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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天早上邮件到了,是格罗瑞先看到的。杰克在楼上。以前他会比平常的投送时间早甚至有一个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逗留着,但是那强烈的希望看来消淡了一些。是她姐姐写来的信。有四封杰克的信,寄给孟菲斯的黛拉·迈尔斯。四封信都没有拆开,每个信封上都写着“退回寄件人”几个字,粗体加下划线。她把信封面朝下放在门厅的桌子上,走到厨房里镇定一下情绪。

格罗瑞已经开始瞧不起这个黛拉了。这个女人若是了解杰克一点,该相当明白她带来的痛苦。就算只是因为他爱她,而她并没有义务爱他;就算是他的坚持一定是不受欢迎,惹人讨厌——到现在,这一点她已经很明确了,可是,她到底是和他一起读过法国小说,还在他的衣袖上绣过花的呀!抽着烟别笑,他说过,如果你正端着个生日蛋糕。他淋了自己一身灰烬。那片异想天开的精致无比的绣花,不像是修补倒像是纪念。是什么让他们两人大笑的?不管黛拉是谁,她太了解他了,不该这样对他。她不想回他的信件就不回,但这样做是冷酷无情。

格罗瑞见过这些信了,她只得告诉他信被退回来了。她想到把信放回信箱,让他自己发现。但那么做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或许会想着对她保守秘密,这一向都是他的第一反应。那样的话,她就不能和他谈论这些信了,而她觉得自己应该跟他谈谈,至少安慰他一下,如果她能想出什么安慰他的。四封信!如果还有其他的信这样被退回来,她就把信烧了。意思很明确了。她想拿上三封信,或者两封,有机会时找个地方藏起来。两封就足以表达这个黛拉的目的了。两封信,意思不含糊而又不那么羞辱人。

她又一想,“你怎么知道是黛拉把信寄回来的?或许是她的父亲。”字写得非常醒目,甚至考虑到强调的意味。她印象中的黛拉举止要轻柔得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雅致,而这不单单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美不太自觉。但她对黛拉又了解多少呢?除了杰克追求她,仿佛她是旧小说里的贞洁女子。诗歌。不消说还有鲜花。伴随着一张新剃过的脸和擦得锃亮的鞋子,还有那副淡淡的讥诮的神态——一旦自己的诚心让他不自在,他就戴上那副神态。

杰克下楼来,出门去看信箱,随后又回到了屋里。格罗瑞去了门厅里。杰克看到她放在那儿的信。他的背对着她,但是她看得到震惊往上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重心落在了脚跟上,膝盖发硬,然后肩膀一缩。他把信翻了过来。他知道她在看他,说,“还有没有别的退回来的?”

“没有。”

“要是有,你不会把它们藏起来的吧。”

“不会的,我不会那样做的。倒是希望我能这么办呢。”

他点点头。

她说:“给你之前,我想了想。”

他点点头。“有什么想法?”

“呃,”她说,“这事儿你没有跟我说多少,不过根据你告诉我的,我觉得不一定是黛拉退回来的。你说过,她和家人住在一起。这看起来不像她的做法,至少根据我对她的印象。”

他摇摇头。“我也觉得不像她。”他把信扔回到桌上,转过身来,对她笑笑。“做不了什么,是不是?”

格罗瑞说:“我在想,你们有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你可以写信。或许那位朋友可以帮你把信寄给她,这样她就会收到了。我是说,如果是她父亲或别的谁不让她看到你的信,这个办法她或许能读到你的信。值得试试。”

他点点头。“我会仔细想想。”他说,“不过,我不怪她。真是她父亲这么做,我也不怪他。我能理解。他们都是好人。我就该——尊重她的判断。或者是他的判断。到现在我已经差不多接受这个想法了。”他说,“我又寄了两三封信。我想那些信也会退回来的。你就把它们给烧了吧,我会感激你的。”

“我该把这些烧了吗?”

他点点头。他碰了碰桌子,像是让他想到了曾经重要过的事,然后他耸耸肩。“我可真不知道该拿自己如何是好。有什么建议吗?”

接下来的几天,又退回来了三封信。她在壁炉里用小片的引火柴小心地生了火,等着每封信都被烧成灰烬。杰克看到她跪在那儿。他又穿上他的西装了,外套敞着,领带松着,说明他感觉到夏末的余热。他站在门口看着,对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想和他说话时,他却走开了。他依旧注意做到礼貌周到。那是早先的礼貌周到,对他来说本质上是担心自己肯定不受欢迎,让人讨厌又格格不入。他也恢复了他最久远的习惯,变得疏远陌生。他像是知道自己的不自在让他看上去显得冷淡,早上他会离开屋子,一直在外面待到晚上,来不及吃晚饭,却刚好让父亲不必担心最最可怕的事。格罗瑞把烤饼留在台子上,想着他可能会拿几块,他也真的拿了。她摆出燕麦饼和白煮蛋。她替他把咖啡留在保温瓶里,旁边放上一个杯子。他把保温瓶和杯子都洗净收好。他不在的时候,格罗瑞非常仔细地确认完成他本来会帮她的事,这样他就不必选择把事情强加给她的尴尬,或是勉为其难地同她在一起。她为他祷告了又祷告。她和父亲,默默地做着长长的祷告,预想着听见他进门时自己心中石头落地的那一刻,并对此满怀感恩。

第三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格罗瑞。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说:“他爱上了一位在圣路易斯认识的女人。”

“嗯,这点我看出来了。所有那些信。”

“是的。上个星期,她把信退回来了。”

“哦。”他摘下眼镜,用餐巾轻轻擦了擦脸。过了一会儿,他粗声地说,“我早知道会发生的。这一类的事。他没有工作。我相信他也没有从大学毕业。他不是个年轻人了,不太会改变他的生活,我觉得他的生活也一向不太如意。我能想象为什么女人会——”他清了清嗓子。“呃,我一点都不奇怪。”

“他认识她很多年了。他谈起那十年的好日子。他说她一直在帮他。”

父亲看看她。“而他们从来没有结婚?”

“我不知道。”她说。父亲脸色严峻。不成功的谎言意味着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而她对他撒谎可能也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事实上,在这个家里撒谎几乎总是只有撒谎者能明白其中的苦心,因此谎言的虚假性愈发明显了。她为了避免被探问的尴尬编过几种解释。这些解释一看就是假的,也因此从来没有被验证或是反驳过。出于礼貌,他们对待相互的谎言就像是真话,这和欺骗或是被骗不是一回事。事实上,这是他们相互理解的很大一部分,让一家人之间亲密相爱。

在这件事上,她说了些真话,因为她都替杰克感到生气,父亲的言下之意像是杰克只是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然后被拒绝了,好像谁都会比他更痛悔地明白自己彻头彻尾的不够格。一定是这位黛拉不顾他们担忧的一切,让他有了个安全的去处。她可能还让他继续活命,不管怎样,是她让这个世界有一段时间变成一个还能让他忍受的地方,而他们不知怎么从来没有做到过。杰克说过他担心对黛拉还有他俩关系的中伤,告诉过她试图保护黛拉的名誉。格罗瑞嘴上一面说,心下却明白她不应该提到那十年。可是,不该让杰克听上去像个傻瓜。而黛拉,不管是谁,唉,没有从未来的前途来考虑他的价值。这点是不得不说的。

她明白,让父亲的忧虑有了事实的基础,她真是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她说,“这个女人是位牧师的女儿。”

父亲点点头。“而杰克是牧师的儿子。”然后他说,“没有孩子的事牵涉进来。”这简直像是陈述,说明他不想他的希望被否定了。

“没有。”她说。不时地她也想过这个问题。

父亲的脸挂上了严峻的神色。这是他觉得需要进行某种道德上的干涉时的脸色,悲伤甚至有点怨恨,因为只有在其他的方法缺少或是失败的情况下才会导致他采取这个方法,也因为他知道这个方法从来没有产生过完全是好事的结果。或许是杰克有他无法履行的责任。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家人必须替他担负起对那些人的责任,尤其是因为他们无疑也成了家人。尽管杰克肯定会不高兴,老人还是得了解他现在得对付的是什么样的事。他的问题听起来必定像是指责。单单是去了解他并不想知道的事,这本身就是多么让人难受的事啊。

如果杰克和那个满脸雀斑的孩子结了婚,或者他们至少把她和她的娃娃带到家里来,那样他就可以回到大学去,而女孩自己若是愿意,也可以读完中学读大学。“她看起来挺聪明的。”格罗瑞的母亲说过。母亲的这一看法源自女孩对鲍顿家抱着过早而顽固的敌意,丝毫不为他们家千方百计的善意帮助而感动。她是个不易接近不苟言笑的骄傲女孩,而她很可能为着他们的好心憎恨他们。他们的好心的确有点居高临下,反映了他们的想法:她的处境可以得到改善,而对如何正确护理婴儿的指点也能对她有所帮助,尽管这么做是否定了婴儿母亲的地位。

有一次,格罗瑞说服了那个满脸雀斑的孩子到他们家来摘苹果,烤个馅饼。她的名字叫安妮。安妮·惠勒。她出来走到门边,穿着女学生周六会穿的衣服,一条背带裤和一件大衬衣。娃娃坐在她的胯上。他们一路驶向基列。她们敞开着车顶,行驶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又停下车来买了冰淇淋一边开车一边吃。对这些事,她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高兴。小娃娃嘬了嘬冰淇淋,又把手插了进去。她妈妈说,“瞧你!”舔掉了婴儿下巴和手掌上的冰淇淋。

这都是格罗瑞的主意。父亲母亲这一天去参加一个在泰伯城的婚礼。她没有跟他们说过她的计划。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他们来到了果园。女孩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胯上抱着娃娃,看着格罗瑞摘苹果。她说做馅饼的苹果已经够了,再摘些让女孩带回家。女孩说:“我们有苹果。”呃,他们当然有苹果。只要你想到种苹果树,就会哪儿都有苹果树,就像丁香丛、醋栗、连翘和大黄。她和女孩走进屋子,把娃娃放在太阳晒得到的厨房地上。她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个玩具给她,是绳子上串了几颗纽扣。她说:“在家里,她会有个牛奶瓶玩。”格罗瑞听了把一品脱的奶油倒入水杯,冲洗干净了,把水杯放在娃娃膝盖旁边的地上。女孩跪在她身旁,把扣子从手里倒进瓶子,然后又倒出来。小娃娃咕咕地笑了,拿着玩具笨拙而用心地玩了一会儿。格罗瑞开始做酥皮,一边大声说着话,像是为了提醒自己制作过程的细节,仔细称量的必要性。女孩坐在桌旁,呷着一支根汁汽水。

接着娃娃的背因为头部的重量开始往前倾,她倒向了一边,开始又踢又闹起来。格罗瑞说:“哦,可怜的宝宝!”她把娃娃抱了起来,轻轻地摇着她,亲亲她挂着泪珠的脸蛋。娃娃一边挣扎着一边抽泣着,企图摆脱她,朝妈妈张开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女孩接过了娃娃,让她骑在自己的胯上,娃娃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吃着手,一边放下心来似的吸着气。“只不过你不是她妈妈,”女孩说,“哭也没用的。”那天早上之前,她从来不曾表现出格罗瑞对她的友好不单单只是烦人。她打电话给她,说:“我希望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我的宝宝有点问题。”为了找地方打电话,她走了三英里路。

这是一点点盘尼西林就可以治愈的感染,但那时候没有盘尼西林,之后的好多年也没有。其实没有谁是错的。即使那两个孩子过来住在基列,类似的事也会发生。那时如果有盘尼西林,每个家庭都会有个不同结局的故事。由悲痛而生的想入非非——一会儿是愧疚,一会儿是责怪别人,一会儿又觉得事情完全可以两样。

但杰克又是怎么让自己和那个女孩有瓜葛的?那是错误的根源,没法合理地解释,甚至也无法原谅。如此不名誉至极的事,父亲这么说过。过了这些年后,她仍旧这么觉得,父亲也是。她跟随着父亲的思绪回到了那旧日的伤心往事。他回想着自己躲也躲不开的失望,酸楚涨满了他半睁半闭的眼睛。

他们听到杰克走进门廊时,已经很晚了。他可能想着父亲会在客厅里,坐在莫里斯椅上看书。平时的晚上,他经过时会和格罗瑞说上几句,和父亲道过晚安,然后就上楼进他的房间了。而这次老人不肯离开桌子。“我要等他。我就坐在这儿等他。”

杰克进来时,看到老人家仍旧在厨房里。他停住了脚步,一如往常地审度着形势,意识到落进了一张有所企图的脆弱的网中。他看看格罗瑞,然后就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等着。他疏远而恭敬,迟疑不决。

“杰克。”父亲说。

“大人。”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谈一谈。”

“是的。我想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你的近况如何。”

杰克耸耸肩。“我累了。我想去睡觉。”

老人说:“你非常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要你告诉我有没有——负担需要你家人帮助的。或许是发生在圣路易斯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的。那些让你不安的事。”

杰克看了看格罗瑞。啊,不管多么的轻微,用意良好,那是他害怕的伤害。他把手捂在脸上,非常轻柔地说:“下一次吧。”

“坐下来,儿子。”

他微微笑了笑。“不坐了。”接着又说道,“我的负担是我的问题,我认为。”是他的悲伤让他如此的耐心又不可触及。

父亲说:“如果你能解决,你的负担是你的问题。如果你不能解决,就成了我的问题。事情必须得解决。这才像话。”

对家人的忠诚——不管是真正的还是想象中的,对家人的保护——不管有没有可能,是父亲的骄傲,是他最强烈的本能,是他满足、沮丧和焦虑的主要原因。他挺直了身子,为了让他的话带上话中之意的力量和尊严,但是他的双眼闭着,嘴角朝下,端正的坐姿暴露了他变窄了的肩膀和落下的喉结。杰克凝视着他,仿佛父亲是他带来的悲伤和疲倦的化身,衰弱中仍旧带着英勇,随时准备着再次伤心,再次负上重担。

“不必了。不必了,大人。下一次吧。”

“你知道没有下次了。你正在计划着离开。”

“我可能不会在这儿待多久了。我正在做决定。”

父亲的头落到了一边。他说:“我非常希望你会决定留下来。待上一段时间。”

杰克说:“您真好。”

“不对,这只是我的希望而已。你若能考虑一下就太好了。现在就请格罗瑞来帮我睡下吧。”

第二天早上,老人家拿勺子在麦片里拨弄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想和埃姆斯谈谈。你用德索托把我带过去吧。”

汽车短途跑跑挺好用的。格罗瑞已经用它载着埃姆斯一家到河边参加过一个生日野餐会。那天父亲觉得不太舒服没有去。她和杰克提到这个主意时,他大笑——“《阿卡迪亚的牧羊人》”。不过,至少一切都很顺利,她有了更多用车的信心了。父亲经常想着德索托。在他的想象中,车子是随时可以出门的保证,是让好朋友也可以受益的权力。因此他想着德索托时全是慷慨好心,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不过,自从杰克带他们出门去乡村的那天起,他还没同意过坐车。

“埃姆斯太太和男孩会在那儿。”他说。

“我带他们去看午后场电影。”

“很好。”

格罗瑞根据父亲的要求把一天的活动安排好。吃过午饭,她扶着他下楼,坐进车子。杰克总是不知在哪儿,屋子里回荡着孤独。离开屋子一会儿,还把父亲也带离屋子,她感觉畅快。她开车带着他经过教堂又经过战争纪念碑,让他欣赏了花园和大树,然后开车带他进了埃姆斯家的院子,扶他下了车,走过步行道,迈上台阶。埃姆斯看到他在门口,像是吓了一跳。

“啊,”老人家说,“我想着女人们出门去看电影,我们俩可以自娱自乐。我是坐着德索托过来的。”

埃姆斯从桌子旁拖出了把椅子。“除非你想坐在别的地方。”

鲍顿说,“不用,这一向是我的椅子,对吧。我的专座。”他坐了下来,把手杖挂在桌沿上,闭上了眼睛。莱拉和罗比下楼来。罗比的头发分了齐整的头路,两颊带着擦洗后的粉红。格罗瑞带着他们去了散发着霉味的小电影院。他们看了正义战胜邪恶的电影,靠的是几把六发左轮手枪和一队人马。“赶紧祈祷吧!”坏蛋对困在峡谷岩壁上的无辜市民说道。就在他如此大发善心地让俘虏祈祷的时候,他的身后有嘚嘚的马蹄声,他被迫抛下了枪。罗比对故事的这一转折又惊叹又满足,这正是格罗瑞所希望的。加上预演短片、新闻短片、一部卡通片,还有一部又是正义战胜邪恶的短故事片,等他们眨着眼睛走入下午的阳光中时,两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

两位老人还坐在桌旁,杰克和他们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格罗瑞,笑了笑。“家里没人,我想着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过来了——”她已经有三天没看到他了,只除了他走向门口时经过她身边,出门时抬抬帽檐什么都不说,或是经过厨房上自己的房间去,仅仅是道声晚安。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过来找他们。如果他们在那儿,可能是事态转好的开始。才想到这一点就让她心头悲喜交集地一阵刺痛。她想看看他,看看他怎样了,但他的笑冷冷的。他可能很生气。他一定是想她背叛了他。好吧,她背叛了他。上帝啊,这不是她的原意,可是又怎样呢。父亲又在这儿向埃姆斯掏心掏肺了,在多年友谊的保证下,诉说着他所怀疑的、所担心的,一如痛苦至极的无尽往日。昨晚他和杰克说话的口气已经够不好了。现在又是这样。如果她的哥哥还有一份留存下来的希望,她知道必须是他找到某个途径自己出面和埃姆斯谈谈。她让父亲离开屋子,享受一下坐在埃姆斯厨房谈话带来的慰藉,她多高兴啊——那段时间有多久?她还没想明白。父亲只是坐在那儿,闭着眼睛。

埃姆斯看到他们三个,明显松了口气。罗比爬到他的腿上,浑身都是电影带给他的没使出的劲头。“爸爸,你也该去的。你也该去看那部电影的。”他拍打着爆米花盒子的底部,有几个黏糊糊的爆米花掉在了桌子上,落在他爸爸的面前。“我要给托比留几个。”他又说道,“给你。”他从父亲腿上滑了下来,走到杰克面前,拿出几个给他。“里面应当有个奖品的,”他说,“你有没有看到奖品啊?”

杰克拿过盒子,侧向亮处往里看。他说:“我相信你一定是把它吃了。”

罗比咯咯地笑了。“没有,我没吃。”

“你看电影太专注了没注意。可能是个一块钱银币,我打赌你不会注意。”

“噢,我会注意到的。一块钱银币我会注意到的。”

“很可能是条橡皮蛇。我打赌是只塔兰图拉毒蛛。”

“不是的,”罗比说,“让我看看。”可是杰克把盒子拿开了,往里面仔细看了一下,然后用两根手指取出了什么东西。“你真是运气,”他说,“这个东西我也想要呢。”

“是什么?是什么呢?”

杰克把小玩具放在桌上。“那是,”他说,“一只放大镜。”

罗比看了看。“这可不大。”

“呃,你得找个东西看。”

“什么东西呢?”

“小侦探找找线索吧。这儿。我的衬衣袖扣上有个黑点。这个黑点你看起来像是什么呢?”

罗比透过小小的放大镜看了看。“就是像个黑点呀。”

杰克耸耸肩。“瞧,这就是了。本案结束了。”

罗比笑了,莱拉也笑了。

埃姆斯说:“罗比,你跑去找托拜厄斯玩吧。他会想看看你的玩具呢。或许你们可以找到只虫子观察视察。去吧。”男孩迟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杰克转过身看看埃姆斯,一张面无表情、疲倦的脸,意思是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孩子打发走。”无疑埃姆斯和鲍顿刚刚才替他的灵魂做了祷告,很可能在上帝面前诋毁了他拥有过又失去了的生活,他那为之哀痛不已的生活。以罪孽之名,谴责他的生活。也可能是别的他们俩一致同意的比“罪孽”温和一点的词。犯规。不名誉。未履行的责任。他闯入了他们正在为他的所作所为进行的祈祷。祈祷依据的是父亲种种阴郁的猜测,不怀恶意但毫无根据,为了确保他的求情祈祷够分量无疑在夸大其词。杰克闯入了一种对他极其强烈的看法中,就像是看到拉撒路还是他裹着尸布的模样,不管他剃过多少回胡子,梳过多少回头发。

“埃姆斯太太,”他说,“电影好看吗?那电影我看过几遍。新闻短篇挺有意思的。我觉得对午后场来说,有点奇怪呢。”

莱拉对着鲍顿和埃姆斯说:“那短片太可怕了。是原子弹爆炸,还有所有会被焚毁的房子。房子里有假人,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什么的。他们不应该让孩子看这个。”

“首先他们不应该投原子弹,”鲍顿说,“他们喜欢那些蘑菇云。所有那些乒乒乓乓的喧闹。”他仍旧没有睁开眼睛。“杜勒斯。”

杰克说:“是的,杜勒斯。据我所知,是个长老会的教友。”

鲍顿哼了一声。“他自己这么说的。”

杰克靠在了椅子上,两臂抱在胸前——他想显得放松自在时总是这么做。他说:“眼下他们让养大孩子成了件难事。保护孩子也不容易。我想。孩子喝的牛奶里有放射尘。你以为一位长老会的教友会对这些事多仔细想想。在圣路易斯,他们对乳牙,就是婴儿的牙齿,做了一个研究。发现牙齿中有放射性物质。真让人恐慌呢,对想养大孩子的人来说。这是我读到的。”

埃姆斯看了看杰克,眼神里带着责备。“你父亲自然不会替约翰·福斯特·杜勒斯辩护。我也不会。”

鲍顿嘟囔着说:“不过他会投艾森豪威尔的票。”

过了一会儿,杰克清了清嗓子。“虽说承担责任不是我自己一直以来遵循的原则,尤其是——”

父亲睁开了眼睛。

“虽说我自己是个令人失望的人。比令人失望还要糟。我还是要说。”

父亲看了看他。“不对,你不是。你想说什么?”

莱拉说:“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事情都不太搞得明白。很难知道你该把谁认作榜样。是这样的。”

“是的。不想冒犯诸位。我只是觉得我应当替我们当中的坏人说句话。为了他们相对的无害性。当然,我是作为他们唯一的代表。”他微微一笑。“我不是想找借口。但是我们当中有谁从罪恶的生活中挤点时间看看新闻,能发现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有点迷惑。毫无疑问,是我们的错。”他接着又说,“埃姆斯牧师大人,您若能开导我一二,我会不胜感激。”

埃姆斯瞟了他一眼,看看他有多诚心,看到他可能确有诚心,埃姆斯像是吃了一惊,说:“这要好好想想呢。”

“这问题经常要冒出来。在我认识的人中。那些人住在人挤人的地方,手上有大把的时间——”他大笑。

一阵静默。鲍顿又闭上了眼睛,头垂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格罗瑞说:“我觉得爸爸一定是累了。”

“我没事儿。你问我好了,我还能自己回答问题呢。”

“您累了吗?”

“是的,我累了。我过一会儿就回家,不过不是现在。”片刻谁也没说话,然后老人抬起了头。“是的,我们应当回家了。”

格罗瑞以为杰克会跟着她走,也希望他会跟着走,可是他待在那儿不动,像是坐在椅子里安逸得很,避开她的目光不看她。她扶着父亲走到车边,帮他上了车。莱拉也一起帮忙。她又一路跟着他们,帮他下了车,扶他上了自家屋前的台阶。格罗瑞安顿好老人小睡一下后,给埃姆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莱拉会再待一会儿,帮她做晚饭。罗比和托拜厄斯一起吃晚饭。晚饭一个小时光景就好,不过他和杰克什么时候想过来就过来。半个小时后,埃姆斯独自过来了。他说杰克再过一会儿来,他们等着他,直到晚饭都冷了大家才默默无语地吃完。

父亲问:“你和杰克两个人谈了话吗?”

埃姆斯说:“没怎么谈。我想他有话想说,但他没有勇气说出心里想着的事。你们回家后,他只待了几分钟。”

“他会去哪儿,一点也没提吗?”

“他说他可能会迟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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