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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式冰激凌

横须贺线的铁轨旁,盛开着雪白的蜀葵花。在我小时候,花开得更多,在一位老奶奶的照料下,每年都盛开得无比美丽。可是,自从不见了老奶奶的身影,花的数量也变少了。但即便在老奶奶去世后,雪白的蜀葵花每年依然像这样盛放着。

我毅然决定,从今年六月起,让山茶文具店的定休日增加一天,星期一也休息。也就是从星期六下午开始,星期天、星期一都休息。当然了,收入也会相应地减少,可不能高枕无忧。不过这是我自家的门面,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我想跟蜜朗和QP妹妹共度周末,然而要去买些东西时,总因为镰仓人太多而一筹莫展。

细细一观察,就发现星期一没多少客人来,其他店铺也有不少是在星期一休息的。

说是休息,也并非整日无所事事。我可以做些家务,思考店里的事务,代笔的工作也需要一段精力集中的时间。

最近,前来委托我代笔的新顾客增加了许多。别看我这副闲散的样子,要做的事早就堆成了山。

于是星期一的早晨,我骑上脚踏车,赶着开门的时刻来到岛森书店。我来是为了买一支新毛笔。

车站前的岛森书店虽是书店,却也在一角设有文具专柜。文具店的店主跑出去买文具,实在匪夷所思。山茶文具店里确实有软式钢笔,但从没有传统毛笔的存货。我不知道明确的缘由,总之从某个时期开始,上代就彻底不放毛笔上架了。

我急忙来买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从今天起,QP妹妹就要开始练字了。

就像我从六岁六月六日踏入书道一样,QP妹妹主动提出想要用毛笔来写字。我似乎也是许多次看到大人练字的身影,才产生了兴趣。

我自己并没有刻意强求QP妹妹去练字。

倒不如说,芭蕾也好,游泳也好,算盘也好,特长班也好,我想让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然而QP妹妹主动提出了想要练字。对QP妹妹来说,今天就是她的六岁六月六日。

难得骑脚踏车到镰仓站,我就多走了一段,在Yukkohan买了便当。过去它是独门独户营业的,现在搬到了临近的公寓一楼。

告诉我Yukkohan这家店的是芭芭拉夫人。它只在每星期一、二、三营业,今天总算成功买到了。以前都是芭芭拉夫人偶尔买来,分给我一些。

有姜汁烤猪肉、海苔炸青花鱼、番茄酱西葫芦炒鸡肉、煮什锦蔬菜,还有卷心菜番茄奶油芝士沙拉,等等。

看到大碗中装满了各色料理,肚子忍不住叫了起来。让我空腹时见到这些美味佳肴,太过分了。种类实在太多了,我都下不了决心要挑哪些,就麻烦店主给我挑了一些。

顺道去纪伊国屋买了一袋常喝的京番茶,继续往八幡宫的方向走。不知不觉间,新店铺又增添了不少。

回到家中,把早晨沏的京番茶重新热上,吃起便当来。我边吃边思索起今天内必须完成的一封代笔信。

那个女人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是上个星期五临近打烊的时分。那个自称叶子的女人,整张脸都紧绷着,一眼望去就能看出是来请求代笔的客人。不,准确地说,她的表情更像是般若。在面无表情的背后,弥漫着一股烟霭般静谧的怒气。

“我想请您代我丈夫写封信给我。”叶子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她的眼睛没有望向任何方向,仿佛在注视着茫茫宇宙中的一片漆黑。听说叶子小姐的丈夫前阵子刚离世。

“总而言之,真是个过分到极点的丈夫。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不顾,只知道自己风流快活。”

“明明有年幼的孩子,还对在公司兼职的女人出手,搞得被开除。从那时开始,我就外出打小时工支撑家用开销了。结果呢,他自己一个人在交通事故中干脆地死了。”

“直到最后的最后,依旧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叶子小姐淡淡地说道。她时不时会用控诉般的眼神盯着我。

“我完全哭不出来。”

“丈夫都死了,我本应该更加伤心一些的。”

“但是,我对丈夫的愤怒难以遏制,连伤心都抒发不出。要是丈夫这就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想不顾一切地揍他一顿。”

一想象叶子小姐胸中的郁愤,我也感到无法忍受。

“您想让先生给您写一封怎样的信呢?”

我尽量用不扰乱叶子小姐心绪的口气,径直提问。

“想让他道歉。”

“只要他能好好承认自己的过错,就足够了。”

“很快就要到末七了。要是不在这之前解决,我感觉今后会活不下去。”

“现在我痛苦极了,晚上也睡不着。”

叶子小姐看上去真的很痛苦。

“您有先生的照片吗?”

听到我的提问,叶子小姐说了句“只有这个”,从信封里取出一本护照。

“因为手头没找到丈夫的照片,所以遗照也用了这个。”

大概是因为她丈夫经常要到海外出差吧,我翻了几页,发现许多印章的痕迹。

最后的“持有人信息栏”中,字迹一丝不苟,就好像是这位丈夫微微蹙着眉头写出来的。有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下面的“紧急联络人”一栏中写着叶子小姐的姓名。

“就这里的部分,能让我复印一份吗?”我谨小慎微地问道。

“反正我也不需要了,就放在你这儿吧。”叶子小姐用事不关己的口气回答。

“我明白了。那就先由我保管吧。”

在那之后,我又问了些她与丈夫结识时的情况。不过,叶子小姐直到最后都没喝一口茶。我忍不住想,一定是因为出离愤怒,原来的叶子小姐像是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一点都无法动弹了。

我必须在今天之内写完这封信。哪怕早一刻也好,一切都为了尽快将叶子小姐从怒火中释放出来。

“我回来了!”

QP妹妹回来了,我暂且切换了头脑中的状态。

“欢迎回家——”

来到玄关入口,只见戴着帽子的QP妹妹就站在三合土的正当中。酒红色的书包对QP妹妹来说,还是有些偏大。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呀?”我主动提问。

“今天的伙食有印尼炒饭哦!”

目前对QP妹妹来说,最大的期待就是用餐时间了。

我在榻榻米房间里摆出长桌,做好了练字的准备。两人并排正坐后,先开始磨墨练习。

除了毛笔之外的工具,全都用了我余下来的。我不由得想起与上代一起练字的情景。QP妹妹的身影与当初的自己重叠了起来。

“要一边让心平静下来,一边磨墨。”

平日里不管我说什么,她净爱胡闹,今天却一言不发,埋头在磨墨的步骤中。她还是个孩子,力量毕竟不够,墨水总也不变黑。中途我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帮你”,她却坚持要自己来,紧握墨块不松手。等到墨水总算变黑时,QP妹妹的右手也彻底被染成纯黑色了。

洗完手之后,再次回归正坐,终于到握笔的时候了。我心想至少毛笔该要支新的,才专程买回来。我在QP妹妹身后做出立膝的姿势,轻轻将自己的右手叠在她的右手之上。接着,一口气画了个圆圈。

假如是上代,一定不会用这种教法。我在一开始练习的是画小圆圈,但我就是喜欢画撑满半纸的大圆圈。

既舒畅,又有成就感。况且不管是什么人来画,都挺像模像样的。这就是圆圈的好处了。

只是手把手地教了一次,QP妹妹就完美地掌握了画圆的技巧。

“你真是天才呀。”

我一表扬,QP妹妹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我决定在她身旁久违地练几个字。

首先,试着在半纸上写出自己的姓名。

在今后的人生中,我不知还要写上几千次几万次。每写一次,“守景鸠子”这几个字就会变得更浓重一些。

当然,我也有担心。毕竟我与蜜朗的邂逅就是一次偶然。因为我偶然走进了蜜朗经营的咖啡店,才与他相识了。像我这样,只靠着眼前人来累积自己的幸福,真的不会有事吗?话虽这么说,但让我去结识全世界的人,和他们聊天、约会,再选出“世界上最合适的人”,就更不可能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便是偶然化作了必然,才让我能与QP妹妹像这样一起练字。

我换上一支小笔,接着练习书写自己姓名的小字。

埋头写了一会儿,忽觉有一股甘甜的香气轻柔地拍打我的肩膀。不知是哪边的院子里,栀子花盛开了。

“这香味真好闻。”

我边说边向QP妹妹看去,只见半纸之上已经天翻地覆。圆圈之中居然还玩耍似的画上了眼睛和鼻子。

守景阳菜 守景阳菜

“哎呀呀……”

这时候多亏了没有上代在。要是这事被她知道,肯定会被恶狠狠地瞪上一眼。

“是笑脸面包哦。”

QP妹妹满面笑容。没错,不管是QP妹妹还是半纸中央的笑脸面包,笑都是最棒的表情。笑脸面包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了QP妹妹现在的心。

“不能胡闹”或者“毛笔不是玩具”这种话,我要是想说,多少句都能说出来。可就算把这种无谓的话语说出口,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获得幸福。越是细看,越是觉得QP妹妹画的笑脸面包很有气势,仿佛现在就能听到它的笑声。这个笑脸面包肯定只有此时此刻才能画出。况且它是圆的,圆相即是一幅出色的禅画。据说禅画能表达出宇宙与整个世界、真理与悟道的境界。

看着QP妹妹的笑脸面包,我也想画一幅圆相了。

我展开全新的半纸,让毛笔充分吸取墨汁。接着,我闭上眼睛,沿着顺时针缓缓画出圆形。睁开眼睛后,圆形占满了整张半纸。

“今天的练习就到此为止吧。”

久违的练字,让我在站起身时感到腿脚一阵酥麻。平日里的代笔工作,都是在山茶文具店里用作柜台的书桌上,或是坐在椅子上就着厨房的餐桌写,所以我都忘记在榻榻米上正坐是什么感觉了。QP妹妹反倒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我用胶带把QP妹妹画的笑脸面包贴在了玄关处。从外面回来时,第一眼就有这张笑脸迎接,该有多开心啊。

又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栀子花的香味。无比轻柔,不发出一点脚步声,沉稳端庄地飘了过来。

练字之后,和QP妹妹一起吃了点心,又休息了片刻。今天早晨,居民板报传到门口时,我还收到了些长谷那边的力饼。力饼容易变质,做了太多的时候,他们就会分发给街坊邻居。

之后,QP妹妹要回蜜朗家。我把分赠的礼物再分赠,让她给蜜朗也带了一些力饼。

把餐桌收拾干净之后,我终于排列出一整套代笔工具。我再一次浏览了叶子小姐的丈夫所留下的护照最后一页。我从她丈夫一丝不苟的文字中,想象出他的为人。

叶子小姐说,两人是学生情侣走向婚姻的。他们同属一个社团,似乎是叶子小姐的年级更高。或许在不知不觉间,丈夫便产生了依赖叶子小姐的习惯。他把叶子小姐的默默忍耐错当成了容许,继续得寸进尺。

听说车祸发生时,那个女人也一起在车上。这位先生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余地。

自己一个人干脆地死了。不觉得太任意妄为了吗?

每当想起叶子小姐的话,一股愤懑难耐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怒火盘踞在叶子小姐的胸口,缠成一个难解的疙瘩。我要让它融化,化作悲伤的泪水流走。

要是坐视不管,叶子小姐的人生就未免太哀怨了。人绝不是为了背负那种苦难而降临到世上的。更何况,与一个时刻满腔怒火的母亲在一起,孩子也太可怜了。

反复推敲几回,终于正式写信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我挑选的笔是Bankers,据说这是过去银行常用的笔。

叶子,对不起。我是个没出息的丈夫,抱歉。

变成这样的结果,我真的觉得很对不住你。

这不是道声歉就能得到原谅的事,但我现在非常后悔。

身为丈夫的职责,身为父亲的职责,我一点都没尽到。

我是遭了报应啊,连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

我有个请求,虽然不是立刻,但希望你有一天能再婚。

下一次,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

我祈求你能邂逅一个与我截然相反的优秀伴侣。

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和女儿一起笑着数落我。

尽情地痛骂我吧。

最后,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

直到最后,你都没有抛弃这样的我,我由衷地感谢你。让你如此操劳,真的对不起。

我放下笔。这支笔已经停产了,再也买不到了。生命也是一样,一旦死去,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究竟要不要在文末写上“我爱你”这样的词句呢?我一直到最后都很犹豫,终究还是没写上去。假如我身处叶子小姐的立场,事到如今丈夫再来说这句话,反倒让人觉得假惺惺的,恐怕会重燃起怒火来。

我只希望叶子小姐能悲伤流泪而已。不能显得太过刻意。如果情绪过于饱满,反而会遭到当事人的冷遇吧。我不由得期盼叶子小姐在读了这封信后,哪怕只有一滴,也一定要流出眼泪来啊。

今年的镰仓也开始时不时地出现蜈蚣了。虽然根本不值得自夸,但镰仓还真是蜈蚣的宝库。不知是真是假,据说镰仓是日本蜈蚣最密集的地带。这里湿气很重,对蜈蚣来说就是最棒的乐园吧。

但是发现了蜈蚣绝对不能一脚踩死。要是踩烂了,它会发出一种向同伴求救的信号,反倒让蜈蚣越聚越多。此外,蜈蚣基本上是一对对生活的。有一条蜈蚣就代表一定还有另一条在附近。

因此,镰仓的铁则就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准备好夹蜈蚣专用的大镊子。

上代能用一次性筷子灵巧地夹起蜈蚣,将其活生生地丢进烧酒瓶子里,泡成蜈蚣酒。被蜈蚣蜇到的时候,这酒就是特效药。

不过,一般的办法就是浇上热水或者浸入热水,让它断气就好。每年的情况不同,有的年份蜈蚣泛滥,有时候就比较少,会上下波动。基本上来说,这个时期注意提防蜈蚣是不会有错的。

穿鞋的时候,要确认里面没有蜈蚣。准备洗衣服的时候,要好好抖一抖,确认蜈蚣没藏在衣物里再丢进箩筐。被蜈蚣蜇到就太迟了。

从去年到今年,我都啰啰唆唆地反复叮嘱过蜜朗,可他终究还是被蜈蚣蜇了。

中招的地方是屁股。他说早晨在穿平角裤的时候,臀部突然剧痛,一条蜈蚣从里面爬了出来。光是想象这一幕就让人毛骨悚然。不过,万一蜇到的不是屁股而是前面,就更悲惨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蜜朗在电话里的口气,已经疼得满地打滚了。实在没办法,我把上代泡的蜈蚣酒从容器中倒了一些在瓶里,然后竞走似的小跑到蜜朗家。

蜈蚣酒看起来挺恶心的,以前有好几次都想把它扔了,可毕竟也会有这种意外,果然留着是对的。必须好好感谢上代。

“所以我才说,一定要小心嘛。”

我边给伤口涂上蜈蚣酒,边对蜜朗说教。伤口红肿不堪,让人心惊肉跳的。还好被蜇到的不是QP妹妹,而是蜜朗。这句真心话要是被本人听到了,大概会伤心吧。QP妹妹今天依旧精神百倍地去吃学校伙食了。

“真丢人。不过好疼。”

蜜朗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同一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这副模样被新婚妻子看到了,似乎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不过结婚这件事,或许原本就是要把自己羞耻的部分袒露给对方。要是我的屁股被蜈蚣蜇了,能依靠的也只有蜜朗一个人。所以这种时候就彼此彼此了。

把蜈蚣酒送给蜜朗之后,我又赶忙返回家中。就快到开店的时候了。多亏蜜朗就住在附近。

然而日后想来,这次的蜈蚣事件纯粹是一个预兆。因为从那天下午开始,山茶文具店中就出现了一个比蜈蚣还难对付好几倍的对手。

那个女人走进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阴云密布。

那时我刚巧在计算前一天的营业额账单,所以没能立刻抬起头看。我敲打着计算器直到账单告一段落,忽地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抬起头来,只见货柜的另一边有个银发女人的背影。我一下就明白过来,她是雷迪巴巴。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雷迪巴巴转身面向我。

她从正面跟从背面给人的印象确实截然不同。

背影明明像个十几岁的“辣妹”,正面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偶尔也会在电车之类的地方见到穿着迷你裙故作年轻的中年女人,可雷迪巴巴明显已经超越了故作年轻的范畴。

正当我瞠目结舌的时候,雷迪巴巴脚踩着嗵嗵作响的高跟鞋,向我走了过来。接着,她站在我面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借我点钱。”

一瞬间,我有点无所适从。

“钱?”

看她这模样,也不像是丢了钱包正在左右为难。她肩膀上还背着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LV手提包呢。我的心脏怦怦直跳。还好除了雷迪巴巴之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

雷迪巴巴的身体每动一下,就散发出廉价香水的味道,让人越来越不舒服。

“一千日元左右的话,倒是可以借您。”

她姑且算是个顾客,我只好先答应她一句。假如她真的没钱,很为难的话,至少该给她回家的交通费吧。

接着——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一千日元怎么可能足够呢?又不是给小孩的零花钱!”雷迪巴巴喋喋不休起来。

这种情况说不定报警比较好。再跟她耗下去,搞得舞刀弄枪起来,麻烦就大了。

“请您稍等一会儿。我去给您准备饮料。”

正当我边说边起身的时候——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雷迪巴巴猛然把脸凑到我面前说。

这冲击力太可怕了,我忍不住把脸背了过去。雷迪巴巴的睫毛已经用睫毛膏涂得像羊栖菜一样粗了。

我不说话,雷迪巴巴就继续说:

“连母亲的脸都认不出来,真是个冷酷的女儿呢。”

“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母亲。”

我尽可能冷静地回答她,心中却已经慌张起来。

“忍着肚子疼把你生下来的可是我啊。你就这么忘了可不行。现在妈妈要问你借点钱呢。”

“别开玩笑了。没钱借给你。请回去吧。”我回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不良少女,聚集起浑身的勇气说道。

但非常可悲的是,我的魄力与雷迪巴巴相比,根本就望尘莫及,音调明显虚高起来。

“你在装什么乖乖女呀。别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你这不孝女!”

究竟谁是不孝女啊!我还想说这句话顶回去的,可又怕她报复,只好闭嘴。

雷迪巴巴一走出店门,就铆足全力用LV手提包捶打山茶树树干来泄愤。即便这样还是不够解气,接着又用高跟鞋的鞋跟使劲踹了一脚文冢。

不过,山茶树和文冢都纹丝不动,依旧挺胸直立。

因为恐惧而浑身发抖的只有我一个人。

话又说回来,雷迪巴巴真是我的母亲吗?

这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也许她只是为了讹钱在胡说八道。她的脸和我的也不怎么像。

不过,刚才吵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雷迪巴巴的嗓音和上代的嗓音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我不愿相信,雷迪巴巴刚才所说的几句话看来也并非纯粹的胡言乱语。

我精神恍惚了好一会儿。不管我怎么想,都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只不过,脑袋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那股冲击仍未消散。至今,我从没想过会有上代以外的家人存在。

首先,我不知道生下自己的人名字叫什么。

其次,我总算想明白了。

是上代保护了我。

她把我藏了起来,免遭那个雷迪巴巴的魔爪摧残。事到如今,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雷迪巴巴有可能是我母亲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如今,她在镰仓就是一个笑柄。这种事太丢脸了,绝对说不出口。

雷迪巴巴看上去很缺钱的样子。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讲出来大家恐怕会笑:她为了钱把QP妹妹绑架了要求赎金,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然而哪怕把我的嘴巴撕开,我也不会告诉蜜朗。同样是羞耻的事,程度截然不同。一想到蜜朗有可能因此而看不起我,我就害怕得什么也说不出了。

相比雷迪巴巴神出鬼没这件事,蜜朗的蜈蚣事件简直是可爱极了。回想起蜜朗露出屁股在床上疼得打滚的场面,我总算能笑出来了。

一笑,就流出了一点泪,流了泪,又微微笑了出来。泪水与笑容像是在玩一场拔河比赛。

不经意间,我又想起叶子小姐,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呢?读过那封信之后,好好地大哭一场了吗?好好地感受悲伤了吗?

今天真是辛苦的一天,在我的人生中,或许称得上恶魔的星期三了。

趁着梅雨季放晴的日子,我把梅干在店门前铺开晾晒,店里的电铃忽然响了。我慌忙奔回去,只见店里站着一位典型的镰仓女士。

“我想和丈夫离婚。”这位女士单刀直入地说。

我想了想她长得像谁,才发现很像埃及艳后。话是这么说,其实不过是我脑海中的那个艳后形象而已。

她的年纪估摸有五十岁。乍看不像个日本人。她打扮得雍容华美,就算登上贵妇杂志也毫不奇怪。高鼻梁堪称完美,脸庞有棱有角。整张脸凹凸有致。

“请坐吧。”

我预感到谈话内容会很长,便进到店内,准备饮料。之前准备给QP妹妹喝的甜酒还剩下一些,我在甜酒中滴入一抹昨天刚做的杏子果酱。

回到店堂,只见日本埃及艳后已经取出扇子在扇风。

不必我一句句答应,日本埃及艳后就一字一顿地讲述起来。外表虽然是埃及艳后,说起话来却带点口音,大概是茨城一带的吧。恕我失敬,这种反差感反而让她更有魅力了。

日本埃及艳后结婚就快三十年了。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人都已经成年离家了。尽管没提到详情,但丈夫似乎并非工薪族,而是自己经营公司。日本埃及艳后在孩子年幼时当过专职主妇,之后开始工作,跟丈夫分手也没有经济上的困扰。

据说离婚的原因是丈夫酗酒。

平日里是个温和体贴的丈夫,可有时喝起酒来毫无分寸,喝完酒就发酒疯,对日本埃及艳后口出谩骂。尽管还不至于直接施加暴力,但喝醉了就乱摔东西出气,半夜里大声吼叫,让人手足无措。

“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都会有危险。”日本埃及艳后露出恳求的目光向我倾诉,“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一路走来,我们为彼此付出的心血已经足够了。”

“也许走上不同的人生路才是最好的。”

“我真的累了。我们两人趁现在开始第二段人生,还勉勉强强来得及。”

日本埃及艳后一脸沉重地小声说完,垂下了头。

简而言之,日本埃及艳后是想让我代写一封给丈夫的三行半书信。

时至今日,真的谢谢你。

能与你共度三十年的岁月,是我人生中的骄傲。

多亏了有你,我品尝到了许多幸福的滋味。

养育两个孩子,是一场盛大的冒险,也是一份希望。

假如没有邂逅你,会有无数事物无法体验。

真的十分感谢你。

可是,我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无法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了。

我想你也明白原因是什么。

我们已经为彼此付出够多了。

如果再受到更多来自你的伤害,我恐怕会活不下去。

请原谅我这个对你照顾不周的妻子。

说句心里话,和你一起过了三十年,离开了你,我也不知能不能好好生活下去。

但我认为必须这么做。既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这个消息对你来说或许有如晴天霹雳,但这个选择我已经在很长的时间里冷静思考过了。

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候。

就让我们从今往后走上不同的道路吧。

终有一天,当我们变成老头老太太,找到各自的伴侣之后,我们或许还能笑着喝茶,闲话家常。

离婚申请书附在信内。

我已经署名并盖上印章,请你也签署姓名并提交。

拜托你了。

写着写着,我的感情逐渐投入进去,总觉得像是要和蜜朗离婚一样,变得悲伤起来。

和蜜朗离婚?

现在刚刚结婚,我根本想象不出那种场面,可又无法断言绝对不会离婚。日本埃及艳后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有些事最初也许可以一笑而过,但日子过久了,就越发无法忍受,没办法原谅对方。因为无法原谅而感到焦躁不安,也无法原谅做不到谅解的自己。

成长环境不同的人要变成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当然会发生种种摩擦。我也一样,如果和蜜朗一天到晚都待在一起,发现了他讨厌的地方,说不定也会烦躁不堪。

可是,我又想——

明明连凭个人意志选择的对象都能离婚,而与个人意志毫不相干的血缘关系却不允许随意斩断,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假设雷迪巴巴就是我的生母,雷迪巴巴可以抛弃我,而我想要与雷迪巴巴割裂开来,就一辈子都做不到了吗?父母可以若无其事地放开孩子,而孩子想从父母的束缚下获得自由,除非二者中有人死去。这未免也太过无情了吧?

我细细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忽地想起梅子还晾在外面。

差点忘了,差点忘了。

天气看上去还不错,我把它们又铺展在檐廊上。

听说一天翻上两三次,每次揉一揉果实,会让梅干更好吃。蜜朗最喜欢吃梅干了,于是我也有样学样,今年第一次腌了一些。教我腌制方法的是蜜朗家九十岁高龄的奶奶,她现在还亲自耕田呢。

我还没有见过蜜朗的其他家人。原本在与蜜朗领证的时候,就计划去问声好的,但他的父母主动说:没必要在最忙的时候过来。

蜜朗的老家在四国的深山里,光是到那里就得花上一整天。蜜朗笑着说比非洲还远。确实,那不是利用周末在外住个一两晚就能去的地方。所以,我们决定等到能悠闲探亲的夏天再去。

虽说还没见到过人,不过蜜朗的家人倒是偶尔会寄快递来。里面装的不是自家田里摘来的蔬菜,就是当地车站卖的味噌、豆类和水果。只要纸箱还有空隙,就会装入老家超市里卖的蒟蒻果冻、蜜朗姐姐烤的玛德琳蛋糕或者曲奇,偶尔还会有婆婆亲手做的熟菜。

这些东西对蜜朗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可对我来说,这种家庭的温暖再新鲜不过了。和上代一起生活时,根本不存在这些经历。我和蜜朗结婚之后,才第一次知晓了其乐融融的家族关系是如何维系的。

蜜朗的母亲每次都会写字条来说明快递箱中的内容,这一封封微小的信件,就成了我的宝物。

对了,蜜朗家原先是开邮局的。当然那并非我们结婚的主要动机,不过也是结婚的一大要因。他们现在已经不开邮局了,但听说蜜朗的姐姐把开邮局的旧屋子用来经营咖啡店了。蜜朗开办咖啡店就受了姐姐很大的影响。

蜜朗还小的时候,到了元旦,奶奶就会坐上雪橇外出投递贺年卡。在老家原先是开邮局的这件事,对我来讲太有吸引力了。当我听说咖啡店里还展示着当初用过的招牌和工具之后,真想立马就去蜜朗的老家看一看。

所幸,雷迪巴巴没有再出现过。雷迪巴巴来山茶文具店的那阵子,我总是心烦意乱的。走在路上时也会没完没了地遐想:她有没有跟在我后面?我的包会不会突然被偷走?这让我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一想到她可能会半夜来敲门,就夜不能寐,睡眠不足的状况持续了好一阵子。不过,一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我又逐渐回到了平日的生活状态。

首先,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战战兢兢的,简直岂有此理。我意识到这样下去正中雷迪巴巴的下怀。我堂堂正正地过着与往常无异的生活,才是对抗雷迪巴巴的唯一方式。

其次,我还有QP妹妹呢。继上月底的镰仓图书嘉年华,接下来镰仓的大型活动会让人应接不暇。六月份刚办过五所神社的乱材祭,七月还会有备受期待的烟火大会。周末或是外出,或是在家做点心,一个星期转瞬即逝。照着这样的气势,一个月转眼间也就过去了。

工作还算挺忙的,所以一点都没闲情去管雷迪巴巴的事了。我努力不去想雷迪巴巴的事。

夏越大祓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在给山茶文具店擦玻璃时,一名绅士飒爽地向我走来。他穿着如今很少见的白麻西装,头上戴着顶巴拿马帽子。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个著名的好莱坞影星,但似乎还是个日本人。

我本以为他只是路过,却又见他在店门口站定,细细端详起上代所写的“山茶文具店”几个字。接着他缓缓问道:“这里就是代笔店吗?”

当眼神交会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那位好莱坞影星的名字。这个男人长得有点像理查·基尔,但又绝非正牌的理查·基尔。所以我在心中称呼他时,就在理查和基尔之间加了个带括号的“半”字。

“是的。”

听到我的回答,理查(半)基尔从西装的前胸口袋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一大早就走了不少路,找了我好一会儿呢。”理查(半)基尔的口气带着点木讷。

我看看手表,离开店时间还有一会儿,但还是径直开了门。

“请进。”

进入店堂,理查(半)基尔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柑橘香味,看来他相当精通时尚之道。从指甲到头顶,全都打扮得完美无缺。这种男人,说不定就是外头所说的“雅痞老头”。

我请他在圆凳上坐下,先去准备了饮料。昨天我就把乌龙茶的茶叶浸在水中放进了冰箱,做了些冷淬乌龙茶。我把茶倒进令人备感清爽的玻璃杯,捧到店堂时,摆放在桌上的一个信封忽然进入视野,让我的心猛然一颤。

我差点“啊”地喊出来,在出声之前又强忍住了。那无疑是我受日本埃及艳后的委托写下的“三行半”。一瞬间,我的脑海中纷乱无比,又佯装不知地给理查(半)基尔上了茶。

“今天也很热呢。”

为了避免他看出我的慌张,我先抛出了老套的天气话题。

“其实啊,内人把这个寄到我公司来了。”理查(半)基尔说。

他果然不知道这是我代笔的。既然如此,我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是一封信吗?”

要装傻充愣真是好困难。我把攒了一嘴的口水咽下去,不由自主地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心脏从刚才开始就怦怦跳个不停。

“姑且算是一封信吧。是离婚书。”

理查(半)基尔边说边从信封中取出信纸。那张纸并非信笺,而是张普通的白纸。我的原意是表达出“妻子一方并无过错”,来证明自身的清白。

理查(半)基尔说了句“请”,把信纸递给了我:

“请读一遍吧。”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与自己代笔的书信重逢。就连做了一辈子代笔人的上代,恐怕也没有过如此古怪的体验吧。

我把自己写下的文章重读了一遍。要是到了这场合还发现有错字漏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所幸并没有犯下这样的失误。

刚开始我还以为理查(半)基尔会冲进店里来大发雷霆呢。如果他知道是我代笔的这封离婚书,恐怕会大骂“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过了好久,理查(半)基尔都没有怒骂起来。

“我想让你写一封回信。”就在我刚浏览完毕的那一刻,理查(半)基尔开口了。

简而言之,这即便称不上代理人战争,也可以说是“代笔人战役”了。看来我已经被卷入了一场非常麻烦的夫妻争端,夫妻俩都不擅书信,真是饶了我吧。

“您想让我写怎样的回信呢?”我强忍着想要抱着脑袋唉声叹气的冲动,假装第一次知晓内情,向理查(半)基尔提问。

可我的心中七上八下的。这就是一人分饰二角吗?居然要给自己代笔的书信再写一封回信,除了苦笑之外,还能怎样呢?

“我不想离婚啊。所以你能帮我说服我太太,让她转变心意吗?”

没有比见怪不怪的夫妻吵架更无聊的事了。俗话说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嘛。明明是你自己喝了酒大发酒疯才惹太太讨厌的。可惜就算撕开我的嘴巴,我也不敢说出口。

理查(半)基尔接着说:

“有件事情说出口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最早喝醉酒胡闹的是对方。就在新婚旅行的初夜啊,初夜。”

“她吃晚餐时就捧着香槟和红酒喝个不停,醉得东倒西歪的,真是让我受够了。又是吐在床上,又是忽然大呼小叫的。我一整晚都在照顾这个醉鬼,结果还挨了揍呢。”

“简直了,难得的初夜全糟蹋了。”

他在我面前接连说了好几个“初夜”,反而害得我脸红了。他们两人在年轻时想必是一对俊男靓女。

“您太太当初也是太年轻了。不过事到如今,不也是一段可爱的回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就把想到的话随口说了出来。理查(半)基尔有一种莫名的玩世不恭,一不小心就会被带进他的说话节奏。

“才没有这回事。”理查(半)基尔平淡地否定我,“跟可爱压根不沾边。我也就是偶尔喝得过分了一点,离婚也太夸张了吧。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渐渐搞不明白究竟该站在哪一边来发表意见了。因为对我来说,二者都是顾客。

不过依我看来,这对夫妻存在着不小的“温差”。日本埃及艳后特别严肃,而这份情绪完全没传达给理查(半)基尔。或许是因为我代笔的离婚书震慑力还不够强。

“不过,您太太应该是在认真考虑离婚呢。”

为了避免说漏嘴,我只能投石问路般地斟酌语句。

“是这样吗?”理查(半)基尔大大咧咧地说。

“当然是了!”我的口气不禁变得强硬起来。一人分饰二角实在太困难了,我力有未逮。“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是不想离婚吗?您爱着自己的太太吗?酗酒烂醉这件事,好好反省过了吗?”

我一不小心就抛出一串刑警似的质问。理查(半)基尔忽地露出认真的神色,沉思起来:“就是因为爱她,我才不想离婚啊。不过,反省的话,究竟该怎么做呢?我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他那种玩世不恭又开始了。

“您那句‘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吗?您自己对太太说过什么,是怎么伤害到她的,这些问题可不是说句‘不记得’就能解决的。”

看来我已经逐渐开始偏袒日本埃及艳后了。

“就算您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对方也已经因为您的言行而受了很深的伤,况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她一定是忍耐了一次又一次,每受伤一次就要心碎一次,那都是要靠时间来慢慢修复的。”

“可是,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不是已经发出悲鸣声了吗?您对此却只有一句‘不记得’,连反省都做不到,身为一个成年人不觉得很丢脸吗?不觉得太不负责任了吗?用这句话当借口,难道随便犯罪都能被饶恕吗?”

说着说着,我就代入日本埃及艳后的角色了。这可不好,我告诫自己,嘴上的话却停不下来。

“对不起。”理查(半)基尔垂下头。

“请不要对我道歉,请向您的太太谢罪。”

您太太绝对是认真的!这句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说到这份儿上的话,我写了这封“三行半”的事情没准会暴露。

“那或许都是您无意识的行为,但无意识地伤害别人,比起明知对方会受伤还有意伤害,罪孽更加深重。请不要轻飘飘地说‘我没有恶意’这种话。不论有没有恶意,对方受伤害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看到理查(半)基尔的态度,我就不能不说这些话。

刚才这些话,与其说是在替日本埃及艳后出气,不如说是上代要借我之口说出来。上代经常会说这样的话。

我心里一向迷迷糊糊的,不懂这些话的意思,直到刚才亲口说出来,才恍然大悟。

天真地伤害他人有多么可怕和罪孽深重,从上代的严厉态度就可见一斑。

“对不起。”

理查(半)基尔再次低头。因为我的语气强硬了些,他似乎已经有些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了。他就像被母亲训斥的孩子一样,没了脾气。

“该怎么办呢……”

我也只能叹气了。我虽有心帮助双方,可他们一个是想离婚的妻子,一个是不想离婚的丈夫,想要同时满足双方的愿望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就不该来找我这个代笔人,去找律师或者家庭法院或许还能解决一下。

可是我又不能对遇到困扰的人置之不理,于是感到无计可施了。说句不负责任的话,真希望他们俩能猜拳来决定离不离婚。

“求你了。”

理查(半)基尔深深低下头,鼻尖都快碰到桌子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劲地对理查(半)基尔说教,但不必多想,他的年纪肯定比我大多了。或许说得有些过分了,我也得好好反省。

“我和太太同甘共苦走到了今天。我伤害了她,一定会深深地反省。所以,为了能和她共度一生,求你出份力帮帮我。”理查(半)基尔低着头说。

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他的真心话了。

理查(半)基尔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下面染上了微微的红晕。

饮酒适量,莫被酒饮。

我明白这个道理,可到了兴头上,总是忍不住喝过头。

不过,正如你所说,我已经年近六十,要是胡闹起来伤到了自己,或是伤到了别人,才是真的给你平添麻烦。

我总是会忘记,我这副身子骨可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一次次做出出格的事。

不论你骂我多少次浑蛋,我都毫无辩解的余地。

已经是一把年纪的老头,竟然还沉溺酒精,对心爱的妻子口吐暴言,伤害到她,实在是天理难容。

这阵子发生的事,我真的会好好反省。

我答应你,再也不会做那种蠢事了。

今后饮酒一定适可而止,仅限于小酌的程度。(实在不敢说再也不喝了,真是丢人现眼……)

如同你再三提醒的那样,我已经完全是个老头了。跟年轻时不同,我已经年老昏聩。如果再那么喝酒,终有一天会倒在路边,撞到脑袋,迎来悲惨的人生落幕。

看到你这次的信件,我真的痛彻心扉,明白了伤害你有多深。

所以,请你重新考虑一下离婚这件事。求你了。让我们都冷静下来吧。

因为那种事情,把我们一点点累积到今天的三十年全都归为虚无,说句实话,我承受不了。

这并不是考虑到体面或是孩子们才说的场面话。

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把信件投进镰仓邮政局前的邮筒中后,我还想四处逛逛。

今天是星期六,店里下午不开张,QP妹妹又去朋友家玩了。在傍晚去蜜朗家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为了避开人潮,我左转向妙本寺的方向走去。我心血来潮,很想去树木茂盛的地方。我想尽情地做个深呼吸。

我是在高中一年级时知道妙本寺这个地方的。

有天我还不想回家,在车站附近漫无目的地行走,结果来到了妙本寺。

它明明就在车站旁,却曲径通幽,我在石级上爬了又爬,怎么都到不了山门。

那时候,我就羡慕起那些自由舒展着枝叶的树了。只要去那里,就有新鲜的风吹进胸膛深处。

寺庙里有许多黏人的野猫,我经常会对野猫倾诉烦恼。树也会侧耳倾听我的独白。而微风会温柔地拂去我的眼泪。

就这样,稍稍消磨掉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堆积在心中的纷繁嘈杂都被风吹走了,归家的脚步也变得轻巧起来。

对我来说,妙本寺就是不可多得的与自己约会的场所。

我缓缓登上石级,回想起久违的那段时光,很是怀念。当初的我烦恼于处理与上代之间的关系和将来的出路,每天都在痛苦挣扎。我无处可去,无法喘息,我想争分夺秒地离开镰仓这个小城。

然而,我现在又住在镰仓了。

所以,假如遇到当初的自己,我想对她温柔地说一句话——

没关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爬上石级的半程,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呼吸,碧绿的精华就充满了我的身体。

理查(半)基尔委托我代笔的信,尽管功力还不到家,做不到完美无缺,但也算是尽了全力。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还以为周末会有许多人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从早晨开始,小雨就时落时停,不同于往常的星期六,显得十分幽静。

我进入本殿,参拜完毕之后,坐在石级上小憩。整个寺庙都被雨水润湿了。我过去就很喜欢从这里眺望美景。

左手边的祖师堂前,长着一棵海棠树。新叶的梢头上已经结出一个个果实。评论家小林秀雄与诗人中原中也大概就是在那边重归于好的。他们两人曾围绕着某个女性有过一段三角关系。

提到小林秀雄,我只能想起一位文章晦涩又不近人情的老头。高中时,每当现代国语考试出现小林秀雄那难懂的评论,我就束手无策。但据说他年轻时,喜欢上了中原中也正在交往的恋人,从朋友中也手中夺走了恋人,最后还同居在一起。当我得知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也会抛掉理性,凭本能喜欢上女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我记得小林秀雄与女友同居将近十年后,才和中也再次在海棠树下赏了花。小林秀雄在所著的《回忆中原中也》中写到过。

上代就有这本书,我以前也读过描述当初情形的文章。虽然详细内容已经忘记,但我还朦胧地记得,书中把海棠花描写得非常美丽。在家里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回去之后再读一遍吧。

我去东急买了些东西,在站前坐上巴士,发现第二鸟居上装点着巨大的花绣球。我想起来了,每年的大祓结束后,镰仓的街道都会变成一派七夕景象。不论是小町路的入口,还是丰岛屋的入口,到处可见气派的装饰物。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八幡宫。我透过巴士的车窗注目凝视,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

挂在鸟居上的鲜艳绣球轻飘飘的,正优雅地随风起舞。

我时常会觉得八幡宫的建筑物很像龙宫城,装点起来再看的话,那些明艳华美的色彩更是美不胜收。

舞殿和上宫也都装点了花绣球和风幡。我确实身处现实,却恍若闯入了梦中,感觉很是不可思议。这样的盛装就如同新年一样,我不禁觉得镰仓的一年应该是从夏季开始的。

山茶文具店的入口处也挂上了细竹叶,是男爵今天一早特地送来的。

“恭喜你。”我对男爵悄悄耳语。男爵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男爵与胖蒂的孩子,即将在今年秋天出生。

先回自己家之后,我又赶往蜜朗与QP妹妹正在等待的别宅。这种情况也不知该不该称作“别宅”呢。

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守景阳菜 QP

希望家人健康安稳,每天笑容满面。鸠子

生意兴隆!守景蜜朗

靠在山茶文具店入口处的细竹叶成了绝好的背景,我们一家三口的愿望正随风飘摇。从刚才起,只有QP妹妹的那片在不停打转,就好像芭蕾舞者在踮着脚旋转起舞。守景家也模仿八幡宫,用彩色纸剪成构树叶片的形状,写上了各自的心愿。

“弟弟”或者“妹妹”嘛,我当然不是没想过。蜜朗嘴上不提,其实也很是期盼。

蜜朗确实有过异常辛酸痛苦的经历,但谁又能断定蜜朗就无法获得幸福了呢?

只要人活着,不管发生过怎样的悲剧,都依然会有食欲,也当然会有性欲。

有时候,越是伤心,就越应该笑着攻克难关。我想让蜜朗露出更多的笑容。我希望他能每天咯咯笑得满地打滚,笑得肚皮上的肌肉发疼。

在结婚前,我也想过要给蜜朗生个孩子。我曾经梦想过与我跟蜜朗的孩子相见。

但是当我真的结婚,成为小QP的继母后,我就越来越喜欢小QP了。我们之间的亲情在日渐刷新纪录。

我的爱就像一股永不干涸的泉水一样,那无色透明却略微甘甜的泉水,丝毫不间断地喷涌而出。俗话大概会把它称作母性。我这股母性之泉源源不竭。

不知该如何形容,我觉得正因为并非血脉相连,我才愈加珍视QP妹妹。假如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更加疼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呢?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点害怕。

正当我为这件事烦恼的时候,却看到了“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的愿望。

我裹足不前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雷迪巴巴。我生出孩子就代表着或许会留下雷迪巴巴的血脉。

我思前想后的,连手上的活都干不利索了。为了让店里的客人和邻居们都写下愿望,我正在把彩色纸剪成构树叶片的形状。七夕的店面活动就是在店门口摆上小桌子与纸笔,让大家自由地写下愿望。

或许是因为挂的晴天娃娃奏效了,今年的烟火大会总算能顺利举行,让我松了一口气。几天前我都是以祈祷的心情望着天空,这全都是因为去年的烟火大会受大浪的影响而中止了。所以对去年就期待着烟火大会的QP妹妹来说,这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的烟火大会。我们好久以前就约好了要穿上浴衣一起去看。

偶然跟芭芭拉夫人提到这事,芭芭拉夫人就带我们去了一个欣赏烟花的特别地点。那是芭芭拉夫人每年看烟花专用的秘密地点,而这次也会带我跟QP妹妹一起去。那个秘密地点就是芭芭拉夫人在小町的一位朋友家,据说从朋友家的屋顶上能看到非常漂亮的烟花。

因为是各自带上料理的聚餐,我从傍晚起就开始做午餐肉饭团,打算带这个过去。QP妹妹带的是蜜朗做的炸鸡块。本想让蜜朗也一起去的,但他还得经营店铺,只能看家了。为了实现“生意兴隆”,蜜朗目前正在投入地工作。

我提前一点打烊,急忙换上浴衣出了门。芭芭拉夫人说要去站前的肉店订些烤牛肉,我们约好直接去她朋友家碰头。

我们到达时,一场宴会已经在小小的屋顶上开始了。就在此时,“轰!”,第一发烟花的声音响彻天空。

尽管我就住在镰仓,却已经有十几年没好好看过一场烟火大会了。我记得上次还是寿司子姨婆偶尔来镰仓,跟她一起去看的。即便如此,我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好的位置欣赏。

芭芭拉夫人的朋友还惭愧地说,可惜看不到最精彩的水上烟花。太言重了。从这儿可是能看见一朵朵烟花飘然升空、乒地炸开、四散而去的景象。

一只手握着啤酒,另一只手拈起烤鸡或者毛豆,在没有拥挤人潮的地方欣赏烟花,这段时光真是奢侈到了极点。正因为盛开在夜空中的大朵烟花转瞬就会枯萎,才更应该睁大眼睛,不错过每一个瞬间。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多果比古小弟弟。多果比古也在看烟花吗?他说过自己能分辨太阳的光亮与夜晚的黑暗,那么或许也能看见今晚的烟花吧。

我们常说要睁开心之眼,而多果比古拥有的远远不止如此,是更为伟大的魂之眼。多果比古也许能看到一切事物在黑暗背后的灵魂形状。我也想有一双他那样的眼睛。

QP妹妹从刚才开始就纹丝不动,已经被夜空中的烟花迷住了。我想这不会是她第一次看到升空的烟花,可她那模样就仿佛是出生以来首次见到。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珠上,追踪着奔向夜空的烟花轨迹。

回去的路上,和芭芭拉夫人三人一起在段葛漫步。QP妹妹走在中间,我们手牵着手。

“真漂亮呀。”

“波波做的饭团真好吃。”

“我明年也想到那里去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感想。

并排走在一起时,我想起了芭芭拉夫人告诉我的“闪闪发光”魔咒。

那是除夕,在去敲响除夜钟的路上她告诉我的。

只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闪闪发光,闪闪发光”,心灵的晦暗之处就会出现星星,照亮四周。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实践这条咒语。

有朝一日,我也要把它教给QP妹妹。只要是我能教给QP妹妹的,就一定会毫无保留,慷慨地传授给她。

迎来暑假的QP妹妹连着好几天都住在我家。她本人说这是“合宿”,开心得很,可蜜朗似乎很寂寞。当然了,我肯定是欢快得不行。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QP妹妹都在身边。

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早餐有时会吃点,有时不吃,解决得很随便。可是有小学一年级的QP妹妹在身旁时,就不能这样乱来了。我从一早就开始做味噌汤,煮饭,煎蛋。早上吃剩下的米饭,会模仿蜜朗的做法,并不存放起来,而是捏成饭团,留到午餐或者点心时间吃。

QP妹妹有时在家做作业,有时去附近的朋友家玩,有时去后山捕虫,有时去学校的泳池游泳,忙得不可开交。天热的日子里,她会给山茶文具店看店,或是读书,或是填图,或是折纸玩。

去年我一狠心买了台新空调,于是店里在仲夏也相当舒适。温度设定得比较高,虽然并不会特别凉爽,但总比没有好。

最近都是QP妹妹一个人看店。刚开始我挺担心的,还陪着她,可这么一来,家务和工作就越堆越多。反正她也逐渐习惯了,店里的事就都交给QP妹妹了。

只有来客人的时候,她才跑来告诉我。这时候,我要么准备晚餐,要么做些代笔的工作。我并非不担心雷迪巴巴突然出现,把QP妹妹掳走,可雷迪巴巴后来再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再怎么说,发生这种情况的话,QP妹妹一定会大吵大闹吧。更何况,QP妹妹早已没那么轻,不是一个女人能单手轻松抱起的重量了。

QP妹妹每帮一次忙,我就给她十日元的兼职费,一天五十日元为上限。这么做大概会涉及劳动基准法吧,也许根本就不允许让未成年人这样工作。不过,比起让她毫无报酬地帮着做家务,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让孩子在小时候就养成工作的意识,将来她长大了,或许能对她起到什么作用。蜜朗送了一个匹诺曹的存钱罐,QP妹妹会把兼职得到的钱仔仔细细地存下来。

打烊之后,按照惯例,我们会围着餐桌坐下来。蜜朗不在,我们就像单亲家庭似的。可对我来说,这才是更熟悉的光景。

有时间的话,我会煮一些糙米。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用过压力锅,刚开始一见到蒸汽咝咝地冒出来,就紧张极了,怕它会爆炸。不过做着做着就掌握了窍门,最近已经能煮出糯糯的糙米了。

吃糙米就不需要多么精致的小菜了。羊栖菜、纳豆或者杂煮昆布就能下饭,再加点鱼就完全足够了。去年年底,鱼福那家店关了,现在我都去岔道口那家干货店买鱼。

明明当初那么激烈地反抗过,最终我还是像上代那样,摆出了几盘朴素的小菜。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很上心,就是与QP妹妹保持对话。和上代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余的闲聊是彻底禁止的。直到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吃饭时也能闲话家常。所以我在吃饭时也会有意识地多和QP妹妹说几句话。

话又说回来了,镰仓的夏天还真是热。我以为今年会一直凉爽下去,结果却始料不及,中途突然热了起来。尤其镰仓的湿气还很重,我们仿佛进了蒸汽桑拿房,就算什么都不干,汗水也会自然而然地沁出。

因此最近的乐趣之一就是餐后的散步。散步的目标,就是金泽街道旁那家意大利餐厅LA PORTA所卖的手工冰激凌。

把晚饭收拾得差不多之后,我就和QP妹妹牵着手,一路不停地走去买冰激凌。到了那时候,会有少许的微风,凉快很多。

我们会边走边思考今天吃哪种冰激凌,可总是决定不下来。有马达加斯加产的香草冰激凌,也有少见的橄榄油冰激凌,还有杧果、猕猴桃、菠萝这些时令水果和南瓜之类的蔬菜做的冰激凌。在柜台前犹豫不决也是乐趣之一。我们两人都不是杯装派,而是蛋筒派。

“因为蛋筒也可以吃下去嘛。”

这就是我们的共同意见,跟杯装派的蜜朗完全相反。蜜朗坚持认为用杯装吃起来更方便,不过那样的话就会产生勺子跟杯子这些垃圾。

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吃完冰激凌再回家,是在这个夏天挖掘出来的新乐子。我们面对的这条路上有许多汽车,景色绝不算很好,但光是和QP妹妹坐在一起,看着往来的车辆,悠闲地舔舔冰激凌,就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莫大的幸运。

我能自信十足地宣言,自己比中了三亿日元彩票的人更幸福。此刻的心境,让我多么想和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一样高高举起蛋筒冰激凌,向全世界炫耀QP妹妹。

黑地藏缘日那天,也就是每年的八月十日,觉园寺会从夜里零点开放到正午。

“成为小学生之后,想要半夜里去看一次黑地藏缘日。”QP妹妹从很早以前就期待起来了。我明明住得这么近,却还没去过。

我还想半夜零点起床会不会太勉强了,QP妹妹却准时醒来,从床上爬了起来。深夜里,和蜜朗还有QP妹妹三人在外漫步,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误闯入了某个巨大的梦境。路程没过半的时候,路上实在是太过寂静无声,我还担心究竟是不是今天开放呢。随着越来越靠近寺庙,人也越来越多,我们总算松了口气。

QP妹妹指着特别日对公众开放参拜的黑地藏说了句“胖蒂”,把我们笑坏了。不过胖蒂的眼鼻确实轮廓鲜明,是张像大佛的脸。

据说黑地藏可以将参拜者的思念和愿望带给逝去之人。

正因为今天是缘日,寺庙内还摆出了夜市。推出笑脸面包的PARADISE ALLEY也以黑地藏为主题,做了含黑炭的面包来卖。喊着肚子饿的蜜朗买来了关东煮,我们三人一点点分着吃了。

明明是这么热的天,我们却汗流浃背地吃着关东煮,实在太滑稽了。我咀嚼着魔芋,怎么也止不住笑,连QP妹妹也跟着我和蜜朗咯咯大笑。在深夜里拜见黑地藏,边吃关东煮边笑,我想我们真的是格外幸福。我真心希望黑地藏能把这笑声带给上代。

又过了几天后,盂兰盆假期总算来了。我们要前往蜜朗的老家。

这是第一次见他的父母,究竟该穿什么衣服去呢?该带什么特产去呢?我迟迟决定不下来的样子让蜜朗目瞪口呆:

“照平时的装束穿就行啦。小鸠你要是太庄重的话,我家里人也会紧张的。普通一点就好,普通一点。”

但我就是不明白这“普通”是个怎样的分寸。衣物明明已经打包好,却又想“这个不行”,反复替换,花了好几天才整好行李。去蜜朗老家要住三宿,但回程时还打算一家三口去温泉玩,就准备了够四个晚上用的行李。一家人住四天的衣物相当多。

我们在机场租了车往老家开,路程可真是长。翻过了好几座山,通过了大桥,穿过了隧道,还是迟迟未到目的地。因为我没有驾照,只能把驾驶重任都交给蜜朗。我很过意不去,想着要在旁边好好辅助驾驶,很努力地与蜜朗交谈,可还是在半路上就没了记忆。等我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昏暗。

我们上午就离开了镰仓,到达蜜朗老家时已经是晚上。路上,我被扑面而来的景色压得喘不过气,感觉仿佛是来到了某个亚洲小国的深山中,彻底忘记了自己仍旧身处日本。

所以,到达蜜朗老家下车时,婆婆的一句“你一定累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让我不禁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为什么她的日语说得这么拿手呢?看来即便很远,这里仍然是日本。

“初次见面,我是鸠子。一直以来受你们照顾了。”我心想在婆家面前应该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

“不用客气啦,快先进来,不然会被蚊子叮的。”婆婆却提起我的行李就回了屋里。

行李中有个纸袋里装着伴手礼鸽子饼干。当初我烦恼了很久,不知该选核桃饼好还是美铃的和果子好。最终决定送最万无一失的鸽子饼干,既好吃,保质期又长,味道一般人都能接受,从孩子到老人都爱吃。没有比鸽子饼干更适合做伴手礼的了。

递出礼物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好,我也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遍了,现在却迷迷糊糊的。蜜朗去停车了,还没回来,而QP妹妹已经跑进了屋子里,没办法,我只好先进蜜朗家了。

我在玄关入口刚摆放好鞋子,只见蜜朗的姐姐和她的儿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姐姐有一头堪称完美的棕色秀发。

“初次见面——”我慌忙站起来打招呼。

“承蒙你照顾蜜朗啦。”

姐姐郑重其事地鞠躬,男孩也被她强迫着一起鞠了个躬。

蜜朗与她是一对很要好的姐弟,他经常会与姐姐在LINE上互发消息。姐姐曾经嫁到大阪去了,离婚后就回到娘家附近生活。在过去的邮局楼房中经营咖啡店的就是这个姐姐。

我和姐姐站着闲谈了几句之后,蜜朗总算来了。说实话,我也松了口气。蜜朗带着我来到了饮茶室。或许是刚换了荧光灯,这饮茶室在夜间显得格外明亮。

“请进请进。”蜜朗的父亲让我们在坐垫上坐下。

仔细一看,这对父子长得还真像。虽说我事先就听蜜朗讲过,可这实在比我想象中的像太多了。正当我对这相似的容貌大吃一惊的时候——

“不行哦,他是我丈夫哟。要是你们对上眼了,咱就成三角关系啦。”婆婆用餐盘托着大瓶啤酒,边说笑边走来。

“妈妈,蜜朗他们刚从东京回来,正累着呢。”姐姐为我解围。

其实我真的很想正式地问声好,却怎么都掌握不了时机。干杯之时,我心想蜜朗应该会正式地介绍一下,便挺直了身子,可蜜朗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我老婆鸠子,多多关照她哦。”

接着,全家人就迫不及待地干杯了。

“辛苦了。”公公说。“恭喜。”婆婆说。“欢迎回家”姐姐说。QP妹妹和外甥雷音喝的是橙汁。

不知是不是姐姐亲自起的,男孩的名字写作“雷音”,却读作lion。没想到“奇葩取名”的潮流都影响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了。雷音和QP妹妹是表兄妹关系。

我们已经在半路上的汽车旅馆吃过晚饭了。这件事也事先通知过,公公婆婆都已经用过餐了。即便如此,婆婆还是急匆匆地把晚餐余下的菜都端了出来。

我无法确切地形容,但总觉得这里与镰仓在时间流逝上的感觉是不同的。镰仓与大城市相比,时间已经够缓慢的了。而到了这里,时间仿佛处于静止与行走的交界处,不过当然是不停往前走的。

光喝啤酒有些单调,我伸手取了几颗毛豆。相邻的厨房桌上,摆放着经常寄到镰仓的蒟蒻果冻的包装袋。

“你奶奶呢?”我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道。

“好像已经睡了。”蜜朗告诉我。

一想到明天终于能见奶奶了,我兴奋不已。

QP妹妹坐在蜜朗父亲盘起的大腿上,从刚才起就专注地啃着玉米。公公则是专注地看着电视上的棒球直播。

我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家族”这个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与这么多的人成为一大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餐具柜上面摆放着许多照片。花瓶里插着已经在日晒下褪色的假花。还有旧式的金鱼缸、装着奖状的画框、奖杯、小芥子人偶、招财猫,甚至还有一只套着透明塑料袋的AIBO机器狗。光是饮茶室里就有三张年历。

饮茶室的一角还有一套悬挂式健身器,不过大概是没人再用它锻炼身体了,就变成了晾衣服的地方。走廊上摆着一张看上去像是刚买不久的气派按摩椅。

跟我所居住的屋子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说实话,刚开始因为东西太多,着实被震慑到了,不过每件物品身上一定都有一段沧桑的故事。

大家似乎都过着早睡早起的生活,晚餐后的小酌也只是两瓶啤酒就完事。婆婆为我准备了洗澡水,我先泡了澡。

走出浴室的时候,饮茶室里已经没人了,电视和灯也都关了。为了避免迷路,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找到楼梯来到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悄悄窥视一下,见到蜜朗在里面。QP妹妹似乎去爷爷奶奶房间睡了。蜜朗睡的床旁,已经铺好了一套被褥。

“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我一边用浴巾擦干头发一边说。

“为什么?”蜜朗盘腿坐在床上说。

“因为这儿不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吗,现在我也在这儿了呀!”

但是,想把这种心情准确地传达给他很难。蜜朗露出了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蜜朗还没有理解,对他来说是习惯成自然的家,对我来说却仿若异国他乡。

“我也去洗个澡。”蜜朗走出了房间。

我越发感叹,这是何等的人生大转变哪!丈夫的老家居然在这四国的深山中。真的无法预料人生中会发生什么呢。

我留着灯,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只见蜜朗穿着大裤衩回来了。

“你没事了吧?”

听到我的提问,蜜朗费解地露出“什么?”的表情。

“被蜈蚣蜇的地方。”我说。

“啊,多亏小鸠你来得快,做了应急处理,现在都不疼了。谢啦。”

蜜朗边说边拉绳,把电灯关了。即便灯关了也并非彻底漆黑,外面的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来这边嘛。”

正当我打算盖上毛巾被正式入睡的时候,蜜朗却向我发出了邀请。来到蜜朗的床上,周围仿佛萦绕着一股少年蜜朗的气息。我害羞极了,紧紧闭上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高中。

第二天早晨,我在青蛙的合唱声中醒来。我赶忙换好衣服下楼,婆婆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早餐。我原本还想早早起床,像个懂事的媳妇,去给婆婆帮忙呢,结果彻底来迟了。

我正惭愧不已的时候——

“波波你再多睡一会儿嘛。”婆婆爽朗地说。

因为QP妹妹叫我波波,其他人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了。

就在此时,厕所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老奶奶。婆婆立即大声介绍道:“这就是蜜朗的媳妇。”

我也放慢语速,大声招呼道:“初次见面,我是鸠子。”

“啊?”老奶奶似乎没有听清楚鸠子这个名字。

“就是波波啦,波波!”婆婆解释说。

波波这个名字她倒是知道。

“波波,大老远来这里,辛苦你啦。”

老奶奶轻轻点头致意。光是能见到老奶奶我就够开心了。

早餐之后,喝了些茶,又歇息了片刻,大家就一起去守景家的墓地扫墓。听说墓地在村落外。昨天到达这里时太迟了,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这才发现蜜朗老家周边都是一片片一眼望不尽的梯田。稻穗中已经结了米粒。

老奶奶一直到半路上都是自己推着手推车行走。不知不觉,姐姐和雷音也加入进来。QP妹妹挥舞着从雷音那儿借来的捕虫网,蹦蹦跳跳地抓起蝴蝶来。公公手上提着水桶和长柄勺,婆婆捧着庭院前摘来的花朵,走在一起。我和蜜朗注视着众人的背影,偷偷牵起手走在后面。

蓝天、悠扬的鸟叫声、梯田、大波斯菊、小小的祠堂,一切都无比美丽。

柏油路走到了头,蜜朗与姐姐从两边扶着老奶奶,继续在田间小道上前进。

先到达墓地的公公和婆婆给墓碑浇了水,换上了鲜花。一棵大树下,简简单单地排列着几块朴素的墓碑。

我见树干旁靠着一把折叠椅,就拿了过来,在平地上展开,让老奶奶坐下。墓碑前已经点起了蜡烛,婆婆又用烛火点燃了线香。

“来吧。”

一家人在墓前排成一行。

我蹲在蜜朗的身边,也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全家人都静静地献上祈祷。

接着,忽然传来了婆婆的说话声:

“美雪呀,蜜朗他带新媳妇回家啦。因为她名叫鸠子,大家都叫她波波呢。阳阳也已经长这么大啦,你放心吧。”

婆婆话说到一半,姐姐就尖锐地喊了声“妈妈!”想制止她,但婆婆并不在意,仍旧把话说到了最后。我也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这里沉睡着的是蜜朗的前妻。

蜜朗不太愿意谈这件事,我也有意不去过问,所以我连前妻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既然来到了蜜朗的老家,就不可能继续不看、不提、不听了。

姐姐刚才大概是考虑到我的心情,才制止婆婆的吧,但我反而像是被婆婆的话拯救了。假如大家都在无形之中对我太过顾虑,闭口不提这件事,会让我更加难受。

尽管做法有些粗暴,婆婆却为我打开了一个突破口。我能感到婆婆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让我终于能好好面对这件事了。

扫墓结束,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沿着坡道往下走。我和蜜朗又走在最后。

“原来她叫美雪啊。”

我一说话,蜜朗就握紧了我的手,慢吞吞地说:“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哪?”我问。

“因为,我好像对你过分顾虑了。”蜜朗垂下头,接着问,“你难受吗?”

究竟要选择哪一个词语,才能把我心中所想准确地传递给他呢?

“不是难受不难受的问题,我只是觉得美雪太可怜了,明明有那么可爱的女儿,肯定有很多遗憾吧,替她不甘心。”

我一说出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可是……”我接着说,“假如美雪没有经历那些苦痛,我就不会遇到蜜朗你了,也遇不到小QP了。我现在的幸福是……”

说到这里,我被蜜朗紧紧地抱住了。我现在的幸福是建立在美雪的牺牲之上的。如果美雪没有遭遇那种惨事,我也不会和蜜朗结婚。

我心里想着要赶快停止哭泣,身体却靠在蜜朗的胸膛上,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蜜朗或许也在哭。

“波波!”QP妹妹在远处呼唤我。

我的脸一离开蜜朗的胸口,就发现在他的T恤衫上留下了尿床似的水渍。

“对不起。”我道歉道。

“没关系啦,反正很快就会干。”蜜朗轻轻摸着我的头说。

我们两人牵着手回了家。

下午去姐姐经营的咖啡店喝了咖啡。QP妹妹似乎想跟雷音在一起,于是被爷爷奶奶带去当日来回的温泉玩了。或许是全家总动员,为我和蜜朗创造了一个两人独处的空间。我和蜜朗从昨天开始就好像一对热恋情侣一样。

你很难把这个前邮局咖啡店——恕我唐突——与姐姐的外表联系在一起,里面的气氛棒极了。它的出色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小小的木造建筑物入口处,站着一个红色邮筒,店里装饰着旧邮票与明信片,还有送信用的脚踏车,等等。好几个花瓶中都插着鲜花,店堂中吹着令人舒爽的微风。侧耳倾听,还有轻轻的钢琴声。

“喜欢吗?”看我精神恍惚的样子,蜜朗快活地注视着我的脸,“别看姐姐现在是开店的,她过去可是当过造型师哦。”

对蜜朗来说,姐姐是最值得自豪的。

“小蜜遇上好女孩了,好事一桩呀。”姐姐一边用法兰绒滤布做咖啡,一边说。

“是是,姐姐所言极是。”蜜朗打趣道。

“刚才妈妈的话,抱歉啦。”姐姐把泡好的咖啡注入杯中,边端到我面前边说。

我立刻就明白她说的是墓地上那番话。

“不,没关系。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我说。

“是吗?那就好。我和弟弟都经历过很多事。人生还真是什么都会发生。”姐姐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跟姐姐结婚的那男人对她家暴过。”

说完这句话,蜜朗喝了口姐姐泡的咖啡,轻声赞叹味道好。确实没错,这是杯香气馥郁、滋味浓厚的咖啡。

“我是真的没有挑男人的眼光,总是会被同样类型的暴力男人吸引。但是我弟弟看人很有眼光,没问题的。”姐姐笑嘻嘻地说。

“等等……”蜜朗阻止了正打算说些什么的姐姐。

于是姐姐就凑到我的耳畔,压低嗓音说:“这孩子,以前就抵挡不了皮肤白、胸部又是碗形的女人。”

我听得耳朵痒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姐,你别对我老婆说奇怪的话哦。”蜜朗发起牢骚来。

难道说我和美雪长得很像吗?

“你们说的美雪,汉字写作什么呢?”我不知为何一直都很在意。

“美丽的美,雨雪的雪。”姐姐露出仿佛望着远处美丽雪景的表情回答。蜜朗依旧一声不吭。

“话说回来,姐姐和蜜朗的关系还真是融洽呢。”我像是在挽回气氛。

“关系有那么好吗?”

“过去还经常吵架,被你弄哭过呢。”

看来这对姐弟对此毫无自觉。

但是,在我这个独生女看来,姐姐和弟弟能这样毫无芥蒂地闲聊,让我羡慕极了。血缘关系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当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

“你们两个也赶紧要个孩子嘛。”姐姐忽然抛出了直奔核心的发言,“当然了,我其实没资格说这种话啦。不过阳菜一个人不也挺寂寞的吗?她从昨天开始就缠着雷音没放开过。”

“是啊。其实她在七夕写的愿望就是要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坦白说。

“是吧?我对那个家暴丈夫早就没什么念想了,但还是在后悔,要是能多生个孩子再分手就好了。”姐姐说着,双手抱胸。

“小蜜你怎么想?”

被姐姐一问,蜜朗就言语含糊起来:“我倒是想要,可也得考虑小鸠的情况啊……”

“欸,波波不想要吗?”姐姐的口气很是单刀直入。

“不,也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好呢?我暂时还是想多当一阵子小QP的妈妈。我没信心同时养育两个孩子,经济上也有些紧张嘛。”连我的回答也变得不知所云了。

“别这么说嘛,不然很快就会像我这样,想生也生不出来啦!”姐姐笑着说。

这件事确实是必须好好思考的重大课题。但是,就像孩子想把作业多拖延一天那样,我也找了种种理由,避免直面这个问题。

“那可真是辛苦呀。”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当然啦,活下去这件事就够辛苦的了,净是些不如人意的事情啦。”姐姐也附和了一句,把剩下的咖啡猛地一饮而尽。

晚上大家一起去吃了回转寿司。第二天,蜜朗开车带我逛了逛高知。其实我更想帮婆婆做些事的,结果今天她又说着“没事的没事的”,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了。

QP妹妹似乎不想和雷音分开,于是从昨天起我们就分开行动了。今天是姐姐来照顾两个孩子。

“好像就我们两个总是在玩,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边钻进租赁车的副驾驶座边说。

“没关系的,他们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不说这个了,接下来想去哪里玩?”

蜜朗露出一本正经的眼神,搬弄着汽车导航器。

“想看看河。”

一提到高知,我就会想起河川景色。镰仓有山也有海,但河流只有一条滑川。

高知的山与海,与我所熟知的山海有着截然不同的规模。不论是山还是海,在这里都是大开大合、痛痛快快,一点都没有扭捏的感觉。人也一样,来者皆不拒,会大方地接纳客人,盛情款待到让人吃趴下为止。自然也好,人也好,高知在各种意义上都豪迈得让人神清气爽。

一路慢慢兜着风,蜜朗带我来到了一条叫“仁淀川”的河。停下车来步行一小会儿,就听见了轰隆隆的瀑布声。空气也变得水汽氤氲。

当瀑布下的清潭出现在面前之时,那美不胜收的景色让我仿佛飘上了天堂。水很清澈,连深潭的底部都清晰可见。水是碧蓝碧蓝的,这还是我出生以来头一回见到碧蓝的水。

“据说人们把它叫作‘仁淀蓝’。”蜜朗告诉我。

“感觉真好哇。”

有小鱼在水中畅游。

“早知道要来看河的话,就该把泳衣也带上。”蜜朗露出遗憾的神色。

但对我来说,能伸脚浸浸河水就足够了。

我脱下跑鞋,用脚跟轻触水底,在蜜朗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才发觉踩到的不是泥土,而是圆滚滚的卵石。

水非常冰凉,但这种被水紧紧拥抱住的感觉很舒服。脚浸在水中超过十秒,就冷得脚尖生疼。

我爬上石头,让阳光温暖冰凉的脚尖。闭上眼睛,隔着眼皮仍旧能看见一片片红枫叶的花样。在这里,就连鸟叫声也很豪迈。

我叉着双腿发呆的时候,蜜朗说了句“这个……”,从背包底下掏出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将一个小小的蓝盒子递给我。

“这是我老妈要给你的。我让她自己给你,她却说婆婆送媳妇像是在摆架子,不能亲手送。真是莫名其妙的。总而言之,你不喜欢也别放心上啦。”

我缓缓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枚戒指。

“绿宝石?”我问蜜朗。

“好像是老妈年轻时从老爸那儿收到的。她本人倒是很喜欢,可手指已经粗得戴不上啦。我小时候的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上,都能见到她戴这戒指,还有些印象。”蜜朗说。

我把它戴在左手中指上,尺寸正合适。

“我真的能收下吗?”

“只要小鸠你喜欢就好。”

这枚戒指中,凝聚着守景家的历史。说句实话,这对我来说可能还太早,但我总有一天会成为配得上这枚戒指的大人。

为了吃午饭,我们先回到了车里。蜜朗要带我去公公鼎力推荐的锅烤拉面店,接着再去看另一条河。

河流与烟花一样,看多久都不会腻。站在河边听蜜朗讲小时候的故事,简直是人间至福。下次要是QP妹妹一起来,露营一次,不知该有多好。或者划划小艇,或者在河里游泳、钓鱼,在河边的玩法数不胜数。

回家路上,我们顺道在路边的车站挑选了各种土特产。傍晚,又回到蜜朗家。

打开大门进入饮茶室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纸炮仗气势隆重地炸响了。我正大吃一惊的时候,听见了“一、二”的暗号声。

“波波,蜜朗,新婚快乐!”

我还目瞪口呆傻站着,就被请上了寿星般重要的座位。饮茶室里还有家人之外的来客,餐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大盘菜肴。

今天一整天里,全家总动员为我准备了这场惊喜。

干杯之后,热闹非凡的“客人们”就开动了。据说在高知,所谓的宴会就该是这样的:在餐桌上用大盘装满各色菜肴。这在当地被称作“皿钵料理”,我也曾经有所耳闻,但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

“喜欢什么尽管多吃点。”

婆婆这么对我说,但种类实在繁多,我都不知该从什么下手。

“蜜朗,好好给鸠子讲讲有什么好菜。”已经满脸通红的公公催促着蜜朗。

其他人都相当随便地叫我波波,只有公公还顽固地叫我鸠子。这方面倒是有点像蜜朗。

“这个是拍鲣鱼,这边的是金目鲷的刺身。还有对面那是日本绒螯蟹,这边从盘子里钻出头来的是油炸金钱鳗。”被老爸从背后推了一把的蜜朗一样样说给我听。

“日本绒螯蟹?”

我一反问,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公公就露出快活的表情解释给我听。

“日本绒螯蟹这东西啊,鸠子……”

然而他的说明特别长,话才说到一半,蜜朗就已经和对面的亲戚大妈聊了起来。他想表达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日本绒螯蟹比中国大闸蟹还好吃。

餐桌上光是皿钵料理就足够惊人了,又眼见着婆婆和姐姐接二连三地端上了新的菜肴。

“来,这是柿寿司。”

“鲭鱼寿司是那边的阿姨帮忙做的。”

不光如此,那边也好这边也好,大家纷纷来给我敬酒。酒杯上还故意开了个小洞,让人必须一饮而尽才行。坐在旁边的蜜朗告诉我,这个叫作“可杯”。可是我已经喝得半醉,根本没搞清是哪两个汉字。

看了看钟,还没到九点,众人却已经醉醺醺的了。我听说过这儿嗜酒之人很多,但没想到排场这么厉害。

大概是菜都上齐了,婆婆和姐姐也坐定下来,碰杯饮酒。还有人已经醉倒,躺在按摩椅上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我还以为是吵架,紧张地挺直身子,不过看来并非争吵。

“放马过来!”

随着气势十足的招呼声,两个男人面对面分别伸出手。

“之前我有没有跟你讲过筷子划拳?”

蜜朗简略地把规则讲给我听。筷子划拳,就是用筷子来猜拳决胜负,在高知似乎很受欢迎,输的人自然要罚酒。

蜜朗和姐姐就用筷子划拳来了一场对决。蜜朗在我和QP妹妹面前,总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可一旦玩起筷子划拳来,就判若两人。平日里从不发出大声的蜜朗用劲吼叫起来,显得威风凛凛。他的身体里果然流着土佐人的血啊,我仿佛再一次爱上了他。

坐在身旁的公公,低着头反复对我说了好几次:

“鸠子,蜜朗就拜托你照顾了。”

公公的酒量大概不怎么高。他喝醉了,重复着同一句话。

大家各怀心思地喝着酒,我便中途起身,来到了婆婆的身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她说,光是能待在婆婆身边,心里就舒坦极了。上代或许也想成为这样一个普通的老婆婆吧。

一个、两个,醉倒的人越来越多,宴会渐渐开始散席。我也帮着随便收拾了一会儿,看准时机,与蜜朗一起回了房间。当初散发着陌生气味的被褥,也逐渐习惯了,不觉得那么别扭了。

我和蜜朗在被子上放肆地翻滚了一会儿。

“下次一定要来吃沙丁鱼苗哦。”

我坐在车里,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全开着。QP妹妹向外探出身子挥着手,几乎快要掉出去了。我也百感交集,忍不住快哭了。蜜朗把汽车发动之后,没有一个人回家里去,全都一个劲地不停地向我们挥手。

“玩得很开心——多谢啦!”

我终于忍耐不住,泪水洒了出来。我打从心底里不想和蜜朗的家人们分别。

回程之前,蜜朗的母亲和姐姐分别向我拜托,要好好照顾他。公公昨晚也净念叨着同样的话。奶奶也叮嘱了我。大家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都发自内心地盼望蜜朗能获得真的幸福。我很是理解这种想法。

离开蜜朗的老家前,我看了饮茶室里摆放的照片。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心痒痒的,却故意避开不去看。但是,真的一直都很在意。

有蜜朗小时候的照片、姐姐在成人仪式上的照片,还有抱着还是婴儿的小QP的美雪的照片。此外还有张一家人在家门口拍的全家福。

这次的省亲,或许也包含着一层从美雪那儿继承重任到我身上的意义。我只觉得美雪亲手将最重要的接力棒递给了我。美雪把蜜朗和QP妹妹这两件宝物托付给了我。在蜜朗老家的这段日子里,我不停地思考其中的含义。

和蜜朗结婚之后,我就有了QP妹妹这个甜蜜的负担,让我无比开心。但是,甜蜜的负担还不止QP妹妹一个,还有奶奶、公公、婆婆、姐姐,我有了一大家子家人。名唤家族的大树还将抽出枝叶,无边无际地扩展开去。说是负担或许有些失礼,但其实美雪对我来说也是个幸福的负担。

“我一直以来都不太懂家族的温暖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来了高知,感觉有一点明白家族是什么了。”我面朝前方,对蜜朗说。

车子正行驶在绿色的隧道中。车窗开着,或许风声太大,他听不清。我思前想后的时候,那句话其实已经传进了蜜朗的耳朵里。

“那真是太好了。”蜜朗温和地笑了。

“我们自己所了解的世界,真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呢。我每次回高知就会这么想。”蜜朗接着说。

“是啊,来到高知,才感觉到世界真的好大。就好像半开着的门,砰的一下向整个世界彻底打开了。”

“大家都特别豪爽呢。”

过了一小会儿,蜜朗才慢吞吞地说:“小鸠,我有个请求。”

“什么?”

我还以为他要我给他嘴里塞颗口香糖呢,但并非如此。

“你一定要活得比我长。”

从蜜朗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一直想对我说这句话,却总是说不出口。回了一趟老家,他总算能说出这句话了,让我好生心疼。要不是蜜朗正在开车,我真想立刻紧紧地抱住他。

“我会努力的。”我面朝前方说,“虽然不能确保没问题,但我会拼了命去努力的。”

我假装在看风景,其实朝着窗外流了好一阵子眼泪。蜜朗大概也在哭。调大音量的广播里,DJ正在播报明天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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