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过去曾有一段时间,多克很害怕自己会变成比格福特·伯强生。那样的话,他就成了另一个兢兢业业的警察,只是按照线索的指引去办案,而看不见其他人其实是在各自梦里找寻启示。而且,他也无法获悉那如电影银幕般宽阔的天启(比格福特管它叫“嬉悟”),注定只能被那一个个怪胎调戏勾引,“让我对你讲讲吸毒的快感吧,哥们”。这种警察永远都不会在破晓前起床目睹那种“假曙光”。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直到昨晚之前,他总是愿意给比格福特多一点机会,可这倒不是说他一定就想把秘密说给比格福特听。但现在,按照阿瑟·奎多的说法,比格福特很可能与洛杉矶警察局的秘密警戒部队有关联,他甚至可能(多克不禁这么去猜测)与发生在峡景地产的袭击有关联。等多克到达帕克中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公园里某个具有隐喻的雕像,上面标着“共同谴责”。
“嗨,比格福特!最近有没有出来杀几个黑鬼玩?”不……不,他很确定自己大声讲出来的是,“关于贝尔艾尔的案子有没有什么最新进展?”
“别问了。好吧,尽管问,也许我需要发泄一下。”
今天早上,抢劫凶杀科的氛围和往常一样,毫无友好亲切的感觉。也许这是多克的原因,也许是此处工作的性质所决定的。不过他可以发誓,今天比格福特的同事们特意在躲着他们俩。
“希望你不介意我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比格福特从桌子下面掏出一个“拉尔夫”超市的购物袋,里面好像装着几公斤文书,然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招呼多克跟在后面。他们下了楼,来到外面街角一个日式小餐馆,这里卖的瑞典越橘煎饼非常好吃。比格福特进门还不到一分半钟,点的餐就端上来了。
“比格福特,还是喜欢吃外国菜啊。”
“我本可以分点给你吃,不过那样的话你就又会上瘾,那我的良心可过意不去。”比格福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这些煎饼看上去很不错。也许多克能够破坏一下比格福特的胃口啥的。他不怀好意地说道:“你难道不后悔自己错过了当年在切罗大街㊟的案子?难道你不想和那些生活奢靡的警察一道,在这个著名的犯罪现场踱来踱去,擦掉他们的指纹,留下自己的?”
比格福特把多克面前的叉子也拿了过去,现在他是两只手并用。“斯波特罗,你关心的都无足轻重,那都是自尊心加悔恨。每个人都会有——每个需要工作谋生的人。不过你想知道一个真相吗?”
“哦……不想。”
“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真相是……现在所有人都真的特别害怕。”
“谁?——你们这些人?所有那些凶杀科的警探们?害怕什么?查理·曼森?”
“很怪吧,是的。在这个城市,人们青春永驻,夏日无尽,可那种恐惧又开始在城里蔓延,就像当年好莱坞黑名单和瓦茨暴乱那会,前面那个你肯定不记得了,后面那个你还没忘——这种恐惧就像游泳池里的血一样弥漫,直到它传播到所有地方。然后有个调皮的家伙出来,拿一桶水虎鱼㊟倒进游泳池,很快它们就尝到了血味,于是四处游弋去寻找流血的东西。但它们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它们变得越来越疯狂,直到这种疯狂达到一个临界点。这时它们就开始相互吞食。”
多克想了一下:“那些越橘里面是什么东西,比格福特?”
“这就像,”比格福特继续说道,“有个邪恶的半神统治着南加州,他不时会从沉睡中醒来,然后允许那些阳光背后的黑暗力量出现。”
“噢,你已经……见到他了?那个‘邪恶的半神’,也许是个男的吧……他和你说话了?”
“是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嗑药的嬉皮怪胎!厉害吧?”
多克很奇怪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试着掺和几句:“自从查理·曼森被判了死刑之后,我发现普通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少了许多。你们这些人过去就像是在逛动物园——‘哦,看啊,那个男人抱着婴儿,那个女人买完东西在付钱,’都是这样讲话。但现在的状态是,‘假装他们压根不在那里,因为说不定他们会把我们都杀掉。’”
“都变成了病态的迷恋,”比格福特认为,“整个凶杀科的人都兴奋不已——再见啦,黑色大丽花㊟!安息吧,汤姆·因斯㊟。是的,我们恐怕已经见证过老洛杉矶最后几桩精彩的谋杀疑案。我们找到地狱的大门,太多的洛杉矶老百姓被告知不要一拥而上去往那里,可他们如平日一样心猿意马地痴笑,寻找最新的刺激。对我和那些小伙子们来说,已经加班加得太多了,但最后换回来的只是让我们更加接近世界的末日。”
比格福特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从后面的厕所到街上的孤灯,都扫视了一遍。然后他把那个“拉尔夫”超市的袋子拿起来放到桌子上。“关于科伊·哈林根的案子,我不想在上面的办公室讨论。”他拿出一大摞很难看的纸,它们尺寸颜色各异,新旧程度也不一样。“我把这么多档案翻出来,希望能找点蛛丝马迹。让我非常吃惊的是,竟然有这么多的同事,甚至是执法部门里那些平日打不上交道的单位,更不用提这里涉及到各级权力部门,他们都介入了这个案子。科伊·哈林根不仅有多重身份,而且还有很多办公室在指挥他,基本上是在同时。其中有些人——我希望这不会吓到或冒犯你——压根不在乎科伊的死活,如果科伊有天带着最后那个假名字,躺在医院的花岗岩停尸台上,他们是无所谓的。”
“科伊服用毒品过量,或者不管是什么借口了——这里面肯定有不少每月内部进度报告提及此事。有无可能查查那个?”
“如果野口兄弟的局子里根本都不认为这是凶杀案,那就没戏了。这样大家就不用去填写什么进度报告,不管是内部还是外部,都不用。表面上看,只是多了一个吸毒致死的案子,少了一个瘾君子,案子就这么结了。”
换了过去,多克也许会说:“好吧,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但是现在比格福特俨然就是个新法西斯,多克最近发现也许根本就不能信任他,过去那种刺激他的方式再也不好玩了。“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有这些文件材料,这只是个常规的案子,”多克小心翼翼地说道,“甚至只是看看这些材料就会发现不对劲。一般来说,写个‘到达前死亡’粉红色小条子就足够了。”
“啊,你也注意到了。很少能有这么多档案文件是关于一个已经死掉的家伙。你甚至可以想象科伊·哈林根其实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呢。你说是吧?复活。”
“那你发现什么了?”
“严格说来,斯波特罗,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有这个案子的存在。你不生气吧?没事吧?你认为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不是在楼上?”
“我猜,也许是你们内部有什么矛盾纠葛,所以你竭力想让我避开。可能是什么事情呢?”
“很对。斯波特罗,我希望你避开的,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从另一方面讲,假如这是你能不时参与进来的小事,我又何必弄得那么疑神疑鬼呢?”他在那个“拉尔夫”超市的袋子底下掏出一个带斑点的长盒子,里面几乎装满了三乘五寸索引卡片,“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哦,不过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吧。”
“路检报告。这是你们在路上截下别人,然后加以骚扰的纪念品。不过对于嗑药的萨克斯手来说,这未免看上去太多了点。”
“你为什么不飞快地翻看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让你眼熟的东西?”
“伊夫林·伍德㊟,我现在可还没忘呢。”多克开始翻看这些卡片,试着警惕比格福特可能会发出的粗鲁惊讶声。他曾经见过几个近景魔术师,知道那种把卡片“硬塞”给观众的做法。他搞不懂为什么比格福特要玩这种把戏。
谁知道会怎样。这是什么?多克愣了半秒钟,想他到底该不该把眼前的这张卡片避过比格福特。然后他想起比格福特其实早已经知道这是哪一张。“这个,”他指着卡片,“我想我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帕克·比佛顿,”比格福特点了一下头,把这张卡片从盒子里拿出来,“选得很好。他是米奇·乌尔夫曼的禁卫军,坐过牢。让我们看看。”他假装在读卡片,“治安警官刚好在维尼斯碰见了此人,他当时正在那个卖给科伊·哈林根毒品并导致其死亡(按照本案的描述)的毒贩家里。”他把路检报告卡推到桌面的另一头,多克满腹狐疑地扫了一眼。“此人无业,宣称是莱昂纳多·杰梅恩·鲁斯米特(也叫厄尔·德拉诺)的朋友。‘我就是过来打几局台球。’德拉诺在比佛顿旁边时似乎非常紧张。就这么多?帕克在科伊的卖家那里干什么?你怎么想?”
比格福特耸肩道:“可能是去那里买货的。”
“有没有记录显示他也吸毒?”
“得找人查查。”这句话即使在比格福特自己听来也挺扯淡的,因为他接着说道:“帕克的资料可能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是丰塔纳㊟或者更远的地方。除非……”他像骗子一样停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说来听听啊,比格福特。”
“我似乎记得几年前,在他来福尔瑟姆之前,这个比佛顿曾经为市里一个叫艾德里安·普鲁士的人工作,那人是做高利贷生意的,而这个毒贩子厄尔·德拉诺又恰好是普鲁士的老客户。也许帕克在那里是代表自己从前的雇主呢。”
多克觉得有些不安,他开始流鼻涕了。“我记得过去有个艾德里安·普鲁士,当时我还在干追债的活。该死的奸诈小人,伙计。”
比格福特向传菜员打了个手势,用日语说道:“嗨,肯!请再给我来点饼。”
“你找到快感了,警督!”
“这个和我妈妈做的还不太一样,但还算是真的有‘快感’,”比格福特掏心窝地说道,“不过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想要得到尊重。”
“你妈妈那里不能给你这个,对吗?”
多克真的说出声了吗?或者只是在脑海里?他等待比格福特反击,但这个警探只是继续说道:“你也许以为我在抢劫凶杀科有很高的地位。不怪你这么想啊,我在那里就像是查尔斯王子,仿佛他们随时打算要给我加冕……而事实上……”他慢慢地摇了下头,以一种怪怪的乞求方式看着多克,“愿上帝帮助所有人。包括蹦床上的牙医们。”哦不,不是这个。不完全是。
“好吧,比格福特,”多克意识到该他掏心窝说话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事——有天晚上,我们把卢蒂·布拉特诺德载到贝尔艾尔放下,天很黑,都是他指的路,有好多弯要拐。我不知道即使在白天我能不能顺着原路找回去,也不知道这和你们发现尸体的位置有什么关系。不过当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他在餐巾纸上草草写了一行字——“这是地址。”
比格福特点了下头:“这正是我们发现尸体的地方。他当时是在那儿做客,这样就方便我们把案子的时间顺序理顺了。谢谢你,多克。虽然你头发太长,而且还吸毒,我一直都认为你是职业水准的侦探。”
“别和我玩煽情的这套,伙计,这太不像你了。”
“我还能弄得比这个更加煽情,”比格福特回答道,“听着,关于这个案子我们有一些保密线索。假如我告诉你的话,那么除了凶杀科的警察和凶杀之外,就只有你知道了。”
“那你别告诉我好了。”
“假如我非要说呢?”
“为什么啊?”
“这样我们就知道破案进展了,就像你们也说的那样。”
“你的意思是,这样你就又有理由来逮捕我了?谢谢,比格福特,假如你告诉我的话,我就把指头塞到耳朵里,然后尖叫。怎么样?”
“你不会这么做的。”
“真的?”多克非常好奇,“为什么不?”
“因为你是城里比较少有的那种嬉皮瘾君子,你们知道‘孩子似的’与‘孩子气的’有何区别。这个线索非常对你胃口。听着……我们官方的说法是颈部受伤——别……那样做!——但确切地说,布拉特诺德在喉咙上有穿破性伤口,与中型野兽的犬类牙齿造成的咬痕相符。这是验尸官发现的。把它放到你的帽子下面。”
“哦,这就实在是太奇怪了,比格福特,”多克慢慢地说,“因为卢蒂·布拉特诺德是一家逃税公司的合伙人,听着,这公司的名字叫金獠牙。我想你们没找科学调查科㊟的人去化验颈部穿孔里的黄金成分吧?或者没发现?”
“我认为不会有这种线索。黄金是化学上的惰性金属。如果你当年不是总逃课去买毒品,可能就能在化学课上学到这些。”
“等等。那‘罗卡德交换原则’㊟怎么说?每次接触都会留下痕迹。当然,我要说的这番话不过是反讽罢了,但假如布拉特诺德是被一个金獠牙击打致死的呢?或者更好可能是,两个金獠牙?”
“我不懂……”比格福特斜着脑袋,打了一下头,就像是游泳的人试着把水从耳朵里清理出来,“为什么……这种名字会是……真东西?”
“你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些毒牙要是金子做的?而不像是那些平日常见的狼人的牙齿?”
“这个嘛……好……吧。为什么?”
“因为它叫金獠牙啊,伙计。”
“是的,那是死人的避税手段?那又如何?”
“不,不只是避税,比格福特。比这个严重得多,用你的话说,是极其严重。”
“哦,这不会是,”比格福特还是很有耐心,“你们嬉皮士臆想出来的狗屎玩意吧?坦白说,警察局,尤其是我,根本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嗑药后异想天开的情报身上。”
“那你不介意我自己独自展开调查吧?我的意思是,希望这里不会有什么调查授权的问题吧?洛杉矶警察局不会故意阻止我,对吧?”
“每个人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比格福特说话时像个哲学家,他拿出钱包来,“只是方式不同。”
多克的车停在“小东京”,所以他和比格福特一起走到第三大街和圣佩德罗大街的交叉口,然后在那里准备告别。多克打出一个和平的手势,说道:“哦,对了,比格福特。”
“嗯?”
“实验室有没有查黄铜?”
“什么?”
“不是那种在犯罪现场走来走去,把证据都破坏掉的东西——而是黄铜,那种金属?你知道吗,金牙并不是纯金的,牙医喜欢把黄铜掺和进去。假如你不是逃了很多刑侦化验学的课去偷汽车毂盖,以此来嫁祸一些无辜的嬉皮士,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多克给在英格伍德的酒吧里上班的克兰希·夏洛克打了一个电话:“嗨,那天晚上你后来和两个摩托车手玩得怎么样?”
“他们磕了很多镇定药,然后睡着了,谢天谢地。听着,你最近见到波利斯·斯皮威了吗?”她的声音有些跳跃,又不像是颤抖。这不可能是因为吸烟的缘故。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啊!心灵感应啊,伙计。”
“因为事实证明波利斯失踪了。他的住处空了,他所有东西都没了,在‘傻瓜杰克’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多克找到一根Kool烟,然后点上,呆坐在那里看着这根烟。比格福特难道是对的吗?多克就是死亡之吻,为所有他触碰到的人带去恶报?
“你是不是把他吓着了?”她现在听上去有些生气。
“我都没有他膝盖高,我怎么可能吓到他?也许他欠人钱,也许是从前马子出了事——顺便问句,你认识多恩内特吗?来自皮科里韦拉?”
“其实我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好像也失踪了。”
“你认为他们在一起?”
“你把我当成安·兰德斯㊟了吧?你为什么要找波利斯?”
“我真正要找的家伙是帕克·比佛顿。我本以为波利斯能有些线索帮我找到比佛顿。”
“那个龟孙子。”
“听上去好像你也和老帕克……约会过?”
“他和他的室友艾纳。别让我告诉你细节。这两人对于三人行游戏的理解和常人稍有不同。结果后来我觉得,这么说吧,自己没派上太大用场。而且我傻傻地对他们说了实话。结果帕克和艾纳两人嘀咕了一会,然后把我给赶了出去。在西好莱坞,凌晨四点。”
“我本来不想——”
“重新唤醒痛苦的回忆?当然你不想,不过没事。就是被人摸来摸去的,这一点都不好玩。”
“波利斯提到说帕克可能已经去了拉斯维加斯。我就是想再知道得更加详细一点。”
“假如艾纳和他一起,他们就会去找妞来玩。但他们对女人很差劲,最好找一些不爱抱怨的。祝你寻人愉快。”
“也许在某个炎热的夜晚,我们可以玩玩加纳斯塔牌㊟?”
“当然,带上个朋友。”
多克在“瓦沃斯”咖啡馆吃完午饭回办公室时,发现有一个穿着迷你裙的女孩在等他。这个女孩头发凌乱,眼睛上的妆化得很时髦,不仅用了睫毛膏,而且还打了液体眼线和眼影,那颜色就像是从出了故障的汽缸盖密封垫片里冒出的黑烟。多克向来猜测这代表了一种深不可及的天真,于是他那原本挂在空挡的好色之心高速转动起来。
“特里莲·佛特奈特,”她自我介绍说,“他们说你能帮我。”
“他们说过这话,哦。”多克拿剩下的半包Kool温柔地朝她晃了一下,她谢绝了,“到底有多少人说过这话?”
“哦,我抱歉。多恩内特和波利斯,他们说——”
“哇。”多恩内特和波利斯,“多久之前说的?”
“大概一周前。”
“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吧。”
她摇了下头,在多克看来似乎有点忧伤。“没人知道。”
“但你和他们谈过。”
“在电话里。他们觉得有人在偷听,所以不肯打太久。”
“听上去像是本地打来的吗?你知道,有时候——”
“听上去他们在外面赶路,是某个州际公路道边的付费电话。”
“你能听出来这个?”
她耸了一下肩膀:“我根据周围各种声音判断出来的。”多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是根据说话的声音,而是像听音乐片段。”
“像是彼得比尔特拖车㊟和大众巴士小夜曲。”多克猜道。
“事实上,是肯沃思和伊克诺莱恩㊟面包车,还有街车款‘Hemi’和哈雷摩托车,以及一些老爷车。”她继续解释说,这么敏感的听觉对她非常有用,因为她白天的工作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音乐理论,晚上则跑到一个演奏早期音乐㊟的乐团当兼职的木管乐器专家。“从十英尺长的低音邦巴管,到超高音的肖姆管,你问我就算找对人了。”
多克开始勃起了,鼻子也开始流水。他又找到了以前那种虱子食物㊟。而特里莲则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如果多克此时心态正常的话,应该能知道这种沉默的忧伤是因为思念某人。他从黄色的标准纸簿里找出一张纸,上面用铅笔记满了一大串垃圾食品的购物清单。多克把纸卷进打印机里,只是为了找点事情做。
“那么……波利斯和多恩内特怎么会认为我可以帮你呢?”
“一个我认识的人失踪了,我需要……我想知道他出什么事了。”
多克敲了“幸运的家伙”这几个字。“我们从名字和他最后一次在哪出现说起吧。”
“他的名字是帕克……”
“帕克。”啊,啊。
“帕克·比佛顿……最后的地址是西好莱坞,但是我不确定哪条街……”
现在,多克同时看见了两三个天使,他们像多维立体图出现在对面墙上。他常常对着墙做这种三维图的练习。特里莲自己也许就是别人雇来的侦探,她的任务就是追踪帕克,而她所代表的那方已经让帕克吓得东躲西藏。当然,帕克也许一直是古典音乐爱好者,非法经营一些超高音肖姆管的生意。或者,还有一种更让人心烦的可能:特里莲和帕克有很深的感情纠葛,并且无法释然。多克现在已经学会不要去对别人的爱情对象妄加猜测,可是天底下谁会去找帕克这种人?对这个梦中情人的职业生涯她到底知道多少?对艾纳呢?或者这个画着烟熏妆的天真小妞竟然认为帕克和艾纳之间的游戏很过瘾,尽管克兰希非常反感?现在除了对这一切缄口不语外,还有无别的选择?即使把她设想为一个职业杀手,那也会让多克心安很多。
“波利斯给了我一个拉斯维加斯的地址。”特里莲说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去查查?”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帮我找到他。”
笨蛋。傻子。多克此刻很快想到了这些老电影里的台词。他看见了这里有诈,但却和往常一样只是在用下半身思考。当然,这次他更加情绪化。不管有何区别了,总之他说道:“当然可以。你有没有这位先生的照片?”
她有。从肩膀上的挎包里,特里莲拿出一本塑料折叠相册,里面可能有(具体数字他没数)大概一百张帕克和特里莲的照片。有的是两人黄昏时在海滩上散步,有的是在各种大型户外聚会上跳舞,有的是在打排球,有的是在来回玩冲浪。这本相册就像是《洛杉矶免费媒体》上登的个人广告,区别只是更长,而且还配照片。多克注意到帕克在照片上剃了光头,刺有纳粹党的卐字文身,这也许能帮助辨认此人身份以及时间年代。而且,至少有一半的照片上还有第三个人,他两只眼靠得很近,上嘴唇生气地翘起,总是想挤到特里莲和帕克中间来。
“这个人是?”
“艾纳,帕克的搭档。他们在监狱认识的。”
“我能不能拿几张照片走?就是供人辨认?”
“没事的。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任何时候。在西帝国航站楼㊟有穿梭航班。如果你同意,可以搭这个。”
“求之不得,”她说道,“我很讨厌开车。”
其实,多克很讨厌坐飞机,但他总是忘记这其中的原因,这次直到飞机在麦卡伦机场降落时也没想起来。他曾想过要在飞机上发作一下,只是为了保持练习。但这样一来,特里莲也许会问他为什么,这样解释起来就很烦,而且那种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们租了一辆大红色的69年款卡马罗汽车,然后就去找住的地方。因为多克希望最好能靠近机场住,所以他们朝东走日落路,驶上伯德高速,在附近的廉价汽车旅店和有现场摇滚演出的当地赌场酒吧转了一圈,然后决定住在“鬼花庭院”旅店。这是一排始建于50年代的平房。他们挑了后面的一个两室套间,屋顶是那种粗盖板——也许有点年久失修,但里面很宽敞舒适。房间里有冰箱、电烤盘、空调、有线电视,还有两张加大的水床,上面是豹纹床单。“太棒了,”多克说,“我想知道这些床带震动吗?”不能。“倒霉。”
波利斯给特里莲的地址位于一个不起眼的梯形街区,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以东,萨哈拉和市中心之间。一层楼是古董店,店主说自己叫德尔韦恩·奎特。“大部分都是当铺拿来寄卖的,不过瞅一眼吧,这里有一半的东西我都甚至不知道是啥。”他拿出个日本储物罐,涂的是黑漆,用珍珠母绘成仙鹤与柳树的主题图案。罐子里装满了卷好的大麻,他拿出一根点上,然后传给大家抽。
“这里有很多西部拓荒时期的玩意,”多克觉得,他想起比格福特·伯强生和那几百磅的铁丝网,“你有没有东西让我可以捎给一个铁丝网藏家的?不是要很多,你懂得吧,也许一点点……”
“刚刚卖完我最后的那点存货,现在卖的都是日本仿制品。不过你也许愿意瞧一眼这个——昨天进来的货,是考古学家直接从墓葬里挖出来的。”
这是一个外表普通的咖啡杯,杯口三分之一都被盖住了,只留了个小吸孔。这是为了防止喝水的人打湿自己的胡子。杯身一边装饰着鲜绿色的仙人掌,另一边则是两把长管左轮手枪,下面有个用过去通缉令的字体写成的单词“WYATT”㊟。
“很炫啊,”多克说,“多少钱?”
“出一千我就卖。”
“一千什么?”
“拜托。这可是厄普警长本人的东西。”
“我本来想的是两美元。”
他们开始聊这个,但总是会跑题。后来多克注意到在墙角有什么东西,怎么说好呢,就像是在发光。“嘿,这是什么?”这原来是一条领带,上面贴着几千个(或几百个)红紫色和绿色的亮片,它们排成钢琴键盘的样子,而领带边沿则颇具品位地嵌满了水晶。
“这个,”奎特说,“曾经属于利贝拉切㊟——他在里维埃拉演出的时候,一只手弹着肖邦的华丽大圆舞曲,另一只手就把领带解了下来,然后扔到观众席上。背后有他的签名,看见了吗?”
多克试了一下,看着它在镜子里的效果,如何折射光线之类的。奎特现在还是想兜售那个胡须杯,但也想把领带搭着卖。他们最后谈好每样东西十美元。“总是会发生这种事,”店主拿自己的脑袋去撞一个卖种子、饲料和化肥的店员用过的桌子(大约造于1880年),力度很轻,但样子很夸张,“我抽得快要破产了。”
“还有一件事,”多克说,“我们差点忘记问了,你楼上是不是租给人住了,对吧?”
“现在没有,他们上周搬走了。”他叹了口气,“帕克和艾纳。这附近来来往往有很多人,但他们,怎么说呢——很特别。”
“他——他们说过要去哪里吗?”特里莲的声音滑到了更为灰暗的音域。多克会对这种声音熟悉起来的。
“没有。当然,没有人会这么做。”
“有没有别人在找他们?”
“有两个从联邦情报局来的先生。”奎特在一个装饰用的烟灰缸(此物来自沙漠地区,据说乔伊·毕晓普㊟曾经在这里呕吐过)里翻了半天,从里面找到张名片,下角印着“雨果·伯德莱恩,特别警探”的字样,还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当地的电话号码和分机号。
“见鬼,”多克想。这个特别警探的搭档弗拉特韦德也来了吗,就像是政府里爱管闲事的哼哈二将?假如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不在洛杉矶待着,让那些黑人革命者相互残杀?拉斯维加斯似乎在这个方面没有什么搞头啊。除非那个黑人民族主义者的故事一直就是个幌子,目的是掩盖别的动机?比方说,他们要对付的其实是有组织犯罪,这些人拥有维加斯的赌场,并且这段时间来基本上控制了此地。不过等等——这些联邦调查局的人来这里调查帕克,那帕克又怎么会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呢?多克起了疑心,就像半夜里醒来心脏狂跳不止时的那种猜疑。他怀疑帕克的命运其实是和米奇连在一起的。现在要问的问题是,米奇可能和这些黑社会在做什么交易?——或者更可怕的是,和联邦调查局在做什么交易?
“在你们谈话时——你有没有对他们隐瞒什么?”
“我当时想推荐一个叫‘卷毛’的酒吧,在拉姆帕特那边。不过和他们接触多了,我发现他们这种人是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这是帕克和艾纳常去的地方吗?”
“这取决于每周放什么类型的音乐,我印象中是如此。”
“让我猜猜。乡村和西部音乐。”
“是百老汇演出的调调吧。”特里莲低声说道。
“你怎么猜到的?”奎特点了点头。
“帕克曾经演过艾索尔·摩曼㊟。”她回忆道。
“他们都演过。他们会凌晨四点回来,唱着《没什么行当像娱乐圈》。从好几个街区之外你都能听见,然后越来越大声。不过没有人抱怨过什么。”
回到车里时,多克说:“来,我要给你买个墨西哥玉米卷饼。”
迎着壮观的大漠夕阳,他们开车拐上了南梅恩大街。“索姆布雷罗”㊟餐厅似乎有不少人排队,饥饿的人们从这家世界著名的墨西哥餐厅门口一直排到大街上,站在人行道上流着口水。多克继续往前开,经过几个街口,来到一家闪着霓虹灯的气派餐厅,叫“德克士-麦加”。导游手册上没有提这个店名,但对于美墨边境上那些饥饿的瘾君子和搞小偷小摸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朝圣之处。
刚走进门两步,多克就看见了联邦调查局的特别警探伯德莱恩和弗拉特韦德。这两个表情略显困惑的白人同时在做的事情,就是将店里最负盛名的超级墨西哥玉米卷饼塞到嘴里。这个嘛,多克猜道,联邦调查局也需要吃饭啊。他想了想在电视上的卢·艾斯凯恩警探吃过些什么,结果脑海却一片空白。在这两个穿着棕色西服的司法人员认出他之前,多克带着特里莲飞快地走到他们视线之外的一个拐角坐下,把自己脑袋藏在菜单后面。他想好了,就算是在这里遇到像联邦调查局警探这么让人扫兴的人,他也不会让自己的胃口受到影响。
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他们点了两份叫“阿托米克”的菜,里面东西很多,有玉米卷饼、油炸三明治、煎饼、炸玉米粉圆饼和玉米粉蒸肉。菜单上的这道菜有个脚注,申明对该食物不负法律责任。
“你认识那边两个人吗?”特里莲说,“他们似乎认识你。”
多克斜过身子去观察。这两个警探正在朝门口走,但一直回头在往多克的方向瞅。
“这就是奎特提到的那些联邦的人。”
“这个和帕克有关吗?你认为他是不是惹着联邦调查局了?”
“好吧,你知道他是米奇·乌尔夫曼的私人保镖,对吧?米奇可能被绑架了。所以他们需要找帕克做例行调查。就这么回事。”
“他不能再回监狱去了。他会死在那里的。”
她脸上的那副神情就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多克推测,哪怕他变成米克·贾格尔㊟,哪怕让她破涕而笑一次就付六位数的酬劳,哪怕他放弃看湖人队的比赛,这一切都不可能让美人动心——对这个女孩来说,除了帕克·比佛顿就别无他人。多克已经是不止一次碰见令他梦寐以求的女孩,却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持职业风范,哪怕不能完全释怀的话。他应该去试着安慰她一下。
“告诉我,特里莲——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谢天谢地,她居然真的以为多克想知道。“哦,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保利-帕维隆体育馆。”
“不会吧!嘿,上赛季那些家伙可是很屌啊!我肯定会怀念卡里姆㊟和卢修斯㊟——”
不,其实不是篮球。洛杉矶爱乐乐团也偶尔会在保利-帕维隆体育馆演出,那是个跨文化的音乐系列活动,请来的嘉宾有像弗兰克·扎帕这样的人,有时还会临时从本地找个簧管演奏家。有天下午,特里莲拿着个英国号㊟来参加排练,对于要演奏的作品颇为怀疑。这是一首为冲浪乐队和交响乐队写的交响诗,请来的是“冲浪板”乐队,而帕克正好是乐队的保镖。他和特里莲是在后台的更衣室里碰见的,人们在演出间隙从那里跑进跑出,有的是抽大麻,有的是吸可卡因。她弯着腰站在水槽面前,对着小镜子照,突然感觉到有人站在她后面。她看见了帕克,虽然因为吸了不少白粉,他的样子有些扭曲。他正盯着特里莲的屁股看,表情沉郁。等到她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特里莲已经被带到一辆偷来的1962年款的庞蒂亚克㊟的后座上。这辆车停在日落大道旁边一个死胡同里,倒像加州刑事局㊟的风格。“女孩子们总说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帕克后来解释道,这时她刚刚来得及喘几口气,“可是过了没多久,她们就又自己回来了,求着我做。对我来说,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
“你是在道歉吗?”
“我认为不是。”
不过关于回来求着他的事,他倒是说对了。她后来拿着一大把用来打公用电话的硬币,因为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饥渴难耐——有时她在高速公路的出口,距离他在西好莱坞的住处有好几英里远,有时她正在“西夫韦”㊟超市买蔬果,有时她正在用木管乐器演奏赋格曲,突然就会感到不可自遏但却又令人难堪的燥热。她这时除了打电话给他就别无办法。他并不总是会接电话。有一两次她疯了,把车停到他家门口,然后等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甚至是通宵,直到他出来。此时,她又害怕他会发火,因为他的脾气不可捉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也不知道会多可怕。特里莲于是又不敢面对他,只能跟在他后面。不管他要去哪里工作,她都一直等,直到有警察把她叫醒,告诉她必须把车开走。
“所以我会说:‘帕克,没事的,我不会做过激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帕克就开始笑,也不告诉我答案。但是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他和艾纳的事。有一天,我从西莱恩会堂的排练中出来,觉得演出效果很一般,所以心里颇为纠结。我正好看见了艾纳,他拿着一大捧夏威夷兰花,脸上带着无比甜蜜的笑容。至少一个月之后,他才承认自己就像是大使馆的名媛成年舞会派对上的扒手,在拥挤的人群中偷取晚礼服上的装饰花束……”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的延续,多克已经忘记或者错过了它的开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
多克也不知道。不过他希望,如果每次有人要向他讲超越原本意图的话,但又解释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克就该增收一些费用。但想为“超越”这个词找些新用法的索梯雷格认为这是一种蒙恩的形式,多克理当欣然受之,因为它可能在任何时候突然消失,就像它突然来到一样。
按照特里莲的说法,帕克和艾纳是在福尔瑟姆的车牌作坊㊟里认识的。性立刻成了两人的话题,他们争论不休的古老问题是:到底谁更具有男子汉气概?监狱里的家伙们拿着不知多少条香烟去下注,打赌这种关系会持续多久。结果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两人居然在服刑期间一直都相好着。在一个好日子里(就像奇凤组合唱的那样㊟),两人在圣莫尼卡大道以南的西好莱坞定居。他们住在一个带庭院的小区里,那里种了很多亚热带的灌木丛,名字大家多半都记不清。那里非常阴凉,你如果在游泳池旁边躺一天,根本就不用担心那从监狱里保养出来的白皙皮肤会被晒黑。
“哇,特里莲,餐厅的人这是怎么了?他们可是好久都没把吃的给端上来。”
“我们已经吃完了吧。”
“什么?账单拿过来了吗?是谁埋的单?”
“不记得了。”
他们动身去“卷毛”酒吧。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多克已经下定决心,以后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再在拉斯维加斯开车了。这里的所有人开车时都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每秒钟都在期待有什么事故发生。多克对此很有感触——这就像在海滩,你所居住的地方充满了无限的嬉皮信仰,你假装信任所有人,但又总是准备着被人出卖——当然,他也反感滩区的这一切。
“卷毛”酒吧曾经是一个开在十字路口的酒馆,它让多克想起了洛杉矶的“傻瓜杰克”,只是区别在于这里每一寸空间都尽可能地被利用来摆设老虎机。乐队在演奏一些翻唱作品,有老厄内斯特·塔布、吉姆·里佛斯、韦伯·皮尔斯㊟的歌。所以多克猜帕克和艾纳今晚也许不会来的。
特里莲脸上有种躁动的表情。多克开始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场,就像是个刺青,上面写着“进来嘛,亲爱的”。这个东西是隐形的,只有那些更为高大残忍的人才能看见。她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与此同时又加以否认。不管怎么说,这时走过来一个大个头,戴着黑色牛仔帽,冲着多克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就把手放到特里莲的头发和裸露的大腿上,很有风度地把她从酒吧凳子上抱下来,然后一起跳着得克萨斯两步舞离开。你或许认为至少她要尖叫一下以示抗议,但她只是在经过多克的时候耳语了几句:“我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多克并不确定,但觉得她是笑着说的这番话。
“你这个婊子。”他喃喃道,冲着眼前的长脖子缓缓地摇了一下头,心下好奇的是如果换了约翰·加菲尔德碰到这种情况,他会如何应付呢?
“你不要把奥斯古德想得太坏。”提建议的这个声音有些饱经沧桑的味道,“这个男的天生擅长追女人。从这儿到米德湖,所有还活在人世的女人都知道这一点。”
“谢谢,很高兴听到这些。”多克扭过头,看见一个小个头的家伙,戴的帽子却比奥斯古德都大,晃着一个空啤酒瓶。“当然。”多克对着酒吧老板打了个手势,老板心领神会地拿出两瓶酒放在吧台上。“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多克假装叹了口气,“其实是想找那个欠我钱的人。这个女士还以为我是约她出来在镇上玩一晚上。况且,房租也快要到期了。”
“见鬼,”这个年长的男子说自己叫伊夫,“有时候人们还来不及赖账,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破了产。这里有很多混混过来的,说不定我认识你要找的那个人。”
“有人说他也算这里半个常客。他叫帕克·比佛顿。”
伊夫不怀好意地干笑了几声,这动静要比多克料想的更持久。“年轻人,希望你的房东能交好运!那个疯狂的帕克几乎欠这里所有人的钱。据我所知,他从来不会还一个子。”
“他在哪里上班?也许我可以过去找找他。”
“帕克和他的同党基本属于那种从老虎机里捞钱花的人。我印象中是如此,但这不是说我们属于关系很铁的那种——那个小个子的艾纳有双极其灵敏的手,他的罕见本领是能感觉到杠杆,精确判断每个转轴是在哪个点相互触发。他每次转的时候,就能对旋转量加以微调,在赔付线上得到自己所想要的任何结果㊟。我见他做过,厉害极了。”
“那帕克干什么?”
“赌场保安迟早要去找艾纳麻烦,所以他没必要冒险去取自己赢来的钱。帕克的工作就是等在附近,找个博彩机玩,直到艾纳得手——这时艾纳迅速闪人,而帕克就跑过去把赢来的钱拿走。”
“可是很快他们就会去抓帕克啊。”
“对。这就是为什么很久以前两人就被市中心和拉斯维加斯大道附近的赌场封杀。所以如果你要去找帕克,最好试试本地的赌坊,就像伯德高速公路旁边的。我现在能想到的是‘方块九’。”
特里莲回来的时候扣子松了好几颗,短裙上有块神秘的湿渍,双目恍惚无神。奥斯古德已经带着一位穿着李维斯㊟、戴着女牛仔帽的金发女郎出去了。现场乐队正在演奏的是《瓦伯什加农炮》㊟,不时还蹦出几段迷幻金属吉他的即兴乐句。“玩得痛快吗,亲爱的?”多克尽量装得高兴。
“是又不是,”她的话很简练,多克虽然不爽,但又感觉到一种欲火。“给我买瓶啤酒吧。”
她静静地喝着,直到多克说:“好吧,那个奥斯古德今天晚上和你说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好傻,多克。我不应该提到帕克的名字。”
“我猜他也欠奥斯古德钱吧。”
“是啊,结果把奥斯古德也惹毛了。他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他有没有告诉你帕克的藏身之处?”
“北拉斯维加斯,他只知道这么多了。我认为他不知道地址,否则他自己就找上门去了。”
“那样的话,报纸上都会报道的。”
他们出去的时候伊夫跟在后面。“这么早就离开了?默尔如果在城里,通常会在凌晨左右过来,然后唱几首歌。”
“默尔·哈格德㊟在城里?”
“不在,但你们也没必要因此就走掉啊。”多克眨了几下眼睛,给这个老头买了杯拉莫斯-杜松子菲兹酒㊟,然后离开了酒吧。
在外面的停车场,多克注意到有辆很长的卡迪拉克,车体上的凹坑让他看得眼熟。
“嘿,多克!我开始就觉得是你。”
“提托,这是纯属意外的巧合呢,还是我真的需要发神经联想一下?”
“我告诉过你我们要去拉斯维加斯。伊内兹去看演出了,我来这里赚点零钱。你应该瞧瞧这里的哥们是怎么付小费的,我在这里度假期间赚的钱要比在洛杉矶一整年的都多。”
“哦,不会吧”——多克做了个滚骰子的动作——“也许是中了拉斯维加斯的咒语吧。”
“多么厉害的咒语。你看看这个地方。这一切可能是真的吗?你怎么可能严肃地看待这里?”
“你是一个该死的赌鬼,”豪华轿车里传出一个粗犷的声音,“你不可能用别的方式看待这里。”
“我的妹夫阿道尔佛,”提托皱着眉头,“我拿他没辙。只要有钱进来,他就会在我之前给夺过去。”
“这是约定。”阿道尔佛解释道。原来,他是被伊内兹委派来坐在豪华轿车里,盯着提托不让其惹事。
“可怜虫合约服务公司。”提托嘟哝道。
特里莲有点心不在焉,决定回房间去睡觉,所以她开着“卡马罗”,而多克则加入了提托和阿道尔佛,坐进那辆豪华轿车里。
“你知道一个叫‘方块九’的地方吗?在伯德高速公路那里。”多克说。
“当然,”提托说,“你介意我和你一道进去吗?我想进去逛一下,也许试试自助餐,再看看表演什么的。”
“听上去你有点迫不及待啊,提托。”
“是,你应该是发牢骚的才对。”阿道尔佛插嘴道。
“这是顺势疗法㊟啊,伙计们。”提托抗议说。
按照比格福特·伯强生的说法,方块九是野比尔·希柯克㊟临死前手中的第五张牌(另外四张是一对A和一对黑8)。这个西部小掌故曾为比格福特在酒吧赢过很多次打赌。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车,有装着货架的敞篷小货车,有福特“朗切罗”轻型皮卡(后面的敞篷车厢上还有残留的干草),有老式的雷鸟和雪佛兰“流浪者”卡车(车上的铬金边条早就已经脱落了,只留下生锈的条纹和焊点)。店门口亮着灯的大招牌是杰特森㊟风格的多边形,上面提示今晚会有一个叫“卡米恩&卡尔地区”的乐队来演出。
里面的顾客似乎并非远道而来,所以他们不像那些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的游客,那些人是一门心思找乐子的,而这里的玩家都是为了赌钱而来。赌桌上的他们有的充满希望,有的绝望悲伤,有的嗑过药,有的还算清醒,有的相信赌博中的科学,有的则执着于某种自己都无法解释清的异国迷信。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店主、金融公司和放高利贷的人默不作声地坐在暗处,用昂贵的皮鞋敲打着地板,心里盘算着如何奖惩——甚至偶尔还会破天荒地考虑一下宽恕。
卡米恩是一个长头发的酒吧男高音,他拿着一把莱斯·保罗㊟款的吉布森电吉他㊟,他也许拿着它上过几次课,不过这乐器对他来说更像是个道具,包括把它当成冲锋枪使。“卡尔地区”的其他成员倒是按照摇滚乐队的标准各司其职。两个伪娘穿着维尼纶面料的红色迷你裙和黑色渔网长筒袜,头发漆得闪闪发光,一边做和音伴唱,一边跳着白妞节奏步。当多克穿过人群走到赌场里面时,这个乐队正在演奏他们最新发行的歌。
只是千层面(半波萨诺瓦㊟)
那是U,FO吗?
(不,不——不是!)
也许是的——等等,我知道!它
只是千层面![节奏吉他进入]
只是千层面……
(只是千层面),
突然地,它来了,
(突然,它来了)
无人知晓,它的名字,只是
“那个千层面”……
只是……“那个千层面”
(只是“千——层——”)
哦,喔,千——
厉害的女人呀!
谁能超过
你,
你只是坐在那里,说
“哟喂,哟喂!”
哇塞!千层面,你
应该害臊!你
这条离家的狗!
为什么你要问我,
(问我)
——嘿,
这不是什么神秘稀罕物,这
只是千层面——
他们就这么说……(哦,
呜呜——哦呜)
我中了你的咒语,
千——层——面!
多克花了点时间和换币女郎、酒保、发牌的庄家、赌台老板、夜场的当班(和下一班的)女郎聊天,其中包括一个穿着酒红色天鹅绒迷你裙的年轻女人。此人最后告诉他说:“所有人都知道帕克曾经在米奇的手下。这里没有人会透露他的行踪的,尤其不会对陌生人说什么。当然,这不只是针对你。”
这时,有个负责在场子里逗乐观众的滑稽演员走了过来,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凶光。“晚上好,泽科尼亚!我看你又在帮人忙啊。这位是?玩得好吗,先生?他要说:‘这是什么星球?我把UFO停在哪里了?’哈哈,不逗你了,伙计。你还不错啦,这个头发——我很喜欢,它漂亮极了。过会在车库见吧,你可以给我擦车……”
这个爱说俏皮话的家伙和泽科尼亚一起走了,差点就和进来的提托撞了个满怀。提托显得有点激动。“多克!多克!你快去看看那个哥们的活,他真是个天才啊。快来看一下。”他带着多克在赌场绕来绕去,最后走到里面的一个区域。对于玩老虎机的人,这种地方是不宜去的,因为他们相信越靠近街面的机器越容易赢钱。两人最后绕过拐角,看见一条摆满老虎机的长廊。提托说:“就这里。”
从提托的精神状态来判断,多克压根没指望能在机器周围看见迷幻的光晕,但他却果真看见了一台古旧的老虎机,上面贴着已经褪色破旧的五十年代女牛仔画像。这个女的笑容可掬,按照当时的时尚标准,还算是很漂亮的人儿——譬如超大的乳头,加上短短的烫发和鲜艳的口红。一长串五十美分硬币沿着泛黄的塑料滑槽移动。硬币边缘的花边就像是轮齿,各自带动这几十枚闪亮的“肯尼迪”㊟慢慢转动,然后颤抖着滑下缓坡,一个接一个地被拉斯维加斯那冷漠的胃腔所吞噬。因为机器前的这个玩家背对着多克,所以起初他只注意到此人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扳动拉杆。多克觉得这个赌徒并不是来这找乐子的,他更像是在附近某个食杂店里付账。然后多克用眼睛扫了一下旁边的老虎机,认出了那个脑袋上有纳粹标志的帕克·比佛顿。帕克正在假装玩另一种只需要五分钱就可以下注的机器。这样的话,在另一台机器前奋战的“天才”肯定就是帕克的搭档艾纳了。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时刻。多克本想走过去,说“能和你聊几句吗,哥们”。他刚要挪步,好几件可怕的事情同时发生了。伴着军号的奏鸣声(尤其是大号),加上火车的汽笛、火警铃和体育馆里大批观众的喝彩声,无数印着肯尼迪头像的50美分硬币开始从机器里如潮水般涌出来,掉到地毯上越堆越高。艾纳点了下头,然后拔腿就走——多克有没有眨眼?——居然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帕克最后猛拉了一下他的5分钱老虎机,然后起身过来收取大满贯的奖金。这时鬼使神差的事情发生了,帕克骂了句“我操”,他那台机器也叫了起来,而且动静比前面的更响亮。帕克站在两台都赢钱的机器中间,呆若木鸡。这时来了一帮子赌场工作人员,他们要确认游戏结果,并向这两个幸福的大满贯赢家发奖状。此时的帕克似乎对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很敏感,于是就尖叫着朝最近的出口逃走了。
周围没有别人比多克和提托更加适合在此时混水捞鱼了。两人只用了一毫秒的时间就达成协议,由提托去取那个50美分一注的老虎机里的奖金,而从不贪婪的多克则去拿另一边的钱。现在看上去,那堆五分硬币已经有好几立方英尺之多了。
阿道尔佛接管了提托(实际上是艾纳)赢来的钱,然后三人开车返回“鬼花庭院”旅店。多克发现特里莲正睡在其中一张水床上。他走向另一张床,最后应该是办到了。
等到他醒来时已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特里莲不在了。他望了眼窗外,卡马罗也被开走了。他吹着沙漠地区的微风,溜达到街上的一家小商店,买了点烟,用几罐咖啡和一些巧克力派当早餐。多克回来后就打开电视,看起了《小呆猴》㊟的重播,一直到本地新闻的时间。今天的嘉宾是从某个华沙条约成员国来美国访问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此人似乎正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中。“拉斯维加斯,”他试着解释道,“位于沙漠腹地,并不生产任何有形的商品,钱从这里流入流出,没有制造任何东西。这个地方,按照我们的理论,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更别提如此繁荣。我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是基于某些虚幻的前提。我失去了现实感。你能告诉我,现实在哪里?”访问者看上去不太自在,于是就试图把话题岔到艾尔维斯·普雷斯利㊟上去。
天要黑的时候,特里莲终于出现了。“请别生气。”
“自从那个谁罚丢球㊟后我就没有生气过。”他使劲回忆了一下,“想不起来名字了,就在嘴边的……算了。你去哪了?”从她脸上的表情和走路的姿态——她那种做作的步态就像是朋克在健身场上——他知道了答案。
“我知道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不过我想先见他一面。其实我一直就有他的电话——对不起——我一直拨啊拨啊,最后他终于接了。”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去了帕克给她的一个地址,那是在北拉斯维加斯的一所公寓,下面是车库,旁边的空地上开满了扁果菊。两个男的喝着啤酒,依旧是在讨论他们男性气质的高低问题。当然,还会有一个人唱着歌剧《吻我吧,凯特》中那首《妙不可言》㊟,另一个人则在和声。
“你有没有和帕克提我想见见他?”
“事实上,我照例得费尽口舌才使他相信你不是职业杀手。”
“我们可以在任何他觉得安全的地方见面。”
“他提议在北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叫‘天命’的赌场见。他和艾纳喜欢在凌晨时分去那里。”
“你也得过去吧,否则……”
“最好把车给我开。我有点事情要办。”
多克拿出一根大麻点上,然后打电话叫提托。他正要去工作。“你有没有时间今天深夜送我去北拉斯维加斯?”
“按我们这一行的说法,豪华轿车是不载侦探的——伊内兹想看完最后这场演出。她很迷乔纳森·弗里德㊟。”
“什么?”多克眼睛一亮,“巴纳巴斯?是《黑影》中的吸血鬼么?”
“他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有一场室内演出,多克。圈子所有人都喜欢他——弗朗克、迪恩、萨米——每天晚上至少有一个会出现在观众席里。”
“不仅仅是伊内兹,”阿道尔佛在电话分机里说道,“小孩子的便当盒上都有这个家伙的照片。”
“哟喂,他唱什么类型的歌了?”多克问道。
“似乎偏重于迪兹&施瓦茨㊟,”提托说,“他的终场曲目一般是《纠结的心》㊟。”
“他还唱猫王的歌,”阿道尔佛补充说,“唱《万岁,拉斯维加斯》㊟。”
“我载过他一两次,给小费很大方。”
特里莲请多克到拉斯维加斯大道上的一家赌场的自助餐厅吃晚饭——这是她为人处世的方法,虽然她显然没有心情去和多克谈任何事情,尤其是关于帕克。
“你看上去很兴奋啊。”他对她说道。特里莲淡淡地一笑,然后默不作声地拿着大虾比划了好半天,似乎是在指挥室内交响乐。多克把手拢在耳边。“我听听……是婚礼进行曲吗?”
“我会回来的。”她溜出小隔间,朝女厕所的方向走去。多克想起来这里公用电话和厕所一样多。她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多克一直在吃东西。“你发现了吗,”她并没有对着任何特定的人说这番话,“公用电话有一种情色意味。”
“你开车把我带到旅店吧。也许晚上在北拉斯维加斯我能见到你。”也许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