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按提托的说法,建于二战后的“天命”赌场本身就代表了一场赌博,即认定北拉斯维加斯将成为未来的发展中心。然而,一切都在向南发展,拉斯维加斯大街以南就像拉斯维加斯大道一样成为了传奇,而像“天命”赌场这样的地方就衰败了。
沿着北拉斯维加斯大街行驶的这一道上,不断迎面而来的是耀眼的灯光,最后才是一段接一段的黑暗,就像沙漠夜晚的微风。向后急闪而过的是停在路上的拖车和小木场,还有装着空调的商铺。拉斯维加斯上空的红光渐渐褪色,仿佛进入了“历史之外的一页”(就像《打火石一家》㊟唱的那样)。不久,在前方的马路旁出现了一个亮着光的建筑,虽然远不及南方那种灯火通明。
“这块儿就是个垃圾场啊,哥们。”提托把车开进大门,停在一个有倾水斜坡的门廊下面。因为光线昏暗,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更别提去迎接他们。曾几何时,这里肯定有过千盏华灯,到处都是白炽灯、霓虹灯和荧光灯,但现在只有几盏还亮着,因为现在的老板负担不起高额电费了,几个不幸的业余电工还试图从民用电线上偷电来用,结果触了电,被炸得粉碎。
“我们过一两个小时就会回来,”提托说,“你不要惹太多麻烦,行吗?你过来玩带没带够钱?阿道尔佛,给他个黑筹码。”
“这可是一百美元,我不能——”
“求你了,”提托说,“我站在旁边也会感到爽的。”
阿道尔佛递过去一个圆筹码。“这里的人都拿这个付小费,”他耸了耸肩,“我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这种玩意。太他妈疯狂了。”
多克下了车,顺着一个拜占庭风格的拱廊溜达到楼底的游戏大厅。里面空间很大,但是脏兮兮的,赫然吊着个破旧不堪的枝形吊灯,下面是牌桌和赌博室,还有半地下的赌博区。这个巨大的吊灯已经要散架了,带着股鬼魅之气,假如它有情感的话,可能还会感到一种怨怒——灯泡早就报废了,但却无人更换,水晶垂饰有时突然就会掉下来,砸到牛仔的帽檐、人们的饮料,或是转动的轮盘里,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像是在诉说自己的悲欢离合。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东倒西歪。旧轴承带着轮盘赌的转盘,时慢时快地运动,毫无规律。经典款的三轴老虎机很久以前所设定的赔率在幸运路㊟以南是不为人知的,也许全世界都搞不清楚。这三根轴各自为阵地转动,就像小镇上的商人,有的朝着阔绰的奖金数额奔去,有的则给出一个悭吝的结果。地毯是那种皇家深紫色,这些年不知道被重新编整过多少次,上面有无数个烟头烧过的印子,每次都把合成绒毛烧成一小坨塑料硬结。整个效果就像是在湖面上刮了一阵风。大厅地面要比外面的沙漠低十英尺,这就给赌场提供了天然的屏障,所以在这个巨大无形的空间里,凉气并不完全来自空调。为了省电,空调在任何情况下设定的都是最低档。
在柔暗的灯光下,稀稀落落的一些人走来走去,有烧烤厨师、轮胎销售员、建筑工人、眼科医生、管筹码的工作人员、换币女郎、从豪华包间轮岗下班的警卫(他们被禁止在豪华包间参赌),还有年长的驯马师(他们生逢这个人口众多的高速交通时代,心仪的对象早就变成了F-100㊟和雪佛兰“阿帕奇”)。他们来回走动,似乎是为了保持警惕心。这里的饮料并不免费,但如果你会在真实生活中讨好周围的人,那么这些饮料倒也不算贵。
多克要了一杯用柚子果汁兑成的玛格丽塔酒,然后思维就进入发散状态,开始在这家大赌场里逛来逛去,四处寻找帕克和艾纳。这时,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涡旋纹路的迷你裙,用的是人造丝面料,脚上穿着白色塑料靴。她说自己叫拉克。
“我不是个好打探隐私的人,不过我注意到您没玩牌,只是在这转来转去。这意味着您要么是个老江湖,来这里有神秘使命,要么只是个玩累了的骗子,来这里找点便宜货。”
“嘿,也许我是黑手党。”
“鞋子不对。别那么不相信我嘛,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想说的是,凡是从洛杉矶过来的游客,每个人肯定会很想来为米奇下注开赌。”
“这是……?”
拉克解释说,“天命”赌坊提供一种游戏赌博项目,你可以就新闻时事下注,譬如最近神秘失踪的建筑巨头米奇·乌尔夫曼。“米奇在这个城里算是小有名气,所以我们搞了个限时竞猜,赌他生还是死,或者按我们牌桌上的说法,过牌或者要牌。”
多克耸了下肩。“你读我就像读《先驱考察家报》㊟一样,拉克。NCAA现在挑好运动员也不如你这样仔细啊。”
“得了吧,”她动了动脑袋,“我是把你作为客人带过去。我能够拿到佣金。”
“天命”赌坊的体育竞技类博彩区有自己独立的鸡尾酒吧台区,装修用的是紫色丽光板,像金属薄片一样闪着光,这让多克感觉像回了家。他们找了张桌子,要了杯冰冻迈泰鸡尾酒㊟。
多克知道这行业大部分悲歌的轻快曲调和音域,但还是想看一眼乐谱。拉克似乎是在田纳西的拉弗涅㊟长大,那个城市在纳什维尔㊟旁边。拉弗涅和拉斯维加斯除了首字母缩写相同,而且连纬度也一样。“实际上和亨德森㊟一样,但我现在就和男朋友一起住在那儿。他是内华达大学拉斯维加斯分校的教授。他说美国人喜欢沿着纬度线迁徙。我的命运就是如此。我总是要朝着西前进。当看到胡佛大坝的刹那,我就第一次知道我是真的回家了。”
“你有没有弹琴或者唱歌啥的,拉克?”
“你的意思是,既然我住在纳什维尔附近,为什么不去搞音乐呢㊟?你试试,亲爱的。你排队的时间会把脚站断的。”但是多克注意到她眼神里有一丝闪躲。
“我希望不会又来一个暗杀三连赢㊟。”说话的这个先生看上去就像老电影中的银行家,穿着定做的西装,每只袖子上都开着一个纽扣孔,目的就是让人知道这不是普通货。拉克介绍说他叫法比安·法左。
“这位女士告诉我可以直接下注,赌米奇·乌尔夫曼是否还活着。”
“是的。如果你喜欢更加新奇的玩法,”法比安回答道,“我也许能推荐一种叫艾米·瑟姆珀·麦克菲尔逊㊟的赌法,这里我们假定是米奇自导自演了绑架案。”
“我们怎么可能证明这种事情的存在?”
法比安耸了耸肩。“没有索要赎金的条子,然后他还活着出现了?声称有健忘症?而警察局长爱德·戴维斯连新闻发布会都不开一个?这些都可以证明。假如米奇是自己绑架自己,一赔一。如果他没有,那就一百赔一。赔率高的话,要看索要赎金的条子上有多少个零,他是否出现,何时出现。我们可以白纸黑字写下来,没有写下来的都不算,到时候就退钱,也无须担心。”
好吧,多克自言自语说,好吧,好吧。这笔聪明的钱——他脑海中短暂地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百元美钞戴着牛角眼镜,读着一本关于统计的书——出于它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极好,但他还得好好调查一下),认为米奇会导演一场流亡归来的头条新闻。对这些精明的人们来说,这一切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让他们见鬼去吧。多克在自己口袋里摸到了提托给的黑筹码。“拿去,法左先生。我想玩赔率大的。”
在这一行当里,多克已经学会接受别人轻蔑的表情,但法比安这时的嗤之以鼻实在是让人伤自尊。“我会去给你记下,很快的。”他摇着头离开。
“你不至于这么傻吧。”拉克拨弄着饮料中的小伞。
“哦,拉克,我们这些纯真的嬉皮士总不可能对一切都愤世嫉俗吧?哪怕这关系到洛杉矶房地产商……”
法比安很快就回来了,态度完全变了。“您介意上楼去我办公室坐一会吗?需要核对一两个细节。”
多克谨慎地摆了一下腿。是,小斯密斯手枪还在脚踝的枪套上。“一会儿见,拉克。”
“你小心点,亲爱的。”
法比安·法左的办公室居然很漂亮讨喜,完全不像多克预计的那样阴森恐怖。墙上挂着带框的幼儿涂鸦作品,屋里有株鳄梨树,那是法比安1959年拿着个果核,种在一个标准大小的青豆罐头瓶里,并一直养到现在。墙上还有幅很长的照片装饰画,上面是法比安和“耗子帮”㊟的合影,还有些脸看上去眼熟,像是在电视上的夜间电影频道见过。弗兰克·辛纳屈玩闹着把一根巨型古巴“科罗娜”雪茄塞到法比安嘴里,而后者似乎半推半就。小萨米·戴维斯在和照片外的某个人高兴地说笑。在迪恩·马丁的下嘴唇上叼着根燃着的大麻(多克可以保证这大麻是仓促卷成的),他还挥舞着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
法比安把多克的百元筹码放到桌子上。“您别介意,不过您看上去像是个私家侦探,不过一般干这个的都穿胶鞋,您穿的却是拖鞋。出于职业上的礼貌,我再给您一次机会来考虑这个关于米奇·乌尔夫曼的赌局。我想我们在这儿比较有隐私一些,因为现在联邦调查局的人正在楼里。”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来城里登记结婚的,对于违章经营赌博、赌场所有权纠纷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不是来调查马蒂·罗宾斯说的那种‘龌龊之事’㊟的。”
法比安微微地耸了一下肩。“我猜这些联邦的人在拉斯维加斯有个庞大计划,那就是要把赌场从黑手党那边夺过来。这事从霍华德·休斯㊟买下沙漠客栈时就开始进行了。不过我只是个中层管理人员,没有人对我讲这些内幕。”
多克老练地转移了话题。“米奇·乌尔夫曼——他也在这边花了大手笔,对吧?我听说他在这儿碰见了自己未来的妻子,那时她还是拉斯维加斯的演员。”
“米奇那时和很多女演员约会过,他喜欢这个城市,尤其是过去的拉斯维加斯。他在红石附近建了栋房子。还梦想有朝一日能在沙漠从无到有地建一座城市。”法比安取下他的阅读眼镜,满怀心事地瞥了多克一眼,“这让你想到什么了吗?”
“米奇也涉足赌场业了吧?”
“司法部的人会很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的。”
“这里的‘天命’赌坊也在转让之列吗?”
“你已经看过这个地方了。他们迫切希望有黑手党之外的人来接手,并且好好翻新一下这里。他们经常送来自己搞的蓝图,每张都充满了艺术感——这些破旧的三轴老虎机?忘记这些东西吧,山姆大叔们想要的是电子屏幕,每次你在机器上玩的时候,都会看见一个动画的转轴图片,然后赔付线上就会出现结果。而这一切都是电子的,明白吗?而且,可以从别处进行操纵。过去那些在老虎机上骗钱的根本就无计可施。”
“你听上去有点挖苦的意思,法左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我当然介意,但是现在我对任何东西都看不惯。我试着找到其中原因,可是大家都闭口不谈。你告诉我吧。我现在只知道一切在65年就结束了,而且那种时代以后再也不会有。50美分的硬币,过去是百分之九十的银,到了65年他们把它降低到百分之四十,而现在已经干脆不含银了。铜、镍,接下来是什么?铝箔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看上去像是50美分,但实际上只是空有其表。就像那些视频老虎机。他们计划在全城都使用这种机器,弄成一个迪斯尼动画世界。健康的家庭娱乐,儿童在赌场戏耍,去限额十美分的牌桌上博手气,头条新闻是帕特·布恩㊟,由不属于艺人工会的演员扮演滑稽的黑手党成员,开着搞笑的老爷车,假装打打杀杀……诸如此类的狗屁。哈哈,这是拉屎维加死。”
“所以你也许能懂得给米奇按赔率最大的押有多么好玩了吧。”
法比安不自然地笑了,但很快就收住了。“如果你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就能感受到这些氛围。你说说,假如米奇的失踪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会如何?”
“这样的话,我就向您的修缮资金中捐献了一部分钱。你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庄家穿的鞋子,私底下还能有治病的功效呢。”
法比安似乎等着多克说点别的,但最后他还是翻翻手掌,耸耸肩,起身送多克离开。法比安带他走过一条走廊,转了几个弯,说道:“过了这里,你就应该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多克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电流,想到他曾经被维伊和索梯雷格下药的经历,想到自己如何在一个正缓慢沉入大海的迷宫中寻找出路的情景。虽然这里是干燥的沙漠和破旧的木纤维板,但多克却同样感觉到升起的洪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乱了阵脚。他听到前面某处传来了音乐声,不是那种在表演厅的乐队齐整协调的演奏,更像是音乐家在私下随性的排练。这个紧凑的小房间过去也许是当录音棚用的,多克发现里面烟雾缭绕,既有大麻,也有烟草。一盏琥珀色聚光灯正在和踏板电吉他㊟分享那一点点搜刮来的电能,而乐队其他人则在不插电演奏。站在灯下的正是拉克。尽管刚刚下班,而且上班期间一直都是站着的,她仍然充满活力。拉克在唱一首乡村摇摆乐歌。
月满双鱼宫,
危险的梦就在前方,
假如你驾船出游,
假如你卧床在家,
带上六盒冰块,
确认你戴好了帽子,
月满双鱼宫,
周六之夜……
我曾经最铁的哥们,
他穿上了弗兰克斯坦之鞋,
还有我的女朋友艾拉,
她唱起了狼人的布鲁斯,
但唱到高音C时,
她就准备好了咬人,
(小心!)
月满双鱼宫,
又是周六之夜。
那个家乡
吸血鬼家族全都
露出他们的獠牙,它能
对你的脑袋,做出好玩的事情——那么,
假如你感觉到,
一点点头晕目眩,
这不打紧,因为你没有真的
发疯——
这只是嗑药的幻觉作用,
不会持续太久,
好好上床睡觉,
醒来就是黎明——
忘记那些恐怖和危险,
打开那盏霓虹灯——
月满双鱼宫,
见鬼,
这是周六之夜。
她从站的地方看不到多克,但他却挥了挥手,还鼓掌吹口哨,就像所有人一样。然后,多克继续在这个灯光昏暗的赌场后区寻找出口。过了会,他突然想,也许法比安·法左是故意要带他去个别的地方。这时多克来到一个拐角,因为走得快了点,结果遇到了穿着棕色鞋子的麻烦人。
“哦,见鬼。”哎,来者正是特别警探伯德莱恩和弗拉特韦德,旁边跟着一帮西装革履的同伴。他们所护送的那个人,多克过了好半天才认出来——很可能因为他不想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何况,根本没有任何人应该看到这一幕。多克模糊瞥见的,是穿着白色西装的米奇,容貌看上去和他在洛杉矶山居里的那幅肖像几乎一模一样。那个赌局看来颇具远见。米奇从多克身边走过,然后被带着继续往前,威严泰然,仿佛要被摆渡到另一个世界,或者至少是去窗户不透光的防弹车里。很难说这是他们扣押了他,抑或是他们正引着他做“过堂检查”㊟(这是地产界的说法)。
多克已经往暗处退了一步,可还是迟了。弗拉特韦德警探看见了他,停下来说道:“我这里有点事,你们先走,我随后到。”剩下众人继续朝着走廊走去,这位联邦特工则靠近了多克。
“第一次,在西博纳维尔大街的墨西哥饭馆,那也许还只是个巧合,”他假装扳着指头,乐滋滋地说道,“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去拉斯维加斯,对吧。第二次,你现身于那个很特别的赌场,这就开始招人猜疑了。而第三次,在‘天命’赌坊,这个甚至大部分当地人都没听说的地方,我们可以说你已经不再属于概率讨论的范畴了。这事值得好好调查一下。”
“怎么个调查法?您已经快顶着我的脸了。”
“靠得太近的那个人是你。”他朝着身后几乎已经消失的米奇晃了晃脑袋,“你认识那个人,是吧?”
“猫王,对吗?”
“你在故意让我们难办啊,斯波特罗先生。你对迈克尔·乌尔夫曼的事情太关注了吧,这可非常不合时宜。”
“米奇?对我来说这案子已经结了吧。事实上,我根本没接过这个案子,因为没人雇我做。”
“可是你一路追他到拉斯维加斯。”
“我这是在调查别的案子。刚好来‘天命’玩玩,就这么回事。”
联邦警探盯着他看了很久。“你不介意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吧。你们嬉皮士把所有人搞得疯疯癫癫。我们从来没想过迈克尔的良心会出现问题,因为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表现出自己有良心过。可突然他决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要把千万家财捐给各种堕落之人——黑鬼,留长发的,流浪汉。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我们有录音。‘我觉得仿佛自己突然从一个犯罪之梦中醒来,这个罪是我绝对无法赎回的,我无法回到过去,让一切从头开始。我不能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在让大家成为房奴,而居所本应该是免费的。这一点太明显不过了。’”
“你居然能把这段话背下来?”
“这是不抽大麻的另一个好处。你也许可以试试。”
“呃……试什么?再说一遍。”
伯德莱恩警探走了过来,他那张红彤彤的大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啊,斯波特罗,很高兴又见面了!”
“我知道你们都很忙,”多克说,“所以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我想我要,”多克模仿卡西·凯森㊟为沙吉的配音(是在每周六上午播出的《大狗史酷比》)喊道,“见鬼,操,我要闪了!”他正是这么做的,虽然并不清楚应该往哪边跑。他们会怎么做?开枪射击吗?可实际上……
最后,气喘吁吁的多克发现了两间厕所,一个标着“乔治”,另一个标着“乔琪”。多克打赌联邦调查局的人会忌讳进女厕,所以就躲了进去,结果居然在里面发现了拉克。她站在一面镜子面前,正在补妆。
“见鬼!又来了一个男女不分的嬉皮士!”
“亲爱的,我在等联邦调查局的人忙乎完别人的事。顺便提一下,我听见你唱歌了。多莉·帕顿㊟应该开始担心自己了。”
“嗯,罗伊·阿卡夫㊟那边上个星期过来人了,听了我的演唱,所以你应该为我祈祷一下。”
“通常情况下我会说,走吧,喝杯啤酒,不过——”
附近传来了联邦警探的叫骂声。
她做了个鬼脸。“我觉得是从小教养太差的问题。我会告诉你如何从后门出去,希望你能自己搞定。”
多克在新木屑、未干的油漆和大麻的混合味道中穿行,最后来到一扇消防门前面。他使劲把它推开,这时立刻响起了一段响亮的警报录音,建议开门者停在原地,等待获得合法授权的专业人士过来把他大卸八块。多克走出门,前面是一个灯光昏暗的进货平台,水泥地面已经年久失修,台子下他能看见一些黑色的身影正在向他跑来。
这时,响起了引擎的声音。多克回头一看,发现提托的豪华汽车以非常糟蹋轮胎胎面的方式转弯开了过来。阿道尔佛打开车顶天窗,露出半截身子,手里晃着一把半自动冲锋枪。多克的追兵们停了下来,开始商量对策。
豪华汽车在多克身旁停下。“快跳上车!”提托喊道。这时阿道尔佛已经钻了回去,多克便跳到车顶,顺着天窗滑进车里。阿道尔佛重新回到战斗位置上,而提托则提挡加速,然后又突然停车,留下的轮胎印足有一条街那么长,尖厉的刹车声在去伯德大坝的半路上都能听见。“哥们,去哪啊?”提托问。
“你不会相信我刚才看见了谁。”多克说。
“阿道尔佛觉得自己见到了迪恩·马丁。”
阿道尔佛缩回车内坐下。“才不是呢。”
“这个……”提托说,“很像啊……是迪恩·马丁吗?或者不是迪恩·马丁?”
“你懂吗,就是这样子的——那个人是迪恩·马丁,并且也不是迪恩·马丁。”
“‘并且’?难道你的意思不是转折吗?”
多克的心思一定又移到别的事情上了。当他们把他带到旅店下车时,特里莲已经走了,不过她的东西还在。他四处寻找字条,不过没有。
他卷了一根大麻,点上火,然后坐下来看《深夜怪谈特辑》,其中那集《哥斯里根之岛》㊟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是一部在电视上播出的电影,讲的是个日本怪兽遇到了情景喜剧中的那些海难幸存者。伴着开头的字幕,哥斯拉在疯狂地破坏完人类城市后,出来找地方休整,结果不小心撞上——真的是“撞”——这座孤岛。这种局面让“蝌蚪”号上那次历史性航行的幸存者立刻感到非常忧虑。
“我们必须活下去,”玛丽·安对金吉尔说,“直到日本自卫队开始干预此事。他们动作神速,你还没念完‘神风特工队’这几个字,他们就到了。”
“神——风——”金吉尔刚开始说,声音就被天空中密密麻麻的喷气式战斗机的轰鸣声所淹没。战斗机开始向哥斯拉发射火箭,而和往常一样,怪兽对这些小打小闹并不太看在眼里。“你明白了吧?”玛丽·安点了下头,而观众的笑场音也同时切入进来。在混乱中,无人注意到教授已经拿着一款外形独特的反哥斯拉武器来了。这个东西上有各种模拟控制面板、抛物线形状的天线、巨大的螺旋玻璃线圈,里面发出一种神奇的紫色脉冲波。不过教授还没有来得及演示武器,盖里甘就误以为这玩意是船长,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跌到设备上,差一点就被辐射和尖角给弄死。“我可是刚刚做的校准!”教授沮丧地哭喊道。
“也许它还在质保期内呢?”盖里甘问道。
这时画面变成了升降镜头,这应当是哥斯拉的视角。他正低头看着岛上众人的行为,那副困惑的表情依然让人忍俊不禁。哥斯拉抓脑袋的样子,让人不禁想起斯坦·劳瑞尔㊟。接下来转入广告时间。
这部电影多克一定也是断断续续看下来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电视上正在放亨利·基辛格在《今日》㊟上带着德语口音的讲话:“那么,我们就应该选择轰炸他们,对吧?”
国家安全顾问的声音被屋外空地上一辆汽车的喇叭声给淹没了。原来是帕克和特里莲开着卡马罗回来了。这车已被装饰一新,上面用手纸贴成各种时尚太阳镜的样子,还配着迷幻印花和啤酒易拉罐,以及一个简单制成的标语,上面写着“结婚了”。这两人似乎是参加完通宵连续派对,然后就去了城里的法院,拿到结婚证,径直开到幸运花婚礼教堂㊟,很快就完成了仪式。伴郎是艾纳,他当时决定与另一位正等着结婚的准新郎私奔。此人原本在等新娘,但那个女的却吓得当了逃兵。艾纳后来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这个勇气,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在退场赞美诗的环节,帕克和艾纳说服那个电子风琴手为他们伴奏一段二重唱,选的是艾索尔·摩曼㊟最喜欢的那首《你没有病,你只是恋爱了》,来自歌舞剧《叫我疯子》㊟。不过,就谁应该唱艾索尔·摩曼的部分,两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争执不下。
帕克和多克简单聊了一会。“恭喜你,哥们,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妞。”
即使是在这个城市,婚姻也能对男人产生奇特的效果。“她能够拯救我。”帕克睁着大眼睛,点了下头,就像巴士车站的逃亡者。
“是谁要抓你,帕克?”
“没谁。”他眼里几乎是透着恳求,虽然不一定是对多克。
“拯救,我懂。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苦恼,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也许可以拯救米奇,不管他现在遇到什么麻烦。甚至也许还能拯救格伦?”
帕克脑袋上的纳粹标志开始抽动起来。“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才在郁金香花圃里踮着脚尖行走㊟,”他说,“格伦就是个蠢蛋,不过我们毕竟是拜把子兄弟。但这不意味着任何事情。假如那天我去当班会怎么样?那这事就得发生在我头上。”确切地说,这不表示他会因为格伦而牺牲自己。他眼里的神色让多克觉得有点不舒服。“而你,你也不能拯救谁。”
“你认为那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对吗?”
“你最好不要去蹚这道浑水,斯波特罗先生。”那个纳粹标志现在开始狂怒地颤动起来,“这不像是和黑手党打交道。甚至那些你们认为像是黑手党的其实也不是黑手党。”
多克摸出一根大麻。“我没听懂你的话。”
帕克从多克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一盒Kool,点上根烟,然后把整盒都给自己留着了。“这些在联邦调查局的摩门教教徒全是傻瓜。他们总是鼓吹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意大利人搞的。就像在故事的结尾,不提别的,就是说意大利人,只要除掉这些意大利人,到处都会长出玫瑰花来,就像艾索尔唱的那样。好吧,忘记这些种族主义狗屎,哥们,那些都不过是个借口。霍华德·休斯,他是干什么的?骨头缝里都是雅利安人,对吧?但是他为谁工作?听过‘黑手党背后的黑手党’吗?”
现在,假如帕克只是一个生活在加州海滩小镇里的普通吸毒者,多克也许会把这一切归结于普通的臆想症,并祝福他蜜月快乐,然后自己就回去工作得了。但帕克依然想否认自己知道任何内情。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在他身后,包围着他,那些东西一定非常令人胆寒,以至于保持沉默也不会让他就好过多少。
“来吧,问你一个简单的,”多克改变了策略,“米奇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打算在沙漠里建个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他根本没提过。不过,关于阿瑞彭提米恩图(这在西班牙语里是‘为此抱歉’的意思),他的想法是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免费生活,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过来,而且那里又有空位,你就可以住,过夜可以,永久住也行,等等等等,诸如之类的话,就像泰国国王常讲的那样㊟。你拿个公路地图出来,我指给你看。”
特里莲走过来,将手塞到帕克一只刺青的手臂下,上面的图案是眼窝里插着匕首的骷髅头。“我们最好得上路了,亲爱的。”
“你们可以用这辆车,”多克说,“租金已经付到了下个星期。你们也可以把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拿走,算是我送的结婚礼物。我能拿回那盒烟吗?”
特里莲陪着多克走到外面,提托已经开着豪华汽车在门口等他了。“他真的是我生命里的挚爱,多克。他需要我。”
“你有我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对吧?”
“我们会打电话的,我保证。”
“一切顺利,比佛顿夫人。”
暮色已至,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惊讶。提托载着阿道尔佛和伊内兹去了机场。当他转回到高速公路上时,他和多克注意到有一辆车刚好开进机场入口,是灰色的特别用车,它行驶时带着某种决绝,这让大家知道它来这里是为了谁。提托开到高速公路上,向着沙漠驶去。“是个不错的城市,不过让我们离开吧。”
当提托开始表演他的绝密车技时,他们的后背便紧紧地贴在车座上,就像是飞船上的宇航员。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开始拉长,那模糊的魅影向光谱中的蓝色靠拢。而透过提托的车镜,每一点光亮都在黑茫茫的远处变为红色,然后消退,最后汇集在一起。提托在车里放的是洛扎·艾斯克那兹㊟的磁带。“听听她,我喜欢这个女的,她就是当年的贝西·史密斯㊟,纯粹的灵魂歌手。”他跟着唱了几段,“Tiatimo meraki㊟,谁不曾有过这个呢,伙计?一种需要,如此绝望无助,如此不知羞耻,别人说什么根本都不重要。”对多克而言,这听上去更像是嗑药后的胡言乱语,但当他习惯了这个歌手的音阶变化和演唱风格,他不禁想起了特里莲。如果她在这里,会如何看待提托的这些希腊贫民窟女歌手呢?又如何理解她们所歌唱的那种特殊渴望?
他们驾车开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时,终于到达了帕克在地图上指给多克看的那个岔道口。然后,他们顺着本州公路到了一条郡县公路,又从柏油马路换到满是尘土的乡村小道,经过一些破败不堪的大门,穿过牲畜防护网下的干涸河床,经过丝兰㊟和低矮的小仙人掌,经过路边的沙漠野花,经过在远处露出地表的岩石层,经过光亮的盐碱地上移动着的一片片黑乎乎的东西(它们可能是驴子、山狗、骡鹿,或是很久以前着陆的外星人,因为多克能感觉到这里处处都是古代超自然接触的证据)。
他们开到山脊上,然后顺着一段很长的坡下到河谷中,那儿的河水可能在好多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消失了。这里正是米奇·乌尔夫曼的梦想之地,用以救赎自己曾经向人类居所收费的罪孽——它的名字叫“阿瑞彭提米恩图”。多克和提托点了一根用来提神的大麻,然后两人换着抽。在住宅区之外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只有零星的几处被开发了。这边几栋混凝土建筑,那边远远的在灌木丛中立着一两根烟囱。后来,对于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多克和提托无法达成一致。有几个被里格斯·沃布林称之为“宙母”的东西,它们之间用封闭走廊连结在一起。这些多面体穹顶并非完美的半球形,它们的顶部是尖的。多克数了有六个,提托说是七个,也许是八个。在这个楼群之间的地面上散落着巨大溜圆的粉色石头,虽然它们也有可能是人造的。
“我们能下去看一眼吗?”多克问道。
“什么?开这辆车?我们会弄断车轴、碰掉底盘的。你需要的是一辆四轮马车。除非你认为我们可以走着去。你有帽子吗?”
“我走路还需要帽子?”
“射线,哥们,危险的射线。”提托在后备厢里找出了两个特大的墨西哥宽边帽,这是他在金沟银壑㊟买来做纪念品的。他和多克分别戴上帽子,然后迎着沙漠上的微风开始向阿瑞彭提米恩图进发。
路上花的时间比他们料想的长。前方的宙母就像是从前科幻电影中的背景画,似乎你永远都无法走近它们。虽然多克能意识到头顶的太阳,但这一路上就像是在夜里摸索着通过危险地带。太阳是在另一个星球上看到的样子,显得更小,比实际密度更大,用它那猛烈的辐射不停地炙烤着他们。蜥蜴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就像石头一样亘古不变地蹲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多克和提托。
过了一会,这一切开始看上去更像是废弃的建筑工地。在阳光下褪色的木材余料,一捆捆生了锈的缆线,很长的塑料管,纠缠错结的“罗美克”电线,残破的空气压缩机。塑料盖膜被吹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骨架(有撑架和连杆),有时看上去就像是镂空的足球,有时像是仙人掌的图案,有时又像是人们从夏威夷带回来的贝壳。
“没看见任何门锁啊。”多克说。
“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能进去。”
多克找到一扇门,很容易就给打开了。他走进一个高耸的拱顶建筑,里面很幽暗。
“好的,你可以停在那里了。”
“哦——噢。”多克说。
“要么你就继续走,然后就去另一个世界报到吧。我才不在乎你怎样。”说话者是里格斯·沃布林,胡子有几个星期没刮了,双手分别拿着点四四口径的麦格农和鲁格“黑鹰”㊟,手指头已经扣在了扳机上,枪口对着多克的前额中心。枪管几乎纹丝不动,不过现在多克的声音也可以说是毫不发抖。
他恭敬地拿下自己的墨西哥宽边帽。“你好啊,里格斯!我刚好来这里转转,我想接受你的那个邀请!记得我吗?拉里·斯波特罗啊。外号叫多克。这个是我的朋友提托。”
“是米奇派你来的?”
“噢,不。事实上,我一直在调查到底米奇发生了什么事。”
“天啊,他可是什么事都赶上了。”里格斯松开了扳机,尽管他还是看上去很恼火,“进来吧。”
房子里面摆了一台装满了啤酒等饮食的超大电冰箱,还有很多老虎机、一张台球桌和几把躺椅。事实上,多克发现这里的实际空间要比从外面看上去大很多。里格斯看见他四下张望,便知道他心里想啥。“很不错吧?这基本上是对巴克·福勒的一种改造——不再是每立方英尺节约多少美金,而是每一美元能多得多少立方英尺。”
若换了平时,多克也许会说:“难道这不是一码事吗?”但里格斯现在的举止还是有些乖张,可能是因为他那眼神不太像正常人,或者是因为他双手依然紧紧握着闪闪发亮的黑色手枪,或者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变成大嗓门。总之,多克觉得自己还是装聋作哑比较明智一些。
突然,里格斯的脑袋开始偏向一个新的角度。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宙母的墙体,在看着远处天空中的某处。过了几秒钟,外面传来了战斗机引擎的轰鸣声,顺着里格斯倾听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大。里格斯将枪口往上抬了几英寸,似乎有点要开枪射击的架势。头顶的轰鸣声几乎剧烈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又慢慢消失了。
“他们每半个小时就从内利斯㊟派飞机过来,”里格斯说,“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例行的飞行线路,但实际上这全是故意搞的,是官方让他们搞的噪音。从白天吵到黑夜。总有一天他们会让米奇批准对这个地方来次火箭袭击,然后阿瑞彭提米恩图就成为历史了——也有可能不成为历史,因为他们会销毁所有的记录。”
“米奇为什么会炸掉这个地方?这里可是他的梦想。”
“曾经是。你也看见这地方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他已经把钱撤走了,放了所有承包商的鸽子,大家都走了,除了我。”
“这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就是他失踪前后。他突然就不再是那个嗑药的慈善家了。他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
“谁?”
“不管是谁。现在他又回到了斯隆的身边,是的,这对幸福的夫妇又在一起了,他们待在凯撒宫酒店的蜜月套间里,里面有很大的心形水床。米奇时刻把手放在她屁股上,就像是在说‘这女人是我的,伙计们,你们想都别想’,而斯隆现在完全是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甚至看都不正眼看别的男人,尤其是那些她曾经,怎么说呢,相好过的。”
“我以为米奇对这些都无所谓呢。”多克几乎说了出来,但他确定自己还是忍住了。
“他又重新变成了顾家男人,他们不只是对他的脑袋动了手脚,就连鸡巴也重新改造了。现在,她当然不会再抽任何时间见我。我就坐在这里,把来复枪放在膝盖上,就像是在某个古老银矿里阴魂不散的疯狂探矿者,等待着正义的丈夫来选择自己的时机。我已经死了,却还不知道。你听说过他和司法部达成的协议吗?”
“也许是谣言吧。”
“听听他做了什么吧,这对年轻人也许是个榜样。米奇先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买下一小块地,小到连当停车场都不够,但正好在大型赌场的隔壁。接着他就宣布要搞‘迷你赌场’的计划,就像加油站旁边的那些小便利店一样。这种赌场进出方便,只有一台老虎机、一台轮盘赌、一张玩二十一点的牌桌。隔壁的意大利商人觉得这种地方会招来一些低档次的客流,这和他们自己的精品客户摆在一起完全格格不入。他们于是很抓狂,又是威胁,又是大吼,派他们母亲坐头等舱飞过来冲着米奇怒目而视,作出无声的谴责。这种谴责有时并不是无声的。最后赌场方面让步了,米奇得到了自己开出的价码,这比他当初买地的钱要多出无数倍。他现在拿着这笔钱,去投资改造扩建‘天命’赌坊和酒吧。米奇是那里的积极合伙人。”
“所以他现在成了新的拉斯维加斯巨头?你们这些霍华德·休斯都得小心点了?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最新消息,里格斯。”
又一轮战斗机巡航来临了。
当他们能重新听见对方时,提托第一次开了腔:“我们能载你去哪里吗?”
“宙母的妙处就是,”里格斯咧嘴大笑了一声,“它们能作为进入其他时空的通道。F-105战斗机、山狼、蝎子、蛇、沙漠高温,所有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想离开的话,随时可以。”他脑袋动了一下,“我需要做的就是跨过那边的门,然后我就安全了。”
“我可以看一下吗?”多克说。
“最好别。这不是人人都能试的。假如它不适合你的话,对你会有危险的。”
他们于是告辞,留下里格斯在这里,对着一台便携式黑白电视机收看《让我们做个交易》。每次战斗机飞来时,电视画面就会乱成雪花点,似乎永远都无法重新组合在一起。但是在飞机巡航的间隙,画面还是会恢复正常,仿佛这是专门施与宙母的某种宽恕。
提托和多克驱车前行,直到他们看见一家汽车旅馆,上面的招牌写的是“欢迎来到土布弗雷克斯!拥有全城最好的有线电视㊟!”他们于是决定住在这里。因为时区的缘故(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两人都搞不懂),这里电视节目(包括电视网或独立电视台)的数量竟然多到让人瞠目结舌。那些有创造性头脑的有线电视经理很善于发掘时空中的奇怪打嗝声㊟……所有人都是奔着某个节目来这里的。有肥皂剧的爱好者,有老电影的影迷,有怀旧的情侣驱车几百甚至几千英里,只为沉浸在阴极管的射线中,就像是祖母当年那个时代的洗澡迷,会专门跑到某个温泉去泡澡。他们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沉溺在电视机前,太阳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升起落下,室内游泳池的瓷砖上的扑溅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只剩下打扫房间的推车吱吱呀呀地来来回回。
电视遥控装置安装在床尾,如果全部频道都过一遍,似乎要比你看任何节目所花的时间都要久。当多克的手指肌肉按到要抽筋时,恰好看到约翰·加菲尔德的电影展播。他寻思这节目已经连轴放了好几个星期了。现在正要放的是另一部约翰·加菲尔德主演的电影,由吉米·王·豪担纲摄影,名字叫《一路狂奔》(1951)。事实上,这片子不是多克的最爱——这是在那些反颠覆人士搞死他之前,约翰·加菲尔德拍的最后一部电影㊟,里面从头到尾都充满了黑名单的味道——达尔顿·杜鲁波写的剧本,但片尾致谢名单上还写着另一个名字㊟。约翰·加菲尔德扮演一个亡命天涯的罪犯,他在公共泳池里认识了雪莱·温特斯㊟,接着就让她全家的生活陷入麻烦中,譬如加菲尔德拿枪逼着他们吃一只看上去很恶心的道具火鸡(“你们得吃下这只火鸡!”)。因为那陷入歧途的悲惨一生,他最终死在阴沟里。是真正的阴沟,当然,布光还是很漂亮的。多克原本希望在看到一半的时候就睡着,可最后那一幕开始时他醒了,盯着屏幕,身上出的汗在空调房里冻住。这仿佛就是在目睹约翰·加菲尔德本人真正地死去,而那些衣冠楚楚的中产阶级则站在大街上,洋洋得意地看他这样完蛋。
提托在另一张床上打鼾。在他们周围,这个旅店的每一寸角落,土布弗雷克斯正透过视频世界大显其才,把人们带到热带小岛㊟、朗布兰奇酒吧㊟或“企业号”星际飞船㊟,看发生在夏威夷的犯罪奇闻㊟,看那些古灵精怪的小孩在假造的客厅里生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引来那些隐形观众们的笑声),看棒球比赛集锦,看越南的电影镜头,看武装直升飞机和炮战,看午夜的笑话节目,看那些名人侃侃而谈,看装在瓶子里的女奴㊟,看小猪阿诺德㊟。而此处的多克,头脑清醒,就像是被困在一具失败潦倒的低等皮囊中,不知该如何摆脱。迷幻的六十年代就像是闪着光的小括号,也许就此终结,全部遗失,复归于黑暗中……一只可怕的手也许会从黑暗中伸出来,重新为这个时代正名,这就简单到像拿走瘾君子的大麻,放到地上踩灭,这都是为了他们好。
多克直到快天亮时才睡着,一直到他们开车经过克洪山口㊟时才真正醒过来。感觉上就像是在做梦,梦见自己爬过一道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山脊线,离开某个已被耗尽和筛选过的地界,顺着最后一个大斜坡,下山去往新的地方。他已无力回头再次翻越这个山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