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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还没结束

第四节

早早的,学校就把校庆的横幅挂在校门口和校园里,不知道是在显摆,还是在招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一大早,学校里所有能停车的地方,被各种好车占满。包括政协委员、两院院士、上市网站CEO、著名建筑师等在内的各届校友,回到学校,人模狗样地出席校庆大会,不知道这些人上学的时候什么德行。

学校只愿意承认是那些功成名就的人的母校,那些默默无闻或穷困潦倒的人,比如邹飞他们,学校根本不管,校庆也不通知,当初却没少收人家学费。

所以,很多毕业生为了让学校承认自己,才发誓要好好混的。

姜文是幸运的,他在九十年代初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时候,还能复原北京六七十年代的面貌,而今天谁想拍十年前的北京,再复原都难了。拿邹飞他们学校来说,这十年的变化,比之前建校四十年从无到有的变化还大。

邹飞他们自发组织了回学校看看的活动。当这些十年前上大学的人,再进到学校,都不敢相信学校能是这个样子:一水的落地窗大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原来的草坪、红砖教学楼、破图书馆、小树林看不见了,还有那个自行车棚也不知去向,说拆就拆了——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啊,我他妈自行车还在里面停了呢,邹飞对学校的行为很不满。把学校变成这样,得算侵占了人民的记忆财产吧!现在学校里的这一切,全他妈是拿钱堆出来的,对于学生自身的发展和内心的建设,有一丁点儿作用吗?

邹飞早到了会儿,在学校里转着,校电台播放着各个时代的老歌。当邹飞听到自己上学那会儿九十年代末的歌时,思绪万千。

听老歌,更多的时候不是在听歌,歌词和旋律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连哪段是什么乐器伴奏都门清儿,听的是回忆。老歌响起的时候,回忆起那时候的阳光、空气的味道、街道上树木投下的阴影、那时候的朋友,以及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和那时候心里在想的事情。

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不觉,无限遥远,遥远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是不是自己杜撰出来的?那时候,邹飞靠一本书就能活一个学期,靠一首歌就能支撑一年。他感动于自己那时候能如此心无旁骛地看一本书、听一首歌,把自己搁进去,心甘情愿;那时候那么不容易觉得累,骑自行车穿越北京城不觉得远,坐公车也不觉挤,甚至当身旁站个美女的时候,还希望车能再挤点儿,这种生活估计不会再有。

走到操场,邹飞想到了隔壁敬老院里的那个老头儿,他说“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现在邹飞渐渐理解这句话了。内心,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人在满足现状的时候,是觉察不到自己内心的。

邹飞想跳墙去敬老院看看那个老头儿,但是操场翻修了,围墙加高了,只好绕道。到了敬老院,院长换人了,说这里都是老头儿,不知道邹飞说的是哪个老头儿。邹飞问他能看一眼那些老头儿吗,院长说这里不是动物园,不供人参观,邹飞只好离开。

班里的同学到得差不多了,结队在学校绕了一圈,感慨着学校的变化,但是进到厕所的时候,发现还是那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保洁员没换,还是当年食堂的厨师还在,总之,这里的有一股让邹飞难以忘怀的味道。这些年,邹飞上过各种厕所,有外国的厕所,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厕所,有条件最艰苦的厕所,虽然都是厕所,细闻的话,还是不一样,唯独这里的味道深入了邹飞的骨髓。

男生们在小便池前一字站开,比赛看谁尿得高,全都不行了,当年是个人就能尿到窗台上。

逛完校园,大家去了学校外面的饭馆。原来的那些腌臜小馆都拆了,新馆子全都富丽堂皇。

班里三十多个同学,来了一半,围坐在一张大桌前,当年的班长陈志国义不容辞地主持局面,端着酒杯招呼大家:“同学们,别着急从容,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理智,我们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今天让我们回到‘那时候’吧!”

邹飞端起酒杯,在底下小声说:“真要是回到‘那时候’,现在他不应该在这儿,在团委办公室才对。”

旁边两个听到的同学会心一笑。

众人举杯,磕着桌子,干杯。

邹飞本不想喝酒,但是入座后,看到眼前的这些人,听到酒瓶碰撞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被瓶里的东西滋润了。

罗西挨着邹飞坐了,林萌挤在女生堆儿里,范文强选择了一个离罗西最远的位子坐下,混在人堆里也不说话,一脸不屑。邹飞知道他以前就这德行,谁都看不惯,便招呼他坐过来,范文强瞪了罗西一眼,然后摇摇头。

邹飞问罗西和范文强闹什么矛盾了。罗西说上次回来,和范文强见了个面,说了他几句,范文强就不高兴了。

两年前范文强辞掉了在他哥那儿的工作,一直在家闲着,除了玩游戏,就是瞎晃悠,对一些事情发几句牢骚,吃住都在家里。范文强不上班的原因很简单:“总跟傻子打交道没意思,想让我继续上班好办,除非你们能保证我再也接触不到傻子。”

罗西打心眼里希望范文强别颓下去,二十岁的时候,瞎混就算了,现在三十了,再这么混就没意思了。罗西始终像个兄长在照顾范文强,上学的时候陪他玩游戏、替他开假条,这几年罗西被林萌改造成了有为青年,更希望范文强能上进,劝他:“你这样的生活不正常。”

范文强说:“我觉得你们的生活才不正常,非得做哪些没意义的事情。”

“可是你不工作,让别人养你好意思吗?”

“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我确实不能理解别人为什么要去工作来养活你,而你却可以养尊处优。”

“我他妈累着呢,每天忧国忧民,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生活非得让人工作呢,我就不工作,试试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你可以试,有本事别寄生在别人身上试。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你拿什么养他,还跟你父母要?等他长大了也像你这样,跟你要,你拿什么给?”罗西对钱有了一种成熟的认识,钱需要去挣,不能天天都过以前那种在路边摊儿来瓶啤酒就算把饭吃了的日子了。父母老了,要挣钱给他们看病,将来还会有孩子,要让他们幸福,这些都要用钱。尽管这么说很庸俗,但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有时候,挣钱是一种为了他人的责任。

“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只能看到表面这点事儿。”范文强坚持自己的那一套。

“这确实是你的事儿,但甭靠什么,你有这种不工作也能活得滋润的本事,证明了生活可以不像我想的那样——每个人都要去工作。我多知道了一种人生,可是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大岁数了还吃家里的呢,要是你家里没饭吃了呢?”罗西喝多了,也确实出于对范文强的关心。

“你就知道吃饭的问题,你这种人就是为吃饭而活的,说白了就是一吃货!”范文强也不看罗西,低头吃着东西。

“我是吃货,但我工作了,也实现了我的价值,你不工作,自身的价值怎么实现?”

“别老提什么自身的价值,那些都是人为自己争名夺利制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你觉得你自身的价值在哪儿?”

“狗屁自身价值,社会这操性了,就是因为都想实现自身价值,甭管是金子还是狗屎,都觉得自己有价值。”范文强振振有词,“无论我生活的好坏,至少我不是一个对生活提心吊胆的人。”

“我们也没有啊?”

“你们有,上司、打卡、房贷,这些都让你们提心吊胆。”

“但是你对钱提心吊胆,毕业后这么多次聚会,你结过一次账吗?”

“你们也没让我结账啊,都是你们抢着结的。”

“那这次我不抢了。”

“你早说啊,这次我出门没带钱,还得你结。”范文强说得问心无愧,“再说了,当年你丫的在外面乱搞,搞完拿我当挡箭牌,还不该请我吃顿饭啊!”

罗西说:“我可以一辈子请你吃饭,可是你吃得下去吗?”

“不饿当然吃不下去,饿了自然就能吃下去了。”范文强说,“你先借我点儿钱。”

“干吗?”

“花呗!”

“干吗花?”

“管那么多干吗?!”

“你管人借钱还这语气,谁能借给你?”

“我都三十了,需要一个女人了。”

“话又说回来了,你不去工作,以后给女人花什么。”

“我不就管你借点儿钱吗,你要不想借就直说,不用讲一堆道理,累不累啊?”

罗西二话不说掏出钱:“女人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

范文强一点儿不客气地拿过钱:“我搞女人,不用你管!”

几天后,罗西给范文强打电话:“女人怎么样了?”

范文强说了一句:“没有女人能理解我。”便挂了电话。

没过几天,范文强主动给罗西打电话:“再借我点儿钱。”

这时罗西已经回了加拿大,他觉得再借钱给范文强就是纵容他,又教育了他一番。

范文强听不下去:“你丫怎么不当老师去啊!你就说借不借吧?”

罗西心软了,但鞭长莫及:“等我下个月回去的吧!”

范文强毫不领情:“傻子我知道你在北京,别拿加拿大当幌子,你要是真想借我钱,即使不在北京,也可以给我汇款!”然后挂了电话。

罗西以为如果范文强有一个稳定的女朋友,生活也许会健康起来,便求着林萌给范文强介绍一个。林萌再次展示了她的伟大,相隔万里,打了几个电话,就约了一个在北京的女孩和范文强见面。

见过几次面后,女孩突然拒绝继续和范文强交往下去了,并传话过来:“你这同学有病吧!”

从此,范文强也不再和罗西联系,无论罗西怎么打电话,他也不接。

很多人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借校庆聚在一起,撒开了吃喝,释放着平日的压力,喝多了,便开始互相取笑,看陈志国用着苹果手机,有人说:“你又不是时尚青年,就一个坐办公室管档案的,还不低调点儿?”

“当年你还发宣传单让大家抵制美货呢!”有人起着哄。

“没办法,我也支持用联想中兴TCL,这是我们发的,说是让我们提高工作效率,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待命,怕国产手机自己关机。”陈志国既炫耀又不无无奈地说,“我们那儿发的东西,除了避孕套是国产的,别的东西都是洋货。”

“你们领导多大岁数了?”有人问。

“领导嘛,岁数都不小了,快六十了,马上退了。”陈志国说。

“那是因为你们领导嫉妒你们还能用上这种东西,等新领导上任,如果岁数不大,马上就能换成进口的。”

众人一笑。

消息灵通者开始讲别的班的故事,两个男生上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女生大打出手,其实他俩并不喜欢该女生,只是觉得自己追不到就怂(造字,尸+从),不为爱情,只为尊严。但多年后他俩都没和这个女生成,这个女生嫁给了另一个男生,这三个男生是一个宿舍的,不知道这个男生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听完,对这种少年的感情付之一笑。

大家又说到邹飞宿舍那个只出现了十秒钟便离开了学校的小个子男生,没跟着邹飞他们一起上完大学,不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酒至半酣,渐渐地开起小会。有同学毕业后去了保险公司,现在成了理财顾问,讲述着理财的重要性和他们公司的理财规划。听着那些年、钱和收益回报的数字,邹飞在想,如果没钱是一种恐惧,那么人到底是应该为了摆脱恐惧而活着,还是应该为了别的什么而活?

他也承认,钱并不是什么坏东西,人虽然不能为钱活着,哪怕你是一个只追求心灵生活质量无视生存环境的人,但活着的过程中有挣钱的可能还是不应放弃。一是因为对家庭是有责任的,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家人需要你用钱为他们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并不是所有人追求的生活都像你那样;二是因为只有有了一些钱后,人才有可能更高贵地——不是贵族的那种高贵,是不必为名利而牺牲自我的高贵——活着,才能跃过生活的表面,更多地看到人性和生活的种种可能。

还有同学毕业后自己创业,现在公司已经快上市了。当年邹飞去过他的公司,从中关村一间简陋的小平房做起,没有前台,只有后门——打开是一条臭水沟。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他现在的公司已经租下中关村一座豪华写字楼的一层,有一个敞亮的前台,坐着一个漂亮的前台接待,背后是公司的LOGO,在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旁边摆着许多传真机复印机和多部电话,每隔几分钟就要响起,员工上百人。想想该同学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倒腾东西卖。从入学起,每个人的态度,已经决定了今后的命运。

似乎很多人都抱着这个目的:创业,把生意做大,上市,然后就退休,或者再弄个新公司,再上市。如果再不退休,那就是工作狂了。

邹飞也羡慕他们,但如果让他再做一次选择,他还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因为只有现在的生活才符合他的本性,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过,他最近渐渐觉得自己所追求的那种生活已无新意,虽然会不停地靠近心灵,但始终一个劲儿,节奏没变化,也会觉得没劲——魏巍的选择,也是对自己生活节奏的改变。

他开始想换种生活方式了,想到了人类既定的那种方式,也就是他之前一直排斥的那种。他想,既然是人类通用的方式,应该不会没道理的。如果说按自己的心灵成长和自身需要去生活,是邹飞以前的心声,那么现在成立一个稳定的家庭成了他的真实需要。就像一个人开着一辆车一直向前,开烦了,该停下来拉上一个人,两人商量着,看看有什么更好玩的地方要去,或者即使没有目标,只能一直向前,身边有个人说话,也总比自己傻开下去好。既然这种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就不必管它是传统还是非传统的方式了。

人的思维转变,很多时候就像矫正驼背和牙齿,是靠外力生生给勒正的,一天勒不过来,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五年,假以时日,总有扳过来的那天。

邹飞这次来参加校庆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见到佟玥。冯艾艾也说好要来的,还说会在北京逗留几天,到时候可帮邹飞约一下佟玥,但因为临时有事儿,没能提早到北京,订的是今天上午的机票,以为能赶上中午的聚会,可是航班延误,此时冯艾艾还在外地的机场。邹飞问冯艾艾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冯艾艾说她也说不好,准备起飞的飞机还没从北京飞回来,也许赶不上聚会了。邹飞只好听信冯艾艾的话来安慰自己:“别急,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

又跟同学喝了会儿酒,大家比赛看谁最晚去厕所,两瓶以后,都憋不住了,纷纷离座去了卫生间。邹飞从卫生间出来,没回包间,站在饭馆门口透气。这时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从饭馆出来,男生冲邹飞笑笑,和女生进了旁边的宾馆。邹飞知道,上学的时候该男生就对该女生有意思,碍于面子,两人擦肩而过,现在他去圆梦了。这一刻,他等了十四年,从该女生少女,等到了少妇。而自己的梦,邹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圆,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开始发呆想事儿。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不了现代人的恋爱观,无论是那些名人的婚姻,还是电视上看到的择偶节目,看上去都不像在谈恋爱,更像在做买卖或一起商量办个什么事儿,实现双赢。当然,双方最终还是能有感情的,可是做买卖的双方在成交后也能有感情,所以,也说不好他们到底是在恋爱还是在做买卖。邹飞觉得这种恋爱和婚姻没什么大劲,他希望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情投意合,而不是别的什么。

“叔叔你干吗呢?”一个小孩站在邹飞旁边问道,是邹飞一个同学的孩子。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邹飞缓过神儿。

“我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你干什么呢?”小孩说道。

“我和你一样,也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邹飞说。

“那咱俩一起玩吧?”

“行,你说玩什么?”

“你说吧!”

“那就猜丁壳吧?”

“输了什么惩罚?”

邹飞想了想说:“你输了,就管我叫爸爸,你赢了,我就管你叫儿子。”

“来吧!”小孩一口答应,举起拳头。

两人玩了起来,互有输赢,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这时,一辆红色汽车停在饭馆门口,正准备倒库入位,有人坐在车里,看到了这一幕。

佟玥正是这辆车的司机。她戴着墨镜,透过茶色的车窗,看见邹飞坐在台阶上,还穿着磨旧牛仔裤和球鞋,逗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孩子管他一口一个爸地叫着,邹飞痛快地答应着,两人毫无交流障碍地玩着,俨然就是一对父子。

这一幕,对佟玥震撼很大。她对邹飞这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向冯艾艾打听邹飞的消息时,冯艾艾也没有跟她说太多,只是说“你最好还是自己去了解,毕竟我知道的也不全面”。这句话既可以让人心怀希望,也可以认为是一句给人安慰的话,婉转告知不要抱有希望,刚刚看到的景象,更容易让佟玥把事实想象成后者。这一刻,她知道了邹飞在自己的心里还有位置。

这个场景出现得太突然了,佟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车停在路中间,进退两难。

邹飞看到这辆车,以为司机是新手,想倒车倒不进去,就过来指挥。

“倒,没事儿,后面地方大着呢!”邹飞站在车后方喊着。

小孩在一旁配着音:“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佟玥本没打算倒车,这样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选择了倒车。

倒车对佟玥来说并不难,但是因为邹飞的出现,变难了,她在后视镜里看着指挥着的邹飞和一旁的小孩,手忙脚乱,心也慌了,眼看着就要顶到旁边的车。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邹飞在车外喊着。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小孩学着邹飞的话,走到车前指挥着佟玥。

佟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心里乱成一团,赶紧挂了前进挡,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她怎么走了?”小孩问邹飞。

“我也不知道。”邹飞说,“不管她了,咱俩接着玩。”

两人又继续猜丁壳,几局过后,小孩突然说:“不玩了,好像怎么着都是我吃亏!”

佟玥本来是要来参加她们班同学聚会的,没想到和邹飞他们班订在一个饭馆,更没想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邹飞和一个小孩。佟玥真的以为这个男孩就是邹飞的儿子,如此一来,她觉得没有必要下车和邹飞撞个正着了,干脆躲开他,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跟同学聚会了。

车开到路上,佟玥一直面无表情,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很多同学已经有了下一代,但是她仍无法接受邹飞也有了孩子的事实。她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了,她真心面对这个世界,然而世界回报给她的,竟是让她失望。

车子驶过学校门口,佟玥停住了。她坐在车里想了想,然后把车拐进了校园。她打算再去学校里看看,彻底告别自己的青春和过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过去的生活该告一段落了。

佟玥停好车,下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楼更新了、更高了,路面更清洁了,这里的气息却还是那么熟悉。佟玥去了自己住过的宿舍楼、教室、老图书馆和操场,最后,她去了新图书馆。新图书馆是学校目前最高的楼,校庆这天为了能让新老校友看到校园全貌,便将楼顶开放,供校友们鸟瞰全校。

楼顶上已经站了不少校友,男男女女,有的结伴而来,有的拉家带口,指指点点,寻找自己生活过的痕迹:“我以前就住那楼,三层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

“我原来喝多了在那棵树下吐过。”

“我在那椅子上睡过觉。”

“我以前天天对着那个墙角念英语。”

“我在那楼后面撒过尿。”

“那辆破车怎么还停在那啊,我的初吻就是在车后面失去的。”

“你丫大三的时候在那拐角等过女生吧?”

“以前搁这儿的假山哪儿去了,那时候天天晚上假山后面都有一对情侣。”

“上回咱们跟七系的那帮人打架是在这条路上吧,原来这是一片野地。”

……

听着这些话,佟玥仿佛又回到那时候,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时候是回不去的。回忆可以为生活添色,但是回忆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生活是朝前走,不是回头看,也不是左顾右盼。现在已经回过头把该看的看完了,两边也没什么可看的,该朝前走了。

这时佟玥的手机响了,是冯艾艾打来的,她约好今天晚上和佟玥见个面,但是因为无法赶回北京,只好告诉佟玥取消见面。冯艾艾在电话里问佟玥干吗呢,佟玥说她正站在新图书馆的楼顶上看向未来,对过去说再见。冯艾艾问看见邹飞了吗,佟玥说看见了,正带着他儿子玩呢,她没下车就走了。

冯艾艾知道是佟玥弄混了,她没有替邹飞解释,只是给邹飞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自己去解释,并告诉他:“佟玥这会儿就在学校里。”

邹飞他们班的聚会已经结束了,邹飞正准备打车回家,接到冯艾艾的电话后,赶紧往学校里跑,边跑边问:“学校大了,她在哪儿?”

“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了。”冯艾艾鼓励了邹飞后挂了电话。

以前学校常开的门就一个,现在东南西北都有门了,也都开着,没法守株待兔了,只能主动去找,不能被动地等,以免错过。

邹飞曾经向冯艾艾要过佟玥的电话,但冯艾艾答应过佟玥,不把她的电话随便给人,冯艾艾是一个讲信用的人。邹飞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了,这时他想起冯艾艾说的,“一切因缘和合而生”,如果他能找到佟玥,那么就是缘到了,但因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喜欢上某个空间的时候,就愿意待在那儿。”这是老谢说过的一句话,此时这句话在邹飞脑子里闪现,他知道怎样能够找到佟玥了。

邹飞决定去新图书馆的楼顶,这个楼顶最高,能一览众楼顶,除此之外,他还带了工具,一个扩音喇叭。喇叭是邹飞在学校门口的报摊借的,之前它一直吊在报刊亭的窗口,被录了音,放着:“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如果看不到佟玥的话,邹飞就打算用这个喇叭录上佟玥的名字,把它冲着全校,让它一直喊:“佟玥……佟玥……佟玥……”

邹飞到了楼顶,扫了一圈,站着几个人,没看见有佟玥,连女性都没有。邹飞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喇叭,准备录音,弄错按钮了,成了放音,又来了一段:“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众人一愣,纷纷扭头看向邹飞,然后会心一笑。

邹飞关了放音,按下录音,又往前走了几步,更接近天台了,对着喇叭正准备喊:“佟……”

“佟”字刚出口,楼顶的阁楼后面闪现出一张脸,这张脸简单、纯洁、美好、安静,邹飞曾经认为,凡是有这种脸的姑娘,都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现在这张脸再次出现,邹飞依然这样认为,并更坚信了这一点。

刚才佟玥一直站在阁楼后面,没有被邹飞看到,她听到“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的喇叭声后,走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没想到正好看见邹飞举着喇叭正准备喊她的名字。

“佟”字喊完,“玥”字随着惯性即将出口,佟玥的突然出现却让邹飞嘴一秃噜,像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地说出了“玥”字,然后两人静默相对。

“那孩子不是我的。”邹飞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半天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然后就不知道第二句话该怎么说了。

但是有了这句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佟玥冲着邹飞笑了。

聚会结束后,林萌开着车,拉着罗西回家,罗西堆萎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

林萌一想到刚才聚会的时候罗西活灵活现,嘴就没闲着,不禁心生抱怨:“怎么跟我在一块儿你就没话,跟他们在一起就说个没完没了?”

“他们是一起和我度过二十岁的人。”罗西说完又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可是你已经三十岁了,后面的四十岁、五十岁,一直到八十岁,是要和我度过的。”

“没错,但我还是会想着二十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林萌回忆起罗西上学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年轻、充满活力、风华正茂,意识到婚后的生活磨灭了他原本的激情和梦想,让他一步步走向平庸。

“跟我在一起生活你觉得亏吗?”林萌问罗西。

“你觉得吗?”罗西反问。

“你要是觉得亏,咱俩就离婚,你去过没有我干涉的生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罗西脑袋一歪,往边儿上一靠,睡着了。

林萌看了罗西一眼,像母亲看着睡熟的孩子,看完转过头,调整了空调的出风方向,让它别直接对着罗西吹,然后继续开车,车开得很稳。

邹飞和佟玥并肩站在楼顶天台的内沿,面向远方,倾听着对方的讲述。

看着眼前林立的这些十年前没有的建筑,邹飞问佟玥设计了哪些建筑,佟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栋是她设计的楼,她画不出他们喜欢的房子,只知道把自己喜欢的样子画出来,可是画完人家看了说不合理,要么毙掉,要么把她的方案改得面目全非。

“可能将来我设计的房子只适合自己住。”佟玥如此说道。

“也应该适合我住。”邹飞适时加上一句。

“以前我认为我想的就是合理的,但是到底什么是合理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了,我想问问你。”佟玥说。

“听自己的就是合理的吧。”对于这个问题,邹飞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他三十年的生活经验积累所得。人跟人不一样,理也就不一样,符合自己的,便是合理的。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做任何事儿都难免会被人说道,但还是不要做有悖自己价值观的事儿,首先不要被自己骂。

上大学前,邹飞以为生活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就像一条无限长的下坡路,自己可以一直毫无参与地前行,从不曾想过,生活是可以主动选择的。十三年过去了,他发现生活并不是给你准备好了,而是需要自己去选择,幸好可以选择,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生活。这种生活徘徊在主流生活外,不像当老师、公务员那种生活,一旦过上了,便一劳永逸,不出意外,可一直到老,而邹飞选择的生活,只有靠自己使劲,才能维持下去。

邹飞已经想好了,今后他的世界将只有这几样东西:一种信仰,一个家庭,几个朋友,一些精神消费品,比如书、电影、唱片、喜欢的玩意儿,至于其他的,不好意思,都是多余的了。生命中有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他决定把一切没用的卸掉,轻装上路。

校电台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是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异想天开的孩子

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可爱的孩子

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听到这段歌词,邹飞问佟玥:“这个世界是成人的,我不愿意当一个大人,不愿当一个世俗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讨厌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追名逐利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肮脏的大人,不愿当一个不知廉耻的大人,不愿当一个只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大人,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开始有人管我叫叔叔了,我该怎么办呢?”

佟玥用同样迷茫而渴望答案的眼神看着邹飞。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邹飞感觉自己的心里能装下整个世界,世界在他面前是渺小的;而今天,他知道世界有多大了,虽然他心里已经盛下越来越多的东西,但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心里跑出来了,把他包裹着。他知道,越往后,他越会知道世界什么样儿,同时也越会知道世界远不是自己已经知道的这样。所以,他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看清这个世界,困惑的时候,即使找不到答案,看到对方——不是谁都能成为这个人的——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不仅邹飞是这样想的,佟玥也觉得生活里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恰好她和邹飞对世界的要求不约而同,都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但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了。

“和你一直好下去,既是我的需要,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对抗,你愿意帮我吗?”邹飞拉住了佟玥的手。

这时,佟玥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她让邹飞看到了答案。不知道谁碰到了喇叭的放音键,里面传出音乐:“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表示吧,我们大家一起拍拍手,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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