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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预感

有一句俗语叫“冥冥之中的预兆”。字典上的解释是:毫无根据来由地感知到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是,这种现象真的存在吗?即便真有,也只是事后人们联系已出现的结果,让自己深信这就是“冥冥之中的预兆”吧。

福士高伸原本是个与这类灵异感应无缘的人。他倒不是有心要否定神灵、灵感的存在,只是觉得那种东西跟自己毫不沾边罢了。

但是,那一天的那一个瞬间,还真有些不同寻常。虽然他也拿不准那感觉该不该称作“冥冥之中的预兆”,但是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却是千真万确的。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早晨,他去公司上班的路上。东京的上空笼罩着低矮的云层,遮挡住了阳光。气温倒是挺高,樱花正在这密不透风的空气中悄然绽放。

高伸像往常一样,早上八点钟离开家门。他首先要去大苍山站乘坐东横线的电车,然后到涩谷站换乘地铁,到新桥站下地铁出站,最后再步行七八分钟到他所供职的“玫瑰皂业”,整个路程合计需一个小时左右。

那种不祥的预感,就是在他乘坐的东横线的电车刚刚驶离中目黑站的时候向他袭来的。

当时,他站在电车内,手握着吊环,视线刚刚扫落到对面座位正在读报的乘客身上,一个大大的“死”字就不期然闯入了眼帘。

仔细一看,原来是报纸向下折叠后将“脑死”一词的两个铅字隔断开来,单单只露出一个“死”字的缘故。

“这算什么嘛……”

搞清楚原委的高伸略微定了定神,但是一种看了不能看的、犯忌讳的东西的感觉却再也挥之不去。

“真没意思……”

高伸仿佛要挥去那转瞬之念似的,刻意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然而对于刚才为何会对一个“死”字过分敏感,他有着自己的解释。

今天早晨临出门时,他特意看过手表,再过一个小时,妻子邦子就要接受子宫肌瘤的手术了。恰好那家医院就坐落在他上班的必经之路——中目黑站的附近。他原来打算,只要来得及,就顺便到病房去看上一眼。可是,由于昨晚睡得太晚,现在根本无暇兼顾了。

虽说他还没到特别懊悔的程度,可内心里确实隐隐有些自责。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会对妻子的手术表现得过于敏感了吧。

虽然现在仍旧处于上班拥堵时段,车内大多是选择错时上班的公司职员,也有一些不怕迟到的老资格的管理层人士。福士高伸正是属于后者,他通常会在规定的上班时间九点钟后到公司,因而他将今天的会议安排在了九点半。

三天前,在确定会议时间时,高伸也曾犹豫过,因为这天正好是妻子动手术的日子。因为会议由担任企划设计室主任的他自己主持,所以稍微再往后推迟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是考虑到会议内容是研讨关于横滨新建的旅馆里洗浴套装的方案,很可能会费些时间,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定在了九点半。现在回想起来,若当时明智一点,将会议时间安排在十点,今天就完全来得及去医院探望一下手术前的妻子了。

高伸在懊悔安排失误的同时也心知肚明: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他昨晚幽会了高木惠理。

高木惠理供职于新宿的“城市饭店”,两年前在采购公司产品时,两人相识并开始了初步的交往。惠理三十五六岁,离过一次婚,聪慧可人且颇具工作能力。起初,他们只是因工作关系有所接触,渐渐地,高伸就被对方深深吸引,一年半前,两人的关系有了深入的发展。

无独有偶,昨天恰巧是惠理的生日,高伸陪着她在赤坂的西餐厅共进晚餐。席间,高伸因挂念着妻子第二天的手术,有些心绪不宁,本打算早些回家。心思细腻的惠理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便开口询问他有什么烦心事。

之前,高伸曾向惠理透露过妻子住院的事情,但并没有提到第二天就要动手术,所以他含糊其词地敷衍了一句,谁知反倒招来惠理的不快,甚至赌气说出“我们俩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嘛”的话来。

高伸忙不迭地解释,饭毕又带她一连光顾了两家酒吧以示将功赎罪。等到惠理的心情由阴转晴,他才将其送回位于雪谷的公寓,而他自己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

今早晨一觉醒来,时钟已经指向出门上班的时间,所以现在根本无暇去探望妻子。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昨夜的放纵。为何偏偏选择妻子动手术的前夜,陪着情人纵饮至深夜?!很明显,今早在离开家门的时候,高伸的心里就隐隐潜藏着这份自责了。

与会人员以高伸为中心,共计八位,除了负责商品开发推广的同事,还有参与设计的工作人员。

最近,香皂也被归入所谓的生活舒适性商品,成为创造舒适生活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香皂的品质自不必说,就连形状、香氛甚至外包装的装饰效果也都备受重视。若能在宾馆的浴室中恒久地展现自己的创意新产品,不仅可以保障稳定的销路,还可以扩大宣传效果。因此,每逢此类大型酒店开业之际,各路厂商都会趋之若鹜,竞争异常激烈。

其实,高伸所供职的这家“玫瑰皂业”并非大型企业,市场占有率也极其有限。但是他们专攻高科技领域,精于生产能满足高端消费者需求的高档次产品。

这次的产品推介会上,肯定少不了行业巨头们的参与,但是基于以往的出色业绩,他们公司胜出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会议开始后,先由企划设计室副主任八木泽就前期草拟的推介会的草案进行了介绍说明。草案要点有二:一是为了配合新落成的酒店的外观,拟将浴室香皂的外形设计成尖顶的帆船形状的方案是否可行;二是由于该酒店坐落于海滨,如何在香皂上做文章,才能更好地表现出清爽的海洋气息。

其中,关于香皂处形的预案很快就获得了大家的一致通过,但是在如何表现海洋主题的设计上,众人的发言非常踊跃。首先是香氛的选择。有人认为,如果只是简单地照搬海风的味道,将无法体现产品的高档特质。有没有一种既能让人联想到大海,又能体现健康明快意境的香氛呢?讨论的结果,大家决定选择那种能表现青春气息的、清爽的微香型。具体的细节还将进一步与香料店磋商,并火速拿出几款样品。至于颜色,则选定为海蓝色,只是香皂外层将设计成透明状,仅让内芯部分保留容易使人联想到海洋的深蓝色。

在倾听众人的发言时,高伸偶尔会想起妻子的手术。

据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手术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完成。因此上午十点多,还在进行预案说明的时候,他看过一次手表,心想这会儿手术该结束了吧。等到十一点,大家基本敲定了香皂的颜色、形状时,他又在心里估算着:此刻妻子一定完成手术,回到病房了吧。

长女容子昨晚开始一直陪护在医院。父女俩事先约好,手术一结束,容子就立即打电话到公司,向父亲报告结果。

会议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临近正午才宣告结束。其间,高伸只接到过两通电话,一个是他的大学同学,另一个是一家进货商场打来的。

回到办公室后,高伸询问负责接听电话的女职员角谷,会议期间是否有自己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只有琦玉的工厂及分室的营业所来过咨询电话。

为何医院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从时间上推算,手术应该结束了呀。

莫非出了什么事故?一股不安的思绪瞬间袭上高伸的心头,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就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也许手术已经顺利完成,但容子忙于照料母亲,顾不上打电话吧。高伸自我安慰了一番,便决定先外出解决午饭问题。可是毕竟心里不踏实,走到出口处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站在了电话机前。正当他掏出电话簿,查找妻子所住医院的电话号码时,刚才的那位女职员角谷跑出来叫住了他。

“主任,您女儿的电话。”

果然是容子搞忘了。高伸急忙折返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张口就问:

“手术结束了吧?”

“嗯……”容子应了一声之后,间隔了好几秒钟才继续说道,“是结束了,不过妈妈好像还在集中治疗室里。”

“她人还没回病房吗?”

手术前医生曾说过,手术本身只需一个小时,术后不久,病人就可以回自己的病房了。

“手术不是结束了吗?”

“那是没错。刚才还让我看了摘除的东西。”

“摘除的东西?”

“子宫被……”

妻子得的是子宫肌瘤,医生已经告诉过他们,在摘除肿瘤的同时,子宫很可能会被一并切除。

“既然病变的地方全部清除掉了,就该没事了吧?”

“我想是吧……”

容子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于是高伸又追问了一句:

“知道为什么还没回病房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们说妈妈还没苏醒。”

“是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吧?”

“可是,应该只是腰腹以下的半麻吧。”

确实,昨天和妻子通电话时,她还说过,只需对腰部以下进行麻醉,自己能够保持清醒真是太好了。

“那我马上赶过来。”

高伸的原定计划是午餐之后,利用下午上班时间,与营业部门的相关人员开个碰头会。不过,这件工作大可委派给副主任八木泽去完成。反正傍晚下班后也要去医院,现在索性提前赶过去看看情况,倒还更放心些。

高伸跟刚才的那位女职员交代了一声,就离开公司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到目黑的都南医院……”

从公司到医院,不堵车的话,只需半个小时的车程。

坐在汽车座位上,高伸开始重新梳理刚才与容子的那通对话中的主要信息。

医生明明说过,手术中只采用腰部以下的半麻,病人可以保持清醒。那么为什么妻子会昏迷不醒呢?是因为手术中的某种需要,临时改为了全麻,还是为了术后止疼,加用了安眠药呢?

手术已经彻底结束,人却还留在集中治疗室。从这点来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不宜搬动病人,所以暂时不能移送病房吧。

想到这里,高伸自问:如果真有那样的突发情况,医生理应第一时间通知家属的。

到目前为止,院方并未给出通知,由此可见,应该只是在回病房的这个环节上耽搁了些而已。

身为患者的至亲,担心之余,总难免会把结果往坏处上去想。

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神经过敏,也许还有一层缘故,就是早晨别人手中报纸上大大的“死”字所触发的晦气感仍旧盘桓于脑海,挥之不去吧。

“没啥好担心的!”

高伸再一次劝慰自己,将后背软软地靠在了座椅上。

高伸抵达医院时已将近下午一点。

他由正门穿过挂号处,走进安装在右侧候诊区前边的升降式电梯。

妻子五天前办理了住院手续,住在妇产科病房,位于医院北区一号楼的第五层。在她接受术前检查的这段期间,高伸曾经来探望过两次,所以对去病房的路还算熟悉。

在五楼下电梯,从过道向左,穿过一段走廊就是妇产科的病房。由于途中要路经整形外科的病房,所以常常能看到一些坐着轮椅或架着双拐的病患。但一进入妇产科病区,就几乎全是穿着粉色或白色病号服的女性患者了,因而高伸每次过来探视都不免有些局促尴尬。

现在正好是午餐过后的时间,走廊内还停放着一辆配餐车,不时能看到将餐盒送还车内的护士及护工们的背影。

妻子入住的B五○五室是一间单人病房。由于该医院是东京都内历史较为悠久的一家医院,拥有实力雄厚的医疗班底且又紧邻市中心,所以总是人满为患,他们也是足足等了一个月才排上床位的。

大概是正值午休的关系,所以位于走廊入口处的护士站只有两三个护士在值班。高伸默不作声地经过那里,直接来到五○五号病房前。

房门半掩着,门前挂着一面浅驼色的帘布,门口右侧悬挂着一块写有妻子的姓名——“福士邦子”的名牌。

高伸站在门口确认过妻子的姓名之后,轻叩了几下房门,便推门而入。

单间病房内摆放着一张病床,床尾正对着房门,床的右侧有一张小沙发,长女容子和次女香织正并排而坐。

“哦?你也来了啊。”

“不是跟您说过,我会请半天假,中午提前下班过来的吗?”

二女儿香织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才进入一家与电影业相关的公司工作不久。听她这么一说,高伸这才回想起,早晨临出门时,女儿确实说过要早点下班去医院,只是自己当时行色匆匆,没有听进心里去。

“一会儿达彦也要过来……”

独子达彦排行两个姐姐之下,目前还在读大二。

“是你们喊他来的吗?”

“是他自己打电话来的。”

高伸坐在了右手边的圆凳上,容子和香织坐在左手边,中间横隔着那张病床。中间的病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空空如也,不见患者的踪影。

“那之后,医生有过来说些什么吗?”

听到高伸询问,容子当即摇了摇头。

“但是……”

高伸想说:等的时间也太长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妻子迟迟未归,两个女儿肯定也担心得要命,如果做父亲的率先发起牢骚,只会加剧孩子们的不安。

“中午饭吃过没?”

“还没呢。”

如果妻子已经平安归来,他一定正带着女儿们一起在医院附近的某处大快朵颐呢。然而此时此刻,大家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香烟,忽又想起病房内是禁烟的,只好中途作罢。

这里是单间病房,床头附近有一扇窗户,窗台上摆放着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满了清一色的红玫瑰。这些好像是与妻子要好的素描班的老姐妹们送来的。

病床右侧的墙壁上嵌着分为上下两层的壁橱,妻子的换洗衣物及洗漱用品都放在其中。左侧有台小型冰箱,可兼作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小台钟和一本妻子正在看的书——《素描技法》。上方的墙壁上装饰着妻子创作的六号大小的寒椿图。床尾方向还有一张移动式桌台,上面摆放着一台租来的小电视。

“可是,时间也太长了呀!”二女儿香织终于憋不住了似的叫道,“这都一点多了嘛!”

妻子上午九点钟按计划离开病房,从那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多钟头了。

“他们让你看摘除掉的东西时是几点呢?”

听到高伸询问,容子看了一眼手表说:

“我记得平井大夫喊我过去时,是十一点钟左右。”

平井医生是妻子的主治医师,他身材修长,戴副眼镜,年纪在三十五上下。

“是把你叫到手术室去的吗?”

“不,是一个叫作集中治疗室的地方,在那门口……”

“就你一个人看到了吧?”

“放在一个不锈钢的容器里,红红的,不,准确地说是粉红色的,这么大一团。”

容子有两手比画出一个大过拳头的环形。

“那是子宫吗?”

这回,轮到香织抢着发问。

“子宫和肿瘤连在一起。肿瘤有三个,略微有些发白,像小疙瘩似的鼓着。”

手术前妻子曾表示,希望尽可能地保住子宫,只切除病变的组织。

但是妻子已经四十九岁,且已育有一儿两女三个孩子,所以医生曾跟她解释说:“子宫只是用来孕育胎儿的器官,如果已经不打算生育,那么保不保都无所谓的。”

但是,作为女性,如果失去了子宫,终归会有些失落吧。

所以当妻子提出“还是希望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子宫”时,医生答应说:“等打开腹腔后,我们再视情况而定。如果能单独清除肿瘤的话,就帮你保住子宫。”妻子对此寄予了厚望,一心盼着只切除肿瘤,可是到头来,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妈妈要是知道自己没有了子宫会说什么呢?”

面对香织的担忧,容子回答道:

“不过,我认为妈妈早就看开了。”

确实,妻子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住院前,她就曾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没有子宫,你会嫌弃我吧”,高伸当时苦笑着没有回答,但是,他知道就算妻子失去了子宫,自己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变心的。

老实说,和妻子牵手已有二十五个年头,新婚燕尔时的浓情蜜意早已不得存在。尤其近十年来,尽管也时常一起共赴云雨之欢,但多少有些敷衍了事,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生活伴侣更为贴切。

虽然夫妻感情生活日趋平淡,但是并不等于说妻子已经变得令人讨厌,甚或是可有可无的。二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已经使他们相濡以沫、心有灵犀了。虽然曾经的激情已逝,自己偶尔也会移情别恋、行为出轨,但是毫无疑问,只有和妻子相伴时才是最放松、最踏实的。

“可是,也确实太久了……”

高伸虽然明知当父亲的不应该流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可还是忍不住又向容子打听起来:

“医生只喊过你那一回吗?”

“就那一回,他说麻药劲儿有些过……”

“有些过?”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颇难理解。

“只是腰腹以下的半麻,怎么就会陷入昏睡了呢?”

“我也觉得挺怪的。”

容子的心中似乎也抱有同样的疑团。难道说,是推进手术室后临时改变了麻醉方式?

“我还是去打听一下吧!”

香织噌地站起身来。

“你去问谁?”

“当然是医生啰!”

“刚才咱们不也去护士站看过了吗?医生不在那儿呀!”

“那我就去问护士!”

和姐姐容子相比,妹妹香织因为年纪小,行事风风火火的。

“我去去就回!”

“你等一等!”

香织刚走到房门口,就被高伸叫住了。

“我想,要是有问题的话,医生会说明的。”

尽管原地等待着实令人忐忑不安、心急如焚,但是如果在这里吵嚷起来的话,势必会给医生们留下不佳的印象。

“也许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高伸尽可能语调轻松地说道,但是两个女儿都没吭气。

正当三个人就此陷入沉默中时,门开了,独子达彦走了进来。

“妈妈呢?”

进屋之后,看到父亲和两个姐姐都沉默不语,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还没回来!”

听到姐姐回答,达彦似乎想要亲眼求证般地靠近了床边。

今年二十岁的达彦在高考后复读了一年。那是由于他报考了超出自己水平的大学,结果名落孙山,惨遭淘汰。如今,他就读于武藏野一家私立大学的经济专业。

从小学到初中,达彦一直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只是上了高中后,就不太喜欢与家人沟通,特别爱和母亲对着干。复读了一年,考上大学以后,他的心性总算安定了下来。谁料,自打今年年初开始,他与母亲的关系再次陷入剑拔弩张之势。起因是家离学校路程较远,他提出想要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可是母亲认为每天走读根本不成问题,坚决予以反对。

确实,虽说学校在武藏野,但一个半小时也就到了,倒还不至于不能走读。看样子真实原因是男孩子长大了,想一个人单飞罢了。在达彦看来,他不过是想追求一种独立的滋味,可母亲就解读出了种种不安定因素,担心儿子会就此误入歧途。

高伸既理解儿子的想法也明白妻子的忧虑,他的观点是,既然孩子想独立就随他去呗。

然而,到了四月份,新学期开始了,母子之间仍旧未能达成一致。最近,母子俩索性开始冷战,相互不理睬对方。或许就因为这么个缘故,此次母亲因病住院以来,达彦也只利用放学回家顺路之便来过医院一趟,且仅待了十几分钟就走了。

原本,这对母子正闹着小别扭,相互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再加上这里又是妇科病房,到处都是女性患者,一个大小伙子肯定待不住。

“木呆呆地路来,眨巴眼的工夫,啃光了一个别人送给我的甜瓜,只说了声‘再见’,就回家去了。”

在邦子的口中,儿子的行为不可理喻,简直无可救药。可实际上,达彦这孩子只是表面冷漠无情,内心却一直挂念着母亲。他一定是自己掐准了手术结束的时间,立即与姐姐容子通了电话,得知妈妈手术仍未送回病房,便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你兼职的地方走得开吗?”

面对高伸的询问,达彦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高伸此前听说,达彦好像在荻洼附近的一家餐馆打工,看样子他今天也和香织一样,是请假赶来的。

“好像是麻药的药劲儿有些过,妈妈还被留在集中观察室里。”

父亲高伸坐在沙发里,姐姐容子坐在对面的圆凳上,独子达彦靠窗而立,香织则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的红玫瑰花前。自孩子们长大后,他们一家人很少齐聚一堂,所以,此刻大家待在同一个房间内,气氛竟然有那么一丝尴尬。如果母亲在场的话,瞬间就能调剂出和谐的气氛,但是正因为母亲不在,大家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如一盘散沙,各自保持缄默。

“我给您沏杯茶吧。”

容子似乎想打破沉默,主动站起身来。

“也好……”

“达彦也来一杯吗?”

容子从床头柜里取出茶杯,拿起暖壶倒水沏茶。

“浓一点,对吗?”

“谢谢。”

“达彦,这里有水果的噢!”

容子又从冰箱里取出草莓,装进果盘。

高伸看了看表,一点半,此时正是要和公司营业部的工作人员开会磋商的时间。临走时,工作都交代给了副手八木泽,应该不会有问题。到两点时,得打个电话回公司。正当他一边饮茶一边思考着工作的时候,一直凝望着窗外的香织回过头来,坚决地说:

“我还是要到护士站去问问!”

“但是平井大夫不会在吧?”

“医生不在,找护士问也一样啊!”

姐姐容子一向娴静文雅,而妹妹香织却是果敢冲动型的。

“我可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

高伸心知,已经阻止过她一次,这次恐怕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香织动作粗鲁地开门而去,足音渐渐远去,留下另外三个人面面相觑。

究竟会带回怎样的答复呢?高伸觉得自己很矛盾,既想早点知晓病情,又害怕听到答案。

医生不应该给予热心的说明吗?或许在他们看来,只是小事一桩,“药力过了点”而已。可是作为家属,不见亲人的面,谁又能保持心情平静呢?只要默默等待就行?即便我们能做到,那么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见到邦子回病房呢?高伸真希望有人来给个具体的说法。

护士站就在同一条走廊内,距离病房三十米左右,去一趟花不了几分钟时间。大家屏息默守,果然十分钟后,香织回来了。

“怎么样?”

看到香织垂头丧气地回来,容子冲上前问道。

“医生不在,护士长也不在,去问了主任,他还是回答说,药劲儿过了头,现在还在昏睡……”

“这不等于白说吗?”容子嘟哝了一声,接着追问,“妈妈现在人在哪儿?”

“听说还在集中治疗室。”

“那地方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手术结束后,专等病人苏醒、稳定病情的地方。”

“那么,也就是说妈妈还没醒过来?”

“为何醒不了呢?”

面对达彦的疑问,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突然,香织嘟哝起来:

“要是妈妈就这么一睡不醒了,可怎么办呀?!”

香织的不安也正是高伸心中所虑。想必容子和达彦也是如此吧。

但是,高伸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张嘴,这份担心就会转化成现实,变得无可挽回了。

“这怎么可能……”高伸慌忙予以否定,“绝对不会的!”

“那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呢?”

高伸无言以对,但此时此刻,他只愿意相信,妻子终将平安无事。

“你妈一定会没事的!”

“妈妈可不是个贪睡的人哦!”

容子的话虽然显得有些滑稽,但高伸充分理解她想要表达的含义。

邦子性格开朗,善于交际,与任何人都能谈得来。她最恨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总爱一刻不停地找事做。这样一位开朗好动的女人,怎么可能一睡几个钟头呢!

“可是,这也太离谱了!不行,我得再去问问!”

香织又一次走向门口,高伸急忙出声制止:

“等一下!你妈妈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我信不过他们!”

“这里是医院,不能这么讲话!”

如果进了医院又不相信医生、护士,那干吗还要上医院来呢?

“都给我沉住气!”

高伸劝诫道。香织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在香织的呜咽声中,高伸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错,现在唯有继续等待,等妻子平安归来。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该做些什么呢?想着想着,高伸的脑海中浮现出富田医生的面庞。

对呀,去请教他吧……

富田医生四十多岁,是妻子的侄女婿,就在这家都南医院的内科工作。此前,高伸仅在一位表妹的婚礼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妻子要住院时,曾特意去找他打了声招呼。因为妻子想到,虽然富田是个内科医生,与本次手术沾不上边,但至少在同一家医院里工作,说不准能从旁给予关照。实际也是如此,高伸听说,妻子能够较快地排上号,顺利地住进单间病房,正是他在里面帮了忙。想到这儿,高伸心里盘算着,虽然只是个远亲也没啥走动,但是说不定能从他那儿多少打听些消息。

“我去打个电话就来!”

高伸和孩子们打了声招呼,就走出病房,来到电梯间旁边的公用电话前。

途经护士站时,他顺便留意了一下。站内依旧不见平井医生的踪影,五六个护士正在里面紧张地忙碌着。找到公用电话后,高伸首先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接听电话的是企划设计室的女职员,她为高伸找来了八木泽。八木泽在电话里汇报说:

“会议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方向推进的,请您不必担心……”

简明扼要地汇报完会议的大致经过后,他又压低声音问道:

“请问,尊夫人的情况如何?”

“手术结束了,但是人还没有苏醒过来……”

“手术结束就好,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

“看样子,我恐怕还得耽搁会儿,要晚点回去,那边就拜托你了。”

高伸草草说完,挂断电话,又接着打给富田医生。

虽然身处同一家医院,但是因为他使用的是外线,所以还是要经由医院的总机转接内科诊室。

但是接听电话的是个女声,告诉他说富田医生现在不在,随后,又帮忙把电话分别转到病房、研究室,结果都没有找到富田本人。

“谢谢!”

高伸向对方真诚道谢后,兀自思索着:富田医生不在。此刻他没有留在医院,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明,说明妻子那边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高伸自己分析给自己听,丢下公用电话,径直往病房走。半道上,他突然改了主意,想乘电梯去一楼转转。

接着该往哪儿去,他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可是直接回到没有妻子的病房,又实在令他心情沉重。

高伸直奔正门入口方向。右手边有一家小卖店,那前面便是候诊室。

午后时分,挂号处已经关闭,候诊区内冷冷清清。只在长椅的一端躺着一个女人,身旁有个男人正忧心忡忡地照料着她。

大概是病情突然恶化,被人抬进来的吧。高伸心里为这位病人捏了把汗。走到大门口,他又看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手捧着鲜花,向出来送行的医护人员挥手告别。看样子这是一位病愈出院的患者。

有的人病魔缠身、亟须救治,也有的人大病得愈、顺利出院。医院简直就是社会的缩影,一幕幕悲欢离合交替上演着。

待到送别的人群纷纷散去,高伸这才走出了大门。户外的阳光劲头十足,分外炫人眼目。

早晨密布低垂的云层此刻已然散尽,春日明媚的阳光又重回大地。有报道称,今年的樱花较往年开放得早,照这势头,也许明天就能迎来全盛花期。

高伸背靠着门廊的石墙,燃起一支香烟。病房里禁烟抽不了,此刻一烟在手,让他感觉如重获解放一般。吞云吐雾之余,他打量着进出医院的各色车辆、人流,暂时忘却了妻子患病住院的现实。

但是很快,他又记挂起在病房里苦苦守候的孩子们,于是掐灭了烟头,重新回到医院。

刚才还躺在长椅上的病人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来的三名女学生,她们身穿系有红飘带的水手服,看样子似乎是刚刚探视过自己的朋友。高伸避开她们,走进挂号处边上的电梯,直达五楼。从电梯间出来,穿过整形外科的病房,刚一踏进妇产科病区,高伸就看见有个姑娘站在走廊里拼命挥手,他立即认出那是自己的女儿容子。

“爸爸,您去哪儿啦?”

“去了趟楼下……”

“医生来了,正到处找您呢!”

“是妈妈回来了吗?”

“不是,好像是医生要找我们谈话。”

妻子人还没回来,医生却直接来找家属谈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伸不明所以,满腹狐疑地回到病房。香织和达彦两人正在翘首以待。

“医生是让我们都去,对吧?”

“说是有情况要向各位家属说明。”

“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他们说,只要我们到护士站,护士长就会领我们过去。”

高伸搞不清楚,在妻子还没回病房前,医生为何要召集家属谈话,但是此刻他只能听从安排,走上这一趟再说。

“那么,我们这就去吧!”

高伸叫上孩子们,一同走出病房。父亲一马当先,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紧随其后,沿着走廊很快到达护士站。一位身材矮小,戴着白边眼镜的护士长迎了出来。

“各位都是福士女士的家人吧?”

“是的,这是我的两个女儿和儿子。”

“请跟我来。”

这位护士长,高伸以前见过,当时双方还曾有过简单的交谈,可是她今天的表情看上去多少有些冷漠生硬。高伸本想向她打听一下,接下来是去哪儿?要谈些什么内容?但是眼前的气氛令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行人就这样无声地穿过整形外科病区,乘电梯到了二楼。走廊在此分岔,延伸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们拐向右侧继续前行。迎面那条走廊的尽头好像就是手术室,大门上挂着“中央手术室”的牌子,顶上亮着红灯,门前停着一辆运送患者的担架车。而整个右侧走廊似乎都是用来堆放资料及备用物品的,沿途的房间没有一丝人气。走廊入口处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有一行字:

无关人员 严禁入内 麻醉科

可护士长对此警示熟视无睹,继续前进,高伸一行也顺次跟随。“麻醉科研究室”“部长室”的门牌相继跃入眼帘。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医院的这个区域,都感到既陌生又新奇,一边默默前进,一边四下张望。走着走着,护士长终于停下脚步,敲了敲门。只见门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麻醉科办公室。

护士长推开门,先单独走进去,与屋内的人交谈了几句,才回转身冲他们说了声“请进”。高伸一家冲其躬身行礼后,鱼贯而入。房间入口处竖有一道屏风,起着遮挡隔断的作用。他们依次从屏风旁绕了过去。房间并不大,正中央纵向摆放了一张可围坐十余人的长桌。四位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在对面一字排开,正襟危坐。

仓促之间,高伸来不及一一辨别各位医生的具体身份。他只能停下脚步向对面的所有人员点头致意。离他最近的那位戴眼镜的医生说了一声“请坐”,招呼他们坐下。

高伸坐进最里面的位置,然后依次是容子、香织和达彦三姐弟,恰好与对面的四位医生人数相当,一一对应。以如此郑重的方式,与多位大夫面对面座谈,这还是头一回,所以高伸感觉浑身紧张。

待大家坐定,最外首的那位大夫像是做开场报告似的巡视了一遍全场。高伸这才认出,他就是妻子的主治医师——平井医生。

“特意把大家请到这里来,真是很抱歉。”

平井医生只说了这一句,略微低了低头表示歉意后,就开始介绍自己身旁的其他医生。

“那边的两位分别是麻醉科的泽田医生和野中医生,我身边的这位是妇产科的部长细野医生,本人是患者的主治医生平井。”

随着平井医生的介绍,高伸一一看过去,并挨个行过注目礼后,发现在座的四人当中,相对熟悉一点的仅有平井大夫一人而已。

为什么除了妇产科的部长亲自出面之外,还要有两位麻醉科的医生在座呢?正当高伸满腹狐疑的时候,平井医生做了说明。

“其实,我们是想谈一谈尊夫人福士邦子女士的病情。手术呢,已经按预定方案顺利完成了。”

平井医生先把视线投向高伸,然后又环视了其他家庭成员。

“刚刚也给家属看过,肿瘤已经完全摘除,这方面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只是麻醉上有些药力过大了……”

说到此处,平井医生将目光投向了两位麻醉医生所在的方向。

最边上的泽田医生很年轻,约莫才三十岁。紧挨着他的野中医生,四十过半,身材矮小,有些谢顶。这两位医生都微微低垂着头。和他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妇产科的部长细野医生,他始终双手抱臂、抬头望天。

“麻醉方面的情况,不是我的专长,所以下面就请负责本次手术麻醉工作的野中医生来做说明吧。”

平井医生说到这儿,好像完成了任务似的眼睛瞟向了别处。取而代之,负责麻醉的野中医生站起身,冲着大家鞠躬行礼。

“我是本次手术的麻醉师野中,各位的母亲……”

话刚及此,由于看到高伸在座,他又忙改口为“尊夫人”。

“昨天傍晚,为手术做前期准备时,我特意去过一趟病房,确认一切正常。”

听医生突然提到头天晚上的事,高伸迅速回忆起,容子确实有讲过,昨天傍晚麻醉科的医生在病房里出现过。

“今天早上,进手术室之前,我也检查过,均未发现异常。麻醉是在上午九点一刻按计划进行的。”

虽然并不知道医生为何要讲解得如此细致,但高伸倒是回忆起这个时刻正是他到达新桥公司的时间。

“麻醉的效果也是很理想,十五分钟后,也就是九点半正式开始手术。”

野中医生的面前放着一本似乎记录有麻醉过程的资料本,他说话时小心翼翼地参照着上面的内容。

“手术照预定方案实施,一个小时后,摘除了肿瘤……”

此时,他身边的妇产科部长插话道:

“没花那么长时间吧?”

“手术本身用时四十分钟。”

平井医生补充说道。于是野中医生慌忙纠正说:

“是四十分钟后顺利结束的……”

野中医生的思路好像受到了干扰,他不知所措地盯着桌上的资料,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因此,我以为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事前经过多次检查确认,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正当大家闹不明白野中医生到底要说什么时,他终于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名词似的说道:

“这或许是te shu ti zhi吧……”

起初,高伸并没反应过来这个名词代表的含义,等到大夫再次重复时,他才弄明白说的是“特殊体质”。

“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在数十种的药物当中,或许患者的特殊体质正好碰上了其中的某种药物,因而产生了过敏反应。我们已经及时地采取了适当的急救措施,但是由于药力很强,患者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所以……”

稍加观察的话,不难看出野中医生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

高伸努力地在脑海中对刚才麻醉医生给出的说明进行了一番梳理。

看来,妻子的手术是照计划进行的,刚开始麻醉效果不错,因而成功地切除了肿瘤。只是由于妻子是较罕见的特殊体质,对药剂中的某种物质过敏,所以药物作用明显,将近五个小时之后仍未能苏醒过来。

“这也是我们极少碰到的特殊病例,为了让患者尽快苏醒,我们现在正在全力以赴……”

高伸瞥见,此刻,容子正将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方位。大概是听说母亲陷入了昏迷,心中过于惊恐忧虑之故,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表情麻木僵硬。

“总之,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请各位耐心配合。”

在一阵沉默后,高伸客气地询问道:

“请问,我爱人什么时候能回病房?”

野中医生似乎早有所料,平静地点头回答道:

“病人需在麻药效力减退到某种程度之后才能重返病房,因此我现在很难给您一个准确的时间……”

“那么,晚上差不多了吧?”

“我们会尽力而为……”

医生的回答闪烁其词,不得要领,高伸忽地焦躁起来。

“手术的麻醉不是只针对腹部以下的吗?”

野中医生忽地低下了头,眼睛盯着桌上的资料回答道:

“您说的没错,但是,我刚才跟您说过的,麻药的效力过强,结果便和全麻是一样的了。”

“那么,连头部也……”

“通常是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但我们还是遇上了。不过,现在我们紧急注射了一些药物。”

明明只是腰部以下的麻醉手术,却影响到了大脑,这个问题高伸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大的一家医院会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陷入了沉默。这时,医生安抚道:

“总之,我们会竭尽全力的,请耐心等待。”

野中医生说着,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

从一进屋开始,高伸就对各位医生的态度心存疑惑。

在说明妻子的病情时,只有野中医生一人孤军奋战,另外三位医生却像闷嘴葫芦一般。也许麻醉方面的问题是该由麻醉师来说明,但是其他医生的态度也未免太冷漠不仁了。主治医生平井虽然坐得端端正正的,但是明显一副不关己事的架势。妇产科的细野部长索性半侧着身,背对着野中医生,仿佛是要划清界限一般。只有坐在最外边的年轻的麻醉师时不时不安地抬眼望向野中医生,随即又低垂双目,一言不发。

尽管妇产科和麻醉科分属不同的科室,但是为何双方的态度如此迥异呢?

不容否认,通过手术,医生成功地将病灶切除,妇产科的任务已然顺利结束。那么,剩下的事情理应由麻醉医生负起全责了吧。

高伸再次审视四位大夫,发现确实只有野中医生一个人在认真考虑问题,其他三位都是安之若素,不以为意。高伸的心中布满疑云,莫非妇产科与麻醉科医生之间失和?然而,他又不方便就此提出质疑。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还望各位予以体谅……”

野中医生再次强调了一遍,并垂首致歉。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采取了道歉的态度?如果这个意外是妻子的特殊体质所致,也不会是他的责任呀?

“我仅有一个要求,”高伸鼓足勇气说道,“能否让我见见妻子?”

瞬时,野中医生的视线有些躲闪游移,他看了一眼其他医生后,兀自点了点头,说道:

“好吧。”

说实话,听到肯定的答复,高伸颇感意外。

他原本以为,妻子还处于昏迷状态,被留在集中治疗室接受抢救性治疗,医生是不会同意家属去见的。医生们摆出的煞有介事的态度已经让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谁料野中医生竟然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那么,我这就带您过去吧。”

野中医生话音刚落,其他三位医生仿佛已经完成了规定任务似的,齐刷刷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退出了房间。

目送着医生们匆匆离场,高伸又开始忧心起来。

连主治医生平井都不留下,难道接下来就得全靠麻醉科的大夫了吗?如果是这样,他该交代一声的,不是吗?一言不发地甩手走开,难不成医生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高伸愣愣地站在原地,这时,野中医生已把桌上的资料收拢起来,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

“请随我来。”

野中医生只说了这一句话就率先走出房间,来到走廊。

“通道有些狭窄,请各位当心。”

走廊是闲人免进的区域,左右两边也就堆放了许多麻醉器具和硬纸盒箱之类的杂物。高伸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紧随在野中医生身后。走着走着,只见走廊前方顶部亮着醒目的红灯,门上写着“中央手术室”几个大字。刚才下电梯时,迎面走廊的尽头也亮着灯,也有标示“中央手术室”的牌子,看来,这两条走廊都能通往手术室。

野中医生在红灯前面的一个房间停了下来,用右手指着说:

“这里就是集中治疗室,术后的患者从手术室出来,都会暂时送到这里来。”

果然,在高伸头顶右上方绿幽幽的光线下,显现出“集中治疗室”的字样。

“现在,里面还有另外三名患者。”

高伸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自己这一行人能否获准入内。只见野中医生推门径直走了进去,跟一名戴着消毒口罩的护士交谈了几句便回转身招呼着说:

“请进来吧。”

于是,他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地进了房间。

房间相当大,感觉像是由几间大病房相连而成的。

再往里走,就看到左手边有一个用玻璃罩隔离出来的半圆形操控台,这个小小的平台似乎可以掌控整个集中治疗室。

“这里总共有八张床位……”

野中医生在玻璃罩台内一边环视整个房间,一边为他们做着说明。

“我们在这里能监控所有患者的情况。”

果然,从这个角度能够将所有床位尽收眼底,而且玻璃罩前的桌面上还有监控器,通过画面可以及时准确地掌握每个床位上患者的动态。

目前右侧的监控仪上正显示着某位患者的心电图及呼吸频率,各种曲线和数据在不停地闪烁更新着。

高伸努力地搜寻着妻子所属的床位。有四张病床上躺有病人,全是脚朝外,床位与床位之间又有帘布相隔,所以根本就分辨不出妻子所在的位置。

野中医生和正在监控画面的年轻医生简单地交谈了两句,就指着左侧的床位说道:

“那一张床位就是。”

跟在医生身后,一点点走近妻子,高伸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尚未从昏迷中苏醒,沉睡中的妻子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来到布帘隔挡的床位前,野中医生停下来,嘱咐道:

“由于连接着多个仪器,所以请不要触碰患者的身体。”

四个人同时点头表示明白,于是野中医生让到一旁,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伸略施一礼,从医生身旁绕了进去。当他看清病人的面庞时,险些失控喊出声来。

千真万确,床上躺着的病人,正是他的妻子。虽然头上缠着白布,嘴里插着一根粗管子,鼻腔里也有一根,但是紧闭的双目、一对弯眉、雪白的额头无不在向他宣告,眼前的这位,千真万确就是他的妻子。

虽说刚刚经历了一场手术,但是妻子的气色依旧和平时没有两样,管子旁边露出的面颊分外饱满。

“邦子……”高伸内心默默地呼唤妻子的名字,努力克制想要呐喊的冲动。可身旁的香织已经忍不住轻轻地叫出了声:

“妈妈……”

小女儿弯下腰连声呼唤心爱的妈妈,但是邦子没有回应。只有一旁的呼吸机频繁地发出单调的“呼、呼”的声响,枕边的监控仪也不停地闪烁着动态的曲线。

现在,妻子似乎完全受控于机器了。

看着妻子安静的睡容,高伸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过去的一个画面。

那时,孩子们都还很年幼。一天,妻子难得地患上重感冒,高烧三十八摄氏度多,不得已卧床休息。高伸去里屋看望妻子时,孩子们也围了过来,于是大家一起守在她的床边。此刻,他们父子四人同样围在邦子的病床前,这一幕仿佛是当年的场景在录像带中回放一般。

那一次,高伸本想用手去摸一摸妻子的额头,但发现孩子们都在一旁盯着,于是就放弃了。今天,他也有去摸一摸妻子的冲动,却依旧不能够伸手。

其实,那一次也不全是孩子们在旁边看着的缘故。当时,他确信,只要自己的手一碰到妻子的额头,她一定会立刻醒过来。妻子好不容易才沉沉睡去,平白无故地弄醒她怪可怜的,所以他才努力克制没有去伸手触摸。

然而今天,情况恰恰相反,他是因为害怕,害怕弄不醒妻子才不敢伸出手。

高伸就那样木然地伫立在床边,出神地凝望着沉睡中的妻子。香织蹲在床边,把头埋进妈妈盖着的被子里痛哭起来。

女儿低低的饮泣声与人工呼吸机和显示器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妻子最偏爱的小女儿香织正在伤心流泪,可妻子仍旧无动于衷地沉睡着。

“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好了。”野中医生好像也为之动容,忍不住出声安慰道,“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虽然你们的妈妈现在还处于昏迷,但是请不要放弃。我们也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呢!”

“……”

“各位能否暂回病房,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呢?”

高伸点头表示同意,他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香织这才好不容易用手帕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四个人依次跟在野中医生身后,鱼贯而行,走出集中治疗室,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到麻醉科的办公室门前。

“那么,就此再会了……”

看样子,接下来野中医生还要返回集中治疗室。

“我今天全天都会留在医院里。”

“想请教您一下……”高伸急促地问道,“我妻子的这种情况算作什么呢?”

“‘算作什么’是指……”

“是昏迷,没有意识是吧?”

“我很抱歉……”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高伸不得要领,继续追问道:

“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

“是麻药过量,导致呼吸困难,引起心脏骤停,大脑供氧不足所致。”

医生的解释过于专业,令人费解。野中医生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继续说明道:

“大脑是人体中最需要氧气的器官,如果那里供氧不足的话,人就会昏迷。”

“那么,是大脑不行了吗?”

“也未必就是不行了。还有可能恢复过来的。”

“恢复不了的可能性存在吗?”

“这个嘛,我现在不好说,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既然医生言尽于此,如今高伸也许只能相信他了。

他们回到病房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高伸原本跟公司那边约定,会议结束时会通个电话,但是现在他根本无心做事。孩子们似乎也是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才坚持走回病房的,所以也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说话。高伸和容子坐在沙发上,香织坐在对面的圆凳上,达彦则抱臂站在窗前。

此刻,孩子们的头脑里一定还深深烙印着刚才所看到的妈妈的病容。

“但是……”高伸认为有必要说点什么,开口道,“你们的妈妈一定不会有事的。”

刚说完,香织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不相信,妈妈都这样了,一定是不行了!”

“你快住嘴!”

高伸怒喝道。于是,香织埋首不语。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整个病房。

就算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知道邦子的状况不容乐观。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邦子身上发生了他们不曾想象过的可怕的变故。

“总之,我们只能等待了。”高伸像是要给全家上课一般,“你们的妈妈现在正在拼命努力醒来。医生也说了会全力以赴地帮助我们,对吧?”

三个孩子依旧默默无语。当沉默再度袭来时,达彦似早有打算一般,离开窗边说道:

“我,先回去……”

“你要去哪儿?”

面对容子的质询,达彦赌气似的回了一句:

“我当然有事要做啦!”

“亏你说得出来?妈妈现在都这样了!”

“我待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达彦的态度语气虽然不好,但高伸深知他的感受。性格懦弱的大男孩,看到妈妈非同寻常的病情,简直如坐针毡。如果再待下去,眼泪一定会如决堤的洪水,所以这才选择逃避的吧。

“你回去吧。”

听到高伸发话,达彦低着头匆匆离去。

走廊里的足音渐渐远去,房间内只剩下了高伸和两个女儿。

高伸忽然觉得,此时屋内的场景,在过去的岁月里也曾上演过。自己回到家中,妻子外出未归,两个女儿一边准备晚饭一边为他端茶递水。身边有两个女儿环绕着、伺候着,那份安逸感自有一种不同于妻子在家时的新鲜劲儿。

然而,此时此刻,高伸的心情早已与安逸快乐无缘。深深的不安无情地席裹着父女三人。

仔细想来,和女儿们单独相处的安逸感是有前提的,那便是妻子终将平安归来。如今,一想到妻子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那份安逸快乐的感觉便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心里忐忑难安的高伸只得干咳了一声。容子听到动静,早就准备似的开口说道:

“爸爸,咱们是不是该给杉并姨妈打个电话?”

住在杉并区高圆寺的这位姨妈是邦子的姐姐。

“还有千叶舅舅以及平冢阿姨她们……”

邦子还有个弟弟住在千叶县佐仓市。而平冢则是妻子在素描班里最要好的姐妹。

妻子在动手术前,好像亲自跟这些亲友通过气。当然,妻子一定是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的,诸如“我得住几天医院,在肚子上拉个小口子”之类的。

“也许暂时只跟你姨妈和舅舅说一声比较好。”

通知家里的亲戚是应该的,但朋友那边似乎还为时尚早。

“那么,我去给他们两个打电话。”

容子的话音刚落,香织也站了起来。

“我要跟你去……”

香织好像是因为无法忍受一直困守在病房里。

“我该跟他们直说,妈妈陷入昏迷了吗?”

“别让他们跟着担心……”

“可最好跟姨妈、舅舅实话实说吧。”

道理上是该如此,但是高伸心里还是想拖一拖。

“你就说,麻醉药劲太猛,人还没醒就是了……”

两个女儿点头走出了病房。高伸想要汲取点阳光似的,踱到窗边,他的视线越过玫瑰花束,望向窗外。

时近午后四点,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庭院里整幢住院部的病房大楼完全沐浴在阳光中。也许是离市中心还有些距离,周边一带都是些较为低矮的建筑,迎面只有一栋高楼。

能够超出六层高的病房大楼,说明它本身最起码有十来层高。

就在高伸百无聊赖地看风景、数楼层时,忽然触动了心弦,他想起了高木惠理。

虽然暂时将她忘在了一边,但是两个人是午夜时分才分的手,确切地说,应该还算是当天。

说来好像是在事后找借口,但是,如果昨晚未与惠理约会的话,他今早是能来探望妻子一眼的。

“真是恼人啊……”

高伸看着阳光一点点向西移动,自言自语道。

在整件事中,他最介意的就是自己与惠理幽会的第二天,妻子便遭遇了变故。

为何偏偏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呢?

也许应该将与惠理约会的日子向后错开个一两天。但是昨天恰逢惠理的生日,所以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商定要于此日共进晚餐。倒是手术的日期是三天前才敲定。最初,医院给他们的答复是,由于赶上春季的学会开会密集期,手术日期要向后顺延四五日。但是三天前,院方又突然来电话通知说,可以安排手术。如此一来就定在了今天手术。

高伸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自己与惠理约会的第二天,妻子就要进行手术。所以他认为,归根结底都是手术排期仓促匆忙才惹出的问题。

正当他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出去打电话的容子和香织回来了。

“高圆寺的姨妈说她马上赶过来……”

紧接着,容子又补充说:

“浩平也要来……”

小坂浩平是容子的未婚夫,在品川区的一家制衣公司上班。容子与他是一年半前因工作关系相识的,之后,小伙子就成了高伸家的常客。年前,两个年轻人已经商定,今年秋季举行婚礼。未来女婿二十八岁,年长女儿容子四岁,为人细心周到,妻子对他甚为满意。妻子入院后,他也常常利用公司与医院间距离近便之利,多次前来探望。

“千叶的舅舅说明天赶来……”

亲戚们都愿意赶来探望,这令高伸心怀感激,但与此同时,他又隐隐揪起心来。大家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架势,仿佛于无形中宣告妻子的病情回天乏术了一般。

“高圆寺的姨妈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容子一边拉窗帘遮挡西晒,一边说道,“没听说过我妈是特殊体制!”

“你全都跟姨妈说了吗?”

“我就把医生的原话告诉她了。她们是亲姐妹,也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呢!”

高圆寺的姨妈是邦子的亲姐姐,所以容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的体质应该差不多。

“姨妈说,咱们家就没人是特殊体质!”

“但是,他们没人打过相同的麻药吧?”

医生说过,所谓特殊体质,也只是说妻子对某种特殊的药物产生了过敏反应而已。

“有那么多种药呢……”

“那么也就是说,今后我们几个也得当心了!”

容子瞥了一眼香织,继续说道:

“妈妈有问题的话,我们将来也一样会有风险的。”

此话不假,她们姐妹俩身为女儿,一定遗传了妈妈的不少特质。

“你们就别胡思乱想了!”

孩子们的体质问题大可以后再讨论,当务之急是静等妻子早点苏醒。

高伸扔下沉默不语的两姐妹,独自来到走廊,用电梯间的公用电话往公司拨号。

办公室副主任八木泽一接到电话,就利索地向他汇报说,下午与销售部门的会议已经顺利结束,与香料店的磋商也基本有了结果。

“对了,尊夫人怎么样啦?”

汇报完公司事后,八木泽立即向他打听起妻子的情况。

“唉,跟先前一样,还没从麻醉中醒过来。”

“那么,人还是处于昏迷中了?”

高伸点头默认,八木泽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这种情况是怎么引起的呢?”

“医生说,好像是特殊体质造成的。”

“该不会一睡不醒了吧?!”八木泽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忙不迭地道歉,又改口说,“您别担心!您今天就留在医院那边等消息吧。”

确实,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工作要等高伸来做,比如提前浏览一下预案、审批文件等,但是这些工作等到第二天补做也完全来得及。

“如果您急需什么东西,我可以给您送过去。”

虽然高伸的公文包留在了公司里,但是里面不过是几份并不重要的文件和杂志而已。

“我不需要,不必麻烦了。”

高伸也很想亲自回趟公司。但是做父亲的不留下来坐镇的话,两个女儿一定会六神无主。再说,不久亲戚们会相继赶到,而且说不准妻子的病情也会有所变化呢。

“那么,我就留在医院里等消息了。如果公司有什么事的话,你就打电话过来吧。”

“请您多保重。”

听了八木泽郑重其事的声音,高伸不由得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

真接回病房吗?那里的气氛实在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再次乘电梯来到一楼,经过候诊大厅,从正门走出了大楼。

高伸选择的是与两个小时前相同的路线。但是此时,屋外阳光渐弱,暮色正一点一点地渗入光线当中。

上一次出来透气时,他虽然忐忑不安,却能坚信不疑:妻子一定会平安无事!然而,此刻他已是忧心忡忡,毫无把握了。

正如八木泽所言,妻子该不会真就一睡不醒了吧?

一想到这里,高伸不由自主地心慌意乱起来。他快步穿过医院的门廊,向大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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