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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们在营地休息。我看着太阳渐渐落到大山后面,好像它不愿再见到我们一样。五彩缤纷的流光从天边四溢开来,犹如地狱里冒出的火焰。它吞噬了树顶,使树叶看起来格外明亮。可是眨眼之间,夜晚便降临了。地面从亮黄变成黑色。蒸汽从一些昏暗的地方升腾而起,驱赶着最后一抹余晖。

此刻,我打量着我们的“营房”——用棕榈树的枝干和叶子搭起来的窝棚。作为睡觉的地方,可以说它们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但看着营地我心里想,倘若不是因为战争,这里应该也是个风景宜人的所在。那么多棕榈树,笔直的树干高耸入云。大雨过后,它们像刷子一样将天空擦得一尘不染,而且棕榈树是多么慷慨的树啊,为我们奉献了棕榈油,还有棕榈酒。夜晚时,鸟儿和野兽们在入睡之前一定会给彼此唱上几支催眠曲。

但是我们来了,带来了战争。一到这里,我们便开始大肆地砍伐棕榈树,好搭建我们的营房。鸟儿们没有了栖息的树干,只好飞往别处。如今,这里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因为几乎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被我们吃光了。即便有些漏网之鱼,也早已被我们吓得不敢吱声了。营地后面有一条小溪,在澄净的阳光下会闪闪发亮,而且闻起来清新异常,充满生命的气息。站在溪边,你甚至能看到鱼儿在水中优哉游哉地吐泡泡,青蛙妈妈带着它们的小宝宝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它们就像在天堂一样幸福。可是我们来了,我们把垃圾倒进了小溪,并在小溪里洗衣服、洗澡,拉屎、拉尿。如今,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臭气熏天,让人不愿靠近了。

我看着同伴们兴高采烈地从卡车上卸下他们从各个村庄洗劫来的东西,看着太阳一点点坠下天空。余晖下,爬进驾驶舱检查卡车的司机,皮肤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即便夜幕低垂,他们从车里钻出来时,沾了油污的脸仍旧闪闪发亮。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同伴们。久而久之,他们的身体全像幽灵一样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眼睛眨呀眨的,犹如曾经栖息在这里的萤火虫。他们到小溪边洗澡,嘴里还唱着歌,那歌声倒让我觉得安宁。我惬意地伸开双腿,头枕在双手上。

他们每天夜里都会生火,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七嘴八舌地聊天。加入这支队伍不久之后,我也每每同别人一道坐在火堆旁。靠近火总是温暖而惬意的。我很高兴能回到营地,因为这里还算舒服,至少比置身惨叫连连的战场——不,是屠宰场,因为我们的敌人多半毫无还手之力——要舒服得多。在这里,我可以全身放松,不用担心被敌人打死。然而,坐在这里,听着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喘着气,我们看上去都还活着,但实际上却是在等死。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难过。

我不喜欢难过,因为难过到头,人就会变成疯子。疯子是不能去打仗的。一旦不能打仗,结果是要么自生自灭,要么被司令官打死。而如果我死了,战争结束之后,我就没办法去找我的妈妈和妹妹了,所以我不能难过。我想过很多战争之后要做的事,当然,前提是我还活着。

我想,等战争结束了,我可以去上大学。我想当一名工程师,因为我很羡慕修理工对卡车做的事。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机会尝试,但我每次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修理工把事情做完。有时候,我也想当医生,用救死扶伤来赎我犯下的罪。或许既当工程师又当医生会更好,因为这两种都是大人物。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村里最富有的人就是医生,虽然他在战争到来之前就已经老死在家里。他身上总是装着很多散钱,遇到有求于他的人就给一点。他既是个大人物,也是个大胖子。这是自然而然的,有钱人总是衣食无忧的嘛。

等将来我成了大人物,我就能自由自在地读书,再也不会有人像以前那样骚扰我,也不会再有人对我说三道四。到时候,我就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让他们干这干那。他们向我问安时必须弯腰鞠躬。我想喝水或者吃饭的时候,他们就把水或食物端到我面前。我也会变成一个大胖子,因为大人物都是胖子,他们从来不会缺吃少喝啊。我会吃下所有好吃的东西,一直吃到肚子高高隆起,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吃到就算向前伸长脖子也看不到自己的脚趾头。即便没有好吃的,或者长时间吃不到饱饭也没关系,至少我不会像在战争中这样,活生生变成鬼。

我会回到教堂里,每天祈求上帝的宽恕。我会坐在电扇底下的长凳上,等着有朝一日电扇掉下来削掉我的脑袋。就算长凳上的木片刺痛我的腿也没关系了,因为我的心里只有耶稣。我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动不动,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我宽恕你了。”

同伴在做饭,饭香味儿让我更加饥肠辘辘。我该怎么办呢?食物是我们抢来的,上面还沾着它们主人的血。牲畜,蔬菜,全都沾满了血。我们在路上遇到牵着山羊的农夫,便打死那农夫。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农夫,什么是山羊了。甘薯上也沾着血,还有大米。别的士兵都说:“只要把这些食物煮一煮,我们吃了就不会有事了。”可我很想说:“虽然你们能把甘薯或大米煮熟,但你们煮不掉农夫的血啊。”然而,我真的很饿,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蔬菜、水果、大米和肉吃进肚子。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因为每个人都很饿,都想尽快填饱肚子。吃饱之后,我们就开始睡觉,睡觉。

可供我们睡觉的“营房”共有四间,全是用树桩和棕榈叶搭起来的。“营房”没有墙,只有顶棚用来遮雨,所以夜里挡不住任何蚊虫。仅仅四间“营房”根本不够我们用,所以有些士兵便睡在露天的地里,如果遇到下雨就只能自认倒霉。我们用不着担心野兽会来吃人,因为它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实际上,它们更害怕被我们吃掉,应该永远都不敢回到这里了。

大家全都躺下来睡觉,可我没睡。我睡不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于是,我便竖起耳朵听,但田野里万籁俱寂。不过后来,我听到一个男孩儿在说话。我们都叫他“说书的”,因为我们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没完没了地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战争来临时,我和妈妈在一起。(这是他每晚的开场白)我们到市场里捡吃的,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连木薯皮都没有。正在市场里时,我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在抖动。随后,那些政府军的飞行员开着飞机低低地从我们头顶飞过。那声音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我捂住耳朵,接着又听到噗噗噗的声音,那是飞行员在用机枪扫射,嗒嗒嗒,嗒嗒嗒。人们到处乱跑,有的躲在车底下,有的躲在教堂里,有的跳进排水沟。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便沿着公路跑过来跑过去。这时,我又听到轰隆一声,而且爆炸就发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觉得浑身像着火一样烫,但实际上并没有。我抬头一看,树上挂着一个人,就像挂着一片肉。那人的脑袋像椰子一样晃了晃,然后才掉下来。妈呀!太吓人了!”

营房里安静下来。

但安静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他马上又会继续他的故事。他说:“我妈妈,我妈妈呢?唉,我妈妈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还挂在树上。”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也随着颤抖。我听见他在自己躺的地方翻来覆去。

还有一个男孩儿,我们叫他“牧师”。他不像我们一样是村里人,他的家安在丛林中。他睡觉的时候身体会扭来扭去,还唱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他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哼唱,我听了却禁不住寒毛直竖,背嵴发凉,因为他的声音像鬼叫一样瘆人。“牧师”有本《圣经》,偶尔他会用作枕头。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叫他“牧师”的。他的《圣经》破烂不堪,甚至已经散了页,他只好用一件破衬衣包着,连同他的刀和备用的子弹全都装在口袋里。

他一边睡觉,一边唱着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一遍又一遍。我醒着,索性跟他一起唱,尽管我连那歌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我们的主,我们的神。

但这时,我脸前闪过了一道光。睁开眼睛,我立刻被光刺得头晕目眩。随后,我又马上屏住呼吸,因为大力神的脸赫然伸在我面前,他看起来真像鬼。他的皮肤黑得像烧焦的木炭,颧骨特别突出。我说:“别烦我,别烦我。”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该躺在这里睡大觉,司令官要见我,立刻,马上。我不想去见司令官,可我不得不去,要不然他会生气的。于是,我坐起来,这并不容易,因为我浑身乏力。终于站起来后,我伸了伸懒腰,看着大力神重新跑回到卡车下面,和那些司机睡在一起。我捡起刀——为了防止敌人突袭,我向来是刀不离身的——越过其他人的头或脚,向司令官睡觉的地方走去。我像野兽一样穿过黑暗。今夜格外寂静,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我们做了太多杀戮的事。我小心地躲开躺在地上的人,躲开他们的刀和枪,免得惊醒任何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又一个士兵,我便来到了司令官的棚屋之外。隔着一层蚊帐,我看见他正在棚屋里走来走去。他是营地里唯一用蚊帐的人。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蚊帐之上,我想,只有大人物才可能拥有那么巨大的身影。

我来到棚屋前,与司令官只隔了一层纱。人们都说,他是一个能把敌人逼疯的角色。年轻时,他就参加过各种大大小小的战斗,所以他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比如谁谁谁就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死亡,或者哪个小孩儿在学会说话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杀人。他说他经历过世间最残酷的事情,就算魔鬼见了他也不免要跪地求饶。他说他吃过人,只是人肉的味道并不香。他还说他亲眼见过人吃人,跟吃别的动物的肉没什么两样。

我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召唤。我心里想着各种美好的事情,因为只要好事占据了你的心,坏事就会远远躲开。

每次到司令官这里来都如同上刑场,因为我很清楚他要对我做什么。我不想来,我想告诉他我不愿意再打仗,他应该放我走,让我成为难民。当难民也是幸福的,最起码不用去杀人。可我知道,倘若真的这么说了,唯一的结果便是惹他不高兴。他会用舌头舔着牙齿对我笑,但那是愤怒的笑,和他视某人为间谍时的笑一模一样。

司令官坐在地上,身旁铺着各种地图。我在他门口已经站了许久,但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过我。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好告诉他我来了。可他还是不看我,同时因为他脱掉了军装,看起来倒和我们一样疲惫不堪。他下身只在腰上系了块布,兜住裤裆,上身穿了件脏兮兮的衬衣。他跪在地上,用那块从不离手的白色脏手帕擦着汗。光线很暗,暗到我甚至看不清自己伸出的双手。他看上去似乎在自言自语,最后当他站起身时,我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一只手几乎塞进了嘴巴里,另一只手摸着光秃秃的头顶。

“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进去之前,他首先质问,然后才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简易小床说,“坐下吧。”他是司令官,所以总有床可睡。而我们,运气好的时候能睡在垫子上,但大多时候都只能睡在地上。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到他这里来。我不喜欢这里的味道,闻起来像动物的粪便,熏得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可我又没胆量离开,我怕惹麻烦,尽管今天我并没犯什么错。我沿着小棚的边沿一步一步往里挪,熘着床沿时还被铺在床上的棕榈叶戳到了屁股。我在小床上坐下时,他仍然盯着地图,还时不时拿圆珠笔在图上画着什么。棚下光线昏暗,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我抠着脚底的泥巴,然后又用双臂抱住膝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老喜欢盯着这个国家的地图看,好像那是一块肥肉,他们可以用刀把它分成一块一块。

司令官咳嗽了一阵,挠了挠头,而后把蜡烛一根一根吹灭,小棚里顿时漆黑一片。透过蚊帐,我望着外面的火堆。火头已经很低,可我依然向往外面,向往其他士兵睡觉的地面,向往听“说书的”讲他的故事,听“牧师”唱我听不懂的歌,可我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司令官。他对我说:“把衣服脱掉。”

我不想脱衣服,但我什么也没说。毕竟司令官是大人物,况且他有时也会给我一点好处,比如多给些吃的或保护,或者衬衣、裤子之类的东西。这多少能让我好受些,因为我知道,即便他什么都不给我,也照样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听见他在黑暗中朝我走来,替我脱掉了衣服,并在我旁边坐下。

他的呼吸无比粗重、急促,可又和平时奔跑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不同,这是一种奇怪的喘息。它就在我的耳边,让我听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然后,他开始摸我,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不过,他每次对我做这种事的时候都会说:“长官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士兵的。好士兵要服从命令,我命令你接受我的抚摸。”我不想当好士兵,实际上我连兵都不想当了。我讨厌他的手指在我浑身滑来滑去,讨厌他用舌头舔我,那感觉像鼻涕虫在身上爬一样恶心。他有时候会舔我的背,有时候甚至舔我的腿。我认为司令官不该做这种事,可我敢怒不敢言啊,所以只好把怨气憋在心里,这样好伤心啊。我知道他并非只对我一个人做这种事,可这并不能让我高兴起来。

司令官站起身,一边摸我,一边把我的头拉向他的腰间。我闻到一股浓浓的臭味儿,恶心得直想吐。我想起他第一次让我做这种事时的情形,他当时冲我大吼,让我摸他的“兵”——他管自己的鸡鸡叫“兵”,我们也是他的兵啊。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让我接受这种事。因此每一次,我恶心的感觉都是同样的。不过第一次那回还算好的,起码我们不像现在这样住在野外,那时我们有真正的床。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一次,他命令我跪在地板上,然后便解开皮带。我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他打算用皮带惩罚我。可皮带并没有抽到我身上。他对我说:“别害怕,我不会惩罚你的。”然后他又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我乖乖照做了。接着,他便命令我摸他的“兵”,除了用手,还要用嘴唇和舌头。后来,他让我趴下,并把他的“兵”塞进了我的屁股,就像公山羊误把另一只公山羊当成母山羊时所做的那样。如果你看到那种事,一定会觉得不正常。可我不敢挣扎反抗,要不然他会打死我的,我不想死。所以,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任由他的“兵”在我的屁股里进进出出。那时,部队的境况还算不错,我们有吃的,有各种东西。他在我身上抹些棕榈油,说那能让我少点痛苦。可棕榈油也不是常常都有,没有的时候,我的屁股便只能忍受像火烧一样的疼痛。

第一次做完那种事后,他便让我走了。我想躺下歇歇,可屁股疼得不敢着地。我问大力神他第一次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他在地上画了一幅图:一个人弯腰趴在地上,后面有把枪向屁股射出子弹。他画得很有意思,可我却笑不出来。我想从那以后我再也不会笑了。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我感到屁股里在流血,我不想让他或别的士兵看到,不然他们会笑我是个女人。所以那晚,我提了一盏油灯向小河边走去。

这一次,我甚至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因为刚刚发生的事让我气愤和迷惑。我脑袋空空的,只管沿着小路在黑暗中瞎走,丝毫也不怕自己被魔鬼掳走。来到河边,我让屁股先入水,然后仰躺在水中。我感觉着河水缓缓淹没我的胸膛,包围我的脸。倘若我有足够的勇气,我就会大口喝水,或者吞下石子或别的什么,让自己无法呼吸,一直沉到水底且永远留在那里。可我不想这样死去,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祖先是不会接纳我的。我的灵魂也会一直被困在水底。我在水下憋住气,当我想张口喝水时,心里便一阵害怕,于是两条胳膊就拼命扒水,吓得青蛙们哌哌乱叫。

那晚摸黑走回驻地时,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祖先的声音。双脚不时踩在荆棘上,疼得我连路都走不稳。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还要时刻小心不要摔了油灯,否则司令官肯定会要了我的命——那可是一盏很值钱的油灯。

我用了很久才回到大力神睡觉的那间屋子。进屋时,他在他的垫子上睡得正香。我不知道我的垫子跑哪儿去了,便在他旁边的水泥地上躺下。这时,他的一只胳膊搭在了我身上,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那晚,我一夜没睡,就看着他在垫子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吮吸下手指,一会儿又抓一抓他的小鸡鸡,时不时还冲着空气挥舞一通拳头。天快亮时,我的上下眼皮儿终于开始打架,难以抵挡的困意使我暂时忘记了屁股的疼痛和烦人的头痛,我昏昏睡去。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醒来时,大力神已经不知所踪。旁边的地上倒是留下了一幅画,大意是对我说:上帝会惩罚他的。

现在,司令官又对我做着同样的事,尽管我已经不再恐惧,但感觉却仍和第一次一样恶心。他喜欢对着我悄悄说话,好像我是个女人。做完这恶心的事后,他的手在我的背上来回抚摸了几次,擦掉汗水,又摸了摸我的头,仿佛这时我又成了个孩子。完事之后,他总是非常安静,我能听到他用手帕擦洗自己的声音,擦完后便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蚊帐外面依然闪烁着火光,司令官坐在床沿,双手垂在两腿之间,身体一前一后地微微晃动。我很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我用手捂着屁股,不停按压以缓解疼痛。我枕着他满是汗臭味儿的枕头,像牙签一样的东西从枕套里冒出来,戳着我的脸。这张小床勉强承受着我们两人的重量。他每呼吸一次,小床便吱吱呀呀叫一声。我把舌头缩进嘴里,生怕自己忍不住疼痛咬断了它。他的呼吸格外深长,仿佛黑暗是可以消除饥饿的食物,势要把它们全都吸进肚子。

“阿古,”他对我说,可他似乎筋疲力尽,说话时连舌头都懒得抬一下,“有些事你想不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此时此刻,连听到他的声音都是一种折磨,尽管他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变得极其微弱。我不想听他的呼吸,也不想闻到他呼吸之间流露出的愤怒和忧虑的气息。我只想冲出去把那堆火吞进肚子,让它把我肚子里的一切都烧光、烧尽。

可我却习惯性地说:“好的,长官!好的,长官!”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我想咽下点口水,却忽然发现自己吞咽有些困难。口水在我的嘴里越积越多,最后流到了枕头上。他看着我的背,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上下扫过我赤裸的身体。他的注视犹如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我的皮肤上爬来爬去,它们从容不迫地啃噬着整个世界。我翻了个身,从眼角看着他。虽然棚下一片昏暗,但我仍能看到他红红的双眼,像魔鬼一样吓人。微弱的光线使他的鼻子显得更尖,舌头舔过的嘴唇闪闪发亮,好像他刚刚吃过一顿美味佳肴。

“阿古,我并不是坏人。”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轻柔地说。

我的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在枕头上与我的口水汇合。我想对他说:“我不愿再打仗了,我的灵魂已经和腐烂的水果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如果真这么说了,他一定会像抽其他士兵一样抽得我满嘴流血。我咬着枕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木签扎着我的嘴巴和舌头。我含泪忍着。我想离开。

司令官的手指从我的脖颈往下移动,在我的背上调皮地跳起了舞。可于我而言,他的手指所到之处,我都感觉像被开水浇烫一样痛苦。随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它从我的屁股上移开。

“别担心。”他说,“会好起来的。”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之前,我们拆掉了营地。全拆了,连一根木桩都没有留下。这天早上格外凉爽,风吹在身上特别舒服。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我们都是普通人,而不是士兵,我们一定会忍不住欢呼:“多好的早晨啊。”太阳露头之前最是惬意无比。我们一个个从睡梦中醒来,伸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虽然每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可是没有人吃饭。

我们这里一直遵守001的原则。当兵之前,我可不知道001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我却清楚得很——它表示没有早餐,没有午餐,只有晚餐。晚餐之外的其他时间如果你想吃东西,通用的办法就是把前一天的晚餐省出一部分。要不然,就只能靠洗劫村庄或者庄稼地,那样我们就能吃个够了。

要走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该干什么。食品一类,煤油和燃料一类,分别装上不同的卡车。每个人要确保带上自己的刀和枪,谁要是弄丢了武器,司令官准会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出队伍。

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装车,拆营房。拆下的棕榈枝干堆成小山,临走时一把火烧掉。“全部烧掉。”司令官命令道,“快点。全都拆了,堆成堆。如果政府军到了这儿,我们要保证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士兵们提着煤油桶,把煤油倒在成堆的木头上。司令官拿着火柴走向我,说道:“你来点火!”在我们这里,这可是一份莫大的荣耀。当然,我很清楚他为什么选中我。我很乐意接受这个光荣的任务,但它所带来的满足感仍不足以抵消我对他昨晚所做之事的排斥与厌恶。不论他给我什么,都不会让我喜欢上那种事。我只是嘴上不说,免得挨打。

我从司令官手中接过火柴,噌噌噌连划了几下,嗤,火柴头上燃起了火苗。火药味儿直冲我的鼻孔,害得我好想打喷嚏。我拿着燃烧的火柴棒,直到整根火柴都快要烧着才把它扔向木堆。一时间,大火熊熊燃起,但并不像轰炸或炮击一样伴随着巨响。热浪袭人,火焰越蹿越高,整个营地陷入一片火海。火焰呈现出落日的颜色——很好看的橘黄,然而火焰烧到哪里,哪里就变成一片乌黑。浓烟滚滚,透过烟与火,对面明明静止不动的东西,却好似在跳舞一样左右摇摆。

我们在火堆前欣赏了一会儿,直到热浪熏得我们步步后退,浓烟呛得我们又是咳嗽又是流泪。

我们站好队。我和大力神获准坐在卡车的驾驶舱里。于是,我们看着其他士兵一个一个爬上卡车车厢。由于人太多,每辆卡车都被压得叽叽歪歪,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我和大力神正准备爬上车时,司令官走了过来,对我们俩说:“等等,你们两个今天做我的贴身警卫,坐我那辆车。”

然而,司令官的卡车上只有一个座位,我们只好挤一挤。司机坐在驾驶座,我坐在司机旁边,大力神挨着我,司令官紧贴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司令官的卡车比其他车都要高级。这里的座位上有软垫,坐在上面非常舒服,窗玻璃可以升降,还有广播可听。司机打开广播,我们随着歌声像蜥蜴一样不停地点头,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拍子。

我望着车窗外面一闪而过的景和物。呜,一棵树过去了。呜,一栋房子过去了。呜,一个人过去了。我想,一切都过得如此飞快,等战争结束时,我恐怕都成老头子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战争结束之后,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做各种小孩子才做的事。我要回去教书、耕地,或者当医生或工程师。我要找到我的妈妈和妹妹,但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爸爸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被这可恶的战争害死了。

我的思绪就像那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不停地向前延伸,一直把我带到遥远的将来。有时候,我会想很久以后的事,有时候我会想很久以前的事。

我扭头看了看司令官和大力神,心中暗想,他们原本也是平静优美的人啊,然而战争结束后,我们还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们,像一群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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