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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们可以从上面的讨论中作一下结论,对于先天健康而后天调摄得宜的人,手淫若不过度,是不会有严重恶果的。至有说,手淫的人一定有什么迹象或症候,据说是不一而足,我们可以赞同许多专家的说法,却认为没有一个是真正可靠的。

我们还可以再作一下结论,对于手淫的影响,从前所以会有相反的意见缘故,是因为彼此作家都没有理会或没有充分承认遗传与性情的影响。双方的一方所犯的毛病,恰好就是许多不科学的作家对于酒精的问题一直到现在还在犯着的毛病,他们一边把酒精的奇毒大害借若干酒徒的例子尽量描写出来,一边却不知道这一类例子的造成,其主因并不是酒精而是一种特殊的体质,要不是因为这种体质,酒精便没有用武之地,而不成其为毒害了。

我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大家一面承认,从前手淫有大害之说,一是由于知识不足,再是由于传统的观念有错误,三是由于庸医的惟利是图,不惜为之推波助澜,到了今天,确乎是站不住的了。一面我们却也不否认,就在健康以至于不大有病的人,过度的手淫多少也会发生一些不良的结果。皮肤上、消化作用上和循环功能方面都会发生一些不规则的变化。头痛与神经痛也是可以有的扰乱。而和性交过度或梦遗大体一样,又多少可以减低神经生活的和谐与舒畅的程度。与此同时,尤其是在先天健康不无问题的人身上,最重要的一种结果是症候极多的一套神经上的病态。综合起来可叫做“神经衰弱”(neurasthenia)。

有的人在手淫一成癖习而不能自制以后,尤其是借这种癖习在春机萌发以前便已开始,则其结果可以教他失去性交的能力和性交的兴趣,或使他特别容易接受性的刺激,而事实上却没有适当的反应力量,轻者初交即泄,重者等于阳痿。

狄更生说,在女人方面,凡属始终一贯的“阴冷”的人总是一些自动恋已成习惯的人。不过,因手淫而成阳痿的人终究是些例外,在僻习的养成已在春机萌发的年龄以后的人更是例外。对于这些例外的人,性欲兴奋的功能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即不向异性在色情方面所表示的各种诱力发生反应,而专向一些体外的物力的刺激或内心的想象所引起的刺激反应。到了春机萌发的年龄,照例性欲的要求应该更加强了,更自觉了,而对于异性的吸引,更难于拒绝了,但终因性的感觉已经走上了反常的路,并且已经走得熟练,再也无法回头。因此这种人对于春机萌发期以后应有的正常的性的关系,始终只能徘徊在一个纯粹理想的与情绪的境界,而无法感觉到强烈的肉体冲动,更谈不上适当的反应了。如在发展很正常的别的人,这种肉体刺激与反应能力是这时期内一些应有的笔墨,及到成年及壮年的阶段,便可以十足的成熟了。有的女人,往往是极有见识的女人,喜欢把性生活的所谓灵肉两界分得特别清楚。我们在这种女人发育的过程里,大抵可以发现手淫的习惯不但开始得很早,并且早就有积重难返的趋势。灵肉两界在她心目中所以会有很大的鸿沟的缘故,这即不是惟一的原因,至少是主因了。手淫开始过早,也似乎与同性恋的养成不无关系;其所由养成的过程大抵和前面所说的差不多,这种人对异性恋既缺乏能力与兴趣,同性恋的倾向乃得一鸠占鹊巢的机会,取而代之。我们在前面说过,这些不良的结果,虽属事实,终究是些例外,而不能以常例相看。戴维斯女医生的包罗很广的一番研究里,有一大部分是关于女人手淫经验的,自有女人手淫的研究以来,无疑要推戴氏的这番研究为最细密而最有价值。如今依据她的研究,我们也就明白,如果手淫的开始不大早,积习不太久,则前面所说的一些例外的恶果是不易发生的。戴氏把已婚的女子分成两组,一是婚姻生活快乐的,一是不快乐的,再比较两组中的分子在婚前手淫过或有过其他性活动(性交除外)的成分,目的自然在辨别手淫一类的活动究竟是不是婚姻幸福的一个障碍,戴氏比较的结果是:两组中这种女性的数目几乎完全一样。

至于在心理方面,长期与过度的手淫所发生的最明白的一种结果是自觉或自我意识的奇形发展,或近乎病态的发展,而和自觉的心理相辅相成的自尊的心理则不发展。一个男人或女人,在接受可爱而正在追求中的异性一经接吻以后,总可以感到一番可以自豪而畅然自得的满足心理;这种心理在自动恋的活动以后,是绝对不会有的。这是势有必至的。即或手淫的人把社会的态度搁置不问,甚至对这种暗中的活动,也不怕有人发现,刚才所说的心理还是很实在的。在以性交替代手淫的人,设法为之不以其道,当然也可以有“虽无谁见,似有人来”的恐怕心理,不过他的为之下以其道,所谓道,只限于社会说话,而手淫的人的不以其道,则牵涉到社会与自然两方面,不以其道的方面既多,心理上的未得所安当然不免更进一步。手淫者在积习已深后,因此就不得不勉强地培植一种生吞活剥的自尊意识出来,而不得不于别人的面前,摆出一种可以用作下马威的骄傲的虚架子。一种自以为是的心理,一些仁义道德的口头禅,一派悲天悯人的宗教家表面功夫,终于成为一套掩护的工具,在掩护之下,他对于自己暗室的行为,便可以无需仟悔了。这种种特点的充分发展,当然不是尽人可有的;先天体气在心理方面的一些病态,是一个必要的条件。普通有手淫劣习的人,当然不会有这众多特点;他大概是一个喜欢离群索居而怕出头露面的人。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只有这种性情者才最容易养成自动恋的各种劣习,以至于流连忘返。而这种人到此境地之后,更不免与外物绝缘,对人则猜忌日深,对热闹的社会更不免视如蛇蝎,先天的气质与后天的习惯两相推挽,互为因果。一到这般地步,其为病态,也是无可置疑的了。另外,还有一些极端的例子:手淫的结果,可以减少心理的能力,假使不易接受与调协外来的印象,可以削弱记忆的力量,可以降低情绪的活泼程度,即或不然,又可以使一般的神经作用走上畸形的敏锐一路。克雷普林确信这些结果都是可能的。

成年期内过度的自动恋的活动,对于智力极高超的男女,尽管不发生讨么严重体格上的损伤,在心理方面总不免鼓励几分变态的发展。而这种发展之一,便是养成各种似是而非的“可得而论,难得而行”的高调的生活理想。克雷普林也提到过、在手淫的时候,一个人常有种种得意的理想与热情在心头涌现。而安斯蒂(Ansktie )很久以前也讨论过手淫和不成熟而貌似伟大文学创作或艺术作品的关系。不过我们得补充一句,有一部分不能不认为是成熟与真实的作品的两性文学家与艺术家,却未尝不是一些存有过度手淫癖习的人。

手淫固不能说全无坏处,但同时我们还应记住,如果一个人不能有正常的性交体验,而不得不思其次,则手淫也未尝没有它的益处。在百年来的医学文献里,偶然记载着的病人自白的例子也还不少,他们认为手淫对自己是有益的。笔者认为这些例子是可靠的,而如果我们不以这一类例子为可怪,而愿意发现他们,并且把他们记录下来,那总数肯定是大有可观的。我们得承认一个人的所以要手淫,主要的目的还是要使烦躁的神经系统得到谧静。对于健康与正常的人,如年龄已早过春机萌发之期,而依然维待着谨慎的独身生活,则除非为了减轻身心两方面的紧张状态,决不肯多作自动恋的活动,这种人间或手淫一次,也自有它的利益。

美国的罗比医生根据他多年的行医经验,又参考到刚才所说的一番意思,对于手淫的利害问题,又有过一个更积极的主张。在他1916年出版的《合理的性伦理》(Rational Sex Ethics)一书及后来的专著中,他不但承认自动恋的行为不仅没有坏处,并且还有积极疗治的价值,不惜郑重加以介绍。他以为手淫对于增进身心健康的效能,并不多让于正常的性交,尤其是对于女人。笔者以为这种学说是大有修正的余地。近代两性的问题,即单就个人一方面说,也已经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如果说手淫的办法就可以解决,不免要怕受脑筋简单的讥诮。以前有人倡导,用推广艳业的方法来解决性的问题,也有人主张严格的男人贞操来消极地应付性的问题,罗氏的主张难道不是和它们同样的简单? 同样的要不得?

贞操的主张走的是禁止的一面,罗氏的主张走的是放纵的一面,放纵与禁止同样地失于偏激,笔者看不出有什么更高明的地方。笔者认为在这些地方,医生的态度应以同情的了解为主,也不妨以同情的了解为限,至于病人应当采取什么行动,最好请他根据自己的性情与当时的境遇自作决定,医生大可不必越俎代谋。

作家沃尔巴斯特(wolbarst)的态度比罗氏的要高明一些。沃氏认为鼓励不应手淫,但他同时也承认,如果性的冲动已发展到相当程度,就不宜强加抑制,沃氏在这一点上引一句中国谚语说:“与其教心神褪色,不如让身体满足”(“与其窒欲伤神,不如纵欲怡神”)。沃氏以为大家对于自认手淫的人不宜加以谴责,如果本人已经在自怨自艾,那么,任何谴责的语气尤应在竭力避免之列。沃氏说得很对,有的“道学家”赞成用手淫的方法来维护表面的“性的德操”,这种假道学与伪德操,我们实在不敢赞同。一个人诚能坦白地怀抱着性爱的自然冲动而不以为耻,冲动之来,能平心地予以对付,而对付之方,偶然出诸手淫一途,而不求文饰,这个人的道学与德操,虽非尽善,实在要居此辈之上。

总之,手淫是无数自动恋现象中的一种,而凡属自动恋的现象多少都有几分无可避免的性质,手淫当然不会例外。最聪明的办法,我们也就在充分地承认这几分不可避免的性质。文明社会的多方限制既如彼,而性欲的力求表现又如此,请问各种变相满足的方式又如何可以完全幸免。我们果能抱定这种态度,则一方面对于自动恋的活动固应不加鼓励,不让它们再变本加厉地发展,一方面却也不应深恶痛绝,由于深恶痛绝的结果,不但可以教所恶绝的事实隐藏起来,不给我们有观察与诊断的机会,并且足以酝酿出各种比所恶绝的更可恶而更无可救药的弊病来。

● 第六节 影恋影恋或“奈煞西施现象”(Narcissism)最好是看作自动恋的一种,而在各种恋象之中,实际上也是最极端与发展得极精到的一种。在各个性心理学家的眼里,影恋的概念历来很有几分出入,几分变迁,所以笔者不妨把它的历史简单地叙述一道。四十多年前,科学的领域里是找不到这概念的踪迹的。不过在小说故事里、在诗词里,我们却可以追溯得很远。在古希腊的神话里,更可以发现它的中心地位同时这中心的地位还有一个“人神参半”的象征,就是水仙神,在神话里称做奈煞西施(Narcissus)。自精神病学发明以来,学者在病人身上, 所发现的有似奈煞西施所表现的状态,固然是下一其例。不过一直要到1898年,我们对于这种状态,才有一个比较综合的叙述。那一年,笔者在《医学家与神经学家》杂志上发表的一篇短文里,初次把自动恋的现象简单地介绍出来时,笔者在结论中,一面描写着一个极端的自动恋的例子,一面说,这种极端而有类乎奈煞西施的状态,有时候可以在自动恋的例子中发现,而在女人例子中也许更容易发现。

这种例子总是把她的性情绪,大部分甚至于全部分,在自我赞美行为中表示出来。

也可以说,她的性情绪可以大部或全部被自我赞美的活动所吞并而消灭。自我赞美原是当初奈煞西施的惟一特点,所以说,这种例子有类似奈煞西施的状态或行为倾向。这篇文章传入了德国,奈克立刻用德文做了一个简括的介绍,又把笔者所说的“奈煞西施似的倾向”直接译成“奈煞西施现象”(narcismus, 等于英文的Tiarcissism);④同时,他又说过一番话,表示他同意的见解, 并且说,这真是我所谓的自动恋的“最古典的方式”了。不过他又说,这现象也可以招致性欲兴奋的状态,这笔者可没有说过。笔者也不承认这现象可以到这个境界。罗雷德在男子中也观察到几个很显著的例子,而给这现象起了一个名词,称“自动而孤独的性现象”(automonosexualism)。 希尔虚弗尔德的作品里也用的是这个名词。到1910年,弗洛伊德也接受了奈克所定的名词和概念。不过他认为这不过是男人同性恋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在这阶段里,他认为同性恋的男人不免把自己和一个女人(普通总是他的母亲)认做一体,因此,精神上虽象爱一个女子,实际上却是爱上自己。到1911年,朗克一面根据笔者在1898年所论列的意思,一面大致接受弗氏这派的见解,也认为这种现象不仅是属于常态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是一种变态,并且是性发育过程中一个相当正常的阶段。变异范围以内之说原是笔者的议论,而阶段之说却是弗氏一派的补充了。朗氏的研究很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注意。1914年,弗氏一面接受朗氏的见解,一面又作进一步的阐说:认定每一个人,不分男女,都有一个原始的影恋的倾向。人生都有保全自己性命的本能,这种本能的心理表现是和利他主义相反的利己主义,所谓影恋倾向者无他,就是这性的大欲对于利己主义所贡献的成分,所以完成整个的利己主义者。影恋在选择对象的时候,有时也是一个最能左右一切的力量,它可以选择当时此地的本人做对象,也可以选择事过境迁的本人,也可以选择未来与理想的本人而非现实的本人,也可以选择以前本人的一部分,而目前这部分已不再存在;影恋的概念到此,便最合于平常的用途了。

从1914年以后,弗氏自己对上文的见解又续有修正与补充,而许多别的精神分析学者,弗氏一派或非弗氏一派的都有,又把它推进到一个极端,以为各种宗教与各派哲学全都是一些影恋的表示。最后,到菲伦齐(Ferenczi)那里,竟认为造物在化育群生的时候也受了影恋的动机的支配!在未开化的民族以及一切民族的民俗学里, 影恋的例证也均有发现, 这方面的作家很多, 例如罗埃姆(Roheim)。朗克很早就指出过,民俗学家弗雷泽(Sir James Frazer)的作品里,就可以找到许多资料供这方面的心理研究。

● 第七节 性教育我们在前面看到婴儿期与童年期的种种生活表现里,性的表现有时好像是不存在似的;有时见得存在,又往往很模糊;有时候虽不模糊,世人却又不宜把解释成人的性表现时所用的方法来解释它们。

由于有这种情形,所以就是比较善于观察的人,对于这时期里的性生活所表示的态度与所主张的政策,往往很不一致。至于不善观察及观察错误的人,还有一听见婴儿及孩童也有性的生活就不免谈虎色变的人,可以搁置不说了;好在到了今天,这种人已经日益渐少。在所谓善于观察的人中,有的觉得在正常与健全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什么真的性表现;有的认为不论孩子的健康程度如何,不论有无神经的病态,性的表现总是有的,不过在方式上很有变化罢了;还有第三种人,他们一面承认这年龄内性生活的存在,另一面却说这种过早的表现是不正常的,至少,精神分析派学者朗克近来的立场即是这样。他在《近代教育》一书里说:“注现象对于儿童,是不自然的。我们可以把性看作一个人天生的仇敌,并且打头便存在。仇敌是不能不抵抗的,并且得用人格的全力来应付。”朗氏的这种见地解,倒可和文明社会里以至于原始文化里的一个很普通的态度互相呼应,不过若专就儿童的性生活说话,这见是否适用,却是另一个问题。

笔者以为对儿童性生活的应有态度是一个保健的态度。健是目的,保是手段。

需要大人随时随地注意,但是注意的时候,却又应谨慎,不要让儿童注意到你在观察他。童年的性爱的冲动往往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大人注意不得当,就可以化不自觉为自觉,这种自觉对儿童并没有什么益处。儿童自有其不自觉的性的活动,保健的任务不在于呵斥禁止及切心于责罚这一类的活动,而在使这一类活动对于本人或对其他儿童不发生身体上的伤害。保健的任务无疑是妈妈的任务。

做妈的,除了前面所说的以外,似乎还应当注意一点,就是不宜过于表示身体上的亲爱,因为这种表示对于神经不大稳健的儿童,难免不引起一些过分的性的情绪。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对于儿童一般的天性与个别的性格,应该精心了解。一般成年人不懂年龄与心理发展的关系,往往喜欢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感觉当做儿童的感觉,即自己在某种场合有某种感觉时,也认为儿童到此场合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儿童有许多活动,在大人看来是有卑鄙龌龊的性动机,但事实上往往是全无动机可言,更说不上卑鄙龌龊一类的评判。儿童之所以有这种活动,一半是由于很单纯的游戏的冲动,一半是由于求知的愿望。这种见解上的失误近年来也很受精神分析派的影响,这一派的一些不谨严的学者,大谈童年性现象的结果,不免使这种失误更牢不可破。

一件很不幸的事是:研究儿童心理的学者所有的知识经验往往得之于神经病病人的研究。朗克在《近代教育》中说得好:“一切从研究近代式的神经病态得来的一般结论,是必须经过郑重考虑之后才可以接受的。因为在别的情况下,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朗氏又说,今日的儿童并不等于原始的成人。我们在实施教育的时候,教育的方法与内容,最好是不过于成规。

性知识的启发诚然是一个不容易讨论的问题,但教育界一些最好的专家,到今天至少已经承认两点:一是这种启发应该很早就开始,性知识的一般基本的要素应当很早就让儿童有认识的机会;二是主持这种启发的最理想的老师是儿童自己的妈,一个明白而真能爱护子女的妈也应该把这种工作认为母道或母教的最实际的一部分。我们不妨进一步说,只有妈才配担当这部分工作,而且可以担当得没有遗憾,因此,妈自身的训练便成为儿童健全发育的一个先决与必要的条件。

持异议的人有时说,这种启发工作是有危险的,儿童对于性现象的态度,本属一片天真,毫不自觉,一经启发,难免不使它的注意故意与过分集中在性题目上。

这话固然有几分道理,但我们也得了解儿童心理自有其一番自然的活动,拔苗助长当然不对,把这种自然的活动完全忘记了也有它的危险。一个孩子想知道孩子是怎样来的,这样一个愿望并不表示已经有了性的自觉或性的意识,乃是表示它知识生活的进展,婴儿的由来是一桩科学的事实,他想知道这事实是情理内应有的事。年岁稍大一点,他更想知道异性的人在身体的形态上究竟和自己有些什么不同。这种愿望也是一样的自然,一样的不失其为天真。这一类自然的好奇心,是应当而可以有简单与合理的满足的。假如得不到满足,而得到的却是大人的白眼或一番训斥,其结果才真足以唤起不健全的意识。儿童从此就乖乖地不求这一类问题的答案了么?当然不会。他公开的得不到解答,可就暗地里设法解答。等到暗地里设法,不论设法的成败,也不论所得解答的对与不对,一种不健全的性意识也就已经养成了。

妈妈所授与子女的性知识应当完全不带任何正式与特殊的意味。就通常的情形说,母子的关系总是很自然很亲密的。在这种关系下,一切生理的作用都可以成为问答与解释的题材,而贤明的妈妈自然会随机应变,而应答得恰到好处。所谓随机,指的是有问题时加以回答或解疑。所谓恰到好处,指的是视儿童的年龄与好奇的程度而决定说话的份量,无需讳饰,也无需解释得太详细。性与排泄一类的问题,要和别的问题同样简单与坦白地解答,而解答的时候,更丝毫不要表示厌恶或鄙薄的神色。家庭中的仆妇当然不足以言此,她们鄙夷性的事物,对于屡的东西,厌恶之情更不免形于辞色。但是一个贤明的妈妈对于子女的屎是不讨厌的;而这种不讨厌的态度却是极关重要,因为在形态上排泄器官和性器官是近邻,对前者的厌恶态度势必牵涉而包括后者在内。有人说过,我们对于这两套器官应当养成的一个态度是:既不以为污秽而憎恶,也不以为神圣而崇拜。不过,完全把这两种器官等量齐观,也是不合适的,双方都很自然,都毋庸僧恶,固然不错,但是双方的意义却大不相同。性器官的作用,一有不当,对个人可以酿成很大的悲剧,对种族可以招致很恶劣的命运,所以在性器官的方面,我们虽不用神圣一类的词来形容它,我们也需用些别的一针见血的形容词。

早年性教育对于成年以后的价值,我们从几种研究里可以看出来。戴维斯医生的范围很广的研究便是一例。戴氏把已婚的女人分做两组,一是自以为婚姻生活愉悦的,一是不愉悦的,她发现在愉悦的一组里,幼年受过一些性的指点的占57%,而在不愉快的一组里,只占44%。汉密尔顿医生研究的结果和戴氏的不完全符合,不过汉氏的研究资料比戴氏少得多,怕还不能做定论。但汉氏的研究里,有一点是很有意义的,即就女童而言,性知识的最好来源是妈妈;凡是幼年从妈妈那边得到过一些指授的,结婚以后,65%的性关系是“相宜的”,但是在“不相宜的”一组里,受过这种指授的,不到35%;若性知识的来源不是妈妈而是伴侣,或其他不正当的性的讨论,则“相宜”的例子降而为54%;还有一小部分的女人,其性教育的来源是父兄而不是妈妈,则其婚姻生活也大都不愉快。

前面讨论的要点是,儿童的单纯而自然的提问,不提出则已,一经提出,便应同样单纯而自然地加以答复。如此则在他的心目中,性可以不成为一个神秘的题目,而他的思想发展,既不至于横受阻碍,他在这方面的情绪,也不至于启发得太早。如有问不答,再三延误,把童年耽搁过去,就不免发生问题了。要知道在童年期内,这种性的问答,偶一为之,是很自然而很容易的,一到童年快过的时候,不特做父母的觉得难以启口,就在子女也轻易不再发问,而向别处讨教去了。

至于裸体的认识也以及早取得为宜。如果一个孩子在童年发育的时期里,始终没有见过异性孩子的裸体形态,是可以引起一种病态的好奇心理的。再如一旦忽然见到异性成年人的裸体形态,有时精神上还可以发生一个很痛苦的打击。总之,儿童中的两性从小能认识彼此的裸体形态,是很好的一件事。有的父母,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总让年纪小一些的子女一起洗,也是一个好办法。这类简单与坦率的处置,一方面既可展缓儿童的性的自觉,另一方面也可以预防不健全好奇心理的发展,确实可以避免不危险。笔者说这种处置可以展缓性的自觉,因为我们知道,在实行小兄弟姊妹共同洗澡的家庭里,儿童往往并不理会彼此形态上有什么显著的不同。笔者以为凡是足以展缓性的自觉的影响,都是对未来的发育有好的影响,而凡是足以引起神秘观念的作法都无法达到这样的目的。这是当今聪明一点的性卫生学者都已知晓的。

不过大家要记得,到底怎样对待儿童才算真正贤明的态度,一时还不易有定论。近来的教育家就儿童的心理曾说过:与其说父母视生活的需要而陶冶子女,不如说子女就其自身的需要而陶冶父母。这话固然不错,不过我们要知道,子女对父母的这种陶冶功夫也并不容易,一方面儿童固然有他的个别的需要,而另一方面社会传统的各种生活习惯也始终自有它们的力量,不能抹杀不顾。因此,怎样正确看待儿童的地位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童本位的教育虽势在必行,但的确是很难实行的一种教育,特别是在今天。一方面从前固定的成套的集体教育既不适用,而另一方面儿童的发育程度又不足以教他有成人一般的自我制裁的能力。

所谓难行,就因为这一点了。朗克在《近代教育》里说:“今天的儿童所必须经历的童年,事实上比人类有史以来任何时代里的儿童所经历的更要见得危机重重。”

因此大家不要奇怪,即在一般已经改进的状况下,我们依然可以碰见所谓“困难”或“有问题”的儿童,目前教育心理学家径称此种儿童为问题儿童。不良的遗传与环境依然会产生这类儿童。目前即将流行的一些比较开明的见解大体上也许已经很够作一种指导,来应付这类儿童,而无需乎特别向专家请教。但对于一些特的例,专家还是少不得。所以近年来英美各国社会对于儿童问题的种种努力是很值得我们注意。这种努力逐渐把儿童问题看作医师、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与社会工作者所应齐心协力注意的对象,而不再以“顽皮”“估恶不俊”一类的词形容,从而掉头不顾,这也是很可以让人满意的一点。“1909年,美国芝加哥城因慈善家德茂夫人(Mrs.W.F.Dummer)高尚和慷慨的公益精神,设立了一个少年精神病理研究所(Juvenile Psychopathic Insti tute )聘请了这方面的专家希利做所长。到了1914年,该研究所又改为少年法庭(Juvenile,Court )

的一部分。这可以说是儿童生活指导所一类的社会运动的萌芽了。以后,各国的大城市里逐渐都有这种机关的创设,大约机关中总有三个专家,通力合作,一是精神病学家,二是心理学家,三是社会工作者。有时一个懂得精神病理学、儿童心理学与社会工作者的医生也许够了,并且还简便得多。不过这样一个全才的医生是不容易寻到的,即使寻到,他又有他的繁忙的医务,不肯弃彼就此。无论如何,儿童指导所的事业目前正处在持续发展、方兴未艾之中。它很可能以心理与病理的学识为归宿,而不依附任何学派创,果然如此则无论它如何发展,我们总是欢迎的。纽约的儿童指导所的规模是极大的。伦敦的儿童指导所成立于1930年。

儿童指导事业所引起的研究工作将来对人类流品的认识,兴许可以促进不少。

医学界对于所谓“流品学”或“体质学”(consti tutionology),即研究人类身心品类的专门之学,很早已发生兴趣,因为这种研究不但对医学有利,同一般的生活也有很大的关系。不过一直要到最近几年,这方面研究的资料才归于切实,流品学在科学上的地位才算站牢。我们甚至可以说,一直要到1921年克瑞奇默尔教授(Prof.Kr etschmer)划时代的专著《体格与品格》( Physiqueand Character)问世以后,流品之学才算真正奠定一个科学的基础;固然我们也承认这门学问目前还幼稚,却还在发展之中。

从广处看,我们可以说性的启发与性的教育对于今天文明社会生活的意义,要比以前任何时代为大。春机萌发期以内的性的启发与其应有的仪节是一向公认有族类价值的。在中非以及别处许多民族里,即我们曾错认为“原始”的民族里,这种启蒙的仪节不仅是一个神圣的典礼而已,并且确乎是进入成年生活的一个实际的准备。儿童到这个年龄,兴许已经熟悉性是什么,也大抵确知道性是什么。

因为在以往的游戏生活里,性早就成为一个主要的题目。而在大人的心目中,这种游戏也认为是无伤大雅而加以放任的。不过一到春机萌发期,他们就另有一种严重的看法了。性不只是个人的事。也是社会与民族的事,个人有需要,社会与民族也有它们的责成。为这种责成计,青年男女不能没有相当的准备。于是,一种可以叫做道德教育的训练就不能没有了。这种训练往往是相当短的,也很干脆。

受训的人一面也许在身体发肤上要受一些故意的毁损,也许生活上要受严密的隔离和多方的禁忌,一些长辈就把对于团体生活应负的责任以及部落流传的各种神秘事传授给他们。经过训练,一个孩子就变做一个成年的男人或女人,而从此也就有他或她的新社会地位、新权利与新责任。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制度,至少在比较原始的生活状态下,这已经是没有再好的了。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很不幸,此种制度的遗迹不是已经消散到一个无关痛痒的程度,就是已经等于完全消失,无迹可找。

到了今天,我们西方人忽然醒悟,感到这种制度方面的损失是不幸的,而正在想法挽救。不过,当然我们不能复古,而必须另外想些办法。而在想出办法以前,我们先要把我们目前所经历的文化的性质考察一下。

在当前文化的发展阶段里,我们的教育完全侧重在理智的一面,而教育家指认为重要的教学方法或凡人所认为时髦的教学方法,也无非是一些开发智力的方法。不过性的冲动,尽管到现在还是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的主要基础,是不易引进到智力开发的范围以内的。因此,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教育制度里就根本没有性的位置。性既然是一个不合理性的现象,又如何挤得进去呢?我们的教育制度与古代及原始民族的启蒙制度可以说完全两样,启蒙的制度里有些很值得称赞的东西。就当时的情形而论,在这种制度里也已经应有尽有,而这些特点,我们当代的教育反而却拿不出来。易言之,这些古代的启蒙制度是完整的,是以囫囵的人格做对象的,我们到今天才算有一个“完人”、“成人”或“通人”的自觉也未始不是这种制度之赐。不过近代的教育却反而不足以言此,它的对象不是生命的全部,而是生命的一部分,特别是挣钱吃饭的那一 部分。

我们目前对于性以及和性有关事物的一种漠视的态度,或厌恶态度,甚或鄙薄的态度,无论浅深的程度如何,总有很大的一部分不能不追溯到此种专重理智的教育上去。今天教育制度下的人才里,表面上特别聪明而有成就的人才,即专门致力于一种狭隘的学科,而以为满足的人才,对于性与恋爱一类问题的态度,特别容易走上热讽冷讥的一途,是不为无因的。这是学校训练的一个自然与必然的结果。虽不在办学的人的意向和计划之中,而其为成绩的一种则一。在古代启蒙制度与方法之下,这种结果倒是没有的。所以,在我们建立新的教育制度的时,无疑这一类的弊病是要设法避免的。

不过原始社会的制度里,也有一点为我们所不取,即性的启蒙工作不应展缓到春机萌发的年龄,精神分析派学者的努力早就让大家知道性生活表现得很早,往往远在这年龄以前。这一点事实我们以前也未曾不知道。不过,如不是因为这一派的学者,我们的了解决不会有目前这样的清楚。我们有此了解,未来的启蒙工作便应照这了解做。性与种族的关系,无疑开始于春机萌发的年龄,不过性与个人的关系间接也未始没有它的种族的意义,这是很早就开始的,甚至在婴儿期内就开始的。

由于性生活的开始事实上是这样的早,因此启蒙的责任不能再像古代似的归之于部落或社会,而应归之于家庭和父母。在家庭的情况下,启蒙工作也当然不是短期的、正式的一套仪节所能概括而需是一种比较长期的、自然演进的、以至于几乎不知不觉的一个过程。主持这过程的人是父母,最好是妈妈,一个贤明的妈妈,一个在这方面不受传统忌讳拘束而光明坦白的妈妈。以前做妈妈的人因为拘忌太多,坦白不足,一面既不容易认识儿童也可以有性的生活,一面即使认识,也不免冷若寒蝉。

我们希望课程方面,学校可以按照儿童发育的程度讲授一些基本的生物知识,中间当然包括人类生命的一些主要事实,连同性的事实在内,可不把性特别提出来,或特别地加以申说。这种讲授无疑也是男女孩子都应当听到的。笔者想我们这种希望并不过分,而是情理内当有的事。英国著名的生物学家盖茨(R.Ruggles Gates)指出:“每一个学校里的孩子,不论男女,应当接受一些讲解,让他们明白动植物的本质、结构、功能以及物类之间所有的血缘上的关系和功能上的交相感应,这些是他的教育的一个主要部分,必不可少。同时,他们也应当有机会了解一些遗传的道理,知道每一个个体的遗传特点,即推而至于最微细的项目,没有一点不得淆于已往的先世,而将传诸于未来的后辈。”

再向前进展一步,前面所说的教育,就到达古代的启蒙制度所注意的实行礼教的阶段,至此,也就成为一种有种族含义的性教育,而不是个人卫生的性教育了。我们必得从有如上文盖氏所说的生物学立场来看性的现象,我们才可以达到古人所见到的那个性的神圣概念,并把它提高到现代的水平。有的人,因为深怕子女把性看得太玄妙了,故意要把性看得如何平淡,如何寻常,甚至于拿它和饮食排泄一类的作用等量齐观,那是错的。他们的用心虽有几分可恕,毕竟是一个愚见。了解生物学的人知道性的作用,在意义上要比饮食渡溺深长得多,它不只是种族所由维持缔造的因缘,并且是未来世界里一切理想局面所由建立的基础。

性的冲动尽管有它许多别的有关个人幸福的作用,但一切作用之中,方才说的一层无疑是最中心而颠扑不破的。

我们说性的其他作用也自有它们的重要之处。性的冲动,除了用在狭义性生活上以外,在一般生活上也有较大的推动力量,以往教育制度的漠不关心与存心鄙薄已经把这种力量的锐气磨损了不少。但惟其在以往横遭过磨折,今后便更有培养与发展这种力量的必要。要知道理智在生活上的地位虽属重要,终究是独阳不长,孤阴不生的,它在个体的心理生活里,是没有活力的,没有什么前进的锐气的。要有的话,总得靠性的广义的力量的协作。不过今天文明社会中,独阳不长,孤阴不生的倾向虽多,性的冲动幸而还没有受什么根本上的损伤,幸而性的元气是百折不挠、百折不曲的。我们甚至可以赞同朗克所说的一句话:“我们的教育虽多方面使生活理性化、理智化以至畸形的理智化,我们还留得最后一个枯竭不了的情绪源泉。那就是性源泉了。这源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论取用的方法是自然的表现抑或人为的升华这两者事实上是并行不悖的,完全抑止其一以成全其二是”清理所无法许可的,我们总会从这里取得巨力来把人类文明推向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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