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梦境
10、星空为穹
自那条项链开始，我生活里一连串的改变接踵而至。我有了一张黑色的信用卡，我在里昂要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要开始学习开车了……然而我的问题是，我不可以要一辆MINI Cooper吗？MINI Cooper不算是好车吗？它多漂亮多神气啊。丹尼·海格看了看：“当然了，这车子很漂亮很可爱，可是你来看看喜不喜欢这一辆？怎么？不认识？这是艾什顿马丁，你不想要跟007开一个牌子的车吗？”
……
丹尼·海格到底有多少钱呢？我不想问，也不敢知道。欧元的数字对于我来说一旦超出了一辆MINI Cooper的价钱就失去了概念，一千万欧元与一亿欧元或者几十亿欧元能买到的东西有多大的差别，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一张扑克脸被他错认为一种对钱的淡漠的态度，于是他这样教导我：“微微，它不是坏东西，这个你同意吗？那好，那我们就有了探讨的基础。它不能给予你人生中所有的欢乐，但是它能买来绝大部分。带你的朋友去逛商店吧，你要离开她了。你说过那是一个好朋友，不是吗？送多好的礼物都不过分。”
是的，我跟同住了三年的小多要拆伙了。她知道圣诞节之后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但是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身上的变化，我也一直没有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了，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她要去巴黎了，因为有人在那里看见小裴。
她跟我说要走的时候，已经托人把一大堆东西送到巴黎去了。她站在一屋子的衣服中间挑拣一些会带走穿的，一些可以留给我的，一些托我扔掉的。她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嘱咐我：“你啊，你自己可要小心点，你那张脸还有胎毛呢，像个桃子一样，你刮一刮不行吗？别人总是看你小，欺负你。
“我托朋友在教会的女生宿舍给你租了房子，你搬到那里去住的话，比这里划算，虽然每个月多二十欧元，但是没有那么乱。
“你吧，平时别总像一个独行侠似的，中国的或者法国的朋友啊，你都得认识一些。不然你被房东老太太给害了，都没人报警。
“哎，你瞪着我看什么啊？我说你说得不对啊？
“这件衣服你穿吧，你穿比我穿好看。
“……”
我起先对她叨叨咕咕的有点不太耐烦，后来听她说到房东老太太的事，就想起她一直以来是怎么护着我的，就难过起来。我说：“你干什么一定要去巴黎啊？”
她坐在床上跟我说：“咱们俩在局子里的时候，你记得不？你跟我说不是小裴害了我们，我觉得也不是。但是到底怎么回事，我得问个明白啊。”
“你说过你不爱他的。”
“我现在也不管爱还是不爱，我得找到他，弄个明白。”她气壮山河地说，可是一眨眼就有一串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我过去搂着她的肩膀，拍一拍她的背，哄她说：“小多，一直以来都是你做饺子给我吃，还把衣服给我穿，我都没送过你什么东西。我……你、你要走了，我送点礼物给你吧？”
她看看我，抹了一把眼睛：“你送我什么啊？那、那也行，你今天晚上多做一碗粉丝汤，把料放得足一点，多放点肉哦。”
我笑起来，一下子出了一个鼻涕泡。我找纸巾出来擦鼻子，低着头跟她急急地说：“不行，一个正经的礼物，明天我们去老佛爷，我送一个正经的礼物给你。”
第二天，我手里握着丹尼·海格给我的瑞士银行的黑色信用卡，带着小多走进老佛爷。我那时候只认识范思哲、香奈儿、迪奥，还有Maxmara，当然只认识这些商场里的成衣店也有好处，它们让我避免了穿着廉价的内衣裤被私人名店的法国裁缝度量身体的尴尬。
我们走进香奈儿专卖店之前，小多用力拽住我，低声问：“干什么你？抢银行了是吧？”
店员们隔着透明的橱窗好奇地看着我们俩。我拉着小多的手说：“走到这里了，再不进去让人家笑话了。”
我们是两个衣着朴素的外国人，我已经做好了很多准备，被挡住不让进怎么说，被怠慢怎么说，被当成日本人怎么说，从没使用过的信用卡出问题又该怎么说……可是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波折、冲突和戏剧性，女店员温柔亲切地介绍春季推出的新款、材料、配饰。小多试穿一套淡绿色的洋装时，我喝着店里准备好的咖啡，叠着腿看他们的产品介绍。态度可亲的男店员像个熟络的邻居一样跟我探讨里昂这两天的天气，当然他们最高兴的还是我拿出那张卡片来，在收款的单据上签上我的名字。
后来我想，可能有很多线索泄露了我那刚刚到手的财富，尽管我自己并不适应，但已经微妙地表现了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真的可以付钱，可以在名店里买下那些昂贵的华丽的衣服的顾客。
可能因为我只关心那些衣服的款式，从头到尾也没有询问或者翻看价钱；可能因为我从进门开始一直都很自在，没有任何的紧张、兴奋，或者对某一件东西表示出特别的热情来；当然更可能的是，他们早就习惯了那些年轻漂亮实则身无分文的女郎忽然得到富翁的眷顾，手拿着神秘的信用卡或者空白的支票在这里为自己改头换面。
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买，心安理得地穿着原来的毛衣和牛仔裤。
我和小多拿着给她买的衣服和鞋子在金瓯餐厅坐下来，点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她向外面看看：“这里可真是不一样。”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说吧，你究竟抢了哪家银行？”
我摇摇头：“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慧慧，我当然知道。”她拄着下巴，“是上次把我们从警察局弄出来的那个吗？”
“嗯。”
“对你好不？”
我想只说一个“嗯”，但是她的问题让我没忍住。我一想到丹尼·海格，就咧着嘴巴乐了一下。
小多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那就行，那比什么都重要。我为你高兴。”
这些事情我都讲给丹尼·海格听。我告诉他小多买了哪些衣服，哪些鞋子，她喜欢吃金瓯餐厅的哪一道菜……他听说我们两个女孩儿消灭掉四个套餐的时候，从正在阅读的文件中抬起头来：“厉害！厉害！”
我看着他笑起来：“我说这些你烦不？打扰你工作没有？”
“你说，微微，我喜欢听。”他说，“要知道我是永远也不可能当上女大学生的。”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有种孩子气的意兴盎然。
“我还送了她一些别的东西。”我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抬头看着他。
“是什么？”
“我往她的账户上打了两万欧元。丹尼你知道的，她自己去巴黎，什么都没有这个来得更实用一些。”
“那么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她用的时候自然会发现的。我怕她不要，我也不想要她再当面谢我。”
丹尼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弯下腰来亲吻我的额角和脸庞：“我就知道，你真好！亲爱的微微，你真慷慨。”
我搂着他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体会着他的温暖，使劲闻他身上的薄荷味儿，我觉得又安全又愉快。我笑嘻嘻地说：“你才好呢，丹尼，那是你的钱，你才慷慨呢。”
2003年3月，丹尼·海格在里昂为我买的房子装修完成，可以入住了。那是一套高级公寓的顶楼，有八个房间、三个浴室和一个种满了鲜花的七十平方米的露台。自露台向外看是一个只对本楼居民开放的私人花园，里面最老的槐树已经有一百三十岁。四个用人在一位领班的带领下把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纤尘不染。我们有两个什么菜都会做、什么点心都会烤的厨子。卧室和书房铺着我最喜欢的那种能把脚面都盖起来的白色长毛地毯，壁橱的表面材料是亚麻布镶银边，水晶器皿在新春的暖阳下闪闪发亮。我抚摸着它们，在心里暗暗惊叹：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有那么多东西？
当我躺在丹尼·海格的怀里，在星空为穹的房间里看宫崎骏的电影时；当我在家里接待预约造访的著名珠宝经纪商，赏鉴他带来的精美宝石，带着玩笑的心情听他讲述这块石头上附着怎样的传说和神话，然后大方地开出支票时；当我开着银色的艾什顿马丁穿过城市去上学，再也不用为下一个年度的学费和老师开出来的昂贵的书单而局促不安时，我想，我的一段生命结束，另一段生涯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