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放下，也是一种命运的承担
5．“我们需要一个仪式让自己放手。”
“当你完成这个仪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让你痛苦的并不是失去的那个人，而是失去的那份爱。”
这一次的家庭作业，是和叶先生一起阅读米奇·阿尔博姆的《相约星期二》。
“小时候，是她为我朗读枕边童话，现在，轮到我为她朗读了，那种感觉很新奇，很享受。”
每天晚上十点，陆太太准时上床听儿子讲故事。
叶先生花了一个半星期的时间，把整本书读完。
期间，陆太太还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自从小叶开始为她朗读这本书，她就再也没有做“噩梦”了。
“是否以后都不会再做了呢？”
她满怀希望地问我。
“这个，我没办法向你保证哦。”
我保持一贯的坦诚，不会为了让来访者感到舒服而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解铃还需系铃人，一个人的自愈力一旦被剥夺，哪怕进入恢复期，也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自动自发地像往常那样工作的。我还是那个笃信自我力量的治疗师，因此，我推荐了阅读疗法。
文字是能够给人无限灵感的，尤其是在一种好的状态下，足以刺激一个人的行动欲和学习欲，陆太太需要累积积极正面的精神力量，更需要学习叶先生的耐心。他们母子间的沟通、互动与分享，无时无刻不影响着陆太太，亲人之间的支持和鼓励往往来自于情感本能，这无疑是最天然的心灵治愈剂。
第三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们再次相约畅谈米奇的书。
“等到我即将离去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像书里的那位教授那样，和亲朋好友一一惜别，怀着幸福平安的心情死去。”
陆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叶先生的神色略微起伏，他还是不太习惯母亲那么直白地谈论这样的话题，这让我再次发现，接触过灵修和未接触过的人之间最明显的区别是对死亡的坦然。
“要真正做到这一点，还有很多功课需要做。”
“是的，所以，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我的TAROT咨询。”
“你确定我可以帮助你吗？”
“哦，我很确定，非常非常确定。”
我和陆太太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前嫌尽释的笑容。
叶先生默默地观察着我们俩交谈的方式，约莫体会到什么。
“我发现，你们俩之间有一种我和她之间很难达到的平等与和谐。”
“那是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你们之前的感情远比我和陆太太要复杂浓烈得多，越浓烈的情感越容易让人感觉不平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可以用两张代表不同情感层次的TAROT牌来解释给你听。”
我抽出TAROT圣杯牌组中的圣杯二和圣杯十，并排放在他们面前。
“若是体察两个人的情感关系，但凡抽到这两张牌，都可以解释为那是一种平等和谐，知己知彼，有足够心灵默契的关系。”
“但若要问，哪一种关系会更稳固更持久，那一定是这张圣杯十。”
“这两张牌的区别来在于……？”
“自由度。”
我特地把那张圣杯十推到叶先生的面前去。
“这两张牌，对人类情感自由度的解释完全不同。”
“圣杯二描述的是一种平衡的友谊、伙伴、或者爱的关系。这种关系很对等、匹配度也很高，也能够做到及时回应对方的需求，因此，他们可以很和谐地在一起。但是，在TAROT圣杯牌组中，圣杯二通常形容的是一种比较‘年轻’的、正在成长中的情感关系，根基很好，但是否能走长走远却是一个未知数。”
“有点像新婚夫妇啊。”
陆太太饶有兴趣地打断了我的话。
“到底是过来人呐。”
我笑容可掬地鼓励她。
“TAROT圣杯牌组，代表着人生中最真实的‘心路历程’。从第一张王牌开始，到最后一张圣杯十，逐一展现了人类情感完整发展的条件与规律，包括发展中必须面对的各种状况，以及自我协调与应对的方法，由此可见，要从圣杯二走到圣杯十，中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去体验和解决。
“因为年轻，不成熟，所以，圣杯二的关系，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逆位。”
我把牌颠倒过来。
“逆位的圣杯二意味着，两个人都想要控制对方，原因自然是爱的浓度太过猛烈，关系太过紧密，若顺着逆位往下走，就会变成一种持续高压的状态，进而彻底演变成盲目的权力斗争。”
“是不是圣杯十的关系就可以承受得住这样的考验呢？”
“圣杯十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和圣杯二不一样。”
我明确地澄清了叶先生的问题。
“圣杯十是建立在互惠互利，互相平等合作的基础上的，这不是一个纯商业的说法，我所指的互惠互利平等合作也不是指生意关系，那只是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圣杯十深层次的精神含义，恰恰是形容一种没有任何条件的爱的关系。
“基于人性的弱点，要做到真正无条件地爱一个人，其实不太可能。尤其是在亲子关系中，那更是难上加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做不到，有很多白头偕老的夫妻，相濡以沫的家庭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这一高难度的人生课题，而TAROT的圣杯十，暗示的就是这样一种和谐美满的关系。
“圣杯十和圣杯二之间最重要区别是基础不同，圣杯十对爱的理解更加人性，更加深刻，它注重的，是对人性弱点的宽容，对人格不完美的尊重，用灵魂去聆听爱人从心底里发出的，那渴望自由的声音。”
“这张牌让我想到一句很俗气的话。”
陆太太插嘴道。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我和叶先生同时笑起来，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老太太。
“你母亲说的，就是我们在亲子关系中，最难做到的两个字——放下。
小时候，是她放不下你，现在，换成了你放不下她。”
叶先生不得不承认我的话完全符合他眼下的心态，尤其是，他母亲已经提前成为了孤家寡人。
“我可以不夸张地断言，如果你们彼此在不了解如何‘放下’情感，用一种真正尊重对方深层次渴望的方式相处，你们母子日后同居的生活可不会太好过哦。”
提到这个话题，是因为陆太太上次已经答应叶先生要搬去跟他们一起住了，这将彻底改变两个家庭长久以来的生活模式，我必须提醒他们。
“那我还是不要搬过去了。”
陆太太果然犹豫了。
“不行！一定要跟我一起住，不然我怎么放心？”
“你看见他的控制欲了吗？这才刚刚开始哦！”
叶先生目光犀利地望向我，我在他眼里立刻就变成了一个不怀好意、胡乱搅局的坏家伙。
“哦，别告诉我这是你的家事，陆太太是我的来访者，我有权利为她日后的生活争取一些独立的自主权。”
叶先生暂且收回不满，心里依旧很不痛快。
陆太太的表情和他截然相反，忽然间，她感觉到了自己和那些佛友的不同，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以后的日子究竟要怎么过。
“你必须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很耐心地对叶先生说。
“我一向主张，越亲密的人之间越要保持一定距离，给对方多一点自我的空间。人无论到什么样的年纪，对心灵自由的渴望丝毫都不会减弱，相反，会更加变本加厉。尤其是老年人，他们面临最大的困扰就是‘不自由’，身体慢慢变弱，行动逐渐缓慢，智能与接受力也开始下降，子女过度的孝顺与呵护又会在不知不觉中隔断了他们与外界的链接，提前失去自己的社会属性，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个人属性和家庭属性，这样的人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无形的囚笼。”
“听上去怎么那么严重啊？”
叶先生一时间难以接受。
“但这的确是事实啊，我接触的那些佛友，有些其实也没那么虔诚，那只是他们可以暂时逃脱子女的管束，自己出来透透气，爱干吗就干吗的一个借口。”
他果然沉默了。
“叶先生，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只是一味地用你的方式来安排你母亲日后的生活，而不是给她一份她想要的，那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你的意思是，假如她还想和那些佛友混在一起，我也必须容忍吗？”
“当然。”
“为什么她不能有自己的社交圈？你白天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就已经很无聊了，你又见不得她劳动，还要管东管西，晚上在一起的时间，多半也是在电视机面前大眼瞪小眼，换作是你，这种日子，你想过吗？”
“对对对，现在就已经是这样啦！”
陆太太即刻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可那些老头老太，整天捣鼓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呢？”
“那是她的生活，你只需要理解，不需要知道那对她有什么意思。”
“小叶，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你说这话太伤人家沈老师的心了。”
“我没那意思。”
叶先生被他母亲一句话说得很尴尬，我立刻摇头微笑，陆太太很敏感，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你们已经有了圣杯二的基础，但是，能不能到圣杯十，就得看你们彼此的磨合与努力了。”
“那，我们究竟要从哪里开始呢？”
叶先生开始尝试接受我的观点。
“我建议，从一起学习放下对父亲的爱开始。”
我的话，再一次出乎意料地颠覆了他们母子俩的情感世界。
“只有真正把故人放下，才能更真实地面对眼前的人。”
“我已经放下了。”
叶先生喃喃自语。
“你没有，如果你放下了，就不会那么担心你的母亲，不会时时刻刻想要把她栓在身边，就怕她和你父亲一样，突然间离你而去。”
他们俩同时沉静下来，哀伤再次风卷残月地掠过他们的心头。
陆太太有些懊恼，那些执着的悲切怎么就那么挥之不去呢？
“执念，必须通过时间和生活慢慢稀释才会消除，我想，陆太太之所以需要继续TAROT谘商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需要一个人时不时地提醒她，‘我正活在当下’。
“其实，我们也可以来一个《相约星期日》。”
他们俩的眼睛果然不约而同地亮了起来。
“谈些什么呢？”
“谈你们放不下的那个人，为他补办一个临终告别仪式。
“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我的目光温和地转向陆太太。
她承接的双眸充满了久违的幸福感与难耐的喜悦。
“而且，我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
“我要求你们每次都必须携带一件和他有关的东西来与我分享，我相信，你们彼此都珍藏着一些有关他的特殊记忆，等到你们把这些记忆都整理完毕之后，我们再来看看要怎么处理这些遗物。”
“你的意思是，故事讲完了，东西就不能带回去了吗？”
叶先生显然明白了我设计《相约星期日》背后的意义所在。
“我们需要一个仪式让自己放手。
“当你完成这个仪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让你痛苦的并不是失去了那个人，而是失去了那份爱。”
“爱，是最难放下的东西。”
“那就让我们重新走一遍圣杯的道路，TAROT会用它特殊的语言让你们相信，爱之所以可以放下，是因为它具有永恒的特质，那是宇宙间唯一永不消失的物质。”
“所以，我们必须让爱自然而然地死去，它才可能变成一种永远的存在。”
叶先生发自肺腑的预言，意味着我和我的TAROT牌，也即将就此展开一段通往圣杯十的永恒之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