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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信箱中有一封信。因为没有贴邮票,所以是直接送上门的。

即使不确认寄件人的名字,我也立刻知道是谁了。是QP妹妹。用色纸背面做的手工信封上,用色彩缤纷的彩色铅笔,以注音写了我的名字“ポポえ”。

但旁边却用比收件人名字更引人注目的字写了“しんてん”两个字。

但是,“ポ”和“し”都写反了。QP妹妹是最近搬到附近的五岁小女孩,她简直是写镜像字的高手。

我站在原地,迫不及待地撕开贴纸。信封深处飘出甜甜的香气,巧克力包装纸上写着很大的字。

背面用红色和绿色马克笔画满了郁金香,和用注音写的“今天庭院的郁金香开了”相互呼应。这封信让人想一看再看,每看一次,就觉得心里也开满了郁金香。

虽然我不太了解详细的情况,但QP妹妹没有妈妈,而她的父亲独自经营一家咖啡店。

星期六的下午,我在散步途中路过咖啡店,就走进去吃了午餐。咖啡店才刚开张不久,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年幼的QP妹妹在店里帮忙。

虽然叫她QP妹妹,但这当然不是她的本名。

只是,不但她父亲叫她QP妹妹,她也自称“QP妹妹”,在信末也署了QP的名字,只不过完全写反。我能猜到她为什么会有这个昵称,因为她的外表和QP娃娃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QP妹妹寄给我的第三封信,我当然都保留了下来。

因为太高兴了,所以下午在山茶文具店内顾店的同时,立刻给她写了回信。

我使用了邮简。这是将信封和信纸连成一体的出色信函,费用也很便宜,可惜很少有人使用。正式名称好像叫邮政信简。市售的邮简上已经印了邮票。

首先,我在信封上写了QP妹妹的地址和姓名。

QP住在咖啡店二楼。镰仓有不少店家都是将住家的一部分作为店面,将生活和生意结合在一起,山茶文具店也是如此。也许是这个原因,所以镰仓整体散发出悠闲的感觉。

我也模仿QP,在她的名字后写了“亲展”二字。

QP到底从哪里学会的代表“由收信者亲自拆阅”的“亲展”这两个字呢?因为她之前写给我的信中,也用注音符号写了“亲展”。或许她很喜欢这两个字。

为了让QP妹妹能读懂,我在“亲展”这两个字上标了注音。写完后,把纸翻了过来。

首先,我用七色蜡笔在信纸中央画上了大大的彩虹。写信给QP时,总是想使用缤纷的色彩。画完后,在空白处写上文字,这是模仿在诗笺或签名板上,将诗歌的语句分散书写的方式。

写给QP的信,像极了情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结交到笔友,所以真的很高兴。这件事,让我觉得在心情上与上代靠近了一步。

邮简折叠两次后,刚好就是信封的宽度。我在三个地方粘上黏胶,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信封。

用黏胶粘完其中两边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手。邮简里可以同时夹寄薄质的物品。

我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同时寄给她,看到了动物图案的可爱贴纸。把贴纸放进去称了一下,虽然很接近,但幸好没超过二十五克。

封好后,又补贴了两元邮票。以前邮简的邮资只要六十元,但消费税调涨后,必须再补贴邮票才行。

文具店打烊后,我将邮简投进了离家最近的邮筒。虽然我不会把工作上的信投进这个邮筒,但这是私人的信,所以让这封信慢慢旅行也不错。每次看到这个邮筒,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胖蒂那天的样子。胖蒂那天浑身淋得像落汤鸡,一脸不知所措,如今她已经成为我的重要朋友之一。

把信投进投信口的瞬间,听到了轻轻的“咔沙”声。

一路顺风。

简直就像送自己的分身出门旅行似的。

等待回信的时光也很快乐。

希望这封信能送到QP妹妹的手上。

几天后的某个早晨,听到芭芭拉夫人的声音。

“波波,你家有没有炼乳?”

这几天突然有了春天的味道,麻雀在窗外热闹地谈笑。

“别人送了我好吃的草莓,但我家的炼乳用完了。”

“请等一下,我去看看。”

我连忙起身在冰箱内翻找。

“找到了!我这就拿过去。”

“谢谢,那我也会准备草莓作为回礼。”

随着春天的来临,邻居之间聊天也方便多了。从高空看下来,会觉得我们好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几分钟后,我们隔着围篱交换了炼乳和草莓。

“波波,你不在草莓上加炼乳吗?”

“我喜欢把草莓压碎后,加牛奶和蜂蜜一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拿去用啰。”

“请用,请用。”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买过炼乳,一定是寿司子姨婆生前买的。我小时候,炼乳不像现在是管状的,而是装在罐头里,要用开罐器在上面打两个洞,再把炼乳从里面倒出来。虽然上代说甜食会蛀牙,所以不许我吃,但并没有连炼乳也禁止。

当罐头里的炼乳所剩不多时,上代就会把罐头打开,然后直接放在火炉上。过了一会儿,当炼乳变成咖啡色,奶油糖就做好了。我最喜欢吃这种奶油糖。

突然想起这件事,让我的眼泪差一点流下来。我和上代之间,也曾有过像奶油糖这样甜蜜而愉快的回忆,只是这样的回忆并不多。

一大早就吃了多汁的草莓,为春天终于来临感到雀跃,但下午就有客人上门委托我写出人意料的书信。

对方竟然委托我写绝交信。

“所以,你打算和对方绝交吗?”

“就是这样。”

虽然委托的内容很耸动,但匿名小姐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基本上,我会请客人先写下姓名和联络方式,不过这位客人委婉地拒绝了,所以,我只能称她为匿名小姐。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就可以拿到。虽然我很想用自己的血写一封诅咒信,但这样手指会很痛,而且那个女人不值得我这么做。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关系。”

她说话时的表情,并不像是累积了多年的怨气;不如说,眼前的匿名小姐反而显得一派轻松。

“你们以前是朋友吗?”

我观察着匿名小姐,随口问道。如果不了解任何情况,当然无法写绝交信。

但我内心很犹豫,觉得是否该拒绝这个委托。代笔工作是为了协助他人得到幸福,这是我身为代笔人的坚持。更何况,有必要写伤害对方的信吗?

然而,工作就是工作。

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代笔人这份工作并不是做义工,眼前这位匿名小姐是客人,只要她高兴,那又何妨呢?两种完全相反的想法在内心天人交战,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都说我们是姐妹,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女人。光是想到她,我就浑身不舒服。”

匿名小姐加强了语气。

一朵樱花在茶杯中舒服地摇晃。如果是上代,遇到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处理?既觉得她会说一番大道理,然后断然拒绝;又觉得她会二话不说地答应,然后淡淡地写这封绝交信。我举棋不定,继续提问:

“你们以前一起去旅行过吗?”

匿名小姐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国家。不瞒你说,和她一起去旅行,比跟我老公一起去开心好几千倍。但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她骗了我。我绝对绝对无法原谅她。所以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往来,也不想再见到她,更不希望她和我联络。从今往后,我只想安静过日子。”

匿名小姐的意志坚定不移。产生动摇的,反而是我。

“把这样的信寄给她,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没问题吗?”

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旦对方看了信,就再也回不去了。

“没问题,虽然都这个年纪了,说要和别人绝交什么的,听起来跟小孩子没两样,但成年人的世界里也有这种事。长大成人后,什么事最轻松?就是不需要再和不想往来的人继续来往,不是吗?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不干不脆,但女人很自由,可以自己选择朋友。勉强和讨厌的对象当朋友,只会让自己更有压力,彼此都很累。我不想做这种事,因为我是大人。”

她这番话不无道理。

“但就算你不喜欢对方,如果对方还喜欢你的话怎么办?”

“你是说单相思吗?单相思当然不可能修成正果。因为单相思啊,只要其中一方不愿意,早晚会出问题,搞得双方都很痛苦,所以,如果不是双方你情我愿,绝对不能交往。”

匿名小姐斩钉截铁地说完,更加强了语气,

“在未来的人生中,我不希望再欺骗自己了。

“我认为谎言有两种,一种是欺骗自己,另一种是欺骗他人。那个女人一辈子都在欺骗自己。我无法原谅这种事。如果她讨厌我,大可明白告诉我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不如由我用裁缝剪来剪断缘分吧。”

“裁缝剪吗?”

“对,没错,剪断的时候,还不肯死心是不行的。如果藕断丝连,那就失去了意义。因为断得干脆,可以减少双方的痛苦。由我亲手剪断不公平,所以来寻求你这个第三者的协助。你不是职业代笔人吗?”

听了匿名小姐的这番话,我觉得自己应该接下这个委托。

“不瞒你说,其实我很犹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写这么重要的信,但是,现在觉得必须由我来写。你对这封信,有没有什么要求?”

一旦决定要写,接下来就只剩下严肃地完成这份工作。

我是靠代笔为生的。上代在写信给意大利的静子女士时提到,不想再束缚我,希望我获得自由。代代相传的代笔家业这件事或许并不是事实,但我出生在代笔之家这件事千真万确。我身上流着代笔人的血。

“总之,我希望明确告诉对方,我的决心永生永世都不会改变。不过,你愿意帮我写,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这里已经是我找的第五家了。之前那几家,只要我一提到‘绝交信’几个字,就立刻把我赶出门外。你愿意听我说,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你。”

匿名小姐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起初我觉得她只是普通的大婶,但聊了一阵子后,逐渐对她改观。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该还是可以继续维持和对方的关系,但匿名小姐并不愿意这么做。

她或许认为,继续虚情假意地和对方当朋友,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同时,这也代表她们曾经关系密切,只能借由绝交的方式断绝关系。一辈子能够遇到一两个这样的朋友,就是一种奇迹。

“请你用力砍下斧头。”

匿名小姐笑着说。

“不是裁缝剪,而是斧头吗?”

“对啊,否则无法斩断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我会努力的!”

匿名小姐起身时,向我伸出右手。仔细想想,发现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和客人握手。匿名小姐出乎意料地用力握着我的手。我在内心发誓,既然接下了这份工作,就要写出最棒的绝交信。

匿名小姐写下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后,离开了山茶文具店。信封上的寄件人署名,她希望用“前姐姐 寄”。她嫣然一笑时,两侧的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她是一位很有魅力的人。

话说回来,这次要写绝交信。之前受男爵委托,写了一封拒绝对方借钱的信,但是这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因为这次要彻底断绝关系。

送匿名小姐离开,去后头洗杯子时,后悔的念头在我的心里萌芽。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像魔法。我中了匿名小姐话术的魔法,才会答应接下这个委托。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万一再度陷入瓶颈……我再也不想经历上次的痛苦。

我很受不了自己,竟然轻易接下这个棘手的委托,我为什么这么蠢?简直是自掘坟墓。匿名小姐要求在明天前把绝交信投进邮筒。

平时门可罗雀的山茶文具店,偏偏在这种时候客人络绎不绝,简直就是噩梦。向来保持沉默的黑色电话也响个不停,快递员纷纷上门。

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一看时间,已经过五点半了。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我来到店门外,正准备打烊,背后传来脚踏车停下的声音。回头一看,QP妹妹的爸爸在那里。脚踏车的篮子里装满了蔬菜,QP妹妹头戴安全帽,坐在后方的儿童座椅上。她似乎睡着了。

“你好,她坚持要来送这个,所以我们就绕过来了,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QP妹妹的爸爸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信封。

“谢谢你每次专程送来。”

“她吵着说要自己投进信箱,但现在睡着了。”

QP妹妹的爸爸戳着她的脸颊说。

“她睡得这么香,不要吵醒她。”

QP妹妹一脸满足的表情,不知道是否做了什么开心的梦。

“她很喜欢和你通信,但这么频繁写信,会不会造成你的困扰?你不必勉强写回信给她。”

QP妹妹的爸爸诚惶诚恐地压低声音说。

“没这回事,能和QP妹妹成为笔友,我每天都很开心。真的很感谢你每次都专程送来。”

QP妹妹的爸爸很像一位偶尔会在电视或电影中当配角的男演员。

“那就改天见啰。”

一个男人独自照顾孩子应该很辛苦,不知道他的太太怎么了。只是,我们之间并不是可以打听这种隐私的关系。

QP妹妹的爸爸把脚踏车骑上坡道,我轻轻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挥手。抬头一看,月亮挂在昏暗的天空中,月亮的形状就像是熟睡的QP妹妹闭上的眼帘。

我迫不及待当场拆开了信,欣喜地发现她用了我上次送她的熊猫贴纸。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这句话一定是用来形容像QP妹妹这样的人。

但是,我现在没时间摸鱼。

我要写绝交信。明天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写好绝交信,不可能对客人说“实在太难了,我写不出来”这种话,否则根本没资格成为代笔人。一旦接下了工作,不管需要满地爬还是倒立,即使是吐血,都必须完成。

看完QP妹妹的信,我走进家门,上好了锁。

今天店里很忙,甚至没能好好吃午餐。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早晨吃了芭芭拉夫人送我的草莓之后,就没有再吃任何东西。

如果是平时,我会拿着皮夹出门,但今晚惦记着绝交信的事,不想出门觅食。只不过,肚子空空,没办法认真工作。

家里一定有东西可以吃,我在厨房的柜子里翻找。如果记得没错,应该有袋装泡面。顺利找到后,我用单柄锅烧了开水。冰箱里还有鸡蛋,只可惜没有葱。我想在面里加一些佐料,突然想到上代在后院的某个地方种了鸭儿芹。

加了蛋花、撒上鸭儿芹的泡面味道出乎意料地有一种高级感,大概是最后滴了几滴辣油发挥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吧。因为肚子很饿,我连汤都喝得精光。

我想喝杯咖啡醒脑,但家里没咖啡,只好泡了偏浓的绿茶。眼前的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只是静不下心来。我不但洗了锅子和碗筷,还刷了完全不需要现在清理的料理台。

这份委托的纸张很重要。这是和对方断绝关系的信,所以必须写在无法轻易撕破的坚固纸张上。为了传达匿名小姐的决心,最好挑选连火也烧不掉的纸。

只有羊皮纸符合这个条件。羊皮纸虽称为“纸”,却和用植物纤维制造的纸张不同,是以动物皮做成的薄片状的物品。虽然一般认为是用羊皮制作的,其实除了绵羊皮以外,还会使用山羊皮、小牛皮、鹿皮和猪皮等绵羊以外的动物皮,其中以刚出生便死亡的小牛牛皮所制作的纸最为顶级。公元前就有使用羊皮纸的记录,而且在纸张出现前,使用的区域以欧洲为主,多用于宗教书籍和公文。

在羊皮纸上写字时,需要使用虫瘿墨水——比较常见的名字叫铁胆墨水。将寄生在植物上的虫瘿磨碎后混入铁屑,再用红酒与醋进行防腐处理,重现中世纪所使用的墨水,最后再加入阿拉伯胶增加黏度。虽然刚写完时看起来颜色较浅,但时间越久,颜色会越深。

这也是我第一次使用虫瘿墨水。钢笔无法使用虫瘿墨水,必须准备羽毛笔。羽毛笔是将鹅的羽毛前端割开制成的,直到十八世纪后半叶设计出金属钢笔前的一千多年期间,都是人类的书写工具。

桌子上放着羊皮纸、虫瘿墨水和羽毛笔,还有铅笔。

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如果不赶快写就来不及了。我不可能直接写在羊皮纸上,所以先用铅笔在其他纸上打草稿,但我却迟迟写不出来。

我不自觉地用臼齿咬着铅笔。嘴里有一股铅笔特有的像是不甜的巧克力般冰冷的味道。我从小就这样,想事情时习惯咬铅笔。

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很想看QP妹妹的信。QP妹妹的信和绝交信完全相反。今天收到的是第四封。我从第一封信开始,依次读了每一封信。她的信都很短,而且只有四封,一下子就看完了。看完后,我又从第一封开始看。我完全不想面对现实。

话说回来,她的镜像文字还写得真彻底。“庭”字的注音中,わ变成向左膨胀;“香”字的注音中,し也写得好像“J”。既然是镜像文字,我突然想到,干脆透过镜子来看。

我拿着QP妹妹写的信,走向盥洗室。打开灯,站在镜子前,双手拿着信放在胸前。

看着这封写着“我最喜欢波波”的信,我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用这种方法就可以解决问题!

我从盥洗室冲出来,回到桌前,重新拿起铅笔,试着用镜像字写下五十音习字歌。

我练习了一次次,先是写在影印纸上,练熟后,再用羽毛笔写在羊皮纸上。羊皮纸珍贵且价昂,绝不能写错。目前山茶文具店仓库内所收藏的羊皮纸数量也很有限。

羽毛笔的笔轴很细,很不稳定,老实说很难写。但羊皮纸只能用羽毛笔来书写。

在练习镜像文字的同时,绝交信的内容也渐渐构思完成。

今天和匿名小姐聊过后,发现她的行为之中隐含着深厚的爱,而她心里则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情感彼此冲撞着。

她和打算绝交的朋友间存在着名为友情的羁绊,让她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由匿名小姐亲手斩断,这种关系就会基于惰性,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我发现,这封绝交信不正是为了让对方获得自由吗?所以,我打算用镜像字传达这种违心的想法。

练习镜像文字比想象中更耗费时间,时钟已经指向深夜两点多。上代常说,妖魔鬼怪会躲进晚上所写的书信中;但就算果真如此,我也只能听天由命。更何况这是绝交信,也许带有一点魔性才更好。

事到如今,我一定要写封完美的绝交信。必须高举斧头用力砍下,才能真的斩断。

我右手拿着羽毛笔,轻轻放进虫瘿墨水罐里。信的内容,已完全浮现在我的脑海。

写完对方的名字后,我放下了羽毛笔。

羊皮纸上的文字颜色很浅,简直就像被泪水稀释了,但虫瘿墨水所含的铁质遇到空气会氧化,颜色也会渐渐加深。当变色达到巅峰后,就会慢慢变成沉稳的棕色文字。我认为这完全表达了匿名小姐的心情。

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发现刚才握着羽毛笔的右手中指被染得漆黑。先去冲澡,把手洗干净后上床睡一觉。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第二天早晨,我轻轻拿起放在佛坛特等席的绝交信再度确认。

光是看到文字,内心深处就惴惴不安起来。很少有人写这样的信。收件人收到后,也许会感到有点毛毛的,但正因为这样,才能发挥绝交信的作用。匿名小姐违心的决定,只能用这种方式呈现。

当我站在镜子前最后一次确认时,竟然在最后的最后,发现了那处失误。我忍不住惨叫起来。芭芭拉夫人似乎听到了我的惨叫声。

“你没事吧?”

我似乎叫得太大声了。

“我没事。”

我告诉芭芭拉夫人和自己。

倒数第四行的“有时”后面那个逗点没写成镜像字。但其实不必紧张,在羊皮纸上写错时,可以用刀子把墨水刮掉,或用柳橙汁擦掉。

用刀刮可能会把羊皮纸刮破,所以我决定去便利商店买柳橙汁。我打算把逗点的方向改过来后,再把羊皮纸卷起寄出去。

只要直径不超过三厘米,长度少于十四厘米,卷成筒状后,也可以作为普通邮件寄出。外面用烘焙纸包起来,把收件人的姓名和住址写在附有铁丝的吊牌上,绑在其中一端,就不必担心掉落。

我认为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

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刚完成一个委托,又有新的委托上门。

我去车站前的邮局寄了绝交信,打开店门才没几分钟,一位穿着和服的女性走进山茶文具店。因为她兴致勃勃地看着货架,我还以为她是来买文具的客人。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语带迟疑地对我说:

“我今天来这里,是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你也是?”

我忍不住惊叫起来。连续两天有代笔委托上门,本身就是很难得一见的,而且这位和服美人竟然也委托我写绝交信。

她也许是从匿名小姐那里听说,山茶文具店愿意代写绝交信,所以才会上门。但既然匿名小姐匿了名,我也无法进一步追问,而且我发现她似乎和匿名小姐无关,只是两个人刚好都在这两天上门而已。说不定目前正流行绝交,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是写给谁的绝交信?”

我看着和服美人问道。她的年纪三十出头……吗?大概是因为穿着和服的关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稳重。

“对方是茶道老师。”

和服美人用略带鼻音的性感声音回答。

“我从高中时,就开始跟着这位老师学茶道,但老师常用很粗鲁的言辞骂我。以前明明是很亲切的老师,但从某个时候开始变得很奇怪,经常把‘丑八怪’‘笨手笨脚’‘人渣’之类的词挂在嘴上。原本我觉得,老师毕竟是老师,而且我也很喜欢上茶道课,所以一直忍耐,但是……”

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和服美人低下头,用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某种程度来说,老师对我有敌意,我也无可奈何;但老师开始攻击我的丈夫和儿子。一想到她可能危害我的儿子,我晚上就睡不着觉……

“其实我很想搬离这里,但考虑到我先生的工作和儿子学校的事,就很难如愿。而且,我很喜欢镰仓,很不愿意为了这个原因搬家。

“和朋友讨论之后,朋友说,是不是我的态度有问题。面对这种人,必须用坚决的态度表示拒绝,不能让对方觉得我很尊敬老师。”

听到这里,我语带迟疑地问:

“那位茶道老师是男老师吗?”

我以为那位老师对和服美人产生了特别的感情,所以才会嫉妒她的家人。

“不是,是女老师。后来我不再去上课,休息了一段时间;但我不去上课后,她又一直传讯息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我真的快被她逼疯了。有时候才这么想完,她又突然寄很昂贵的礼物来家里。

“所以,波波,拜托你救救我!”

听到和服美人的最后一句话,我忍不住抬起头。我们四目相交,互看着对方好几秒。她的双眼唤醒了我微弱的记忆。

“你该不会是……小舞?”

“你终于发现了!”

眼前的和服美人,也就是小舞,欢呼起来。

“啊,你真的是小舞?”

“对啊,我是小舞。我很紧张,还以为你马上会认出我,结果你完全没有发现,害我着急起来,担心万一在我离开之前,你都没有察觉的话该怎么办。”

“对不起。”

我发自内心感到惊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因为她说话的态度太镇定自若,我还以为她比我年长。小舞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念小学的时候很内向,又交不到朋友,是她主动和我当朋友的。

“我到现在还留着你为我写的名牌。”

前一刻还温柔婉约的和服美人,突然用亲昵的语气对我说话。“什么?名牌?”

“对啊,你不记得了吗?就是这个,你不是为班上所有同学都写了名牌吗?”

小舞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名牌。

“你看,就是这个。”

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小野寺舞”的名字。

“因为我的字写得很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所以你帮我写名字的时候,我超高兴,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写出像你一样的字,才会一直保留着。”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是啊,但我很珍惜。”

小舞说完,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名牌捧在胸前。我记得小舞上初中后,就到横滨的私立学校就读。

“原来你已经结婚,还生了孩子。”

虽然两人同年,但我们的人生完全不同。

“我儿子已经读小学了。”

“啊?不会吧?”

也就是说,即使我有个已经背着书包上小学的孩子也不足为奇。

虽然不能辩称因为她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所以认不出她来,但看到这位身穿和服的美女时,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她是我的同学。

“所以,你的绝交信是?”

我的内心抱着一丝期待,以为她是为了吓我编出来的故事。

“对啊,我就是来拜托你这件事。上次开小学同学会的时候,大家刚好聊到你,不知道听谁说你在这里;刚好我又为老师的事很烦恼,所以决定鼓起勇气来跟你商量。波波,你家从前不就是专门帮人写信的吗?”

没错,我也收到了同学会的通知,但因为我有见不得人的过去,当然不可能参加,所以勾选“缺席”后,把通知寄了回去。

“好吧,绝交信就交给我来处理。”

我看着小舞的眼睛回答。小学时,小舞曾帮过我好几次,这次轮到我回报她了。

话说回来,人真的会变。小舞小时候很活泼调皮,经常把男生惹哭。没想到那样的女孩竟然变成了出色的和服美人。

“小舞,你太厉害了,竟然在学茶道。”

小舞听了我的话,嘿嘿地笑了起来。

“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她有点害羞地向我坦承。

“啊?不会吧?我向来很阴沉,也很不起眼,而且没什么朋友,又不擅长跟别人来往,简直糟透了。”

“这个嘛,的确有你说的这一面,但你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很彬彬有礼,也知道很多很有深度的字词。小时候我常觉得你的举手投足很美,很希望能像你一样;而且,你写的字很好看。”

“只有这个优点而已啊。”

因为我真的很会写书法,每次都得到金奖。

“你别谦虚了,还有男生暗恋你呢。”

“啊?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郑重否认。

“波波,看到你还是老样子,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小舞深表感慨。

虽然和小时候相比,不可能没有改变,但我想她指的是一个人无法改变的、像是内在的东西。

“啊,对不起,我都忘了倒茶给你喝。”

我被她这和服美人的气势震慑,忘了像平时一样为客人送上饮料。

“不用了,不必在意,反正我以后还会来找你。那封绝交信,拜托你真的没问题吗?我虽然试着写了好几次,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

小舞露出为难的表情,双手合掌拜托着。

“交给我吧。”

我故作姿态地向她微微欠身,然后互相留了电话。

“谢谢你!”

小舞大声道谢后,精神抖擞地离开了。

小舞打开山茶文具店的大门时,一阵风吹了进来。

“春天来了。”

小舞一边嗅闻着风的味道,一边小声低语着。樱花可能快开了,天空带着淡淡的粉红色,露出了微笑。

那天晚上,我开始动手写小舞委托的绝交信。既然对方是茶道老师,就必须用最高规格的礼仪对待,所以用毛笔写比较理想。

虽说是绝交信,但我希望写一封符合小舞给人的感觉、具备小舞特色的绝交信。

写昨天那封绝交信时很痛苦,但今天很快就构思出小舞委托的绝交信内容。可能是因为匿名小姐的委托,让我的脑袋进入了绝交信模式。写信和对方提出分手的确很困难,因为既不想伤害对方,但也不想招人怨恨。我想,要是能轻松写出绝交信,应该就算是独当一面的代笔人吧。

我仔细磨墨,把心放开。墨汁的颜色如同小舞双眸的颜色。小舞有强烈的正义感,认真对待每一件事;说话时,总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仔细想想,每个人其实都看不见自己。虽然可以看到手和手指,但除非照镜子,否则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和屁股。无论任何时候,周遭人们所看到的我,都比我看到的自己更多。

正因为如此,即使自己觉得如此这般,但也许别人看到了不同的我。我记起白天和小舞的对话,想着这些事。

终于磨出了无限接近漆黑的墨汁,这是最适合传达小舞意志的颜色。我用毛笔蘸取了充足的墨汁。

接着,专心致志,一口气写完信。

在那一刻,我就是小野寺舞。

写完的瞬间,我重重吐了一口气。

我似乎可以听到小舞拍翅飞离茶道老师的声音。虽然无法保证,但总觉得茶道老师收到这封信之后,应该不会再执拗地欺负小舞了。

隔天早晨,我重新检查了一次,采用正式而又富有礼仪的折纸方式——“立文”,先把信纸折好,外面用被称为礼纸的空白纸张以三折方式包起来,上下多余的部分则折成三角形。

用礼纸包信时,我加上了一朵庭院里盛开的花韭。花韭的花语是“离别的悲伤”。外头再用相同的纸把信与花包在一起,写上地址。

最后在老师的名字旁写上“御许”。虽然最近几乎很少有人使用“御许”这两个字,但古代的人都会用这两个字代表“随侍在侧”的意思。因为这封信要寄给茶道老师,所以必须礼数周到。

把信翻过来,写上地址和姓名、贴上邮票后,就大功告成了。

我想起上代曾经教导我,要蘸湿邮票贴在信封上时,悲伤的信要用悲伤的眼泪,喜庆的信也要用喜庆的眼泪,但我还做不到,总是蘸取积在水龙头的水滴来粘邮票。

“波波,可以拜托你一下吗?”

早晨擦完地,正在休息时,听到了邻居的叫声。

“好,等我一下。”

我慌忙把吃到一半的司康碎屑塞进嘴里,站起来,打开窗户。蓝天中有一条好像用尺画出来的笔直飞机云。

“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拜托了。”

芭芭拉夫人压低嗓门说话的同时,向我招着手。

我立刻脱下穿在袜子外头的毛线袜,就这样穿着五趾袜,硬是把脚塞进源平商店的夹脚拖里。我的脚步有点不稳,啪嗒啪嗒地走向围篱。芭芭拉夫人也维持原来的姿势,像螃蟹走路般弯着膝盖移了过来。我以为她落枕了。

“对不起,这种事只能拜托你。”

芭芭拉夫人红着脸,娇羞地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要我帮她扣毛衣背后的纽扣而已。

“真不好意思,你在忙还打扰你。”

芭芭拉夫人不安地说。

“没这回事,我一年到头都很闲。”

我一边说话时,一边替她扣好一排扣子。

芭芭拉夫人的这件毛衣很可爱,黑色的毛衣背后缝着红、蓝、白等不同颜色的圆扣,造型很新颖。

“好漂亮的毛衣,是哪个牌子的?”

我扣上最下面的纽扣时问道。

“你真爱开玩笑,这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毛衣啦。原本是我妈外出时穿的——她在冬天经常穿这件,但因为款式太老旧了,所以最近我换了纽扣。

“嗯,联售站对面不是有一家纽扣店吗?”

“对啊对啊,的确有一家纽扣店,只是我忘了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我只是去那家店买纽扣回来缝上去而已。以前可以很轻松地扣背后的扣子,但刚才穿上去后,手臂完全抬不起来,真是急死我了。”

“这是小事一桩,有需要时,随时叫我一声。”我说。

芭芭拉夫人肩胛骨的位置有一根头发,我悄悄帮她拿下。美丽的银色头发好像蜘蛛丝似的。

“谢谢,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有困难的时候就找你帮忙。”

芭芭拉夫人又兴奋地说道,

“对了,波波,你这个周末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

天气渐渐回暖,我原本打算去海边寻宝,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打到海滩上,但下星期再去也无妨。

“那要不要赏樱?”

芭芭拉夫人说。

“好啊,樱花差不多盛开了。要去哪里赏樱?”

说到赏樱,我最先想到的是段葛。我想起以前曾在初春的夜晚,和上代一起走在那条路上,那就算是我们的赏樱。

“就在我家。”

芭芭拉夫人说。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只是也要请大家帮忙准备。因为从这个位置看不到,所以你可能也不晓得,我家庭院有一棵很壮观的樱树,所以想请大家来赏花。因为那些朋友和我一样,都是老太婆,不知道还能活跃多久。”

“不会啦……”

“波波,你不要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所有的生命,都有结束的一天。”

即使如此,我仍然希望芭芭拉夫人可以活久一点,希望她可以永远当我的邻居。

“我很期待赏樱。”

听到我这么说,芭芭拉夫人也说:

“是啊,欣赏樱花,会很庆幸自己活着。波波,那天你要多邀一些朋友来。”

“咦?要办得这么盛大吗?但是我没有太多朋友哦。”

实不相瞒,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眼前这位芭芭拉夫人。

“那我收回刚才这句话,朋友是重质不重量,但如果你有想要一起赏樱的朋友,欢迎你一起带来,不必客气。”

听到芭芭拉夫人这么说,我立刻想到QP妹妹。

“谢谢。”

“以前说要赏樱,都会很兴奋地去很远的地方,但最近觉得在家赏樱最棒了。因为家里的樱花最漂亮,所以,虽然要劳驾各位,但还是希望让老太婆任性一下。”

“你一点都不老!”

我加强语气。

“波波,谢谢你。你人真好,会对我说这种话。”

芭芭拉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可以对神明发誓,我从来不觉得芭芭拉夫人是老太婆;相反,我还很羡慕她,觉得她在精神上比我年轻多了。

“胖蒂说,她会负责细节的部分,那就交给老师吧。”

“是啊,别看胖蒂那样,她做事很有条理。”

“没错没错,重点就在于她看起来那样。”

我抬起头,发现飞机云已经消失了。

“那么,我差不多要回去准备开店了。”

“也是。我大概也要请别人带我去横滨的好市多一趟,要去买赏樱时用的盘子之类的东西。”

“好市多吗?”

我无法把芭芭拉夫人和好市多联想在一起。

“对啊,开车一下子就到了。虽然每次去那里都会忍不住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芭芭拉夫人边说话边走回自己家里,红色、蓝色和白色的纽扣以相同的间距在她的背后闪着光。

砰,砰,砰,砰。

星期天一大早,厨房就传来响亮的声音。

“波波,你要更用力摔面团,把心里的疙瘩全摔出来。”

胖蒂在一旁指导。

“疙瘩是什么?”

穿着围裙的QP妹妹在一旁天真地问,但我现在无暇回答她。

赏樱的主菜是烤面包。当我告诉QP妹妹后,她说也想参加,于是我们三个人便聚集在雨宫家的厨房。我和QP妹妹都是第一次动手做面包。

“做面包的时候,这个步骤是否用心会影响面包的味道,所以要专心一点。”

虽然基本上只用了面粉和水,但眼前的固体既不是面粉,也不是水,而是富有弹性的圆形物体。

“好像有生命的东西。”

QP妹妹表达了感想。

“的确有生命哦!”

胖蒂凑近QP妹妹的脸庞说道。她们明明今天才刚认识,却像老朋友一样亲密地聊着天。

我喘着粗气,和面团奋斗了十五分钟,胖蒂才终于表示合格。我平时几乎不运动,手臂和腰的骨头都快散了。

“做面包很费体力啊。”

我气若游丝地说着。

“波波,你比我年轻,要振作一点。”

她用力拍着我的背。

“就是嘛,波波。”

连QP妹妹也模仿胖蒂说话的样子。我完全没想到,做面包竟然这么耗体力。

先把面团放在一旁静置,等待发酵成两倍大。

等待醒面的这段时间,则享用QP妹妹的爸爸做的早餐。照理说,他只要做女儿QP妹妹的那份就好,但他特地做了三人份,早晨送QP妹妹来这里时,也把早餐一起带了过来。

“啊,免捏饭团!”

一打开铝箔纸,胖蒂立刻叫道。

“啊?什么?免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波波,你不知道免捏饭团吗?现在外面超流行呢。”

胖蒂说。

“波波应该不知道。”

QP妹妹也开心地跟着胖蒂起哄。

“我很不了解外面的事。这个有这么流行吗?”我问。

“你先吃吃看嘛。”

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饭团,或者说是米饭版三明治,总之,是看起来并不新奇,但以前从没见过的食物。

我双手拿起饭团送到嘴边,有炒蛋和肉松的味道。

咬了一口,吃到了卤昆布。旁边有用酱油稍稍调味过的油菜花和竹轮天妇罗。切得很细的腌黄萝卜咬起来很爽脆,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真好吃!可以同时吃到很多种味道。”

我语带佩服。

“所以说,免捏饭团是世纪大发明啊!”

胖蒂很是得意,好像免捏饭团是她发明的。

“吃免捏饭团不需要用筷子,小孩子也可以吃得很干净,不会掉得满桌子都是,最适合远足的时候。”

QP妹妹可能很爱吃免捏饭团吧,她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一直默默吃着。普通的饭团无法同时吃到这么多料,吃完后的整理也很轻松。

吃完早餐,我泡了蜂蜜金橘茶,大家喝着茶休息。

“那是谁啊?”

QP妹妹指着佛坛的方向问道。

“其中一个是上代,另一个是寿司子姨婆。”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

“上代是什么?”

QP妹妹继续追问。

“嗯,是我的阿嬷。”

“那你的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

“去天堂了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妈妈,所以不太清楚情况,但应该还没去天堂吧。QP妹妹,你的妈妈呢?”

我很自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胖蒂悄悄站了起来,走到料理台前洗钢盆和汤匙。也许她不想打扰我和QP妹妹。

“妈妈在天堂。”

QP妹妹说。

“孤单的时候,就这样用力抱紧紧。”

她双手交叉,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用力闭上眼睛。

“波波,你也和我一起做。”

QP妹妹闭着眼睛邀请我,我也用力抱紧自己。

“用力抱紧紧。”

我的母亲在十几岁时怀了我,然后生下了我。

这是寿司子姨婆瞒着上代偷偷告诉我的。上代和我母亲水火不容。从我懂事时开始,就从来没在家里看到过母亲的照片。

因为一开始就没有母亲,觉得没有母亲也很正常,所以从来不曾有过想见母亲的想法。但是,如果她还活在世上,也许有朝一日会见面。

“可以了,波波,这样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听到QP妹妹的声音,我缓缓地睁开眼睛。QP妹妹朝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她抚摩的方式很温柔,就像妈妈在摸女儿。

QP妹妹想妈妈的时候,都用这种方式克服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很想紧紧地抱住她,但这两者的意义应该不一样。QP妹妹的妈妈身上,必定有专属于QP妹妹妈妈的独特的温暖。

胖蒂洗好碗,说要用剩下的面粉烤松饼。于是我便去准备搭配松饼的鲜奶油和培根。

我和QP妹妹牵着手一起去采买。我们在镰仓宫搭公交车,在镰仓车站前一站下了车,走进联合超市。位于若宫大路上的联合超市是离我家最近的超市。

我问QP妹妹有没有想买的东西,但她回答什么都不想买,还是赶快回家吧。QP妹妹牵着我的手,便准备走向出口,我慌忙挑选了鲜奶油和培根,付钱结了账。

走出超市,刚好有一辆公交车进站。天气渐渐暖和,镰仓每年从这个时期开始,观光客就会开始增加。

回到家,面团已经膨胀得很大。

“醒面是把面团叫醒的意思吗?那面团刚才睡觉的时候,有没有打呼?”

QP妹妹问。

“有啊,刚才鼾声如雷呢。”

胖蒂用一脸认真的表情回答。

我把手轻轻放在面团上,感受到好像人体皮肤般的温度。胖蒂说要继续醒面,于是用湿布轻轻盖在面团上。

“晚安,要好好睡觉哦。”

我也小声对着有生命的面团耳语。

趁着醒面的时候,我和QP妹妹准备鲜奶油。以冰块冷却钢盆盆底的同时,用打蛋器迅速搅拌,这也是会导致手酸的作业。

胖蒂在一旁煎好一块又一块松饼。薄薄的松饼形状不一,很有手工制作的感觉,看起来更好吃。这时,传来了芭芭拉夫人的声音。

“早安。”

胖蒂可能没料到会突然传来声音,翻动平底锅的手抖了一下。

“早安。”

QP妹妹大声回答。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还没见过面。

“哎哟,好可爱的声音啊。”

芭芭拉夫人立刻察觉到QP妹妹也在。

“今天要麻烦你了,我们正在煎松饼。”

我向她说明情况。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真是太好了。”

胖蒂终于向芭芭拉夫人打招呼。

“要不要我帮忙?”

芭芭拉夫人问。

“这里没问题,就交给我们吧!”

胖蒂很有精神地回答。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十二点开始。”

“遵命!”

我回答道。QP妹妹在一旁听了我们的对话,好奇地咬耳朵问我:

“她是邻居吗?”

“是啊,是很好的邻居,她叫芭芭拉夫人,等一下我介绍你们认识。”

如果说,芭芭拉夫人是我朋友中最年长的,QP妹妹当然就是最年幼的。

一看时间,距离赏樱开始只剩下不到两小时了。

面团充分膨胀后,要先把它压扁,让空气排出来。休息片刻后,就可以整形、进烤箱。

最后完成的是很大很大的乡村面包,带有一点焦香味。中间称为割线的十字痕迹是我和QP妹妹一起用刀子划的。

十一点过后,周围渐渐热闹起来。十一点半的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们隔着围篱,从庭院把面包、鲜奶油和培根等搬到芭芭拉夫人家时,男爵站在第一线指挥,把坐垫都排在缘廊上。自从农历新年一起去镰仓七福神巡礼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男爵。

因为每个人都带了东西来,所以桌上摆满了食物。除了“鸟一”的可乐饼、串烧,还有萩原精肉店的烤牛肉、伯格菲尔德面包店的香肠等熟悉的品项,还有腌鲭鱼、竹筴鱼寿司、魩仔鱼等丰富的海鲜;至于甜点,则有镰仓人都很熟悉的“麸帆”的麦麸馒头,与松花堂的进贡羊羹。

一共有十多人来芭芭拉夫人家赏樱,因为大家都住在镰仓,所以很快就熟悉起来。只要住在镰仓这个地方,一旦聊上几句,就必定会发现有共同认识的朋友。

我牵着QP妹妹在坐垫上坐了下来。大家先用逗子酿造的“喜悦啤酒”干了杯。芭芭拉夫人为QP妹妹调了热柠檬水。

芭芭拉夫人家的樱树真的很壮观。那是一棵优雅的枝垂樱,宛如从天而降的光丝。

QP妹妹也露出严肃的眼神欣赏着樱花树。

“这棵树的树龄是多少?”

我问芭芭拉夫人。

“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为了纪念而种下这棵树,所以年纪和我一样。”

芭芭拉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告诉我。这棵樱花树高雅华丽,只要在它旁边,心情就很平静,的确就像芭芭拉夫人。

我们在春寒料峭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赏花。

仔细一看,发现樱花的颜色并非完全一样,有的颜色比较深,有的比较浅,深浅并不相同。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已成落英,每朵花以各自的节奏绽放。

不光是花,黑色弯曲的树干、细弦般的树枝,以及开始冒芽的树叶也都很美。只要敞开心房,就可以听到樱花诉说的话语。樱花和我越来越亲密,我在心里轻轻抱住了樱树。

我去年春天也在镰仓,却完全没有心情抬头欣赏樱花。如今,我和左邻右舍坐在这里一起赏花。这种平淡无奇的事令我感到幸福。

我怔怔地注视着樱花,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年长绅士请我喝白葡萄酒。

“听说这是由阿尔萨斯地区的雷司令(Riesling)葡萄所酿造的有机葡萄酒。”

这位年长绅士说起话来,就像大河般滔滔不绝。他是芭芭拉夫人的男朋友吗?我把剩下的啤酒喝了下去,请他把白葡萄酒倒在我的空杯里。

我喝着带有木桶香气、味道醇厚的白葡萄酒,吃着大家带来的料理。“鸟一”的可乐饼用的不是猪绞肉,而是鸡绞肉。上代因为太忙而无法做晚餐时,“鸟一”的可乐饼就会经常出现在雨宫家的餐桌上。

自己烤的面包味道果然不一样。带有咸味的面包,无论搭配奶油还是果酱都很好吃。

大家酒酣耳热时,胖蒂说:

“各位,今天机会难得,请大家轮流自我介绍,简短介绍一下自己住哪里、在做什么就可以了。”

因为从左侧开始,所以很快就轮到我了。虽然我有点紧张,但还是站起来向大家打招呼。

“我是芭芭拉夫人的邻居,经营山茶文具店的雨宫鸠子。我在镰仓出生、长大,在国外流浪了几年,直到去年才回来。虽然开文具店,但也从事代笔人的副业,如果各位有需要,欢迎随时吩咐。请大家多多指教。”

我向来很怕自我介绍,但可能借酒壮了胆吧,很顺利就说出口。接下来轮到QP妹妹。

“我搬到镰仓,和爸爸住在一起,今年五岁。

“我喜欢吃白煮蛋加美乃滋,请多多指教!”

QP妹妹毫不胆怯,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所有人都热烈鼓掌。

几分钟后,轮到胖蒂自我介绍时,响起了轰动的欢呼声。

因为胖蒂提到目前在小学当老师后,突然向大家宣布:

“不瞒各位,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然后又接着说,

“我要嫁给那位男士!”

说着,胖蒂竟然指向男爵。

短暂的沉默后,“哇”地响起一阵热烈的祝贺声。

男爵的脸渐渐红得像枫叶。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凑在一起,还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了。该不会是愚人节吧?但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所有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后,我走向胖蒂,小声对她说:

“恭喜。”

虽然我有一箩筐的话想问她,但还是先表达祝福。

“谢谢!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为什么要谢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因为上次有你帮我收回那封已经丢进邮筒的信,我的人生才能改变,不是吗?如果那封信就这样寄到对方手上,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也许我就这样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

胖蒂应该不会喝酒,但她的脸好像喝了酒一样。

“这样啊。但没想到是男爵,太惊讶了。我完全没有察觉。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我竟然心跳加速,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热烈讨论恋爱的话题了。

“我们不是去七福神巡礼吗?那天下雨,所以就在八幡宫解散了对吧?就是在那次之后。但第一次是在酒吧见到你的时候。”

“酒吧?”

我不记得这件事,纳闷地问。

“就是那次强台风逼近、下了大雨之后,你穿着雨靴去酒吧那次啊。”

“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次的确是和男爵一起去的。”

“对不对?那时候我还偷偷羡慕你,觉得你竟然有这么帅的男朋友。”

“原来是这样!所以七福神巡礼时,是你们第二次见面。我记得你们后来去了稻村崎温泉?”

“没错没错,往温泉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事,然后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恋爱了。我好像对那种霸道的男人没有抵抗力。”

“所以,是你主动告白吗?”

我问道。胖蒂仿佛少女般含情脉脉地点了点头。

“波波,人生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难预料。”

胖蒂用一脸确信的表情说着。的确是这样。如果可以预测人生的一切,那么一定很无聊。

“总之,祝你幸福。”

虽然我仍然无法想象胖蒂和男爵会成为夫妻,但说不定他们很般配。男爵比胖蒂年长很多岁,以前结过婚,应该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不过,能遇到喜欢的人、能一起生活,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今天的赏花会很成功,真是太棒了。”

傍晚收拾时,我对芭芭拉夫人说。大家几乎都走了,QP妹妹和一群大人相处,或许是太累了,中途就躺在坐垫上睡着了。我们轻手轻脚地将垃圾分类、收拾脏碗盘,以免吵醒她。

“到了这个年纪,每天都像是在探险,因为会不断发生有趣的事。”

芭芭拉夫人正在收拾所有人用过的免洗筷时,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能够一边欣赏着美丽的樱花,一边喝酒,今天真是太美好了。”

我觉得自己的肩膀也披上一件樱花色的羽衣。

枝垂樱在我和芭芭拉夫人的视线前方绽放着。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天空中的粉红色和深蓝色形成渐层,宛如顶级鸡尾酒才有的色彩。

“因为太幸福了,最近有点感伤。”

芭芭拉夫人深有感慨地说。

“我今天深深体会到,自己能生在镰仓真是万幸;能和你成为这样的好邻居,实在太幸福了。谢谢你,芭芭拉夫人。”

平时即使心里这么想,也无法说出感谢的话,现在是绝佳的机会。

“我也一样,能够和像你这样可爱的女生当朋友,真是太棒了。”

这时,从山那边吹来一阵风,摇动枝垂樱的树枝。那一刻的心情,就像神的手指轻轻抚过脸颊。

半个月后,有人邀我约会。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星期六下午,山茶文具店打烊后,我去吃晚餐时,QP妹妹的爸爸用一脸严肃的表情对我说。我一开始还以为有什么事。

“我希望你陪我去侦察。”

QP妹妹的爸爸从收款机里拿出找零时对我说。

“侦察?”

他说的话出乎意料。

“说起来很丢脸,我想了解其他餐厅都做些什么样的咖喱,但我一个人不太敢走进那种时髦的餐厅,所以,我想拜托你,能不能陪我去侦察其他店家……

“镰仓不是有很多家咖喱店吗?我的餐厅也想走咖喱路线。

“今天店里也只有你一个客人。当然,这个地点交通不便也是原因之一,但继续这样下去,餐厅的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好啊,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吃遍镰仓的咖喱,彻底研究一下,然后请你做出不输给任何一家店的好吃咖喱!”

如果是一年前,我一定会因为害怕而拒绝。而且光处理店里的事就焦头烂额了,根本没有这种闲工夫。但现在不一样。虽然很难具体说明到底哪里不一样,但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谢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QP妹妹的爸爸向我鞠躬。

“爸爸,太好了,你可以和波波约会了。”

躲在收银台里头,一直听着我们说话的QP妹妹调侃着自己的爸爸。

“不是约会啦。”

QP妹妹的爸爸拼命纠正,但QP妹妹还是一直重复“约会”这两个字。看到她的样子,连我都忍不住害羞起来,好像真的有人找我约会似的。

如果是老店,“Caraway”很有名,但年轻人都喜欢去“Oxymoron”;如果去长谷一带,则有“Woof Curry”;想稍微换一点花样的话,还有露西亚亭的咖喱面包。我记得大町有一家餐厅,每周有一天会供应正统的印度咖喱,但我忘了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过了几天,我把这些情况告诉QP妹妹的爸爸,最后决定先从“Oxymoron”下手。他似乎最在意那一家,但对他来说门槛太高,他不敢走进那家餐厅。

“上一次,我已经走上这道阶梯了,但因为餐厅太时髦,不敢推门进去,最后只能转身离开。”

星期天傍晚,我们锁定最后点餐时间走进餐厅,所以店里并没有太多客人。我们坐在视野良好的窗边座位,QP妹妹坐在我对面,她的爸爸则坐在她身旁。

一比较他们的长相,就觉得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如假包换的父女。不管是双眼之间的距离、浓密的睫毛,还有看起来很有弹性、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的脸颊,都一模一样。

“你要吃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们父女,QP妹妹的爸爸把菜单递了过来。

“嗯,今天有点想吃日式肉末咖喱。”

我自言自语般地回答后,又问,

“守景先生,你要点什么?”

我第一次这样称呼QP妹妹的爸爸。

QP妹妹的本名叫守景阳菜,阳菜这两个字读作“Haruna”,但对我来说,QP妹妹就只是QP妹妹。

“嗯,因为第一次来这里,所以我还是点正统的鸡肉咖喱,QP呢?”

“布丁!”

QP妹妹大声叫道。

“嘘,不要这么大声。你不是答应今天要乖乖的吗?”

被爸爸教训后,QP妹妹乖乖低下头的样子很可爱。

“那爸爸把咖喱的饭分你,你吃完之后才能吃布丁,好不好?一言为定哦。”

守景先生说完,QP妹妹用力点着头。

点完餐等待餐点送上来时,QP妹妹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折纸,专心地折了起来。

“这孩子从小就很习惯等待。”

QP妹妹露出专注的眼神折着眼前的彩纸,守景先生则专心地摸着她的头。但QP妹妹完全不在意,只是继续折纸。

原来她爸爸常常这样抚摩她,难怪她上次会对我这么做。她教我觉得孤单时紧紧拥抱自己,而当我缓缓睁开眼睛时,QP妹妹摸了摸我的头。

守景先生向服务生要了一个小碗,把鸡肉咖喱的饭分给她。我也从我的肉末咖喱中分了一些饭给她,然后把紫色高丽菜沙拉、酸腌豆和胡萝卜丝沙拉放在桌子中央,大家一起分享。

准备就绪后,三个人一起说:“开动了。”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刺眼的夕阳从窗户照了进来。

好久没吃的日式肉末咖喱果然很好吃。很辣,加了很多辛香料,舒畅到让人完全敞开心房。

“你要不要尝尝这个的味道?”

我把盘子递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用汤匙舀起日式肉末咖喱。

“你要不要也试试鸡肉咖喱?”

他用左手掩着嘴,也请我尝他的咖喱。

“那我就尝一口。”

我也从守景先生的盘子里舀了一口鸡肉咖喱。守景先生把咖喱含在嘴里,仔细地品尝味道,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起来。

QP妹妹似乎很爱吃胡萝卜丝沙拉,一口接一口吃着。

我平时向来都是一个人来这里,点一人份的咖喱,一个人吃完,一个人付钱,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就这样离开餐厅。我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如今却和守景先生、QP妹妹三个人一起坐在这里吃咖喱。虽然咖喱的味道应该没有改变,但和别人一起享用的咖喱,会让胃感受到不同的满足。

因为大家都不好意思吃得精光,所以盘子里还剩下几颗酸腌豆。我觉得可惜,便吃了起来。守景先生拿出QP妹妹用的手帕,用力擦着QP妹妹嘴巴周围。

“好痛哦!”

QP妹妹把头扭到一旁。

“不行,一定要擦干净。”

守景先生把QP妹妹的脸转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看着他们父女,向来陷入沉睡的内心深处,好像突然被人捏了一把,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涌现似的。

不行不行,现在不能哭。

我努力克制,但看到QP妹妹说“爸爸也要”,然后用手帕一个劲地为守景先生擦拭嘴角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为了不让他们父女察觉,我悄悄转身,假装欣赏窗外暗红色的天空。

晚霞仿佛在燃烧殆尽后,就这样变成了灰。我没想到自己会流泪,所以没带手帕,只好拉着衬衫袖子擦拭眼泪。幸好今天穿长袖衬衫。

我无法不想到自己和上代的关系。虽然我努力寻找与上代之间的美好回忆,但不好的回忆总是争先恐后浮现,阻挡了美好回忆。我很羡慕守景先生和QP妹妹的相处如此毫无顾虑、相亲相爱。

不一会儿,布丁送了上来。刚才的那对年轻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布丁!”

QP妹妹似乎很喜欢布丁,双眼发亮地把茶匙插进柔嫩的布丁里。

“QP妹妹,怎么样?好吃吗?”

我问,而她满面笑容地回答。

QP妹妹吃掉三分之二时,突然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守景先生。然后,她舀了一大匙布丁,缓缓送到守景先生的面前。

“爸爸,啊——嗯。”

然后,她又把茶匙伸到我的面前。

“波波,你也要啊——嗯。”

她也把布丁送进我的嘴里。

她应该很想独占布丁才是。一想到这里,内心对QP妹妹毫不虚假的贴心再度有了反应。

“好吃吗?”

QP妹妹问,我努力克制内心的情绪,点了点头。其实我很舍不得吞下去,想一直留在嘴里。

“谢谢你请我吃。”

又甜又柔软的布丁,简直和QP妹妹一样。

原本打算各付各的,但守景先生说要谢谢我陪他来这里,所以一起结了账。

我向他道谢,他反而谢谢我。

星期六傍晚六点多的小町路上没什么行人,静悄悄的。QP妹妹走在中间,我们三个人很自然地牵起了手。

“希望你听了不要太有压力,但不瞒你说,今天是我第一次约会。”

守景先生突然这么说,我惊讶地看着他。

“啊,对不起,我不应该随便用‘约会’这种字眼。”

“不,没这回事,女生之间也常常会说‘我们来约会吧’。”

我突然好想放慢脚步。QP妹妹毫不犹豫地牵着我的手,让人想一直牵着那只手不放开。

“要不要去喝咖啡?我请你喝咖啡,谢谢你请我吃咖喱。”

“谢谢。”

守景先生回答的声音温柔地传入我的耳朵。

在街角转弯后,走进咖啡店点了两杯咖啡,坐在露天座位喝。观光人力车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咖啡店前经过。我不想松开QP妹妹的手,所以只用右手付钱,也只用右手拿咖啡杯。守景先生可能也一直牵着QP妹妹,所以用左手拿着咖啡杯。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典雅的戒指。

“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守景先生喝了口咖啡,又说,

“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任何女人一起去某个地方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身旁没人在听似的。我竖起耳朵,细听他的声音。

“这孩子的妈突然离开了我们,当时我完全乱了方寸,每天都想着带孩子一起去死;什么都不想做,整天都待在昏暗的房间内发呆。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毛,那完全就是放弃了养育孩子。

“结果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用力吸美乃滋。她整张嘴、整张脸上都是美乃滋。那一刻,我被她的样子惊醒,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她妈妈离开时,她还不到两岁,所以好像并没有对妈妈的记忆,但现在每天睡觉时,仍然会抱着美乃滋瓶子。她可能把美乃滋当成母亲了吧。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努力设法撑过去,我这个父亲,怎么可以一蹶不振?于是,我决定实现我和我老婆生前的共同梦想。”

“梦想?”

“对,我老婆以前曾说过,想开一家咖啡店。”

“她是镰仓人吗?”

“我们和镰仓完全没有任何地缘关系,但是,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镰仓,而且我们两人都很喜欢这里。这里虽然离东京很近,但整个街道的氛围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一直都希望生了小孩之后,可以搬来这里生活。”

“原来是这样啊,你太太……是因为生病吗?”

虽然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这种隐私,但还是想知道。

“她带着这孩子去超市买东西时,被随机杀人魔用刀子从背后刺中。”

“对不起。”

我为自己无知地问了这个问题感到羞愧。

难怪QP妹妹和我一起去联合超市时急着要离开。虽然她可能没有记忆,但身体也许仍记得当时的恐惧。我想起QP妹妹当时紧紧抓住我的手,想起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感到难过。

“没关系,这是事实,而且也已经过去了。”

虽然事出有因,但未必能够接受,而且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素不相识的人夺走了重要的家人。守景先生内心的怒气,该向何处宣泄才好?

QP妹妹坐在我和守景先生中间,昏昏欲睡。

“要不要走一走?”

守景先生站了起来。

“背我。”

QP妹妹松开我的左手,朝着守景先生伸出双手。守景先生正打算把自己背上的背包移到前面时,我接过背包。

“谢谢。”

守景先生说完,背着QP妹妹站了起来,然后走往平交道的方向。

“QP妹妹现在几公斤?”

“十五公斤左右吧。”

QP妹妹趴在守景先生的背上,露出快睡着的样子。她每次滑下来,守景先生就停下脚步,重新把她背好。

看着他们父女,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平交道前等电车经过时,我对守景先生说:

“我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就在这附近。”

“当然可以啊。”

越过平交道,我们往北镰仓的方向走去。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樱花皆已凋谢,展现一整片夜樱之美。

“就是这里。”

“寿福寺吗?我第一次来这里。”

“我也好久没来了,这是政子所建的寺院。”

“政子?”

“啊,是北条政子。我外祖母经常这么叫她,所以我也受到了影响。”

就算我说是“上代”,守景先生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说是外祖母。

走进山门,通往中门的石板路是平缓的坡道。中门以外的区域可以自由参观。

“真是个好地方,好像可以洗涤心灵。”

石板路左右两侧是苍郁的树林,树根被松软的苔藓盖住了。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呼吸。枝头刚抽芽的新绿宛如无数点亮的蜡烛,这些新生不久的树叶照亮了暗夜。

守景先生就这样背着QP妹妹,慢慢走向中门的方向。我走在他的身后,维持半步的距离。

“刚才看到你背QP妹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守景先生静静地听我说话。

“我是由外祖母一手带大的,她很严厉,留在记忆中的,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但是刚才——”

泪水从眼眶里滑落,连自己都被吓到了。但我仍然接着往下说,

“我刚才想起来了,外祖母也曾经背过我,她就是在这里背我的。”

虽然我只是想告诉他这件事,但才刚说完,我就蹲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但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然后顺着脸颊滑落。

“不嫌弃的话,这个借你用,虽然可能有点脏。”

守景先生递给我一条手帕,就是他刚才不管QP妹妹不愿意,硬是帮她擦嘴巴的那条手帕。手帕上有淡淡的咖喱味。

仔细一看,手帕的角落绣了“QP”两个字母,而且还特地绣成镜像文字。守景先生是一位很温柔贴心的爸爸。

“我猜你外祖母一定只会用严厉的方式来表达她对你的爱。”

事实应该就是守景先生说的那样,但我内心无法摆脱一切为时已晚的想法。

我站了起来,再度走向中门,手上握着QP妹妹的手帕,但已经被泪水浸透了。

来到中门前,我突然转过身。

“从这里看出去的风景最棒。”

有夜晚的味道,可以感受到生命吐出的浓厚气息。整个镰仓,上代最喜欢这里。

“我背你。”

守景先生突然说道。

QP妹妹已经离开了守景先生的背,用自己的双脚站在那里。她张得大大的双眼看着远方。那时候的我,年纪也和QP妹妹差不多吗?不,说不定比她更小。

“也许你会想起其他的事。”

“没关系,我已经回想得够多了。”

“机会难得,就算我谢谢你今天陪我去侦察。”

我突然回到了现实。他知道我体重几公斤吗?他背着十五公斤的QP妹妹走路,就已经很吃力了。

但是,守景先生蹲在地上,做好了准备。

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深处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下。

“你千万不要勉强,真的只要走几步就好。”

我把上半身靠在守景先生的背上,几秒钟后,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当年的我应该也很重,但上代为了让我看到这片景色,背着我走在石板路上。眼前的确是我曾看过的风景。

“不必放在心上。”

守景先生背着我,用几乎融化在春夜里的声音对我说着。

“啊?”

连树叶也竖耳细听我和守景先生的对话。

“不可能不后悔。我也一直后悔,后悔早知道当时应该这样对我太太,早知道当时不应该说那种话。

“但是,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其实不能说是我自己发现的,而是女儿教我的:

“与其苦苦追寻失去的东西,还不如好好珍惜自己眼前拥有的东西。”

守景先生接着又说,

“如果有谁背起了自己,下次就换自己去背别人。我老婆以前常常背我,所以我现在才能背你,这样就足够了。”

守景先生或许在流泪,但我看不到他的脸。QP妹妹手里抓着不知道哪里采来的野花。

“谢谢你。

“这个记忆或许可以陪伴我过一辈子。”

我希望把这种想法传达给守景先生,也传达给已经不在人世的上代。

和守景父女道别后,我回到家,泡了京番茶。

我准备了三个茶杯,把茶壶里的热茶倒进杯子。杯子冒着热气。

我把其中一杯放在上代的照片前,另一杯放在寿司子姨婆的照片前,敲了敲铜磬后,合起双手。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见到上代和寿司子姨婆,过去我一直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能再见她们一面,让一切重来;但是,今天见到守景先生后,我了解到这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必须在没有上代的世界继续前进。

我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的茶放在面前。芭芭拉夫人家走廊的灯今天也发出橘色的光。绣球花即将吐芽。

结果,芭芭拉夫人还是没把绣球花剪掉,去年就枯萎的绣球花仍然维持着地球仪般的形状。

我喝完第一杯茶后,把书信盒拿到桌子上。

然后,从书信盒里拿出钢笔。

这支沃特曼(Waterman)钢笔是我升上高中时,上代送我的礼物。原本在纽约当保险销售员的刘易斯·埃德森·沃特曼,制作出能让笔储存墨水的装置;换句话说,正是他发明了钢笔。上代送我的笔款是纪刘易斯·埃德森·沃特曼发明钢笔一百周年所推出的“Le Man 100”。

黑色笔身与金色的笔夹及饰环相互辉映,充满毅然之美的身影,让人忍不住叹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一直没有拿起这支钢笔。钢笔要经常使用,写出来的字才好看。虽然我明知这个道理,却不愿面对它,忽略它,一直把它丢在那里。

“对不起。”

我把笔捧在手心,轻轻抚摩着,向它道歉。

抚摩了一会儿,钢笔渐渐温暖起来。也许它觉得冷,于是我对它呵着热气。

希望你从长眠中醒来。我在内心祈祷着,打开了笔盖。笔尖闪着金色光芒。

怎么可能?但是,无论我再怎么仔细打量,笔尖上都找不到墨水的痕迹。我不记得自己曾清洗过,一定是上代为我洗干净的。

难道是钢笔在漫长的岁月中静静等待,等待我用全新的心情拿起它吗?

我打开墨水瓶盖,吸取蓝黑色的墨水。

遭到捆绑的话语正在寻求解放。想必是拜守景先生所赐,他对着我那些冻结的话语呵了口热气。

我写信的对象并非其他人,而是上代;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当我放下钢笔,全身顿时宛如潮水退潮般感到无力。我就这样把信纸留在餐桌上,像梦游者似的走向沙发。睡意立刻袭来。

睡梦中,我站在一座桥上。

上代站在我的旁边。即使没看到她的脸,我也可以凭气息知道是她。

桥上还聚集了很多我认识的人。

牵着我的手的,是QP妹妹吗?站在她旁边的,应该是守景先生。

芭芭拉夫人和寿司子姨婆也在。

男爵和胖蒂穿着相同的横条纹T恤。

站在我身后的,大概是小舞和她的家人吧?可尔必思夫人和她的孙女木偶妹妹也在。

一个我不认识,却觉得非常熟悉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是母亲吗?她一定是生下我的母亲。

那座桥就是架在附近二阶堂川上的桥,潺潺流水愉快地哼着歌。

“啊!”

有人叫了一声,指着河面。

小小的亮光穿越黑暗。

是萤火虫。没错,每年都有萤火虫在这条河边飞舞。

许多人都站在小桥上看萤火虫。

“啊!”

又有人叫了一声。

萤火虫轻飘飘、轻飘飘地随兴优雅飞舞着。

许多人静静注视着萤火虫的微光。虽然只是如此而已,却令人备感幸福。

当我醒来时,一时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好像曾和上代一起在桥上看过萤火虫,却又好像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但我觉得这不重要,我的内心仍然有着照亮黑夜的微光残影。

改天我也要写信给母亲。我觉得上代希望我这么做。相信应该还来得及。

窗外,天色已经微亮。

八幡宫源平池的莲花说不定快开了。

我把放在桌上、写给上代的信折好,装进信封里。

鸟儿热闹地叽叽喳喳,似乎啄着夜晚的余韵。

(敬请期待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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