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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天空的微凉

每次在等绿灯过马路的时候,许连臻都会习惯性的抬头仰望天空。

此刻的天是灰蒙蒙的,铅云低沉,寒风瑟瑟得掠过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呜咽的声音。

空气像是冰过的薄荷,吸入鼻尖,连喉咙都一片冰冷。

片刻之后,红灯转绿,许连臻拎紧了手里的保温瓶,穿过马路,朝对对面的医院走去。

父亲许牟坤住在2号房,在楼层的最东面,与电梯口隔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从30号房出来的护士长安可看到她,微微一笑:“许小姐,今天又给你爸炖了什么汤啊?”

这位许小姐每天雷打不动得给她父亲炖各式美味汤,只为父亲许牟坤能多吃下几口饭,增强体质和抵抗力。

安可年纪也不小了,在医院里多年,见到的人和事也多。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难得见到这样子孝顺漂亮的年轻女孩子,所以每次见面都十分客气。

许连臻苦涩一笑:“我爸爸他最近越来越没胃口,只好每天熬点汤汤水水,希望他今天能多喝几口。”

安可了然,宽慰道:“这个病就是这样子的。”

又道,“其实华医生前些日子也跟你们谈过,化疗的话,还是有希望的。只是许先生的脾气太倔了。”安可摇着头离开。

这段日子,唯一能让许连臻觉得安慰的便是父亲从监狱里头申请出来的一系列事情都十分顺利。

记得最后通电话那次,蒋夫人只说了一句话:“许小姐,很多事情不用我多说,你也是明白人,对不对?”

许连臻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明白人。

但她听的懂蒋夫人的话外之音,从此之后,再也不要与蒋家人有任何关系,也不要再出现在蒋家任何人面前,包括叶英章。

她和他之间只不过是一个协议而已。

如今早已结束了。

相信从此之后,彼此由于环境地位的各种不同,也不会再相见了。

一度那么亲密的一个人,转身之后,再不相见……每每想到,许连臻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觉得恍然不真实的同时,心口会泛起阵阵涩痛。

许连臻一直在医院里头照顾父亲。

父亲许牟坤转过来的那一天在医院病房看到她,大喜过望,可下一瞬间想到自己的病,便又黯然起来。

入院之后,又详细地做了各项检查。

结果还是一样地令人失望,各项化验指标都说明这个病已经是晚期了。

大约是由于蒋夫人的关系,医院出动了最好的专家华医生专门负责许牟坤的病。

可是,一切已经回天乏术了。

许牟坤的病因到了晚期,这两个来月几乎都是在剧痛中度过的。

医院里所用的各种镇痛剂,许牟坤自然知道里头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只说熬一熬就好。

也坚决不同意化疗,无论许连臻怎么提,一直都是那句话;“小臻,一切自有天意。我们随缘吧。”

许牟坤在牢里刚知道自己得这个病的时候,当真心如死灰。

他不想让女儿担心,所以一再要求狱方不要通知家属。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让女儿许连臻知道了。

住进医院后,想着生命里最后几个月可以由女儿照顾着,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只是眼看着女儿为自己担心落泪,许牟坤心里自然也难受得紧。

许牟坤知道这个病到了他这个阶段早就无药可医,所谓的化疗也无济于事。

反正是活不长了,他倒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许连臻吹凉了碗里的汤,喂给父亲。

许牟坤勉勉强强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

许连臻的视线落在了父亲骨节粗大的手上,原本结实粗壮的臂膀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

犹记得小时候,她与父亲两人住在五福市西华街的胡同里。

夏天的时候,吃过晚饭,父亲就会把她顶在减半上,然后哼着调子沿着胡同逛到街口。

胡同婉转狭长,时不时的碰到左邻右里,都会含笑着跟他们父女俩打招呼:“小许啊,你女儿不孝了哦,重不重啊?”或者说,“小许啊,又带你女儿逛街去啊?”“小许,吃好饭了啊?”父亲总是停下来,笑着和他们寒暄几句。

许连臻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胡同的转角处有一棵老槐树,她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咯咯地笑。

每每一探手就可以摘下树梢那青绿葱翠的树叶。

许连臻深吸了一口气,逼走眼地的蒙蒙水汽,低低地叫了一声:“爸——刚刚我在走廊上碰到安护士长,她还说,你如果化疗的话,还是有希望的。”

许牟坤却已经看开了,转头凝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小臻,不要再劝爸爸了。爸爸老了,不想再折腾了。反正都是一个结果,你就让爸爸挑自己想要的那个吧。”

好半晌,许牟坤道:“或许这就是命。不知道是不是爸爸老了,真开始相信命运一说了。”

许连臻知道父亲早已经决定了,劝了这么久,一点儿用也没有,虽然知道就算化疗,也不是百分之百能治好。

可那样,总还有个希望,总还有个盼头。

许连臻也不再多说,黯然了半晌,拿起柜上的一个苹果,坐在病床旁手法熟练地削着皮。

许牟坤收回视线,定定地望着女儿,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

连许连臻抬头道:“爸,怎么了?”

许牟坤又长叹了口气,探手揉揉她头顶乌黑的发:“你生下来的时候,皮肤皱皱的,又红又小。

爸爸捧着你,跟捧着一只小猫似的,现在都这么大了。

可惜你母亲走的早,没看到你现在漂亮的模样。

爸爸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

许连臻忽然明白了过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极小的一块一块,用牙签取了一块,递到父亲嘴里。

她有些踌躇道:“爸爸,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好要不要对你说。”

许牟坤从女儿停顿的神色里发觉了一种欲说还休的娇羞,心头一喜:“傻孩子,对爸爸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许连臻低着头,将语气放得极轻软羞涩:“爸爸,我有喜欢的人了,他也喜欢我……”话音未落,许连臻如愿地看到浑浊的眼睛里头似有光在一瞬间注入一般,不停闪动。

乍看之下,人都精神了几分。

“你不是问过我怎么知道你的病,怎么申请你出来的?

“其实这次你能出来住院,也是他托了很多关系,只是这一两个月他被派到国外出差去了,他们公司很看重他,一直大力栽培。

这几天他就快出差回来了。

爸爸你想见见他吗?”

许连臻在心底又涩又疼地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天下父母心啊!父亲重病在身,唯一挂念的却还是自己的终身幸福。

但既然对父亲说出了口,好歹也得找一个男朋友充数啊。

许连臻对这个男朋友的人选思虑了良久。

找谁扮演呢?她生命里头曾经出现的人,不过是叶英章和蒋正楠两人而已。

许连臻每天在父亲许某坤期盼的眼光中煎烤,她足足考虑了三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拨通了贺君的电话。

自她离开后,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蒋正楠和他身边的人。

这样突兀地拨电话过去,自己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忐忑。

手机声音“嘟嘟”地响起,单调而规律。

或许是她自身焦虑的原因,只觉得这样子漫长的等待几乎是一种火烧似的煎熬。

耳边一直是“嘟嘟嘟嘟”之声,在许连臻几乎想按下挂断键的时候,有人接了起来,贺君的声音传了过来:“许小姐,你好!”

或许是贺君找了个偏僻之地接听的缘故,声音传来,隐隐空旷。

许连臻支吾了一下,才终于开了口:“贺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那边的声音顿了顿:“许小姐,请说。”

许连臻永远不知道,贺君的手机确实是贺君在接听,只是开了免提。

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丝丝分明地传来,隔了手机,隔了那么远,蒋正楠仿佛还能听到她细腻的呼吸。

两个多月不见,如今乍听见她清润低揉的声音,蒋正楠只觉得心头仿佛被只看不见的手揪着,紧得发疼。

他面无表情地朝贺君示意了一下。

贺君忙不迭地道:“好的,许小姐,只要我能帮的上忙。请说。”

许连臻考虑了许久,最后才鼓起勇气将话完整地说了出来:“贺先生,不知道……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假扮一下我的男朋友……”

因为是免提,自然边上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君觉得蒋先生办公室里头的空气瞬间冰冻了起来,背后似有两把淬毒的刀,直直射过来。

贺君口干舌燥德摸了摸头发,听着电话那头不知情的许连臻娓娓道来:“贺先生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这个忙?”似乎担心他有所顾虑,许连臻在那头还连连保证:“贺先生,请你放心,就一次,一次而已……以后绝对不会来麻烦你的。”

贺君看着某人递过来的字条,照念:“为什么找我呢?”许连臻怔了怔,好一会,声音缓缓低了下来:“我不认识其他人……”她仿佛感应了什么,忽道:“贺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如果对你造成困扰的话,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说过。”

贺君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同情似怜惜……好在某人的指示递过来了,他忙不迭地道:“不会,怎么会是打扰呢。小事一桩,我一定帮忙。”

许连臻放下了心头重压,松了一口气:“贺先生,真是太谢谢你了。”

边上的蒋正楠,脸色阴霾,仔细一瞧,可见他握着文件的手指因为用力此刻正微微泛白,显然是在极力控制自己。

贺君等许连臻一挂电话,忙识相地躬身道:“蒋先生,如果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先出去了。”

身为蒋正楠的特助,他自然知道一些蒋正楠和许连臻之间的事情。

他向来恪守特助本分,看到的当作没有看到,知道的当作不知道,从来不会刻意去关注打听。

毕竟女人对蒋正楠而言,那当真是多了去了。

开始只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蒋正楠对她是有点不太一样的,一直到许连臻和蒋正璇被绑,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白,许连臻是独一无二的不同。

可是再怎么不同,蒋先生后来还是让许小姐离开了。

犹记得最后一次与许小姐见面,蒋正楠就在车子里,隔了咖啡店干净通透的玻璃,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车子后来开到了海边,蒋正楠一个人在冰冷的沙滩上待了许久。

最后离开的时候,蒋正楠把许小姐的随身项链和手机都扔到了海里。

然后转身,平静地吩咐他:“开车,打个电话给白葶,说请她晚上一起去听音乐会。”

再后来,蒋正楠便如以往一般,不时地与其他女子约会。

一切如常,仿佛许连臻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是蒋正楠搬出了原来住的别墅,吩咐贺君找相关的设计师重新装修。

贺君曾将将设计师的图纸给他过目,可蒋正楠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就按这个图纸施工吧。”

语气平淡得仿佛与他无任何关联。

贺君不好多说,便按他的意思安排了。

贺君也曾以为许连臻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就如船过水无痕一样。

可是不久,监狱方面的姜狱长便打来电话过来给他,说许牟坤检查出来得了肺癌。

贺君挂了电话,第一时间便把这个消息禀报给了蒋正楠。

蒋正楠听后沉默了良久,贺君见状,便也退了出来。

后来,蒋正楠又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拨通了姜狱长的电话。

详细地询问了保外就医的情况。

然后便安排他出面向有关方面打了招呼,办妥了保外就医的事情。

甚至连医院方面,都是在蒋正楠眼皮下贺君亲自联系的。

可就算如此,蒋正楠从头到尾再也没有在贺君面前提过许连臻的名字。

方才他正巧在蒋正楠的办公室里,因电话随手拿在手里,许连臻一来电,贺君便不由地一愣。

蒋正楠自然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的电话,怎么不接?”贺君踌躇了数秒,才回道:“是许小姐的。”

蒋正楠面色一滞,数秒之后才示意他按下免提键。

蒋正楠一直缄默不语。

贺君才关上蒋正楠办公室的门,因听办公室里头“噼里啪啦”一阵折腾之声传来。

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

就好像两人从未认识过一样。

从未认识过!

蒋正楠双手撑着桌面,望着凌乱的一切,呼吸重而紊乱,脸上浮着受伤的表情。

原来他对她而言,那一年多的日子对她而言,从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连这样子的事情,她找的人,也宁愿是贺君,而不是他!

蒋正楠就如此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座雕像,站出了无法言说的心伤。

许连臻挂了电话,暗暗松了口气,幸亏贺君答应了。

否则……否则她要找谁啊?脑中一下子闪现出蒋正楠的脸……许连臻怔了半晌之后才发现,自己又有了片刻的空白,这段时间的自己,像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常常会说着说着就忘了要说什么,做着做着会无缘无故地发呆。

那天晚上,蒋正楠在某个路口停车等红绿灯的时候,抬头便瞧见了不远处的高耸伫立着中心医院。

车子居然开到了这里,蒋正楠面色发沉。

客红灯转绿后,他手里的方向盘一打,便驶进了医院。

蒋正楠一直在车里没动。

好半晌,看了看腕表,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多。

蒋正楠推开车门,一阵冷风涌了进来。

他似清醒了过来,站在原地。

在冷风里头不声不响地站了半天,他最后还是“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朝住院部走去。

蒋正楠站在病房门外,听到里头那个熟悉低柔的声音响起:“爸,要不要吃橙子,我给你切一个?”

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通电般微微颤栗。

是她的声音。

这些日子累计的怒火,竟然如同被冰水浇过一般,慢慢都熄灭了。

他一直认为这世界上,女人多了去了。

他过几天便会将她忘记得干干净净的。

是得,忘得干干净净的。

可是,直到此刻,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很多时候,愈想忘,愈难忘。

蒋正楠一直站在外头,后来,许连臻出来,一个人去公交车站乘车。

他就开了扯缓缓地跟在那车后头。

蒋正楠看着她上车,看着她下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租的房子。

他把车子停在角落,在楼下看到楼顶的灯浅浅地亮了起来。

蒋正楠环顾四周,这里是城乡结合带,四周的房子都是屋主自建的小产权房。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向来是治安难点。

蒋正楠抬步上楼,一级又一级……四周是刀子般的严寒,北风呼呼吼叫着咆哮而来,打在裸露的肌肤上便如同利刃在割。

蒋正楠似中了定身术一般,无知无觉得站在楼顶加盖的小屋外。

原来,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这里。

几天之后,贺君按照约定如期出现在了许连臻面前。

许连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三地道谢:“贺先生,真实太感谢你了。

你这么忙,还要抽时间过来……”

贺君一直如往常般客气:“许小姐,你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贺先生,我们对一下要说的话吧,免得在我父亲面前说漏了嘴。”

于是许连臻将自己编的两人怎么认识,在哪里认识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贺君点了点头:“许小姐,你放心,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不知道是贺君的谈吐礼仪、一表人才,还是父亲许牟坤太渴望这么一个人的出现了,一切都顺利至极。

瘦骨嶙峋的许牟坤这几日的精神已经很不济了,但一见到贺君,还是满脸欢喜地拉着贺君的手,笑呵呵地说话:“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她说你好,相信你一定是不错的。”

贺君不愧是一等一的人才,那笑容真诚得无一丝破绽:“伯父,能认识连臻是我的福气。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又叠声道歉:“伯父,真是对不住,一直到现在才来看您。只是我被公司派到了国外,昨天才回来……”

许牟坤拍了拍贺君的手,满意地连连道:“好,好,好!来就好。来就好。年轻人,工作要紧,工作要紧。”

又问了一些贺君家的情况,贺君都一一作了回答,只说家在外地,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早已经结婚等等。

许连臻在边上一边听一边微笑附和,脸上肌肉都几乎僵硬了,也不知道贺君说的家里情况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贺君极有能耐,至少他所说的,父亲许牟坤听了都十分满意,而且看情形还毫无怀疑。

两小时很快便过去了,许牟坤道后来有些支撑不住了,面露倦意。

许连臻见状,忙扶了父亲趟下来:“爸,你先休息一下。

不要太累。

他还有事要回公司呢。”

胡军也在一旁帮忙掖被子,便顺着许连臻的话道:“是啊伯父,您要好好休息,注意身体,我下次再来看您。”

许牟坤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睡下:“工作要紧,忙就不要过来。”

许连臻轻轻磕上门,在电梯口一再跟贺君低声道谢。

贺君道:“许小姐,请不要这么客气,需要我出面的话,请一定给我打电话。”

许连臻点了点头。

贺君的电梯直达医院停车场,他拉开门,坐进去后便开始汇报自己刚刚的工作情况:“蒋先生,一切很顺利。”

蒋正楠交叠着双腿,面无表情地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发动,出了医院。

贺君见蒋正楠神色不佳,也不待他开口,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病房内所发生的一切叙述了一遍。

边说边从后视镜观察蒋正楠的神色,可蒋正楠从车子一启动便闭眼假寐。

司机径直往公司方向开去,等到贺君说完,车子已经行驶了很长一段路。

公司大楼近在眼前,蒋正楠的声音忽然响起:“掉头,去医院。”

送走了贺君,许连臻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空落落的疲累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累是应该的,可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空落落的。

她在病房外的楼梯间待了半晌,收拾好心情,这才回了病房。

父亲许牟坤面色憔悴,神色倒是欢愉喜气的,含笑道:“爸爸是见了小贺,心里头高兴,所以睡不着。”

许连臻偏过头,避过父亲的视线。

许牟坤以为她在害羞,于是不再多说,望着女儿只是微笑。

虽然跟贺君没什么,可父亲这样子的笑,许连臻脸皮薄:“爸……”

许牟坤幽幽道:“爸只是在想,要是爸能看到你结婚,看到你孩子出生,那该多好啊!”许连臻眼眶一红:“爸……”许牟坤拍了拍她的手:“爸只是随口说说,爸现在看到小贺,爸爸就满足了。小贺这年轻人,一看就知道不错……父母都是老师,书香门第……好啊……”

许连臻背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湿意。

又给他掖了掖被子,叮嘱道:“爸,你累了一下午,先睡下。我去菜场转一下,回去给你熬汤。”

许牟坤心疼地道:“不要去忙了,我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你看你,最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许连臻撒娇道:“是我想喝呀。我这就去买菜,你快闭上眼睛,睡不着也要休息一下。”

许牟坤这才听话地闭上眼睛。

由于身子虚弱,下午又说了许多话,到底是乏了,再加上总算是看到女儿的男朋友了,心事放了下来,许牟坤带着笑容浅浅入眠。

睡梦中隐约察觉似有人走到了他的门口,脚步轻软,低声在说话。

长期戒备的关系,许牟坤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只见门口果然站了两个人,一个正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华医生,另外却是一个年轻男子,就这么抬眼望去,只觉得衣着考究,眉目间器宇不凡。

许牟坤眉头微皱,他虽然身子病了,可是脑子和眼睛没有病。

这个年轻人他有些眼熟,曾经在病房门口看到过几次。

华医生微笑问他:“老许,今天精神怎么样?”许牟坤甸了点头:“还行,还行。”

边说边撑着手坐起来。

那年轻男子忙上前两步,态度殷勤地扶了他坐起来。

许牟坤忙道:“谢谢!”

那人朝他笑笑,甚为礼貌:“伯父不用这么客气。”

许牟坤听了他的称呼,疑惑道:“你叫我伯父,你是我们小臻的朋友吗?”那人似怔了怔,半晌,才答非所问道:“伯父您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

华医生也笑了笑:“老许,那我也先出去了。”

许牟坤满腹狐疑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蒋正楠由华医生陪着进了办公室。

蒋正楠问道:“华医生,许先生的病情真的已经……”

华国富扶了扶镜框,实话实说:“蒋先生,你是知道的。许先生转过来后,我们就专门给他做过各项详细检查。本来化疗还是有几分希望的,可是许先生不同意这个治疗方案。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监控他体内的癌细胞变化……情况不容乐观啊!”

跟贺君近来汇报的一模一样,蒋正楠沉默半晌:“按你观察的情况,许先生的病还可以拖多久?”

华国富缓缓道:“就跟我上次说的,具体还是要看病人的求生意志。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许先生这个病按照现在的情况发展,最多也就两三个月……短的话……”华国富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蒋正楠喃喃重复:“两三个月……”

等许连臻再次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许连臻在病房外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后,方推门而进:“爸,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甫一拧开盖子,一阵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许牟坤疼惜地望着女儿,这几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现在竟然什么都会了,连汤熬得都可以与外头的餐馆媲美了。

想想就知道肯定吃了很多的苦头。

许牟坤越想越心酸,又怕许连臻瞧出来,便扯了个话题,开口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那个人还叫我伯父……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许连臻的手微晃,碗里的鸡汤轻轻晃动,荡起了涟漪。

平静的心似在一瞬间被上了发条,怦怦直跳。

父亲形容的那个人,分明是他,可是……可是,不可能是他。

绝对不可能是他!

肯定是别人走错病房了。

这么一想,顿时冷静下来。

许连臻侧过脸,顿了顿道:“爸,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朋友啊?八成是人家走错房间了吧。”

许牟坤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估计是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男的身上倒是有点气势的……评头论足的时候,不免想到了贺君,觉得满意之极,“我觉得啊,贺君这孩子真的不错。适合做老公……刚刚那人一看就是要钱人家出来的孩子……这年头啊……齐大非偶……”人家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许牟坤现在是越看贺君,越觉得各种的好。

许连甄嗔道:“爸……”

许牟坤看着明媚靓丽的女儿,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小贺他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吗?他知不知道你……”许连臻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忙宽慰他:“爸爸,他对我很好……不会介意我这个的。”

许牟坤忆起往事,自责不已:“唉……都是爸爸害了你。”许连臻啧道:“爸爸,好好的,怎么又说这个了呢。都过去了。”

“贺君他知道的,他还跟我说,他家里离这里这么远,他不说,我不说,他的家人永远不会知道的……爸,你就放心吧。”

许牟坤听她这么说,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小贺是个好孩子……”

许连臻一边吹一边喂他喝鸡汤:“爸爸,快喝吧。凉了就油腻,不好喝了。”

许牟坤因为高兴,所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望着女儿干净利落地拧上保温盒,又去洗了碗,洗了抹布收拾病房,许牟坤不由得心酸心疼,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你都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唉,都是爸不好,是爸拖累了你。”

许连臻道:“爸,你又在说混话了。你是我爸,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呢。”说话间,侧头微笑打趣:“除非你在外头生了其他女儿!”

“爸,到底有没有?”

许牟坤好气又好笑地给了她一个“栗子”。许连臻捂着额头,直叫唤:“哎呀……疼……疼……”

“爸,我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许牟坤笑着连连摇头:“你啊……”

这样的父女场面,似是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

许牟坤怔怔瞧着她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认真地叮嘱道:“小臻,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爸不求你以后大富大贵什么的,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爸爸在下面也就安心了。”

许连臻心头一酸,将头缓缓地搁在父亲腿上,轻轻地蹭了蹭,好像从前一样。她轻轻道:“爸,你放心,我会的。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幸福安康的。你也是,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多吃东西,保持体力……爸,你一定要看着我幸福哦!”

许牟坤虽然精神一日比一日疲乏,但每天还是习惯性地要看点报纸。这天,他午睡醒来看见女儿买来搁在枕头边的报纸,便想撑着床铺坐起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现在对他来说都累得直喘气。好在许牟坤现在也看开了,在那里头待了几年,现在能跟女儿团圆在一起,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人嘛,都免不了有那么一天,或早或迟而已。

许牟坤放下报纸,一步拖一步地走出了房门,到走廊上去透气。他扶着墙走了十来米,便有匆匆经过的护士关切地叮嘱道:“老许,不要走得太远,当心累着。”

许牟坤和往常一样在走廊上坐下来休息。

半晌,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伯父,您好。”是那天跟华医生一起的那个男子。许牟坤含笑点了下头:“你好。”

那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病房,道:“我是来探病的,我朋友住在那间病房。护士说他做检查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原来如此,看来那天人家真是走错病房了。许牟坤心下释然,便说了一句:“那估计得半天了。”那男子微微一笑:“是啊。估计得半天。”

许牟坤又坐了片刻,便要起身。那男子见状,快他一步,搀扶着他道:“我扶您吧。”许牟坤摆了摆手,道:“谢谢……我自己可以的……”

那男子甚是客气:“没关系。我反正在等人,不赶时间。我扶您回房。”许牟坤见他如此客气,便不再推让,由他搀扶着回了房。

许牟坤在那个男子搀扶下靠在了床头。那男子极细心,又拿了软枕垫在他身后:“伯父,这样OK吗?”许牟坤说了句:“可以的,谢谢。”

那男子又问:”伯父,要不要喝水?“许牟坤与他说了几句,倒也觉得有几分口干,便点了点头。那男子便去倒水,大约是看到了黑白一对杯子,不知道该用哪个杯子吧,有几秒的错愣:”伯父,这里有两个杯子,哪个是你的?”

许牟坤:”黑色那个。“于是,那男子很快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水,双手捧与了他。许牟坤接了过来,笑了笑:“你自己也不要客气,想喝水就自己倒。”那男子也真没跟他客气,取过白色瓷杯,倒了满满一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许牟坤与他闲聊了几句,不外乎是向他探听一下贺君工作的单位:“对了,年轻人,你知道洛海的盛世集团吗?”

那人一怔,然后笑笑道:“当然知道。在本市数一数二的集团。伯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许牟坤道:“随口问问而已。对了,那么找你这样说的话,在那个集团工作不是很有前途?”

那人就这这杯子喝了一小口水,许牟坤一看就知道是家教极好的人家出来的,举手投足积案彬彬有礼。那人的手指轻缓地摩挲着杯子,回道:“能在那种集团工作,只要自己努力,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许牟坤觉得很有道理,心情也好,又与那人闲聊了半晌。那人也极会聊天,挑着一些有趣的事情与他说笑。比如说起打仗:“美国:我想打谁就打谁;英国:美国打谁我打谁;俄罗斯:谁骂我,我打谁;法国:谁打我,我打谁;朝鲜: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韩国。”

许牟坤几次被他逗得笑了出来。那人后来大约见他累了,便客气起身告辞了出去,只说:“伯父,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许牟坤只把这事当作一个插曲,也就没在许连臻面前提及。

隔了两日,那男子又来了。也是下午时分,许连臻这个时间总是不在的,许牟坤正在看报纸,听见有人敲门,抬头便看见那男子推门而进:“伯父,您好。”

许牟坤放下报纸,取下眼镜:“又来看你朋友啊……”那男子笑了笑:“是啊。”

许牟坤道:“坐吧。你朋友检查出来怎么样?”那男子一怔,道:“不大好,晚期了……”

许牟坤叹了口气:“这个楼层啊,大多都是这个病……”

因上次的聊天,两人也颇为熟络了。那男子问道:“伯父,我看到你好几次,怎么都没有人陪你啊?”

许牟坤道:“我女儿陪着我呢,她每天这个时候都回家买菜煮饭熬汤……等下会送过来给我。”那男子怔了怔,笑道:“真是个孝顺女儿。伯父你好福气。”

许牟坤:“是啊。这一层的人都很羡慕嫉妒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打开了话匣子,“唉,我啊,就这么一个女儿。一直觉得亏欠她太多……她妈妈身体不好,她两岁的时候,妈妈就走了……那个时候啊,真是穷得叮当响……我连给她买奶粉的钱都没有,就偷偷去卖血。隔壁家跟她同岁的小女孩每天早餐有两个鸡蛋,她呢,永远是咸菜稀粥……我那个时候就想啊,我一定要有钱,不能让女儿跟我过这种苦日子……哎!可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我害了她……”

许连臻给父亲送汤过来的时候,打开门就觉得不对,房间里头有淡淡的烟味。许连臻皱眉道:“爸,你抽烟?”

许牟坤好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将脸埋在报纸里头,没有吱声。许连臻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你真抽烟。这烟是哪儿弄来的?”

许牟坤讪讪解释:“一个朋友给的……”许连臻嗔怪道:“爸,医生不是说了,你不能抽烟!可你现在不只抽烟,居然还在病房里抽!”许连臻怒极:“到底谁给你烟的?”

“是隔壁房的一个朋友,正好路过……”许牟坤的声音低了下来,“爸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就想抽根烟,而且我就抽了一根,解解馋……镇的,就一根!”

许连臻想起华医生前些天找她谈话:“许小姐,对不起,你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许连臻心里一酸,觉得眼眶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滴下来,她急急地别过脸。想着父亲时日也不多了,抽烟就抽烟了吧。

没有开到,也没有化疗,许牟坤在医院里住了五个多月之后,终究在某个下午平静地合眼离去了。在那之前,贺君又来过几次,完美地演绎了一个男朋友该表达的关切和慰问。

许连臻望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天大地大,可她永远都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在她生日的时候煮糖心鸡给她吃了,也在没有人会在吃鱼的时候夹脸鱼肉给她吃了……再没有人了!

他一个人在墓地待了很久,然后又沿着很长的一段盘山公路来到山脚的公交车站。夕阳一点一点隐下去。两旁都是荒地,大片青葱嫩绿的野草野树,在拥挤中无奈地疯长。

许连臻失魂落魄地搭上了最后一班回洛海市区的公交车,辗转回到租房小区门口的时候,天色已暗了。

她隐约觉得异样,转身回望,只见有车辆从马路上缓缓行驶而过,一切都一如往常。

许连臻在屋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了足足三天三夜,饿了就煮泡面,吃了就睡。第四天一早,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从床上起身,将家里所有的地方都细细地打扫了两遍,弄得干净无尘后,又去浴室,从头到脚把自己洗了个清清爽爽。

洗了衣服,将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好后,她才出门。

外面已经是夏天了,流光明媚。

整个世界对她而言,仿若隔世!

她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空气里有红尘俗世的味道,热闹喧嚣。她逛了整整一天,后来在马路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一个人傻傻地看着人来车往,整个世界镜花水月般的喧哗。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

坐了许久许久,一直到手机响,许连臻从包里摸了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盯着闪烁的手机屏幕,她按下了接听键,是一个耳熟的声音:“许小姐,方便见个面吗?”

半晌之后,一辆黑色车子缓慢地在马路边停了下来,有个司机模样的男子下了车,客气地替她开门:“许小姐。”

蒋夫人依旧是高贵从容的模样,微笑着朝她颔首:“许小姐,你好。方便上来坐一下吗?”

都这般客气地邀请她了,许连臻也拒绝不了,于是大大方方地坐进了车子:“蒋夫人,你好。”

许连臻黯然憔悴的眉目,使所有的悲伤一览无余。陆歌卿心头恻隐:“许小姐,逝者已逝,请节哀顺变。”

许连臻涩然道:“谢谢。”说完,想到了一事,“蒋夫人,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一下,关于我父亲在医院方面的治疗费用,我一定要还给你的……”

陆歌卿一怔,片刻方温言道:“不用,只是小事而已。”医疗费这样事情不是她做的,那么想来也只有正楠而已。想不到他居然……陆歌卿轻蹙眉头,那种担忧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许连臻道:“蒋夫人,不能这样子的……”

陆歌卿回过神,从包包里头取了一张支票递给她,打断了她的话:“许小姐,我没有什么不尊重之类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的帮忙。”

许连臻望着那张薄薄的纸,恍惚一笑:“蒋夫人,谢谢了,可是我实在用不着。”其实不用蒋夫人来找她,她也要离开了。

陆歌卿道:“我也是为人父母的。许小姐,我相信你父亲在天堂肯定希望你以后可以生活得很好。”

许连臻摇了摇头,淡淡一笑:“生活得很好,也可以与金钱无关。”

许连臻低声道:“谢谢蒋夫人了。只是这钱,我是不能拿的,否则我父亲在底下也会以我为耻。”就算没有钱,她也一定会好好生活。因为她答应过父亲!

陆歌卿良久不语,半晌才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连臻望着车窗外,已经天色漆黑一团了,不远处的路灯昏黄晕亮,好似夏夜里盛开的昙花,一朵一朵地依次绽放。

许连臻缓缓道:“蒋夫人,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我会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我有手有脚,是绝对饿不死的。”

是的,一切从头开始,以后她的生命里头,再没有爸爸,也没有什么蒋正楠、叶英章……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她与这座城市,与这里的所有人,一开始都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她离开,然后会与这些人重新成为陌生人。

陆歌卿叹了口气,取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这个号码是我私人的联系方式,以后无论你在哪里,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她的这个号码只有家人才有,这等于一个巨额承诺。陆歌卿心里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出这种承诺的,可是她见许连臻的哀伤摸样,总觉得于心不忍。她素来与人为善,知道凡事不能做得太过。这样的女孩子,若是……若是家事清白,正楠又喜欢,她也不会反对的。可偏偏不只她父亲,连她也进过牢里头……

唉,事到如今,还去想这个干吗!

许连臻推拒不得,只好拿在手里,低声道谢:“谢谢你了,蒋夫人。”

她知道她永远用不着。

机场高速四周的广告牌像流星,飞一般地眼前不断出现,又不断往后消失……许连臻缓缓闭上了眼睛,离他真的越来越远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有关的物,有关的景,都在不断飞逝之中,越来越远……

此生此世应该再不会相见了!

告别这个城市,告别所有所有的过去。一切从新开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某个人的影像在许连臻脑中却越来越清晰。

她觉得很奇怪,她应该会想起叶英章,可是居然没有!从头到尾,她想念的人竟然是蒋正楠。

许连臻轻咬着唇,与那眼角鼻尖的酸涩抗衡着。眼圈重重的,似有什么东西要坠落下来。

不,她不能哭。

她答应过父亲的,一定会找对她好的男人,有份正当的职业,也不需要太有钱,也不一定要长得好看,只要真的对她好,真心对她,然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一定会找到的。

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子里头安静的气氛。许连臻盯着屏幕上闪烁着的电话号码,就算没有储存,但也熟悉至极。如同印刻在心上,抹之不去。

他怎么会有自己的这个号码?可下一个瞬间,许连臻对自己的想法就几近自嘲地笑了。蒋正楠是谁!他有的是办法。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号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那日在聂重之那里,他转身离去后,两人再没有见过。现在忆起,她还记得他缓缓转身的那个画面……

她和他,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似乎有一个世纪般久远,铃声中断了数秒,又立刻响了起来。中断又响。不停地重复。

最后,她屏住呼吸,按下了接听键。他的声音不响,也不冷,透过电波平稳传来,但还是叫她知道了什么是包含怒意。

“给我叫司机停车!”

许连臻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去。她惊住了,他们的车子后面不远处跟着一辆车子,赫然是他的。但是现在这条机场路上车辆太多了,他越是想挤,越是被堵住。

“许连臻,听到没有,给我停车。”他冷冷淡淡地又重复了一遍。

许连臻静静地望着他的车子,隔了几重玻璃,隔了远远的距离,她似乎可以看到他阴沉狠戾的脸色。

她转过头,机场候机楼已经进入视线了。

电话那头,蒋正楠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许连臻,你最好听我一次,给我停车。你以为你这么容易就能离开吗?”

是的,是他吩咐贺君让她搬出去的。他以为她回说上一字半句,可是她居然什么也没有,贺君说,她只是说了个“好”字。

那日,贺君在咖啡店里给她支票的时候,他就在落地玻璃墙外的车子里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没有半分推拒,就这么接了过去。他以为她会拒绝,她那么倔强傻气,一定不会要的。

可是他眼睁睁地看到她接过所有东西——只要她想着与他有以后,就会拒绝的。可是她没有。她没有!

蒋正楠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受伤。

而是他对自己说,她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稀罕的。只要他想要,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是的,多了去了。

于是,他也如此实践了。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一接到姜狱长的电话,说她父亲检查出来得了重病,整个人就定在了当场……回过神来,就像得了指令一样,第一时间疏通各种关系把她父亲给弄了出来。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父亲是他跟在警车后面亲自送到医院的。

他多少次到医院,在她父亲病房外徘徊,只为了偷偷瞧她一眼。他知道她不止一次地躲在楼梯间里掉眼泪。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只隔了薄薄的一道门。好几次,他的手就搁在凉凉的门板上,他用尽力气控制自己,才没有推开……

他知道她有她的骄傲,可是她不知道,他也有他的傲气。

他总以为她回打电话给他,哪怕是一个电话。可是她从未打过!

就算如此,他还是不断跟她父亲的主治医生联系,时刻关心她父亲的病情治疗情况……甚至偷偷去见她父亲,陪他聊天说话。

她父亲去后,连墓地也是他让贺君打电话去弄妥的。她伤心过度,浑浑噩噩的,怎么会知道现在的墓地寸土寸金,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是她想租五年就租五年,想租十年就租时间的吗?

这一切,他永远不会告诉她,所以她永远不会知道。

可如今,她居然就想抛下一切,抛下各种不对劲的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之后,与他再不相见。

她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女人而已。他蒋正楠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这么对他的,她也是第一个。

蒋正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应该是疯了,他现在就是想要把她留下来,留在洛海,留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

出租车上的许连臻缓缓闭眼,同时,指尖微一用力,掐断了电话。

手表显示的时间,离登机只有50分钟。陶瓷的表链,依旧光泽莹润。那么静,她似乎听到秒针每次转动的滴答滴答之声。其实肯定是她的幻觉而已。

忽然之间,车后传来“砰”的猛烈撞击之声。随即是很多长而急促的刹车声,还有喇叭声……交织成一团,如物体强烈爆炸一般,炸响在她耳边。

许连臻第一个反应就是猛地转头……果然,他们的车子后面发生了一场车祸。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她朝司机大喊:“停车!停车!”

七月的天气,热辣辣的光线下,尘土飞扬,似乎遮住了眼前所有的视线。可是,她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满是红红的液体。

一直到后来,许连臻才奇怪地发现那天的自己居然没有反胃。她扑了上去,用颤抖的手指碰到了那黏糊糊、湿漉漉的温热液体:“蒋正楠!蒋正楠……”

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的脸色依旧平静如常,目光幽深,可里头却有着明显的笑意:“许连臻,你走不了的。”那般笃定,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许连臻呆呆滞滞地坐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除了“手术中”那三个红字,四周的一切好似都与她无关。

蒋正璇扶着蒋母匆匆而来。陆歌卿的脸上满是惊惶担忧,由蒋正璇搀扶着,颤声问道:“许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正璇泫然欲泣:“连臻,大哥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车祸呢?”

许连臻痴痴地望着手术室的门,轻咬着唇,神情恍惚绝望。她在一片茫然中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断地摇头:“对不起……蒋夫人……对不起,璇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个样子的!”

陆歌卿见她衣服上血迹斑斑,知道都是儿子的血,越发心惊肉跳起来。陆歌卿不能自己地捂着胸口,只觉心口处气闷难当,无法呼吸。蒋正璇见状,赶忙扶着她在最外头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妈,你怎么了?妈,你的药呢……”也抽不出时间来追问许连臻。

最后还来了一个气场十足的男人,一进来就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数秒。陪同他一起来的几个,隐约听到有人在说“院长”“蒋书记”之类的词语。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将目光扫向她。

时间很长,每一秒都是一种火烧火燎的痛苦煎熬!

很久以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医生簇拥着一个医生一起出来。两批人吗汇聚到了一起。

“院长——”

“蒋书记,这是主刀的林医生。”

那林医生摘了口罩和手套,双手谦恭地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蒋书记,令公子在我们的全力抢救之下,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

“谢谢……谢谢……”饶是身经百战的蒋兆国此刻也激动得连声道谢。

许连臻一直站着,眉目也未曾牵动过分毫。一直到听到医生口中那“脱离危险”四个字,她才扶着墙慢慢地走了一步。脚已经麻木僵硬了,一动便如同无数支钢针在扎。

在关上电梯门的那一瞬间,许连臻看到,蒋正璇、陆歌卿还有那男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蒋正璇喊了一声:“连臻……”

许连臻垂下了眼帘,最后,电梯门阖上,将蒋正璇的声音和所有的一切都挡在了外头。

电梯里安静至极,可以清晰地听到电梯绳索绞动的声音,“扎扎扎”的,好似绞在人心上,让人痛到无法呼吸。

有个人影清楚地映在明亮的镜子里,面容茫然,眸子一眨不眨。忽然,那人双手捂住了嘴巴,有东西从眼角大滴大滴涌出,无法抑制。然后,那一颗颗的东西“啪嗒”“啪嗒”地掉落在电梯里头。

再见了,蒋正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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