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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就坐在黑暗笼罩的台阶上,双臂抱在胸前,抵御风寒。她已经没劲儿再哭,快要睡着了。她不再哭喊,他们自然就听不见她的哭声。要是听见,就更糟了。刚才就有人叫喊:“让那个小东西闭嘴,要不然我可不客气了!”有个女人便拽着她的胳膊,硬把她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推到门外的台阶上,关上门。猫在房子下面溜达。他们不准她再靠近那几只猫,因为她有时候揪着猫尾巴把它们头朝下提起来玩。她的两条胳膊尽是被猫抓的伤痕,很疼。她爬到房子下面找猫。倘若真抓到了,猫就在她手里拼命挣扎。她两只手使大了劲儿,猫就转身咬她。她只得松手,让它溜之乎也。“你为什么总敲纱门?你要是这么不懂事儿,没人想让你在这儿待着。”门又关上。过了一会儿,夜幕便降临了。屋子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夜已经深了。她害怕待在屋檐下面,害怕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可是如果坐在门口,或许就能等到开门的时候。月亮直盯盯地看着她,树林里传来沙沙的响声。等到多尔沿着小路走来,发现小家伙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儿,她已经要睡着了。多尔把她抱在怀里,用围巾包裹住她,说:“哦,我们无处可去。我们该到哪儿去呢?”
如果问这个小孩儿,世界上她最恨谁?她会说是多尔。多尔总是拿一块浸湿了的破布给她擦脸,用一把破梳子给她梳头,把缠结在一起的头发弄开。多尔大多数夜晚在这幢房子里睡觉,也许她用“擦地板”来抵“房租”。她是这儿唯一擦地板的人。一边擦,一边骂骂咧咧:“一丁点儿好事也别他妈的干。”不知道什么人便说:“那他妈的就别干。”有人会铺条破被或者粗麻布口袋在地板上睡觉。你今天没法知道明天的事。
那孩子在桌子下面待着的时候,人们大多数时候就会把她忘到脑后。他们把桌子推到一个角落,要是她老老实实待在那儿不出声,谁都懒得把她拽出来。多尔夜里进来,跪在地上,把自己头上的围巾盖在她身上。可是第二天早晨多尔走得那么早,女孩儿盖在身上的围巾便“不翼而飞”。她觉得很冷,嘴里嘟囔着,翻了个身。醒来之后,她会发现身边放着一块硬面包、一杯水、一个苹果,或者别的什么。有一次还有一个类似玩具的东西。其实只是用布包着、用绳子系着的马栗子㊟,旁边打了两个结,下面打了两个结,看起来就像手和脚。女孩跟它说悄悄话,还把衬衫盖在它身上一起睡觉。
莱拉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讲起那段时光。她知道那听起来很凄惨,实际上并非如此。多尔抱起她,把围巾裹在她身上。“现在你可别出声儿,”她说,“别把那些人吵醒。”她把女孩儿揽在腰间,带回到那座漆黑的房子,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找到她放在墙角的那包东西之后,又沿着台阶,走进阴冷与黑暗之中。那幢房子沉入睡乡,月黑风高,林涛阵阵,细雨绵绵。雨丝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之上。那孩子四岁或者五岁,腿很长。多尔没法把她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能不时用她那双粗糙的大手擦掉她小腿肚上的雨水,抹掉她头发和脸颊上的水珠。她小声说:“真不知道我这是做什么呢?从来也没有想过。哦,也许想过。说不清了。估计想过。肯定不是今天夜里才想到的。”她撩起围裙盖住女孩儿的腿,抱着她走过一片空地。那幢房子的门也许有人打开过,一个女人对着她的背影喊:“你要把那个孩子带到哪儿去?”过了一会儿,门又关上。好像她已经尽了义务。“哦,”多尔轻声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那条路只不过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可是多尔经常摸黑从这儿走,可以轻轻松松地跨过树根,绕过坑洼,从来不会停下脚步,或者绊个跟头。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她走得也很快。她很壮实,即使这样沉重的负担也难不倒她——怀里抱着一个腿挺长的孩子,也能让她进入梦乡。莱拉知道,事实上,当时的情况不可能像她记忆里的情景那样轻松:她宛如在风中一路向前,两条粗壮的胳膊抱着她,让她知道平安无事;耳边的呢喃细语,让她知道,她不会孤单。那个声音在说:“我得找个地方把你放下。得找一个干地方。”然后她们在地上坐下,在一堆松针上坐下。多尔背靠树干,女孩儿蜷缩在她的大腿上,靠着她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心跳,听得见心跳的声音。雨下大了,很大很大的雨滴落在她们身上。多尔说:“我应该知道雨会下大。你发烧了。”女孩只是坐在她怀里,希望就这样待着,希望雨不要停。多尔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她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们俩偎依在一起,在冷雨中相互取暖。
雨停了,多尔站起身,把孩子笨手笨脚地抱到怀里,尽可能用围巾把她裹好。她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女孩儿的脑袋向后耷拉着,多尔轻轻将她的头扶起来,用围巾盖好,“快到了。”
那是一座小屋,门口有个台阶,门前小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一条老黑狗先是两条前腿支撑着站起来,然后两条后腿也颤巍巍地跟着站起来,朝她们汪汪直叫。一个老太太打开门,说道:“这儿没你干的活儿,多尔。也没有什么可施舍给你的。”
多尔在台阶上坐下:“我只是想歇一会儿。”
“你抱的是什么呀?这孩子是从哪儿弄来的?”
“不关你的事儿。”
“哦,最好把她送回去。”
“也许你说的没错儿。不过,我不会那样做。”
“至少得喂她吃点东西吧。”
多尔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进屋拿出一块玉米饼,说道:“我要挤牛奶去了。你也许可以抱她进屋,别在外面挨冻。”
多尔抱着小女孩儿走到火炉旁边。炉子里还有一点余烬散发着微热。她压低嗓门儿说:“你别出声儿。我给你弄到点儿吃的。你必须吃东西。”可是那孩子坐不起来,也抬不起朝后仰着的头。多尔只得跪下,把她放到地板上,腾出一双手,掰开玉米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到孩子嘴里,“你得咽下去。”
老太太提着一桶牛奶回来。“刚挤下来的,还热乎着呢,”她说,“对小孩儿,这可是最好的玩意儿。”生牛奶倒在铁杯子里,散发出浓烈的青草味儿。多尔把孩子的脑袋放在臂弯里,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哦,再吃点东西,她肚子里就有食儿了,也有劲儿了。我再往火炉里添点木头,把她收拾得干净点。”
屋子里暖和起来,壶里的水也热了。老太太在火炉旁边放了个白搪瓷盆,让女孩站在里面。多尔用一块破布和一块肥皂给她轻轻擦洗。她身上尽是猫抓的印迹,还有被恙螨和蚊子叮过之后,她抓破皮肤留下的伤痕,膝盖磕破之后结的痂和她喜欢咬手的坏习惯留下的疤。盆子里的水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她们把脏水倒到门外,又用清水把她洗了一遍。因为冷和刺痛,小女孩瑟瑟发抖。“一头虮子,”老太太说,“得把她的头发剪掉。”她拿来一把剃刀,大着胆子,尽可能贴着头皮,把她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剃掉,“我这刀快着呢,最好别让她乱动。”然后她们给她的脑袋打上肥皂,擦洗起来。水和肥皂沫弄到小女孩眼睛里。她使尽浑身力气,拼命挣扎,还咒骂她们俩应该在地狱里烂掉。老太太说:“你得跟她谈谈,不能说这种话。”
多尔撩起围裙,擦掉女孩儿脸上的肥皂和眼泪。“怎么忍心骂她。再说我也就听她说过这句话。”她们用面粉袋子给她做了两件“衣服”。也就是在袋子上挖几个窟窿,把脑袋和胳膊露出来。袋子很硬,有一股衣柜或者碗柜的气味,上面都是小花儿,就像多尔的围裙。
好像只是一个漫漫长夜,可实际上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多尔把女孩放在腿上摇来晃去,老太太一惊一乍,围着她们团团转。
“我猜,你还嫌自己的麻烦不够多。带着一个迟早死在你手里的孩子。”
“不能让她死。”
“是吗?你什么时候下的这决心?”
“如果我把她留在那儿不管,她必死无疑。”
“也许她的家人不这样想。他们知道你把她带走了吗?他们要是来找她,你如何解释?把她埋到树林里了?就在那块土豆地旁边?我自己的麻烦事还不够多吗?”
多尔说:“没人找她。”
“也许你说得没错儿。她是我见过的最瘦弱、最可怜的孩子。”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晃荡着一口小锅。小锅里是用红葡萄酒和粗玉米粉熬的糊糊。多尔喂那孩子一两勺之后,就轻轻地摇晃她一会儿,然后再喂她一勺。多尔会用脸颊贴着她滚烫的脑门儿,打个盹。
老太太站起身出去,抱回几块木头,加到火炉里。“咽下去了吗?”
“大部分都咽下去了。”
“喝水了吗?”
“喝了点儿。”
老太太再走出去的时候,多尔对女孩悄悄说:“你可别死在我手上。我找了这么多麻烦,结果白费劲儿。你不能死。”然后,用小孩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知道,如果你非死不可,那就只能死了。我知道。可我把你从雨中抱了出来,不是吗?我们在这儿很暖和,对吗?”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又走了过来:“如果你愿意,就把她放到我的床上吧。估计今天夜里,我也不能睡了。”
“我得保证她正常呼吸。”
“那我替你抱她一会儿。”
“她抓着我不放呢!”
“好吧。”老太太从床上取来一床被子,盖在她俩身上。
女孩听得见多尔心跳的声音,感觉到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太热了,她觉得自己挣扎着想掀开被子,从多尔的怀抱中挣脱,可是又紧紧搂着她的脖子。
她们在老太太那儿住了好几个星期,也许一个月。现在天气热了,早晨空气湿润,多尔就带她出去走走。多尔拉着女孩的手,因为她的腿还使不上劲儿。她让她在前院遛弯儿。泥土地光溜溜的,光脚丫踩在上面凉飕飕的。那条狗躺在太阳底下,脑袋搁在爪子上,对她们不闻不问。狗脊背上粗糙的皮毛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她摩挲着,小手被它身上的味儿熏得酸臭。鸡在小院里趾高气扬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刨着土,啄食什么。多尔帮老太太收拾花园。她哪有时间干活儿呢?女孩觉得多尔总是抱着她。可是胡萝卜长出来了。多尔拔出一棵萝卜苗,比草根粗不了多少。“软得像羽毛,”她说,用嫩绿的萝卜缨蹭了蹭女孩的脸蛋儿,用手指擦掉小萝卜上的泥土,“给你,吃吧。”
女孩想说话,但喉咙一阵阵发紧。她想说:我把布娃娃丢在那幢房子里了。估计是丢了。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最远的那个角落,桌子下面,靠桌腿放着,好像它坐在那儿。她可以跑进那扇大门,抓起那个娃娃,就赶快跑出来。谁也不会看见。可是,也许等她再跑回来,多尔就不见了。再说她也不知道那幢房子在哪儿。她只记得那片树林。那只是一个破布娃娃,因为总拿在手里,弄得脏兮兮的。那天夜里,她还没来得及把娃娃拿走,就被他们扔到门外台阶上了。那几只猫不让她碰它们。后来,多尔就来了。她不知道她们要离开那儿,她根本就不明白那些事情。所以,娃娃就被丢在那儿了。这可不是她的本意。
多尔把女孩的手从嘴里拿出来:“不能咬手,我跟你说一百遍了。”有一次她们给她手上抹了芥末,还抹过醋,因为蜇得疼,都让她舔掉了。后来,她们给她手上缠了一块破布条,吸吮手指的时候,血就会涌上来,手指变得粉红。“你得帮我拔草,让你那双手有点活儿干。”于是,她们就在明媚的阳光和泥土的芳香中静静地待着,肩并肩跪在菜地里,拔掉不是萝卜苗的杂草——小而肥硕的叶子、白色的根。
老太太走过来看她们。“你不能让她晒得满脸通红,不能让她晒爆皮。到时她又该瞎抓了。”她伸出胳膊,让女孩抓住她的手。“我一直在想‘莱拉’这个名字。我有个妹妹就叫‘莱拉’。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也许她会变得漂亮。”
“也许,”多尔说,“无所谓。”
没过多久,老太太的儿子带着媳妇回来了。这个家实在没有多余的活儿可干,多尔没法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老太太尽可能多地给她带了些东西。小女孩身体还很虚弱,走不了长路,还得她抱。老太太的儿子给多尔指了大路的方向。就这样,她们又上路了。几天之后,她们找到了多恩和玛塞尔。多尔或许一直在找他们。大伙儿都说多恩的名声很好,处事公正,值得信赖。他给人家干活儿,绝对不会投机取巧。当然还不只是多恩。还有亚瑟和他的两个男孩儿,埃姆和她的女儿梅丽,以及玛塞尔——她是多恩的妻子。两个人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过了好长时间之后,莱拉才知道单词是字母拼成的;才知道除了种庄稼、晒干草之外,每个季节都有个名称。天气变化前往南走。庄稼成熟后往北走。他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叫美国。她带着这些问题从学校回到家里。多尔说:“哦,我想什么东西都得有个名字吧。”
有一次,莱拉问牧师,“多恩”怎么拼?牧师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是“完成”还是“往下”?或者是“不要”。因为她总是吞掉最后一个音。㊟他从来就弄不明白,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猜错了,就为她难过。
他停了一下,笑了起来:“可以用这个词造个句子吗?”
“有一个人管他自己叫‘多恩’。我认识他很久了。”
“哦,我明白了,”他说,“我曾经认识一个名叫斯洛恩的人。。”牧师虽然一大把年纪,有时候还会脸红,“拼法一样,只是是D打头。”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前几天,我想起过去的事儿。”刚才她说曾经认识一个叫多恩的人的时候,看见牧师脸胀得更红,才说出这番话,否则她不会解释。
他点了点头:“明白了。”牧师从来没问过她“过去的事儿”。他似乎不愿意打听她先前在哪儿,也没有因为好奇,问她被雨水淋得像个落汤鸡走进教堂之前那些年是怎样生活的。多恩总说教堂只稀罕钱,所以他们对那种地方敬而远之,每次看到就匆匆走过,好像觉得自己比别人更精明。可是那天雨下得很大,又是星期日,没有一扇门可以推开让她避避雨。教堂里的蜡烛让她大吃一惊。也许因为饿了好几顿饭了,在她眼里,周围的世界是那么漂亮。一切都变得更明亮。更明亮,更遥不可及。你伸出手,摸到的仿佛是玻璃。她看着他,完全忘记此刻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他能看见她在看他。那天早晨,他正给两个婴儿施洗礼。他是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尽可能轻柔地把两个小宝宝轮番抱在怀里。有一个宝宝穿一件白裙子,耷拉在他的胳膊上。他把水浇到宝宝额头上的时候,小家伙哭了起来。他说:“哦,我敢打赌,你第一次哭是你出生的时候。哭泣说明你活着。”她认为自己出生过两次。第二次就是多尔从台阶上抱起她,用围巾把她裹紧抱在怀里从绵绵细雨中走过。她不是你妈妈,我可以告诉你。
梅丽这个女孩儿好像什么都知道。她能朝后弯下腰,直到双手托地。还会侧手翻。她说:“我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你妈妈。她告诉你的事情,你妈妈都告诉过你。别吮手指!好像你还是个小宝宝。你也许是个孤儿。”她说,“我以前也见过一个孤儿。两条腿直打晃,和你一样。她也不会说话。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是个孤儿的原因。她总是有点儿不大对劲儿。”
如果说别人没有什么好奇心的话,梅丽可是什么都想知道。她会故意落在后面,和她们一起走路。她会把脸凑到女孩面前,凝视着她。“她的脚破了。这可是个事儿。得给她抹点蒲公英奶。我有。我敢打赌,我抱得动她。我能。”她会吃蒲公英的黄花,或者嚼红三叶草。她皮肤黝黑,脸上生着雀斑。因为太阳晒的缘故,头发几乎是白色,连眼睫毛和眉毛也是。“我讨厌这种衣裤相连的旧工作服。男孩子们穿破了,就让我穿。上面打满补丁。多恩说,穿这样的衣服好干活儿。我有条裙子,妈妈说要给我把边儿放下来。”说罢,她就来了个倒立,两手着地,得意洋洋地走了。
多尔说:“她就喜欢纠缠。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时候,莱拉不说话。多尔说:“她会说。只是不想说。”多尔尽量满足她的需要,还会半夜叫醒女孩,喂她几口冷粥吃。在老太太抱怨之前,莱拉从来不知道有“骂人话”这一说。对于她,那句话的意思在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别打搅我”。有一次,她对老太太说,希望她跌断脊梁骨下地狱。老太太揪起她打了一巴掌,说“你以后不能这样骂人”。刚才,老太太出去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瓶药。小女孩脚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老太太给她上药的时候,弄痛了她。老太太被她“骂”了,感情上很受伤害,小家伙怎么不领情?莱拉挨了一巴掌,不知道往哪儿藏,紧紧地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蹲在一个角落。老太太说:“哦,天哪!多尔,快来!她又藏到墙角了。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多尔走过来跪在她身边,身上散发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她抱起女孩,放在膝盖上,悄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又像个小娃娃似的啃手指头!”老太太拿来围巾,多尔把它裹在她身上。老太太说:“她是你的孩子,多尔。我可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些年,她们从来不提往事,一个字也不提。不提多尔是从哪儿把她抱走的,不提危难时刻那个收留了她们的老太太。但是她们一直保留着那条围巾。尽管已经磨得薄如蝉翼。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抓着多尔的手,多尔轻轻地捏一捏,只要她累得筋疲力尽,枕着多尔的胳膊,躺在她的怀里,身上盖着那条围巾,那秘密就会让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几年之后,她已经变成一个很正常的孩子,如果要和什么人打交道,多尔就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别骂人!”说完,她们俩就哈哈大笑起来,分享着共同的秘密。她们甚至不提在多恩家的炉火旁边打地铺睡觉的那些夜晚,或者跟在多恩一家人后面走路的日子。她们总是跟人家拉开一段距离,好像碰巧走同一条路。
她们有一袋燕麦片、一口煮饭的小锅,所以用不着求人,也能过日子。每天晚上,多尔就生火做饭。她走路的时候特别留意,希望找到能吃的东西。她用围裙抓野兔。抓住之后,用石头砸死,到了晚上加点苋菜煮着吃。她还找到过一窝鸟蛋。她找到苦苣,烤根吃。说那玩意儿可以入药,治肚子疼。后来,有一天早晨,她带着女孩,跟在多恩一家人后面,走进一块玉米地,顺着垄沟拔锄头锄不到的杂草。谁也没提过让她干这活儿。小女孩跟在多尔身边,总是拽着她的裙子。玛塞尔提来一桶井水让大伙儿喝的时候,也给她们送来一杯。多尔向她道谢之后,把水送到女孩唇边。然后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把手指伸到杯子里,蘸了点水,洗掉女孩脸上的污垢。冷水顺着她的脸颊、脖子流下,一直流到裙子里。女孩笑了起来。多尔有点惊讶地说:“好了,这回得听你的了!”
玛塞尔站在旁边,一直看着她们,等着拿杯子。“我看,这孩子身体不好,有一段时间了。”
多尔点点头,说:“是的,一直不好。”
“可以让她坐在马车上。你带的东西很多呢!”
“她离不开我。”
“那你就把行李卷儿放到车上。”
多尔从来就不是个爱出头露面的人,可是第二天早晨,多恩走过来,提起她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放到车上,说:“炉灰里还有几个烤土豆,太太。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们一起来吃吧。”
从那以后,她和多尔就成了多恩家的人了。日子好过的时候,大抵如此。从“大崩溃”㊟开始推算,大约八年,不包括多尔送她上学的那年。多恩家倒霉的日子是从那头骡子死掉开始的。大约两年之后,人们都变得更穷,连风也变得污浊。那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骡子死了,大车就派不上用场。想卖都没人要。结果许多东西只能就那么扔了。那头牲口是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死的。如果它有任何一点儿要“撒手人寰”的迹象,他们也不会跑到那个鬼地方去的。骡子就那么突然四条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亚瑟想把它拉起来的时候,它已经躺在路上,气绝而亡。
“大崩溃”发生好几年之后,莱拉才听到这个词儿。甚至知道这个说法之后,依然不解其意。不过看起来,这个词用得十分准确。那时候,就像夜里风暴袭来,一觉醒来,一切都毁了,或者都没了。多恩和玛塞尔过去认识的农民全都变卖家产,远走他乡,或者干脆一走了之。留下的人也都不再需要别人帮工,或者雇不起帮工。但是那几年,她们似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应该待在哪儿,做什么事儿。那几年,莱拉渐渐长大,变得壮实起来。多尔还是老样子,梅丽还是那么招人烦,喜欢开玩笑恶作剧,就像半大的魔鬼对自己的行为举止很是在意。晚上,多恩会离开营地一会儿,到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换点东西,或者为揽活儿跟人家谈条件。回来之后,他就找玛塞尔。看到她就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不管心里藏着什么,表面上看他都很平静。
天气好的时候,她们都觉得就这样在野外生活也不错。只要好时光能持续下去,倒也不假。如果累了,脏了,那是因为干活儿。而这种脏,你不觉得真的脏。有活儿干就意味着有足够的食物,有几分钱买块糖,买条缎带。倘若攒下一角钱,路过一个小镇,还能看一场流浪艺人的表演。在小溪旁边露营的时候,她们总要洗澡。如果天气好,还会洗衣服。洗完了,就在那儿等衣服晾干。这是沙尘暴到来之前的事。现在,黄沙呛得她们不停地咳嗽,寒风打透身上的衣衫。不过那时候,她们依然心高气傲,总是把衣衫缝补得整整齐齐,把自己那点东西料理得有条不紊。这一点谁都看得出。
莱拉确实喜欢在牧师的花园里干活儿。牧师几乎从来不进花园半步,以前都是教堂里时不时来人帮他锄锄草。她刚来打理玫瑰、收拾园子的时候,在一个角落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给自己种了点土豆,还种了豆子。她觉得让这样一块阳光照耀、土壤肥沃的好地闲着实在是浪费。这样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喜欢鼻翼间缭绕着的泥土的气息,喜欢手捧泥土的感觉。甚至洗掉手上泥土的时候,她都有点恋恋不舍。
现在她已然成了牧师的妻子,就扩大了花园。她想要的种子都能搞到。她还是喜欢从地里拔出萝卜就吃。不过她知道,别人不这样干,所以吃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愿意让人看见。有时候,她想应该让男孩也尝尝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是什么味道。(有两三次她甚至想把男孩偷偷带到森林里,或者沿着那条大路,向远方走去,让他跟着自己,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在想象之中,那个老人——牧师,会朝她喊:“你要带着孩子上哪儿去?”他声音中的悲凉让人心悸。倘若听到那声音,他会惊讶。你甚至不知道你的身体里会有那样的声音。但是对于她,那声音却很熟悉,没有必要想象。过去的生活让她记住那悲凉。如果再次听到,她仿佛能从中领悟到一些东西。而这种领悟正是她所需要的。)
不,那只是她做过两三次的白日梦。心灵深处的一个梦,并不是真的想把孩子从父亲身边带走。如果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也许会说:“用不了多久,他就都是你的了。”有时候,她倒希望他能知道她心之所想。她相信他会原谅他们。因为她认为,上帝肯定会原谅他们——如果那些老人对上帝有所了解,如果的的确确有个上帝。不过多尔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上帝。
莱拉的想法有时候很奇怪。一直就很怪。她曾经寄希望于洗礼,以为施洗礼之后自己这个毛病就能改变。可是没有。等哪天她或许会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哦,”多尔总是说,“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得了,别多嘴多舌。谁都希望你能这样。”莱拉知道,凡事都不会那么简单,但是她一直谨言缄口。他也不问长问短。实际上,他什么也不问。最初那几个星期,她看得出,他从外面回到家里,或者从书房走进厨房,看见她的身影很是高兴,甚至有点宽慰。也许他比她想的更了解她。可是后来,再看见她似乎就不那么高兴了。有时候,她希望他能告诉她应该做什么、怎样做,可他总是小心翼翼,什么也不说。于是她就观察别人家的妻子,看出个名堂之后,就跟人家学。
有那么多事情会搞错。他邀请她到教堂之后,她就去参加聚会。走进那个房间,她看到满屋子除了他之外都是女人。老牧师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身来。她以为他生气了,要走过来让她出去。她本来应该想到,他要她来只是开玩笑的。于是,她转身走了出去。有两个女人连忙跟在她身后,一直追到大街上,对她说,她能来,她们非常高兴,大家都希望她能跟她们一起待一会儿。如果不是想到施洗礼的事,这两个女人的好心,只能惹她生气,继续走自个儿的路。跟她们再回去的时候,他又站起身来。因为他是那种绅士,看到女人进屋,就要站起来。他们几乎忍不住要这样做。她怎么能知道呢?他们必须是那个开门的人,门开了之后他们站在旁边让别人先进屋。直到那天,如果牧师碰巧在大街上遇见她,也要脱下帽子。下雨天也不例外。他总是给她搬椅子。其实也就是从桌子下面往外拉一点。等她坐下之后,再将椅子往里推一推。这世上谁需要这种服务呢?
她想,各有各的生活习惯。作为老人,他的样貌很是英俊。她很喜欢他那副模样。他看起来好像拥有自己那一份孤独,就觉得不错了。这一点她很理解他。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站在她身边的样子,他仿佛心里充满喜悦。
有一次到鲍顿家,他挽着她的手,走上门口的台阶。鲍顿挤了挤眼睛,说:“我所测不透的有三样,连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样。”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她心里想,这两个人该不是骂人吧。牧师看出,他们这样说话,开她不明白的玩笑,让她不安。回家之后,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圣经》,给她看这几句话:就是鹰在空中飞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与女交合的道。㊟这就是他们开的玩笑。男人和一个少女挽手而行。他们哈哈大笑,因为他是个老牧师,她是个农场工人。或者如果她能再回到过去的时光,她是个农场工人。她也不再年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不再年轻就是老了。而对于莱拉,青春的时光还没有降临到她头上,就已经消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莱拉早就老了,而且以一种无法避免的方式变老。哦,现在她知道了,他们是开玩笑。但对于他娶她为妻,人们还是感到惊讶。
有时候,她觉得他自己也为这桩婚姻惊讶。有一次他对她说,有一回,狂风暴雨袭来,一只小鸟飞到屋子里。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一定是风把它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刮来的。他打开所有的门窗,想让它飞出去。可是那只鸟逃命心切,好长时间没找到一个出口。“它给这幢房子留下一份祝福,”他说,“那是一种狂野。它带来了风。”那时候,她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听到这话,不由得有点害怕。她意识到,他认为她或许会离开,甚至希望她离开。后来,她只记得,月黑之时她第一次爬到床上,爬到他身边的情景。是那个黑头发姑娘告诉她这样做的。她管自己叫苏珊娜,已经有三个或者四个孩子。苏珊娜说,孩子们都和她姐姐或者妈妈待在一起。也许她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对苏珊娜多么了解。除此而外,还有些事情让莱拉担心。老牧师或许会告诉她,她应该离开。她不属于这幢房子。也许绅士们就是这样说话,温文尔雅,总让人去猜测他的心思。如果愿意,他或许会说,这是你的主意。你说我应该娶你。也许绅士不会这样说话。有时候他也会发脾气,忘记自己的行为举止不甚得体,那就很难和他一起生活。多尔总是说:“不要言语。不管什么事儿,等一等总会过去。凡事都有个头。”莱拉想,倘若你认为,凡事都有个头,你就等那个头吧。可是如果你怀着孩子,最好有个家。这道理,连傻瓜都知道。
有一天晚上,他们去老鲍顿家。两个男人谈论的人她不认识,谈论的事儿她不明白。不过,除了这些,他们还能谈什么呢?她就那么听着,并不介意。他们也很快就忘了还有个人在那儿听他们高谈阔论。他俩刚刚读过关于从中国回来的传教士的报道。那些传教士使得成百上千的中国人皈依了基督,但是和压根儿就没听过、而且永远不会听到《福音书》的人相比,那些人简直是沧海之一粟。鲍顿说,在他看来,如果确实如此,那真是人类灵魂重大的缺失。他不是那种对“神圣正义”提出质疑的人,尽管有时候,他确实感到好奇。谁都会。这本来就不是同一个命题。牧师说:“当你想到从亚当到亚伯拉罕,世代相传的芸芸众生,或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牧师的话高深莫测,鲍顿摇了摇头。“我们自己也是沧海一粟!”他说,“而这一点,很容易被人们忘却。”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醒得很早,一个人溜出家门,从小镇边走过,沿小河走到一个乱石丛中水花飞溅的地方。河水从那里瀑布般落入清澈见底的深潭。太阳升起,看得见鲶鱼在水里游动的影子。她在岸边坐下,又冷又湿,闻得见河水的味道,但几乎听不见流水的声音。她藏在黑暗之中,并不是因为她以为附近会有什么人,而是因为她喜欢那种不被人看见的感觉,哪怕明明知道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早晨,那位老人睁开眼睛,看到屋子空空荡荡。像以往一样,他穿好衣服,刮干净脸,煮咖啡,烤面包片,整理好文件,一个人到教堂布道,唱圣歌,祈祷,然后给女人们讲道。那些女人对她的情况如何,或者她在哪儿绝口不提。她们都认为,他的婚姻对于他是件很悲伤的事,另一件悲伤的事。
她很希望自己能够因为有他而变得更好。他对她总是亲切友好,但是她在教堂里总觉得别别扭扭。那天夜里,黑暗中躺在他身边,她问了一个关于中国的问题。他极力想解释清楚,她极力想弄明白。他说:“我相信上帝的恩典。对我而言,有了这种恩典,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刨根问底,没有意义。”但他似乎要告诉她,鲍顿的看法是对的。人们因为不知道,或者不理解,或者不相信这一点,而永远迷失方向。多尔也许不知道她有不朽的灵魂。即使曾经想到,也不曾说出来。她也许甚至不知道用什么词汇表述这个意思。这些年,大路上走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一个记得安息日。谁知道一星期的哪一天是安息日呢?谁会在这一天明明有活儿不去干呢?给某一天安上个什么名堂,或者除了天气如何再赋予它别的色彩,有什么用呢?他们知道猫尾草什么时候开花、小鸟什么时候长羽毛就够了。他们知道太阳升起就是早晨。别的还有什么必要非得知道呢?如果多尔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莱拉愿意拉着她的裙角,跟她在一起。
她穿着自己的裙子,不是从鲍顿家的阁楼上挑来的那些漂亮衣服中的某一件,也不是从西尔斯百货㊟或罗巴克买来的新衣服。鞋也是她自个儿的。用不着担心会弄脏。走出房门,她感觉到早晨的沧凉和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习惯了的黑暗。树木在黑暗中摇曳,鸟儿在星星已经退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时发出阵阵惊叫。这条河像任何一条小河一样,发出一股鱼腥味、苔藓味,在幽暗中气味愈加浓烈。浮游生物在平静的水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在潭边蹲下,双手捧起一捧水,洒到额头上,淋湿头发和脸颊,揉搓起来。然后又捧起一捧洗脸,河水打湿裙子的前摆。又捧起一捧。手冰凉,摸在脸上就像不属于她的某样东西。河流就像从前的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别的变化。她心里想,已经冲掉了施洗礼的水。已经做完了。这一定是我想做的事情。现在如果再碰到迷路走失、到处流浪的多尔,她至少能认出我来。现在,如果在自认为并非生活的生活中没有乐趣,她至少可以想起曾经有过的乐趣,不管多么短暂。莱拉想了一会儿,仿佛看见多尔在前面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上走着。两边什么都没有。她喊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转过身。她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不,是天黑了好久之后,莱拉坐在台阶上,多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孩子,孩子,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太阳升起一点,她决定回牧师的家。也许谁都不会看见她。他们都在教堂。
她穿上那条蓝裙子。这条裙子是从牧师给她的那份邮购目录上选的。买来后,她还是第一次从盒子里取出来穿在身上。她穿上白凉鞋,梳了梳头。在圣路易斯,有一个姑娘对她说:“你相信自己漂亮,别人也就认为你漂亮了。”老牧师会回家,或者待在教堂书房里。有人或许会请他吃饭,通常在星期日中午。那时候,他或许会说,好的,而不是径直回家。家里没人,空空荡荡。倘若在哪儿找到她,还得动脑筋想想怎么跟她说话。如果她做错了什么,让他不高兴,他就觉得非常难为情,面带微笑,说:“也许你能帮我弄明白……你这么不爱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如果对他说,她觉得那么孤独,那么寂寞,而且就愿意这样孤独寂寞下去,他一定会纳闷,既然如此,干吗还和他待在一起?现在,既然怀了他的孩子,她就应该尽量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像是这个家的人,至少眼下应该这样。她的手、她的头发仍然散发着河水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更像从前的自己了。或许这是解开心结的一个办法。
她能看书。多尔已经注意到这一点。她手捧一本杂志,坐在门廊等他过来。他问她读什么呢,她就告诉他,有一个词不解其意,当然肯定有。就这样,她膝盖上放着一本《国家杂志》㊟,等教堂几个小时的活动结束之后,看见牧师沿着那条路走了回来,旁边跟着鲍顿。像平常一样,两个人谈兴正浓,不时停下来听对方发表意见。好像迄今为止,在他们的生活中,还有新的想法要说,还有什么东西不可或缺。鲍顿先看见她,对牧师说了句什么。牧师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两个人在路边停下。道别之后,老人独自走了过来。他身体健硕,仍然显得胸襟开阔、力量犹存。只是出于对周围环境的考虑,对脚下是否平坦、会不会趔趔趄趄的考虑,走路的时候他知道如何放慢脚步。但此刻,他还比平常走得慢,不慌不忙,走近自个儿家门的时候显得那么不情愿。她看到以后有点后悔。因为从这一刻起,他或许就不会再原谅她。或者至少他会下定决心不再留她在这里住下去。
走到台阶跟前时,他摘下帽子,站了一会儿,两只手捏着帽檐儿,转来转去,然后挽起她的胳膊,走进家门。“《国家杂志》。”他说,觉得她看这样一本杂志,和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同样奇怪。
她说:“我得多看点书。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想这样做呢。”
过了一会儿,他说:“是呀,我想,读书总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几乎有点顽皮。他把身体的重量从一个脚移动到另外一个脚上——如果有什么事让他惊讶,他往往会这样。
她说:“我好像怀孕了。”她本不想告诉他,但是她不能等到他生气的时候告诉他,或者等到他宣布他还想过先前的生活时才告诉他。她总觉得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情,心中的傲气会让她不提自己怀孕的事就拂袖而去。倘若那样,真不知道她和孩子会过什么日子——如果真的生下一个孩子的话。
他说:“真的吗?”他在门廊的秋千椅上坐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轻轻摇晃着。他说:“真是这样吗?”然后又说:“我可一点儿也没想到今天会以听到这个消息结束。”
她没看他的脸。她在看吹拂树的风。那是傍晚的微风,树影绰绰,渐渐变暗。已经是不再干活儿的时候了。不是马上不干,而是有一段时间不干了。这样的风通常意味着一天还没有结束。有时候会吃晚饭,聊天,睡觉。那么多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可是从来不说出来。
他说:“这么说,你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作为一个镇子,这个地方不错。这里的树木郁郁葱葱,让你觉得宛如生活在树林里。没有理由不再开辟一个花园。她还想种些花。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出门,最好留个条子。我常常觉得莫名其妙。你把结婚戒指也留下了。”
“我只是有时候忘了戴。”
“是的。我估计是这样。”
“你给我的那个吊坠儿我总戴着。”
她不习惯戴戒指。那是一枚金戒指。她总怕磕了碰了,或者从手指上滑下来丢了。
“莱拉,”他说,“知道你不打算走,我很高兴。可是,如果你改了主意,我想让你白天走。我希望你手里有一张火车票,能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我希望你带上戒指和我给你的所有东西。你或许愿意把它们卖掉,没关系。那是你的了,不是我的。不属于这里……我的意思是,不再属于……”他清了清嗓子,“你是我的妻子,”他说,“我愿意照顾你,即使哪天我亲自把你送上火车。”他俯身向前,看着她的脸,几乎很严厉。她由此得知,他就是这个意思。
她心里想,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他对孩子也会好的。可是如果他把她送上火车,孩子怎么办?他是不是想让她走的时候把孩子留下?或者他以为压根儿就不会有孩子?有时候,你以为怀了孩子,可是到头来一场空。所以不必现在就把事情说得那么死。
“我现在还说不准,”她说,“是不是真的有了宝宝。”
“我明白。”
“如果没有,权当我为了把事情理顺,编了个故事。”她说,寻思如果有一天他不再信任她,她可以不为他怎么看自己而担心。当那天到来的时候。她肯定会有那么一天。
他非常温柔地说:“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都不会怀疑你。”好像他在说谎,而这种谎话对于她太低级了,想都不应该想。
她想,如果这是谎话,如果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我就会说出来。肯定能把事情理顺。她说:“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这辈子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一切。但愿那时候他不要太惊讶。她知道他不会多问。现在不会。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我愿意挨着她坐在这里的人。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骨子里就知道。我猜,这解释不了什么。有晚饭吗?”
“有面包和火腿。”
他拍了拍她的膝盖:“这不叫晚饭。我们得照顾你。”厨房里什么都没有。他去了邻居家,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牛奶和一罐茄汁焗豆。他笑着说:“明天我们弄点更好的饭菜。”她知道老牧师另外那个妻子和另外那个宝宝。如果她给自己点时间多想想,就会意识到,他们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