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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第二部分

阳光打在我床上,睁开经过充足睡眠而兴奋的双眼透过北京污染严重的空气,我看到了淡蓝的天空。多美妙的早晨,但是我不愿意起床,大四了,我要让自己习惯赖床,尽管课已经开始了,那个满头黑发的教授已经带领我的同学穿越爱因斯坦扭曲的时空观,去体会相对论的玄妙了。

懒洋洋地斜靠在床头,翻开《梁遇春散文》,我想我被拽回到20年代的老北大,我看到一副瘦弱身材,满脸懒散的年轻人。他把赖床变成了艺术,他认为以他十几年学习的经验来看,最大的益处就是“迟起”,因为“惟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成了一座快乐的皇宫”。他不遗余力地实践着该艺术,即使毫无睡意,也要坚持在床上胡思乱想。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了迟起对于人生帮助的若干理由,这些理由对于现在的我具有如此的说服力,以致不得不压抑住上课的心,继续无所事事地躺着。

只活到27岁的梁遇春一点也不像流星划过天空,他的光芒不刺眼,而是舒缓柔和极其惹人亲近的。躺在床上,我似乎看见穿着长袍的梁遇春在沙滩上缓慢地踱着方步,一脸快乐的流浪汉的闲情。他推开一间教室的大门,在鸦雀无声中,背着教授的白眼和同学的惊异,溜达到最后一排,翻开《伊利亚随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林语堂曾经说老北大的风格是类似牛津式的散漫的,在这种宽松自由中,学生的创造力与个性得到充分的舒展。梁遇春可能正是这种精神不遗余力的实行者。闲散从来都是智慧的温床,法国谚语说“闲暇生艺术”,或许法国的艺术的确是在那些遍撒街头的咖啡馆孕育出来的。汪曾祺在回答问题“为什么西南联大在八年内培养的人才比建国后几十年的都多”时的答案是“自由”。他那时在大学里的生活是:白天大睡,晚上去泡图书馆,率性自我。因为明确而功利的目标,他们放纵自己的心灵四处游荡。

多年后,我行走在已经变得匆忙不堪的校园里,目睹着两旁的人去努力争夺他们或许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时,我无法不想念那个小伙子。20年代的人喜欢说“我的朋友胡适之”,90年代的我,却总是想说“我的师兄梁遇春”。在一片TOEFL的书海中,手持一卷《梁遇春》有着莫大的快乐。

这个不用功的师兄,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他坚信读书和写作都是为人生服务的,生命本身高于一切。于是,他让自己的生命恣意生长,让自己的性情尽兴发展。所以,为了更多地享受生活中的阳光,他放弃了对于具体成就的追逐。天赋之才的他,只留下了薄薄的小册子,这肯定要被李敖斥责为“懒到家了”。

我不喜欢那位“为了某种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业”而存在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他觉得人的生命是为了多年后的回忆不至于惭愧而存在的。这种想法伤害的其实是生命本身,生命原本是件单纯的东西,我们活着,快乐着,欣赏着这世界,这就足够了,而无须某种外表的物化实在的成功来证明。正如我的那位70年前的师兄,他赖在阳光明媚的床上,他逃课,他无听事事地读书,然后在情感出现时,通过笔端释放成文字……

很多年后,我都会记得1996年初夏时的夕阳。它成30度角无力地穿过北大四院的一间门牌号为103房间的糊着破旧报纸的窗户。我坐在那疲软的阳光下,听着对面孔庆东很少间断的谈话,谈话的内容涉及政治、文学或许还有生命本身。内容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是他谈话时激昂的语气不会消退的气势。

那时候,我常常激动,常常伴随着他的愤慨一起愤慨。那时候我大一,我一直怀疑,如果没有那个夏天,我会成为另一个我。也是那个夏天,孔庆东用他的特有的言谈方式有些粗暴地灌输给我他认为的“北大精神”,甚至还有他的“北大沙文主义”。他常常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情绪给我讲述他眼中的现实,并且对于我心中曾有的某些崇高的东西进行无情地嘲弄,我也是从那段时间里,才对我的生活环境,乃至我习以为常的历史,产生了另一种理解。对于一颗刚刚进人大学的年轻的心灵来讲,那种震颤是惊人的。我常因为听了他的某种吃惊言论而胡思乱想一个晚上。后来我迷恋于《往事与随想》里的赫尔岑少年时的经历,因为同样是稚嫩的心灵遭受颠覆性变化的情景。

理想主义与趣味性是他在那年给我最大的影响。他那时候喜欢开玩笑说:“在北大里扔下一颗炸弹,中国将倒退50年。,’这种北大情结一直影响我到现在。我夸张地以为,我们肩负着国家的未来,并且在他给我讲了许多这个世界的阴暗时,我激动得像30年前的同龄人一样要去拯救这个国家和世界。因为他的影响,我翻阅了所有关于五四的记载,我渴望像当年我的校友一样去呐喊,去影响这个国家。因此,我对于我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恶感,那些没有激情没有责任的同学令我痛苦,而且在更多的时候,我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在夏日的夜晚,我向室友表达我对于社会的义愤,迎来的是沉闷和不屑。我也从那时起,强烈地觉得大学应该是“务虚”的,应该追求那些缥缈的理想,因为这个年龄的血是最热的,束缚也是最少的。

孔庆东出身底层,并且屡遭挫折,我有些奇怪,一个读书读到博士并且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的人,怎么还和别人分享一间宿舍。但是,在这种环境中,他依然表现出惊人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他始终旺盛的生命力。他可以用他的生命力消解那些不幸,他对于生命中的趣味性有一种迷恋性的尊重。他总是告诉我要在最痛苦的生活里寻找快乐,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正如他的经典陈述:“啥都是个乐子。”他的宿舍门口贴着歪歪扭扭的剪报,比如一张陈冲的肖像旁是烟台苹果的商标“专供出口”。他那时候常常给我讲他的大学生活中荒诞而可爱的一面,《47楼207》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通过他的叙述,对于张扬的个性,产生了近乎崇拜的情绪。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我始终刻意地放纵自己的意志。孔本人喜欢说:“80年代并非完美,但是比起现在,实在是神话。”这让我对于80年代产生了一种精神故乡的情结。当然,现在的我常常觉得,他的玩笑过多消解了他的文章的力量,这或许是无法避免的吧。

在那个夏天过后,孔庆东完成了他的学生历程,变成了一位讲师,也离开四院的那间破落的宿舍。而我们再见面时,他也不会像那时一样激情地给我讲述他的想法。而大一时的充满求知欲的心态也逐渐远离我。我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陌生,是否是因为成熟的缘故,我对于他的文章和观点也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相异观点。而大一时的激情常常令现在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却无限怀念。心灵真正年轻的时间其实很短,我在很短的时间里遇见了孔庆东,沐浴在那疲软的阳光下,我倾听着他的激情,并让自己热血沸腾。

午夜的时候,我和室友从那家小小的有点肮脏的叫“未名”的餐馆里出来,我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又谈了什么,这一切都无法留下印象。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我们的想像力就匮乏得让人痛苦,那几份不上15块的菜被点了又点,那几种牌子的啤酒,被不厌其烦地灌来饮去,那几个身材不错的姑娘的名字,被廉价酒水淹得花容失色……

像往常一样,我们走出这个地方,让自己的肉体暴露在午夜时的北京西郊的污浊空气里,而灵魂呢?我们知道它藏在一个我们知道的最隐秘的地方,我们必须加倍保护它,我们本能地知道,它是我们区别于大街上那些为了名利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惟一标志。

在一个拐角处,有一滩水,那是白天的雨的杰作。这时候,我们感觉到小腹的压迫感,公共厕所离我们还遥远。于是,四个人并排站在那片在午夜中黑黢黢的浅薄的水面前。水与水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夜并不难听,它激起了我们畅快的欢笑,这欢笑里是一种非常纯真的快乐,它不搀杂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时候,我们发现身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应该是一个异性。可是,我们没有被侮辱的感觉,四个人的心里都在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躁动,可是谁也没说。我们向前走,那个身影也在往前走,我们几乎同时回头去看那个模糊的样子,有点欣喜,有点倒胃口。一个把头发故意弄成鸡窝的女子,有着过于稚气的脸孔,尽管上面有着花花绿绿的颜色,那浓重的眼影即使在如此暗淡的月光下依旧刺眼。这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激起了一个动词——期待。

我们开始放肆地言笑,我们本能地意识到她的两个可能的角色——离家出走的少女或者其他。当我们走过马路时,她在马路一边徘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我们。我们看着她进入对面的牛肉面馆,然后又看着她出来。然后开始过马路,向我们走来。这时候,四个人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有人开始问“谁上”,有人说愿意提供床位,有人看着她发愣。午夜时的心情总是很好,太阳还没有照亮我们的心房,夜晚掩饰住了青春的好奇和欲望。

在她离我们五米的时候,我们也接近了北大的南门,门口的羊肉串的摊位开始收摊了。我对着那个异性喊道:“嘿,你干吗呢?”声音透出控制不住的老练。回答当然让我们吃惊:“我没有钱吃饭。”接下来怎么办,我摸到兜里还有20块钱,那是我们后半周的饭费。但我还是给了她10块钱,并指明她吃一碗牛肉面。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觉得自己高尚,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做好事时爱说的一句话:“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然后,她就走了,留下一声谢谢,声音比起她的脸动人多了。然后,我们走进校园,没有人说话了。

我喜欢在午夜的时候在大街上跑步,不是因为有人说,我像一台吸尘器,无私地回收废气,而是因为我喜欢路灯的黄光下的大街,没什么人,偶尔有车。我这时候觉得自由。当我快跑到南门附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故事,我的心猛然剧烈跳动起来了。我在这方面的想像力总是惊人地丰富,经常给自己一个惊奇。

结果,她竟然站在那里,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穿着一件长长的大衣,脸部比昨天看起来清晰,不好看也不难看,不过真年轻。我干什么了,我跑过她时,竟然没有想到停下来,只是冲着她一个短暂的微笑,说了声你好,好象偶然撞见我班上的同学。她显然愣了,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她的笑容,很单纯,很短暂。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我还是被后悔裹紧。我想自己为什么不跟她聊聊,可能会是一个凄婉的故事,我至少想到了10个版本,然后我甚至想到了,我带着她躲避追杀的场面——她应该是个误人歧途的小孩子。故事里有了太多的惊险,奇妙的是我可能带着她在未名湖急奔,后面是几十个拿着菜刀的阿飞,最后我带着她跳湖了,可惜湖水太浅了,不足以淹没我们。当然,场景里会有一些可能的爱情,当然还有性。我想到了我的那张有点零乱的床,还想到了我床上的那些没洗的内裤和袜子,在那里发生故事有点煞风景。

我的确有点后悔,我对自己说,下次碰见她,我一定要和她说话,不管发生什么危险,我要知道她的故事。我知道,一个人因为危险而拒绝未知的历险,是衰老的表现,我害怕自己衰老。

我几乎是满怀期待地在那个时间跑到那个地点,我甚至想好了应该问哪几个问题,甚至准备在需要的时候,把我所有的钱都给她,可能够她买一张回到家乡的火车票,用我们班女生可以买半价票的学生证。可是她不在,这真让人扫兴,我觉得浪费了我的精力,更浪费了纯真的好意,重要的是,它不能让我确信自己依旧敢于冒险,敢于随随便便地进入别人的故事。

我会记住她的,如果有一天我碰到她,尽管我不喜欢她的脸,也不喜欢她的身材,但是,我会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本来可以进入你的生活的?尽管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她。

太阳不明不暗地悬在天上,她暗淡无光的脸甚至允许我们直接注视。地面上是肮脏的雪,校园内年轻的男女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伤神,他们甚至没有精力来糟蹋一下这地面上的雪。整个校园的环境是晦暗的,天的颜色总是土黄色的,典型的北京雪天的讨厌颜色。

那个冬天,宿舍里总是潮潮的,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是,每天早晨我依旧坚持睡到11点钟,然后穿上厚而笨拙的大衣。我本能地到楼下去找肖,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干什么,但我却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在肖的那间如此肮脏的宿舍里,李或早或晚地也会出现。大三这一年,我们三个都休学了,就在期末考试前夕。休学的原因相同——厌倦了。也就是说,在经过两年的大学科班训练之后,我们突然为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困惑。夹杂在好学上进的同学之中,我们却感到一种没有目标的茫然感。已经上了两年的发条,该让它松下来了。我们像逃兵一样费尽心机地为自己组织理由,来说服父母与校方同意让我们成为这个盛产精英分子的大学里的无所事事者。如果用更堂皇的理由来解释这行为,就是我们对于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置疑,想通过自由来重新考察生命的意义。

于是在同学们正在为抢占自习教室,或者诚惶诚恐地向老师套题时,我们同时成为这忙碌校园中的旁观者。或者说,我们同时被这个紧张的校园抛弃了。我们三个常常在吃午饭的时间,意味深长地从28楼走出来。楼门口此时拥挤了一批面有菜色的男生,端着大小不一,或肮脏或洁净的饭盆,他们胜利地从学一、从农园、从学五打饭回来。

我们会用力地踩几下雪地,然后呆呆地看一会天空。李会说,来支烟吧。于是,肖拿出两块钱一包的花园牌香烟,我们坐在冰冷的自行车后座上,点上一支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里让我们感觉到一点暖意和一丝被燃烧的快感。我们的脸暴露在冬日里,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朝气。肖的土黄色的大衣和环境和谐地搭配在一起,把他整个人都映衬得没有生命力。而李照旧是那件充满性格却难看至极的军用棉袄。我们边抽烟,边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竟生出一股得意感。做一个旁观者,至少可以暂时性向下斜着眼睛观察别人,并带着怜悯的意味。烟灭了,我们决定去喝粥。那时候,博食商店还没有建起来,在北大书店旁,是一个木制的临时性的小房子,一对夫妇在里面卖绿豆粥与茶鸡蛋。一条狭长的桌子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喝粥的人坐在两旁,将整个屋子弄得拥挤而温暖。我们喜欢那个空间,所有来这里的同学看起来就像一家人,我们围着一张桌子吃同样的饭,只是他们好像不和我抱着类似的想法。每次,当我努力试图用一副亲人的神态去和一个外表美丽但不知是否精神空虚的姑娘搭讪的时候,她们总是表现出陌生人般的不信任,这让我伤心。

每当自己的胃因为充实而舒畅时,我们就要抽烟。我们习惯坐在路边的自行车后座上,再次让花园牌香烟燃烧起来。我们的位置处于29楼与31楼的交界处,这是两座女生楼。边抽烟边观察,这几乎已经成为我们良好消化事物的方式了。那些被厚厚的衣物裹起来的女生们笨拙地在雪地上行走着,冬天让人变得丑陋,她们的青春,她们的风情,她们的欲望都被迫隐藏起来。但这似乎不耽误我们的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没有任何负担的。想想吧,我们几乎拥有了一年完全自由的时间,我们几乎让自己在寒冷的空气里漂浮了起来。在这样的心情下,一切都是美的。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结了冰的未名湖上踢了一场球,我摔倒了13次,是肖帮我数的。然后,我们一起跟着一个穿着裙子的高挑姑娘穿过了图书城,那裙子在这样的天气里实在是太迷人。我们还一起游荡在各个酒吧里,但是没有钱买酒,只能三个人喝一杯可乐。我们总希望能够刚好发现三个姑娘,她们应该挺美丽,也应该无所事事,即使精神上空虚点也无妨。那一年的春节,我们果然找到了三个孤独的姑娘一起度过,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也不刺激,现实与梦想的差距果然遥远……再后来,春天来了,冬天走了。而我们的心情也走了,我们之间甚至也疏远了。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怀念那个时段……

我碰到了李,接着是肖,我们该有半年没见面了吧,而距离那年冬天已经整整22个月了。我们似乎已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了,拼命地甚至不安地寻找着打破尴尬的废话。“我怀念大三的冬天,老下雪,老喝粥的那次。”我最后有气无力地说。这句话肯定是让他们感动了,他们都意味深长地看着远方。李说“这么早就怀念了”。

那一年冬天的生活一点都不充实,只是无聊的感觉竟是如此让人怀念。

董桥曾提到过一则有趣的故事。剑桥大学曾修缮一所新厕所,按照大学的学生传统,这所新厕所肯定将要受到那些年轻绅士的灵感污染的。所以聪明的学监索性把厕所的墙壁设计成黑板的样式,旁边放上粉笔,随时涂鸦,并随时可以擦去。这个学监简直就是大禹的传人,知道对于有些“洪水”只能采取疏导,而不是硬堵的方式。一般认为,厕所涂鸦缺乏艺术文化气质,主要源于地点与人物不恰当。剑桥是个极好的场所,光名字就已经堆满了书卷气,而涂鸦者又都是拜伦、牛顿的师弟们,再加上他们都年轻,这种组合实在让厕所徒壁生辉。

北大的厕所文化水平不高。这可能是由于北大的卫生环境糟糕,而文化都是被舒适滋养出来的。王小波把布鲁塞尔的公共厕所称作“文化的园地”,除了因为这是多种文化的交汇中心,更重要的是那里的收费标准是一美元。这肯定是一个极舒服的场所。一美元的心痛再加上舒适的无所事事,思想与文化肯定会蓬勃而出。北大的卫生场所秉承中国的一贯缺点,无法提供给使用者以从容感。环境的不佳,让这些豪情与才情都过剩的年轻家伙们没有心情孕育出崇高的情感与深刻的思想。一般来讲,宿舍楼内的卫生环境最差,也因此这里的图画与文字都流露出一种形而下的趋势。一看笔记,就知道实在是穷极无聊,才把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厚颜无耻地写了出来。这里的记录充分体现了青春期的抑郁症状和渴望肆无忌惮地急切心情。字迹潦草慌乱,欠磨炼。28楼最有文化意味的一则笔记有这样一句话:“同学们应该牢记这两点:读圣经和保持大便通畅。”这句话让那个狭小的环境陡升入一个至高境界,我当时深为此公的绝妙想法而折服。后来读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才知道,这是一位美国大学校长的话。这位同学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应该把《圣经》改为《论语》,似乎更有中国特色。

老图书馆的卫生间曾经让我感动,那里曾经上演了有关北大未来出路的讨论。浅绿色的门上被密密麻麻地书写了若干争辩意见,句句呕心沥血。先是一组有关北大与清华比较的讨论文字,明显分为正反两方。先是蓝黑钢笔书写的一段对于北大正在衰落的忧虑感,感慨清华正在成为中国第一高校的事实。接着,一组黑色圆珠笔对此观点进行驳斥,声言北大如何如何领先,当时的激愤之情,可以想见。一行文字摞着一行,当然到最后,争辩改为谩骂,北大方声言要把清华改为北大工学院,而反方则要北大人认清自己的位置。文字笔记似有七八种之多,中英文夹杂。当然由于情况特殊,环境所限,争辩双方未能做到有礼有节,但是参赛队员对于北大的爱惜之情都是溢于言表的。新图书馆的卫生间修缮得明亮宽敞得多,同学似乎不再好意思往上写点什么了,这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北大学生越来越缺乏激情了。

当年,因为读了张中行先生的《红楼点滴》,才抱了非北大不上的决心。似乎那些看似琐碎的吃住行,才真正传神地反映出北大所特有的魅力。张中行没有写过红楼的厕所文化,民国时肯定缺乏这种条件。可惜,《北大往事》里的那些家伙也没有提及。国外的社会学者在研究校园文化时,厕所文化绝对是重要一章。而一位牛津的教授只研究牛津教堂彩色玻璃的变迁就可以出一本专著,这的确可以显现出牛津的傲然气派。当北大有一天可以把厕所文学弄成一本研究专著时,彼时的北大也一定进人了世界一流。

对于拖鞋的无比热爱是我迷恋校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的一双一点也不娇嫩的脚暴露在北京恶劣而肮脏的环境之中。余华在《活着》的序言里说,那个夏天,他把一条毛巾搭在腰上,当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时,毛巾就会叭嗒叭嗒地打在他的屁股上。我对这段话喜欢不已,我想那个20岁的余华一定感受到这个简单的动作蕴涵的让人陶醉的自由精神。我没有让自己置身于田野之中,我不太喜欢那些农田里的肥料味道。我喜欢穿着脱鞋进入教室,踏人食堂,游弋在未名湖边。我喜欢那种厚底的拖鞋,它让我的脚跟很舒服,同时由于重量原因,它可以与地板发生更强烈的撞击声响。这种声响比起单薄的毛巾来,显得雄浑有力,余华肯定会自叹弗如。

于是,我常年累月地以这种姿态在校园内行走着,乐此不疲地倾听着这种声音。我的脚趾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自己。对于拖鞋的普遍钟情是大学内的一种情结。在夏日的中午,食堂刚刚开门的时候,在通往每一个食堂的路上,各种花色与尺寸的拖鞋混杂在一起,他们以各自不同的节奏发出不同质地的声响,不悦耳动听,但是却亲切得要命。置身其中,我总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我属于这里。在敏感的人的心中,一丝气息、一种声音或者仅仅是一种味道,会把他的灵魂拽入另一个空间。而每当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备感疲倦时,一旦跨人校园最让我感到亲切的就是这拖鞋的声音。

对于这点,在各所大学校园内都有着我的同好。我清晰地记忆着,在一个夏天,我漫无目的地在广州街头游荡,炎热与喧闹让我疲倦不堪。很偶然,我撞人暨南大学的校园。这是一座一点也不美丽的学校,正在施工的工地给校园带来飞扬的尘土。但是,迎面走来两个拿着破烂饭盒的学生,肥大的T恤衫上面甚至沾染了油渍,两双色彩暗淡的拖鞋在水泥路面上有节奏地蹭着。这一刻让我激动无比,我就像一个久在旅途的流浪者猛然回到家乡。

细微的物品往往反映了时代的精神。那位文学批评家,翻阅了汗牛充栋的材料,最终证明“香烟”是现代文明的最主要标志,因为这个小小的可以燃烧的东西,反映了人类由古典向现代文明转变过程中出现的心理焦虑症状。因为烟草的最初来源是美洲,那位雄心勃勃的意大利骗子哥伦布告诉自以为是的欧洲人,乘着船一直向西走,那里还有更广阔的世界。世界原来如此广袤,欧洲人生出了一种迷惘之情,同时他们惊喜地发现随船带回来的可以嚼的苦涩的烟草可以暂时抑制迷惘的悲观。于是这短短不过10公分的香烟,蕴藏了近代文明史。

我无法考证拖鞋的历史,但我本能地意识到,拖鞋所蕴涵的气质与大学本身的精神有某种相通之处。拖鞋只适合两个场所——浴室与校园。·浴室是人类可以最本质地暴露自己的场所,在这里你无需掩饰,赤条条地面对世界,它也让你感受到一种没有束缚的放松。那么大学校园呢?这里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无限自由,而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当然带来了肉体上的放松。热爱自由的希腊学者的装束是肥大的长袍,而这种装束在最初的巴黎大学、牛津大学同样盛行。在这些古老大学的历史上,学生都曾经是一个无比放肆的团体。他们可以在精神上肆无忌惮地诋毁宗教传统,更会在私人作风上酗酒并狂热地迷恋女人。

这种混乱的方式当然无法被我们接受,但是我们至少明确一点,大学需要更广阔的自由空间。既然西装与皮鞋已经与严密的行政体制联系起来,那么拖鞋有理由与自由的空气联系起来。一个习惯穿着拖鞋,在安静的校园内行走的人,是无法不思考的,而且思考的会是那些缺乏功利色彩的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位苏格拉底不就是在希腊的街头闲逛时思考哲学问题的吗?

愚蠢的人无法理解拖鞋对于大学的重要性,更不会欣赏那种动人的声响。学校里的“着装整齐”意味着什么,各种场所对于拖鞋的封杀意味着什么?大学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机构,这里的人也不需要为一个统一的目标而努力。一些教育者在感慨拖鞋学士的邋遢与不合规范。北大的一位学生穿着拖鞋就去应聘,满脸的散漫不经。这则故事在成为每年的毕业分配会上的经典反面教材,校方强调毕业生应该如何包装自己。然而我却感谢这位可爱的师兄,他出色地继承了北大的藐视社会规范的自由传统。

如果有一天,我们看到偌大的校园同样是着装一丝不苟,看不到各种颜色的拖鞋在以各种不同节奏拍打地板,这才是一种悲哀。

1961年初,海明威在接受了电休克疗法之后,加速了《流动的圣节》的写作。这位身体随时处于崩溃状态的老人心中似乎已经明了:这次,他陷入了比“桑地亚哥”更艰难的困境,疾病与衰老这条大鱼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生命力。

海明威选择的搏斗方式是对于青春的回忆。对于这个即将死去的老人来讲,还有什么比1921—1926年的巴黎生活更让人怀念的呢?当那个22岁的年轻美国记者兼作家踏上巴黎的时候,尽管他迷惘、贫困、默默无闻,但只要年轻,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年轻让他的食欲很好,因为常常陷入饥饿,所以才品尝到冰凉的啤酒、油煎土豆和又粗又大的法兰克福红肠的绝妙味道;因为年轻,所以性欲很强,所以在傍晚“我们读读书,然后上床做爱”;因为年轻,他那么渴望得到成功,所以,他在一间不保暖的旅馆里这样为自己打气:“别着急。你以前一直这样写来着,你现在也会写下去的。你只需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就行。写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实的句子。”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午后的阳光越过我肩头照进来,我在笔记簿上写着。侍者给我端来一杯牛奶咖啡,等咖啡凉了,我喝下半杯,放在桌上,继续写着……以后有的是日子,可以每天写一点。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我无法想像60岁的海明威在做出这样的回忆时怀着怎样一种复杂情感。他在巴黎寻找他的文学理想,与形形色色的人相逢交谈争吵,像《太阳照常升起》里人物一样在苦艾酒的滋润中成长,为了不起的菲尔茨杰拉德解除性苦闷,还有被一位斯泰因称作“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这一切在40年后回忆起来充满兴奋与忧伤:“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

像海明威所有的作品一样,《流动的圣节》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报复。传记作家肯尼斯S.林恩对此这样评述道:“他似乎又一次击败了他的无能和愤怒,用写作的魔法驱逐了它们,用对街道、咖啡馆、佳肴、美酒、朋友和妻子的回忆来治好了病。长时间的工作使得1921年至1926年的巴黎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个象征,代表着过去的他。”

这段评价暗示了《流动的圣节》的真正动人之处。真正激动人心的不是巴黎,而是海明威留在巴黎的青春。我接着读到1964年《先驱论坛报》对于《流动的圣节》的专栏评论:“然而尽管他一一列举了佳肴、美酒、巴黎的街道……甚至在描写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幽默的气息,可里面还是一种混沌与死亡即将逼近的格调。”

这句话终于揭示了《流动的圣节》的内核——面对死亡时,对于灿烂生命的渴求。巴黎与青春本身相比于这种渴求已经黯然失色。这本书打动我们的,是一种充满惋惜与向往来回望生命的态度。在缓慢的叙述节奏中,海明威鼓足了最后的勇气,参与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他必须用他尚能清晰活动的大脑和仍然灵活的手来抢救他不断流逝的生命。他把每一个青春时的细节都铺展开,希冀它们能滋润已经干涸的身体与灵魂。

我在阅读这本书时,时常会猜想海明威自杀时的情景。在那只12毫米的双管英式猎枪抵住他的嘴时,他眼前闪过的是20年代的巴黎吗?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衰老吧,那个年轻的美国作家会觉得明天是永远过不完的……青春对于那时候的海明威来说,不过是个习惯式的语态,他可以放肆地挥霍他的时间、才华与精液,还有刻薄……

这一切对于那个写作《流动的圣节》的已经衰弱之至的顽强老人来讲,具有怎样的诱惑。也只有此时的海明威才能赋予在巴黎的青春以永恒的生命力,没有苍老、衰弱相映衬的青春是缺乏真正触动心灵的力量的。

1918年,19岁的海明威在米兰说:“与其在年老体衰、万念俱灰时死去,还不如在这无不充满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时代死去,让生命在灿烂的光明中消逝。”

40年后,海明威对他的朋友这样讲:“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

62岁的海明威就带着这个流动的圣节离开了人世。在开枪的刹那间,这个老人的脸上该洋溢着怎样的幸福与欣慰:他又看到了那个无不充满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时代,那时的生命是如此的灿烂光明……

溶解在香水里的惊心动魄

奥斯卡·王尔德曾经在一篇对话里提到,音乐向我们揭示了我们迄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的个人往事,促使我们悲叹我们没有遭遇过的不幸和没有犯下的过错。在这位天才诗人看来,每一个跳动的乐符背后,可能都蕴涵了无限丰富的情感与事件。

对于小说《香水》的阅读,让我体验到王尔德式的情感,只不过,在这里每一滴香水取代了每一个乐符。在北京有点平庸的春天,这本混合了欲望、罪恶、腐臭当然还有香味的小说,破除了现实与历史、真实与魔幻之间的界限。这是一次惊险而怪异的阅读旅程,我利用鼻子而非通常的眼睛完成了整个过程。小说散发出的诡异味道有效地把我拖人了另一个空间,在这里,我嗅到了18世纪巴黎的味道,少女身上的醇香,罪恶与美丽的完美结合,还有掩藏于每个人体内、随时等待爆发的欲望……

对于主人公巴蒂斯特·格雷诺耶来讲,这个世界不过是各种气味的混合,而他那灵敏得不可思议的鼻子正是这个王国的主宰者。在现实世界里,他的生活不堪如一只扁虱;而在气味的世界里,他是绝对的贵族。他反抗世界的惟一方式就是对各种气味的占有。

一次偶然,格雷诺耶痴迷上了美丽少女的体香,而永久地占有这种香气的惟一方式,是利用精绝的香水制造技术,将少女的气息牢牢地束缚住。在一座小城里,一连25个美丽的少女,被突然用棍棒打击而死。当全城人都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时,香水奇才格雷诺耶不慌不忙地把那可能迅速消失的少女的香气收集起来,制作成香水。他丝毫没有罪恶感,他只知道他需要她们的香气。这些刚刚开放的少女所散发出的卓绝味道,伴随着死亡的到来达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作为阅读者,在一连串谋杀间隙,我在与小城居民陷入同样的恐惧的同时,也陷入了一种强烈的矛盾之中。我在感到恶心与唾弃之余,竟然对于下一桩谋杀,怀有了某种异样的期盼。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默许着格雷诺耶的做法,因为他正在完成一项前所未有的工作,他在制造着人类历史上空前的香气与美丽……而这种美丽与香气在暴力与恐惧的映衬下,具有惊人的感染力。美丽与邪恶的共生这已经成了人类文化史上永恒的主题。罗伊F.鲍迈斯特尔对此分析道:“邪恶的一个根源就是人类对于理想的不断追逐。当人们坚信他们站在正义一方,而致力于改善世界时,他们经常理所应当地运用强硬的手段来对付反对势力。”

对于很多唯美主义者来讲,美丽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绝对前提。所以,对于美的理想绝对追逐,就常常转换成一种暴力。对于格雷诺耶来讲,他追逐着这世界至高的香气,因此他获得了藐视生命的特权。如果你耐心地回望整个人类历史的话,你肯定会发现那么多格雷诺耶充斥其中——比如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目的是为了更干净的人种……《香水》中描述的不过是将这些情境极端化……

格雷诺耶在谋杀掉第25个少女之后,终于被抓获了。在即将行刑的时刻,这本诡异的小说终于迎来了它惊心动魄的高潮。当充满仇恨的群众围绕在刑场之时,格雷诺耶悄悄地释放出了他制造的致命的香气。书中开始出现这样的描述:“聚集起来的一万名男女老幼,像被情人的魅力征服的小姑娘那么柔弱。一种强烈爱慕的、温存的、完全幼稚可笑的爱恋突然向他们袭来……他们喜欢他。”接下来的场景是:香气把刑场变成盛大的狂欢,男人与女人在香气的诱惑下,突然放弃了所有的道德观念,他们迫不及待地把刑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纵欲场所……

而我们的受刑人格雷诺耶带着嘲弄式的笑容站在一旁,他是这场戏剧的导演。他终于依靠香味,成功地控制了人群……而如果我们更深入地打量这个怪异的情节,我们会发现,在广场上放纵不过是人的欲望的一次爆发罢了。这些欲望曾经被文明的教养深深地覆盖起来,而香水仅仅充当了诱发这些欲望的诱发剂。

这是一部令人有点恶心的小说,它让我陷入了某种异样。当我的肉体行走在21世纪的北京街头时,我的头脑却停留在18世纪的巴黎。作者帕·聚斯金德说,那时候的巴黎是个充满臭气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叫格雷诺耶的虚构人物,制造除了震慑人心的香水,在每一滴香水后面可能都隐藏着一个美丽少女的生命,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味道。

这也是一部有关欲望的小说,如果更深入地考察下去,香水不过是人类潜藏欲望的一种诱发剂。我们使用香水,要么是为了掩藏欲望,要么是为了诱惑欲望。那个格雷诺耶则是利用香水完成他报复整个世界的欲望。我相信,作者想借助这本小说重复弗洛伊德的结论:人们的欲望随时可能冲破文明的束缚,相比于这些被掩藏的欲望,人类的文明是何等脆弱。,

这个故事有效地挑逗了我的热情。在北京肮脏的地铁里,在人群拥挤的西单街头,当然最重要的还有豪华商场的香水柜台前与散发着浓郁气息的Party里,那个若有若无的格雷诺耶不断地催促着我。他希望我能够攫取那些美丽与香气,希望我发现在每个女人所散发出香气背后所隐藏的故事……我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欲望之中,我沉湎于其中,痛苦并快乐着。

我想我迷上了香水的气息,但是,我却缺乏格雷诺耶的能力。况且这是乏味的现实空间。在空气污浊的写字楼里,我偶然会想起那个生活在16世纪的意大利人毛里蒂乌斯·弗朗吉帕尼,是这个天才偶然发现: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里。通过把嗅粉同酒精混合,并因而使其香味转到挥发性液体中的方法,使香味从物质中脱离出来,变得生气勃勃。正如帕·聚德斯在《香水》中说的:“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成就。它完全可以同人类最伟大的成就,比如文字与几何学相比。”

这句话在充满丑陋与震惊的全文中,充当了最美妙的音符。在我充满激情地向读者描述了香水中蕴涵的欲望与罪恶后,我想我还应该再次强调香水蕴涵的一个关键点——它为我们提供了反抗现实生活的一种最简洁手段。如果说阅读是通过文字,把我们拽人另个空间的话,香水则是通过他的气息让我们获得同样的效果。我是如此着迷于如下一段描述,它阐明了一个普通人可以通过香水获得的最佳享受:

香水店老板巴尔迪尼在第一次闻到格雷诺耶配置的香水时,他看见自己“躺在一个有黑色卷发的妇女怀里,看到窗台上玫瑰花丛的侧影,一阵夜风吹过窗台;他听到被驱散的鸟儿歌唱,听到远处码头上一家小酒馆传来的音乐;他听到紧贴着耳朵的窃窃私语,他听到‘我爱你’,发觉自己由于幸福而毛发直竖,就在现在,在现在这一刻”。

1950年夏天,克鲁亚克在墨西哥城开始了《在路上》的写作。显然,开端并不令人愉快,严重的痢疾让这个28岁的年轻人的英俊面孔时常扭曲,他需要大量的大麻与吗啡让自己舒服些。我时常怀疑,克鲁亚克是坐在马桶上,用一架丑陋的打字机开始他的灵魂流浪之旅的,而卫生间里是大麻烟的烟雾腾腾。整整的三个星期里,在一张长达250尺的纸卷上,克鲁亚克打出了没有空格、没有楣边甚至没有标点的文字。这种畅快的气势似乎只有痢疾与大麻的共同作用才能带来。

我常觉得,阅读《在路上》其实是对克鲁亚克的误读。在傍晚,在明亮的灯光下,在温暖的房间里,这些适合阅读的时间与地点正好背离了“在路上”的精神。我宁愿把这本缺乏条理的书看作一本行动指南,它号召着我勇敢地站起来,告别那因为过于熟悉而变得庸常的生活环境,踏上一条不知目标的道路,并在路上达到生命中快乐的巅峰。我始终假想自己在那种环境中阅读它,那是一条在长江上缓慢行驶的轮船,我被拥挤在地下室的一个阴暗的空间里,灯光时明时暗,因为寒冷,我蜷缩在角落里,但我牢牢地抓着这本书。这是个有点怪的场景,它与美国西部那辽阔开放的地带相差甚远,而缓慢的轮船与狄安的每小时90英里的快车也相去甚远。这或许是中国版本的在路上吧。

很显然,主人公狄安是一个注定的流浪者,他的父母在颠簸的车上让他降临到世间,而接着成为一个年轻的囚徒,他必须凭借不断地奔波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人。狄安的野性与自我无疑打破平静生活的尖刀,令人感到无比畅快——“狄安的智慧……更能给人启发,也更为完整,绝不故作斯文,令人乏味。他那种越轨的‘劣迹’甚至也并不招致愤懑,被人鄙视。那是美国式的欢乐对人生持肯定态度是情感的疯狂发泄,具有西部特征,犹如西部吹来的狂风,发自西部草原的一曲赞美诗,令人感到清新……”而“我”,萨尔,一个作家,一个在内心深处潜藏着躁动不安气质的家伙,狄安的出现则将这种躁动不可阻挡地激发了出来——于是我们上路了,带着无限的憧憬。那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姑娘,陌生的性,未知的冒险,这些或许可以给厌倦的灵魂提供归宿——“在旅途某处,我知道会碰到姑娘,也伴随着幻想,会发生一切的一切;可在途中,我准会大有所获。”

从东部到西部,再从西部到东部,拦住那些呼啸而过的货车、卡车、轿车还有公共汽车。尽管我身无分文,但是我一定要去一个地方,我有体力可以付出。迫不及待地寻找途中的姑娘,或许我们可以相互慰藉,性是如此让人着迷,不是吗?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朋友们,我们莫名其妙地碰到了一起,我们都热爱漂泊,因为我们不愿意被束缚起来。丢掉一切无聊的担心,让本能的需要占据我们的心——“迎着社会现实冲刺,渴望面包爱情,不要因为这事或那事而顾虑、担心。”

这极端的放任主义让青年读者们欣喜不已,而疯狂似乎正是战后一代寻求精神安慰的最佳途径,极端的感官刺激不正是帮助我们逃离现实的残酷的最棒的东西吗?这似乎比萨特的悲观论调更来劲。当1957年,《在路上》出版后,《纽约时报》称之为“垮掉一代”的圣经,而克鲁亚克则是他们的代言人。

克鲁亚克在替谁发言?早在1952年,《纽约时报杂志》就对这一代做了描述:“‘垮掉一代’成员个性异常鲜明……他们是在一个令所有人极度不安的糟透了的经济萧条期长大成人的……他们的青春伴随着战争的混乱……他们既有情绪最低沉的时刻,也有情绪最振奋的体验……他们渴望自由,渴望能在和平中生存,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战争而破灭,他们不得不混迹于黑市交易,沉溺于爵士乐、吸毒、性放纵、打零工,醉心于萨特作品。”

追求放纵感官是萨尔们逃避社会不幸的方法。不管是狄安还是萨尔,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对于纯真美好事物的向往。我喜欢萨尔和那个墨西哥姑娘的相爱过程中的纯真,萨尔还会不断地问那些萍水相逢的姑娘:“你想在生活中得到什么?”萨尔接下来的想法让我感动不已,“美国的青年男女一旦有机会在一起时他们真的很悲哀,他们得故作老练,无须在行事前进行任何恰当的交谈就立即沉溺于性爱中。没有温存的交谈——真正发自内心震撼灵魂的绵绵情话,就匆忙做爱了。要知道,生命是神圣的,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我渴望到更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我的生命之星。”

当然这些美妙的感觉被在那些路上的冒险所掩盖。他们似乎在通过这些接连不断的性与历险来掩盖这些对于生命的追问。在很多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行为甚至感到动摇,萨尔会说:“他们并不快乐,因为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们是这样的,仿佛在阴森的石头地窖中生活,现在正走上地面,是卑劣的美国嬉皮士、新出现的垮掉的一代。”而未来呢?真的是“倒霉的日子终将到来,你们攀着的气球,再好也不会不往下落,何况那还是一只莫须有的气球。你们会飘到西海岸,可回来时,就得他妈的狼狈不堪,自讨苦吃。”外表的放荡与内心世界的脆弱就这样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这或许也是“垮掉一代”最动人之所在。对于生命希望的渴求,让他们不断地在路上。

尽管《在路上》已经与30年前那一代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了,但是它肯定还触及了之后一代代青年们共通的情感。即使像我这样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我还没有机会成为物欲横流的一代,对于爵士乐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至今也还不会开车,更没有魄力去打破现实社会的枷锁。但是,狄安、萨尔、邓克尔,这些家伙让我心驰神往,他们体现了反抗生活设置的勇敢,对于希望的追求。而这一点似乎也正是我们所最缺乏的。但同时,我们也是一群虚伪的崇拜者。在路上,除了要蔑视外界给你设定的规范外,还必须勇敢地挣脱出内心世界的软弱与安逸。当我和朋友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书中的章节时,却谁也没有勇气真正体验在路上的感受。我们身上的中庸性,妨碍了我们对于自由、对于生命的极端享受。我们驯化的教育背景,我们生命意志的软弱已经注定了,我们只能在对“在路上”的憧憬中度过青春时光。

放纵的确需要勇气。或许偶尔我们可以在梦中看到自己,在一辆超过100英里的车上,与一个面部模糊的姑娘疯狂做爱,直到第二天需要洗床单为止……当然,我希望在梦醒之后,扪心自问:“我到底需要什么?”

在新书《无知者无畏》的招贴画上,王朔被尴尬地悬挂在那里,除了那张著名的表明不屑的脸以外,他的整个身躯被简化成了一件单薄的T恤衫。这是一本令人失望的书,尽管王朔在其中仍然表现出了令伪善的中国人汗颜的勇敢,但这勇敢却被太多的嘲讽与不恭稀释了。我在阅读这本书时,常常面有难色,我吃惊地意识到,我已经不能再接受那种姿态了。这一点给我带来的冲击远远盖过了王朔给我带来的失望。

那种姿态曾经那么打动过我。高中时,我们最热爱的活动之一就是模仿《顽主》里的场景。比如,耳朵眼胡同,比如“哥们就爱俗的”……快乐而且过瘾,这是王朔曾经给我的主要印象,他对年少的我是如此亲切。所以,当1995年,那场著名的“人文精神”讨论时,我模糊不清却坚定不移地站到了王朔这一边,我粗暴地认为那些学院派知识分子是一种故作清高。尽管,我从来没有认真读过王朔的任何一部小说。我本能喜欢的,是他的诚实。

5年时间里,我由少年成长为青年,时间给我带来的最大改变是,我开始觉得快乐和过瘾并非是生命的关键。生命中应该有一条更为宽广与缓慢的河流,它的源头联结着历史的深处,缓缓地穿越我的一生,并流向下一个年代。这条河流中蕴集着的是人类一些永恒的情感。对于几代中国人来讲,这条河流曾经被污染过,它曾经被一种虚假的情感所充斥着。而王朔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勇敢地指出了这种污染。很可惜,他的方法在杀伤力极强的同时,也带来了无法忽视的副作用。

我成长的历史,也正是不断地发现这种副作用的历史。我越来越无法容忍王朔语气中的嘲讽与故作的不正经。当越来越多的人以一种王朔用腻的腔调来呼吁王朔不要假正经时,我希望王朔正经起来。不管是《我看金庸》还是《我看王朔》,王朔的真诚与严肃,都被过于玩世的语言所削弱。而当我目睹了参与这场混战的人群的素质之低时,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们需要的已经不再是嘲讽,而是深沉的建设了。

至少,我想先建设自己。从1995年到今天,我的身体膨胀了10公分,也因此,我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我体内精神资源的稀缺,体内那条河流的狭窄。所以,我开始阅读一直忽略的古典作品。那些严肃而深沉的文字与情感在我23岁这一年,突然变得亲切无比。它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如此广阔的境界,它们没有给我带来笑声,却不断地让我投入到一种心灵的激情之中……《无知者无畏》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我欣赏趣味的逆转。两种说法可以解释我的现状,一种是,我在变得保守,变得自以为是的崇高;另一种说法是,我正在度过青春的浮躁期,我达到了一种更高的情感层次。我选择了后者,尽管这要冒被别人嘲笑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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