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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香樟与香樟的故事,什么样?在一抬头一低头的罅隙里有人低声说了话。

于是一切就变得很微妙。眼神有了温度手心有了潮湿。

那些天空里匆忙盛开的夏天,阳光有了最繁盛的拔节。

她从他身边匆忙地跑过,于是浮草开出了伶仃的花;

他在她背后安静地等候,于是落日关上了沉重的门;

他和他在四季里变得越来越沉默,过去的黄昏以及未曾来临的清晨。

她和她在夏天里走得越来越缓慢,拉过的双手牵了没有拉过的双手。

有些旋律其实从来没被歌唱过,有些火把从来没被点燃过。

可是世界有了声响有了光。

于是时间变得沉重而渺小,暴风雪轻易破了薄薄的门。

那个城市从来不曾衰老,它站在回忆里面站成了学校黄昏时无人留下的寂寞与孤独。

香樟首尾相连地覆盖了城市所有的苍穹。阴影里有迟来十年的告白。

哎呀呀,我在唱歌,你听到么?

啊啊啊,谁在唱歌,我听到了。

这是1998年夏天。7月9日。晴。没有云。一朵也没有。

这天下午的阳光和其他寻常夏天里的阳光一样好,或者更加好。于是每个人站在香樟树下都没有说话。炎热让每个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了张口就是干燥的热,像要吐出火来。

嘿,陆之昂拿着罐可乐碰了碰傅小司的胳膊,瞬间刺人的冰凉从他的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心脏去。傅小司接过可乐拉开来,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喉结翻上翻下的。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仰起头喝可乐的时候还没觉得喉结这么突兀,而自己现在已经高三毕业,19岁,应该算大人了吧,嘴唇上哪天忘记刮胡子就会留下青色的胡渣。傅小司记得自己三年前就是这么仰头喝了一罐可乐然后就离开了初中的一群朋友。大家只是拍了拍肩膀没有说再见,于是大家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

傅小司抬起头看看陆之昂,他对他说,嗨,我们就这么毕业了对吧。

陆之昂看看他,然后皱皱眉,说,好像是的。

于是傅小司开始有点难过。眼前很多的人挤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夏天里特有的潮红,小司记得拍毕业照的时候也是这种样子,所有人在烈日下面站队,因为太阳太大以至于大家在照片上都有点皱了眉头且红着一张脸,于是陆之昂生动地形容像是赶死前的集体照。带着悲壮的气氛伪装了天下无敌的气势冲向那座早就不堪重负的独木桥。然后听到很多人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水花溅到脸上像是泪。泪水弄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可是还是挡不住疯了一样地往前横冲直撞。拍完后一群人作鸟兽散,匆忙地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香樟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蔓延进窗户里面,傅小司记得自己和陆之昂在树阴里昏睡了似乎无穷多个夏天。然后现在要离开了。傅小司想起自己很久以前看到过的话,离开,让一切变得简单,让一切有了重新被原谅的理由,让我们重新来过。

程七七在学校老校门的台阶上和几个男男女女打闹来打闹去的。她总是能和一个陌生人

在三分钟内搞得特别熟落,彼此亲热地拍肩膀敲头,像是认识了几百年。这一点让傅小司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他觉得对一个陌生人说话简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宁愿去做一道五星级的数学题也不愿意去认识一个陌生人。所以他经常指着程七七对陆之昂说,她真厉害。不像我,从小到大似乎就你这么一个朋友。

而每次陆之昂都是嘿嘿地笑两声,嘴角歪来歪去地说,那是因为实在是找不到另外的像我这么好的人了。

傅小司和陆之昂站在人群的边缘,喝着可乐,偶尔低下头互相说一两句话。程七七从远处跑过来拍了拍傅小司,问他,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陆之昂去么?

傅小司抬了抬眼皮问,都有谁?

于是程七七说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和某某。

傅小司问,立夏去么?

当然去,废话。

啊啊去的去的,我们去的!陆之昂插进来,望着程七七笑眯眯地说。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然后她又重新回到人群里去了。

傅小司抬头看了看陆之昂,问他,谁告诉你我要去的?

陆之昂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傅小司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表情有点郁闷,最后终于说了句:……靠。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学校里就没有人了。那些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早就放假在家里看动画片了。而高三的学生在考完最后一门外语之后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傅小司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双脚迈出校门的时候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样子。就像是人死去时离开身体的灵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

那些人终于走了,带着三年时光的痕迹消散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并最终会消散在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每一个地方。

暮色四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就会特别地快。一分钟内彼此就看不清楚面容了。昏暗里陆之昂说,不想饿死就去吃饭。于是傅小司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说,走吧。

浅川的街道总是很干净的,而且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香樟。傅小司和陆之昂在街边一个破烂的小摊上吃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他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老板是个年轻人,留着拉渣的胡子但依然掩不住年轻的面容。

他对傅小司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刚高考结束吧?

陆之昂来了兴致,问,你怎么知道?

恩恩,你们高三的学生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一看就明白的。

哪种表情?

啊,说不清楚的,总之一看就看出来了。

陆之昂把脸凑到傅小司面前,盯牢眼睛问他,我现在什么表情?

傅小司没抬头,一边吃面一边回答,傻逼的表情。

然后两个人开打,打完继续吃面。

小司想想似乎他和陆之昂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初中到高中毕业一直打了六年。

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那些桃花开遍的日子。

他和陆之昂就这样站在山冈上把颜料一笔一笔地画在画板和他们干净的衣服上。然后衣服变得和画板一样斑斓。

他和陆之昂总是用最劣质的几块钱的颜料,因为傅小司的钱都用来去买CD了,而陆之昂的钱都用来去请MM喝可乐去了。老师每次总是指着两个人交上去的画大发雷霆,他每次总是指着傅小司的鼻子问他是不是买不起颜料,然后傅小司就很纯真且饱含泪光地冲他点头。傅小司想他肯定对自己感到咬牙切齿可是依然没办法。

于是他就每天听着CD走在浅川的大街小巷,那些吵吵闹闹的音乐在他身上生根发芽,那些又残忍又甜美的呐喊就在他梦里每夜唱起挽歌。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块干净的大陆,小司想总有一天会我找到。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个安静的小岛,小司想我可以在上面沉睡几十年。

陆之昂买了很多的可乐认识了很多的MM,可是傅小司每次看到他还是一个人眯着眼睛骑着单车穿过那些高大的香樟。他的后座永远空空荡荡,如同他单薄的身上穿的空荡的衬衣一样。他总是不会扣上校服的扣子,敞着胸膛让人看见里面的白衬衣,斜挎着单肩包在学校里横冲直撞。而傅小司在老师眼睛里永远是个干净的小孩。他会把黑色的校服穿得整整齐齐,连最上面一个扣子都会扣好。背着双肩包遇见老师站得很直。陆之昂每次见到都会笑得从单车上摔下来,然后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指着傅小司说你这个衣冠禽兽。然后傅小司和老师的脸色同时变得很难看。

老师离开之后傅小司总会把他从车子上踢下来,然后把他打到在地上滚来滚去才罢手。反正他不在乎衣服弄不弄脏,因为他妈妈会每天给他新的衣服让他在外面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撒野。

陆之昂总是穿着落拓的衣服却让傅小司觉得他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而陆之昂却对傅小司说尽管你每天面对别人都穿着白色干净的衣服可是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落拓的臭小子。

傅小司也从来没去想过到底谁对谁错,于是日子就这么安静地盘旋在城市上空。一点一点地烧燃了那些古老到石头都开始风化的城市。

很多时候傅小司都在想,自己和陆之昂就这么像两个相依为命的痞子一样在浅川沉默地笑然后矫情地哭,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这么多年,他想他已经习惯了和陆之昂一起在这个城市里闲逛,看着无数漂亮的MM,看着无数陌生的站牌,顺着无数陌生的弯曲的山路然后走向更多的未知的世界。那些繁茂的香樟在他们的年轮里长成日胜一日的见证。他和陆之昂就这样慢慢地从3岁长到了19岁。那些每逢下雨都会重现的日子真的就成为了记忆。傅小司有时候看着照片,就那么看着看着就会突然地觉得难过。他们的头发长了短了,衣服新了旧了,他们站在大地上哭了笑了。那个大大的太阳依然每天在这个城市升起。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再缩短。

于是岁月就这么轰隆隆地碾过了一年又一年。

还没吃完面程七七的电话就来了,陆之昂拿着手机恩恩啊啊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坐在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个小学生一样,他对傅小司说,你吃快点,他们在夏森街的那家KTV里面等我们。

傅小司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然后匆匆扒了几口面后站了起来说,走吧。

陆之昂拿出钱包付了帐。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天空有些暗红色边的云彩,像是天堂着了火。

立夏看到傅小司和陆之昂进来立刻跑过来,傅小司指了指立夏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都是谁啊?

立夏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七七的朋友。

傅小司点点头,说,哦,那就不奇怪了。你英文考得好么?

立夏踢了傅小司一脚,说,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死。

傅小司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立夏突然觉得傅小司的脸有一层白色的浅浅的光,让傅小司轮廓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安静和温柔。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年前第一次看到傅小司的样子,一张清秀的少年气的脸,带了不染尘世的雪霜般没有任何表情,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永远是散不尽的大雾,说话慢半拍的语速,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三年过去,当初的少年现在似乎有了男人的轮廓,柔和的脸似乎带了些锐利,下巴的线条斜斜地断进耳鬓里去。她为自己刚才那一脚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好在傅小司从来就不和她计较的。可是陆之昂不一样,立夏想,如果踢他一脚他会踢自己两脚的。

那天程七七一直拿着话筒唱歌,后来干脆坐到点唱机前面不走了,直接拿着话筒唱完一首再点下首。陆之昂一直哇哇乱叫说受不了这个麦霸。立夏开玩笑说,看样子她以后是准备当一个歌星了。

立夏看着七七心里有一些羡慕,七七唱歌是很好听的,似乎七七做什么事情都是很好的,念书也好,全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是她的朋友,爸爸妈妈疼爱照顾,画得一手好画,人也长

得漂亮,总之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大家似乎都在尽情地释放压抑的情绪,啤酒一拉开就甩了满屋子的泡沫。一群人上窜下跳地疯脱了形。某某抓着话筒喊着我是番茄,然后地上躺了个人接了一句,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黄瓜。

唱到12点大家都累了,于是作鸟兽散。剩下七七立夏小司和陆之昂。四个人望了望不知道去哪儿。然后决定随便走走。

浅川的夜晚总是很宁静的,没有过多的霓虹和喧闹的人群。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都会睡觉了。所以四个人走在街上连鬼都看不见一个。

后来逛到街心公园于是大家坐下来。傅小司和陆之昂头顶着头地躺在公园的躺椅上,立夏坐在他们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七七有点累了于是躺在她腿上睡觉。

夏天的夜晚总是显得很潮湿而闷热,周围很多虫子飞来飞去。立夏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困了。傅小司和陆之昂的对话也渐渐地听不清楚。

模糊中立夏感觉傅小司靠过来,低着声音问,你最后还是填的中央美院么?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立夏觉得傅小司的声音像是一种催眠,低沉的带着恍惚的磁性。

她点了点头,然后马上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自己点头的。于是马上说了句,恩。也是不轻不重的。

如果大学还是在一起,恩,我是很开心的。

立夏突然觉得心跳突然就漏了那么一拍。当初自己决定和傅小司填同一所大学的情景一瞬间又浮上来让自己觉得紧张而惶恐。只是她很奇怪陆之昂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按照以前的情景这个时候陆之昂肯定早就插了很多句话进来了。立夏转过头去,昏暗的光线里还是可以看到陆之昂躺在那儿,亮着一双眼睛,中间间隙眨了那么两三下。

立夏问,陆之昂,你呢?

陆之昂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钟,然后吐出两个字,上海。

立夏点点头,说,恩,那蛮好,和七七在一个城市。

滚。傅小司的声音抬高了一点,立夏听得出傅小司的话里面有一些生气。

陆之昂坐起来,咳了咳,说,恩,立夏,其实我是考去上海财经,但是不用去那个学校念书,只是需要那个大学的资格,考进财大里面设立的中日交流基地班,然后……直接去日本。

啊,以前没听你说过么。

恩,我也是今天……才告诉小司的。

……

好像大家都睡着了,凌晨三点开始气温下降,周围闷热的暑气好像散了,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寒意的水气弥漫开来笼罩在街心花园里面。立夏觉得有点冷,还好腿上七七的脸传来一些微热的温度。然后立夏似乎也睡着了。朦胧中有人给自己披了件衣服。只是太疲倦没办法睁开眼睛看看是谁。

只是衣服上青草的香味立夏是熟悉的。

立夏像是做了个梦,一切恍惚地回到三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浅川,一出车站被整个城市遮天蔽日的香樟吓住了,那个时候阳光如同现在一样耀眼。浅川一半在阴影里,一半阳光照耀。

梦里很多人在笑着,满脸满脸散发着光亮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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