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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奥·亨利的“绿门”——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耻。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吟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一个人有两个心。

“我们睡一会儿。”我掏出一粒安眠药放进嘴里。

“服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种小事。

“真没想到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裤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到门口就累垮了,整张脸挂下来。我想如果我拥有勖聪慧一半的那么多,我也可以像她那么愉快。

我长长地按铃。老妈来开门。

我疲倦地说:“嗨,老妈。”坐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她开口,“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到欧洲逛?”

“我想念你,妈妈。”我说,“你或许不相信,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老妈眼泪流下来。“女儿。”

“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

哭完一场之后我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与老妈在一起吃饭盒。我细细打量她,她也细细打量我。我说:“妈妈你眼睛后有皱纹。”

“四十岁。”老妈放下筷子,“还想怎么样?我年年身材维持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瞧你那样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节食,立刻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妈妈。

“快乐吗?”老妈问。

我耸耸肩,“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二十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题?”

“男朋友呢?”她问,“还是那个?”

“你总是喜欢问这种事。”我低头吃饭,“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爷,你看报纸也就晓得。”

“我倒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忽然郑重地说。

我抬起头,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不寻常。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什么事?”我问。“爹又要结婚?”

“不是他,是我。”

我缓缓吸进一口气,站起来,“你!姜咏丽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结婚。”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我坐下来。那盒扬州炒饭就此塞在我的胸口中,像块花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我哀伤地问,“妈妈,你己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人家是人老珠黄,女儿,我是什么?能够再嫁一次,能够有机会多错一次简直是荣幸。”老妈面不改容,“他是个澳洲人,四十八岁,在奥克兰略有产业,离婚已五年,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不知道澳洲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为什么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为什么?”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缝流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床,中环的蠢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他知道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避开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大跳,急急忙忙避开。奇怪,当初脱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后,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药吞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熟。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的时候,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都没有。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我一定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姊姊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纪?”

“比我妈妈大很多,妈妈是第二任太太,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后,爹爹娶妈妈。妈妈才四十岁。”

糟老头子。

车子驶入石澳。有钱真是好,瞧这条路上的风景,简直无可比拟。

聪慧又说:“爹很宠妈妈,妈妈的珠宝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诧异,“卡蒂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蒂亚。”她当然是无意的。

我的脸却热辣辣红起来。

聪慧问:“在伦敦你住在哪里?”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我直说这些,你不觉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兴我提着这些事。”聪慧笑。

车子驶到一层白色洋房前停下,聪慧大力按车号,好几个男女佣人走出来服侍她。

黄金女郎。我暗暗叹气。

我并没有妒忌。各人头上一片天,你知道。不过她是这么幸运。难得是她还有个叫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爱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地位,我与聪慧坐在厨房吃冰。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呎。

我伸个懒腰,抱着水果篮,吃完李子吃苹果,再吃文丹,再吃橘子、香蕉、葡萄。

聪慧问女佣人:“少爷回来没有?”

女佣摇摇头,“没有,少爷叫把船开出去,看样子不会早回来。”他们家的女佣个个头发梳得光亮,笔挺的白衣黑裤。

厨房窗口看出去都有惊涛拍岸的景色,一道纱门通到后园,后园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滩。

“看到那些白鸽吗?”聪慧说,“老管家养的。”

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上打转,太美,我说:“像里维埃拉。”

“你真说得对,”聪慧笑说,“像意属里维埃拉,法国那边实在太做作,所以爹喜欢这里。”

老头子知道天不假年,能多么享受就尽量地享受。

我吸进一口气,在水果篮里找莱阳梨。

一个男孩子走进来,摔下外套,拉开冰箱,看也不向我们看一眼,拉长着脸,生着一桌人的气那样。

聪慧向我吐吐舌头。“二哥。”她叫他。

“什么事?”他倒一杯果汁。

“回来啦?”聪慧问。

“不回来我能看见你?”她二哥抢白她。

我心中冷笑,二世祖永远是这样子,自尊自大,永远离不了家,肯读书的又还好些,不肯读书的简直无可救药,勖聪恕一定是后者。

聪慧却不放弃,“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谁?”他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秀气的脸,漂亮得与聪慧几乎一样,因此显得有点娘娘腔。

我肆无忌惮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或许比韩国泰先生更没有主意,注定一辈子花他老子的钱。

聪慧诧异,“喂,你们俩这样互相瞪着眼瞧,是干吗呀?”

勖聪恕伸出手来,“你好,你是谁?仿佛是见过的。”

聪慧笑出来,侧头掩着嘴,勖聪恕居然涨红了脸的。

我惊异,这个男孩子居然对我有兴趣,我与他握手。“我姓姜。”我说。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对这种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他对我确是另眼相看。

“姜小姐。”他搬张椅子坐下来。

聪慧问道:“这么早便回来了?”

“是。”她哥哥说,“有些人船一开出,就是朝九晚五,跟上班似的。如果不能即去即回,要船来干什么?”

我微笑,兄妹俩连口气都相似。他们的大姐应该稍微有着不同——至少是同父异母。

勖聪恕犹疑一刻,他问:“姜小姐,你可打网球?”

聪慧说:“看上帝分上,叫她名字。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忽然尊称人家‘小姐’的?”

勖家有草地网球场。聪慧有球衣球鞋,我们穿同样号码。换衣服时聪慧惊讶地说:“哗!你有这么大的胸脯!我以为只是厚垫胸罩。”

我笑笑。她真是可爱。

我一点儿没有存心讨好勖聪恕。在球场把他杀得片甲不留,面无人色。他打得不错。我的球技是一流的,痛下过苦功。

我做事的态度便如此,一种赌气。含不含银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么网球学得好一点总不太难吧。

聪慧说:“老天,你简直是第二个姬丝爱浮特。”

“笑话了。”我放下球拍,用毛巾擦汗。

“淋个浴吧。”聪慧说,“宋家明快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二哥,你不出去吧?”

“啊,不不。”聪恕有点紧张。

“这毕竟是星期日,”聪慧说,“你有约会的话,不要客

“不不,我没地方去。”他说,“我与家明陪你们。”

我上楼淋浴,换回原来衣服,宋家明已经来到了。

一眼看到宋家明,我心中想:天下竟有聪慧这么幸运的女孩子,宋家明高大、漂亮、书卷气,多么精明的一双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连衣着都时髦得恰到好处。他与聪慧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亲密,但是他们抬眼举手间,便是情侣。我最欣赏这种默契。

真是羡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无味。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当初是怎么来的?连车子都没一部,到时又要劳烦他们送,这年头却又少有周到人——聪慧怕是例外。

我对聪慧说,“我有点儿累,出来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饭,吃完饭我送你。”她说,“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强,我们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饭,或是多坐一小时。”她笑。

宋家明转过头来,双目炯炯。

回去,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看书看杂志。

我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那边的勖聪恕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喜欢我。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欢欣。我知道。我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

他说:“吃完饭我送姜小姐回家。”

菜式并不好。大师傅明显地没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观察在座几个人,令我坐立不安。其实我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离开这地方。宋家明对我有防备之心,他薄薄的嘴角暗示着:别梦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但勖聪恕并不是白马王子。

我放下筷子,与宋家明对望一阵,我要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聪慧正在诉说她与我认识的过程。

然后勋太大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做得一丝不乱,镶滚条的旗袍套装,优雅的皮鞋手袋,颈项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都拇指甲大小。国语片中阔太太造型。她很美,那种富态型的俗艳,阔太太做久了,但还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这女人出生不会好。

正当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时候,猛一抬头,发觉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并不喜欢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间便见匀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气地说:“你们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楼,又转头问:“姊姊今天会来吗?”

“没说起。”聪慧说。

“好好好。”勖太太终于走上楼梯。

我说:“我真要走了。”

聪慧拉起我的手,“你怎么没有今早高兴?怎么了?有人得罪你?”

“谁会得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我笑着反问。

最后聪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对白。到家我只说声谢。他说:“改天见。”我笑笑,我很怀疑再见的可能性,我并不是天香国色,他不讨厌我不一定代表会打电话来约会我。

老妈还没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电视。

我洗把脸。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绞着毛巾问。

“自然。”妈妈叹口气。

“性格能控制命运?”我问。

“自然。一个女人十八岁便立志要弄点钱,只要先天条件不太坏,总会成功的。”妈妈说,“顾着谈恋爱,结果自然啥子也没有。”

“有回忆。”我说。

“回忆有屁用。”妈妈说,“你能靠回忆活命吗?回忆吃得饱还是穿得暖?”

我答:“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笑,“爱人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义,人生下来个个都是戏子,非得有个基本观众不可,所以要恋爱。”

“你与韩国泰怎么样?”妈妈问。

“他不是理想观众,他是粤语片水准,我这样的超级演技,瞧得他一头雾水,七荤八素。”

妈妈笑。

“真的,我这个人故事性不强……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没有人勉强你与他在一起。”

“怎么没有?我的经济环境勉强着我跟他在一起,这还不够?”

“你确实不能与他结婚?”

“我?”我指指鼻子,“剑桥读BAR的学生嫁与唐人街餐馆调酒师?”

“他父亲是店主,他也从来没冒充过他不是唐人街人马。”母亲不以为然,“你就是这一点不好。”

“妈妈,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须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如果你以为我利用韩国泰,那么你就错了,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地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对不起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吞安眠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岁已经靠安眠药睡眠,我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支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床头,半夜迷迷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日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非常呜咽地问:“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时候,穿上无形盔甲,刀枪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阴雾时分特别敏感,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瓣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衣服与好兴趣。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呢。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转逛一个大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人眼的东西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艳,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不知道。”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窸窣”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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