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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杨阳有信儿了。

没过几天,邱飞收到一个陌生手机发来的短信:我是杨阳,现憩峨眉山白龙洞,均好,勿念,昨日做梦梦见我爸病了,代我看看父母是否安康,回短信即可,别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千万。

邱飞随即把电话打过去,对方已关机。

邱飞给杨阳家打了一个电话,杨阳爸接的,邱飞假装找杨阳,问杨阳最近和是否和家里联系过,杨阳爸说没有,邱飞又问您和阿姨身体还行吧,杨阳爸说还行,就是不知道杨阳在哪儿,着急。

邱飞决定去找杨阳,北京待不下去了,周舟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什么都干不下去。

德无不周曰普,调柔善顺曰贤。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同为释迦牟尼佛的两大侍臣,普贤表“德”,并广修十种行愿。

峨眉山,普贤菩萨的道场。

白龙洞,明嘉靖时所建,海拔950米,传说白素贞曾在此修炼成正果,与对面山上的青蛇一起去了西湖,遇上许仙。

金顶是峨眉山的顶峰,海拔3077米,邱飞是坐缆车上去的。

坐在缆车上,俯视山间小路,能看见零星的背着旅行包的学生,行动敏捷,一步至少两个台阶,有的人柱着木棍,但并不靠其省力,仅仅为了好玩,还有人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就是空抡,不知疲倦。

以前邱飞去华山。是一天一夜爬上去的,华山海拔比峨眉山低了一千米,要爬峨眉山,更费时间。中国太大,山太多,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爬不完。这个道理邱飞以前不是不懂,而是不服。那时他对世界是挑战的姿态,不怕山高,不怕水深,渴望去战胜,而现在,他对世界是认命的姿态,知道山高,知道水深,知道战胜了一次后面还有。战不尽。人,永远是渺小的,尽管可以心比天高,但最终还是命比纸薄。想通了这个道理,邱飞毫不犹豫地买了缆车票。

山上下雪了,金顶上一片银装,有日出。有云海,有佛像,有香客,有游客,有猴子,邱飞觉得是跟北京不太一样。出来转转能让心情好一点儿。

下了金顶,邱飞坐观光巴士车到半山腰的停车场,然后又坐另一条缆车去后山,白龙洞就在后山上。

邱飞按图索骥找到白龙洞。白龙洞不是一个山洞,而是一座寺庙,门口一副对联:“千古白龙传佳话,七重宝树倚云栽”,游客寥寥。

寺庙建在十几级石阶上,石阶下坐着几个抬滑竿的山民。滑竿撂在一旁。他们围成一圈打牌,带钱的。

邱飞上了石阶。来到寺庙前,两个僧人正在门口吃山楂。

邱飞上前问道:“师父,有没有一个叫杨阳的人住在这?”

其中一个僧人把嘴里的山楂籽儿吐在手里,说:“北京来的?”

邱飞说:“对!”描述了杨阳的特征。

另一僧人看了一眼太阳说:“他可能去猴区了。”

邱飞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前一僧人说:“还早,六点才吃饭。”

邱飞看了一眼表,三点一刻。

另一僧人说:“可以去那里找他,只有一条路通,不会走差,说不定路上就能碰见他。”

邱飞想,那就去吧,顺便看看猴子,于是问:“到那得多长时间?”

另一僧人说:“走着,四十分钟。”

抬滑竿的山民津津有味地打着牌,邱飞走到跟前,问:“坐滑竿多少钱?”

一个干瘦的竿夫头也没抬,说:“五百!”然后扔出一张牌,“一个Q!”

邱飞一惊,“五百?!是往北京抬吗?”

瘦竿夫看了一眼邱飞说:“你想去哪儿?”继续打牌。

邱飞说:“猴区。”

瘦竿夫说:“看你不胖,但也不瘦,三百吧!”

邱飞说:“我从北京到成都,买张打折机票算上机场建设费才三百!”

一个胖竿夫说:“不一样,坐飞机能跟坐滑竿比吗,飞机上除了空姐什么也看不见,她们还老躲在工作间里,坐滑竿什么都能看见,还‘嘎吱嘎吱’的,多舒服!”

邱飞说:“有不‘嘎吱嘎吱’的吗,我怕折了。”

瘦竿夫说:“滑竿都‘嘎吱嘎吱’的,不‘嘎吱’就不叫滑竿了,‘哐当哐当’的那是火车,‘嗖嗖’的是火箭。”

邱飞问:“五十,行不行?”

瘦竿夫说:“好几公里呢,一个人最低一百。”

邱飞问:“抬到那要多长时间?”

胖竿夫说:“二十分钟。”

邱飞问:“刚才庙里的和尚说走着得四十分钟,我一百四十斤,你们抬着我怎么时间还少了?”

胖竿夫说:“你花钱了,我们就得替你省时间,我们走和你走,不是一个速度。”

邱飞说:“那就走吧,你们谁抬啊?”

胖竿夫对瘦竿夫说:“咱俩走一趟吧。”

瘦竿夫收起地上的零钱,有些不情愿。

滑竿的主体是两根两米多长的竹子,两头绑上一截短竹子,供竿夫搭肩,中间架上一个睡椅,睡椅前再绑一根短竹子搭脚,坐的人上坡时头往后仰,脚跷在天上,下坡时头顶往下折,脚垂地,随时担心自己有掉下来的可能。

路上,胖竿夫问邱飞:“怎么样,我们这里的景色好看吧!”

邱飞说:“山里都一个样,除了石头就是草树,北京也有。”

瘦竿夫说:“但是北京没滑竿。”

胖竿夫说:“蒋介石来我们这的时候。坐的就是滑竿。”

邱飞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接着,胖竿夫又说:“抬他的是我姥爷。”

邱飞没往下接,胖竿夫自己又说:“抬完我姥爷就成了村里的名人了,我姥姥就嫁给他了。”

瘦竿夫插话说:“后来文革的时候,他姥爷因为这事儿被批斗,死了。”

胖竿夫补充说:“所以,我只见过我姥爷的照片。”

胖竿夫又说:“幸亏我知道点儿我们家的事儿,要不然工作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为客人讲点儿什么。我说的这些,导游肯定不知道。”

胖竿夫不厌其烦地介绍着蒋介石在峨眉山的奇闻逸事,七七事变爆发后,蒋介石在峨眉山也着急,吃不下饭,还大便干燥,有一次坐了好几公里滑竿,终于把屎颠出来了。

猴区门口有一群竿夫在打牌,抽着烟。说着方言,几只野猴子在一旁的树上看着,其中一个叼着烟,边抽边咳嗽。竿夫放下邱飞,说:“到了。”

邱飞看了看树上的几只猴子说:“就这么几只?”

胖竿夫说:“都在里面呢,这几只是牌瘾大的。”

邱飞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胖竿夫,胖竿夫接过钱。

瘦竿夫说:“再给一百。”

邱飞有些不悦。说:“不是说好一百块钱吗,我已经给了!”

瘦竿夫说:“说的是一个人一百。”

邱飞说:“对啊。我一个人啊!”

瘦竿夫说:“我们是两个人抬你,你得给我们一个人一百。”

邱飞急了,“那要是四个人抬我,我得花四百块钱。要知道这样我就让你一个人抬我了。”

瘦竿夫说:“你要是找四个人抬就一人五十,要是让我一个人抬,就给我二百,反正这一趟是两百块钱。”

胖竿夫补充说:“两百不贵,我还给你讲我姥爷的故事呢!”

邱飞说:“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我看这山挺清水挺秀的,怎么也没好人啊!”

瘦竿夫说:“嘴是你的,说什么随便,但钱不能不掏。不掏就别想走!”说着把滑竿一横。挡在路中间。

这时打牌的人堆里站出来一个人说:“算了,别要了。他是我哥们儿。”

邱飞一看,正是杨阳,手里攥着一把扑克牌。

杨阳走到邱飞面前说:“别往心里去,这些人都挺好的,只是他俩今天打牌输了钱。”

杨阳带着邱飞进了猴区,一群自称工作人员的山民背着包围着邱飞兜售猴粮,三块钱一包,威胁邱飞说:“你不买点儿吃的喂猴子,猴子会抢你东西的。”

杨阳说:“大姐,这是我哥们儿,我们就随便看看。”

大姐说:“你朋友啊,好说。”说着掏出几包猴粮说,“拿去喂吧。”

杨阳接过猴粮,给了大姐三块钱,大姐说不用了,杨阳说拿着吧,大姐收下钱,走了。

杨阳和邱飞来到猴子多的地方,猴子“呼啦”一下涌上来,邱飞感觉像是一群鬼子围了上来。

杨阳把猴粮扔在地上,猴子们捡起来,撕开袋,搓掉花生皮儿,开吃,要是边上再摆瓶啤酒,看背影真以为是光着屁股的人在喝酒。

杨阳穿着一身和尚的衣服,瘦了很多,人却显得结实了。

邱飞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杨阳说:“出来得太急,没带换的衣服,就在寺里买了一身。”抖了抖袖子,“穿着很舒服。”

一包花生米一两都没有,几包花生米被猴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它们不知道这东西顶一个成年人一天的伙食。

喂完猴子,杨阳说:“走吧!”

邱飞说:“哪儿去?”

杨阳说:“吃饭。”

出了猴区,杨阳跟一个竿夫打招呼,说:“一会儿你回去,告诉寺里一声,说我不回去吃饭了,就别淘我的米了。”

目前杨阳食宿都在寺里,每月交九百块钱,一日三餐,和僧人们同吃同住,其他爱好的费用自理。

邱飞说:“你变了,以前总放人鸽子,现在靠谱了。”

杨阳淡淡一笑,“是吗?”

杨阳把邱飞领到一个老乡家,他跟这家已经很熟了,管家里的女人叫嫂子,杨阳问:“嫂子,大哥呢?”

嫂子说:“他下山买菜去了。”

杨阳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床上,说:“嫂子受累给炒俩菜,北京来了一哥们儿。”介绍了邱飞,邱飞也跟着杨阳称呼女人嫂子。

女人准备的时候,男人回来了,背着大竹筐,里面是卫生纸、肉、蔬菜、啤酒、大米等生活品,和邱飞打过招呼,便和女人一起去厨房炒菜了。

菜炒好了,摆在厨房里,桌上有两瓶啤酒。杨阳招呼男人:“大哥,叫嫂子过来一起吃吧。”

男人很知趣,说:“你们聊吧,我和你嫂不饿。”然后俩人就出了厨房。

邱飞打开啤酒,要给杨阳倒上,杨阳捂住杯子说:“你喝吧,我喝茶。”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泡竹叶青,放进杯子。

邱飞自己倒上啤酒,“戒酒了?”

杨阳蓄上开水,“没有,只是不想喝。”

邱飞说:“老不想喝,就等于戒了。”

杨阳用碗扣在茶杯上说:“只是最近不想喝,到了这里后,我开始想一些事情,觉得还是清醒点儿好。”

邱飞举起杯子,“你都想什么?”

杨阳碰了一下,“思己过。”

邱飞说:“这词太文,我没太听明白。”

杨阳说:“就是在心里开展自我批评。总结自己的错误。”

邱飞说:“我操,你不会上了趟峨眉山,就出家了吧——对了,你来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的?”

邱飞问杨阳,为什么跑到这里,而不是普陀山或者五台山什么的。杨阳说,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缘分。他决定出去躲躲的那天,到了西客站,决定无论去哪儿的车,只要有票,就上,结果坐上去成都的车。

第二天从成都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杨阳被一个妇女拉住,问去不去峨眉山玩,一日包吃包住。门票自理,一百八十块钱,空调大巴,这就发车。杨阳觉得自己这么大了,光听说峨眉山了,还没去过,反正在成都也要找住的地方。不如就住在峨眉山,说不定还能学点儿峨眉武功,以后不必再被人追讨了,于是上了大巴,当晚在峨眉山脚住下,第二天一早,杨阳随旅游团上了山。因为一脑子烦心事儿,无心赏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索然无味。行至白龙洞,寺院幽静,游客稀少,鸟鸣花香,杨阳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恰好此时山里传来钟声。杨阳觉得身体突然飘了起来,跟猛抽了一口烟似的,但头不晕,也有点儿像喝高了,但脚下不拌蒜。这一刻,忘记了世界和烦恼的存在,异常快乐。杨阳当即决定,不走了,在这多待会儿,便没跟着旅游团下山。

杨阳在寺庙里转了好几圈,还给释迦牟尼磕了头,随了功德钱,正打算走,看见一个僧人在晒被子,杨阳随口一问,您这能住吗,僧人说,可以。

邱飞问杨阳:“在庙里见不着荤腥吃得惯吗?”

杨阳说:“开始不习惯,馋,问师傅能不能多交一百块钱伙食费,每天添个菜,师傅笑了笑,没说什么,我也就没再提这事儿,后来馋了就来这,花点儿钱,改善一顿,时间一长,就都熟了。”

邱飞问:“你每天在这里除了思考,还干什么?”

杨阳说:“锻炼身体,开始是跑步,跑到山上再下来,后来觉得干跑也没什么意思,就替他们抬滑竿,练练劲儿,挣了的钱给他们。”

邱飞说:“他们以为你是北京来的雷锋吧。”

杨阳说:“开始他们还不让我抬,怕我图谋不轨,我好说歹说,这才让抬,后来他们争先恐后让我抬,他们好借机打牌,但是我每天只抬一次,锻炼锻炼就得,我毕竟不是来当竿夫的。上午我在寺庙的屋里看看书,下午我就出来,去山里走走,喂喂猴子,听听水声,在河边坐坐,有助思考。”

邱飞喝了一口啤酒,问:“思考出什么来了?”

杨阳喝了一口茶:说:“其实咱们挺傻X的!”

“我们一直不甘心自己当个傻X,并为此努力活着,往我们认为不傻的方向活,可是真不傻了吗?我们曾经愤世嫉俗,自以为有理想,有抱负,时不时地伤感一下,蹉跎一下,以为热爱个艺术就精神充实了,狗屁,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人生长着呢。

“你我活得都很累,为什么?因为我们太想与众不同了,不愿流俗,以为自己聪明,其实这正是我们缺乏智慧的地方,能从世俗的现象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智慧。

“我们热爱自由,想随心所欲,但真到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的时候,反而会觉得生活失去意义了,所以,我觉得生活在限制中挺好。

“还记得何勇的《垃圾场》里有句歌词吗,‘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里面你争我抢’,我十五岁听这歌的时候,只有愤怒,现在我一点儿不愤怒了,我觉得要想让这个世界干净,得先让自己的内心干净。

“愤怒是一种很低级的情感,爱才是高级的情感,一个人愤怒地活一辈子不难,就像北京胡同的那些大妈,五六十了还天天骂这个骂那个。难的是有爱的活一辈子。

“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修养不够,我们应该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愤怒,愤怒什么也学不会,而从容,能让我们敞开胸怀,广纳一切。

“对生活,我们不要抱怨,应该有颗敬畏的心,生活比我们想象的大多了。

“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不是拥有,而是放下,学会放下,一生就幸福了,之所以我们会痛苦、愤怒,是因为放不下。

“快乐,不是因为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

“我们以为自己看清了这个世界,其实我们认识的世界只是拿肉眼看到的,真正认清世界,是用慧眼去看,我们很多人的慧眼还没开启。

“丁小乐走就走吧,对感情我已经无欲无求,日后也不会谈恋爱或者结婚了,我一点儿不孤独,因为心里已经有很多东西在陪伴我了。

“禅宗里有两个词:无常和无我。这两个词教会我很多东西,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所以当快乐、青春、感情、钱,这些东西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儿。

“世界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它是它,我是我,我愿意和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就发生,不愿意,我一人挺好,世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它。

“唯一挂念的,就是我父母,他们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回去后,我想办法还上钱,然后好好孝敬他俩。

“丢带子这事儿我也想明白了,躲在这也不是个办法,过些日子我就回去。任何事情,无论好坏,都要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青春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给荷尔蒙活着,没给自己活,现在荷尔蒙快没了,该给自己活了。”

杨阳握着一杯茶,目光清澈,神态恬静,不紧不慢地说道。

月朗星稀,云淡风轻。

邱飞看着悠远的夜空说:“今晚的月亮真圆。”

杨阳说:“月亮本来就是圆的,不圆,也是因为我们的视线被挡住了,就像生活,本来就是美好的,可我们偏偏觉得它乏善可陈,其实生活一点儿不操蛋,是我们无法穿越挡在眼前的操蛋的东西,看不见生活的本质。”

不知不觉,天快亮了,两人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邱飞说:“十年前,咱俩上大一,也是喝了一宿,然后去宿舍楼顶看日出,那次是咱俩第一次喝酒,这次你喝的是茶,除了饭馆的免费茶,这是我第一次看你喝茶。”

杨阳说:“喝酒能大喜,但第二天难受,又会大悲,我现在追求平淡,避免大喜大悲。”

邱飞说:“我还是喜欢喝酒,喝酒能让我思考。”

杨阳说:“酒能让人思考,茶也能让人思考,酒后的思考都是痛苦的,茶后的思考是教人摆脱痛苦的。”

邱飞说:“你变了,十年前,我想不到今天咱俩会坐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杨阳说:“我没变,我还是我,变的是我的内心。”

邱飞说:“我和周舟认识也十年了,想不到是这种结果。”

杨阳说:“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看完日出,两人回到白龙洞,庙门已开,一个僧人在扫地,香炉里冒着香烟,庙后面传来钟声,杨阳带邱飞来到他的房间。

屋子只有十几平方米,摆了三张床,显得拥挤,被褥整齐,床单洁白。杨阳说:“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有时候也有来峨眉山玩的人在这过夜。”

墙上挂了四个字,分贴在不同地方,水平成一条直线:和、静、清、寂。

窗口有一张桌子,很小,上面摆了几本禅书。杨阳说:“我最近看的。”

邱飞在寺庙里住了两天,和杨阳喝茶聊天,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想多住几天,但老二打电话催剧本,加上自己并没有把周舟的事儿忘掉,便回了北京,打算忙完这段,有了生活费,来此长住。

杨阳说他还有几本书没看,看完就回北京,解决该解决的事儿。

回到北京后,邱飞又去找了一趟周舟,仍没看见人。

最近半个月,邱飞瘦了很多。毕业后因为锻炼少,腰粗了,皮带一直在松,现在为伊消得人憔悴,又回到上大学时候的那个眼儿了,估计用不了多久,皮带又该往细里打眼儿了。

每隔三两天,邱飞就会给周舟打个电话,但周舟一直关机,移动小秘书问:“有什么要转达的吗,我会短信发给机主。”

邱飞说:“我爱你。”

小秘书说:“我在工作。”

邱飞说:“帮我转达,我爱你。”

几天后,邱飞收到一条周舟的短信:你是一只鹰,应该去飞翔,而不应该是一个线攥在我手里的风筝鹰。

邱飞马上给周舟打过去电话,又是小秘书接的,问:“有什么要转达的?”

邱飞说:“我要带你一起飞。”

小秘书说:“还没到下班时间。”

邱飞说:“没跟你说。”

丁小乐劝过周舟,周舟不听,让丁小乐别掺和他俩的事儿。

劝完周舟,丁小乐又劝邱飞,说周舟那边是死心了,邱飞急也没用,就像吃火锅,着急让锅开,老想掀盖看看,但是越掀,锅开得越慢,老老实实地等着,锅自然会开。

邱飞说:“道理我都懂,但我饿极了,等不了了。”

邱飞回忆着和周舟的点点滴滴。感觉每天心脏跳动沉沉的。所谓的心事,可能都装在心脏里,要不它为什么这么沉重。

电脑里到处都是周舟的资料,她收藏的网页,她下的片子,她听的MP3,她拷的照片,她玩的泡泡龙。还有一首邱飞写给她的诗:

《掏耳朵》

我坐直身子

歪着脑袋

朝上的这只耳朵冲着你

被你揪着

你正在干一件事情

给我掏耳朵

我托着手

迎接你掏出来的每一块耳屎

我知道

你掏出来

放在我手心里的东西

并不是耳屎

而是

你的心

看着这些东西,邱飞想,历史并不是书里的上下五千年,而是听着过去的音乐,翻看过去的照片,流下眼泪。

实在想念周舟的时候,邱飞就给她发短信,无论能否收到回复:

天好黑,风好大,我好冷。

我做了八十个俯卧撑,一百二十个仰卧起坐,想趁着累劲儿入睡,但一点儿不困,脑子里、眼前,全是你,不敢一个人躺在床上乱想。打开电视,看到凌晨三点。看到就剩电视直销了,每台都有一个男人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卖珠宝、卖手表、卖药,我居然看不困。要是上大学期末考试复试的时候我也这么精神就好了,能省多少补考费啊。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我琢磨着用不用去趟天安门看看升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什么事儿都干不进去,不如去爱爱国,说不定看回来,累了,就睡着了。

中日关系。要通过对话、协商的办法解决。两国矛盾那么尖锐都能解决。为什么你和我就不能呢?

我们的主题和世界的一样,也是和平、发展。而且我们还要加一个:幸福、美满。

我不爱给人承诺,怕实现不了,所以我没有给过你承诺。

但我作出的承诺,没有实现不了的,现在我对你作出承诺: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还没把好日子给你呢。

不久,周舟终于回复了: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其实我也渴望得到一次和你重归于好的机会,但我们没有理由再破镜重圆了,一块镜子,碎了,粘上,又碎了,再粘上,碎了很多次,你觉得再粘还有意义吗?即使能粘上,它呈现出来的状态也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玻璃制品而已。

我比你想象的了解你,大学的时候,你郁闷,天天去跑步,这些事情我都知道,骨子里你是一个追求上进的人,我不应该阻拦你,或者说改变你。

我会一直祝福你。

另外,别忘了咱们拉过勾,如果不合适,就不要再纠缠下去,彼此都太累了。

再多说一点,我发现了你的新毛病,占有欲。你强烈地想挽回,并不是出于为两个人好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失去,就像不想丢东西而已,而爱情不是占有的。

邱飞看着周舟的短信,思考了一天,也许确实是她说的这样。

张超凡要结婚了,让马杰当伴郎,杨阳也回来了,跟邱飞约好先在学校门口见面,然后一起去参加婚礼。

天灰不溜秋的,太阳枯黄,像个没腌好的咸鸡蛋黄,杨阳点了一根烟站在学校门口等邱飞。

以前常在那里喝酒的饭馆变成了药房,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想的,究竟吃饭还是吃药的学生多,这回清洁工高兴了,每天清晨不必打扫学生们吐在校门口的秽物了。

药房的房顶上挂着一台电视,播放着药物广告,过往行人不时往里瞥一眼。

正是十点钟的课间休息,学校的大喇叭里放着校电台制作的节目,校园点歌台,五块钱点一首,学生广播员甜美的声音飘荡在校园里:“2号楼环境工程系的某宿舍为同屋的某某某同学点一首老狼的《关于现在,关于未来》,祝她生日快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杨阳抽着烟,听着老狼的歌,突然倒在地上。

一根水泥电线杆压在他身上。

学校旁边的小区线路检修。一个工人拽了一下电缆,拉倒了校门口的电线杆,正好杨阳站在电线杆底下。

杨阳睁着眼睛,面容祥和地躺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截电线杆。

药房的电视里播放着丁小乐拍摄的创可贴广告,她笑容灿烂地看着地上的杨阳,举着一片儿创可贴说:“XXX创可贴,安全呵护您的健康。”

学校的喇叭里传来老狼的歌声:

关于未来你总有周密的安排

然而剧情却总是被现实篡改

关于现在你总是彷徨又无奈

任凭岁月黯然又憔悴地离开

出乎意料之外

一切变得苍白

你计划的春天有童话的色彩

却一直不见到来

你撒下的渔网在幸福中摇摆

却总也收不回来

你始终不明白

一万个美丽的未来

抵不上一个温暖的现在

你始终不明白

每一个真实的现在

都曾经是你幻想的未来

张超凡迟迟等不来邱飞和杨阳,婚礼按计划时间开始了。

羞涩的张超凡当着众人面温柔地对妻子说:“我爱你!”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

1995年,张超凡从区重点初中考入市重点高中,考上清华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杨振宁是他的梦想。高中三年,早出晚归,无论干吗,手里总捧着一本书。

大人们都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但高考前夜,因吃西瓜祛暑,不幸拉稀三天,脱水严重,丢分也严重,结果清华变成了北X大。从此,张超凡不再吃西瓜。

1998年,张超凡沮丧地来大学报到,发誓要当羊群里的骆驼,鸡窝里的凤凰。四年里基本都是全班第一,所拿奖学金数目快赶上北京市的平均工资了。大学毕业后去了军工企业,研发导弹火箭,将成为祖国未来的高级知识分子,为四化为强国做贡献,等待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2009年。八十六岁的杨振宁二婚已经四年了,三十岁的张超凡也决定开始自己的一婚。

到了上课时间,广播停了,校园恢复了安宁。

杨阳被抬上急救车,心跳几乎为零,邱飞坐在里面陪着他。

急救车闪烁着蓝灯,汽笛长鸣,呼啸而过,划破校园的宁静。

送到医院。杨阳已经停止呼吸。他父母赶来。哭得撕心裂肺,声音久久飘荡在医院的走廊。

邱飞站在楼梯口的禁烟牌下。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楼下一个身影在邱飞眼前划过,是周舟,一闪就出了楼门。

楼下是妇科。邱飞问大夫:“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叫周舟的女孩来过?”

大夫说:“对,她刚走。”

邱飞问:“她来看什么病?”

大夫说:“你是她什么人?”

邱飞说:“男朋友。”

大夫说:“她怀孕了,想留下这个孩子,恭喜你要当爹了。”

邱飞说:“爹不一定是我。”

杨阳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丁小乐来了,失声痛哭,鼻涕眼泪蹭了一脸。

丁小乐抱着杨阳说:“我没和别人好,我就想和你好,那几天没回家是我拍戏去了,拍了戏替你还钱,我已经替你还了三万了,再挣一百九十七万就还清了;我没跟别人走,他那天来接我,是我搬别的地方住去了,那房租便宜,为了省租车钱,我就让他来帮我拉东西,你听见了吗,别不理我……”

杨阳的眼角挂着一滴眼泪,不知道是不是丁小乐的眼泪落下滴在那里。

老板也来了,看着杨阳,叹了口气,说:“啥都别说了,拉倒吧!”

等待装殓杨阳骨灰的时候,丁小乐红肿着眼睛对邱飞说:“都怨我,我要不给杨阳打那个电话,就没这些事儿,杨阳不会出事儿,周舟也不会和你分手。”

邱飞说:“也不赖你,杨阳说过,万物无常。”

丁小乐说:“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见周舟了,她怀孕了。”

邱飞说:“我知道。”

丁小乐哭着说:“她说孩子是你的,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杨阳妈抱着杨阳的骨灰来到邱飞面前,递给他一个笔记本说:“这是整理杨阳遗物时发现的,是他大学时候的日记,里面提到了你,给你保留吧!”

邱飞苦涩地接过来。

杨阳妈说:“我一直以为杨阳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现在我才发现,他原来一直那么痛苦。”

从八宝山火葬场出来,邱飞一个人坐地铁回家,在地铁里,他打开杨阳的日记。

1999年9月5日 星期日 晴

开学了,大二了。

大一这一年,我共折了五门,分别是高数(上、下),普物(上)、英语二级、理论力学(下),均参加了补考,其中高数(下)和普物(上)补考也没过,一共三次补考机会,还剩两次,等明年再说了。

这一年,我和邱飞喝了三百多瓶啤酒,差不多一天一瓶,都是钱啊!

这一年,我写了四首歌,只有半首还算满意,妈的。

新学期开始了,我不能再混下去了。

1999年9月6日 星期一 晴

上课第一天,天气格外好,是个好兆头。

七点半起床,上厕所、洗脸、刷牙、梳头用去二十分钟,七点五十五分坐进教室里。

八点零五分,我走出教学楼。

不是我不想上课,是学校安排这种课有个屁用,《电工技术学》。听着我就头大。

老师姓焦,自我介绍的时候没说姓什么,只是把“焦”写在黑板上,然后说,“我就姓这个。”

看来以前受过打击。

焦老师点完名,我就撤了,回宿舍睡了个回笼觉。

1999年9月10日 星期五 晴

碌碌无为的一个星期就要结束了。

早上七点五十分,我躺在床上看着张超凡等人离开宿舍,然后又闭上眼睛接着睡。

九点十分,我下床撒尿,一看,邱飞正在下铺睡着呢。

撒尿回来,我叫醒邱飞,问他是否去上第三四节课,他说当然去了,是体育课。

下午是英语课,我去上了。课上没睡觉,因为去晚了,只能坐第一排老师眼皮底下。

老师穿了一件黑白灰红相间的横格毛衣,领口露出白色的高领球衣,色彩搭配艳丽又不失纯真,毛衣是紧身的,把她的身体曲线勾勒得楚楚动人。所以在她脱掉外衣把这些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男生发出咽唾沫的声音。还有一个人说了一句:“我操,太棒了!”

这种环境下怎么能睡着觉。

如果老师天天这么穿,估计这门课就不会有人旷了,至少男生是这样。大家过四级也指日可待了。

1999年10月14日 星期四 多云

特烦。不知道什么原因。

下午和隔壁宿舍的同学打了一架,打完心情好点儿了。

起因是我正睡午觉呢,丫在楼道喊人打拖拉机,一缺三。这本身没有问题,问题是他喊了半个小时了,还一缺三,说明这会儿没人愿意打牌,可丫还没完没了,喊得我这叫一个烦。我跳下床。到了楼道。说你丫别喊了。他说我喊怎么了,碍你事儿了?我说碍了。然后也不知怎么着就和他掐起来了,他没我高,比我瘦,所以打完我心情舒畅了些。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凶残,往往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大打出手,每次我都竭尽全力地殴打我的同学,唯恐他们受不到严重的伤害。与我交手的同学已有四人,不知道谁是第五个。

1999年10月24日 星期日 雨

一首歌:

城市又迎来雨后的夜晚

树在风中摇曳

你在雨中凝视着黑夜

路面倒映着你身影的美丽

你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难道依然总在风雨中漂泊

日复一日的幻想没能给你绚丽的光芒

阳光照耀不出你身上斑斓的色彩

你渴望在高处飞翔

你喜欢衣襟迎风飘扬

你多么希望爱人永远能够伴你左右

那是你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每当看到她的笑颜你就不再寂寞

这时候天空已经变成蔚蓝色

你想要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可你依然不知道明天是什么

1999年11月3日 星期三 多云

一个梦。

梦见我病了,去教室上课,一上楼发现没带高考准考证,搜遍全身,最后在裤子兜里找到。走在楼梯上很亲切,是高中的教学楼,上到三楼一拐弯就是高三时上课的教室。我在门口徘徊,伸着脑袋窥探,一个女生冲我喊:“进来吧,没错,就这儿!”她是高中三年一直坐我后面的李蔷,我曾经时常拿她取笑,她也没跟我翻过脸。

我走过去,刚要坐下,屁股即将接触椅子时,整个身体却突然向后倒去,人仰马翻,我倒在地上,很虚弱,想努力站起来却总失败。过来两个男生要扶我,问我:“病好点儿了没有?”李蔷却说:“你俩别理他,都是装的,打在门口探头探脑我就觉得他是装的!”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李蔷,便坐在她右排的位子上。

语文老师进来了,梳着小辫,面颊消瘦,我隐约觉得她就是高中教我们语文的王大胖子,一张嘴说话,果然是她。

这节课讲解高考语文试卷,从我这排的第一个同学起,每人讲一道题。一个女生不停地小声向我传递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也看不清她的脸,所以没理会。她把桌子搬过来了。坐在我旁边,我这才认出来,她是我小学同学方芳,那时候歌唱得特好,是文艺委员。

此时已经该我前面的同学发言了,我赶忙准备我要说的那道题,可我的卷子只有题目,没有答案。这时我才意识到方芳向我传递的正是那道题的答案。我刚要让她再重复一遍,老师已经叫到我的名字了,我站起来,为了拖延时间,我磕磕绊绊地读了一遍题目,下面是两行方格,是要填写的内容,未等我回答,王大胖子就替我念出答案,并对我带病上课予以表扬。现在的王大胖子,上课有“操、操”的口头禅。

坐下后,我觉得同学都在鄙视我,对我爱答不理,唯独坐在我身边的方芳对我关爱有加,同我聊天,无微不至。只有她理解我。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汗涔涔的。方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上扬,微笑,一层红晕浮在腮旁。还是短短的头发,圆圆的眼睛,模样较小学未发生多大变化,依然可爱。

我深深地爱上她了,掰开她的掌心,给她看手相,她靠在我的肩头,万分温存,无比浪漫。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紧搂着方芳。怕幸福逃脱。这时我看见赵爽的桌子里放着几张照片,是她穿着婚纱和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子照的。我问方芳结婚了吗。她点点头,我一难受,醒了。

1999年11月16日 星期二 雨

开学两个多月了,回首这两个多月里自己干了什么,无奈油然而生。

若用小时计算,六十多天里,我睡觉超过六百个小时,吃饭六十个小时,喝酒五十个小时,学习不足二十小时。

依然过着有理想没行动的日子。

我也渴望并力图改变现状,可是就像上了毒瘾,怎么改也改不掉。

白天对许多人来说是短暂的,但对我来说却过于漫长。我并不愿虚度光阴,但除了虚度,我还能在光阴里干什么呢?

1999年11月19日 星期五 晴

下午乐队去一个酒吧试演,第二首歌还没唱完,就被叫停了,说太次。

确实挺次的,我也这么觉得。包括我在内,技术都够烂的,以后不能再瞎玩了。

回学校的路上,大家都很郁闷,我不停地唱着跑调的歌,每唱一句,我们就相视笑一下,跟着一起唱,一起跑调。

我们的青春,也是跑了调的。

1999年12月8日 星期三 晴

早上,我在被窝里度过了考验意志的三十秒。

起,还是不起,这是个问题。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不起。选择起,太需要勇气了。

我没有为自己的又一次不去上课而自责,还是被窝里温暖啊,如果一直躺下去,考试的时候还能顺利通过,那就更温暖了。

1999年12月13日 星期一 阴

昨晚喝多了,和邱飞喝了十四瓶啤酒,要不是因为没钱了,喝得更多。

所以今天我又没去上课。

现在我的头有点儿疼,但这不是我没去上课的主要原因,即使不疼,我也不会去上课,因为我醒了的时候,已经快下课了。

我好像有点儿发烧。

世界是冰冷的,我是滚烫的。感觉身体在燃烧,全身已经变成暗红色,蒸气袅袅升起,周围的空气在沸腾,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释放着热量。

好像昨晚喝完酒,我俩还去操场跑步,操场锁着门,我们跳进去,被几个小保安逮到,押送到保卫处。值班的保安头好像要睡觉,也没处理我俩,就让我们回去了。回宿舍的路上,我们在教学楼门口撒了一泡尿,天上的星星和两旁的大树都看见了。

躺到床上,我睡不着,看着窗外的月亮,它可真美。我看着它,它看着我,向我微笑,关怀着我。看完月亮,我戴上耳机,听着许巍入睡。

“总在每个深夜,听见你在哭泣,你曾向往美丽,我却没能给你……”

真他妈的棒!

2000年3月8日 星期三 晴

新学期又开始了,我都不知道上个学期是怎么过完的。

今天是三月八号,祝天下的我妈、我未来的媳妇和普天下的女同胞节日快乐!

我的水杯丢了,昨天晚上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忘带回来了,今天再去已经没了。

这回我再也找不到看书的理由了。

之前,是为了多喝点儿水——我爸给我从家拿了不少茶叶,我才带着水杯去图书馆的,现在杯子没了,我也不用去图书馆了。

有时候我很内疚,觉得天天这么混,对不起父母。他们给我交学费,还给我拿茶叶,是让我来学知识的,可我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要知道我这样,肯定会伤心的,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

2000年5月16日 星期二 晴

一把手电

照不到很远的地方

但它却能

照亮眼前的地方

一个朋友

不能陪伴永久

但他却能

跟你聊天喝酒

折腾一宿

昨晚我又和邱飞喝多了,他本来答应今天早上和周舟一起吃早饭的,结果我都起来了,他还在下铺睡着呢,他再不起来,中午饭都赶不上了。可怜的周舟。

2000年7月12日 星期三 晴

考试就是打仗,我就是战士。

考试期间。每天晚上我都怀着做一番大事的心情去教室通宵战斗。现在,战斗结束了,我还活着。

只挂了一门,基本完成任务,半年后,将有更激烈的战斗。

2000年9月9日 星期六 晴

又开学了,没焕然一新,还是倍感压抑。不想面对,又不能逃避,怎么办?

生活越发索然无味。

都说秋高气爽,怎么我就觉得不爽呢?

我在为什么生活?

2000年9月13日 星期三 雨

昨晚又梦到方芳了。

她依旧是小学的模样、性格,甚至她还穿着小学时的那身衣服。开始我还有点儿嘲笑她,后来却感觉越发亲切。

方芳喜欢唱歌,这是我对所有小学同学的唯一记忆,或许我曾经真的喜欢过她?那时我才几岁啊,七岁。还是九岁?

好像是喜欢过,那时候我只希望和她坐在一起,听她唱歌,听她说话,即便连拉手都没想过,是不是也早熟了点儿呢?

2001年1月1日 星期一 阴

新世纪就这么来了,悄无声息。来了又能怎样呢。

原来政治书里总说“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这回该改成“本世纪中叶了”。

我从上世纪活到了这个世纪,肯定活不到下个世纪了。

窗外刮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寒风。气温骤降。在这个被流传得有意义的一天里,我待在屋里,继续思索。

人活着,如果没有理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伤感、抑郁、绝望、悲哀、苦闷、哀愁,这些都是人类用来形容自己内心的词汇,而当说到一头猪的时候,却可以用没心没肺来形容,说到一只猫可以用单纯可爱来形容。由此可以看出,地球上最痛苦的生物莫过于人类,我常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

2001年1月4日 星期四 晴

幻想的火花燃烧着,没有方向的眼睛寻找着,希望泯灭又重生。吃饭、睡觉、拉屎不停地循环着。生活的琐事缠绕着。风吹过城市,卷起风沙。吹在脸上。

天空一片死灰,树木枯萎,街道肮脏。

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真操蛋,像有什么压抑在心头,沉重,透不过来气,真想撞得头破血流。

我拒绝平庸地活着,我的梦想要在这个城市生长,可怎么也张不开翅膀。

明天又要考试了,又一学期过去了,真快啊,我都干什么了。

2001年1月14日 星期日 晴

考完试了,折了一门,比预想的好。

校园空了,都迫不及待地回家了,兴高采烈地,我也回家了,可我怎么就不高兴呢,我怎么什么时候都快乐不起来呢?

我被忧伤腐蚀着,心情日益恶劣,无法收拾。

2001年2月7日 星期三 雪

一场大雪把北京装点得纯净,新年有了新气象。老子教导着儿子新年要有新气象,青年们换了新恋人,上班族找到了新工作,公共汽车粉刷了新油漆,小区里开设了新超市,而我还那操行,过两天又该回学校补考报名了。

2001年2月9日 星期五 雪

四级的分出来了,又没过,没什么可遗憾的。

没有人会一个月只背一百个单词再忘掉八十个,然后依然抱着四级必过的心态去考试。

2001年2月10日星期六晴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疲倦地醒来,不情愿地坐在补课班的教室里,与一群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的男生接受补考辅导。

教室四周陈列着各种冰冷的机械模型,它们一动不动地摆放在那里,被一届届的学生欣赏,同时也欣赏着一届届学生的悲喜。

窗外的楼群挡住了阳光,白炽灯散发的光芒无法照亮我的知识盲点,老师有意流露出的考题,也无法让我轻松,补考过了又能怎样呢,我的青春为什么这么没劲?

我是第二次补考这门课了,对于补考我并非乐此不疲,而是没有办法。

明天,就该补考报名了,这是学校的一大盛会。届时各路英雄将云集在此。入校以来,每逢该盛会,我是必参加的,也算元老级的人物了,我相信,凭现在的校风,此盛况将一届一届延续下去。

2001年2月19日 星期一 晴

开学了。

这句话已经出现过多次了,这说明我意识到新学期要改过自新。我也改变了,然而我总是在开始不久——顶多三天,便原形毕露。我觉得还是真实点儿好。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憧憬自己的未来。本想忆苦思甜,结果光想到了苦,想不起甜。我悲伤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考试成绩,郁闷着自己无奈的青春。

新课本摆在桌上。里面装着我永远学不懂的知识,发我书干吗啊,浪费!

头两天的补考还是没过,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补考了,还剩最后一次机会。明年,在我毕业前夕,我将同比我小两届的孩子们一同出现在考场上。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会不会崇拜我呢?

他妈的。这课上得有什么意义,没有脑子,没有笔记,就一个空荡的身体在这坐着。想睡觉想拉屎想下课想他妈快点儿毕业。

我在颓丧中可以重生,我在寂寞中可以成长,我在睡眠中可以发育,我在上课时可以看小说,我在考试时可以作弊,我在不及格时可以郁闷,我在郁闷后可以补考。

2001年2月21日 星期三 晴

又一首歌:

我看见那个遥远的地方

阳光中充满无尽的幻想

从忧伤到希望

幸福就是你温暖的目光

忘记那些无用的悲伤

让孤独迷失在身后

曙光正悄悄绽放

大地洒下一片阳光

尽管我依然在流浪

没人能够阻止我尽情欢畅

我要向理想出发张开翅膀

那里弥漫着花的芬芳

那里洋溢着鸟儿的歌唱

不必在意路上青春的忧伤

2001年3月15日 星期四 晴

多日的大风,吹干净了城市,天空湛蓝。我没想到天空能这么蓝。其实。它本该就是这样儿。

久未动笔,并不是我不想写。而是要写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思绪繁乱,无从下手。

今天下手,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事情干了。

我终于知道性欲能带来什么了,若不解决,就压抑身体,于是一拨人开始抽烟喝酒,一拨人开始努力学习。

2001年3月19日 星期一 晴

昨天我在街上好像看见方芳了,擦肩而过,应该是她。

她的变化让我震惊。

原来光滑如镜的脸上有了雀斑,目光不再那么明亮了,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撅着嘴,蹦着脸,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但她的身材还是娇小的,气质还是独特的。

当她从我面前走过时,我转过头一直目送了她很远,没有叫她,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不知道她现在还唱不唱歌,看着她的背影,我为她唱了一首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白又亮,刷完房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

2001年3月21日 星期三 晴

阳光明媚的早晨,模糊的意识里潜藏着疲倦与悲伤,我躺在床上继续忧伤。室友们都去上课了,在教室里接受高等教育,我在宿舍自我教育。同样一个早晨,在我们身上发生着不同的事情。

我替自己一声叹息,叹息失败的生活,叹息不曾凋零但依然不会开放的理想,叹息年少痴狂,叹息青春蹉跎,唉!

春天突如其来,我毫无防备。柳树发芽了,杨树长满毛毛虫似的东西,地上出现了一层绿色,白色的玉兰花骨朵儿含羞待放,桃花不甘示弱地展示着它粉红色的妖艳。

又是一年春来到,生活会发生改变吗?

2001年3月23日 星期五 晴

现在,北京时间八点二十分,我坐在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同学们都在忙于睡觉和自己的事情,这种本系的专业课上不上无所谓,别人都不上的课我愿意上。

站在讲台上的这个女人稍有容颜,据说是我们系老师里的一枝花,五十多岁的院长出差总爱带着她。年龄不详(至少二十七八了,因为已经博士毕业),东北人(这与她娇小的身材极不相符),乡音浓重(这让她烦恼,老有学生模仿她说话),性格有些怪异(青年人总是有个性的嘛,再加上还是个女博士),多事儿(比我妈还多),所以她的课基本没什么人上。

记得我入学那天,她在新生接待处帮忙,我误认为她也是新生,还问“同学你是几班的”,她严肃地告诉我她是老师后,我又问“那您带几班啊”,希望能带我那班,结果没实现。现在,两年半过去了,我终于坐在她的课堂上了。

2001年4月2日 星期一 晴

我挥霍着自己已经并不过剩的青春与精力,除了空虚与疲惫,毫无所获。

窗外春意盎然,我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准备继续挥霍。

现在,我连睁开眼看看这个新世界的力气也用完了,困倦地闭着眼睛,坐以待毙。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我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些重复和单调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困惑。

任不快乐四处飘荡,任明天会怎样。

2001年4月9日 星期一 晴

黄昏,太阳游荡到天空的底层,风和日丽,校园热闹起来。

牌局拉开帷幕,酒局正在酝酿,情侣们拉着手走向食堂,好学生背着书包奔向自习室,人各有志,生活多彩。

我的心情与此刻的天气多么不相适宜。城市一片阳光,阳光属于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我也相信明天的生活会美好,我也相信天空会很蓝,但此时世界于我是冰冷和坚硬的,我恐惧,我颤抖,我悲伤,我渴望阳光。

2001年4月12日 星期四 晴

春天了,同学们都大三了,思想成熟了,身体也成熟了,都在争先恐后地找女朋友然后千方百计地发生关系。

2001年10月11日 星期四 晴

秋天,美丽而忧伤的季节。

风吹过。树叶落下来,我又莫名伤感起来,写了一首歌。

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

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

从最后一片落叶到第一朵花开

从第一滴眼泪到最后的悲哀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从一种孤独到另一种孤独

从最后一趟列车到第一缕阳光

从第一声呐喊到最后的沉默

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哭泣

就像一切都离我而去

从字迹上,可以看出杨阳心境的变化,一开始还比较积极,越到后来就越消极了。早期的字体见棱见角,看不出苍劲,但看得出有力。版式整洁。越往后,字迹越潦草,版式越杂乱,棱角消失了,变得浑圆,可能人变得懒散了。

看完杨阳的日记,邱飞发现已经坐过站,又往回坐。

等车的时候,邱飞想起在峨眉山那晚杨阳和他说过的话。于是给杨阳妈打了一个电话说:“杨阳已经不痛苦了。”

1995年,杨阳上高中,放学回家途中,见胡同口几个大点儿的孩子在弹着吉他扯着脖子唱歌,顿时被这种有生命力的声音吸引,用零花钱买了一把红棉吉他,每天中午吃完饭抱着吉他在教学楼后面练习。并开始将作文谱上曲子在作文课上演唱,被老师评价为:低级趣味,伤风败俗,流氓苗头。

1998年,杨阳考上大学,四年里。

上课的时间没有喝酒的时间多,看书的时间没有睡觉的时间多,毕业前夕因唱歌打架被拘留,也被学校开除,后又考入本校,混到毕业。

2009年,杨阳经历大喜大悲后力求平淡生活,无奈造化弄人。

邱飞去了杨阳的小学,查看校友录,找到方芳当时的家庭住址。在东城区的某条胡同里,现在只剩方芳的父母住在那里。邱飞问如何能找到方芳,方芳父母问邱飞是谁,邱飞说是方芳的小学同学,方芳父母便给了邱飞一个电话。

邱飞见到了方芳,她已经是第二个孩子的妈妈,她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丈夫是个IT公司的中层,开奥迪。方芳脸上还是有雀斑,邱飞在她身上发现了一股气质——冷漠的亲和,这或许就是让杨阳喜欢的原因。

方芳见到邱飞很陌生,邱飞说:“我叫杨阳,是你的小学同学。”

方芳说:“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了。”

邱飞说:“没关系,我看你一眼就走,再见!”

老二很久没给邱飞打电话催剧本了,邱飞也不想写了,打电话给他,关机。

邱飞给韩露打电话,韩露说:“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再给你打过去。”

傍晚的时候,韩露打来申话,说煤窑出事儿了,压死六个矿工,老大老二都跑了,刚才公安局在她家调查了一下午。

韩露说:“我怕。”

邱飞陪韩露吃完饭,韩露喝得有点儿多,想去唱歌,说憋得难受。

邱飞扶着韩露进了KTV大厅,服务员问邱飞几位,邱飞说两位,服务员说那就去小包吧,韩露不干,坚决要去大包。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邱飞和韩露两个人,韩露点了一堆老歌,霸占着麦克风,每唱完一首歌就喝一杯酒。

邱飞一个人喝着啤酒,听着这些歌,竟然被感动。

《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调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

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

虽然已没有他

韩露唱完,拿起酒跟邱飞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点上一根烟说:“下面这歌是给你点的,《光阴的故事》。”

邱飞拿起麦克风,唱了两句,有点儿难过,恢复了原唱。在罗大佑沧桑沙哑的声音中,韩露睡着了,邱飞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盖上,然后出了包房。罗大佑的歌声还在身后飘荡: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叶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

光阴他带走四季的歌离我轻轻地唱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

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过去的誓言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

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

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

离开KTV的路上,邱飞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是生活。

他唯一能想通的就是,生活就是生生地活。

邱飞不自觉地走到周舟楼下,抬头看了看窗口,黑着灯。

邱飞离开小区,坐上出租车。车上放着音乐台的广播,水木年华的歌声在车里回响: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夜晚的北京灯火闪烁,邱飞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景物在眼前一一划过,想起青春在欢乐过后留下的那些忧伤,想起周舟陪他走过的青葱岁月,想起自己的年少轻狂,想起曾经的无知与荒唐,想到自己即将三十而立……想着想着,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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