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梗
到了六月中旬,成了野草的天下:牛蒡和菊苣沿着111号公路两旁石砌的干路肩竖立着,高达三英尺,那道苦苦挣扎的小小的紫杉树篱原本想装点装点斯普林格车行展览橱窗的底部,现在马唐和马齿苋穿过两三年未换、正在腐烂的树皮覆盖层蔓延开来。哈利念念不忘要做的事情不少,其中一件就是给环境美化服务公司打电话,更新覆盖层,把大约三分之一枯死的紫杉换掉,这些死树实在难看得要命,活像一口牙掉得七零八落。四车道的公路上车流更密,车速更快,尽管州上仍坚持五十五英里的车速限制,公路对面那家叫“饮食”的外卖餐馆已经被一家“必胜客”餐厅所取代,这是眼下布鲁厄六七家中的一家。人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什么呢?全是那些面团和奶酪做的胶一样的楔子,你试着咬一口,它就在你脸前拉起了长丝。然而,每逢星期六,处于周末心情中的本尼跑过去,谁要就给谁带一份回来,哈利要一份意大利重辣硬香肠,只要带胡椒和洋葱的,听我说,不要带鳀的。那像陷在泥里的小蜗牛。
今天不是星期六,而是星期一,昨天刚过父亲节。没有人给哈利送贺卡。他和詹妮丝看过纳尔逊两次,在费城北那家阴森森的大康复中心参加家庭医疗,那里满四处都是栏杆和布告栏,充斥着一种油墨未干的印刷材料的味儿,让他想起他小时候上过的底楼的主日学校。两次都像是围着厨桌吵架,只不过有了一名裁判,一名消瘦、苍白的有色女子,戴着一副别致的眼镜和一脸做礼拜去的甜甜的笑容,哈利联想到那种条件较好的费城黑人。他们又翻了一遍老账——孩子的死,六十年代的那桩乱七八糟的事儿,詹妮丝跟情人出走,吉尔和斯基特乘虚而入,纳尔逊死活闹着跟这个肯特州立大学的秘书结婚,这秘书比他还要高一英寸、大一岁呢,何况还是个天主教徒,莫名其妙地让小两口搬进了斯普林格的老屋,老两口搬了出来,实际上一年有半载住在佛罗里达,这下可倒好,这小子逮住车行跑了野马;哈利按他的观点进行解释,说纳尔逊是怎么被他妈妈宠坏的,那是因为她有种负罪情结,所以这孩子便觉得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虚幻的理想世界,搞同性恋,吸毒,让老婆孩子破衣烂衫满四处跑。他说着说着,那位咖啡色皮肤的医师的笑脸愈加显得虔诚,耐心,然后转向其他人中间的一个,纳尔逊,或者詹妮丝,或者普露,问他们对刚才听到的有何感想,仿佛他的话不是描述事实,而是在乱弹琴,最后就汇成吵吵嚷嚷的一场闹剧。治疗医师们喜欢干的这一切“说透”、“加工”的手段,使世界上的事实变成了廉价货;它把人们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贬成了梦游,贬成了反射,那是在千千万万的先例中“加工”过的,就像多得数不清的脆麦片条儿。他觉得他说啥也是白搭,那些话别人早就说过,没有多大价值了,于是越来越窝火,到临了便告诉詹妮丝和普露下次要去她们自己去,反正他再不去了。
哈利站在窗口向外眺望,本尼跑过来问,“父亲节你是咋过的?”
哈利倒是乐得回答。“纳尔逊的妻子下午把孙子们带过来了,我在户外的烤架上给每人弄了一份烤肉。”听起来倒是理想的美国风味,但显得底气不足。首先,他们的那个烤架是个金属球体,《消费者报道》若干年前说是经典产品,可哈利从来就对它没有太大的耐心,你必须等煤砖变灰才行。但他害怕等的时间太长,大家都眼睁睁地瞅着生牛肉饼半天烤不熟,孩子们简直要被蚊子活吃了,詹妮丝就提出到厨房里给他们做饭,弄得他更窝了一肚子的火。再说了,孩子们给他送了漂亮的爷爷贺卡,这本来挺好,两张都出自这个新派美术家加里·拉尔森㊟之手,此人别人都认为很有意思,但这种千篇一律——两张都是同一支红笔签的名,朱蒂签名中的“y”有种女孩子气的花体,罗伊的签名则是不会写字的手紧张地乱戳成的一团——表示缺乏计划,是从飞鹰俱乐部回来的路上在那家杂货铺赶着买的。普露和孩子们来时头发还湿着,显然从游泳池里爬上来没有多久。她带来了一盆沙拉,那是她在家里做好的。
“听上去蛮好的嘛,”本尼说,还是他那沙哑的小声气。
“是呀,”哈利附和了一声。仿佛他看到的普露头发湿着,把一大木盆莴苣和萝卜片儿夹在腰上的样子,他们俩都看得见一样,于是又解释说,“我们在那家乡村俱乐部给纳尔逊的妻子办了个临时会员证,他们一天大部分时间在那儿游泳。”
“好啊,”本尼说,“她好像是个挺好的女孩,特里莎。很少到这摊场上来,不过我讨厌看见那样一家人日子难过。”
“他们正在想办法,”哈利说,随后便换了个话题。“你看公开赛了吗?”还真该有人出去把从“必胜客”刮过来挂在那排苦苦挣扎的小紫杉树篱上的包装纸捡一捡。但他不爱弯腰,又觉得不好叫本尼去捡。
“没看,我觉得看比赛没劲儿,”矬墩墩的年轻销售代理说,口气比问题所要求的更咄咄逼人。“就是棒球看一两场我也烦了。你知道,那有什么看头?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111号公路对面过去有棵伟岸的老枫树,后来为了扩展它红屋顶的方便,“必胜客”把它砍掉了。屋顶的形状像个高统礼帽,有两个斜面。他应当感谢了,哈利想,在这一小条苦苦挣扎的公路两旁的商铺带中,生意还算兴旺。“嗯,”他告诉本尼,并不想争论,“就是费城名次垫底,你也少不了多少。棒球史上最差的记录,现在又把两个老全明星队员转让掉了。贝德罗西安和塞缪尔。再没有忠诚那档子事了。”
本尼继续做自我解释,其实大可不必。“我嘛,遇到一个好星期天,我倒想自己干点事儿,而不想坐在那里像个沙发上的土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跟我的小姑娘出去在邻近的游泳池里泡泡,或者带上一家子爬爬山,如果天气不太热的话,你知道。”
这种人开口闭口“你知道”:仿佛他们不把你的注意力一直钉在自己的话上,它就会溜掉似的。“那是我过去的做法,”哈利告诉他,随着普露在腰里夹大盆的令人不安的形象消失,他也放松了,向这个大橱窗外凝神眺望,又有了他经常有的那种哲学家似的忧伤得惬意的感觉。头上的那面又大又蓝的纸旗上写着田丰 ,由于太阳晒透了,开始从玻璃上往起翘。“小时候总爱搞点运动,直到最近还到高尔夫球场上去,打几杆臭球。”
“你还可以打嘛,”本尼说,带着意大利人的沙哑口音,有点儿上气接不上下气。“其实,我敢说你的医生是劝你这么做的。我的医生也是这么劝我的,锻炼锻炼。你知道。我得减肥。”
“我也许该做点什么,”他表示同意,“保持血液循环。不过,我不知道,高尔夫好像突然臭得不行了。我意识到,在这一方面,我是不会有什么长进了。过去我们打四人配对赛的搭档几乎全搬走了。俱乐部里全成了金发碧眼、粗壮结实的雅皮士坯子,他们打球全坐车。他们急急忙忙像鬼撵,要赶回去捞钱,所以坐着球车跑,把球场上的草都碾掉了。我喜欢自己背球具步行。你可以增强腿力,挥杆击球靠的就是腿上发力,信不信由你。腿力。我主要靠胳膊,我知道正确的打法,我从别人身上,从电视上的职业球手身上看得出来,但我自己就是学不会。”
这一番长篇大论内容扎实,搞得本尼坐立不安。“你应当锻炼锻炼,”他说。“尤其你还有来历。”
兔子不知道他说的是最近瞧病的来历呢,还是他老八辈子以前中学当运动员的来历。他那些装在镜框里经过放大的篮球旧照已经搬出了纳尔逊的办公室,又回到业绩栏上方的墙上,尽管都成了玫瑰色。那可的确是他完成的一件任务,不像那正在腐烂的树皮覆盖层。安斯特朗独中四十二分。“施米特离队时,我的感触可深了,”他告诉本尼,尽管此人一再说他不是个体育迷。也许他就喜欢用这个把他镇住,惹得他心烦。他心里纳闷本尼在纳尔逊的鬼把戏中参与了多少,但他回来主管摊场时,却无心或无力将他炒掉。挨过一天,车总会卖掉自己的。尤其是佳美和花冠。谁还会再要什么呢?
“为了再挣五十万,”他向本尼解释说,“他得做的就是在名单上呆到八月十五号。赛季一开始,他刚做完肌腱套手术回来,像个火球,头两场就来了两个本垒打。但正如施米特自己说的,最后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知道他该怎么办。但就是办不到,于是他面对现实,你得相信他。这年头儿,这个岁数,他把荣誉看得比金钱重。”
“八次错,”艾尔薇拉·奥伦巴赫喊道,她深沉的嗓音从她那靠着朝向巴拉圭的那堵墙的工作隔间传过来,她正在那里填一辆象牙色的花冠LE销售单和NV-1表,昨天有几个小娘们进来要向她买车,她就把这辆车卖给了其中的一个。她们有工作,有钱,就连那些从前呆在家里生孩子的年轻娘们都是这样。如果你留个心,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你看见女人有开公共汽车的,有开送货卡车的。情况糟糕得跟俄国一样了;下一步我们就要有女采煤工了。保不齐已经有了。这两个老牌超级大国惟一的不同就是,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把自己的树木卖给日本。“上两场对巨人队的比赛,每场犯一个错,”艾尔薇拉无情地数落着。“安打率.203㊟,最近四十一次击球只有两个安打。”她的脑袋夹在小巧玲珑的罐子状耳朵中间,满脑子的数字。她爸爸有体育瘾,她解释过,为了和他交流,她就追随这类玩艺儿,现在已经积习难改了。
“是呀,”兔子说,他感到软弱无力,向写字台走了几步。“不过,这还是需要魄力的。就在一个星期前,你看见没有,某家费城报纸上有这么一篇采访,他说他感觉自己是多么棒,他只是状态有点低迷,求胜过于心切的小伙子谁不是这样?他有男子汉的魄力,改变了主意。当时他只要闲呆在那里就可以把整整一百五十万收入囊中。我喜欢他出局的那种方式,”兔子说,“快当,自觉,自愿。”
艾尔薇拉忙着填写表格,写字的时候一对金耳环摆来摆去,头也没有抬,说道,“照他这样打下去,人家八月份就会裁掉他的。他算是没让自己掉价丢分儿。”
“完全对,”哈利说,依然软弱无力,又想跟这位女流结盟,又心里痒痒,想制服她叫她安守本分,因此举棋不定,颇伤脑筋。并不是她和本尼一直不好对付。他们倒是很听话,仿佛自己也会跟莱尔和纳尔逊一起从摊场上扫地出门一样。哈利最省心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留下来,权当他们两袖清风,不要对车行造成比原先更大的震动。他们俩在布鲁厄都有关系户,都开丰田车,如果懒散的时候——如今年轻人叫“没劲”的时候——谈话不像从前跟查利·斯塔夫洛斯的谈话那么舒心、那么明了,也许是时代不是那么容易、明了的缘故吧。里根把大家都扔在云里雾里,现在共产党国家也乱起了套。“波兰的选举怎么样?”他说。“把党给选掉了——谁想到我们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老戈不是告诉全世界,在亚美尼亚㊟修沙堡的承包商统统都是骗子吗?在中国,令人吃惊的不是镇压,而是让娃娃们闹腾了一个月,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那里再没人管了一样。我可留恋了,”他说。“冷战。它给你一个早上起床的理由。”
他说这些事想惹火本尼或者艾尔薇拉,可是他的话如同秋风过耳,跟他小时候听老人们在门廊上聊天一样。自从回到摊场上来,他不止一次有这样一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人不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个让大家由着性儿的鬼魂而已。他的话只不过是放空炮。在纳尔逊从前的办公室旁边的米尔里德过去的办公室里,詹妮丝按查利的建议聘用的会计师正在查账,这项任务涉及的范围太广,他带来了一名全日助理。这两个还算年轻的男子都穿着灰西装,来了以后就把上装挂起来,走的时候又把它穿上,给人的感觉像是真正的经理。
“艾尔薇拉,”他说,总是喜欢叫她的名字,“你看今早的报纸了没有,上面讲四个男人被控犯了重罪,因为他们把自己链到一家人流诊所前面的汽车上?还指控有教唆少年犯罪的罪名,因为他们一起还有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他知道她的立场:主张人工流产合法。这些独立自主的娘儿们统统如此。他摆出反对人工流产合法的架势来羞辱她,但其实他的心并不在这里,她也清楚。她离开办公桌,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瘦得叫人心惊。拿着填好的NV-1表,宽下巴的小脑袋,由于一头向后梳的亮晃晃的棕发,才在纤细的脖子上得到了平衡,她那副晃来晃去的大金耳环形状像巴西果。他往后退了一步,这样他们仨就一起站在窗口,哈利站在中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你难道不知道,”她说,“全都是男人多事。他们干吗管得这么宽?他们干吗对一些他们素昧平生的女人怎么处治自己的身体那么热中?”
“他们认为那是杀人害命,”哈利说,“他们认为胎儿从行房事以后就是一个单另的小人了。”
他这种说法惹得她嗤之以鼻。“去,他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说。“如果能把男的肚子弄大了,这就没什么争头了。对吧,本尼?”
她要把他扯进来以冲淡哈利试图用这种挑衅性的话题对她的任何刺激。本尼小心翼翼,沙着嗓子说,“我的教会说人工流产是一种罪孽。”
“你不想做就相信,想做就不相信,对吧?给我们讲讲你和玛丽亚的事——你们采不采取节育措施?结了婚的年轻天主教徒百分之七十都这么做,你知道不知道?”
他与普露的那次交合时有件怪东西,哈利想起来,就是她从她那短截截的浴袍口袋里掏出的避孕套。要么就是她总在那里备有一个,要么就是进屋之前她早就预见到操他的事儿了。他不习惯这玩艺儿,打当兵的那会儿起就不习惯,但还是二话不说随它去了,那是她的表演。那东西有种夹挤,他怕是他顶着这玩艺儿,他自己的压力挺不下来,而且他的阴毛,在血管成形术后,还剩下一些,就是人家剃掉的那种情况,展开时在底部被挂住了,在那里还实实在在忙乱了一阵子,在幽暗的光线下她帮着放了进去,这也许会使他慢一点达到高潮,倒不是件坏事儿,她两次达到高潮,一次他在下面,然后又骑在上面,雨在拉上的帘子的后面打着窗户,她的屁股在他的手里又大又宽,他倒觉得自己不怎么胖了,她晃动着寻求第二次高潮,两个奶头亢奋不已,他又发愁摇坏了他那有毛病的心脏,都快愁晕了。普露某种实打实的不羞不臊的表现有点儿贬损他最初看见她那赤裸、苍白、如同满街放花的树木般的诗意。她浑身的招儿都使出来了,但做起来显得钝,又有点儿木,仿佛他身后黑暗中的女装试衣模型长出了四肢和脑袋,还甩着胡萝卜色的头发。为了保持自己锥子的锐利,他一再告诉自己,我这是头一回操一个左撇子女人。
本尼脸红了。他不习惯这样跟一个女人说话。“也许是吧,”他承认。“如果不是滔天大罪,你也用不着忏悔,除非你想忏悔。”
“这就省去了神父的许多尴尬,”艾尔薇拉告诉他。“假如你们俩不管采取什么措施,玛丽亚还总是腆起了大肚子,你怎么办?你又不想叫你那宝贝女儿感到拥挤,按眼下的情况你可以给她最好的东西。什么最重要,你现有的家庭生活质量,还是一小疙瘩白蚁那么大的蛋白质?”
本尼有种一激动就冒出来的女孩儿似的尖嗓子。“拉倒吧,艾莉。别让我想这种事儿。你这是诋毁我的宗教。再有两个孩子我倒无所谓,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年轻。”
哈利想帮他下台。“谁能说得清什么是生活质量?”他问艾尔薇拉。“说不定那多余的孩子正好就是将来发明留声机的人呢。”
“少数民族贫民区是出了不少人才的。出的就是十六年后掐住你的脖子要买毒钱的那种小子。”
“你不必在这种事上搞种族主义嘛,”哈利说,因为某种意义上已经被一个白人小子,自己的亲生儿子,掐住脖子了。
“恰恰相反,这叫现实主义,”艾尔薇拉告诉他。“那些疯狂的原教旨主义怪物千方百计想剥夺的,正是可怜的十几岁的黑人妈妈的打胎权。”
“是呀,”他对应道,“想要孩子的正是那可怜的十几岁的黑人妈妈,因为她从来都没有一个洋娃娃玩玩,她喜欢向纳税人再坑一笔福利款的主意。往上操吧,白鬼们——出生统计就是这么说的。”
“现在听听谁是种族主义?”
“现实主义,你说的。”
做爱后松弛下来,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问过普露,既然纳尔逊成天跟莱尔和斯利姆鬼混,她认为他“反反”到何种程度了。她的气,叫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水光一照,被她吸烟卷喷出的细细的两股烟搞得清晰可见,这会儿她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儿狼狈,她边想边回答,“不对,纳尔逊喜欢女孩子。他是妈妈宠着的男孩,可在这方面却跟了你。只是她们对他摆的谱儿比对你摆的更大些而已。”过了不到一个钟头,詹妮丝来到屋里,闻出了香烟味儿,但他假装瞌睡得要命,没法儿探讨这种事儿。普露把第二颗烟蒂和避孕套一起带走了,可是第一颗淹没在窗台上,等到第二天早晨,水泡透了,又压扁了,可能在那儿呆了多少年了,也许是纳尔逊和梅勒妮的历史遗迹。兔子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艾尔薇拉。人们应当有一个选择,即便选错了也罢。”从他和普露一起呆过的那间屋子,他的思绪又移到他和鲁丝合住的那间,在夏街上一段楼梯就是,以及他最后一回在那里的情况,她告诉他她有了,还管他叫“死神先生”,他求她把孩子生下来。留下吧,留下吧,你说得倒容易,可怎么个留法?你会要我吗?她把他嘲笑了一番,但也恳求了一番,临了,对,必须面对现实,也许真的给做了。如果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只当我死了,只当我和你的这个孩子都死了。圣约瑟医院的那名护士,圆圆的脸庞,甜甜的性情,跟他没有关系,就像鲁丝十年前在她的农舍里他最后一次看她时说的那样。他有过一个女儿,可她死了;上帝再不给他一个。他大声说,“施米特干了罗斯㊟笨得干不了的事儿;一走了之,当你不受欢迎的时候。把你的苦药咽到肚子里去吧,尽管有这些律师,别延长痛苦了。”
本尼和艾尔薇拉瞅着他,惶恐的是他的思想怎么跑起了野马。但他倒喜欢自己内心漫游的感觉。弗雷德·斯普林格死后,他第一次到摊场上来当营销主任时,他还怕难当此任呢。可现在,上了年纪,满脑子的记忆,走马上任完全是轻车熟路。
透过玻璃板,他看见一对夫妇三十来岁,也许刚过四十,现在他看人人都年轻,在外面摊场上的车中间,猫着腰窥视车内的状况和车窗上厂家标签。女的胖胖的,白白的,穿件袒肩露背胸衣,露出两只猪油条儿似的胳膊,男的黑一些,黑得多呢——西班牙裔人真是各色各样——瘦得皮包骨,穿一件葡萄色的露腰短背心。他们低着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移动,仿佛害怕大草原似的闪光车顶里面会有印第安人伏击似的,一对独具一格的开拓型的夫妇,至少在种族不大合得来的这片世界上。
本尼问艾尔薇拉,“你要接待他们,还是我来接待?”
她说,“你去吧,如果女的有什么额外要求,把她领进来,我跟她套套近乎。但别只是因为她是白人就老瞄准了她。你要是把男的慢待了,就把两个都惹翻了。”
“你把我想成什么啦,一根筋?”本尼以调笑的口气说,不过他从有冷气的房子走进六月湿热的露天时,态度悲凉而坚定。
“你不应当拿人家的宗教取笑他,”哈利告诉艾尔薇拉。
“我没有呀。我只是想那该死的教皇,他应当为他给女人干的事蹲大牢才是。”
佩吉·福斯纳希特,兔子想起来了,对教皇一直气得七窍生烟,后来她把一个乳房切除了,然后扩散了,最后死了。生气就是叫你致癌的原因,他曾在哪里读到过。如果你混久了,他心里琢磨,你就听的多了,新闻评论两不误,搅和在一起,就像垃圾处理机里不外流的垃圾,新闻媒体夜夜都想着招儿把你煽得如醉如狂,你身不由己跑出去,把他们广告的那些令人丧气的劳什子统统买下来,什么轻泻剂呀,托牙粘膏呀,福星固牙剂呀,速眠灵呀,太能息痛片呀,痔疮散呀,清晨漱口香呀,等等等等。晚间新闻干吗把观众都当成病包儿,塞管儿?够了,赶紧换个频道。商业广告真叫人恶心,苦口婆心地在那些朴实梗直嘻嘻哈哈的人中间唠叨着,直肠不是痒抓抓的难挨,就是火辣辣的疼痛,一个年轻的或者年老的漂亮娘儿在软焦镜头里穿着白浴袍纵情地伸着懒腰,因为刚拉过屎,“易轻松”通便剂广告一声接一声地说着“早安”,你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这个世界堆满了我们笑容可掬的美国人的粪便,我们不久就得给第三世界的穷国付钱把它倒掉,就像倒有毒废料一般。“干吗偏要挑教皇的刺儿?”哈利问。“布什还不是一丘之貉,反对选择。”
“也是,可是当妇女投票要把共和党人赶下台时,他会改变的。可没有法子投票把教皇赶下台呀。”
“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他问她,“布什上台以后,我们好像是靠边站了,我们有点儿像个大加拿大,我们干的事与别人关系不大?也许事情应当这样办。不当大拿,我猜,倒也省心。”
艾尔薇拉决定吃个开心丸。她拨弄着一只巴西果耳环,仰起脸斜盯着他。“你与人人都有关系呢,哈利,如果你指的就是这个的话。”
这是她给他说过的最像女儿的贴心话。他觉得自己脸红了。“我想的不是我,我想的是国家。你知道我怪罪的是谁?老阿亚图拉㊟,竟然管我们叫大撒旦。好像他一只毒眼总盯着我们,我们畏缩了。真的。他还真把那顶帽子给我们扣上了。”
“别在一个梦幻世界里生活,哈利。我们还需要你下凡到这儿。”
她出去往车场上走了,那里来了个四人帮,都是十几岁的女娃,清一色的石磨牛仔服。谁知道呢,现如今十几岁的娃娃都有钱买丰田。保不齐是个女子摇滚乐队,买辆面包车巡回演出时坐。哈利荡进那间办公室,临时聘的两名会计天天窝在那里的纸堆里。管事儿的那位脸像轮胎似的,黑眼圈儿,打下手的好像是个低能儿,反正说话像个直筒子,就不怎么走脑子。仿佛为了弥补什么欠缺似的,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带扎得紧紧的,用一枚领带夹别到胸口上。
“啊,”管事的一个说,“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安格斯·巴菲尔德这个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他的眼睛下面的圈儿很深,又有很深的淤伤,因此把眼窝给圈住了;他的样子活像一只浣熊。尽管一脸饱经风霜的样子,但头发黑得像鞋油一般,平贴在脑袋上,仿佛在适当的部位画上去的。会计师得讲究整洁,他们写下的数字,千千万万,决不能写的是五,叫人看成三,也不能写的是七,叫人误会认为为一。就在他乜斜着一只有黑圈儿的眼睛看哈利等回答的当儿,他的橡皮嘴以一种自作聪明的人的不停的动作一圈一圈滑动着。
“没有,”哈利说,“不过先等一等。有一点印象。巴菲尔德。”
“一个好人,你应该认识,”会计师说,做了一个鬼脸,拧了一下嘴唇。“从十二月到四月,他一月买一辆丰田。”他核对了一下衬衣袖子裹住的前臂下面的一张文件。他的手腕上有很长的黑毛。“一辆四门花冠,一辆五速仓门式后背小雄鹰,一辆佳美旅行车,一辆豪华两客4型跑车,四月份他真是异想天开,赊了一辆带活动车顶的丰田‘速霸’,售价两万五千七,总共刚好不足七万五。全用的同一个名字,同一个地址:柳树街。”
“柳树街在哪儿?”
“洋槐街上面的一条横街,你知道。那个地区也时髦起来了。”
“洋槐街,”哈利重复了一遍,挖空心思苦想。他倒是听到纳尔逊嘴里念叨过“安格斯”这个怪名字。去北布鲁厄参加一次晚会。
“单身白人男子。信誉评价极好。不大砍价,每次按价目表付款。作为一名客户,他惟一的麻烦就是,”会计师说,“按照城市记录,他已经死了六个月了。圣诞节以前就死了。”他把嘴唇噘成一撮儿,顶到一个鼻孔底下,眉毛抬得老高,所以两个鼻孔就随着张大了。
“想起来了,”哈利说着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斯利姆。安格斯·巴菲尔德是个大家管他叫斯利姆的人的真实姓名,他是个,是个‘欢欢’,我猜,和我儿子岁数相仿。在布鲁厄城里有份像样子的工作——主管住房和城市发展部为辍学的中学生开设一个培训项目。他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学家,我想纳尔逊曾经告诉过我。”
那个弱智助理一直脑袋扬起,瞪着眼睛鼓足劲头听着,那是一个一次只能装一件东西的脑袋。听到这里他吃吃地傻笑起来:癫狂的幽默向心理学家们泼洒而去,另外那个人把下半截脸拧成一副新样子,仿佛在演示挽疙瘩。“银行贷款负责人喜欢政府工作人员,”他说。“他们保险、稳定,懂吧?”
既然人家似乎等着表态,哈利就点了点头,会计师像演戏一样拍了一下满桌子上摊开的整齐而又混乱的文件。“十二月至四月,布鲁厄信贷给这位安格斯·巴菲尔德放了五笔购车贷款,转到斯普林格车行的账上。”
“怎么能这样,贷给同一个人?常识——”
“自从有了电脑,我的朋友,常识就扫地出门了。它就随你的玛蒂尔达婶婶㊟的鸵鸟羽毛帽子去了。银行的自动贷款部只不过是把小珠子往杯子里弹的儿戏;电脑核查一下他的信誉情况,满意了,贷款就批准了。支票一兑现,在公司的账面上就显示不出来了。我们认为你那个伙计莱尔在什么地方用假名开了一个账户。”那人把一摞银行结单戳了一指头,指关节中间长着黑毛,指头向后弯得那么厉害,兔子眼睛一眨,把目光移开了。这位橡皮老兄是位天生的好为人师的人,兔子出于本能一辈子见这种人就躲。“咱们打个比方吧,一台电脑就像一个法国人。你不懂那种语言,它还真像是聪明,你一旦懂了那种语言,你才意识到它笨得要命。快当,没得说。但快当跟聪明不是一码事儿。”
“不过,”哈利瞎摸着说,“不至于是莱尔和纳尔逊吧,尤其是莱尔,可怜的斯利姆尸骨未寒,他就盗用人家的名义,人还没有入土呢——他们就这样狠心?”
面对这种天真的重压,会计师有点儿招架不住了。“这些人都是饿狼。死人是没有感觉的,我是听人说的,此人的账一直没有从电脑上消掉,在布鲁厄信贷的借款和从中部大西洋丰田骗来的存货清单中间,有二十来万用这种手法撇掉了。我们只能查到这一步。这可是不小的甜头呢。”
助手又吃吃地傻笑起来。兔子听到这个数目,吓出一身冷汗,这笔债可是泼天大祸呀。这是他过去的办公桌,当时总在左手中间的抽屉里放一卷救生糖,现在就在上面这一大堆文件中间,一个要命的洞正在形成。他拍了拍上衣口袋,硝酸甘油瓶儿硬硬地还在。一离开他就要吃一片儿。那一夜他和普露操时,两个人都没劲了,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大顾及了,在下面嘎吱的老床似乎成了另一种窝,一种交织在一起的家运的残余,由于这突然的跳动从斯普林格大妈一个人睡了多少年的床垫上释放出的老太太的霉味儿,一种贮存在阁楼的雪松木柜子里、又搁了樟脑球的旧毯子的陈香,而且柜子周围又堆满了绒面家庭相册、破藤座摇椅和装在圆帽盒里的带面纱的帽子;一种陈香,它的来源不仅是那张被滥用的床,而且还有储藏在这里的老缝纫工具、壁橱里弗雷德那些被人遗忘了的领带和这张老古董四柱床下的灰尘绒球。家庭的这一切遗迹全沦落到这一步,雷电交加中的这种交合了。现在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儿一样。现在他和普露彼此客气得厉害,詹妮丝,愈加成了打工女郎,已经不再创造多少家庭团聚的机会了。父亲节露天烤肉餐是一次例外,到肉饼最终烤好吃完的时候,孩子们累了,发起脾气了,也叫蚊虫叮够了。
哈利大声笑了,傻得和会计助理一个样儿,“可怜的斯利姆,”他说,极力与会计师的市井俚语成龙配套。“原来莱尔还真是个好伙计呢,居然给他买了那么多他用不上的轱辘子。”
七月四号,看在朱蒂的面子上,他参加了一次佳济山游行。她的女童子军也参加游行,童子军领队的丈夫克拉伦斯·埃弗特是组织委员会的成员。他们需要一个高个儿男子当山姆大叔,朱蒂告诉埃弗特太太他爷爷高得出奇。其实,按如今的标准,六英尺三的高度,在NBA里面只是个矮子。但是组委会有好几个成员,都是埃弗特先生的老前辈,所以从兔子安斯特朗上中学的辉煌岁月就记得他,因此热心得不得了,尽管哈利现在住在布鲁厄的另一边,宾园。他是佳济山长大的孩子,也算得上是当年的一位英雄。当我们国家的象征,他是胖了点儿,但他的白皮肤,浅蓝眼睛却正好合适,而且还有一副出色的军人派头。他又在朝鲜战争期间当过兵。他做过贡献。
那条喇叭裤上是宽宽的红条子,在肚子那个部位扣不上扣子,但既然由三色吊带吊着,一件上面有星星图案的浅蓝色马甲一直吊到皮带下面,因此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四号以前的那一星期,哈利和詹妮丝大张旗鼓准备行头。他们还真的去买了一件礼仪衬衫,双袖口,燕子领,好与那软塌塌的红领结成龙配套,而且认定他那双翻皮轻软鞋与红条子裤搭配比那双他留着专门参加婚丧大事的正规黑皮鞋更加协调,看上去也更像靴子。那件毛料燕尾服,也是蓝颜色,但比马甲深,两边各有三颗不能扣的铜扣子,倒还合身,不过那顶箍带上有大银星星的毛茸茸的喇叭形高顶黑色大礼帽却悬乎乎地挑在他高高的脑袋上,由于戴了白色尼龙假发,有点儿紧,所以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詹妮丝咬着舌尖儿沉吟。“你用得着戴假发吗?你的头发够白的了。”
“可是当山姆大叔就理得太短了。早知道我就让它一直长着去。”
“嘿,”她说,“干吗山姆大叔不能留现代的发型呢?他又没有死,对吧?”
他摘掉假发试了试礼帽说,“这样就感觉好一些了,真的。”
“说白了吧,哈利,你一戴假发还怪吓人的。它让你看上去像个大高个儿红脸女人。”
“你看,我是看在咱们小孙女的面子上才干这个的,何必糟践人呢。”
“不是糟践,是有趣。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你的女人味儿。我打赌你能做一个比你妈和米姆更好的女人。她们俩倒应当是男人,两个都是。”
从他头一次把詹妮丝从克劳尔商店带到家里起,妈妈就对她凶得很,米姆又一度把查利·斯塔夫洛斯从她身边偷走了,或者詹妮丝是这么认为的。“穿上这副行头我身上又热又痒,”哈利说。“咱们再试试那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还合适,詹妮丝说,“哟,不错。这就把你的脸拉长了。我挺纳闷儿你怎么从不长胡子。”她一说起他,这种微妙的过去时总是偷偷儿溜进她的话语中。“密斯特李斯特现在就长胡子了,这就使他的愁眉苦脸轻了点儿。他的下巴上的肉都吊下来了。”
“我不想听那个小爬虫的事。”他又补了一句,“我一说话,就觉得胡子没粘牢。”
“肯定粘牢了,这东西经过的游行可不算少了。”
“问题就在这里,你这呆子。有没有办法把胶换一换?”
“下巴别动得太凶就行了。我可以给多丽丝·埃伯哈特打个电话。她嫁给考夫曼以后,两个都大搞起业余戏剧演出来了。”
“别把那好出风头的婊子往我的事情上扯。说不定游行时有人带了多余的胶呢。”
游行队伍在佳济山中学操场集合,这是一件乱无头绪的工作。现在这里只是初中,而且决定拆除,因为校内到处都是石棉,还有木头地板的保险系数问题。哈利在这儿上学时,大家只有吸石棉的份儿,而且担着地板着火的风险。现在军乐队啊,老爷车啊,四健㊟彩车啊,穿着旧军装的退伍军人啊,全在停车场的柏油路面上和棒球外场的棕色草地上乱转,惟一的一点组织纪律性是由这样一些男男女女提供的,他们身穿绿色T恤,上面印的是佳济山独立日委员会字样,头戴前面是鸭舌、后面有网眼的塑料卡车司机帽。兔子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人告诉他该上哪儿去,他转悠的地方正是很久以前他溜达过的地方,当时他梳着湿唧唧的鸭尾头,穿着背部勒得紧巴巴的灯芯绒衬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在不打篮球的季节,一包香烟把衬衣口袋撑得方方的。他希望能碰上他昔日的女朋友玛丽·安,而且还像从前那样穿着鞍脊鞋、白短袜,啦啦队长的短百褶裙,裙子和短袜之间的腿肚子又直又光,肌肉圆溜溜的,脸上只有一面的腮帮子上有个酒窝儿,脑门子上有点粉刺,看见他,一认出来,顿时喜形于色。相反,长着迷惘的八十年代嘴脸的陌生人却一个劲儿地向他打听情况,因为他打扮成山姆大叔,理应知道。他只好连连告诉他们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所老中学是二十年代用橙色砖修建的,后面是一堵高墙,没有窗户,对面有一间用木板和油毛毡搭建的设备棚,早就拆掉了,现在这块黑糊糊的石子儿场地勾起他深远的联想,在它默不作声的砖头和与世隔绝的空地上有股力量,因为,在放学以后到暮色招你回家之前,城里更富有探索精神和行止奔放的孩子们,不仅有男孩,还有女孩,喜欢在这里聚集,留连,有的往安在毛坯砖墙(就像在黄鹂中学体育馆里那样,篮环平插在墙上)上的篮环里投球,有的靠在设备棚扯破的油毛毡板子上,搂着脖子亲嘴(被男孩子们张开的臂膀搂住,女孩子们就像困在一排软笼子里),有逗笑的,有传递秘密的,有摸着走路的,有躲着不回家的。所以学校背后这片砂砾剩地充满了庄严的兴奋,也就是小年轻儿追求的能量。现在这块地,重铺过了,收拾干净了,棚子和篮板不见了,兔子碰上了朱蒂的童子军,有的穿着制服,有的化了装摆好姿势站在平板车上,一辆展示“自由女神”的彩车,那个最高最俊的女孩身披白床单,头戴带尖儿的王冠,举着一本青铜大书和镀金火炬,别的女孩们簇拥在她的纸板底座周围,涂成红、棕、黑、黄各种颜色,代表人类的各个种族,之所以抹脸,因为在佳济山没有印第安人、黑人或亚洲人的小女孩,至少没有参加童子军的。
平板车周围的女孩穿着戴徽章、吊穗子的卡其布制服,朱蒂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她看到爷爷这身高超的打扮,惊奇得不得了,赶忙把他的手抓住,仿佛要把他绑到地上,绑到现实上似的。哈利好不容易弯了弯脑袋看见了她,生怕他的高顶大礼帽掉下来。仿佛在冲着棒球场远处的接球手说话似的,他问她,“这山羊胡子看上去怎么样?就是小胡子,朱蒂。”
“挺好,爷爷。一开始你还把我唬住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总觉得它随时都会掉下来。”
“不像。我喜欢这大条子裤。马甲勒不勒你的肚子?”
“这倒问题不大。朱蒂,听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才刚想起来,他们现在制造一种苏格兰胶带,两面都能粘。我给你两块钱,你想能不能跑到中央大道对面的那家小店给我买一点来?”尽管岁月流逝,字号常换,经营手段屡屡改变,但学校对面总有家商店,给学生娃娃卖泡泡糖,卖糖果,卖玩具手枪,卖火药纸,卖便笺簿,卖香烟,卖黄色杂志,卖小年轻儿认为非有不可的别的东西。他挺着脑袋,怪费劲儿地把他那行头掏了一层又一层,总算掏腾到条子裤一只松塌塌的侧面口袋的钱包上,便把它举到脸跟前,掏出两张一元的票子。为了保险,又添了一张,如今的东西总比他想的要贵。
“假如过节不开门呢!”
“会开的。以前门总开着。”
“假如游行开始,我必须上车呢?”
“不,不会的,游行没有我是开始不了的。好了,朱蒂。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吧。想一想那次我在船上救你的情况吧。又是谁先把我拉到这该死的游行里来的?是你!”
他不敢向下看,生怕帽子掉了,但他可以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快哭了,她的头发在他的视线下面造成红红糊糊的一片。“好吧,我试一试,不过……”
“记着,”他说,由于告诫时下巴一硬,他觉得山羊胡子松了,“两面都能粘的。苏格兰公司造的。快跑,宝贝!”他的心也赛起跑来;他又在衣服里摸揣了一通,以确信他记着把那一小瓶硝酸甘油片儿带来了。他在那松塌塌的裤兜深处找到了那瓶救命宝。他把指头举到脸前,想把山羊胡子往紧压一压,却看见指头哆嗦着。如果他的山羊胡子粘不住,他就当不成山姆大叔,整个游行就会乱套;它就会永远堵在学校操场上。他迈着碎步转悠着,不去理会任何人,一心要让心脏平静下来。这真叫人气恼。
朱蒂终于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告诉他,“他们真笨。他们现在主要卖吃的。像杂拌儿那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只有一面粘的苏格兰胶带。反正我买了一点。行不?”
停车场鼓声隆隆,起初七零八落的,几个小鬼耐不住性子乱闹腾起来,随后一起发威,势不可挡。老爷车和彩车起动了,给节日的氛围充溢着蓝色的废气。“行,”哈利说。无法低头看看自己的孙女,生怕帽子掉下来,一边把胶带和从下面塞到他手里的找零装到口袋里。他觉得远离了自己盛装打扮的身体,像是踩在高跷上。一双脚小得难以置信。
“对不起,爷爷。我可尽力了。”朱蒂的轻声细气从他下面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战战兢兢,眼泪吧唧的,像水溅到了太阳地里。
“你做得棒极了,”他告诉她。
一个急疯了的矬墩子女人,穿件绿色的委员会T恤,戴顶卡车司机帽走过来,把他连推带搡,从彩车和鼓号队、A型福特车队、系领结的镇领导们和一辆白色大轿车旁边走过去,一直走到游行队伍的最前头。一辆佳济山巡逻车开道,蓝灯旋转,警笛悄然,然后隔一段距离就是哈利。仿佛他不知道路线似的,其实小时候他就常常参加游行,混在镇上的娃娃伙儿里骑着自行车。红、白、蓝三色的皱纹纸缠绕到辐条上。沿中央大道到市场街离422号公路只有一个街区,穿过又小又斜的闹市的中心,然后左拐上山,沿波特大道,穿过几个街区的在挡土墙后面的一台一台草坪上耸立的半独立式砖房,然后下山经过凯格赖斯巷,那是过去的叫法,现在叫凯格赖斯街了,街上原来有些小小的制袜厂和机械加工车间,现在更名为“林奈克斯”、“数据开发”、“商务逻辑系统”,再上去就是杰克逊路,最高点了,离他的老屋只有一个街区,然后下行到约瑟夫街,经过那座高大的浸礼会教堂,急转向右到了常春花街,经过邮局和形容枯槁的老秘密共济会会堂,走到镇政府大楼前临时搭建的观礼台结束,这里是个小公园,六十年代遍地都是吸大麻、弹吉他的小年轻儿,现在平时只有几个退休的老人和皮肤晒成千金难买的棕黄色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个绿胸脯女人,一起还有个戴着个纸板大徽章的司仪,是个斜眼、驼背的珠宝商,人们管他叫“西漠来奇”㊟——兔子上学时比他爸爸低几级,人人都说他爸爸是犹太人——一定要他走慢些,好与开路车之间保持一定距离,这样山姆大叔看上去就不会与警察关系太近了。紧跟在后面的是那辆白色大轿车,拉着佳济山镇长和没有到波科诺斯湖和泽西海岸去度假的镇议员。再后面鼓号喧天,风笛悠扬,风笛手是从切斯特县雇来的,彩车上演奏的流行乐曲嘁嘁喳喳,都在宣扬自由女神,1776精神,一个世界/UN MUNDO㊟和“健脑、健心、健手、健体”,队尾是一个当地的摇滚歌手,如醉如痴地模仿着普莱斯利、奥尔比森和伦农㊟,同时有一个一百万瓦的电风扇对着摞在平板车上的扩音设备吹得震天响。然而在队伍的前头,又是肃静得出奇。哈利终于把穿着翻皮轻软鞋的脚踏在镇里主干街黄色双线上开步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莫测高深的怪异的感觉啊!他觉得头晕眼花,荒唐可笑,大得离奇。身后是那辆白色大轿车,一路呼呼响着慢速行进,所以他不能停下脚步,前面老远老远的地方,那辆警车闪了一下就拐了个弯儿不见了,但就在平日里车水马龙的中央大道上却空得叫人怵目惊心,只见电线上面一片七月的恍惚的蓝天。他成了惟一的行人车辆,他那孑然笔直的身体。静下来的街道有着它月球似的细部,它的麻脸,它的疤痕,它的老八辈子的铁盖子。他迈了几步,踏入这柏油的空无,心在颤,手在抖,这种颤抖变成一种崇高的舍生取义的感情,线路的这一头,边儿上看客寥寥,马路边上只有几个光身子,穿着短裤、球鞋、花衬衣。
他们向他喊叫。他们讽刺性地挥着手,冲着山姆大叔这个概念,这面走动的旗子,这个死不悔改的收税人,这个在国际上调皮捣蛋的家伙,喊“呀——伊”。他别无能耐,只好挥挥手,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以免撒掉了帽子或者摇松了山羊胡子。观众人一稠,越来越多的人喊起他的名字,“哈利”,或者“兔子”——“嘿,兔子!嘿,神投手!”他们还记得他。他多少年都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勤地喊他的老外号了;佛罗里达没人用它,他的孙子们听了会莫名其妙。但蓦然间,它又从路缘上来了,活泼,亲热。这帮人似乎是当年挤满老体育馆的那帮人拉长了的回收改造版,星期二和星期五的夜晚,篮球之夜,隆冬时节,用他们的身体营造出自己火热的夏天,一上场,汗水总是蜇得你的眼睛火辣辣的,从你的长发下面、耳根后面不断流下来,顺着脖子往下淌,一直流到锁骨中间的窝儿里。现在也开始冒汗了,在他的毛料燕尾服下面,在脊背上,肚子上,肚子还真如朱蒂说的,勒得慌,礼帽下面,尽管没戴假发;谢天谢地,詹妮丝免了他遭这份罪,她不见得永远都是个笨蛋。
人群扎成一堆一堆的,有在街旮旯儿上的,有在挪威枫树荫凉下的,有在砂岩挡土墙上的,有在一台一台的草坪上直到各家各户门廊的凉影子里的,他频频招手,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急切,结果汗水泡松了他的山羊胡子,损坏了胶的黏性。他觉得胡子的一边已经轻轻地与下巴脱开了,没有打乱步子——山姆大叔走的是一种屈膝晃动的步子,不完全是哈利自己从容不迫的步子——他把苏格兰胶带从那松塌塌的口袋里掏出来,撕了一英寸,就是带红格子纸标签的那一头,它硬是要粘在他的指头上不下来;他越来越生气,弹了好几下,它才飘到街上去了。于是他又撕了一截,把它压到自己的脸和合成纤维做的白胡子脱开的那边的沿儿上;胶带是粘住了,不过肯定在他的脸上造成了一个亮晃晃的长方条儿。看见他做这番临时修补的观众起了哄。他开始摘掉那顶又高又重的帽子,小心谨慎地左右鞠躬,这一下激起了更多的掌声和友好的致意。
他在挥手、微笑、粘胶闪亮中看到的人群使他惊诧不已。佳济山的人已经换上了夏装,表现出一种从哈利儿时起就从孩子悄然溜到老人身上的裸露。道牙旁,坐在铝制草坪躺椅里的白头发老奶奶打扮得像胖娃娃一样,又是花格,又是饰边,没有样子、青筋突暴的腿乐此不疲地伸得老远老远。中年男子把他们桶子似的大腿挤进了给孩子们准备的骑车短裤里。年轻的妈妈们从后院公开的游泳池里上来,穿的是比基尼和开衩很高的氨纶衬裙,把半个屁股和胸脯露在外面。她们撅起屁股,把身上只有尿布或橡胶裤的热得红扑扑的婴儿驮在上面。现在似乎成了年轻人的天下——宝宝们,小鬼们,自从他从这个镇子出生以来,一代接一代,像水冒泡儿似的。那会儿可满四处都是老人:他早晨走着上学去,一路上总看见有态度严厉、嘴里数数叨叨的女人从家里出来,摇晃着扫帚,穿着厚厚的深色长统袜和前襟上上下下都是扣子的便装。现在杰克逊路两侧是肉的快乐、天真的泡沫。光光的膝盖挤在一起像葡萄串儿,桶子似的棕色的裸肩赫然出现在路边斑驳的荫凉下。一面面粘在镀金的细棍儿上的美利坚国旗,气球,五彩缤纷的气球,甚至做成心形和枕头形的金属色的气球,不是拿在手里,就是拴在灌木上,拴在装着更多的宝宝的童车把儿上。他把游行队伍领向这些熟悉的斜坡街中心令人心惊的空寂中时,一种放纵的精神,一种齐心协力寻欢作乐的意向包围着支撑他的队伍。
哈利在山羊胡子的另一侧也粘了一些胶带,又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他的小药瓶,颠出了一片硝酸甘油。这段上坡可把他考验了一番,现在下坡了,反而颠得他脚后跟和膝盖怪难受的。他一靠近前面的警车,一氧化碳就冲进了他的肺脏。后面杂乱的乐声又把他向前推:《美国巡逻兵》的间隙中填满了《昨天》的旋律。他全神贯注走在漆好的黄线上,到处都被刹车印儿弄得脏兮兮的,允许行人通过的地段又画成了点点,但大部分是双线,就像早就埋掉了,或者当废物拆除了的不容更改的老式有轨电车的轨道。照相机对着他咔嚓个没完。七嘴八舌的声音喊着他的几个不同的名字。他们认识他,他却没看见认识的脸,一张都没看见,就连普露的红头发心脏形的鬼脸,罗伊瞪大的黑眼睛或者詹妮丝棕色顽固的栗子似的小脸也看不着。他们说他们就在约瑟夫街和常春花街的拐角上,可是这里快到镇政府大厦了,人最拥挤的地段,夏日烤熟了的身体贴了四五层,他的亲人们已经被吞没了。
他原先熟知的整个城镇已经被吞没了,被这几十年的时光,取代它的是另一个城镇,更年轻、更裸露,恐惧少了、情况好了。可它依然爱他,不减当年他在一个主场给大家奉献四十二分时给他的那份情意。他是一个传奇,一朵行云。在他心里,一粒炸药炸开了他的血管,如同花瓣在太阳下绽放开来一样。他的眼睛被汗水或者什么容易引起过敏的东西蜇得火辣辣的,他的脑袋扣在高顶礼帽这口压力锅下生疼生疼的。温室效应,他想。臭氧层里的洞。南极的冰一旦融化,我们都要统统淹死。扫视着融为一片的人海,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的闪现,哈利看见的却是一罐儿啤酒被放肆地传来传去,一个近视眼孩子急切的眼镜、一个西班牙裔人模样的女孩耳垂上的一只银耳环,忽闪了一下。一路挺进,他在人群里注意到几张黑脸,跟别的脸一样兴高采烈,意气奋发,还有几张东方人的脸——一个被收养的越南孤儿,一个矮小壮实的菲律宾人老婆。后面老远的地方在依然不紧不慢的游行队伍里,风笛手们哀声吹奏着一首要命的苏格兰歌曲,摇滚模仿秀哭喊着“……想一想所有的人”,靠前一点,在一盘发沙的磁带上通过一些充满破裂音的喇叭,凯特·史密斯㊟高唱,“上帝保佑美利坚”——“……直到飞沫雪白的海洋。”尽管她死了,被坏疽硬是拽进了坟墓。哈利的眼睛火辣辣的,这样一种印象也晕乎乎地——仿佛他被举起来在鸟瞰全人类的历史——使他的心脏扑腾得越来越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总而言之,这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幸福的操蛋国家。
在做爱以后柔声细语、心神恬然的情况下,他一度可能与塞尔玛分享的是一种愚蠢的启示。塞尔玛猝然死了。死于肾衰竭,血小板减少和心内膜炎,临近七月末,又一个蓝灰色的大热天凉爽的黎明初露在布鲁厄圣约瑟医院对面的与屋顶平齐的装饰性砖工结构上的时候。可怜的塞尔玛,她的身体明摆着是被她长期的挣扎耗尽的。罗尼试图让她留在家里等到最后,但最后一个礼拜她太难对付了。生幻觉,说胡话,怒火中烧,出言刻薄。满腔怒气全都撒到罗尼身上,此人婚前是个小无赖,但婚后一直是个情笃意专的好丈夫。她只有五十五岁——比哈利小一岁,比詹妮丝大两岁。她死的那个星期,一架DC-10飞机将乘客从丹佛经芝加哥送往费城,结果在衣阿华的苏城坠毁,当时飞机试图以二百英里的时速降落,在没有控制装置的情况下只靠剩下的两个引擎的推力往前奔跑,接着在跑道上横转起来,腾起一个巨大的火球,机身便爆裂了,但居然有一百多号人幸免于难,有的倒挂在一截机舱里的安全带上,有的逃脱了,在跑道旁边的玉米地里感到失落绝望。兔子觉得那个夏天的头条新闻不是什么事件的二十周年纪念——如伍德斯托克㊟,曼森血案㊟,查帕奎迪克㊟,人类登月等等。电视新闻一直充斥着重放的连续镜头。
葬礼是在一个离箭谷一英里左右的没名堂的教堂里举行的。哈利和詹妮丝找来找去,结果迷了路,最后绕到处女泉的商场跟前,那里一家有六个放映厅的大电影院在它塞得满满当当的展览牌上做了一大堆广告Ⅰ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蝙蝠侠·捉鬼敢死队Ⅱ空手道小子Ⅲ死亡诗社·大火球。售票亭的懒姑娘不知道教堂在哪里,里面长着一脸小疙瘩的引座员也不知道,空荡荡的鲜红的休息厅里有股黄油爆米花和化了的M & M巧克力味儿。哈利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他多少次偷偷儿地溜到箭谷去看塞尔玛,现在竟然连她那个该死的教堂也找不到了。到了最后,又热又尴尬,又对彼此的无能火冒三丈,安斯特朗两口子总算把教堂找到了,这教堂原来是个简单粗糙的建筑,一个有窗户、有一个树桩似的电镀铝尖顶的仓库,建在一大片红土地上,没有树木,敷衍了事地种了一点毛毛小草,车辙倒是纵横交错。里面,墙是煤渣块儿砌的,从高高在上、畅通无阻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白花花的刺目。折叠椅代替了长靠背椅,孩子气的毡旗子从头顶的铁梁上吊下来,上面画着十字架、号角、棘冠,与《圣经》的章节数码混杂在一起——马可福音15∶32,启示录1∶10,约翰福音19∶2。牧师穿着一套棕色西装,打着领带,里面是普通领子的衬衫,一副毛手毛脚、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活像个用具商店里有时候不得不出来搭把手搬重货箱的年轻的胖经理。橡木读经台上有个小叶杆儿似的麦克风,几乎看不见,把他的声音放大了。他说塞尔玛无论做主妇,做母亲,做教徒,做受苦受难者,都堪称楷模。这番描述空洞无物,就像一件没有穿到人身上的衣服。牧师对此也有所觉察,因为他接下来就提及她“特有的”幽默感,她独特的待人接物的方式,正是这种方式使她长期与病魔作斗争时始终表现得勇敢坚强。塞尔玛在医院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悲惨的星期,牧师对她做了一次尽尽职责的探视,他悍然跟她探讨起这样一个永恒的神秘:为什么上帝让一些人受苦,另一些人享福,为什么能治好一些人的病,而让很多人总是病魔缠身。即便在神圣的福音书里,我们不要忘了,情况也是这样,那么多的麻风病人和污鬼缠住的灵魂恰巧没有被安置在耶稣的道上,也没有足够的闯劲自行赶到平原上,高山上,加入到在迦百农、在加利利往耶稣身边拥的茫茫人海中去,他们又怎么样呢?而塞尔玛是怎么回答的呢?就在那疼痛煎熬的医院的病床上,她说,她猜她跟别人一样命该如此。这个女人实在是个谦谦君子,从不怨天尤人。牧师声音加快了,这表明要谈轶闻趣事了。他回想起早些时候在一次压力较轻的场合,他到她一尘不染的家里去看她,她给他解释她的病痛,把它说成一场小小的误会,说成她的体系中几根细线搅到一起了。然后她又指出,表情娴雅风趣,这是我们在座的爱她的人都记忆犹新的——不过也带着一脸的悲戚——也许上帝只对我们能亲身经历、能亲眼看见的事情负责,却对任何微观层面上的东西不承担责任。
他抬头一望,对这番回顾达到的效果没有把握,这一小群吊唁者,要么也许从这番奇谈中听到了塞尔玛的声音,从而想象出她活着时的作风中的某种教书匠的冷嘲热讽、一丝不苟的东西,要么感觉到牧师需要从那种鬼缠身似的无端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反正都嘻嘻地傻笑了一阵以示礼貌。于是这位身穿棕色西服的男子松了一口气,像个脱口秀主持人不能自已,滔滔滚滚地奔向含笑于九泉的老套,诸如《诗篇》关于青草地的篇什,《传道书》关于万事皆有定时的章节,那句白日已尽的圣歌之类。
詹妮丝穿着她那身警察服欷歔不已,坐在身旁的哈利想到的则是他所熟悉的轻狂淫荡、赤身裸体的塞尔玛,跟牧师描述的那个女人实在是天差地远;但说不定牧师说的塞尔玛跟哈利想的塞尔玛一样真实。女人是演员,观众想要什么她就能表演什么。她给他表演的角色就是爱慕他,让她的身体供他尽情享用,仿佛送给他了似的。她身体有病,肤色灰黄,里面装着死亡,就像一个丝绸裹着的黑匣子。她觉得无奈地囚禁到这种难以驾驭的爱的需求上了,在她的这种态度中有一种轻微的侮慢,一种屏弃。他不能像她爱他那样去爱她,在他的半心半意中有着一种令人满意的自我惩罚,一种她感到有滋有味的讽刺。然而不管他多么频繁地离她而去,她却从来都不想叫他离开。这会儿,当他站起来听牧师祝福时,她的表情严肃的鬼魂也起来靠在他身上,站着贴到他的胸口,带着酸奶般的气息恳求他不要走。詹妮丝又欷歔起来,但哈利把他自己对塞尔玛的悲伤紧紧压在他心头,知道詹妮丝也不想看见他的悲伤。
外面,在令人难堪的阳光下,韦布·穆尔科特,脸上那种笑眯眯的皱纹比以往更深了,一根烟卷儿仍然从他那驼吻似的长长的上嘴唇儿上吊下来,他忙不迭地从人伙儿中间穿梭,介绍他的新太太,一位羞答答的二十多岁的女孩,比纳尔逊年轻,比安娜贝尔也年轻,一个毛茸茸的娇小的金发女郎,穿的是深色褶边裙,模样儿像只海豹,也像个少年游泳冠军,没有明显的凸凹。韦布就喜欢丰乳肥臀的女人。哈利真替她难过,把她拽到这个宗教仓库里埋她丈夫的一个老高尔夫球友的太太。辛迪,韦布的前妻,哈利对她追慕也不是很多年前的往事,她也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看上去胖墩墩的,气哼哼的,悬乎乎地挑在一双像凉鞋一样省料的黑色高跟鞋上,摆出一副姿势站在充当教堂停车场的红土地草长得密密匝匝的车辙上。詹妮丝还跟韦布和他的新娘粘在一起,辛迪站在那里,像块木头似的在热辣辣、雾蒙蒙的太阳下乜斜着眼睛瞅着,哈利拿出一派骑士风度走了过去。
“嗨,”他说,心里挺纳闷她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性。她已经呈现出标准的玳璊德县女人的体形——胸脯像个搁架,屁股像随身带着自己的板凳。她那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当年简直像个谜,一副男孩子的调皮相,狮子鼻,两只眼睛离得老远,可现在框了一圈肥肉,还有双下巴垫底;她没有脖子,像那些一个窝在另一个里面的俄国娃娃。她原来剪得短短的头发已经蓬得高高的,烫成了时下年轻娘儿们垂青的大脑袋样式。这更增大了她的块头。
“哈利,你好?”她的声音有一种葬礼上特有的谨慎,说着就伸出一只软手,宽得像熊掌,等他来握;他把那只手用自己的接住,也用这种悲哀场合打掩护,弯下腰来,在她湿唧唧、胖乎乎的腮帮子上栽了一个吻。她那种气哼哼的木块样儿轻松了点儿。“塞尔玛不是挺惨的吗?”她问。
“是呀,”他表示同意。“不过这是迟早的事儿。她也明白。”他寻思,表明他知道这个已故女人的心事也没有什么不妥;他们互换的那个夜晚,辛迪就在加勒比海。他本来要的是辛迪,却跟塞尔玛缠到一起了。现在两个都无欲无求了。
“你知道,是吧?”辛迪说。“我是说,如果你病成那样,你就感觉到时候不远了。你什么都感觉得到。”兔子想起在她的喉咙窝儿上有个小十字,她穿上泳装时,你就看得见,而且,像她这一代的很多人一样,她是怎样迷上了鬼画符之类的东西——占星术,预兆之类——尽管还不像英格尔芬格老弟的女朋友瓦莱丽陷得那么深,那可是个真正的老派嬉皮士,六英尺高,挂着滴滴答答的珠子。
“也许女人比男人更敏感,”他对辛迪把话说得十分圆通。他又扭捏出了一点儿直率。“我最近身体有点儿问题,给我的感觉是,我在恍惚中走完了我这一辈子。”
这话对她来说太深沉,太具有忏悔意味了。在过去他和辛迪的关系中总隔着一堵墙,正好就在她那双明亮的黄油硬糖般的棕色眼睛后面,有一个信号叫停的障碍。傻兮兮的辛迪,塞尔玛是这样叫她的。
“有人告诉我,”他告诉她,“你在金黄鹂附近那个商场那面的一家时装店里干事。”
“我还真想辞掉呢。我的收入是从韦布的赡养费里扣的,我干吗还要费这个劲儿?你看得出那些福利妈妈们是怎样过的。”
“嗯,”他说,“有个事儿干你就能进入外面的世界。认识一些人。”认识上个男人,再结婚吧,这是他没说出口的想法。可是谁想拴那样一板牛肉呢?现在你要是跟她乘太阳鱼玩,坐一个就会压沉一个。
“我正想着当一个理疗医生。时装店还有一个女孩正在学整体按摩。”
“听起来挺好,”哈利说。“针对的是哪个隙儿呀?”
这话粗得够呛,所以她就大胆开口了,“你和塞尔玛——”但她又打住,眼睛瞅着地面。
“是吗?”那种老障碍使他没法儿鼓励她。她不是他要为之扮演塞尔玛的孤凄情人角色的观众。
“你会思念她的,我知道,”辛迪虚弱地说。
他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坦白地说,詹妮丝和我最近见哈里森两口子的次数也不是那么多——罗尼退出俱乐部了,他说太费钱,我呢,今年夏天简直就没有机会过去一趟。情况不同了,老一帮人全走了。大都是些愣头青儿。他们能把球打到一英里开外,周末赢个满堂红。我的儿媳妇带着孩子在那里的池子里游泳。”
“听说你又回摊场了。”
“是呀,”他说,说不定她知道情况了,“纳尔逊脑子犯潮。我也只不过守住摊儿就是了。”
他心里嘀咕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但她正从他身边望过去。“我得走了,哈利。瞅着韦布嬉弄他那个傻得可笑的小玩偶,我一秒钟都呆不住了。他都六十出头的人了!”
幸运鬼。他一直搞到了六十岁。就在她的气话强加在空气中的那一段小小的沉默中,一架飞机飞了过去,它的身后拖着高亢沉闷的吼声。他不十分友好地笑着告诉她,“你们大家把他养年轻了。”一个你忍受了那么凶的渴求咬啮弄不到手的女人,当疼痛过去了之后,你还是忍不住心生一点怨恚的。
有些人开始溜号儿了,哈利想他该过去跟罗尼说句话才是。他的老现世报正站在一个松散的人伙儿里,其中有他的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女人。阿历克斯,那个电脑通,留着短平头,一副近视眼的傻样儿。乔吉则是一头未来演员的放纵长发,为参加妈妈的葬礼特意穿的外套,打的领带,看上去像一套戏装。小罗尼有张最讨人喜欢的脸——塞尔玛的笑颜——一身户外干活的人特有的肌肉和棕黄的皮肤。跟他们一一握手时,使他们吃惊的是哈利居然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当你跟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时,有些魔力就溅到她的子女的体内了,因为她也为他们叉开过双腿。
“纳尔逊怎么样?”小罗恩问他,从脸上的表情看,没有恶意。一定是这孩子,因为在布鲁厄到处跑,把纳尔逊的恶习告诉了塞尔玛。
哈利实打实地回答了他。“挺好,罗恩。他去接受了一个月的戒瘾治疗,现在他跟二十来个人一起住,他们叫什么来着,物质滥用者,住的地方他们叫‘概念住宅’,一座费城北的过渡疗养所。他在干义务工,在一个操场上帮教市内贫民区的孩子。”
“那就好,安斯特朗先生。纳尔逊是个挺好的人,从根本上说。”
“我再不去看他了,我就是受不了他们硬给你的那种家庭疗法。不过他妈和普露赌咒发誓说他喜欢这件工作,跟这些粗野的黑人小子一起干活儿。”
乔吉长得最漂亮,也是塞尔玛的心肝儿肉,由于无意中把这番谈话都听到了,便插了一杠子,“纳尔逊惟一的麻烦就是,他太敏感。他把什么事都搁在心上。在娱乐界,你就会学会背一甩把事儿撂开。你知道,操他娘的蛋,要不然,你就只好寻短见了。”他拍了拍后脑勺上的头发。
老大阿历克斯以他一本正经的傻样儿补充说,“我告诉你吧,加州的毒品让我也动了心,所以,这份费厄费克斯的工作到手时,我高兴极了。我是说人人都吸毒,整个周末他们都吸毒,在海滩上,在高速路上;人人都吸得恍恍惚惚。你怎么养活一家人,或者攒一点钱呢?”
她的孩子现在都是成人了,头上有了星星点点的花白头发,嘴周围也有了小小的智慧纹,有了老婆孩子,塞尔玛的孙子,瞅着他们的爸爸在这个野草纠结的世界寻求庇护。在哈利眼里,她的孩子比罗尼显得更加成熟,在罗尼身上,他总看见的是那个文里希巷子里出来的可憎的小兔崽子,中学时代更衣室里剌剌不休的牛皮大王。他一度爱过的人都悄然离去了,可罗尼总赖在那里,就像他自己臭烘烘的下体,就像天天脏的乔基三角裤。
罗尼可把伤心的鳏夫演到家了;他看上去像是从洗衣机里出来的,眼睫毛白花花地从眼泪泡红了的眼皮子底下奓出来,拳曲的黄铜色头发脱成了几绺灰丝,贴在耷拉着的耳朵的上方。兔子极力压制着他昔日的厌恶,捐弃他们的前嫌,于是把对方的手意味深长地捏了一把,嘴里说了声,“实在很难过。”
然而,满怀宿怨的恶鬼又在哈里森的脸上闪现出来,曾经还是一脸的横肉,现在显得憔悴,塌陷,青筋暴起。把儿子们撩了一眼,把脑袋朝那面一戳,他故意狠狠把哈利的胳膊一抓,将他领到别人听不见动静的地方,几步之外满是车辙的干泥地上。他用一种运动员抱成团儿急匆匆地说悄悄话的声音对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多少年来你一直在捶塞尔?”
“我——我从来没有多想你知道什么还是不知道什么,罗尼。”
“你这狗杂种。那天夜里我们在岛上互换只不过是个开头,对吧?你在这儿一直陪着她。”
“罗恩,我想你说过你知道。如果你觉得好奇,你应当问问她才是。”
“我不想惹她烦。她在挣扎着活命,我又爱她。到临了,我们谈过这事。”
“你这不是惹她烦?”
“她想洗刷洗刷,落个清白。你这狗杂种。还是老法师呢。我就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冷酷自私的王八蛋。”
“为什么?我怎么这么坏?也许她需要我,也许是互惠。”从罗尼的肩头望过去,哈利看见吊唁者在等着告别,神色犹豫,意识到了这番仓促谈话的激烈程度。哈里森已经面红耳赤,说不定兔子也好不到哪里。他说,“罗尼,人们看着呢。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再没有时候了。只要我活着,就不想再见到你。你让我恶心。”
“是呀,你也让我恶心。你一直都是,罗恩。你只知道动家伙,不知道动脑筋。如果塞尔吃不消你那堆臭狗屎,时不时地给自己放一天假,谁能怪她呢?”
罗尼更是面红耳赤,而且眼里泪水盈眶了;他一直没有放开哈利的前臂,仿佛这一抓是他跟亡妻最后一次温暖的接触似的。他压低声音,情绪更加激动;哈利只有低下脑袋才能听见。“你捶她,我才不管这种屁事呢,要我的命的是你只干活,却屁事不管,她对你着了魔,可你只顾舔光吃净。你这个心里只有自己的嗍鸡巴的狗东西。她把自己白耗到你身上了。她违背了自己的一切信仰做事,你却无所谓,你不爱她,她心里清楚,她亲口告诉我的。她在医院里告诉我的,要求我的宽恕。”罗尼吸了口气,接着往下说,但泪水哽住了他的喉咙。
兔子自己的喉咙也痛起来,心里想着塞尔玛和罗尼最后的一幕,当她的身体里的爱消耗殆尽时却背叛了自己的情人。“罗尼,”他悄声说,“对她我可不是无所谓的。真的。她可是个让人销魂的女人。”
“你这嗍鸡巴的狗东西”成了罗尼的全部说辞,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们俩都转过身去面对那些吊唁者,他们正在等着致过意就爬进车子,回去利用这个热辣辣、雾蒙蒙的星期六剩余的时间,因为玳璊德县到处是要修剪的草坪,要锄草的花园。詹妮丝和韦布也在这些瞪着眼睛等的人中间。他们一定猜到了这番谈话的内容,其实,这里的人大部分肯定都猜到了,即便是那三个儿子。尽管他每次到箭谷来,一直都小心谨慎,总是把他的丰田藏在她的车库里,而且从来没有被哪个生了病提前离校回家的孩子或者从一个未锁的门里进来的修理工在床上捉住,但这些事情总有法子泄露出去的。就像一个轮胎,跑气只需一个针眼儿。人们感觉得到。话已经传开了,或者现在会传开的。嘿,操他娘的蛋,就像乔吉说的。操他们大家的蛋,包括韦布的小丫头片子新娘,看样子她兴许怀上娃了。这个韦布,这个人物还真有两下子。
事情可巧了去了。罗尼和哈利,哈里森和安斯特朗,以一种排练过似的精准,来了个十字大交叉。尽管眼皮红滋滋儿的,喉咙生疼生疼的,两个人还是笑眯眯儿的,面对着这一小群眼巴巴儿地瞅着的人,干净利落地沿两条路交叉而过,朝各自的亲人走去,哈利走向穿着白边宽肩海军蓝套装的詹妮丝,罗尼回到儿子们身边和他的丧事的中心位置上去。一朝为队友,永远是队友。兔子,想起罗尼有次怎样在大西洋城把鲁丝戳捣了整整一个周末,然后还大言不惭地向他胡吹了一通,所以一点替他难过的感觉也没有。
我爱你为我做的贡献,丰田。这是公司发下来挂在大展览橱窗里的新纸旗上的话。有时候,站在橱窗前,当一朵饱含雨水的云遮暗天空,或者一辆闭合式卡车开上来经过紫杉树篱到服务部门前办事的时候,哈利突然看见玻璃窗中自己的映像,看到他是多么高大,在这个星球上占了多少空间,所以暗暗吃惊。上个月作为山姆大叔走在空荡荡的车道上,他已经感到自己高得出了格,仿佛他的脑袋是个巨大的气球在进行曲上空飘浮。尽管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具有的是一种无害、消极的精神,一种平稳、渺小的声音,不想搞任何伤害,不想在任何地方落入圈套,也不想死,但从外面看见的这另一个自己,一个六英尺三的以前的运动员,体重至少也有二百三十磅,一个鬼魂,穿一身滑溜溜儿的夏装,全身像打过蜡似地闪光,一个大脑袋,上面蓬蓬松松、影影绰绰的头发是在“剪乐美发店”剪的(不分男女,起价十五块),正好压在耳朵上,一个怪可怕的大块头,有能看的眼睛,能抓的手,能咬的牙,一个身体,一顿吃的可让三个埃塞俄比亚人饱餐一天,一个汽油、电、报纸、碳氢化合物和碳水化合物的无耻消费者。一个老板,穿一身亮闪闪的西服。他近来的心脏病就像他忍受大疼痛出了大价钱镶了牙冠的大牙,已经成了他受人尊敬的完善装备的一部分。
哈利今天需要一个良好的自我形象,因为十一点丰田公司的一位代表,一位岛田夏目先生要来摊场视察,迄今为止,显现出的只是他的一笔仔细的签名,每个字母都是单开写的,签在加利福尼亚托兰斯美国丰田汽车销售公司总部的米色硬信笺上。在查利指点下由詹妮丝雇用的两名会计师剖析出的财务不规的说法已经过滤到上面去了,而且越来越高,因为先有马里兰格伦伯尼的中部大西洋丰田的一些书信,接着是巴尔的摩丰田汽车赊销公司各办公室的邮件,然后又是直接从托兰斯来的彬彬有礼、说一不二的公函,上面是岛田先生的签名,用的似乎是一支老式的笔尖粗短的自来水笔,天蓝色墨水。
“紧张吗?”艾尔薇拉问,穿着一身薄薄的泡泡纱套装踅摸过来。由于天气炎热,她把后面的头发剪短了,露出颈背上性感的黑色绒毛。纳尔逊是不是经常打她的牙祭?如果普露不供应,他只好打别人的牙祭了。除非可卡妞儿够泡,要么这小子是个暗处的“欢欢”。在他能够容忍思考儿子的性生活的范围内,艾尔薇拉似乎有点儿过于高雅,过于中性,不会轻易做这种事情。不过哈利也许在低估世界上的能量:既然他自己的情况日渐松懈,他容易这么想。
“还可以,”他回答。“我看上去怎么样?”
“威风八面。我喜欢这套新西装。”
“是种灰色金属纤维。他们搞月球航天器那会儿研制出的料子。”
外面的车场上,本尼正向一对年轻夫妻表演着一种开车门和合引擎盖的舞蹈,这小两口儿总是大眼瞪着小眼等着要对方拍板,一下子同声说起话来,然后又一起沉默下去,一块钱都不想叫人骗走,搞得神智都瘫痪了。八月份的销售方兴未艾,丰田提出给一千元的返还。从前你只是明码标价销售。不存在讨价还价的事儿,要买就提货,不买就走人,优质产品。他们原有的纯洁已被美国生意经败坏了。丰田已经甘心堕落,投身到这种混战中来。“你知道,”他告诉艾尔薇拉,“摊场这些年一直卖这些车,我倒是想不起有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光顾过。我总以为他们都呆在丰田城里享受茶道呢。”
“还有艺伎,”艾尔薇拉狡黠地说。“就像那位宇野先生。㊟”
听了这一专门的影射,哈利笑了。这丫头——婆娘——锐气依然。“是呀,他这位娱冶首相好景不长久,是吧?”
她今天的耳坠就像寺庙的风铎串儿,又小又弯的暗银盖儿用金属丝串成椭圆形,哆哆嗦嗦,每个有蝶茧那么大。它们颤抖着,带着些微的气愤,因为这时候她告诉他,“其实面对岛田先生的应当是纳尔逊和莱尔。”
他耸了耸肩。“你有什么法子呢?律师最后拨通了莱尔的电话,这家伙给他的只是一通嘲笑。说他下床上厕所都得吸氧,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还说这病已经扩散到大脑,他都搞不懂律师在说什么。又说他不得不卖掉电脑,一张盘也没留下。换句话说,他告诉律师去——去跳河好了。”把“操他娘的”这类话憋在心里也许是向艾尔薇拉献殷勤的一种方式,他不得而知。虽说上场晚了,但你总得试着一搏。他喜欢她这瘦骨伶仃的模样儿——相形之下,普露,甚至詹妮丝都显得粗壮——她身上有一种凉爽娴静的气息,他觉得十分惬意,就像你听不见说话,只看见闪亮的电视荧屏。“我也只有笑一笑了,”他说,指的是莱尔上次的交谈。“死也有它的好处。”
她在他身边问道,“纳尔逊过一个来礼拜会回家吗?”
“日程表是这么定的,”哈利说。“夏天过得飞快,是吧?傍晚你可以注意得到。天气依然暖和,但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了。这是一件你年年都忘掉的事情,夏末的黑暗。蝉。晒透了的草坪的气味。除了今年夏天雨多得要命——在我的小园子里,天哪,杂草一个劲儿地长,莴苣和花菜秆儿细吱吱地高,快要翻倒了。豌豆蔓儿铺展开来像爬山虎,翻了篱墙都进邻居的院子了。”
“至少,不像往年夏天热得那么怕人,”艾尔薇拉说,“往年人人都不住点地谈什么温室效应。说不定就没有温室效应这回事呢。”
“噢,有的,”兔子告诉她,带着一种浑然不觉的确信。111号公路对面,在红礼帽形的“必胜客”屋顶上,一群已经南飞的椋鸟,点缀在几行电话线上,活像一小节五线乐谱。“我活不到那一天的,”他说,“可是你可以,还有我的孙子们。纽约,费城,它们的码头会淹到水底下,一旦南极开始融化。泽西海岸统统完了。”罗尼·哈里森和鲁丝;什么狗屁东西,那家伙。
“他怎么样,你常有他的信儿吗?纳尔逊。”
“他给我们寄过两张自由钟明信卡。听口气倒挺高兴。在某种程度上,这孩子总在寻找更多的结构,那是我们没法儿给他的,我想康复项目结构很大。他跟普露通过电话,但在这当口,他们不鼓励跟外界过多的接触。”
“普露对一切是怎么想的?”哈利想象得到吗?这里有种浓厚的兴趣锋芒,仿佛电视机一关有种声音唰地闪回了一下。
“很难知道普露是怎么想的,”他说。“我的印象是他把自己打发走之前,她正准备收拾摊儿离婚。她,詹妮丝和孩子们已经去波科诺斯湖了。”
“这一下你一个人挺孤单的,”艾尔薇拉·奥伦巴赫说。
这会不会是在投石问路?他是不是该请她过去?在窝里举杯对饮,摸摸她黑黑的颈背,看看在那间斜斜的闲置的卧室里,她的毛屄是否受用,在他们搬进去以后,所有的旧《花花公子》都藏到那里的壁橱里了——那个精瘦的年轻女性的身体在他身上设法满足它的欲望,这种想法就像想到雪崩一样令他震动。这会破坏他的日常生活。“到我这种年纪就无所谓了,”他说。“我可以看看想看的电视节目。《国家地理》呀,《迪斯尼》呀,《自然世界》呀。詹妮丝在家里总叫我们看那些家庭情景节目,上面人人都在起居室里胡闹。那个《罗莎娜》,我问她到底从中看出了什么鬼名堂,她告诉我,‘我喜欢她。她胖乎乎的,糟嗤嗤的,坏兮兮的,像美国的大多数女人。’我看得越来越少。我想办法喝上一罐啤酒,早早地上床睡觉。”
这位年轻的女子无声地表示要走了,回到她巴拉圭方向的隔间里去。但他喜欢她呆在身旁,于是冷不丁地问,“你知道我讨厌听到谁的情况?”
“谁?”
“皮特·罗斯。你最近在《旗帜报》上看没看到他以前怎样陷进了水深火热的境地?1980年他和费城队的其他一些人服安非他命时叫人抓住,俱乐部把迪兰·利奇,惟一承认的一个,卖了,其他几个厚着脸皮死不认账。”
“我撩了一眼。是个布鲁厄医生提供的方子。”
“对,我们自己的这个小镇子。正因为这样,他认为现在他可以蒙混过关了。谁也不想自作自受,人人都想事事得手。奥利·诺思,毒品贩子,大牢塞满,人人伤心欲绝又怎么样呢?无法无天,焚烧国旗,操他妈的谁管呢?”
“别自寻烦恼了,哈利,”她说,拿出她那副母亲样儿,打起了退堂鼓。“满世界都是骗子。”
“是呀,我们应当知道这一点。”
她已经背过了身,没有做任何反应。兴许她一直在玩纳尔逊的㞗呢。
“反正我总认为他的球玩得够臭的了,”他觉得非说出来不可,指的是罗斯。“你要是全靠乱挤硬碰来玩球,那你就索性别玩。”
外面,酷暑天的户外,湿热的光与影的交替又闪回出他自己不祥的映像,哈利注意到那焕然一新的紫杉树篱——他让一家草坪服务公司把枯死的灌木换掉,重铺了树皮覆盖层——又聚集了一些从111号公路上刮进来的比萨包装蜡纸和聚苯乙烯泡沫塑料的咖啡杯。他不能让他们的日本客人看见这样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他走出去,污染了的热空气,从柏油路上弹起来,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左边的肋骨一紧。他往舌头底下放了一片硝酸甘油,让它慢慢儿地融化着,才开始弯下腰来。废纸好像越捡越多——糖纸啊,烟盒上的玻璃纸啊,被雨水泡皱、被太阳晒黄的广告传单和整页整页的报纸啊,软饮料大杯子,还盖着塑料盖儿,插着吸管,融化了的冰形成的脏水还在晃荡。世界上的废物没完没了。他应当带一个垃圾袋出来才是,他两只手都占满了,当他把手指头展成扇形试图再捡一张又皱又粘的硬纸板时,感觉到他的脸都涨红了。就在哈利还在捡垃圾的当儿,一辆大轿车飕地一下开进了车场,他只好赶紧跑进去把烂纸统统塞进办公室的废纸篓里。嘴里喘着粗气,心脏怦怦直跳,他的金属纤维灰色西服上装纽扣绷得紧紧的,便急忙跑过展厅到入口处迎接岛田先生,跟他握手,用的是一只没有洗掉街上的砂砾、干糖和依然黏糊糊的比萨浇头的手。
岛田先生是个无可挑剔的精干男子,身高约五英尺六,拎一只薄得惊人的牛血红公文箱,穿一身烟青色西服,上面有种几乎看不见的细条子,协调地展现出身子为浅蓝色的衬衫上钉着金链扣的一截整齐的翻边袖口和又高又白的领子。他的样子密密实实,活像一个连旮旮旯旯儿都填满了大号铅弹的豆弹袋子,体态很好,尽管矮胖了点,他那张并非不友善的脸上闪着加利福尼亚太阳晒黑的亮光。“见到你大大的好,”他说。“地方最好。”他英语讲得很自如,但口音太重,哈利得反应秒把钟才能回答他。
“呃,严格地说,这一带并不算最好,”他答道,但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够策略,因为丰田干吗把自己的特许经销点安排在一个烂地方呢?“我的意思是,我们出名的是农业区,带六角符号的谷仓之类的东西。”他心里纳闷儿他是不是应当解释一下“六角符号”,但又认定划不来。“你想看看设施吗?看看安排吗?”以免“设施”人家听不懂。跟老外说话你还真得考虑考虑语言。
岛田先生慢腾腾地,硬橛橛地把脑袋和肩膀一起转过来,先转到这边,然后转到那边,看了看展厅。“我明白,”他笑了笑。“在托兰斯我也研究照片和露面布置肚。啊!格爱的侣士!”
艾尔薇拉已经离开了办公桌,大模大样地朝他们的客人走来,把腮帮子往里一咂,使自己更富有魅力。“奥岛小姐,我是说岛田先生”——哈利一直在练习这个名字,告诉自己前面与“戳捣”的“捣”相似,后面与“嗍舔”的“舔”接近,结果在紧要三关还是乱了套——“这位是奥伦巴赫小姐,我们最好的营销代理之一。代理人之一。”
岛田先生本能地双手贴腿先向她微微鞠了一躬。他们握手的时候,好像两个人都想用自己的笑脸把对方打倒。他们握的时间也太长了。“主意大大地好,让两个性别的人搞销溲,”他对哈利说。“越来越普通的事。”
“我不知道干吗用了这么长时间才想到这一点,”哈利承认。
“好主意耗时间,”对方说,有点儿敛容了,让一抹告诫的严厉把他丰厚而平展的嘴往下一拽。哈利从小就记得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对他们巴丹的战俘是何等残暴。珍珠港事件后你首先听到的是他们小得可笑,驾着微型潜艇和所谓的“零式”飞机,然后,随着太平洋战事早期的失败滚滚而来,又听说他们疯狂地效忠自己的天皇,纯粹是些机器猴子,只有用火焰喷射器才能把他们从藏身的洞穴里烧出来。从此以后,我们走过多长的路啊。哈利感到涌动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情,对一个并不需这种情感的世界的认同。岛田先生似乎在问艾尔薇拉是不是挞球。
“你是说打网球?”她反问。“打,实话实说。方便时就打。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张扁脸突然堆起灿烂的褶纹,然后,像猴子一样飞快地拍了一把她的手腕,在她太阳晒黑的皮肤上明显有一条较白的带子。“汗带,”他说,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好聪明,”艾尔薇拉说。“你在加利福尼亚一定也打。人人都打。”
“只要有空。五棋,在争取四棋。”
“妙极了,”她回应道,不过眼角向上撩了一眼哈利,在问她这个艺伎得当多久。
“好的接球,不用反手,”岛田先生告诉她,还做着示范。
“转身背朝球网,球拍往后压低,”艾尔薇拉告诉他,也做着示范。“把球从正面击出去,别让球打了你。”
“说话很专业,”岛田先生告诉她,粲然一笑。
毫无疑问,艾尔薇拉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你看得出她在球场上会是怎样的纵横应对,动作敏捷。哈利开始放松了。这一堂虚拟网球课上完以后,他领着客人走马观花。先经过的是办公场所,然后穿过配件部搁架排成的隧道,配件部经理助理罗迪是个漂亮得邪乎的青年,一头平直的长发吊在脸上,他得不住点地往后捋,他满脸满手都沾着一层灰色的油腻,恶浊地白了他们一眼。哈利没有介绍,生怕给岛田先生沾上一点油污。他把客人领到震天动地、洞穴似的维修部的铜栅门前。这里的维修部经理原来是曼尼,是哈利十五年前从弗雷德·斯普林格手里接收过来的,现在已被阿诺德取代,此人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有机械学校的高级学位,他在那里学会了穿可洗的工作服,这给他一种丘比特娃娃或雪人的模样儿。岛田先生在回声震天的维修部边上踟蹰良久——金属对金属的锤击声中穿插着男人的咒骂声——然后退了一步问,“库员宾行的好?”
这肯定是指“品行”。哈利想到这些机修工,想到他们牢骚不断,时不时地喝咖啡休息,要求越来越多的补贴,想到他们周一常常宿醉未醒,不能上班,周五又形迹可疑,提前溜号,不过还是嘴上说,“很好。一小时净挣二十二元,包括奖金和补贴。我十五岁初次干活时,一小时才挣三毛五。”
岛田先生不感兴趣。“褐人库员,有的?我看没有。”
“是呀,呃。我们倒是想雇几个,但很难找到合格的。两年前我们雇过一个男的,干得一手好活儿,人缘儿也好,可是我们最后还是把他放走了,因为他不是迟到,就是干脆不来。我们要他说说道理,他说他是按非洲裔美国人的规矩办事。”哈利不好意思告诉他那人的外号叫什么——黑鬼。至少我们不再像他们东京那样卖有黑鬼嘴唇儿的黑三宝洋娃娃了,他今年夏天还在《六十分钟》上看见过。
“丰田努力成为待遇公平的库主,”岛田先生说。“要成为你们脱元社会的好公民。在肯塔基乔治城的工强里,很多褐人干活。不光流水线,管理岗位。”
“我们会尽力的,”兔子向他许诺。“这是一个保守地区,不过情况正在改变。”
“很漂亮的地区。”
“对。”
回到展厅里,哈利觉得必须解释一番,“墙和木活的这些颜色是我儿子选的。我儿子纳尔逊。换了我,会选某些,唔,浅淡一些的颜色,但他一直是这里的实际经理,而我一年里有半载呆在佛罗里达。我太太喜欢那里的阳光。噢,对了,她也打网球。喜欢这项运动。”
岛田先生粲然一笑。他的嘴唇扁平得像是贴在玻璃上一样,他的眼镜,眼镜上有点儿方的金边儿,似乎跟眼睛贴得分外地紧。“我们知道纳尔逊·安斯特朗,”他说。这个姓里辅音很多他念起来有些麻烦,把它念成“安克—啊—痛”。“丰田公司一个最有名的人。”
哈利的胸又是一紧,皮带下面尿有些夹不住了,这就告诉他经过这么多客套后,已经到了正题了。“要不到我办公室坐坐?”
“十分讷意。”
“让哪个姑娘给你弄点什么?咖啡?茶?当然不像你们的茶。不过是一袋立顿茶。”
“没有也好。”他相当随便地进了哈利的办公室,坐在那把办公桌对面客户坐的塑料椅上,扶手镀了铬,还加了衬垫。他把那只薄得出奇的公文箱放在腿上,双手搭在上面轻轻地十指一交叉,合在一起,露出两截令人目眩的白袖口,他等哈利在办公桌后面坐定,然后开始做好像是准备好的一篇发言。“在日本,”他说,“我们总是崇拜美国。作为战领期间的一个孩子,对美国大兵十分庆仰,他们的快乐随片的样子。敌兵,但不是坏人。厉害人。我们天皇的顾问们引讨他走上不幸的路,所以麦克阿瑟将军,我们觉得他就像天皇,遥远,一流。我们努力按他的意千办事——重千烧毁的城市,学奇民主方式。日本人起初对美国毕恭毕敬。你知道丰田的故事。起初不很大,然后大了些,我们为巧人物的钱生产更好些的产品,是不?你们要的,我们有的,是不?”
“好口号,”哈利告诉他。“比起最近下达的一些,我更喜欢这一个。”
然而岛田先生不希望被人打断,哪怕是轻微的打断。他那双油亮油亮、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的手坚定地压在那只薄薄的牛血红公文箱上,他上身前倾,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然厄,战后这些年,日本人,男的女的,对美国大大尊敬。求像大哥哥一样。但是最近这个阶段大哥哥表现的求像巧弟弟,老系哭鼻子,发牢消。贸易上要很多的优惠,说日本人的不公平竞争。为什么不公平?做了一些东西,大大地便宜,即便加上关税和运费,人们起欢,人们买。旧时代美国的方式。但在新时代美国不做东西,只搞合并,搞获取,呛低税率,高举国债。不出,只入——外国货,外国资本。美国的什么都拿,什么也不给。求像大褐洞。”
岛田先生对这种时新的类比和他对英语无可辩驳的掌握洋洋得意。他自个儿笑了笑,然后吧嗒两下,把公文箱打开,像枪响一样吓人。他从里面拿出一张米色硬纸,上面稀稀拉拉地点缀着一些打印出来的数字。“按照这里的数字,从88年11月到89年5月,斯普林格汽车行缺报九辆丰田车的销售,按厂价从金额为一十三万七千四百元。这个数目掐上到这个日期为止的利息为一十四万五千八百元。”他鞠了一个本能的半克制的躬,便把这张纸从办公桌上递了过去。
哈利用他的一只大手把它按住,说道,“是呀,呃,不过这是我们雇的会计师们把这一切举报给你们的。并不是说作为一家公司的斯普林格车行想骗谁。这是一种操蛋的——一种异常的——情况,已经被发现,正在纠正当中。我儿子有吸毒问题,又雇了一个坏蛋当主任会计师,两个合起伙儿把我们大家都糊弄了。还有布鲁厄信贷银行陷进另一个骗局里——他们让一个死了的共同的朋友买车,你能相信吗?不过听我说,我太太和我——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讲,她是这儿的主儿——我们决意偿还我们欠的中部大西洋丰田的每一分钱。还有,什么时候我倒想看看你们是怎么算那笔利息的。”
岛田先生身子稍稍向后一靠,发表了他最简短的讲话。“多久?”
哈利孤注一掷了。“八月底。”还有三周。他们也许只有搞一笔银行贷款了,而布鲁厄信贷银行已经在调查他们的案子。得,让詹妮丝的会计师支招儿去吧,如果他们是那么聪明的话。
岛田先生的眼睛在嵌进他的扁脸里的镜片后面眨巴了两下,而且似乎同时点了两下头。“八月底。一分二的利息按标准的丰田汽车赊销公司贷款一月一期的复利计算。”他啪的一下把公文箱关上,把它立在座椅旁边。他斜着眼睛凝视着哈利办公桌上镜框里的照片:詹妮丝,三四年前还留着刘海,穿着缀满了闪亮的金属片的长连衣裙,准备出门去参加瓦尔哈拉坞的除夕晚会,是一张闪光摄影彩印照片,是费恩·德雷奇塞尔用一架尼康自动相机拍的,那是伯尔尼刚刚送给她的修殿节㊟礼物,照片洗出来好得惊人,詹妮丝那张期待着晚会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许多,有点儿曝光过度,焦点没有对准,显得目光迷离;纳尔逊的中学毕业照,穿一件颜色鲜艳的运动服,打着领带,长得像女孩子那样的头发披在肩上;还有一张纳尔逊离任时留在桌子上、装在镜框里的黑白照,那是哈利上学时摆着姿势照的,穿着篮球运动衣,把球举在亮晃晃的右肩上好像是在瞄准投篮,留着小平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背心上印着“佳山”字样。
岛田先生在椅子上的坐姿不是那么笔直了,这表明到了一个新的不那么正式的谈话层面。“现在的年轻人最有趣,”他决定说话了。“不像人类大部分历史上那样害怕饿死。不像不久以前那样害怕原子弹。但还是有害怕的东西——不快乐。在日本也一样。南牛仔裤、摇滚乐没有造成足够的快乐。从前,在日本,很简单的东西就叫人快乐。某个时刻鱼塘上的月匡。竹林里蟋蟀唱歌。很小的事情带来很大的情坎。日本一个巧岛国,必须用几乎没有的东西做事情。不呛没完没了的中国,不呛美国,没岫井,没大空间。我们只有我们的人民,他们的纪努。眼下在加泥福尼亚僧活了五年,使我失望,美国的人中撅乏纪努。很多好的品质,当然。好的网球,好的心肠。托托的开心。我有许多最亲爱的美国朋友。他们从是套歉,因为富兰克您·罗斯福时代给日本人搞了拘留营。我吃惊,从是对他们说,‘是战争!’战争中,人们需要纪努。不仅仅在战争中。和平也系一种战争。我们现在不打美国人、英国人,而打日产,本田,福特。丰田代理处必须是一个纪努的替方,一个秩序的替方。”
哈利觉得他必须打断一下,他不喜欢这种独白趋向。“我们认为这个代理处就是这样。销量今年夏天上升了八个百分点,一反全国的颓势。我总是对人说,‘丰田一直对我们好,我们也一直对丰田好。’”
“不会再有了,对不起,”岛田先生简捷地说,又重新开始:“在美国,我感到迷人的是秩序与自由之间的斗争。人人说自由,所有的报纸电似节目主持人每一个人。多多的乐爱和议论自由。踩滑板的要使用海滩木板路撞倒可怜的老年人的自由。拿收音机的褐人要用超高嘈音表现自我的自由。男人们要有枪和向公路上的其他人随便射击的自由。在加泥福尼亚,狗屎多的让我吃惊。到处狗屎,狗必须要有到处拉屎的重要自由。狗自由比干庆草地和水泥人行道更重要。在美国,丰田公司希望在自由的海洋里制造秩序的讨屿。希望在外部世界的需要和内部存在的需要中间,在日本我们叫的giri和ninjō㊟之间打造适当的并衡。”他身子往前一倾,又宽又白的袖口一闪,敲击着哈利办公桌上的那一页数字。“太多的混乱。太多的狗屎。八月底给钱,不起诉犯罪行为。但在辛格车行,丰田特许经销点不会再有了。”
“斯普林格,”哈利不假思索地说。“听着,”他抗辩道。“对我儿子崩溃谁也没有我难过。”
现在打断的却是岛田先生;他的演说,带着它以日本话在他脑海里形成的多少美丽的影子,已经把他煽起来了。“不光是儿子,”他说。“谁是那种儿子的父母?他们在哪儿?在佛罗泥达,享受阳光和网球,而小孩用车玩游示。纳尔逊·安克—啊—痛大大地小孩管不了丰田代销处。他给丰田公司羞脸。”这一声明把他扁平的嘴唇向下拉得老远,显得吹胡子瞪眼,怒容满面。
哈利无望地争辩道,“你们要经销人员年轻化,为了吸引年轻客户。纳尔逊过两个月就三十三了。”他想就是向岛田先生解释这个年纪已经到了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救赎全人类,也不过是白费唇舌,说不定还有冒犯之嫌。他做了最后的抗辩:“你们会失去所有的善意。三十年来布鲁厄人已经知道到哪儿来买丰田。就在111号公路这儿。”
“再不会了,”岛田先生声明。“太多的狗屎安克—斯特朗先生。”他的第三次叫名字的努力几乎成功了。你还不得不佩服人家。“丰田不喜欢别人用它的斩品玩坏游示。”他捡起他的薄公文箱站起身来。“你把票据留着,还要来很多文件。最徐快而又遗憾的访问,对共同感兴趣的问题很好的交谈。也许你会好心跟大翘司机讨论讨论找到去422公路的最好的路。那里有克劳斯先生的代销点。”
“你要去看拉迪?他过去在这儿干活。他的所有知识都是我教的。”
岛田先生已经挺直了腰杆,一身暗条子烟青色西服。“好老师不总是好父母。”
“如果拉迪要当城里的独家丰田代理,他应当甩掉马自达。那种汪克尔发动机从来没有真正好使过。太像一只松鼠笼子了。”
哈利感到头重脚轻,因为已经一刀两断了。期待是最折磨人的,撒手倒也落得几分轻松。“噢对了,祝愿凌志交好运,”他说。“人们想丰田时没有豪华的概念,不过事情会变。”
“事情变,”岛田先生说。“是世界的可悲的秘密。”外面在展厅里,他问,“格爱的侣士呢?”艾尔薇拉咯噔着轻快的步子从展厅地板上走过来,她的耳环顺着两面的下巴尖儿表演着一种舞蹈。他们的客人问道,“景问能要名片以便将后联系?”她从套装口袋里掏腾出一张,岛田先生接过去,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双手贴腿鞠了一躬,然后,为了留下一种滑稽的美国式印象,模仿了一个反手击球的动作。
“你已经懂了,”她告诉他。“反手压低。”
他又鞠了一躬,然后转向哈利,咧着大嘴粲然一笑,脸上堆起的皱纹把镜框都顶起来了。“很多问棋都有考运。趁为时还不太反,应当按代销价买辆宁志。”这可能就是一个日本式的小小的玩笑吧。
哈利把那只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手用力紧捏了一下。“我想现在连辆花冠都买不起了,”他说,然后,为了反映一种善意,还真的想办法自己也鞠了一躬。他陪着客人出去走到大轿车前,那名黑人司机正靠在挡泥板上吃着一块比萨,一片云彩离开了太阳;一种无色无情的酷暑天的光辉使哈利不由得退缩了一下;一切玩笑都烟消云散了,他冷不丁地感到弱不禁风,嗒然若失。他无法想像没有了那又高又蓝的丰田招牌,没有了有点儿刺目的东方色彩、制作精良的汽车形成的那片闪闪发光的平静的湖,摊场会成什么样子。可怜的詹妮丝,她会惊厥不起的。她会感到她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然而她并没有过于强烈的反应;这些日子她更感兴趣的是她的房地产课程。詹妮丝已经修完了两门为期十周的课程,又开始修另外两门了。她常常跟同学打电话长谈下次考试,或者他们的老师,那个留了一把有趣的新胡子的密斯特李斯特的迷人的性格。“我相信纳尔逊是有某种计划的,”她说。“如果没有,我们大家坐下来,好好合计一个出来。”
“合计!二十万元打了水漂了!而且你再也没有丰田车好卖了。”
“丰田车就那么了不得,哈利?纳尔逊恨都恨不过来呢。我们干吗不搞一个美国车特许经销点——底特律不是大有东山再起的势头吗?”
“势头再大也供不起纳尔逊·安斯特朗。”
她假装他是在开玩笑,所以说道,“你不会是吓唬人吧?”随后她看了一眼他的脸,她看见的是一幅让她惊心惨目的景象,于是从厨房里走过去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哈利,”她说。“你言重了。别这样,爸爸过去常说,‘有上就有下,有下就有上。’纳尔逊一周后就回家了,他不来我们实在什么也干不成。”飞蛾在厨房纱窗上一个劲儿地瞎撞着,外面八月初的傍晚具有这个季节特有的那种融和的色彩:光已经收敛,而夏日的温暖依旧。白昼一天天变短,一种枯草和鸣虫的干巴甚至已经潜入了这个大雨不断的夏天,在哈利的记忆中,这个夏天,玳璊德县的雷雨和山洪是前所未有的。外面,在他们的院子里,他注意到已有几片垂樱上飘落的黄叶,几根逐渐枯死的紫罗兰花梗。在这种孤寂和困倦的心态下,他越来越拉近了与土地的距离,这位熟悉的母亲的裙子里,灌木丛下面的阴影里,仍然藏着他的婴年。
“操蛋!”他说,三个月前感到绝望的普露用这话宣布跟他睡觉,从此以后对他来说这一度成了一个充满魔力的字眼。“纳尔逊能有什么计划?他不进大牢就算洪福齐天了。”
“你不会因为偷自家的东西进大牢的。他还有个医疗问题,他有病,跟你有病一样,只不过那是毒瘾,不是心绞痛罢了。你们俩病情都在好转。”
他在她的言谈中,越来越多的听到的是别人的声音、见解和一种从远离他的地方搜集起来的道理。“你一直跟谁谈话来着?”他说。“你那口气听上去就像那个万事通多丽丝·考夫曼。”
“埃伯哈特。我已经有好多星期、好多星期没有跟她说过话了。不过倒是有几个上房地产课的女人,下课后我们去松树街的那个小地儿,环境不太粗野,至少直到最近,其中有一个,弗兰茜·阿尔瓦雷斯,说你得把任何上瘾的现象看成一种医疗状况,就像人们得了流感,要不你就会发疯,怪罪周围有毒瘾的人,好像他们能管得住自己似的。”
“那么你怎么认为纳尔逊的治疗会有效?就因为花了我们六千块,对这小子,这根本不算一回事。他进去只不过是想避避风头。有次你亲口告诉我他爱可卡胜于爱世界上别的一切。胜过爱你,胜过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孩子。”
“哎,人活一辈子,有时候你不得不放弃你的所爱。”
查利。莫非这就是她念念不忘的人,才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诚,如此聪明得可悲,坚定得聪明?在这八月的天光行将消亡的当儿,她的眼睛里有种阴暗,它在诱他进去分享她的女人生活教给她的一种聪明。她的手指头又摸了摸他的腮帮子,那种触摸就像你正想睡着时一只苍蝇总是落到你的脸上,薄薄的脸皮这里痒一痒,那里痒一痒。真烦人;他脑袋猛地一躲,想把她甩开。她把手抽了回去,但依然严肃地瞪视着他。“我发愁的是你,不是纳尔逊。是不是心绞痛复发了?喘不过气儿来?”
“时不时地疼一下,”他承认。“没有事儿,一片药就解决了。这只不过是我非认不可的一件事情罢了。”
“我纳闷儿你是不是早该做分流术了。”
“那个气球就够糟糕的了。有时候我觉得好像他们把它落在我身体里面了。”
“哈利,至少你应当多活动活动。你从摊场上一回来就在窝里看电视,然后就上床睡觉。你再也不打高尔夫了。”
“嘿,老一帮人走了,打它有啥意思。飞鹰那儿的小年轻儿可不想要一个老帮子配对儿。到佛罗里达,我会重新捡起来的。”
“这倒是我们该谈的另外一件事情。如果我们每年有半载呆在佛罗里达,那我拿到了营销资格证又有什么意义?我永远建立不起任何地方势力。”
“地方势力,你已经不少了。你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女儿,哈利·安斯特朗的老婆。现在又是个有名的可卡毒鬼的妈妈。”
“我说的是职业上的。这是密斯特李斯特的一个常用语。它的意思是人们知道你总在那里,不像某种不把工作当回事的人那样动不动就往佛罗里达跑。”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当斯普林格车行经理的时候,为了不碍纳尔逊的事儿,佛罗里达就好得可以窝藏我了,现在你认为你是个打工女郎了,我们就可以把佛罗里达忘了。”
“唉,”詹妮丝承认,“我想着一个可能性,为了帮助公司还债,不妨把公寓卖掉。”
“卖掉?除非我挺了尸,”他说,与其在表达自己的心愿,不如说在欣赏他自己的嗓音,它怒气冲冲,活像一出电视情景喜剧中那些永远暴跳如雷的父亲,也像电影《父母之道》中满头银发的斯蒂夫·马丁㊟,他们最近有天晚上看过这部电影,因为詹妮丝的一个同学说它非常滑稽。“我的血太稀,北方的冬天挺不过去。”
听了这番话,詹妮丝看样子要哭了,她那双暗棕色的眼睛热乎乎的、呆兮兮的,绝像小罗伊放声嚎哭前的样子。“哈利,别搅得我心乱如麻,”她央求道。“不到十月份,我连资格考试都没参加,我就不相信你立马就要带我去佛罗里达,到了那里,资格证没有任何用处,只有你可以跟几个比你老、比你糟的老头子打高尔夫。他们次次把你打垮,拿走你二十块钱。”
“可当你四处招摇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呐?摊场完蛋了,kaput了,或者不管日本话怎么说,finito㊟了,即便没有完,那小子治了个半拉子,你就要他回那儿去,他又受不了我在身边,我们彼此挤对,总看见对方不顺眼。”
“也许现在你不会这样了。也许纳尔逊只好容忍你,你也得容忍他了。”
哈利低三下四地告诉她,“我倒是愿意。”父与子齐心协力应对这个世界,从头开始重建摊场:这种景象一时间让他兴奋不已。跟本尼和艾尔薇拉一起吹牛皮,放大炮,而纳尔逊在外面那片车顶湖里漂来漂去,像卖烧饼一样卖着二手车。斯普林格车行回到了弗雷德搞丰田特许经销点以前的状态。不错,他们欠了几十万——政府欠的数以亿万计,才没人管呢。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希望,便摸了摸他的腮帮子,这是第三回了。现在,哈利每晚至少要起一次夜,要是看电视不只喝了一罐啤酒,还得起两次,所以学会了摸黑走过卧室,先摸着床头桌的玻璃面儿,再伸开一条胳膊瞎摸着走几步,够着了高高的梳妆台涂了清漆的光滑的边儿,再从那里摸向浴室门的把手。每一碰,他夜夜寻思,都留下了他指头尖儿皮肤上的一点儿汗渍和油渍,久而久之,就会使刷过清漆的梳妆台的边儿变暗,就像他的高尔夫球裤口袋的边子,由于年复一年,一轮又一轮,他把手伸进去掏球座掏球标,已经弄脏了一样;而他的触摸日积月累下来的那种污渍,他有时在平安无事地摸到浴室和它的发着冷光的灯的开关时想道,等他不在人世时,还会在那儿,在清漆上留下一块阴影,一星他的体油的微云。
“别逼我,亲爱的,”詹妮丝说,用的是难得一见的直截了当的恳求语气,这一下子复活了他做丈夫的情感,从而加快了他那颗又硬又老的心脏的跳速。“纳尔逊这件讨厌的事情其实一直是心里的一块石头,尽管我并不是经常流露。我是她妈,我感到丢人。到底会出现什么局面我心中无数。万事都像流水,捉摸不定。”
他的胸堵得慌;左肋笼一阵剧痛。他与纳尔逊并肩大干一场的景象飞逝了,犹如一场春梦。詹妮丝阴沉、直率得可怕、反常,他想用一个陈腐的笑话把她逗笑。“我老得流不动了,”他告诉她。
纳尔逊按日程安排从康复中心回来的同一天,两周内第二个美国国会议员,这回是个白人共和党人,在一次飞机失事中罹难。一个在埃塞俄比亚,一个在路易斯安那;一个是前黑豹党成员,这一个是前县治安官。你不能把当政治家看成在从事那种危险职业;不过它确实叫你飞。普露开车到费城北那个过渡疗养所接丈夫,詹妮丝在家看孩子。他们回来没过多久,詹妮丝便回到宾园的家中。“我认为他们应当彼此单独聚聚,他们一家四口,”她对哈利解释说。
“他看上去怎么样?”
她沉吟着用舌尖儿碰了碰上嘴唇儿。“他看上去……一本正经的。非常专注,平静。没有一点原来坐立不安的样子。我不知道普露告诉了他多少有关丰田撤销特许营销点和你答应这么快就要还的十四万五千元的事。我不想他一来就用这打他的脸。”
“那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气色好极了——他看样子胖了,这倒是真的——还告诉他你我都为他能坚持到底而骄傲。”
“呵,他问我了没有?我的身体?”
“确实没有,哈利——不过他知道,如果你还有什么毛病,我们或多或少会说一点的。他好像最关心孩子们。那种情景还真是非常动人——他把他们两个都领到妈妈过去养花种草的那间屋子,就是我们叫日光浴室的那间,向他们赔不是,说他这个爸爸没当好,并且向他们解释毒品的情况,他是怎么到一个地方去,人家教他怎样再也不要沾染毒品。”
“他有没有向你赔不是,说他这个儿子没当好?有没有向普露赔不是说他这个丈夫不像话?”
“我不知道他和普露彼此讲了些什么——他们在车上一起呆了几个小时,费城一带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糕,原因是高速路上搞不完的工程。好像所有的道路桥梁一下子都崩塌了。”
“他干脆没有问起我?”
“问了,当然问了,亲爱的。咱们俩明儿晚上应当过去吃饭的。”
“噢,这样我就能欣赏欣赏那个没有毒的奇物了。好啊。”
“你千万不能这样说话。他需要我们大家的支持。回到你的环境里来是康复最艰难的部分。”
“环境,嗯?原来我们就是个环境。”
“人家就是这么叫的。他得远离在逍遥宫聚会的那伙吸毒的年轻人。所以他的家人必须努力填补这个空缺。”
“我的天哪,别念这种操蛋的道德经了,”他说,气已经不打一处来了。他气纳尔逊当了浪子反而要对他关爱有加。他气詹妮丝学了这些新名词儿,撇下他向外闯进了新天地。他气这个世界债台高筑,却没有人一定要还——墨西哥不还,巴西不还,松蛋包储蓄和借贷银行不还,纳尔逊不还。兔子从来就对老式的伦理道德不大受用,但它们的消解却咬啮着他的心。
那一夜和第二天过去了,在床上,在摊场上。他告诉本尼和艾尔薇拉,纳尔逊回来了,他妈妈觉得他胖了,但没有宣布任何计划。艾尔薇拉接到过拉迪·克劳斯打来的电话,问她想不想过来到422公路替他卖车。一个岛田先生对她评价很高。她还听说杰克要离开金黄鹂的沃尔沃旧车行到波茨敦创建一个凌志代销点。眼下她倒想先吊儿郎当地挂在这儿,看看纳尔逊心里有什么打算。本尼一直在别的代销点打听情况,因此也不太发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只要我有个好身体,好家庭就行——这才是我的重中之重。”哈利要求他们先不要告诉服务部的任何人关于岛田先生搞突然袭击的事。他觉得越来越超脱;当他走过展厅塑料贴面的地板时,他的脑袋浮在上面,高得晕乎乎的,就像那天游行他戴着高顶礼帽的脑袋高高浮在有麻点、画道道的柏油路上一样。他还在长。他开车回家,赶上看十频道布罗考主持的节目开头(他也许有点儿兔子嘴,但起码他不说“国于”),再等詹妮丝硬要跟她再坐赛利卡驶过布鲁厄到佳济山,他这一辈子这么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纳尔逊把他的小胡子剃掉了,把那只耳环也摘掉了。他的脸有种操场的棕黑,看上去的确富态了。他的上嘴唇,由于又暴露出来,显得长长的,肿泡泡的,向外鼓,活像斯普林格大妈过去那副德行。到头来他长得像了她,她的样子像根填满了馅儿、绷紧了皮儿的香肠,哈利看见这模样儿现在在纳尔逊身上显露出来了。这孩子的动作有种老太太的僵硬,仿佛康复训练从他身上挤掉的不仅是毒素和紧张,而且还有他天生的神经敏捷。破题儿第一遭他在爸爸眼里像个中年人了,而他日渐稀疏的头发暴露出来的斑斑点点的头皮似乎是他身上的组成部分,不仅仅是一种能够治愈的病。他使哈利想起一个牧师,一个有点儿油光发亮、肥肥胖胖的无名教派的代表,就像埋葬塞尔玛的那个呆瓜。一种习得的规矩延伸到他的衣着上,尽管这个季节晚上潮湿暖和,他还在穿的白衬衣上打了一条条纹领带,使哈利有种自己还年轻的虚假感觉,因为他穿的是那件带有飞鹰部徽的软领马球衫。
纳尔逊在门口迎接父母,拥抱过妈妈之后,试图给爸爸同样的礼遇,别别扭扭地用两条胳膊搂住这个高出许多的男人,并拉着他弯下腰跟他擦了个亲儿。哈利被搞得措手不及,所以不怎么高兴:这样搂搂抱抱给他的感觉是在做秀,显怪,勉为其难,就是电视上的福音传道者告诉你相互做的事情,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荧屏,找他们的秘书乱搞去了。纳尔逊的年纪达到两位数以后,他和这孩子就几乎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了。无疑这中间有某种和解或赔罪的意向,但给哈利的感觉是这像儿子从别处学来的一种虚礼,它与做一名安斯特朗没有任何瓜葛。
普露突然有了一位牧师丈夫,反而显得手足无措,当哈利弯下腰期待她双唇在他的上面的温软推压时,得到的却是她干巴巴的腮帮子,而且快得可怕地闪开了。这一下可伤了他的心,但又无法相信他干过什么错事。自从他们在那个风狂雨骤的夜里发生过那一幕后,她那边的沉默表示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他用他的沉默表示他也愿意,他再没有力气,没有过多的活力去风流一回了——它有危险,需要上佳表现,需要守住像金银细工一样加在你正常生活上的那种秘密,你对它总有种魂牵梦萦又撕心裂肺的挂念,它时时有败露、终结的危险。他不敢想纳尔逊知道后的局面,而罗尼知道他倒无所谓。他甚至还乐此不疲呢,就像在篮下狠狠捣了他一肘子似的。塞尔玛和他真可谓一丘之貉,各自都能测算出风险多大,好处多少,都能一起忙里偷闲,自在上一个小时,除了彼此,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在你自己的这一代里——唱的是同样的歌,打的是同样的仗,对打仗持有同样的态度,循的是同样的规矩,听的是同样的广播——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你都能测算出来。换了一代人,你等于在踩水,在玩火。所以他不喜欢感觉到普露温度的这种哪怕是非常微小的变化,感觉到这种责难似的冷淡。
孩子们跟他们一起吃饭,斯普林格的红木餐桌,摆得像过节一样,朱蒂和哈利坐在一边,詹妮丝和罗伊坐在另一边,普露和纳尔逊坐在两头。纳尔逊提议做饭前祷告;他叫大家牵起手,闭上眼,等他们难受得要尖叫起来时,他才一板一眼地给出说辞,“和平。健康。明达。关爱。”
“阿门,”普露说,听上去有点儿害怕。
朱蒂不住点地抬起头瞪一眼哈利,想看他怎么办。“好啊,”他告诉儿子。“这就是你从戒毒中心学来的东西?”
“不是戒毒中心,爸,是康复中心。”
“不管是什么中心,还不都是充满了宗教色彩吗?”
“你得承认你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得依靠一种高超的力量,那是‘嗜酒者互戒协会’和‘全国互戒协会’的基本原则。”
“我记得你过去是不大赞同什么高超力量这类东西的。”
“我过去不赞同,现在依然不赞同正统宗教用来表现自己的那种形式。你必须信仰一种比我们自己伟大的力量——我们所理解的上帝。”
一切听起来如此明确妥帖,哈利不得不克制住想争辩的诱惑。“对,很好,”他说。“任何让你熬过这一夜的东西都行,辛纳特拉就是这么说的。”米姆有次向他引用过这句话。今晚,在这幢斯普林格的老屋里,哈利感到与米姆、爸、妈,以及所有沉没了的、虔诚的杰克逊路三四十年代的世界有一种巨大而遗憾的距离。
“你过去对这类东西也相信得很呀,”纳尔逊告诉他。
“过去相信。现在依然相信,”兔子说,这种客套话,他知道,惹恼了孩子。但他只好加了一句:“哈利路亚。他们把那导管戳进我的心脏的时候,我看到了光明。”
纳尔逊宣布,“在康复中心他们告诉你,会有人因为你改邪归正而嘲笑你的,但他们没有说其中一个会是你爸爸。”
“我什么也没有嘲笑。天哪。享受你要的所有和平,关爱和明达吧。我全力支持。我们大家都全力支持。对吧,罗伊?”
小男孩气呼呼地眼睛一瞪,因为冷不丁地把他给挑了出来。他的松塌塌、湿漉漉的下嘴唇儿开始哆嗦起来;他把脸转向妈妈那一边。普露告诉哈利,用的是一种温柔、有所针对的声音,他从中感觉出一种认可的轻雾,一种雨打纱窗的轻雾。“罗伊在重新适应纳尔逊的回来,所以一直很不安。”
“我知道他的感受,”哈利说。“我们大家都习惯了他不在家的生活。”
纳尔逊望着詹妮丝,目光里流露出抗议和恳求,于是她说,“纳尔逊,给我们讲讲你做的咨询服务工作,”用的是一种明知故问的假声调。
纳尔逊说话时,坐姿显得出奇地安静,哈利习惯了这孩子从小到大总是神经兮兮、躲躲闪闪的抽搐,这种动作却有某种满怀友好和希望的意味。“主要的一点是,”他说,“你只是听就是了,让他们通过自己的言词把答案找出来。你用不着说多少,只是表示你愿意等,愿意听。就是铁了心的街油子最终也会开口。偶尔你也得提醒他们,你也是过来人,所以他们打架斗殴的故事并不让你伤心。许多都是毒品贩子,当他们开始吹嘘他们赚的钱海了去了的时候,你只消问一句‘现在钱在哪儿?’他们没有钱,”纳尔逊告诉一桌的听众,他自己瞪着眼瞅着的孩子们。“他们吸光了。”
“说到吸光了的事——”哈利开口了。
纳尔逊用他声音平稳的布道将他压了下去。“你得想办法让他们明白他们是吸毒上瘾的人,明白他们不比任何人高明。这种认识必须来自他们自己,发自内心,这不是他们可以接受的你强加给他们的东西。你的任务就是听;主要是你的沉默引导他们跨过他们自己的陷阱。你一说话,他们就开始抵制。这需要耐心,也需要信心。相信功到自然成。果然就是这样。无一例外。看到有了成果,一次又一次的成果,真是喜出望外。人们需要帮助。他们知道出了毛病。”
哈利还是想说话,但詹妮丝打起了圆场,办法是告诉他,声音大得一桌听众都听得见。“关于摊场,纳尔逊有个主意,就是把它变成一个治疗中心。布鲁厄还没有一个它需要的类似机构来应对这个问题。吸毒问题。”
“这绝对是我听过的最馊的主意,”哈利立马表态。“这里头哪儿有钱?你接待的都是些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他们把钱都吸了毒了。”
一激之下,纳尔逊听上去更有点儿依然故我了。他哀声说道,“有资助款,爸。联邦的。州上的。就连无所作为的布什也承认我们总得做点儿事情。”
“你在摊场上操鸡巴蛋还雇了二十号人呢,大多数都是拖家带口的。服务部的机修工怎么办?你的营销代理怎么办——可怜的小艾尔薇拉怎么办?”
“他们可以另找工作嘛。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人们不像你们提心吊胆的那一代人那样在一棵树上吊死。”
“是呀,提心吊胆——你们这一代人放荡不羁,叫我们怎么不提心吊胆呢?你怎么能把那里的那个水泥棚子变成医院?”
“那不是医院——”
“你已经给丰田公司挖了十五万的窟窿,而两周内就得填上。再别提你欠布鲁厄信贷的七万五了。”
“那些车是用斯利姆的名义买的,车从来没有离开过摊场,所以,其实没有——”
“再别提你卖旧车收现金,统统装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哈利,”詹妮丝说着朝他们的两个小听众一指,“这不是地方。”
“就没有一个我把这臭小子拉了稀的屁股能擦干净的地方!操他娘的二十多万块呢——到哪儿弄去?”他的胸肌下疼得直冒火星,他感到头晕目眩,一桌的脸漂浮着,好像是在一片恶心人的汤里。不良的感觉近来一直在恶化;自从那次血管成形术打开他的左前降后,已经三个多月了。布雷特医生警告过再次狭窄往往在三个月以后出现。
詹妮丝说,“但他已经学了这么多东西,哈利。他聪明多了。这就像我们掏钱送他上学念研究生。”
“上学,全是这种鬼学校!学校怎么一下子不得了啦?学校只不过是另一种盘剥。它给你教的无非是怎样盘剥还没有上过学的糊涂虫。”
“那我就不想再上学啦,”朱蒂尖声说道。“那里人人都尾巴翘得老高。人人都说四年级难得很。”
“我说的不是你的学校,宝贝。”兔子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的胸有种憋满了不溶解的泡沫塑料块儿的感觉。他千万不能让自己生气。
纳尔逊从桌子那头辐射着平静与坚定。“爸,我过去是个有毒瘾的人,这我承认,”他说。“我用过强可,连着用是很花钱的。你害怕难受。所以每二十分钟就重新注射一次。要是你来上整整一宿,那就扔掉好几千块。但我偷的那笔钱并不全花到我的毒瘾上了。莱尔需要大笔钱购买某些实验物品,可是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蠢才们正在调查,所以得从欧洲和墨西哥走私进来。”
“莱尔,”哈利得意地说。“那个老电脑通怎么样?”
“眼下他似乎还挺得住。”
“他会死在我后头的,”哈利说,尽管在开玩笑,但其中真正的可能性却像个冰锥一样戳了他一下。“所以斯普林格车行,”他接着说,竭力把话头控制好,“就毁在可卡和一个‘反反’的药片上了。”瞅着他这个中年、发胖、康复了的儿子,他心里纳闷,这小子到底“反反”到什么程度了。普露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从来没有令他十分满意。如果纳尔逊不是“反反”,她干吗会让哈利操她?看来老在打饥荒,那样子两次起兴。
纳尔逊告诉他,用的是那种令人平静、什么也打动不了我的腔调,“你太激动了,爸,在这年头,那其实算不上很大的一笔钱。你对钱还抱的是大萧条时期的概念。钱没有什么神圣之处。它只不过是个计量单位而已。”
“噢,多谢你这番解释。实在痛快。”
“至于丰田,这并不是个多大的损失。依我看,公司已经疲软了多年了,看看他们为凌志做的电视广告,要是跟日产为无限做的做一番比较,没有任何可比性。无限进入了化境,广告里没有了汽车的踪影,只见飞鸟树木,他们卖的是一种概念。丰田却是变着法儿卖一堆铁皮。别死心眼儿只认准了个丰田。斯普林格车行还在,”纳尔逊声明。“公司还有资产。妈和我正在想办法看怎么调用它们。”
“那就祝你们成功,”哈利说着把餐巾卷起,重新插进餐巾环里,那是一种孩子玩的环儿,是某种充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针的明净的材料做的。“我们结婚三十三年了,你妈连桌上一顿像样子的饭的原料都不会调用,不过兴许她能学会的。兴许密斯特李斯特会教她如何调用。普露,这顿饭可口极了。刚才的一番谈话,担待着点儿。你可真有一手做鱼的本领。格外爱吃那些像豌豆这样辣酥酥的味儿。”当他从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在身上的那个小瓶儿里抖出一粒硝酸甘油时,他看见自己的一双手哆嗦的样子从来都没有见过——不光是颤动,而是在跳动,仿佛它们有与他不同的自己的思想。
“刺山果,”普露温柔地说。
“哈利,纳尔逊明天就要回摊场去了,”詹妮丝说。
“好啊,又是件痛快事儿。”
“我刚才就想说,爸,谢谢你的顶替。夏天的报表看上去挺好,总的来说。”
“总的来说?我们在那里创造了个奇迹。那个艾尔薇拉是个轰动性人物。我估摸你也清楚。跟我们一刀两断了的那个小日本想把她挖到422公路上的拉迪那儿去。存货正在往他的车场上转移。”他转向詹妮丝说,“我难以相信你又要把这个败家子弄回去管事。”
詹妮丝说,用的是一种满桌人都在往会里学的平静的口气,仿佛在哄一个疯子,“他不是败家子。他是你儿子,现在他成了一个新人。我们不能不给他一个机会。”
普露用一种比詹妮丝的口气更像妻子的声音补充说,“他真的变了,哈利。”
“每一天,”纳尔逊背诵起来,“都有高超力量的帮助。你一旦接受了那种帮助,爸,令人惊诧的就是什么都把你扳不倒。这些年来,我认为我的情绪一直严重地低落:似乎一切都太厉害。现在我把一切都交到上帝的手里,打个滚儿,就睡着了。当然,你得把计划继续下去。当地还有聚会,一周得开车跑一趟费城去看看我的治疗专家,检查检查我原来咨询过的一些小年轻儿的情况。我热爱咨询工作。”他转向妈妈,笑了笑。“我爱它,它也爱我。”
哈利问他,“你打交道的这些吸毒的小年轻儿,他们都是黑人吗?”
“不全是。过上一个阶段,你都不会再去注意这个问题了。不管白人黑人,他们都有同样的基本问题。缺乏自尊。”
那种见识,那种诱导出的冷静、沉稳和德操,它使哈利有种幽闭恐怖征的感觉。他转向孙女,寻求一个开口,一丝闪光,一束未经调理过的光芒。他问她,“你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朱蒂?”
孩子满脸完美的光彩——完美周正的牙齿,完美匀整的睫毛,绿色的眼睛里,一缕缕头发上,都有细微的闪光。大自然在努力造就一个胜者。“我喜欢爸爸回来,”她说,“而且不是那么疯。他更有责任心了。”他又一次觉得这些话是背诵出来的,是在一次他未被邀请参加的排练中学会的。然而他除了希望这孩子得到她需要的爸爸之外,还能希望什么呢?
外面在路缘上,他叫詹妮丝开赛利卡,尽管这意味着要调节座位和各个后视镜。车子绕山往回开时,他问她,“你真不想让我回摊场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跳动已经平息了,但这种动作仍令人上心。
“我想先这么着吧,哈利。咱们把空间留给纳尔逊。他非常努力。”
“他满口互戒会的屁话。”
“要是你需要它来过一种正常生活,那就不是屁话了。”
“他看上去不大正常。”
“你习惯了,他就正常了。”
“他让我想起了你妈。她总是独断专行。”
“人人都知道他样子像你。只是没有你高,他的眼睛像我的。”
公园,它的多荫的人行道,它的衰败的网球场,它的永远不会再发射炮火的纪念坦克。你开车的时候,是无法把这些东西看得这么清楚的。它们像撕掉了标签的博物馆的展览品一闪而过。他力图从他困顿、气愤的心绪中爬出来。“对不起,如果我吃饭时,在孙子面前说了难听的话。”
“我们已经做了更坏的准备,”她平静地说。
“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提钱或者任何那种破事儿。但总有人得提。你可真是有麻烦了。”
“我知道,”詹妮丝说,任凭上韦泽街的一盏盏灯光冲刷着她——她顽强的、长着钝鼻子的侧影,她的紧抓着方向盘的小手,她从她妈手里继承下来的那枚蓝宝石钻戒。“不过你得有信心。你是这么教导我的。”
“是吗?”想到三十三年里他居然还教导过她什么,他倒是惊讶得开心。“对什么有信心?”
“对我们呀。对生活呀,”她说。“我想你现在应当离开摊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一直面有疲态。你的体重不是一直往下掉吗?”
“不就是两三磅嘛。难道不好?这不就是我应当拼命做的事儿吗?”
“那要看你怎么做了,”詹妮丝说,一肚子的新信息,新设想,着实恼人。她伸过手来在他的大腿根内侧捏了一把,正好捏在他们插过导管、他有可能流血身亡的地方。“我们会好起来的,”她撒了个谎。
八月中旬,湿热难耐,正在把夏天带向一种灿烂的精醇,一种最后的明朗。飞鹰俱乐部的高尔夫球道一年到这个时节通常都被晒干了,硬得像大车道一样,由于今年雨水充沛,要不是长着红棕色碱草的深草区和偶尔一株细长的枫树苗开始显黄,它们依然绿茸茸的。那些幼树首先发生变化——更柔弱了,更协调了。更胆怯了。
罗尼·哈里森挥起杆来依然像个铁匠:后挥短,难看的、截断了的随球动作,有时候,半中间还哼一声。摊场不再需要他,要是再去打高尔夫,又缺一个搭档,于是兔子就想起了塞尔玛说过,因为她看病花钱太多,他们就只好退出俱乐部了。在电话那边儿,罗尼似乎感到吃惊——哈利拨通时也让自己吃了一惊,这几个熟悉的数码已被那段故去的风流练进了指头里——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同意了。他们,或许,那天对着塞尔玛的尸体在捐弃前嫌。或者在复苏一种友谊,——不是友谊,是关系——友谊也好,关系也罢,他们从小就有了,那时候他们穿的还是灯笼短裤,高帮球鞋,一溜烟就穿过了佳济山石子儿铺路的小巷。这么多年以后,哈利回想起罗尼那张好斗的脸,厚厚的嘴唇,呆呆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小学操场上,回想起罗尼在更衣室里得意扬扬地玩弄他那灰溜溜的大黄瓜似的鸡巴(割去了包皮,上面有点儿扁平),然后又回想起罗尼在布鲁厄一带打光棍的那些年向上爬、追女人的情景,原来他就是在兔子之前与鲁丝谈过恋爱的几个男人之一,那几年的罗尼一张嘴就是俏皮的议论,下流的故事,一个黏唧唧的滑头,然后又回想起罗尼与塞尔玛结婚,替斯库尔吉尔共同基金工作,还真是一种死心塌地的干将,硬冲硬撞,不屈不挠,巧舌如簧,大侃特侃“你的所爱”,在你“不知底细”的情况下,慢慢地变成了塞尔玛梳妆台相片上那个懒洋洋地笑着的秃顶男人,哈利觉得他眼睛向上盯着他的屁股,因此有一次,使塞尔玛感到好笑的是,他居然下了床把相片平扣在台面上,从此以后,在他下午来之前,她总把它转过去,随后又想到当了鳏夫的罗尼,脸成了一块晒白了的李子干,一条一条的皱纹看上去像是从眼睛上拉下来的,老头子的薄皮在颧骨上泛出一丝粉红,哈利觉得罗尼总和他在一起,一个他想躲也躲不开的存在,他过去不想面对的自己的一个方面,不过现在倒是可以面对了。那棒槌似的鸡巴,那黏兮兮的笑话,向上翻盯着他的屁股的蓝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们都不过是人,是一些一头长着大脑别的地方只不过是管管道道的肉体。
第一轮球,由于是一对一单打,他们玩得够开心的了。所以又约了一轮,随后又约了第三轮。罗尼有他的老客户,但他不再在那儿的年轻丈夫里面开发新生意,所以提前打个招呼,就可以抽出一个下午。他们打球手又生,球路又不确定,所以比赛通常到最后一两洞才决出胜负。哈利漂亮自由的大挥杆会把球送进球道还是送进树林?罗尼会抬眼仰望打出去一个轻松的切削,把球送过果岭落入沙坑,还是把头低着,双手向前,把球击近球洞来保杆呢?两个人不大说话,省得双方的怨气浮现出来;看到对方陷入困境真是件大喜过望的事情,所以还要表示一点儿关爱。他们从来不提塞尔玛。
在第十七洞,一个长距离四杆洞,大约一百九十码开外有一条小溪,罗尼用四号铁杆狠命一击,击出个短球。“打得真臭,”哈利告诉他,然后拿着长杆走上前去。他全神贯注把飞起的右肘紧紧贴住身体,将球狠狠地击出去,飞到小溪那边三十码的地方。罗尼想将功补过,对下一击用心良苦:改用三号木杆,来了个大抡臂,击出一记大香蕉球,进了球道佩马奎德山一侧的松林里。兔子这下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不着急,便用他的六号铁杆,喀嚓一声击出一个漂亮球,仿佛是一截水管似的垂直落到果岭的正中心,他离标准杆数还有一杆,所以输不了啦,下一洞只要打平就赢了。乘车前往第十八洞开球区时,他气壮如牛地对罗尼说,“旅行者二号怎么样?我看比把人送上月球的成就还大。我昨天看到《旗帜报》上有位科学家说,这就像一杆把球从纽约赶进洛杉矶的球洞里。”
罗尼哼了一声,高尔夫球手输了总要恨自己不争气,他陷进去的正是这种心境。
“海王星上的云,”兔子说,“海卫一上的火山,你认为它意味着什么?”
换上佛罗里达的一个犹太人搭档,他也许会就这些事实发表一通观点,可在这个德裔宾州人居住的地区,罗尼投给他一瞥冷漠怀疑的目光。“它干吗就意味着什么呢?阁下。”
兔子感到热脸遇了个冷屁股。你想对这家伙示好,他反而把你奚落了一顿。他就是个丑屌,从来如此,你让他想想外层太阳系的情况吧,他却来了个置之度外。他干脆用他的榆木疙瘩脑筋把它捣了个粉碎。哈利从那纺锤形的机器在亿万英里之外的微弱而真实的传送信息中感受到了美妙的极致,一种与这水晶般的夏末的白昼极度的美声应气求的恩典。他需要赞美。罗尼肯定也知道那种需要,要不他和塞尔玛就不会去那座仓库似的没名堂的教堂了。“那三个环以前没有人看见过,”哈利坚持说,“就像用一只铅笔画出来的一样,”模仿的是伯尔尼·德雷奇塞尔对火烈鸟的细腿表示敬畏的说法。
然而罗尼已经走开,到洗球器那边去了,装作没有听见。他由于从前打橄榄球受伤落下个残膝盖,所以一场球打到临了就开始一瘸一拐的。他恶狠狠地试了好几下杆,急于开杆,为上一轮的蹩脚表现报仇雪恨。兔子感到失望,心里又想着勇敢的“旅行者号”,所以走了神儿,右肘向后挥杆到顶的时候一飘,便软软地砍到球中央,打出一个侧旋球,画出一个弧线,怪得像电脑设计出的一般,落进球道右边的长草障碍中间。第十八洞是一个与那条返回的小溪调情的五杆洞,不过保杆应当说是容易的;在他高尔夫运动的全盛期,不止一次打出过低标准杆数一杆的成绩。但他先得用一根楔形铁杆把球从旁边打过来,再用他的三号铁杆——不是他最好的球杆,但他需要打出距离——人又胖、用心又过于良苦,就像罗尼上一洞那样,结果把球打进小溪里,他的黄色“顶极”牌球最后是在一片水田芹下面找到的。球下水又白白浪费了一杆,所以他求胜心切,想用他的九号铁径直把球砸到球洞旗杆上,结果来了个大右曲,这样一来他的第五杆落到果岭左侧边缘的远处。罗尼一直慢慢往前磨着,用他铁匠抡铁锤似的挥杆动作击出难看的低球,但总是躲过了麻烦,或者说在前四杆都躲过了;所以兔子的惟一希望是切击入洞。那是个有草的位置,他毛毛草草拨了一下,像那种最蹩脚的弱智高尔夫胆小鬼似的,忘了轻击和随球动作,结果球大概挪动了两英尺,第六杆才打到不到果岭的“蛙毛”上,而罗尼只需稳稳地推两下就能来个六杆进洞,稀里糊涂地赢了。如果哈利有一件恨事,那就是连高于标准杆一杆的成绩都没达到。他把他的“顶极”球捡起来,胳膊猛地一甩,把球扔进了松林。他胸中有种东西不喜欢这种大动作,不过眼看着这折磨人的圆球在远方嗖嗖穿行,砰地一声消失,总叫人有种乐滋滋的感觉。比赛以平局收场了。
“嘿,没劲死了,”罗尼说,已经把他离洞十二英尺的球滚向一蹴而就的距离。
“挺好的比赛,”哈利咕哝道,决定不握手。他溃败的耻辱萦绕在心头。谁说宇宙没有浸泡在羞耻之中呢?
当他们把球、球座和汗水湿透的手套转移到各自的球袋里时,这下子该罗尼气壮如牛了,于是他主动开口,“你昨晚看彼得·詹宁斯㊟的节目了吗?最后,他们展示了光环和卫星离开的照片,然后又展示了一幅被投射到一个球上、旋转着的海王星的各种照片制作的合成,这样整个行星都在那里,好像一个玩具。难以置信,”罗尼承认,“他们用计算机制图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旅行者拍了海王星的最后一些照片后就离开,驶进了永远的空无,这种意象使哈利有点儿恶心,你怎能相信存在着多少空无呢?
这里的体育用品商店旁边架子上的高尔夫球袋投下一道道长长的影子。白昼一天天变短了。哈利渴得慌,盼着坐在俱乐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旁,要一罐啤酒,头上是绿白相间的大伞,旁边的游泳池里是在水里炮弹似地扑通的儿童和芙蓉出水的女郎,红日沉落到佩马奎山高高的山际线后面。在他们前去喝啤酒之前,两个男人的目光狭路相逢了。不幸的是兔子心血来潮,脱口问道,“你想她吗?”
罗尼乜斜了他一眼。他的眼皮在白花花的睫毛下显得红赤赤的。“你呢?”
遭到了这番伏击,兔子几乎装不出想她的样子了。他用过了塞尔玛,后来,她被用光了。“当然,”他说。
罗尼清了清他黏糊糊的嗓子,检查了一下他球袋上的拉链已经拉上,然后把袋子一背,朝车走去。“你当然想了,”他说。“想装出一副忠诚的口气。你连个鸡巴都不管呢。不,说错了。鸡巴才是你管的东西。”
哈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告诉他他是多么喜欢跟塞尔玛上床(罗尼笑眯眯的照片在盯着),还是声称他并不喜欢。他只是回答了一句,“塞尔玛是个可爱的女人。”
“对于我,”罗尼告诉他,扔下了他好斗的架势,扯起他鳏夫的长脸,“那就像世界的底儿掉了。没有了塞尔,我干脆是混一天算一天。”他的声音变得像蛙鸣似的,叫人讨厌。哈利请他到院子里去喝罐啤酒,他说,“不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小罗尼和他最新的重要的另一口子要我过去吃饭。”哈利想定个时间再打一回,他说,“多谢了,老兔子,你是这里的会员。你是娶了富婆的男人。你知道飞鹰的规矩——你不能老请同一个客人。反正劳动节就要到了。我最好回去埋头工作,要不斯库尔吉尔会以为我死了呢。”
他开着自己石板灰的赛利卡回到宾园的家中,詹妮丝的佳美不在车道上,所以他想,家里电话铃响也许是她打来的。她几乎再也不沾家了——不是出去上课,就是过去在佳济山看孩子,再不就是在摊场上和纳尔逊商量事情,或者在布鲁厄跟她的律师和查利叫她雇的那些会计师在一起。他把钥匙往锁里插——真把人能气疯,钥匙刮来刮去一下子插不到锁孔里,这使他回想起回来的路上的一些事情,一些把他的肠胃挖空的不愉快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然后用肩把门扛开,赶忙抓门厅里的电话,他知道这可能就是响最后一声了。“喂。”他几乎说不出这个字儿了。
“爸?怎么回事?”
“没事。怎么啦?”
“你听起来气喘得厉害。”
“我刚刚进来。我还以为是你妈呢。”
“妈来过这里。我还在摊场上,她要我给你打个电话。我有了这么一个好主意。”
“我听说了。你想开一个戒毒中心。”
“也许将来哪一天会的。但眼下我想我们应当照常经营摊场。对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丰田不见了,摊场看起来蛮气派的。人们仍然来这里买二手车,他们想着我们一定在搞大减价,有两家公司对这个地点感兴趣——比方说,现代在海斯维尔那边有了这一大块新地方,但地点在一个四叶式立交桥后面,谁也想不到怎样到那里去,景观太多,他们喜欢在111公路上有个点——不过我打电话要说的这个主意是昨儿晚上想到的,我给妈妈细说了一遍,她说要跟你谈。”
“好,好,你把我还算一个人,真不错,”哈利说。
“昨儿晚上我到河上去了一趟,你知道吗,他们在那儿建了许多河边小屋,亮着彩灯,有门廊,台阶一直通到水里?”
“我不知道,真的,我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不过往下说。”
“是这么回事,普露和我昨晚跟杰森和帕姆到那儿去了一趟,你也许听到我提到过他们。”
“有点儿印象。”这些等待确认的停顿,它们快把哈利磨疲了。这小子干吗不爽爽快快地说出来,难道他爸是那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不成?
“反正他们认识的这个家伙就拥有这么一座小屋,整洁漂亮,彩灯辉煌,收音机播放着音乐,河上河下,小船来来往往,人们在滑水,还有——”
“听起来蛮好。我希望杰森和帕姆不是莱尔——斯利姆那一伙儿的人。”
“他们认识,但他们是规矩人,爸。他们甚至想要个孩子呢。”
“要是你打算把可卡彻底戒掉,你就得离那帮可卡老伙计远远的。”
“我说了,他们是实实在在的规矩人。他们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就是木匠小罗恩·哈里森。”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纳尔逊知道他和塞尔玛的事?“好了,好了,”哈利说。
“我们坐在那里的门廊上,这种奇妙的事情从眼前经过——一辆水上摩托车。他们给它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水上自行车啊,冲浪喷气机啊,喷气滑板啊——”
“是呀,我在佛罗里达看见过,在海洋上。看上去很悬乎。”
“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棒的东西——它像火箭一样一闪而过。只不过一路上嗡嗡作声而已。杰森说它叫做雅马哈浪上飞,用一种新原理运作,我不懂,它把水怎么一压缩,然后向后喷出去,他说这东西独家经营,地点在鞋匠村附近的一家漂亮的后院小店里,没有库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兴趣并不大,他是个退休农民,干这事儿只当解闷而已。于是今儿一早我给纽约的雅马哈经销办公室打了电话,跟一个家伙谈了谈。我们要卖的不仅仅是浪上飞,当然,我们还要卖摩托,以及他们的雪地车和拖车,他们还制造许多小公司使用的发电机,和三轮、四轮车、全地形汽车,这些都是农民在他们的农场上离不了的,比高尔夫球场电动座车效率高得多。”
“纳尔逊,等等。别说得这么快。曼尼和维修部的那些伙计怎么办?”
“再不是曼尼了,爸。是阿诺德。”
“我说的就是阿诺德。那家伙样子活像一口穿睡衣的猪,扭扭捏捏,迈着碎步转来转去。我知道阿诺德是谁。我才不管他是谁呢,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谁是那操蛋的服务部的头儿,他们弄惯了汽车,四个轱辘的大家伙,跑路靠的是汽油,而不是压缩水。”
“他们可以适应嘛。只要年龄不是太大,人都是可以适应的。再说了,妈和我对维修部已经做了精简。我们放走了三名机修工,正在登广告招聘检验人员。我们想鼓足劲儿在旧车上下工夫,有一段时间只卖旧车,情况就像斯普林格姥爷起步时那样,他常常告诉我他怎么把丰田放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人们对日本产品不信任。这种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人们就是没有多少钱,也不会被新车展厅和日元汇率之类东西吓跑——所以——?”
“所以什么?”
“你对这个雅马哈主意有什么意见?”
“行,现在要记住。你问了。我很欣赏你的提问。我很受感动。我觉得什么事你也不需要问我,你和你妈已经把摊场锁起来了。不过要是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我再没听到过比这还馊的主意。喷气滑板是一阵风。明年又会是喷气轮滑了。卖一辆摩托车或雪地车之类的玩艺儿,上面的利润大概只有卖一辆实实在在的家用汽车的十分之一——你能卖出十倍的数量吗?别忘了,大萧条就要来了。”
“谁说的?”
“我说的;人人都在说!大家都说布什跟胡佛是一丘之貉。你太年轻,不记得胡佛。”
“当时那是一个膨胀的股票市场。现在的市场正相反,是低价出售。怎么会有大萧条呢?”
“因为我们没有规矩!我们就要淹死在债务里了!我们甚至不再拥有自己的国家了!我打个比方说吧,你坐在那座小屋的门廊上,这些彩灯忽而闪到这边,忽儿闪到那边,这玩艺儿嗡嗡叫着飞过去,于是你想,‘哇!得救了!’你眼看就三十三了。你还热中于玩具和时髦。你从那个解毒的地方回来,满脑子的好意向,现在你脑子又犯潮了。”
一阵停顿。从前的纳尔逊就会用孩子般的哀诉保卫自己,发起反击。然而线路那头的声音最后说话时,却流露出一丝牧师的严肃和自动化控制的平静,那是兔子在近几周前吃饭时已经注意到的,“关于一个消费者的社会,爸,你没有意识到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它统统是时髦。人们之所以买东西,并不是因为需要。其实你的需要微乎其微。你买什么东西,恰恰是因为它超越了你的需要,那种东西能增加你的生活质量,而不仅仅是让它苦熬到底。”
“我怎么听着好像你在那个解毒的地方搞了太多秘教的默想。”
“你说解毒是存心糟踏我。那是治疗中心,然后又是过渡疗养所。解毒部分只用两三天。较长时间是用来把相关的毒素从身体内除掉。”
“你把我就是这么看的?相关的毒素?”在这番谈话的下面,遭受罗尼·哈里森的冷落的隐痛依然未消。不能仅仅因为你操过一个人的亡妻,他就应当怀恨在心。他这一辈子太了解罗尼了。
纳尔逊又一次沉默了。然后:“也许吧,但不仅仅这一点。我一直努力爱你,可你其实并不想要,你害怕,怕这样做会捆住你的手脚。你一辈子始终害怕被人捆住手脚。”
兔子说不出话来;他正在让一粒硝酸甘油在他的舌头下面溶化。它像一粒小糖丸一样,热辣辣的,引起一种飘飘然、胀膨膨的感觉,他觉得身高又增加了几英寸。这孩子如果想到这一点,会叫他大哭一场的。他说,“咱们先撇开心理学,还是脚踏实地吧。你和你妈到底打算怎么弄那十五万块钱?丰田月底非要不可,否则它就要起诉。”
“噢,”孩子轻快地说道,“妈妈没有告诉你?这已经解决了。钱已经还了。我们搞了一笔贷款。”
“一笔贷款。谁会相信你?”
“布鲁厄信贷银行。用摊场地产做二次抵押,它至少值五十万。十四万五千,他们把这笔钱与斯利姆的五辆车的七万五千信贷合并起来,这笔钱很大一部分将作为我们过去跟中部大西洋汽车公司维持的滚动存货返还给我们。他们一把我们的存货转移到拉迪的车场上,别忘了,他们就开始欠我们的钱了。”
“看来你打算靠卖水上踏板车来还布鲁厄信贷银行的账了。”
“你们用不着还贷款,他们不要你还贷;他们只要你按时支付分期付款中每一期所付的款项。与此同时,美元在贬值,你可以扣除所有的利息税。其实以前给我们提供的资金不足。”
“谢天谢地,你又上马了。你妈觉得那个雅马哈联运怎么样?”
“她喜欢,她不像你;她思想开放,愿意创新。爸,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应当什么时候想办法处理处理。我和妈妈走进世界想办法学点新东西,你干吗总那么忿忿不平呢?”
“我没有忿忿不平。我尊敬都来不及呢。”
“你愤恨。你又嫉妒又羡慕。我满怀爱心才这么说的,爸。你有种束手待毙的感觉,所以你想让大家都跟你一起束手待毙。”
他试图还给这孩子一点儿自己的药,一种治疗性的沉默。他的硝酸甘油给他一种比较惬意的感觉,他的膨胀的血管把重量从他周围的世界上举了起来,使它显得纤弱而遥远,宛如海王星的光环。“把斯普林格车行搞得一败涂地的,”他终于说话了,“不是我。不过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好了。你是斯普林格家的,我不是。”
他听得出后面有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然后又是话筒被手捂住的贝壳似的声音,当纳尔逊的声音回来时,已经变了味儿,仿佛在什么东西里面浸泡了一下似的,浸它的力量则是他和艾尔薇拉之间交换的话语。爱的汁液已经流起来了。也许这小子正常了。“艾尔薇拉有话要问你。你怎么看皮特·罗斯问题的解决?”
“告诉她,我认为那是对方能做的最好的结果。而且我认为根据数据,无论如何他应当进名人堂,但告诉她施密特按我的看法是最棒的球员。告诉她我想她。”
挂上电话,哈利勾画着展厅的情况,午后的斜阳照在橱窗的灰尘上,高达天际的橱窗所有的旗帜已经摘下,可是令人惊诧的是,乐子还在继续,就是没有了他。
在富兰克林路14½号他们的石灰石小屋后面的那一长溜草坪已经有了秋天的干吻:斑斑驳驳棕黄的草色和最初的几片落叶,委弃它们的有那棵垂樱,有他的邻居的那棵黑胡桃树,有那棵紧挨着房子、所以他能看见枝头松鼠们爬来爬去的甜樱桃树,还有空荡荡的水泥鱼塘上面的那棵柳树,鱼塘底部漆成了蓝颜色,边儿是用真贝壳镶的。这些树木好像依然青翠,好像还在长,但它们的黄叶开始在草地上聚积了。甚至靠近那座薄黄砖邻屋的铁杉,沿着把安斯特朗的院子和那座缸砖修的仿都铎式大厦隔开的栅栏上的杜鹃,以及它落下的针叶聚满了水泥鱼塘的乱蓬蓬的奥地利松树,尽管都是常青草木,也染上了残夏的色彩,灰蒙蒙的,干香干香的,就像那只老雪松木嫁妆箱里散发出的气味,妈妈在箱子里放的是备用的毯子和他们过感恩节和圣诞节用的高级刺绣亚麻桌布和两床伦宁格家传下来的旧百衲被。家里有这么一个传说,这两床被子价值连城,可是哈利十三四岁时,家里遇到了难关,他们想把被子卖掉,人家的最高出价是每床六十元。坐在瓷厨桌旁讨价还价了半天,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出价,如今像这样两条真正的旧被子,如果保存完好,可以卖好几千元。他想到从前那些年月,和他们当时认为非同小可的那笔钱,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那年头儿,当牛做马挣几个小钱勉强度日,吃的面包一毛一分钱一个。在杰克逊路,他们在经济上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且人人都是这样,所以把日子搞得更加悲惨。最近以来,一想起从前那些年月他就心绪黯然;这使他面对生活每况愈下的状态。夜里躺下,睡不着,害怕的不是他永远睡不着,就是永远睡不醒,他感觉到事物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聊,一种原子衰变,珍贵闪光的现在,随着时钟的声声滴答,变成了历史陈迹。
在这个雨水充沛的夏天,连翘和猬实一直在放开手脚狂长,劳动节㊟周末的这个多云凉爽的星期四,哈利一直在埋头苦干,想把它们修剪成过冬的形状。对于连翘,你要把最老的茎从底部剪掉,使它一下子变得年轻,瘦削,更像女孩儿的模样,然后把冲天猛长的新芽和要在萱草中间重新扎根的下垂枝条剪短。干这活儿,心肠可软不得;现在你越是狠下心往短剪,开春时粗短的枝条上黄灿灿、乐呵呵的花儿就开得越繁。猬实则摆出一副对着干的硬骨头架势,团儿抱得更紧。若想顺着最高的花梗往下探源,准会在一窝交错的小枝中间乱了头绪,小小的主干底部更是盘根错节,密不透风,剪子、锯子就插不进去;连一把小刀的空隙都没有。在这个疏忽大意的季节,灌木长得太高了,他还真应当到车库里把那架铝梯子搬来。然而兔子实在不想面对车库里那种又脏又乱的景象,废轮胎呀,硬皮管呀,破花盆呀,锈工具呀,都是前面的房主扔下的,他们非但不清扫车库,而且无独有偶,也在楼上的一个壁橱里落下了一摞《花花公子》。十年工夫,他和詹妮丝又给车库增添了自己的东西,这样,年深日久,车库里连放一辆车的地儿都没有,更不要说两辆了;它已经成了一个推迟做出的决定的藏身洞,感情上难以割舍的破烂塞得满满当当,要是他想把梯子抽出来,好几个旧油漆罐子和丢了喷头的草坪喷洒器就会哐啷哐啷滚下来。所以他展开身子伸长胳膊去够猬实,最后胸又开始作痛起来,有种皮底下缝了一块布的感觉。他把硝酸甘油片落在他花格子高尔夫球裤的口袋里了,口袋边儿已经被油汗弄得脏兮兮的,昨天跟罗尼打完球不欢而散后,他独自个儿喝了一罐儿啤酒,吃了一点玉米片儿,晚上一个人老早上床睡觉了。
为了平息疼痛,他转而去给萱草和紫罗兰除草。只要有个缝儿让阳光进来活化了沙土,卷耳和马唐便会长起来,空心红秆的马齿苋就会用圆圆的叶子弯弯曲曲、乱麻麻地把地面盖上。杂草也有各自的风格、各自的个性,跟懵懵懂懂干活儿的园丁顶牛。卷耳是一种好草,碰到手上软软的,跟蓟草和牛蒡迥然不同,所以拔起来得心应手。它知道什么时候没戏了,也就心甘情愿地出来了。野黄瓜有很多节,总是在某个节上扯断,禾草,红酸模和毒漆则在地下蔓延,就像治不好的缠绵的疾病。杂草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杂草。垂樱树干旁边安安稳稳地长着一根蓝莴苣,已经长到八英尺,比他都高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给史密斯太太当园丁,在她的杜鹃花丛中干活,那些日子只有一回他有种在一个工作中扎了根的感觉。漂亮壮实的小伙子,她用她的爪子把他紧紧抓住,最后这样叫他。
一个半街区之外,宾街上的车辆嗡嗡嗡、咝咝咝响个没完,它的鸣叫声偶尔被大卡车换挡的突然拖拉、摩擦声,或者被一声愤怒的喇叭声,或者送某个可怜鬼去医院的一辆救护车的呜呜呜的叫声破坏。你开车穿过一条小街时,时不时地看见这样的一些景象:人们用担架把某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抬下她的门廊台阶,像坐在慢动作的雪橇里,她蓬头散发,嘴里没有假牙,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天空,仿佛跟身体脱离了关系;或者一个面红耳赤、命在旦夕的人被抬进双扇铁门,而他的被遗弃的伴侣身穿浴袍站在路缘上哭哭啼啼,他身体周围的护理人员像一群白鹫抢食似的。兔子在这种终结性街头造型中注意到了某种冷凝了的和平。一种大限已到的人的尊严,他或她的最后一刻终于来了;一种与众人隔离的终结就像一个聚光灯照射下的基督诞生塑像。你满以为人们会更加难过地面对这种场面。他们不呼天抢地,他们不怨天尤人。我们蜷缩进我们自己的体内了,他估计。我们变成了一捆捆麻木的耗尽了的神经。钩子上的蚯蚓。
河对面老远老远的地方,一声汽笛在布鲁厄中心悲鸣。上方,在一片为明天的雨聚集着鱼鳞云的天空,一架小飞机发出粗厉刺耳的声音,向老集市那面的机场滑去。当时哈利一眼就看上了这座屋子的僻静:离各种交通工具不太远,又有点儿不好找,在碎石路的尽头,跟它的分数门牌一起塞在宾园富户更加显赫的住宅中间。他过去总是怨恨这些自命不凡的主儿,现在却安安稳稳地住在他们中间。把车停到顶头的私人车道上时,回到他的花园里干点活儿时,在他装有菱形格子的颤动窗户的窝里看电视时,兔子有一种像钻在地洞里的安全感,世界上肆虐的饥饿大军永远也想不到在那里会找到他。
詹妮丝开着珍珠灰的佳美旅行车来了。她才从松树街的宾州大学分校上罢下午的“房地产数学——基本原理与应用”课回来。一套学生装束:凉鞋,小麦色太阳裙,一件针织白色开襟毛线衣披在双肩上,脑门上没有了玛米·艾森豪威尔刘海,她看上去活泼精干,光彩夺目,比实际年龄年轻。这些日子她穿的什么衣服都有肩部;就连她的开襟毛线衣也有肩部。她朝他走过来,跨过那四分之一英亩院子里显得漫长的一段距离,这块地产被已经变成一种相互陌生的感觉扩大了。一反常态的是,她扬起脸让他去亲。他觉得她的鼻子冷冰冰的,像一只健康的小狗的鼻子。“课上得怎么样?”他尽职尽责地问了一句。
“可怜的密斯特李斯特近来似乎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她说。“他的胡子都全白了。我们想他老婆要离开他了。她到课堂上来过一回,牛烘烘的,我们都认为。”
“你们都会成为一伙小人的。课不是快上完了吗?劳动节就要到了。”
“可怜的哈利,你是不是觉得今年夏天我把你抛弃了?你打算把剪下来的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办?猬实看上去绝对糟践坏了。”
他承认,“我当时累了,做出了一些不好的决定。所以我就不干了。”
“瞧你干的好事,”她说。“除了桩子,什么都不剩了。我们就只好管它叫猬虚了。”
“你听听,我可没有看见你出来到这儿帮过忙。从来没有。”
“你管外面的,我管屋里的——我们不是这么干的?”
“我不知道我们再能怎么干点什么,你从来不到这里来。我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早就计划把剪下来的东西码到鱼塘后面,晒干,来年春天我们从佛罗里达回来后把它烧掉。”
“你计划到1990年去了;这我算是服了你了。可那一年对我还渺茫得很呐。整个冬天院子不是难看得很吗?”
“不会难看的,倒是看上去很自然,反正我们又不会到这里来看它。”
她的舌头碰了一下上嘴唇儿,由于想事儿嘴巴已经张开了。不过她只说了一句“我想我们不会去看的,如果情况正常的话。”
“如果?”
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瞅着像篱墙一样高的一堆剪下来的枝条。
他说,“如果你管的是屋里的事,我们晚饭吃什么?”
“该死,”她说。“我原来打算在桥头的农家摊儿旁停下来买一点甜玉米,可当时心里想着很多别的事情,结果从旁经过却没有停车。我本来想吃玉米,还有星期二剩下的肉糕,还有面包盒里的正餐面包卷,省得把它放霉了。《旗帜报》上有条神奇的招儿,说怎样用微波炉把陈面包变新鲜,我忘了具体的做法了,好像用水来弄。冰箱的冷冻室里肯定还有冷冻蔬菜,我们可以用它代替甜玉米。”
“要么我们在冰块上撒些盐和糖,”他说。“我知道冰箱里有一样东西是冰块。”
“哈利,我心里一直想着去买东西,可是‘国食联’连锁店不顺路,火鸡山的价格又高得荒唐,宾街的便民店柜台后面恶声恶气的小伙们我想会在收款机上多打出一些数目来。”
“你买东西精得很,好了,”哈利告诉她。西南方的鱼鳞天正在形成一个坚实的灰架子;他们一起朝屋子里走,躲开正在来临的黑暗的阴影。
詹妮丝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是她最近从同学或老师那儿拾来的牙慧,开始达成一项交易时的说辞。“你还没有问我上次考试成绩怎么样呢。成绩出来了。”
“你考得怎么样?”
“漂亮,真的。密斯特李斯特给了我一个B,还说如果我能把思路理得更顺一点,拼写错误再少一点,会得B的。我知道有时候‘i’在前,‘e’在后,有时候又刚好倒过来,可到底那是哪时候呀?”
当她这样子跟他说话时,他很爱她,仿佛她胸有成竹似的。他把那长把儿剪刀靠在车库里的一个有凹陷的金属垃圾箱后面的墙上,然后把锯子挂到钉子上。她穿着太阳裙显得影影绰绰,在他前面走上后楼梯,厨房的灯光亮了起来。进厨房以后,她眉头紧锁,满脸困惑,咬着舌尖儿在冰箱里翻寻零七碎八可吃的东西。他过去碰了碰她穿着小麦色裙装的腰,当她弯下身子往里面看时,轻轻地掂着她的屁股。他温存地抱怨说:“你昨夜回来得太晚了。”
“你睡着了,可怜虫。我怕吵醒你,就在客房里睡了。”
“是呀,我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我一直想把那本关于美国革命的书看完,每次总把我搞得疲倦得不行。”
“我不应该给你送这么一个圣诞礼物。我以为你会喜欢它的。”
“当时是喜欢。现在还喜欢。昨天的日子不好过。先是跟罗尼打球,我眼看把那杂种打垮了,可最后一洞他又扳平了,接着我邀请他哪天再打,他给了个冷脸子。随后纳尔逊来了个电话,把水上摩托和雅马哈的什么疯子计划说了个天花乱坠。”
“我相信罗尼有他的道理,”詹妮丝说。“他居然跟你打球,我很惊讶。你觉得球芽甘蓝怎么样?”
“无所谓。”
“我觉得它总有一股坏了的味儿;但我们只有这个了。我保证明天去‘国食联’,为这个长周末把东西买足。”
“我们要把纳尔逊一家子叫过来吗?”
“我想大家可以在俱乐部聚一下。这个夏天我们几乎没有用过它呢。”
“他在电话上听起来亢奋得很——你认为他是不是老病复发了?”
“哈利,纳尔逊现在非常规矩。那地方还真的给了他信仰。不过,我同意,雅马哈还不是个办法。我们必须筹集资金,先给自己打个有偿付能力的基础,再开始争取特许经销权。我一直和一些考证的女人议论——”
“你讨论我们私人的财务问题了?”
“不是我们那样的问题,只不过作为一个个案研究。纯属假设性的。在房地产课上,我们总有很多个案研究。他们都认为我们还有别的资产的时候,我们把摊场每月抵押两千五百多元,真是离奇得很。”
兔子不喜欢这里的倾向。他指出:“不过这块地方已经做了抵押。我们缴多少?一月七百。”
“这我知道,傻瓜。别忘了,现在我学的就是这个。”她已经把球芽甘蓝从蜡纸盒里取出来,把它们搁到塑料安全盘里,放进了微波炉。打出时间——哗哗哗三下,唧了一下,然后就是一声上扬的嗡嗡声。“我们十年前买这房子时,”她告诉他,“花了七万八,先付一万五的定钱,现在的净值多了十到十五倍,在投资回收的前半期积累并不快,他们告诉你有一条几何曲线,比方说现在还有五万的未付款;不管怎么说,自从1980年以来,这一带的房价一路攀升,现在已经平稳下来,但还没有下跌,尽管今冬有下跌的可能,你一开始可以要价二十二三万,比方说,宾园这样的位置,这种僻静屋子又是真正的石灰石墙,不仅仅是门面,它具有人们所谓的历史价值;最后成交价当然不会少于二十万,减去五万,还有十五万,这就会抵消我们欠布鲁厄信贷的三分之二!”
兔子很少听詹妮丝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要弄明白她说了些什么还得费他几秒钟的脑筋。“你要卖掉这房子?”
“哎,哈利,仅仅为了过个夏天把它留着,从根本上说实在太奢侈了,尤其妈妈的房子那面还有那个多余的房间。”
“我爱这个地方,”他告诉她。“这是惟一一个我住着像个家的地方,至少离开杰克逊路以后。这个地方有档次。它就是我们。”
“宝贝,我也一直爱这个地方,但我们必须实际一点,你一直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们不需要拥有四处房产,还有摊场。”
“那干吗不把那套公寓房卖掉呢?”
“我想过,可我们把当初买房的钱收回来就算运气了。在佛罗里达,地方就像汽车——人们喜欢全新的。新商场和所有的东西都在东边。”
“波科诺斯湖边的地方怎么样?”
“那也卖不出足够的钱。那是个没有取暖设施的小屋。我们需要二十万呐,亲爱的。”
“我们又没有向丰田滚一屁股的债——是纳尔逊滚的,纳尔逊和他乱搞同性恋的朋友。”
“嘿,话可以这么说,可他又还不上,他代表的是公司。”
“摊场怎么样?你干吗不能把摊场卖掉呢?111号公路上那么一大片临街地段可值老鼻子了。那是真正的闹市区,现在人们因为西班牙裔人,害怕进老闹市区了。”
一种痛苦的神情掠过詹妮丝的面庞,使她没遮拦的脑门起了浅浅的细纹;这一次,他算是意识到,他的思维比她的慢。“绝对不行,”她简慢地说。“摊场是我们的头号财产。我们要把它当作纳尔逊未来发展的基础,纳尔逊和你的孙子未来发展的基础。爸爸也会这么想的。我记得战后他买下它的时候,它只是个乡下加油站,旁边就是玉米田,战争时期没有汽车,它就关了门,他领着妈妈和我去看。我发现了后面这块垃圾场,就在你叫巴拉圭的长满荆棘的那一片地上,全是这些旧汽车零件和绿色的、棕色的汽水瓶子,我认为它们太值钱了,就像我发现埋在地下的财宝一样,我想,我把校服全弄脏了,要不是爸爸哈哈大笑,告诉妈妈看上去我对汽车生意倒有种缘分,她就会发火的。只要我活着,斯普林格车行就不会卖掉,哈利。再说了,”她接着往下讲,尽量拿出一种轻松一点的口气,“我对工业房地产一窍不通。卖这个地方妙就妙在我自己干得了,而且可以拿经纪人佣金经销员的那一半。我就不相信我们卖不到二十万;二十万的百分之六的一半是六千——全是我的!”
他还在拼命赶她的思路。“你要卖它——我是说,你亲自办理?”
“当然了,你这个大肉头,当一个房产经纪人。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谓的我的入门生意。如果我能一下子带来这样的业绩,皮尔逊和施拉克,或者向日葵房地产怎么能不把我聘为销售代表呢?”
“等等。我们大部分时间要住在佛罗里达——”
“一部分时间,亲爱的。我不知道一开始我能离开多长时间,我需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老实说,佛罗里达不是有点儿惹人烦吗?那么平,我们认识的人都是老不中用。”
“那其余的时间我们就要住在妈的老屋里了?纳尔逊和普露到哪儿去?”
“他们还在那里呀,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哈利,你好像有点儿迟钝。你该不是吃药太多了吧?就像我们和纳尔逊当年和爸妈一起住那样。那时并不怎么糟糕,对吧?其实,还挺好呢。纳尔逊和普露会有两个现成的保姆,我也不会一个人包揽家务了。”
“什么家务?”
“你注意不到,男人们从来都不注意,要维持两个分开的家,简单辛苦的杂活可海了去了。你也知道,你住在这面总担心那面被盗。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住妈妈房子里的一间屋子,我是说纳尔逊房子里的——我相信他们会把我们的老屋子还给我们的——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一道道的紧箍,它们的边沿戳得人生疼,突然扎住了哈利的胸部。他说话都有些困难。“我们搬进去,纳尔逊和普露怎么想?”
“我还没有问呢。我想,我先给你吹吹风,今晚再问。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怎么能说不,从法律上讲,这是我的房子。就这样吧:你是怎么想的?”她的眼睛,他总觉得,由于经常喝雪利酒和堪培利开胃酒显得朦朦胧胧,哈利已经习惯了它的昏暗和谨慎,这时由于想到她的第一次售房放起光来。
他说不准。曾经有一个阶段,他比较年轻的时候,每想到一种变化,哪怕一场灾难,也会因为有可能引起剧变,有可能让他的世界更新,而使他心花怒放。可现在,对于连根拔起,举家搬迁这样的主意,他心里主要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悸动、捆绑性的身体上的抵抗。“我讨厌这么做,第一个反应,”他告诉她。“我不想回去过做别人房客的日子。我们过了十年的房客日子,总算脱离了苦海。现在人再不几代人都挤在一起住了。”
“可人们恰恰就是这样住的,亲爱的——这是生活的一种趋势,因为房子太贵,世界太挤。”
“假如他们还要孩子的话呢。”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普露和我议论过这事。”
“跟婆婆住在一起,我挺纳闷儿,普露会不会感到拥挤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们俩都心往一处想——一个快乐健康的纳尔逊。”
兔子耸了耸肩。让她引火烧身去吧,这个自命不凡的小蠢货。出去上了几天学,就认为万事通了。“你吃罢晚饭过去,看看人家对你的这个疯计划是怎么想的。我是死活都反对的,如果我的一票起作用的话。把摊场卖掉,叫孩子找个诚实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建议。”
詹妮丝不再瞅微波炉滴滴答答越来越小的数字,而是出乎意料地来到他身旁,又用那鬼一样的探索姿势摸了摸他的脸,把她的身子抵到他身上,使他想到她小得性感,她的小与他的大正好吻合,他们初次见面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闻见了她梳到后面的花白头发,看见了她黑眼睛有血丝的眼白。“当然你的一票起作用了,它的作用比哪一个的作用都大,亲爱的。”什么时候詹妮丝开始叫他亲爱的?是他们搬到佛罗里达跟南方人和犹太人厮混的时候。那里的犹太夫妇有这种安闲的心态,般配得如同一双旧鞋,男的接受他们的生活,仿佛这是他们惟一会得到的一样。知足常乐。这一定是一种伟大的宗教,兔子想,一旦你受了割礼。
吃饭的时候他和詹妮丝都闭口不提房子问题,觉得它是一个隐痛。他帮她收拾碗碟,他们在已经码在洗碟机里的盘子上又加上一些,等着放满了一起洗。由于只有他们俩,詹妮丝又常不在家,所以要好几天架子上才能放足洗一次的数量。她给纳尔逊打电话,看他们会不会在家,然后又穿上她的白色开襟毛线衫回到佳美车上,往佳济山开去。万能女人。兔子只看到了詹宁斯节目的尾巴,一组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抽动着的剪辑黑白片,从五十年前明天的入侵波兰开始,坦克对骑兵。希特勒在尖声怪叫,张伯伦愁容满面;然后他出去不顾暮色朦胧、群蚊乱飞,把已经枯萎的灌木在水泥池塘后面的旮旯儿里码整齐。池塘的蓝底逐渐褪色,裂缝不断变宽。他又回到屋里,正好可以看最后十分钟的《命运轮盘》。好一个万娜!她竟然能趾高气扬!她竟然在命运轮盘转动时拍起了巴掌!她竟然能把那些大字母转来转去!她使你为做一个两条腿的哺乳动物感到自豪。
《科斯比》夏季重播到了结尾,这一集里面有太多的西奥的戏,哈利感到瞌睡,詹妮丝卖房子的主意让他情绪消沉,但转念一想她永远不会兑现的,因此又得到了些许安慰。她也太爱胡思乱想了,她和这孩子只会像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越来越深地陷入债务的泥潭;只要摊场有价值,银行总愿意跟你合作。费城队去圣迭戈比赛了,无论如何还排名第六。他把电视的声音调低,随着那无声的图像的惬意颤动,他把脚往那块土耳其脚垫毯上一伸,那是他们搬家时从斯普林格大妈的房子里带过来的,然后跌坐到那把银粉色翼状靠背扶手椅里,那是十年前他和詹妮丝在沙科那家具店买的。他的两肩发疼,那是干那场修剪活儿累的。他想起了他那本历史书,但它放在楼上的床头上,菱形格窗户上有轻轻的滴答声:雨,就像初夏的那个晚上,他刚刚出院,窄窄的房间里搁着那个没有头的女装模特,另一个世界,梦幻世界。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了。他去门厅接电话时,撩了一眼那只恒温钟。9∶20。詹妮丝早到那里了。他希望那不是毒贩子的电话,他们现在还时不时打电话说欠了他们的钱,或者说新进了一批鲜“货”。你心里纳闷这些贩子怎么这么有钱,他们好像是一盘散沙,胡碰乱撞。他刚才在座椅上正做梦呐,一场紧张的战斗已经快收场了,莫名其妙,不见对手,却是在一个真真切切有圆顶的厅里进行的,它像一个昔日的铁路终点站,只是天花板低一些,灰一些,像一种小教堂,一个他魂牵梦绕的紧巴巴的地方,当他伸手拿墙上的话筒时,使他的手显得又老又怪——手背肿泡泡的,疙里疙瘩的,手指干巴巴的。
“哈利。”他从来没有听到詹妮丝的声音是这个样子,像石头似的,死气沉沉。
“喂,你在哪儿?我正担心你出事了呢。”
“哈利,我——”什么东西掐住了她的喉咙,不肯让她说话。
“怎么啦?”
现在她哭诉起来,时而吞声,时而饮泣,嗓子里堵得慌。“我把我的想法给纳尔逊和普露描述了一遍,我们都同意,先别操之过急,我们应当彻彻底底商量商量,他似乎比她愿意接受一点,也许是因为他明白财务问题的缘故吧——”
“是呀,是呀。嘿,眼下听起来问题不是太大。她已经养成习惯认为房子是她的了,哪个女人也不喜欢跟别人共用一个厨房。”
“她把孩子安顿上床以后,下来时,脸上带的正是这样的表情,还说如果我们大家要住在一起,那有些事纳尔逊和我应当知道一下。”
“是吗?”他自己的声音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但他的瞌睡没有踪影儿了。他看得出将要到来的事情就像一部太空电影老远老远的一个小点,逐渐变成了一个火箭飞船。
詹妮丝的声音坚定起来,变得死僵僵的,又平又低,仿佛门外可能有人偷听似的。她可能在他们的老卧室里,坐在床沿上,朱蒂在墙隔壁睡,罗伊在对面墙后面睡。“她说你出院后住在这里的那天夜里你和她睡觉了。”
宇宙飞船扑面而来,连同他所有的铆钉和忽闪忽闪的灯光。“她说这话啦?”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你们俩之间一直有这么一点儿吸引力,那天夜里似乎都不顾一切了。”
一点儿吸引力。他估摸这么说还是公平的,尽管凶狠了点儿。他这一方面的感觉好像还不仅仅是这么回事呢。这给他一种他在一个四肢长、头发长的年轻左撇子女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镜中映像的感觉。
“喂?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呃,亲爱的,叫我怎么说呢,我猜在某种意义上——”
一声大抽泣:他完全可以想象詹妮丝的脸,扭曲,无助,丑陋,突然显出了老态。
“——可在当时,”兔子接着往下说,“似乎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此后我再没干过任何事情,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哈利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自己的儿媳妇,纳尔逊的老婆。”
他觉得她开始背讲稿,念道德经了,并且向他震惊而羞耻的意识的密窖里引进一股厌烦。
“这可是你干过的最不像话的事情,太不像话了,”詹妮丝告诉他。“绝对的不像话。你那次跑了,然后又是佩吉,我最好的朋友,后来又是那个可怜的嬉皮士女孩,后来又是塞尔玛——别以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塞尔玛的事——可现在你干出了实在难以宽恕的事情。”
“真的吗?”这话出口时还无意中带着一种满怀希望的腔调。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詹妮丝说,又恢复了她那死死的平平的语气。
“别这么说嘛,”他央求说。“那只不过是一时发疯,又没有伤害谁。你干吗晚上把我和她安顿在一个房子里?你把我想成什么啦,已经死啦?”
“我非去上课不成,要考试,一般情况我是不会出去的,我深感愧疚。笑话。我反而感到愧疚,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有枪支管制法。如果我有枪,我就一枪崩了你。我把你们俩都一枪崩了。”
“普露还说什么啦?”回答问题,他寻思,会把她的腾腾杀气压下一点来。
詹妮丝回答,“她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一些平平板板的事实,然后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挑衅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和纳尔逊。她似乎并不悔恨,只是凶狠,明摆着的,不想让我在那房子里住。所以她才说了那事情。”
他感到自己被拉进了詹妮丝的攻守同盟,用夫妻共有的目光,睥睨着普露,他感到松了一口气,已经开始被宽恕了,可又有点儿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是凶狠,”他同意,意在安抚。“普露。可你要从一个阿克伦蒸汽管装修工的女儿身上指望什么呢?”他决定不告诉詹妮丝,至少现在不,在他们做爱时普露怎样两次达到高潮,他怎样有点儿被人巧妙利用了的感觉。
他的缓刑才刚刚开始。还要花几周,几个月乃至几年的时间去削弱。由于新近有了商业意识,詹妮丝不会随便放走任何东西的。“我们要你过来一趟,哈利,”她说。
“我?要干吗?天这么晚了,”他说。“我剪枝把我的四肢都剪瘫了。”
“别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装洋蒜了。这是件大丑事。我们谁也不会一模一样了。”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嘛,”他夯起胆子说。
“想想纳尔逊是怎样的感受。”
这叫人痛心。他不想去考虑它。
她告诉他,“纳尔逊眼下非常镇静,而且在运用他们在治疗中心用过的所有好的心理做法。他说这需要很长的过程,我们必须马上开始。如果我们不立即着手,我们大家的处境就艰难了。”
兔子又想耍个手腕,又引出一段符合妻子身份的描述。“是呀——到底孩子有什么反应?”
但她只是说,“我想他还在震惊阶段。他自己说他还没有开始接触自己的真实感情呢。”
哈利说,“他耍了这么多年的鬼花招还摆什么臭架子,全布鲁厄的可卡婊子都玩遍了。要我说,摊场上的那个艾尔薇拉不仅仅是个花瓶。有她跟在屁股后面,他就乐得屁颠屁颠儿的。”
然而詹妮丝还是死不饶人。“你把纳尔逊可伤害到家了,”她说。“从现在起他无论干什么,你都没法儿说人家的不是了。我是说,哈利,你干出的正是那种报上登的乱伦的事儿。那是禽兽行为。”
“亲爱的——”
“别来什么‘亲爱的’。”
“这算什么‘乱伦’?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那只像正常的一夜情。她需要,我已经到了死亡的大门口了。那也是她做护理的一种方式嘛。”
又是抽泣,他从来就不明白这是怎么引发起来的。“哈利,你不能老没个正经。”
“这有什么不正经的?”但他觉得受了责罚,口干舌燥,被打了屁股。
“你马上过来一趟,你这辈子总得帮着收拾一次你惹下的乱子。”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上,声音挺滑稽,活像她妈说“一次”时的那种劲头十足的口气。
人生一世,得到的启示寥寥无几,一旦有了启示,就必须按它办事。该怎么办,兔子可心知肚明。他当机立断,迅速行动。他上楼去打点行装。棕色帆布服装袋。又大又硬的黄色旅行箱,一个角儿上有个窝儿,那是机场搬运工甩箱子时磕的。乔基短裤,T恤衫,袜子,颜色浅淡的马球衫,装在塑料封套里的礼服衬衫,高尔夫宽松裤,百慕大短裤。几条领带,尽管他从来就不喜欢领带。这些日子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夏装;毛料西服和毛线衣都在防虫口袋里等着秋天。十月到十一月,今年他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他带了四件轻薄运动衣和两套西装,一套是油灰色的,一套灰亮灰亮的,好像铠甲。万一要参加个婚礼或葬礼什么的。一件雨衣,两件毛衣。一双有鞋带的黑皮鞋塞进折叠式服装袋的两只口袋里,一双蓝白相间的耐克运动鞋塞进旅行箱两面的边儿上。他又该开始慢步跑了。他的牙刷和剃须用具。他的药,成桶成桶的。还有什么?噢,对了。他从床头上一把抓起《第一次敬礼》塞了进去,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要把它看完。他让楼上走廊里的灯亮着,以防夜盗,还让14½号前门旁的照车灯也开着。他装车跑了两趟,他的胸部感受到了那些行李箱的重量了。他把门厅环顾了一遍。他走进了他的窝,双脚静悄悄地踩在顶到墙根的安特伦地毯上,从菱形窗玻璃望出去,看着垂樱夜里的闪亮轮廓。他把他睡过觉的翼状靠背扶手椅上的枕头拍胖,把扶手护罩拉直,那一觉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有恍如隔世之感。睡着了的那个人是个旁人,一个悲惨的旁人。又到了前门上,他感到夜风拂面,听见那面宾街上车辆闷闷的奔驰声。他定好碰簧锁,一声轻响把门关上。詹妮丝有钥匙。他想到她在那幢斯普林格家的灰泥粉饰的大房子里。那房子总使他联想到一个被遗弃了的硕大的冰淇淋摊子。原谅我吧。
兔子上了赛利卡。在巨室里兜风:他们一直努力推出的新标语之一。你可以挂出的标语太多太多,他们开始往下撤了。引擎发动了;倒车挡把他稳稳地向后带去。我爱你放开我的时候,丰田。数字钟显示着10∶07。宾街的车辆开始稀起来。小饭馆和加油站开始暗下来。他遇到闪烁的红灯就向右拐,然后又遇到布鲁厄旁道再向右,沿着跑马河往前开。在大象灰汽油罐附近,路一下子高出了树木,被避开的老城显出某种壮丽景象。它的十二层的县政大楼建于大萧条开始的时候,现在依然是最高的建筑,每一角的混凝土飞鹰在聚光灯下亮开了翅膀,而佳济山绵延的影子,被“极顶”酒店的星雨戴上一顶王冠,悬在每样东西的后面,像一个不动的潮波。街灯显示出的布鲁厄的砖的色调,活像一双红手掬着一根根火柴。然后,飞快地,城市和它拥有的一切都被从视野中抢走了。密密麻麻的草木半隐半现出沿河空空的工厂。一个人在美国可以在一条四车道分隔行驶公路的任何地方。
他和詹妮丝经常这样子开车去南方,所以知道怎样择路:他可以在222号公路处离开,径直向兰开斯特驶去,但得慢行穿过一串停车灯连连的布鲁厄郊区,他也可以在422号公路上再开几英里到176号上,再照直向南开,然后向西切向兰开斯特和约克。他第一次试着走这一条路是在三十年前,想起来就像今年春天,当时他犯了个错误,过早的朝南向威尔明顿和赤脚杜邦女郎的艳景开去。然而美国东部是向西斜的,现在的窍门就是向西一直开到83号公路上,可那时候还没有这条路呢,然后向南开进那个双头怪兽,巴尔的摩——华盛顿的肚子里。禽兽行为,她说。唉,你也可以这么说,活着就是禽兽行为。这些发疯的分子。统统靠它们自己?不可能。
他打开收音机,在叽里咕噜的摇滚乐和脱口秀中寻找甜蜜蜜的老歌曲,那些他长大的过程中百听不厌的歌曲。过去容易找,你只消拧拧那老调台旋钮就行了,而不用这些跳动的数字化扫描按钮:你摸得到你的路子。扫描突然碰上了黛娜·肖㊟和巴蒂·克拉克㊟丝一样的嗓音纠缠在《宝贝,外面冷飕飕》的二重唱中。刺激,把他的脊椎都化成了冰水,在这一切旋律逗笑的后面,要听懂每一个词很难很难,最后他们停了停,在合唱句中达到了和谐。外,面,冷——飕飕。还是这个老节目电台,车开到立交桥下面时声音微弱,当道路弯到太接近高压线时又劈里啪啦,随后献上了一支他完全忘了的轰动一时的歌,他怎么会忘了呢?——中学的舞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双双对对,随着懒洋洋的华尔兹舞曲脚步拖拖沓沓,纸飘带从篮网上拉下来,爸爸的普利茅思,仪表盘灯光把车里照得朦朦胧胧,生锈的加热器暖烘烘的,那种活生生、暖洋洋、鬼鬼祟祟的气味,活像一种食物味道,太香,你必须先把它噎下去,从玛丽·安大腿间升起。Vaya con Dios㊟,我的宝贝。内裤潮兮兮的三角,当时女孩子们系的袜带。他们个个露珠般光滑,鲜嫩的身体汗津津地旋转在皱纸、彩灯下面。Vaya con Dios,我的爱。哎呀呀。心好疼。塞进这些语句里的感情埋在音乐节目主持人78转粗纹唱片落满灰尘的架子里,就像填在子弹中间的棉花衬垫,就像在某个金字塔里搁了千年又开始生芽的种子,尽管星球循环往复,重新创造需要的重原子,哈利却永远不再是那个人了,不再是与那个女孩在一起的那个男孩了,他的指尖蹭在她大腿柔软的内侧,几个原子搓掉了,几个分子搓掉了。
然后,是费兰吉·莱恩㊟的《驮骡队》,算不上莱恩的绝唱,但也够绝的了,接着是多丽丝·戴伊的《真疯魔》。从前的那些停顿:真疯—魔。他们知道怎么让你疼,那时候有两个棒球同盟,每一个才八个队,所有的球员你都能记住。那时候的人并不完全是软蛋,其实个个是硬汉,但他们更容易伤痛,尽管伤痛的地方要少一些。
他必须下176号公路上23号才能穿过阿门教徒聚集区,那是惟一的一条真正的地区性公路,不过天这么晚了,不应当有什么破车让他减速了。兔子想再次看看摩根城的一个地儿,一家五金店,外面有两个油泵,那里有一个身穿两件衬衫、鼻孔毛烘烘的粗壮的农民,曾经劝他去一个地方前先摸清那里的情况。好,现在他就是这么干的。他已经了解了路况,而且推断出了目的地。然而原先的乡下五金店现在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一家光鲜的小房地产事务所。当年油泵的位置,在月光下,新铺的黑色柏油路显现出对角停车区的刺目的黄道道。
不,那不是月光,他看明白了;那是彻夜折磨繁忙的铺筑过的地方的硫黄色的光。尽管快十一点了,巨型卡车的车流还是颠簸起伏,喷着鼻息,呻吟哼唧着穿过这个昏昏欲睡的石头城镇;房产经纪处的大橱窗里充斥着待售房产的宝丽来一次成像快照,23号公路,曾经是两条农耕谷地中间的山梁上的一条窄路,夜里黑得像粪肥一般,现在到处都是霓虹招牌,大放光彩。必胜客。汉堡王。“电影出租”。“火鸡山零碎市场”。“被子世界”。荫枫斯堪的纳维亚式自助餐。“乡村草药铺”。“乡间刀具”。房地产使他想起了詹妮丝,想象着他和纳尔逊、普露正等着他在斯普林格住宅露面,而且现在惶恐不安,可能以为他出了车祸,正拿着钥匙往那座被丢弃了的房子赶,一路心又慌,气又粗,想到这里,他的心往下一沉。也许他应当留个条子,就像她那次对待他那样。哈利亲爱的——我必须离家几天好好想一想。然而她说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把你们俩都一枪崩了,她加押了赌注,让她引火烧身去吧,又回去上了两天学,就认为她一下子聪明绝顶了。纳尔逊也一样。如果他们想叫他去上由他的亲生儿子主持的什么家庭治疗班,他却把他的大个儿红头发老婆给操了,那才见鬼呢。回头一看,这是他一年干过的惟一的真正的好事情。如果他能面对那孩子,叫他满意,他由于受了这新的委屈而嘴脸刷白,那才见鬼呢,兔子不想让人提意见。
收音机播报十一点新闻。吉姆·巴克尔㊟在北卡罗来纳夏洛特出庭受审,被控有与他的丑闻不断的PTL电视部有牵连的二十四项诈骗罪,今天在法庭上倒下,暂时被裁定在联邦教养所进行不超过六十天的精神病评估。巴西尔·杰克逊医生,一位给巴克尔做过九个月治疗的精神病专家说,这名一度富有人格魅力的福音传道者一直有幻觉现象:星期三PTL前总裁斯蒂夫·纳尔逊倒在证人席上以后,巴克尔离开法庭时,把外面的人统统看成蓄意攻击他、伤害他的动物。巴克尔的妻子塔米在佛罗里达奥兰多自己的豪宅里说,从电话上听,巴克尔似乎一直在经受着一种可怕的情绪创伤,还说她跟他一起祈祷,他们都同意要相信主。在洛杉矶,PTL前任秘书杰茜卡·哈恩曾与巴克尔有过性关系,从而导致巴克尔于1980年倒台,她告诉记者,引用原话,我不是医生,但我确实了解吉姆·巴克尔。我相信吉姆·巴克尔是个高手。我想这是博取同情的花招,就像塔米一上电视,就哭哭啼啼,说他们如何遭到人们的诽谤,原话引用结束。在华盛顿,能源部正在搜寻一些不翼而飞的氚,制造氢弹不可或缺的重氢同位素。还是在华盛顿,《科学》杂志报导,一种简称为TNA的热中子分析的炸弹探测器,今天安装在纽约市的肯尼迪机场,锁定检测二点五磅重的塑料炸药,却不可能检测到在苏格兰洛克比上空炸落泛美103航班的那颗炸弹,因为据认为它仅含有一磅重的塞姆泰克斯炸药。在多伦多,超级影星马龙·白兰度告诉记者他已经拍完他的最后一部电影。“糟糕透了,”他谈到那部题名为《大一新生》的电影片时说,“这将是一部水货,不过从此以后,我就要退休了。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的高兴。”在西德的波恩,赫尔穆特·科尔总理打电话给波兰新总理塔德乌什·马佐维茨基,呼吁建立两国间更加良好的关系。正是五十年前的明天,其实考虑一下时差几乎就在这会儿,阿道夫·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入侵波兰,突然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估计会有五千五百万人死亡。诸如此类,哇!体育方面,费城队在圣迭戈正在输球,匹兹堡轮空。至于天气,可能变好,可能变坏。一半对一半,我们没有说稀烂,但当心雷阵雨,你们兰开斯特县的夜猫子们。噢,对了,白兰度也把他新拍的最后一部片子称为“臭货”。对一个当初穿件破汗衫起家的人来说,才不会为此出一身汗呢。
兔子在这个悄声细语、向前奔驰的汽车洞穴里兀自笑了;这家伙肯定认为没人听,所以才这样子信口雌黄。孤零零地呆在播音室里,周围尽是纸咖啡杯和打孔的吸声砖。很难知道你正在营造的效果。很难相信上帝总在倾听着,从不厌烦。赛利卡仪表盘上的灯在他的视线下发亮,活像就要挨炸的一座城市的灯光。
高速公路跨过萨斯奎汉纳河,在约克接上了83号公路。哈利向南行驶,电台的频率在他后面弱了下去,路易斯·普里马㊟的《不过是个舞男》唱到了结尾,那种怪诞的合唱,因为合唱不断地唱着“不过是个舞男”,深情地模仿那种哮喘似的令人叫绝的声音:它使你的头皮高兴得生疼。兔子摸索着扫描按钮,但再也找不到一个老歌电台,只是一些脱口秀,醉鬼打电话进来,主持人的声音像拳击似的干脆有力,他那张嘴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动导向,人流,核废料,黑人男性青年的失业,中央情报局与艾滋病流行沆瀣一气,伯斯基㊟,米尔肯㊟,布什与诺思,诺列加,你不能给我讲这个——兔子把收音机关上,憎恨人的声音。害虫。我们是吵闹不休的害虫,就连空气里都挤得满满当当。还不如听轮胎的絮语,看绿色的路牌在灯光中隐现,以抛物面状扩大,然后又一下子扫出了视线,宛若魔术师的手帕。临近午夜了,但他想跑出这个州再停车。就连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破年月,他也能开到西弗吉尼亚呢。要跑出宾夕法尼亚,你非得爬一座没有名堂的山,在亨格福德那边。路牌灯光少了。寂寞的公路往上爬。高山湖泊,在云缝里射出的真正的月光下闪光。他下山进了马里兰州。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修剪整齐的中心隔离带,替“随停随开”拉客的广告。文明。离开了乡下。他觉得眼皮发沙,心发慌,发闷。他驶离83号公路,开进巴尔的摩北面的一家“最佳西部”的地儿,想到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个粗短冷漠的亚裔美国人服务台值勤知道他人在何处,便油然而生快意。那不翼而飞的氚又在何处,又在何处呢?
他喜欢汽车旅馆房间——租来的空间的那条冷森森、潮糊糊的长槽儿,那两张双人床,那台引诱你去买一盘R级电影录像的电视机,那条长绒地毯,那些装在镜框里的大鸟照片,那些消毒毛巾,那种隐姓埋名的悄然,那种关在小屋子里昔日风流的余响。他睡得很香,仿佛他把身体连同它的麻烦都脱了下来,把它扔在另外那张双人床上似的。在梦里,他又回到摊场上,一个年轻女人好像在管事。她戴一顶白帽子和一副晃来晃去的耳坠子,但当他凑过去想做一番自我说明,传达一下他对企业不可或缺的作用时,与他可能从詹妮丝嘴里听到的反应相反,她把嘴一歪,她那张脸却带着一种看得见的尖叫溶化在他的眼睛下面了。
吃早饭时,他禁不住诱惑,吃了两个咸肉煎蛋,尽管蛋黄对你的动脉极其有害。兔子喜欢这种浓浓的美国风味的时刻,打点着自己的车子,睡眼惺忪、不言不语地与汽车旅馆的其他客人交往,有老夫老妻,有怪里怪气的一家子,他们从早餐室飘游出来,穿过拖着自己长长的乳白色影子的停车场。又上路了,收音机又打开了。新闻还跟昨天夜里一样,补充了棒球的最后得分(费城输了个一比五)和亚洲新闻,那里已经是下午,相关的是忙碌的日本货币投机商,不听话的中国学生,玩偶似的菲律宾妓女,胜利得不快乐的越南人,头角峥嵘虽说放纵的韩国人,举步维艰的缅甸社会主义者,战斗不休的柬埔寨各个派别,包括自希特勒和斯大林以来最残暴的国家领导人,那个臭名昭著的波尔布特的没有头脑的红色高棉的走卒们。诸如此类,哇!醒来吧,歌鸟们!音乐节目主持人不是昨夜的那位,但同样的疯狂忘情,播放某支兔子喜欢的乡村摇滚,唱的是纵情狂舞,“做一会儿爱,今夜纵情舞。”哈利突然想起他昨晚连手淫都没有来一下,尽管汽车旅馆房间通常都让他亢奋。乖乖,他还真的老态毕露了呢。
巴尔的摩近了,公寓楼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满山遍谷不堪重负,浅淡俗艳的楼梯间装着看不见的人。83号公路在695路上严丝合缝地结束了,他跟系着领带乘公交车的上班族们一起无聊地绕环城路兜圈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争夺自己的空间,仿佛他还应当得到它似的。然后他上了95号公路,这将是一条他去佛罗里达回家的熟路。绕过华盛顿有两条路,他和詹妮丝都试着走过,那里公寓里的西尔伯斯坦夫妇之流闯南走北的老油子说,通向西北方向的495号公路实际上还要快些,但他想瞅一瞅那些纪念碑,那你只有沿95号一直向东,在一座宽阔的桥上跨过波托马克河进入亚里山德里亚。伟大古老的共和国冻结了的远方的心脏,白得像冰淇淋一样。
经过那些特大城市以后,弗吉尼亚给人的感觉是乡村田园般的空旷。田野看上去比宾夕法尼亚的大,山丘看上去更秀气,更开朗,草地、马群,空中轻雾缭绕,瑞气迎人,偶尔一座淡绿的小丘上出现一个有立柱的宅子,宛若一位奴隶主的老姑娘女儿在绣花样本上绣下的什么图案。一种军事色彩:贝尔沃堡工兵试验场,匡蒂科海军陆战队基地。哈利想起了他的军旅岁月,回想起的是一种抒情诗般的晒黑的皮肤,一种千人一面的男人们的半透明的微光,那种不做决定、唯命是从的奇异的和平。从很多方面讲,战争是一种解脱。没有冷战,当一个美国人有什么意义?后来我们依然跟他们保持距离。我们搅烂了那些怪胎。希特勒,斯大林,现在又是戈尔巴乔夫。历史将会记住我们的,如果不感谢的话。历史上感谢的事少之又少。狗咬狗。现在倒是很难找到一个不播放乡村音乐和宗教节目的电台了。“为困难和婚姻祈祷,”一位牧师说,他那颗粒清晰、蜜糖般棕色的声音,一直挖到他自己的心坎儿上,你都能勾画出他闭着双眼,鬓角上汗水淋漓的样子,“为压力沉重的基督徒丈夫们祈祷,为操心自己的男人的基督徒妻子们祈祷;为所有的人质们,为狱中的囚徒们,为少数民族聚集区的受害者们,为艾滋病患者们,祈祷。”兔子把这个台关上,决定停车吃午饭的时候给家里打个电话。
这里的河流好多哟!波特马克河之后,有阿科廷克河,有波希克河,有奥克匡河,有拉帕汉诺克河,有帕芒基河,有纳伊河,有波河,有马塔河,有南安娜河。而标出这些名字的桥只是公路上的一瞬间。只见其名不见其身的城镇:马萨波纳克斯,莱迪史密斯,雪松叉。里士满北面,一片一片密集的简陋小屋标志着真正的南方开始了,农业黑人地带开始了。哈利把车停到里士满郊外的一家霍华德·约翰逊旅馆。他耳朵嗡嗡直响,踩加速器的那只脚的脚脖子酸疼,脖子也硬了。自从今儿一早离开停车场,热度上了好几格。在有空调的餐馆里、拎着公文箱的推销员都在投币式公用电话上打电话。午饭他吃得太多,吃了一个淡而无味的汉堡包,在吃一起上的最后一根法式油炸土豆条时,就像孙子罗伊那样,用手指把上面的盐抹掉,然后他又要了份苹果馅饼,看看在弗吉尼亚是否有所不同。只是更甜一点,更黏一点;它没有宾夕法尼亚人在上面撒的桂皮粉。他付过账后一个电话空了出来,投了三块钱的两毛五的硬币后,他拨的号码不是富兰克林路那幢石灰石灰房子里的,而是他过去住的佳济山的斯普林格住宅里的。
一个小女孩接电话。接线员插进来,兔子又投了三分钟的两毛五的硬币。他说,“喂,朱蒂。是爷爷。”
“喂,爷爷,”她说,非常平静。也许昨晚揭露出的事尚未走漏到她耳朵里。也许这么大的孩子对大人扯不清的纠纷天真无知,所以什么也不会使他们惊讶。
“怎么样?”他问。
“挺好。”
“你是盼着下学期开学吧?”
“有这么点意思。夏天有点儿惹人烦了。”
“罗伊怎么样?他也被夏天惹烦了吗?”
“他是个大笨蛋,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烦。他这会儿被安顿睡午觉去了,但仍然又哭又闹,妈妈气疯了。”哈利好像被噎住了,一时无法应对,她却主动接上说,“爸爸不在家,他到摊场上去了。”
“那好,其实我正想跟你妈妈说几句呢。你叫她来听电话好不好?朱蒂,”没等孩子离开电话,他又一时冲动,补充说。
“啊?”
“你现在要好好学习。别操那些拿大的孩子的闲心。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只要你等一等,一切都会来的。别硬来。别硬要往大长。一切都会好的。”
这番话道理太多,不好塞进她的头脑。她只有九岁。再等十年她才能像米姆那样到西部去闯荡。“我知道,”朱蒂说,带着一声叹息,也许她真知道。话筒在木头上咯噔一响,后面有说话的声音,脚步声急促地扩大了,然后普露来到电话旁,喘不过气来。
“哈利!”
“喂,特里莎。怎么样?”这种诱惑性的若无其事的语气,全不着调儿,可还是脱口冲了出来。
“不怎么样,”她说。“你到底在哪儿呀?”
“很远,一个人人需要我的地方。嘿。你说出来干吗呀?”
“哈利啊,我不得不说。”她哭了起来。“我不能让纳尔逊蒙在鼓里,他正努力做个规矩人。真够可怜的。他一直向我坦白这种可怕的事情,我连其中的一半都不能告诉你或者任何人,夜里,我们一起祈祷,跪在床边大声祈祷,他拼死拼活要彻底戒毒,当一个正派的父亲,正派的丈夫,做一个正常的人。”
“他是这样吗?好啊,了不起。可你也用不着把我们的事兜出来呀,何况就是那么一次,再没有继续,其实,我以为你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呢。”
“你怎么认为我忘了呢?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臭婊子。”
“呃,哪能呢,不过,你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很多事。至于我嘛,那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梦。”他想说成一句恭维话。
但普露的声音变硬了。“嗯,对我来说,它的意思还要更多一点。”女人: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们想往哪边儿跳。“那是对我丈夫的一次可怕的背叛,”她庄严宣告。
“好啊,”兔子说,“就我看,他一直就不是那么一个大丈夫。喂,朱蒂,是不是一直在听?”
“我用的是楼上的电话,我叫她把下面的挂了。”
“可她挂了吗?朱蒂!”哈利喊道。“我看见你在那儿!”
一声摸摸索索的轻响,线路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清晰的声音。普露说。“操蛋。”
兔子安慰她了。“我忘了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怀疑她未必听懂多少。”
“她懂的比讲出来的多。女孩子都是这样。”
“算了,不管怎么说,”他说。“他坦白的除了和女人的事儿还有跟男人的事儿吗?纳尔逊。”
“我不可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她说,用的是一种又平又干、对他关门大吉的声音。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更热乎一点,更礼貌一点,懒洋洋的,也许是个黑人的声音,插进来说,“先生,你的三分钟到——到了。你要继续讲,请再投一元一角钱。”
“也许我说完了,”他说,是冲着两个女人的。
普露在岌岌可危的连线那边喊道,“哈利,你在哪儿呀?”
“在路上!”他回喊道。他面前还有一摞零钱,于是塞了四个两毛五的和一个一毛的。当他们咣咣咣往下侃的时候,他还唱了一段刚刚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歌,威利·纳尔逊㊟的信号曲:“又上路了……”
这一下搞得普露抽泣起来;这就和詹妮丝说话一样糟糕。“啊,别介,”她哭着说。“别拿我们大家开涮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都拴在这里了。”
他动了恻隐之心,回想起那天夜里她赤裸的鲜花似的美,在那间有股霉味的窄屋里,风狂雨骤。她被卡在那里,她在说话,跟活人在一起,“我也被拴住了,”他告诉她。“我被拴在我的尸骸上。”
“我怎么跟詹妮丝说?”
“告诉她我在去公寓的路上。告诉她她什么时候想来,就到我这儿来。我只是不喜欢你们昨天晚上对我施加的挤轧。我老了老了,却得了幽闭恐怖症。”
“我绝对不该和你睡觉,只不过当时……”
“当时那是,”他说。“当时那是个呱呱叫的主意。告诉我——你认为我干得怎么样,回头看的话?对一个老帮子来说。”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说,“这正是,这正是麻烦所在。我没有把你看成老帮子,哈利,从来没有。”
好啦,他从她那里赢得了这一点。这种女人对男人的声音。谁还能有更多的要求呢?随她去吧。他说,“别想不开,普露。你是个极棒的妞儿。告诉纳尔逊要放松。正因为他戒了毒,他就不必变成比利·格雷厄姆㊟了。”或者吉姆·巴克尔。哈利把电话挂了,电话让他吃了一惊,因为哐啷哐啷两下,退出了那一角和四个两毛五的硬币。那个南方口音的接线员准是一直在听,并且喜欢上了他。
下午慢慢过去,快到北卡罗来纳的法耶特维尔了,那儿有一家“舒畅旅店”,他和詹妮丝几年前住过。在汽车收音机里听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他们中断了四十年代强节奏爵士乐经典,宣布棒球联盟总干事和耶鲁大学前校长巴特利特·贾马蒂今日傍晚在马萨诸塞州的玛莎葡萄园岛上因心脏病去世。皮特·罗斯回击了,兔子想。贾马蒂教授,才五十一岁,午饭后在埃德加敦他的夏季别墅里休息,三点钟被老婆儿子发现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才五十一,兔子想。警察想把贾马蒂送到玛莎葡萄园医院,他被抢救了一个半小时,急救队好几次成功地恢复了心搏的电动机制,但贾马蒂最后还是被宣布死亡。那小小的电动抽搐:没有它,我们就是一堆烂肉。到佛罗里达他应该首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约见莫里斯医生,极力躲开那个鹰脸澳大利亚人奥尔曼大夫的手。死活要把他的刀子插到我身上。贾马蒂在耶鲁当过英文讲师,新闻说道,后来成为该校历史上最年轻的校长,任职十一年里,扭转了该校陷入赤字和学术平庸的倾向。作为全国棒球联盟主席,他由于乱改好球部位和假投的规则激起了一些球员的愤怒。作为总干事,他短暂的任职期为那起令人痛心的罗斯事件所左右,一周前这一事件得到解决,使贾马蒂显然处于强势地位。他块头大,烟瘾也大。至少我不抽烟。这时候播起了一支我们听众百听不厌的点播乐曲,《心情舒畅》。
法耶特维尔一度是个热闹的城镇,满城都是从布拉格堡来的士兵,兔子还记得他有次在《六十分钟》上看到过一段介绍。闹市区有几个街区的三X级电影院和低级旅馆,城市元老深感绝望,最后全部予以拆除,改建成了一座公园。晚饭吃的是油炸虾,洋葱圈儿和一面炸过的白面包,一种南方美味,他猜,在舒畅旅店——带有像小自助餐馆一样大的沙拉自助柜的餐厅之一,所以当你坐在那儿等女招待时,你心里纳闷是否会坐失良机——饭后,哈利开着那辆石板灰赛利卡,他的私人蝙蝠车,缓缓向邪恶的法耶特维尔中心区巡行。他能找到的热点是一条影影绰绰的大街,到处的门洞里有黑人闲荡,等待着什么消息,什么远处的事件。没有穿超短裤或氨纶紧身运动裤的妓女,只有一个红胡子的白人,穿着钉有饰扣的黑皮衣,一个劲儿地往快里踩着他那辆摩托车发动机的转速,拧着油门,发出巨大的噪音。黑人们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只是等着。即便到了晚上,影影绰绰的空气依然炎热,他们从中走过,懒洋洋的像病鱼似的,一只手以黑人自己的方式斜拍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他回到了自己的长房间,地毯下面的水泥发散着水味儿,墙壁漆成一水儿的黄色,板条,管道,空调通风孔,电灯开关板,也都被滚成、喷成黄色,兔子想在账单上追加5.5美元,看看叫做《淫荡的家庭主妇》的东西,但还是免费看了《素昧平生》的一些片断(这搞得他好不自在,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哪怕其中一个是滑稽的俄国人),和海鹰队与49人队的橄榄球季前赛。旅馆闭路电视放的这些软性色情电影的麻烦在于,为了防止某个跟当律师的父母在一起的四岁儿童碰巧按了这个按钮,它们只显露出奶头和屁股,甚至一些阴毛,但没有真正的屄,没有鸡巴,不管是硬鸡巴还是软鸡巴,绝对没有。这太没劲了。原来鸡巴才是我们关注的东西,你非得看看不可。也许我们全都是“反反”,他这一辈子一直爱着罗尼·哈里森。好啊,今天,普露再次随口说出操蛋,然后又说别开涮的那种语气。那种平平的女人对男人的声音,仿佛他正搂着她似的,她的声音放松成了他们的基本关系,屌对屄,把纳尔逊蒙在鼓里。终于上了床,摸着黑搞起了手淫,想着自己与老法耶特维尔的一对咖啡色婊子在一起,以显示自己依然生机勃发。
早晨的新闻广播平淡无味。贾马蒂去世,重热了一遍。棒球界的哀悼。经济有所增长。贝鲁特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炮击更趋激烈。前住房和城市发展部助理说档案被毁。最高法院做出裁决,不允许橄榄球比赛前进行有组织的祈祷引起整个南方的愤慨。在蒙哥马利,埃莫里·福尔马市长扬长走到五十码线上,带领祈祷。他对有线广播系统的讲话把橄榄球和祈祷作为美国传统联系在一起。在亚拉巴马锡拉科加,当地牧师们在露天看台上起立,带领三千群众念主祷文。在佛罗里达彭萨科拉,拿着扩音喇叭的布道者带领观众祈祷。狂热分子,兔子自个儿说。南方人跟阿门派教徒一样可怕。
从这里南下到佛罗里达边界,95号公路像一条在高大的松树中间穿行的漫长的绿色隧道。不断有小屋在窥视。一块招牌上写着:“山核桃卷1元3个”。大一些的招牌是拉美颜色:黑底橙黄相间的,酸橙绿的,泼洒张扬,连绵多少英里,开始给某种所谓“边界之南”的东西打广告。多爽一会儿吧。你永远不会憋满一个地方的!一个大篮球从广告牌上旋下来,玩一把。钻完了这么多英里的松树隧道,你最后到了那里,原来只不过是横在南卡罗来纳边界上的破娱乐场:一村的纪念品商店,一种偶极天线上戴了顶阔边帽。煎玉米卷儿,黏不唧儿的。南卡罗来纳是个狂野的州。第一个分离出去的。松树更高了,流露出一种悲情。到处出售焰火。土地更加岗峦起伏。装着大松树干的卡车下坡时停不住轰隆而过,上坡时几乎寸步难行。现在兔子意识到他的宾夕法尼亚车牌是北方的,神经有点儿紧张了。稍一偏线,他们就会把你扔进皮迪河。林奇斯河。波卡托利戈河。公路上的动物撞得太厉害,它们不是压扁了,而是碰炸了,不可能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了。负鼠呀。豪猪呀。某位亲爱的南方老太太的宝贝猫咪。化作爆炸的卡车轮胎的月牙形的碎片儿中间的毛皮烂污。想一想,他停下车吃午饭,情况就是这样。
詹妮丝肯定已经从普露嘴里得到信息了,她说不定正在公寓里等着他呐,是从费城飞过去的,然后在机场上租了一辆车,趁自由尚在,就好好享受吧。他碰上了一个黑人福音歌曲台,一个富有弹性的肥厚的声音喊道,“他会在那儿的,但你最后还是骂过他。”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带着出乎意料的节奏变化。“把那块石头滚开,你可知道那个故事?”一则商业广告最后打断了,你信吗,竟然是丰田。这些小日本一招也不肯错过,你非得交给他们不可。就在奴隶地区卖车。你们的脱元社会。哈利的脖子疼,因为把脑袋按一个姿势挺得时间过长。听着收音机,走在路上,他开始觉得飘飘然了。上帝的国度。他完全可以把它造得小些嘛,而且达到同样的目的。
他会在那儿的。可笑,哈利和宗教都是这样。六十年代,上帝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他却无法放弃他,现在布道者都用扩音喇叭来祈祷,他却为他兴奋不起来。他就像一个朋友,交往太久,你反而忘记了你喜欢过他什么了。那次心脏惊恐后,你会想,在某种意义上,你离得越近,你想得倒是越少,好像你已经在他手里一样。就像你已经上了场,而不是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咽着紧张的唾液,努力回味着比赛的动作。
佩里·科莫㊟来了,唱着《因为》。唱到最后兔子的头皮像针扎,眼睛的皮像蜂蜇。因为——你——是——我……的!科莫顶呱呱,也许:克罗斯比㊟有点儿刁钻的爱尔兰腔,跟拉莫尔和霍普㊟一起胡闹,还有辛纳特拉——如果在哪里兔子跟人类步调不一的话,那就是辛纳特拉。他不喜欢他的唱法。他不喜欢那些追星女孩为这个站在顶尖舞台上的皮包骨头,双颊塌陷的家伙欢喜雀跃,狂热得连内裤掉了也不去管它,他不喜欢他一天比一天香,成了这么一个拉斯维加斯的肥猫,灌制这些月光曲唱片,你可以把它们推向全国:激情的海洋。白沫飞扬。在兔子的耳朵里,他的歌总唱得平平板板,像往出来磨似的。可现在,对于米姆,辛纳特拉就是一尊神,不过这更多的是因为生活方式,把夜晚变成了白天,跟歹徒、跟总裁都亲密无间,还有那副肩膀高耸的歹徒模样(查利·斯塔夫洛斯正是这样),交往的还有董事长,以及还没有最后戒毒的小萨米·戴维斯和迪恩·马丁,㊟如果这两个人真戒了的话,他们都有严重的健康问题,他在哪儿读到过,在詹妮丝从零碎市场带回家的那种荒唐的丑闻充斥的小报上。有时候哈利羡慕他猜米姆过的魅力无穷、岌岌可危的生活,他替她感到高兴,她总是锋芒毕露,追求速度,哪怕它要了她的命也在所不惜,即便它把她从他的老埃尔金车把上甩出去也无所谓。然而快车道也得有个规矩。他对自己过去的日子无怨无悔,尽管布鲁厄不是辛纳特拉以磨出来的方式唱的我这种城市纽约纽约或芝加哥。他过去最欣赏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并不知道,就是在展厅里站着,站在挂着旗子、蒙上灰尘的大橱窗后面,踮着脚蹦蹦跳跳以锻炼他的腿部肌肉,等着顾客上门,跟查利或别人吹牛,赚着自己的一份工资,占着大场面上自己的位置,尽着自己的一份力气,得到一点儿承认。承认,这就是我们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一切。你在耗子抢食般的竞争中指定的位置。在部队里,你也有这种位置:你的编号,你的铺位,给你分配的任务,你在队列里的排序,你星期六晚上的休假证,在一家牧场主住宅里喝四罐啤酒,操一个妓女。宝贝,你可没付两次的钱呀。做人光有自己的一套是不够的。事实却是,兔子这辈子老了老了,才明白过来,除了别人告诉你的,你就压根儿没有自己的一套。先是你妈,和你可怜的爸,接着是那个路德派牧师,那个厉害的德国佬弗里茨·克鲁本巴赫老头,不过你还非得尊敬他不可,他说的是他信仰的东西,随后又是那些学校的老师,马尔蒂·托瑟罗等人,都想给你一个起步的角度,现在又是脱口秀主持人。你这一辈子有所取,也必须有所予。也许,如果你妈妈像安娜贝尔的妈妈那样上过快车道,你自然对异性就有所顾虑了。我们没有给孩子们树立良好的榜样。
现在松树有空隙了。一片一片的沼泽把天空展现出来,有搭在木杆上的小屋,有上面长毛球的树木,有挂在晾衣绳上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家里做的手写招牌。爸爸的正宗南方饭菜。拜—罗。一座长桥跨越马利恩湖,从哪里冒出这么一片浩淼的水域。公路分岔通往州府哥伦比亚,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尽管他和詹妮丝有次绕道去过查尔斯顿,又从17号公路上返回。还有一回,他们辗转到了萨凡纳,并在一座经过改造的种植园住宅里过了一宿,房子的天花板是半圆形的,很高很高,窗户上有百叶板。他们还真干了一些开心的事情呐,他和詹。不过有关老婆的事情,而且他估计,别说是一个老公,几乎任何人在宽限之内都会做的。然而,你应当崇拜他们,直到死亡给你尽了本分。直到时光终了。阿什普河。若干年前还不是一条可笑的带子?
他在一片广阔的路侧停车带下了公路,这片荒原中的一块绿洲——几个油泵,一家餐馆,一家小百货店出售食品,啤酒,焰火,防晒霜。柜台边两个黑人小伙,热得乌黑闪亮,胳膊一直裸到肩头,一个还留着一撮难看的马尔科姆·艾克斯㊟式的小山羊胡子。他们在这里是一种威胁,他们的肤色异常触目,他们是一个人种,他们无处不在。然而那名年长的白人女服务员跟这两个黑人小伙打交道没有任何麻烦。他们三个说说笑笑,都是一口拖腔,嘴里吹出一股轻风。看见此情此景真是惬意。为了这个,南北战争。
为了测试一下他是否还能使用自己的声音,兔子便问柜台边隔着一个空凳子坐着的白人胖子,那人在沙拉自助台边为自己弄了一山的生菜呀,红甜菜呀,酸卷心菜丝呀,农家鲜干酪呀,四季豆呀,鹰嘴豆呀,“到佛罗里达边界线大概还有几个钟头?”他让自己的宾夕法尼亚口音拖长了点儿,希望考个及格分。
“四个,”那人笑着回答。“我刚从那儿过来。你到佛罗里达的什么地方去?”
“一直到顶头。德利昂。我和老婆在那里有一套公寓,我一个先开车过去,她随后就来。”
那人一个劲儿地笑着,边笑边嚼。“我知道德利昂。挺好的古镇。”
兔子从来没有多注意它古在哪里。“我们过去从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海,可现在他们在那里建起了房子。”
“现在海湾一侧房子可多啦,大西洋那边也相当满了。我今天是从萨拉索塔动身的。”
“真的?那可够远的。”
“所以我才像猪一样大吃一顿。今儿一早从五点钟到现在只吃了一块棒棒糖。过一会儿,你就得停下,你就开始看景致了。”
“什么景致?”
“我刚过来的这段路上,一片一片的低雾影响你。就像咖啡影响你的胃一样。”这人真有一套好作派,一边笑,一边吃,一边聊。他的嘴巴很宽,但没有嘴唇,活像一张提线木偶的嘴。他已经把他的前有鸭舌、后有网条的卡车司机帽放在盘子旁边;一头漂亮的华发,微微带点儿波浪,俨然像个富翁的头发,被帽边儿压出了一道永久的槽。
“你开着一辆大卡车?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咋弄的。你要走多远?”
盘子里的沙拉已经一扫而光,笑容却更加宽展了。“波士顿。”
“波士顿!这么远?”兔子从来没有到过波士顿,对他来说,那可是海角天涯,掖在缅因州下面。人们住在那么远的北方,他觉得怪异得就像爱斯基摩人一样。
“今儿,明儿,随你怎么叫吧,我指望星期天下午把这家伙开到波士顿,从现在算起二十四小时。”
“可你什么时候睡觉?”
“噢,你把车开到路边,这里睡一个钟头,那里睡一个钟头呗。”
“真叫人吃惊。”
“干了十五年了。我早就退休了,但又回来了。在家里闲呆不住。电视上又没有好看的。你怎么样?”
“我?”在出逃。一个坏小子。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用意,便回答说,“退休了,我想。”
“你再多加油,伙计。我受不了,”卡车司机说。“退了休费脑筋。”对两个黑人小伙十分友好的那名年长的女服务员给这个饿汉端来一只椭圆形的大盘子。里面是泡在一种油和血的混合汤水中的炸牛排,三种配菜分别搁在小圆碟子里,还有单另一盘焦黄的玉米饼。
哈利有点恋恋不舍地——他已经交了一个朋友——离开了柜台。“好了,你再多加油,”他说。
这个苍白肥胖的奇人,他到波士顿比一颗飞行的子弹还要快,他像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只需时不时地打个盹儿就行,他那张提线木偶似的大嘴塞得满满当当说不成话,只能满面堆笑,频频点头,让一滴蛇一样的牛排汁顺着鹅蛋形的小下巴的远侧往下流。人无完人。我们只不过是人。看看吉姆·巴克尔。看巴特·贾马蒂。
哈利开着他的赛利卡跨过塔格里菲尼河。索尔基哈奇河。小康巴西河。库萨哈奇河。龟河。基卡普河,他想——不是阿什普河。《小艾纳》㊟里的“基克普快乐汁”。黑人音乐有了那种木板拍打地板的独特而刺激的新声,在它的激流中,他听见了阵阵广告,有厄普丘奇音乐公司的(“一种给将来几代人带来音乐欢乐的乐器”),还有一种叫做“微型猫”的除臭剂。除臭剂干吗叫“微型猫”呢?他跨过萨凡纳河终于离开了南卡罗来纳和它的焰火。因为他连续长途开车,头都开大了,于是在市区出口拐下公路,进了市中心,在一座宏伟的旧县政大楼旁边把车停下,在那里主街上的一家小三明治摊儿上买了一个热五香烟熏牛肉三明治。他坐着吃,尽量小心不让任何汁液从蜡纸里溅出来,给他的裤子弄上油点子,不要像几个钟头前午饭馆子里那个家伙一样嘴上淌下叫人恶心细流。萨凡纳的这片地儿,离河只隔一个街区,就像一套户外的房间被一座座有高高的台阶、有帘帷一样积满灰尘的树木的联立住宅圈在里面;白天的闷热仍然滞留着,尽管柔和古旧的房屋正面的影子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比布鲁厄的影子悲情更深,红意更浓。一群鸽子聚在板凳周围,好奇地看看他会不会饶一点面包或烤薯条。一个小瘪三,留着乔治·卡斯特㊟那样的黄色长发,长着一张你从无家可归的人身上看到的那种棕脸,从树背后的一条板凳上,好像它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一样,给他投来一瞥闪亮、狂野的目光。高耸着一块纪念什么的方尖碑,无疑是纪念光荣的死者的。棕色的小鸟嘁嘁喳喳在树里树外扑腾着,好像在努力确定白天是不是过去了。他还是往前赶路为妙。他把废纸和奶盒整整齐齐地包装在原来装三明治的袋子里,把它扔在一个公共垃圾筐中,就算他留给萨凡纳的一份礼物,他愿意留下这点踪迹,就像在家里梳妆台沿儿上那片手指潮气的云翳一样。鸽子们气愤失望交加,便咕咕叫着飞走了。瘪三则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问他是不是有根香烟,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口音,却发出吸毒者的那种疲软的嚎叫。“没有,”兔子告诉他,“三十年没吸过烟了。”他还记得那一刻,他突然痛下决心把半包菲利普·莫里斯,非常漂亮的老烟草棕烟盒,扔进佳济山一条巷子里某人敞开的桶子里了。也留下了那种踪迹。
兔子的心狂跳着朝他的车走去,瘪三跟在后面,嘴里咕咕哝哝想要几个零钱。他摆弄着钥匙,上了车,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赛利卡,谢天谢地,尽管跑了这么远的路,还不算太热,所以立即发动起来了,乔治·卡斯特,被锁在外面,眨了眨眼,把身子一转装出没留意的假相。哈利小心翼翼地驱车穿过这些户外房间,绕过那座高大的纪念碑,从萨凡纳往出走时却迷了路。他陷在没头没尾的黑人区里了,墙面板搭建的在慢慢垮塌的房子,最新的油漆还是马丁·路德·金时代刷的。他们议论着暗杀的种种阴谋,但那是一个哈利当时能相信的。现在他还是能相信它,不过他记不起他们因此而关进大牢的那个人的名字。一个包括三个名字的姓名。逃跑过一回,但他们还是把他抓住了。詹姆斯·厄尔什么。不说历史了。惊慌失措之中,他停在一家杂货店旁边,就是有踩成槽的木头地板上面露着亮晶晶的钉子头的那种,他小时候佳济山到处都是这类杂货店,只是这里面来的都是黑人罢了;一个瘦高个儿,肤色像个干豆荚,一听就乐了,便告诉他怎么回头去上高速路,并用一双在手腕上松垮垮地摆动着的长手比画着。
回到95号公路上以后,兔子驱车穿过佐治亚。天黑下来了,又下起雨来,由于老眼昏花,本来晚上就看不清楚灯光,雨又咄咄逼人。他连收音机都关上了,他有种被经历的乱弹砸得稀烂的感觉。他的身子老是一个姿势,所以觉得好像一直有人用沙袋捶它。他还是停车休息为妙。他在布兰斯维克那边找到了一家罗摩达旅店。他吃的是一种特色菜,煎鲶鱼,吃过五香烟熏牛肉后,吃这个并不合适,尤其吃糖山芋和山核桃馅饼;要是你吃不下山核桃馅饼,干吗要来佐治亚?回房间必须经过别的汽车旅馆屋门,头顶上是连通的阳台,走在下面的水泥地上,真有说不出的福气。雨淋不着。挺有感觉。他们抓不着我。然而他这种快乐惬意的时刻却使他回想起玳璊德县的那些没遮蔽的不快乐的亲人们。愧疚掏腾着他的心,就像一根拇指挖一只半敏感的眼睛。
《金色女郎》看到半道里,似乎突然无聊起来,全是那种晚年风情,嘴不饶人的老奶奶,人们应当知道何时收梢。他换到教育频道看《活着的星球》关于极地生命的一段。他以前看过,但现在仍然令人惊异,大卫·阿滕伯勒㊟怎样在南极这片最荒凉的地方翻腾下面长着地衣的岩石,整个不见太阳的无底洞似的冬天,雄企鹅在连续不断的暴风雪中居然把蛋放在蹼足上到处走动。生命,真是难以置信,它正在把世界磨烂。同一频道的十点钟新闻讲的是他在收音机上听了一整天的旧事。可怜的贾马蒂。一只雌性小熊猫在华盛顿国家动物园出生。在山岩·哈德逊死以前里根认为艾滋病像麻疹一样是个轻病,他的前任医师陆军准将约翰·赫顿透露。又一个泄密者:海军司令大卫·R·威尔逊在本月的《美国海军学院学报》上声称美国船“樊尚号”混在其他舰船中间在波斯湾耀武扬威了至少一个月后,才击落了一架伊朗民航飞机,上面有二百七十多名男人、女人和儿童。可怜鬼,不管是不是伊朗人。小孩,戴头巾的妇女,倒栽进黑暗生硬的水里。日本新首脑访问华盛顿,巴拿马临时政府成立,东德乱民在匈牙利等待越境进入自由世界。可怜鬼,他们不知道自由世界也是强弩之末了。
兔子准备上床睡觉,穿着白天穿的内衣睡,竭力考虑着他身在何处,人是何人。这是他不见行止的最后一宿。明天,生活会把他又找回来。詹妮丝会来电话,戈尔德夫妇就在隔壁。脱离了布鲁厄,并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样轻松。你还是你。美国还是美国,靠信用卡和印第安名字拴在一起。哈利死沉死沉地躺在双人床上。迷失在地图上线路的网里,他像睡在妈妈的子宫里,又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清晨。雨只不过是阳光照射的柏油路上水坑儿的一种记忆。星期日。他去吃法式吐司和分节香肠串儿,心里估摸明早他又要回头吃陈燕麦麸了。他们走以前,詹妮丝从来不清理食橱。倒也省事,如果你不反对喂蚂蚁和蟑螂的话。他一个劲儿地尝着枫树糖浆和鸡蛋。尽管他过去并不喜欢。法式吐司绝对比不上妈妈打发他上主日学校给他做的东西那么好吃:烤得金黄的三角形面包片儿,从那个形状和油漆都像个圆木屋的罐子里倒出的糖浆,罐嘴儿就是木屋的烟囱。把行李箱往汽车后备厢里放时,他突然注意到,尽管不是头一回,怎么赛利卡的尾灯斜着,从后面看,给人一种斜眼儿的神态。
不出一个小时,他就跨过了圣玛利河,一块公路牌上写着欢迎来佛罗里达,收音机播放蓝十字会㊟、托牙固定液、肺病诊疗所的广告。路边成了沙地,车辆密集起来,亮光闪闪。杰克逊维尔突然隐现出来,一个蓝绿两色的摩天大楼的奥茨国㊟,一座松树隧道尽头的梦幻城市,闪光的玻璃匣子堆积在最高的一个,浸礼会医院,周围。你驱车上去过桥,圣约翰河在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杰克逊维尔八面生辉,宛若在你手中翻转的一颗宝石,你缴了过桥费,可千万要当心,不要绕到绿湾泉或塔拉哈西方向上去。95号公路现在只不过是很多高速公路中的一条,轿车变宽了,变胖了,卡车拉的是一卷一卷的新鲜草皮,而不是剥了皮的松树干。他周围像错位的船只一样浮动着的,全是白色的大野营车和运货车,温内贝戈车和斯塔克拉夫特车,探路者车和海豚车,车轮上的家,老公掌舵,胳膊肘子伸到窗外,老婆在他后面的家里整理床铺。这些大篷车从所有的州向佛罗里达涌来,甚至带着科罗拉多的青山轮廓和缅因的张牙舞爪的红龙虾。他注意到一种新的佛罗里达车牌,一种给挑战者号立的雾蒙蒙的三色纪念碑,不过很多车牌还是中间是个绿色的佛罗里达形的斑痕,好像什么东西溅到一条领带上似的。把那个可怜的新罕布什尔的学校老师而且又是鬈发的犹太女子送上去,再别提那些男人了,其中一个是黑人,还有一个是东方人,人人都像美国的某个好莱坞横绝一世的人物,一分钟后在电视上只看见炸成了碎片,这岂不是十年里的奇耻大辱?现在调查人员认为他们在向水里坠落时很可能还有意识,有两三分钟的意识。哈利更深入到佛罗里达了,很高兴又回到棕榈树、白屋顶和热带的纤细景象中间,云朵蓝的接着灰的,接着白的,又接着蓝的,仿佛伟大的造天主儿在这儿工作用的是轻型材料似的。
你走与东海岸平行的95号公路来到4号路上,再斜开过去,把迪斯尼乐园扫一遍,这正是可怜的小朱蒂想去的地方,下次他们来,他们一定会把它安排进去。公寓里有一些自封的旅行专家(他总是认为埃德·西尔伯斯坦是个万事通,甚至在他的儿子企图勾搭普露之前)建议,一直走4号再上75号,虽然多跑一点路,却节省了时间,或者至少走17号到夏洛特港,他倒喜欢走27号向南开,正好穿过本州炎热平坦的肚皮,穿过海恩斯城和威尔士湖,进入西米诺尔人居留地和奥基乔比湖西部的空旷地带,然后上80号路到德利昂。
在佛罗里达,在汽车收音机上找“老歌金曲”台并不困难。我们在这儿都是老曲儿啦。你的生活之歌,有些播音员喜欢这么叫,接二连三蹦进来。帕蒂·佩吉㊟央求“永远不要放我走——,我爱你可是爱过了头——”,然后又轻快地唱起带着“哎依依”和西班牙骑士风的拉美小调,结尾是,“我终生都把你等待,给你献上我所有的爱,我的心永远属于你,”然后是托尼·贝内特㊟或者另外哪个哞哞牛叫似的意大利人唱《做我的爱人》,说到我所有的爱,然后是戈吉·格兰特㊟和《乱刮的风》,他都几辈子没想起过戈吉·格兰特了,这是一支很难不激起你的一些回忆细胞的歌,而车窗外的风景,压过空调的呼呼声,变得越来越嘈杂——跳蚤世界,活跃的成人生活,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总有一只橙色加菲猫用做成吸杯的爪子贴在后车窗上。“你为何漫游,无人知道,”纳特·“天王”·科尔㊟唱着“漫游的玫瑰”,结尾如此轻柔,“我为何要你,无人知道,”你简直就能看见那聪明徐缓的笑颜了,然后是“泽娜,泽娜,”他也多少年没有听过了,这种音乐再也没有异族情调了,而“啊,我的爸爸,”倒是有点儿异族情调,而凯·斯塔尔㊟真正让她自己回到了“命运的轮盘”之中,这些急停,那些硬冲,“请——让它现在出现,”还有“啊—踢克,啊—踏克”,过去的时光真的又回来了,他和洛蒂·宾格曼一起走着上小学,与玛格丽特·舒尔科夫谈恋爱,还有普雷斯利的“爱我要温柔”,随你怎么损他都行,但在他最后发胖、有了毒瘾、死鬼缠身之前,他确实有一副真嗓子,亮嗓子,跟雾号似的辛纳特拉绝对不一样,然后是雷·查尔斯㊟,现在又是一副真嗓子,“我没法儿停止爱你”,“梦见了昨天——”拖着袅袅的余音,就像那,那个滑稽的盲人在摆头,然后是康妮·弗兰西斯㊟,“男孩们在哪里”,一种嗓音立马能把你的头皮冻僵,然而这些歌都是谁的生活呢?那是个海滩聚会的时代,他又是结婚,又是分居,又是和好,又在维里蒂印刷厂干活,那时候不再有他的聚会了。罗尼·哈里森和鲁丝整个周末都在泽西海岸边操:这事仍然让人痛心。
这个台声音弱下去了,想办法另找一个台时,他碰上了一个教会广播电台,是福音会的,一个男人喊道:“耶稣知道!耶稣看透了你的心!耶稣看见死亡在你心里!”哈利接着往下找,碰上了约翰尼·雷㊟的“哭”,但太晚了,所有的哭泣都过去了,只听到“如果你的心上人送来一封告别信”,那正好在他必须参军离开玛丽·安的前后,他不知道那将是永别,他们争论过约翰尼·雷,兔子一口咬定那家伙那样子唱歌肯定是个怪物,后来到了得克萨斯,他才意识到这歌就正是为他唱的,他的心上人寄来了一封信。下一支歌,迪恩·马丁开始吊儿郎当地唱起了“那是爱”;这时候哈利已经复员,跟詹妮丝要好起来,克劳尔商店坚果柜台后面这个文静的女孩,她的矮小紧凑的身体,她迷惘的黑眼睛发出的挑战,他记得,因为他们常常在琳达·汉纳切尔借给他们使用的那间屋子里操过以后,他总是开玩笑,“那是爱”,从那间屋子可以看见河边鸽子灰的汽油罐。“只有孤独者”,已故的罗伊·奥比森用颤音轻唱。“我的宝贝走了,我的心儿走了,”用的是那种越来越高、令人惊异的声音,最后你以为它准会像水晶一样断裂,在某种意义上它的确断裂了;兔子当时估计他的死才是使这首歌成为“老歌金曲”的原因。
歌曲向前滚动,每半个小时被新闻摘要打断一次。在哥伦比亚,一次炸弹爆炸造成八十四人受伤,哥伦比亚的悲痛因咖啡价格下跌而雪上加霜,布什总统即将就全国毒品问题发表讲话引起华盛顿的猜测,他会不会扮演里根的角色?还在华盛顿,官员对新出生的熊猫宝宝的成活仍抱有希望,它在恒温箱里为活命拼搏。地方新闻,海牛继续活跃在卡卢萨哈奇湾,“海豚”昨日在迈阿密被费城“鹰”击败,二十比十。兔子喜欢这个比分,但那些老歌,全是那种爱的糖浆,爱呀爱,甜蜜蜜,娇滴滴,橱窗里的狗狗们,妈妈亲吻圣诞老人,林荫巷的不规矩的女士,想把你刺激得脱掉裤子的背景弦乐,拨奏过渡乐,渐强的铜管乐,可把他磨垮了:他怨气冲天,因为尽管如此之晚,他还是身不由己地认识到,他的生活之歌本来就像摇滚乐一样的蠢,现在竟然还是那些没有头脑的小年轻儿的家常便饭,或者纳尔逊曾狼吞虎咽过的那些六七十年代的劳什子——统统是为头脑空虚、荷尔蒙过热的家伙们设计的,一片白沫滔天的汪洋,现在听它就像他过去想办法吃那样子撕开一只两个连在一起的香蕉一样。全是一次性用品,炮制出来快赚一把了事。他们领着我们顺着花园小径走去,那些音乐制造商们,然后又回过头,稍稍变换一下味道又把下一代人领过去。
兔子有种上当了的感觉。他是在一个奇怪的不是战争而是变化的世界里长大的:这个世界一动不动地站着,好让你在里面长大。他知道什么时候底儿掉下来的。他们关掉克劳尔的时候,克劳尔在布鲁厄中心耸立了多少年,比一座教堂还要大,比县政大楼还要老,正好在韦泽广场的前头,每一个圣诞节,角窗真是别有洞天,陈列着环行火车,点头玩偶和闪烁的星星,仿佛上帝亲手把它们安置在那里照亮一年最黑暗的时光似的。小小年纪,他也说不清哪个是上帝做的,哪个是人做的;反正都是从上头来的。他还能记得,小时候大冷天他和妈妈站着向这个玩具的花花世界里张望,个个都像真的一样,寒气刺着他的面颊,救世军乞讨的铃声,那些年在韦泽广场卖的又热又软的椒盐卷饼的气味,周围大人们来去匆匆给他的感觉——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直往克劳尔商店里挤,在那里你可以买到样样最好的东西,从褶帘到床,从玩具到锅,从瓷器到银器。当他回到那儿在发货部工作时,你看到的却是倒行逆施,雇人和裁员,朝令夕改的路线,风云突变的时尚,心惊肉跳、孤注一掷的销售规划。但总的来说,他还是相信这个地方,相信它的实力,相信它的诚信。所以一个夏天,该系统仅仅以闹市区白人感到害怕,顾客因此不再光顾为由,突然出面决定关闭克劳尔时,兔子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牢靠友善,只是为了钱临时搭凑起来的破架子。你只不过走这么一回,他们按你的分量揩你的油,主要在你少不更事、容易上当的时候。如果克劳尔可以关,那县政大楼也可以关,银行也可以关。没有来钱的门路时,他们也可能把上帝他老人家也关掉。
在迪斯尼世界附近和以远数英里的地方,小型的娱乐和主题公园纷纷伸手想从涌动的游客中舀上一杯。蜡像馆。“湿又狂”,一家滑水道。海洋世界。马戏世界,不是带回萨拉索塔的那一家。多傻的字眼,傻得用起“伪”这个字了,你突然看见它比比皆是,伪毛皮呀,伪珠宝呀。他们的意思就是“假”。一个古老玩偶和玩具博物馆。古老,古老,他们现在当古董卖的东西还没有他老呢,又是诈骗。在27号公路往正南开,你就进入一片略有起伏的干灰干灰的农业区,地热得泛白,灰苍苍的牛群散落在广阔焦灼的田野上,一片片橘园则带着自己灌溉生成的墨绿。巨型水箱,形状宛若巨大的蘑菇,活像天外飞来的宇宙飞船。路边的用手工漆得歪歪扭扭的小招牌上写着煮花生,几个墨西哥小丫头片子看着摊子,与北边巨大的主题公园有点儿遥相呼应的是,一个动人的落满灰尘的娱乐公园,纺锤形的结构拼凑在一起就为了一分钟眩晕感觉,这会儿都闲置着,等待着晚上零星的玩客。
现在太阳已经老高,清晨破碎的灰云已经消散,当他在一家得克萨公司加油站从赛利卡里出来上厕所时,热得厉害,热得逼人,热得吓人,因为就没个地方好躲,就像南极的雪,热气甚至飘进了厕所,就像宾夕法尼亚的夏天一样湿热,但更加炙人,怒火更盛。路很宽,但还是有信号灯,而且有很多从白花花的农田里通过来的路;小城市一晃而过,威尔士湖,防霜镇,埃文园,西布林,于是他心里纳闷那里的人怎么过日子,远离海岸,远离公寓和捕鱼许可,他们就像布鲁厄的人一样,醒来了就去上班,只是一切都被太阳晒得扁塌塌的:他们是怎样来这里的?如此靠近世界的边沿?呆在这个沙坑上,由于大气里的二氧化碳造成南极消融,海平面上升就会被冲走。一柱浓烟在他的左边升起,在西米诺尔人居留地的方向,浓密有毒,一场灾难,一颗原子弹,正当他沉浸在音乐的回忆中时,已经宣战了;他指望碰上一次森林大火,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烟柱又慢慢地在他左边消退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堆垃圾的可能性很大。由于坐久了,哈利的身子抽起筋来,于是他含了一粒硝酸甘油,因为它给你那种小小的快感,那种内心的松弛,因为它给你那种痒抓抓的惬意。
这片土地居民越来越少,却更加崎岖不平。城镇的名字挺有意思,诸如静湖呀,维纳斯呀,老维纳斯呀,棕榈谷呀,等等;刚过棕榈谷,跨过食鱼溪,居然到了哈里斯堡,州府就在那里,但这里却什么也没有,你正好在29号路上,一条窄路,直如矢,平如砥,你可以望到数英里之外,卡车迎面开来,只见一片闪光把车轮挡住了,开着轻型货车的红脖子农民,在后视镜里往前推进,要超车,几乎不给任何信号,有种陷在沼泽里的感觉,离文明如此遥远,电台信号微弱,在完全消失之前它播放的你的最后一支生活之歌是某个叫做康妮·鲍斯威尔㊟唱的,远远早于兔子的时代,唱的“说情况不是这样”,悲声哀气的,带点儿大舌头,平静得好像只是在跟你说话,“你找到了什么新欢——”,后面的乐队轻声细气,就像从前在摆着盆栽棕榈的宾馆休息厅里演奏的那种乐队,一种二十年代的感觉,他们生活艰苦,没有抽烟、喝酒、胆固醇之虞,埋头苦干就是了,“说——情况不是这样——,”他几乎要哭了,她唱得如此真诚,如此真切地受到伤害。詹妮丝到底搞的什么鬼?他很快就会发现的。
你以为29号公路永远走不到头,只有它两边的泥水沟,只有它硬撅撅、灰溜溜的草木,但它最后还是在拉贝尔进了80号,在卡卢萨哈奇河南向西疾驰,你就快到家了,有指向佛罗里达西南区机场的路牌,飞机在头顶上吼叫着低飞过去,如果他是“樊尚号”,他就能透过挡风玻璃把它们击落。为了怀旧,为了回到佛罗里达的风情中来,他继续向前推进,经过75号州际公路,上了41号路。“斯塔文·马文”。“万民补牙”。“超级出纳”。星光汽车旅馆。那一回他和詹妮丝绕过来住的就是一家汽车旅馆;好像他们是一对露水夫妻,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十三年了。不吉利的数字,但他们平平安安过来了。今年结婚已有三十三年了。从操第一次算起已经三十四年了。回到克劳尔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最终会继承钱财。她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坚果柜台后面的可怜兮兮的小傻蛋,她的棕色工作服上缝着个“詹”字,她身上有种不可靠但又很性感的东西,一个像艾尔薇拉那样可靠独立的女人很可能对性不是那么入迷,但詹却是这样,当他像在汽车里经常对待玛丽·安那样骑在她身上时,她感到惊异,只不过这回是在床上。妈妈看不上詹;站在厨房里,两手都是肥皂沫子,她总说弗雷德·斯普林格是个倒旧车的大骗子。现在斯普林格车行是kaput了,finito了。就像克劳尔一样完蛋了。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
哈利最后拐下41号路。羽状蒲苇,弯弯的街道两旁开花的灌木,一年的这个时段有点异样,更显得姹紫嫣红。从前,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段到过这里。它显得空一些,车道上车少一些,拉上的窗帘多一些,人行道上面走的人比以往少一些,即便在这种高峰期,车辆也稀一些,空气里带着那种向晚的薄暗,宛如银器上生的暗膜。他在品多棕榈大道上看不见一只压扁的犰狳。瓦尔哈拉坞的门卫,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黑人,哈利以前没有见过,所以不认识他,但在房客名单上发现了他的名字,于是挥手让他进去,连个笑脸也不给,绝对地高效,很可能上过大学,杀鸡用牛刀。
B楼里门的密码不起作用。他这一辈子用过的数码太多了,兴许搞错了。但按过第三回还没有咔嚓一声放他进去以后,他估摸不是他的问题,是密码换了。由于右腿踩了三天多的加速器,变硬了、变跛了,于是,他一瘸一拐走过铺地毯的交通安全岛和柏油路,顶着叫人眩晕的灼热,穿过扑鼻的淡忘了的热带香味,木槿、九香葛、干棕榈片儿、松脆宽叶的圣奥古斯丁草,走到C楼的管理办公室去,要新密码。
他们说他们把通知发到他北方夏天的住址去了;他告诉他们,“我老婆肯定把它撕了,要么丢了,要么不知怎么弄了。”又跟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古里怪气,粗得像老鸦,像是从他身外几英尺远的地方来的,活像汽车立体声系统上有时候吓你一跳的单向回声或合唱,从车里出来,他感到笨拙别扭,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只没有壳的海螺。路过时他向第十九俱乐部里瞅了一眼,看见里里外外的桌子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深感惊讶,尽管有一对四人配对赛的球手在初打区等着,一年这个季节,他猜,你总不能在一天的中间时段打球吧。
电梯在滑入框里换了一种颜色不同的检查卡,桃红色的走廊里散发着一种气味不同的空气清新剂,具有一种淡淡的怀旧的柠檬味儿。他的两把钥匙刮擦进凹凸的槽孔,转了一下,413号门就轻易地开了,没有蜘蛛网刷他的脸,没有毛烘烘的棕色大蜘蛛在地毯上仓皇逃窜。最近他想着各种各样的魑魅魍魉。公寓还是老样子,就像它自己的模型一样绝对地定格在那里——通透的搁架,詹妮丝用白色小贝壳做的花鸟,过去在斯普林格大妈的起居室里摆放的绿色大玻璃蛋,金黄色的大沙发,仿竹器桌子,绿灰绿灰的不通电的电视荧屏。谁都懒得动一下这块地儿,还谈什么偷盗,有点儿冷落。他把两个袋子拎进卧室,把通向阳台的滑门拉开。他的脚步声在这个地方的寂静中刻下了深深的凹痕。一种责怪的电荷悬在静止不动的空气里。公寓没有料到他会来,他来早了。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才到这里,这使一切都有种放大了的样子,就像显微镜下面一根大头针的斑斑点点的针头。整套房子——它的家具,它的水绿色的橱柜和塑料贴面的工作台,它的严丝合缝的门框和护壁板的棱角——在兔子看来是一个仔细捶打在一起的严谨的结构,来盛齐沿满边儿的恐惧。
一台白色的电话坐等着铃响。他把话筒抓起。没有嗡嗡声。上帝占了线。为过夏季掐断了线。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劳动节。一个家喻户晓的老谜语:没有了电话你怎样给电话公司打电话?
然而电话线接通以后仍然没有铃声响起。日子过得空落落的。戈尔德两口子回弗拉明厄姆去了。伯尔尼和费恩·德雷奇塞尔北上在两个女儿家来回奔波,一个在西切斯特县,一个还在皇后区,还要去普林斯顿他们儿子的家和他在马纳霍金的一座别墅。西尔伯斯坦夫妇在北卡罗来纳有一个去处,他们从四月到十一月就在那里住。有一回,哈利问埃德他们干吗不回托莱多,埃德自作聪明地乜斜着他问道:“你去过托莱多吗?”瓦尔哈拉的餐厅成了鬼蜮——空空的桌子,一声银刀叉在瓷器上引起回声的丁当,宾果牌一周只玩一次。高尔夫球场闹闹嚷嚷的四人配对赛只在一大早进行,天上月亮还明晃晃的,就把哈利吵醒了——年轻人,德利昂本地的商界坯子,买的是淡季打折的会员证——然后球道从十点到四点左右就在九十五六度的炙热中烤着,要不是一只闲蹓的狗斜穿过去,或者几只猫在终打区沙坑里乱抓乱刨,整个球场等于被遗弃了。有天早晨,哈利打起精神想自个儿打一场,计划弄辆球车,他却发现体育用品商店把他的高尔夫鞋丢了。柜台边的小伙——商店老板和助理双双上北方乡村俱乐部去了,俱乐部直到十月末才关闭——说他肯定鞋在什么地方,只不过一年这个时段另有一套制度而已。
好像四楼另一个在家的人是402的疯婆子扎布里茨基太太,一个寡妇,奓着一头野咋咋的白发,用两把老龟壳梳子别着,反而更添了乱。戈尔德两口子告诉过他,她小时候蹲过集中营,有幸活下来了。她瞅着哈利,仿佛他来这里,也疯了似的。
有一天,他们在电梯上碰见了,她怪有意思地打量着他,他便给她做了一番解释,“我突然心血来潮今年这么早就来了。我老婆刚刚做房地产生意,我在家里呆烦了。”
扎布里茨基太太没有脖子的小脑袋在肩膀上扭成一个角度,仿佛她把一部看不见的电话支在耳朵上似的。她抬头怒目瞪视着他,暴露出她长长的假牙的两片嘴唇张成一个紧凑的椭圆,使他想起你今年夏天随处见到的蝙蝠侠商标。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嵌在骷髅似的眼窝里,热辣辣的,圆嘟嘟的,具有莱尔的那种形销骨立的神态。“真要命,”这位小老太好像在说,嘴唇硬撅撅地动了动,极力想把牙堵进去。
“真要什么?说什么呀?”
“这天气,”她说。“你老婆——”她打住了,嘴唇儿还在动。
“我老婆怎么啦?”兔子想不顾她歪着脑袋的那副痛苦样子喊出来,但硬是忍住了,因为她的听力似乎并没有问题。
“是一个娇滴滴的小东西,”她把话说完,但说的时候怒容满面。她的头发一绺一绺奓起来,好像上油做发型做到半中间又拉倒了似的。
“她很快就来啦,”他几乎是喊着说的,被他的心里的秘密,他满怀希望的谎言,搞得怪尴尬的,同样也被她矮子般的遭到扭曲的疯劲儿弄得下不了台。这就是他最后撞上的那种女人,前有玛丽·安,后有詹妮丝,又有鲁丝的丝袋般的笨拙,佩吉·福斯纳希特撇成八字形的眼睛,吉尔的酥胸和神志恍惚的顺从,塞尔玛和她黑幽幽的百宝盒,普露在黑暗中发出朦胧的光,宛如一条繁花盛开的粗野的街道,更甭提得克萨斯那个声音里像有砂糖的疲倦的妓女了,还有另外那个他这一辈子掏钱租用过的货,一个你偶尔想起的女孩,有次维里蒂印刷厂在布鲁厄的波兰裔美国人俱乐部搞一次娱乐活动,她精瘦精瘦的,又患了感冒,戴着胸罩,穿着毛衣,就在那间偏向一侧的屋子里,她在一个垫子上等着,好像是一种囚犯,年轻,肚皮和大腿因为感冒而汗津津的,但清纯,苍白,在皮肤包住骨盆的地方有几根婴儿蓝血管,她的毛屄是一种老式的天然的深色蕨草一样的三角形,茂盛张扬,两侧没有像你在黄色杂志上看到的那样剃掉,以适应泳装。你给门外的那家伙交钱;十分钟十块,他最近没有剃须,兔子估计他是她哥,说不定是她爸呢。他之所以估计那女孩是波兰裔,是因为俱乐部的名字,她大概十八岁,扎布里茨基太太从集中营里出来后也许就是这个年纪,皮肤光滑,身体柔软,一名年轻的幸存者。时光给人做了些什么;她的脸破成了一道道犁沟,纵横交错,活像一副皮肤棋盘。
“她应当等等,”扎布里茨基太太说。
“我会把你这句话告诉她的,”他大声说,极力抗拒着把他吸引出这样一个未说出口的事实的磁力:她是一个女人,他是一个男人,两个都孤独而疯狂,在这条由于浮凸花纹的壁纸上和银线而闪闪发光、像一条桃红色的长长的滑槽似的走廊上,只有几个门之隔。他这一生似乎是一段向女人身体里钻的旅程,这一旅程干吗现在就该结束呢?要说战争结束时她十八岁,他十二岁,她才大他六岁。六十二。不咋坏,仍然可以产生汁液。比尤·戈尔德还要老,但依然性感。
他想看电视,但电视让他坐卧不安。夏季节目的最后重播夹杂着看上去大同小异的新节目预告:家庭,笑声声迹,笑料穿插,呈现出三面的起居室布景,楼梯在背景上通下来,跟《科斯比》里的情况一模一样,前门在右边,滑稽和蔼的爷爷奶奶从门里进来,拿着礼物,摆出问题。门在右是《科斯比》,门在左是《罗莎娜》。那个胖老公也会有他的心血管问题的。电视上的家庭和你自己的很难区分开来,惟一的区别是你的不会每隔六分钟就被商业广告打断,而他们的不会陷入这样一种空无状态:什么事也不发生,没有插科打诨,没有滑稽的不速之客,没有一阵阵迸发的笑声,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无聊,和一种失落感,尤其当你早上起来,月明如水,人们对初打吵闹打赌的时候。
一开始,他认为在电话于星期四接通以前四天里,詹妮丝一直在千方百计跟他联系,最后对他们的老号码失去了信心。随后,他开始把她的沉默看作一种明确的声明接受下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好啦,他要是给她打电话,他就不得好死。笨蛋。富有的母狗。还打工女郎呢。想想她跟查利给她安顿的那些会计师和律师们一道操她妈的急赤白脸地操纵大家的生命,他知道她如醉如痴,都脱不开身上厕所撒一泡尿呢。有那么不多几次,哈利心软下来,一时冲动,通常在四点钟左右,他无法忍受高尔夫比赛又开打的吵闹声,离吃晚饭还要几个钟头呢,宾园的那座小石灰石房子里的电话响了又响,就是没有人来接。他把电话挂上,提起的心又算放了下来。空无倒是有一种纯粹。就像奔跑。他给她显示过他的腿还能蹬踏两下子,现在她正在向他显示她仍然能够死心塌地。她的沉默让他害怕。他奋力驱赶她可能出事的种种意象:要么滑进了浴缸,要么把佳美开出了车道,要么不是在纳尔逊家里就是跟查利在哪个越南饭馆里喝多了,反正他又不知道。警方蛙人发现她淹死在后车座上,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威尔克斯—巴里来的女孩那样。不过且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会通知他的,总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的,纳尔逊,查利,或者摊场上的本尼,如果摊场还在的话。在这里每过一天,宾夕法尼亚的事就好像更远一点。他这一辈子,当他在这些空荡荡的公寓房间里转悠,每一间都可以望过平行的球道,看见一片荒野似的西班牙瓦屋顶时,似乎一直都不是真的,或者不比电视节目上的人生真到哪里,而现在为时已晚,没法儿让它变真了,没法儿严肃认真了,没法儿深入地球的铁心儿里为他取出一个真实的人生了。
一年的这个时段,本地的空气里充斥着暴力,仿佛本地人只有在冬季才守规矩似的。飓风警报(加布里埃尔来势凶猛),车辆相撞,帕布里克斯的蒙面抢劫。劳动节后的那天,雷电击毙一名训练后离场的年轻的橄榄球球员;报道称佛罗里达雷击身亡的人数比其他任何州都多。在珊瑚角,一名西班牙裔警官被控用撬棍将其小猎犬打死。数以万计的海龟死在捕虾网中。一名叫珀蒂的杀人凶手,他母亲说他样子像查尔斯·曼森,被宣布精神正常,可以出庭受审。戴昂·桑德斯仍然占据迈尔斯堡《新闻报》头版:一天棒球比赛他为扬基队击出了四个跑垒得分,和一个本垒打,次日,他又签了数百万元的合同为亚特兰大鹰打橄榄球,第三天,他又遭到他去年圣诞节在商场里殴打过的那名辅警的起诉,星期天,他为鹰队漏接了一个踢回来的悬空球,但还是持球回跑完成了一个触地得分,人类历史上惟一的一个在同一周的职业球赛中击出一个本垒打又持球触地得分的人。
戴昂
有种
能乐就乐吧。他以“鼎盛年华”自况,总戴着太阳镜和金项链在电视新闻上亮相。兔子看见那个大孩子贝克尔在美国网球公开赛决赛中击败了伦德尔,因此情绪消沉下来,伦德尔似乎老了,累了,瘦了,尽管他才二十八。
他跟谁都不说话,只有扎布里茨基太太在门厅里遇见他时,他才说几句,他买食品、刮脸刀片和卫生纸时跟佛罗里达愣头青店员说几句,跟在瓦尔哈拉餐厅里别的一些觉得非寒暄几句不可的退休人员说几句;他们总要问起詹妮丝,所以谈话变得尴尬,他便越来越多地只是热一些冷冻食品,呆在公寓里,在有线频道上搜索一些值得消磨时间的东西。孤独落寞之时,心脏成了他的伴当。他听它的声音,试图解读它的信息。它的节奏因一天时间的变更而变更,早晨是一种扑通扑通有点滞缓的水下的节拍,快到晚上,当机体变得又疲惫,又兴奋时,是一种更加轻佻的怦怦声,起跳时带着重音,随即又追加了装饰音,时不时地轻跳几下,停顿片刻。他起床时,它猛疼一阵,躺下时又疼一阵,而且由于让自己这么漂泊,每当他苦苦思索自己的处境时,也要发疼。那个晚上他是可以过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的,可一个男人应当承担多少后果呢?他和普露的确操过,就一回。我们被安顿到这里首先是为了什么呢?这些女人抱怨男人看女人时看见的无非是奶头和屁股,可我们应当看见什么呢?我们就是计划给奶头和屁股的。除了斯利姆和莱尔之流,因为奶头从他们的计划中遗漏掉了。有一件事他心里明白,那就是,如果他非得把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归还,他最不肯归还的就是操女人,即便是波兰裔美国人俱乐部里的那个鼻子呼哧呼哧的女孩,她几乎没说两句话,他骑上去时,她只是用一条手绢擦鼻子,但还是亮给他一点东西,一簇茂盛的毛草,把他放了进去,那里才是关键的地方。你应当感激的很多这种另外的东西并不是关键的地方。他从那把深深的籐椅里站起来,满腔的怒火——他受不了《干杯》,因为雪莉·朗㊟已经走了,那个眉头像克罗马农人㊟的家伙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然后到厨房里又盛了一碗“拱顶石”玉米片,这东西不是这里所有的商店都有的,但你在品多棕榈大道的温·迪克西商店能买到,这时候哈利的心脏托付给他一种娇气、微小的奔腾,就是老强节奏爵士鼓手们过去敲的那种花边连复段,不仅敲鼓皮,而且敲鼓边儿,最后踩钹丁咚一下,戛然而止,他生命的音乐。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他胸中有一种兴奋、急促、憋胀的感觉。疼倒是不疼,但感觉总在那儿,闷在他身上他想都不爱想的那团乱麻里,绝像他从来就不喜欢的那种太嫩的烤牛肉,就是按111号公路对面那家流动饮食车外卖订单上买来的那种。后来那里变成了“必胜客”。现在只要突然一动,他就感到一阵血流奔涌,脑袋一惊一乍,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有种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感觉。至于疼痛嘛,兴许他在想象吧,只不过是肋骨周围的箍在往紧收,有种从里面缝什么东西的感觉,似乎捅得更加深入,更加火烧火燎的,仿佛用来缝补丁的线正在变粗,而且赤热赤热的。夜里熄灯以后,他不喜欢脑袋跌进一个枕头里的那种感觉,那时候,他的脑袋似乎掉进了一个洞里,严格地说,并不是因为他没法儿呼吸,他只是感到如果脑袋枕在两个枕头上,脸朝天花板躺着,更加舒服一些,不那么憋胀而已。他可以侧着身子睡,但他那种睡觉的老办法,平趴着脚吊到床沿上,已经不可能了;有一窝紫巍巍、滑溜溜、半死不活的思想他不忍面对。有整整一群恶鬼,事实证明,詹妮丝温暖紧凑的小身体尽管有时候打呼噜、放臭屁,却保护他使它们无法靠近。她不在的时候,他就陪着心脏睡觉,当他的休息受到干扰的时候,当爬过围栏的孩子们在空荡荡的月光如水的高尔夫球场上喊叫的时候,当汽笛在德利昂闹市区什么地方悲鸣的时候,当北方的一架大喷气机飞进来,尤其低空滑向佛罗里达西南区机场,搅动着空气的时候,他就倾听着心脏奔驰、跳跃。他在淡紫色的光线中醒来,然后又让他的心脏徐缓的搏动把他拖回梦乡。
他的梦有滋有味,就像禁食的糖果——昔日情景五光十色、拥挤不堪的重新布置,储藏在他的脑细胞里,一个个房间活像新月街26号的小起居室,那里的壁炉他们从来没有用过,灯的底座是漂流木做的,或者像杰克逊路303号的老厨房,那里有木头冰箱,蓝色火苗像乳头似的煤气炉,上面磨得斑斑点点的瓷桌,斜斜的,新新的,挤满了一桌年龄错位了的人,是米姆,眼睛周围涂了大量的绿光化妆品,是他们小时候妈妈的那种年纪,要么是纳尔逊,一个小不点儿,从斯普林格车行油迹斑斑的服务部里的一辆车底下滑出来,一张脏脸,看上去悲戚戚、病恹恹的,要么是马尔蒂·托瑟罗和鲁丝,甚至那个糊涂虫玛格丽特·考斯科,三十年他都没想到她的名字了,但她还在他的脑细胞里,带着一副营养不良的城里人的苍白,就像那天夜里她在中国餐馆雅座间里那样清晰,鲁丝坐在他旁边,玛格丽特坐在托瑟罗先生旁边,他的脑袋看上去歪向一边,灰不溜秋的,活像一头垂死的犀牛的脑袋,他们四个这会儿正在瓦尔哈拉餐厅里吃饭,那里有歪曲了的北欧海盗浅浮雕和奢华的沙拉台,台上塑料防喷嚏护罩下面的菜肴像宝石一样鲜亮、多样,排序如同彩虹,就像克雷约拉盒子里的彩色蜡笔。在给他林林总总的二月生日礼物中间,装在一个个克雷约拉盒子里的彩色蜡笔,在透过一挂挂冰锥和又长了一岁的懵怔的意识照进窗户的二月的亮光下,总是一座挤满蜡味四溢的尖脑袋的微型体育场。哈利从这些梦里醒来感到恋恋不舍,仿佛它们缩影式的景象是一种他的营养不可或缺的物质,或者是一台他需要把自己重新安插进去的呼呼飞转的装配精当的机器,就像可怜的塞尔玛和她的透析机。他醒来时总是趴着,只有当他的头脑清楚,确定他在软百叶帘弯弯的帘条后面看见的一条条毡灰色的平行线就是曙光,他脸上持续不断的压力就是从他留开的滑门缝隙里吹进来的海湾凉风,从而重新创建现在时间的时候,他的孤独落寞又开始咬啮起来,他的心脏又开始跟他说起话来。有时候,它似乎是一个极小的生灵,一个婴儿,在他体内恳求关注,恳求救助,有时候,它又像一个阴险的入侵者,一个念叨着暗号的叛徒,一个什么也驱除不了的外来的寄生虫。疼痛,一旦发生,似乎来者不善,处心积虑,就是一股势如破竹的敌人的一把把尖刀。
他约了一下莫里斯医生。他竟然这么快就能见人,真令人惊讶不已,后天。这些医生都争先恐后地赶来,多如牛毛,太多的采矿者投入淘金的热潮中来,因为一年的这个时段,那些老弱病残的流动人口还在北方悬着呢。诊所是41号公路边上那些低矮的灰泥粉饰的诊所里的一个。候诊室里放着令人宽慰的音乐,跟外面车辆的冲浪声交织在一起。上次见面以后,这位医生老了。他弯腰躬背,步履拖拉,指关节患有关节炎。他萎缩的下巴看上去刮得不太干净;他的鼻孔塞满了黑毛。他的儿子,年轻的汤姆,四十五六,粉嘟嘟的,油光光的,在门厅里向哈利伸出一只有雀斑的胖手,鲜绿的高尔夫球裤上套了一件诊所的白大褂。他被安置在隔壁的诊所里,准备接管全部业务。但眼下这位老医生还是坚持给自己的病人看病。哈利努力描述自己的复杂感受。莫里斯医生,把他患关节炎的手不耐烦地一扬,把他挥向检查室。他把哈利剥得只剩下一条乔基短裤,给他称了称体重,嘴里啧啧不休。他让他坐到检查台上,通过听诊器听他的胸,用一种抚慰性的小球般的触击敲打他的光脊背,一脸的严肃,不声不响地抓起哈利的双手。他仔细研究他的指甲,又翻过来研究他的手掌,咕哝了一声。总是守口如瓶,他只释放出一位老者悲哀的、皮革似的霉味儿。
“哎,”哈利问,“你认为怎么样呀?”
“你锻炼得怎么样呀?”
“不怎么样。来这里以后,就不锻炼了。在北方我务务园子。高尔夫——不过可以说我没有搭档。”
莫里斯医生透过他的无边眼镜打量着他。他的眼睛,曾经是种刺目的蓝,现在虹膜却有一副无色的枯态。他的眉毛纯粹是一簇簇白色和红棕色相杂、纠结不清的乱草,他的脑门和腮帮子上小点子和小疙瘩密密麻麻。他的突出的眉毛往上一提,像回转炮塔在瞄准目标。“你应当走走。”
“走?”
“快走。一天走好几英里。吃些什么?”
“噢——你可以热着吃的东西。电视便餐之类的东西。我老婆还在北方,但就是在这里也不常做饭。现在——我的儿媳妇——”
“你常吃袋装的这种咸东西吗?”
“呃——偶尔吃一点。”
“你应当注意钠的摄入量。如果你想吃点零嘴,就吃新鲜蔬菜好了。看看标签。远离盐和动物脂肪。我想我们把这一切都交待清楚了,在你住院的时候”——他把前臂一抬,查看了一下病历——“九个月以前。”
“是呀,我照办过一阵子,现在还在这么做,只不过日复一日不间断,就容易——”
“毒害你自己。别。别在这事儿上偷懒。你应当减少四十磅。如果你的伙食中没有盐,两周后就是保留水分你也能减掉十磅。我给你一份饮食单子,如果你把我以前给你的那份丢了的话。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自从哈里上次来过这里以后,医生的个头变小了,要不就是他的办公桌变大了。穿上衣服后,他坐到桌前开始说,“疼痛——”
“只要保健,疼痛就会缓解的。你的心脏不喜欢你给它喂的东西。最近你是不是经受过什么特别的压力?”
“倒没有什么。不过是些正常炮火而已。两三个家庭问题,不过好像就要雨过天晴了。”
医生在他的处方笺上写着。“我要你在社区总院查查血,做个心电图。然后我想跟奥尔曼大夫商量一下。取决于检查结果,说不定又该做一次导管插入术了。”
“天哪。再别做啦。”
乱麻麻的眉毛又提了上去,端正干巴的嘴唇嘬了进去。不是一张聪明豁达的犹太嘴。到了不耐烦的边缘,思维谈话的方式具有易怒的苏格兰人的经济,因为他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的恶化得无望的病人。“你当时不喜欢什么?潮热疼吗?”
“倒有种可笑的感觉,”哈利告诉他,“那该死的东西放在体内的时候。那是它的意念。”
“呃,那你喜欢你的威胁生命的冠状动脉再狭窄的意念吗?咱们瞧瞧,你做过血管成形术快六个月了,是在”——他费劲地念着病历——“宾夕法尼亚布鲁厄的圣约瑟医院。”
“他们让我看着,”哈利告诉他。“我能在电视上看见我那该死的心脏,满四处是锅巴一样的东西。”
一抹淡淡的苏格兰式的笑容,干得像根蓟。“有那么糟糕?”
“就是”——他搜索着合适的字眼儿——“叫人难堪。”其实你一细想,从这儿起,他这一辈子是容易叫人难堪的。起搏器、双拐、轮椅。阳痿。有次在瓦尔哈拉的更衣室里,一个很老的高个儿——哪个人的客人,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从淋浴间出来,他的一身的肉萎缩得那么厉害,从后面看,他的大腿跟屁股蛋子完全混为一体了,所以他的屁股眼儿似乎流下来,在两腿间形成一条长长的缝儿。他的屁股就没有屁股蛋子,哈利忍不住瞪视着那条肉沟。
莫里斯医生用一只从容颤抖的手记着笔记,加到他的文件夹上。他没有抬眼,只是说,“现在有许多检查仪器不带导管。用锝99静脉注射扫描可以敏锐地识别损伤的心肌。还有超声波心动描记术。我们不会贸然行事。咱们看看有了健康一些的饮食起居习惯,你靠自己的力量能做些什么。”
“好极了。”
“我想四周以后再看看你。这是你的血检和心电图单子,还有利尿药方和晚上的松弛药方。别忘了饮食单子。走一走,不要太猛,但要用力,一天两三英里。”
“好的,”兔子说着就从椅子上抬起了屁股,轻松得像个孩子,本来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可不痛不痒地数落了几句,就被放走了。
然而莫里斯医生仍然用那双咂出来的蓝色老眼球盯着他说,“有工作吗?按照上次这里的信息,你主管着一个汽车代销点。”
“那是陈年旧事了。我儿子接管了,老婆要我不要挡孩子的道。代销点是她爸创建的。他们很可能最终得把它卖掉。”
“有什么爱好吗?”
“哎,我读了好多历史。也算是个爱好吧,你说呢?”
“这还不够。男人需要一个职业。他需要事情干。对身体而言,最好的事情就是对生活的健康兴趣。对你自身以外的东西有了兴趣,你的心就不会再跟你说话了。”
忠告的气味总使兔子想朝相反的路上跑。他又一次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把莫里斯医生的许多纸片儿拿上,走进酷热中去。停车场上另外的几个人似乎就是从他们的影子里冒起的青烟,简直就不存在。赛利卡的收音机里怨声载道,有的对戴昂·桑德斯大发牢骚,有的对科克㊟在纽约民主党初选中败给一名黑人愤愤不平,有的对李县学业能力倾向测验成绩下滑表示不满,有的对布什总统昨天发表电视讲话向美国中小学生发出呼吁说三道四。“此人不干事!”一个打电话的人吼道。
对,兔子想,不干事适用于布什,干吗就不适用于他呢?他旁边的车座上放着莫里斯医生的处方、医疗检查单和复印的饮食单,被空调的风掀起吹散。在另一个台上,他听见昨晚费城队击败了大都会队,二比一。迪基·索恩在第九场比赛中击出一个本垒打,还有一次触杀,使季前赛的夺标热门队落后一度平庸的芝加哥幼崽队五个半场。哈利想关心关心,但总有麻烦。自从施米特退役以后。劝告是要有兴趣,但事实上你有兴趣的东西越来越少。这是自然规律。
但他确实开始走路了。他甚至把车开到蒲葵棕榈商业城买了一双耐克步行鞋,带一个特别的高科技气泡,使每只鞋跟更加软和。每天早晨,九十点之间,吃过早饭扼要地看过《新闻报》以后,他就出发,四五点之间再走一趟,回来以后先打个盹儿再吃晚饭,再看电视,最后看上一两页书就沉沉地睡上一觉,还真得归功于走路呢。他走遍了德利昂。起初,他沿着瓦尔哈拉坞方圆一英里弯弯的街道走,两边是低低的灰泥粉饰的房屋,前院没有护栏,长着高高的硬草,半隐半现着星星点点的干棕榈叶子,这里头体现出一种佛罗里达的神韵,一种惬意的凋零的佛罗里达味儿。要是碰上一个高级人物发表演讲或者一只吠叫的小狗——一只扁脸北京巴巴儿,丝一样的长毛用缎带扎着——那就像在火星上发现了生命。后来,越来越喜爱他的耐克鞋(脚跟上的气泡,他起初还以为是变个样儿糊弄人呢,说不定还真有增强弹性的作用呢),他便一直往闹市区走,往河边走,这个城镇就是从河这儿开始的,西米诺尔人战争时期是一座城堡,后来是牛和棉花的一个装运点。
在离海滩区和绿色玻璃酒店几个街区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些老居民区,阴影婆娑、辛辣妩媚的大树,弗吉尼亚栎树,胶树,偶尔还有一棵铺天盖地由自己的拐杖支撑的榕树,都悬在木头房子上面,房子本来都漆成白色,但天长日久油漆纷纷剥落,成了灰苍苍、光秃秃的模样,窗户是百叶窗,屋顶是瓦楞铁皮屋顶。从这些房屋里升起阵阵音乐,有聒耳的收音机音乐,有七嘴八舌的争长道短,有叽叽咕咕的欢声笑语,无意中听到的生活中的亮豁片断。人行道没有铺路面,像猫走出的那样的小路在树木之间斜穿而过,在私家院落中进进出出,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了,一块一块烤焦的草地,包起来的污物与豆荚和坚果乱扔在一起。这种景象使哈利想起了他糊里糊涂闯进去又千方百计要逃出来的萨凡纳的那些居民区,还想起他儿时居住的小镇,大萧条时期和远方打仗时期的佳济山,那时候人们还坐在自己的前门门廊里,有一些空地和奇形怪状的玉米田,男人们晚上从工厂下班回来常常给草坪浇水,离开农场不久的人还在后院的围栏里养鸡,卖几个鸡蛋换几个零钱。鸡咯咯地叫着,啄食着,突然声音粗厉起来:他四十年都没有听见那种声音了,现在才恍然大悟自己一直缺失着什么。因为到处充塞的鸡舍点缀着他发现的这个睡意浓浓的居民区。
这里的白天,在晚夏暴虐的太阳下,很少有人走动,只有女人带着学龄前儿童从汽车里进进出出。砰砰的关车门的声音沿着弗吉尼亚栎树下面笔直的虚土街道传得很远。在一些街口有杂货食品店,也卖啤酒和葡萄酒,以南方许可的方式,漆得颜色浅淡的酒吧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录像带出租店的橱窗陈列着恐怖片和功夫片带子,盒子的颜色快被太阳晒白了。有一天,他经过一家老式杂货店,在一座装有护墙楔形板的一层建筑物里,摆着各种各样合法无害的东西——安装套件呀,飞机模型配件呀,中国象棋棋盘呀,玻璃弹儿呀等等——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有卖的。他差点儿走了进去,但又没敢进。他太白了。
向晚时分,他当天第二次走路时,这个居民区开始有气儿了,一种敏捷形成了风气,老少爷儿们回来了,兔子走得更快了,他大步流星,表明他是出来锻炼的,仅仅是路过,不是偷看什么的。这些街区都是黑人,有好几英里长,是从德利昂南部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一大片停滞的经济沼泽地,给酒店,公寓提供劳动力,提供服务员、保安和女清洁工。哈利的德利昂一直是个老年寓公的花花世界,对他来说,这些街区好像一个天大的秘密,当树下的影子拉长、鸡儿咯咯了一整天静下来的时候,他的意识拓宽了,能够更好地把握这个秘密了,就像那时候他穿着窸窣作响的短裤,个头还没有女贞树篱高,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佳济山,力图从亮着灯的窗户里、从神秘潮湿得像丛林一样的院子里透过来的厨房吵闹声里把握不可言传的成年人的意思一样。一个看不见的孩子会哭,一只狗会叫,他会兴奋得屁颠屁颠儿的,因为此时此地,有无数的世界要了解,有永久的时光要生活,他仅仅是他自己,哈罗德·C·安斯特朗,在那些永不复回的日子里,人们叫他哈西。他把走路延长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终于开始不仅仅作为一个来客而存在了,因此感到身体更为强壮,心情更为舒畅;然而,当天色快黑,闪光的帘条遮挡的窗户里透出的音乐变激烈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更显眼了,他的白色开始闪光了,于是他回头开始向车子那里走。他喜欢把车停在一处停车场或闹市区计时停车位上,作为他日渐拓宽的探险的基地。
有一天,他六点半左右回到家里,刚赶上冲个澡,再趁电视快餐在炉子上热着的当儿看看新闻,这时电话响了,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已经不像那孤独的第一周那样耳朵奓着等电话了。电话真响起来时,也不过是一段录音(“喂,我是桑德拉”)不是卖健康保险,就是卖无修饰的埋葬方案,或者打折投资服务,用电脑打通所有的电话号码,你心里纳闷它是怎么付费的,哈利总是一听就挂断,想象不出谁会听,还会签约购买这种货色。但这一回打电话的是纳尔逊,他儿子。
“爸?”
“是,”他说,振作起他长期不用的声音,挖空心思想象你能对一个其老婆被你操过的儿子说些什么。“纳利,”他说,“大家都好吗?”
远方的声音是小心翼翼、怯声怯气的,而且拿不准说什么才好。“我们都好,很好。”
“你一直还干净吧?”他本来无意发动这么凌厉的攻势;对方的声音,由于距离远,显得很虚弱,一时间又被打哑了。
“你说的是毒品吧。那还用问。我对可卡想都没想过,除了在戒毒会上。就像他们说的,你把生命交给一种高超的力量了。你应该试试,爸。”
“我正在做呢。听着,不是开玩笑,我就是在做。我为你感到骄傲,纳尔逊。天天坚持,这人人都能做到。”
再次,这孩子似乎一时语塞了。也许这话听起来说教意味太浓。他要说教谁呢?狗屁,他只不过在设法分担,就像你应当做的那样。哈利把嘴闭上了。
“这里一直事情很多,”纳尔逊告诉他,“我确实没有多想自己。我的不少问题,我想,就是无所事事。成天悬在摊场上等商机,等顾客上门,真把你的自信耗光了。我是说,你控制不了局面。这种情况叫人掉价丢分儿。”
“我干过,十五年我就是这么干过来的,天天如此。”
“是呀,可你的脾气不一样。你更是个乐天派。”
“蠢,你的意思。”
“嘿,爸,我打电话来不是吵架的,对我来说这实在不是个开心的事儿,所以我一直拖着没有打。不过我有些事情要说。”
“好,那就说吧。”这样做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不想走这条路,他正在把他对詹妮丝的气往孩子身上撒。她的沉默已经伤了他的心。他还是忍不住,接上说,“你倒是,不紧不慢地要说事儿,可我到这里光杆儿一条已经呆了两个星期了。我看过老莫里斯医生,他认为我情况太糟,应当禁食才是。”
“好啊,”纳尔逊回嘴说,“如果你是这么急赤白脸地想说话,那天晚上你就应当过来,而不是钻进汽车跑得不见影儿了。我们又不打算杀你,我们只是想把事情说透,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真的,从家庭动态着眼。普露等于承认那是一种跟她的亲爸爸接触的方式。”
“跟厚嘴巴鲁贝尔?告诉她多谢了。”然而听到纳尔逊口气更加坚决,他并没有感到不高兴。在这个世界上,你胜不了自己的父亲就算不上一个男子汉。他自己的情况,倒是容易一些,制度已经把老爸彻底打垮了。“那天晚上过去就像个冤大头了,”他向纳尔逊解释。
“嘿,妈妈认为如果那是你打算耍的草鸡把戏,我们哪一个都不应该和你联系。你给普露打电话了,却没有给她打,她也不大高兴。”
“我一直拨我们的号码,可她从来都不沾家。”
“唉,不管是怎么回事吧。她让我告诉你两件事情。一,有人给房子出价了,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多,十八万五,不过眼下市场清淡得很,她认为我们应当接受。这就会把布鲁厄信贷的债务减少到我们有办法还的范围内。”
“让我把事情弄明白。你说的是宾园的房子吗?就是我一直心爱的那幢灰颜色的石头小房子?”
“你想还能有什么房子?我们总不能卖佳济山的房子——我们都往哪儿住呀?”
“告诉我,纳尔逊,我只是好奇而已。抽强可把你父母的房子抽光了感觉如何?”
这孩子说起话来开始便像他自己了。他哀声说道,“我总是告诉你,我从来对强可没有那么上瘾。强可只是临了才吸上的。它比加热吸的可卡方便许多。我好后悔,天哪。我去了康复中心,我发了誓,我努力像他们说的那样改邪归正。你还抓住我的事情不放算什么人呀?”
真算什么人呀?“好啦,”兔子说。“对不起提起了这件事儿。你妈还叫你告诉我什么?”
“现代对摊场感兴趣,地点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就像我一直想做的那样,他们要把房子向后扩。”再见了,巴拉圭,兔子想。“他们要把服务人员留下来,再培训一下,还有几个销售人员,艾尔薇拉也许要到422号公路上拉迪的店里去。现代给出了留她的价码。但他们不要我,没商量。闲话,我猜,已经在这些东方人的公司里传开了。”
“我猜,”哈利说。ninjõ太多,giri㊟不足。“很遗憾。”
“别遗憾了,爸。它反而把我解放了。我正想着做个社会福利工作者呢。”
“社会福利工作者?”
“当然,何乐而不为呢?换个活法,帮助别人,而不是自己。宾州大学分校两年的课程,十月份我还赶得上。”
“当然,为什么不呢,想一想吧,”兔子附和着说。他开始讨厌自己,这样好说话,总想蝇营狗苟,讨得大家欢心。
“我和律师都认为,如果行得通,我们应当出租给现代,而不是出售;如果我们把宾园的房子卖了,我们就再不用资本了,只把摊场作为一项投资留着就是了,妈说到2000年,那要值几百万呢。”
“哇,”哈利热情不高地说。“你们母子俩真不愧是一条籐儿,还有什么能轰击我的东西?”
“呃,这件事也许与你无关,但普露认为还是有关的。我们想怀个孩子。”
“我们?”
“我们想要第三个孩子。凡此种种都使我们意识到我们一直对自己的婚姻是怎样地漠不关心,在让它运转的过程中,我们真的投过多少资。不仅为朱蒂和罗伊,而且为我们自己。我们相亲相爱,爸。”
也许这应当让他感到妒嫉,有种疼痛,正好就在右心室下面。然而兔子的基本情绪是一种轻松,再不用在普露的圣坛前点任何长明灯了。祝她福星高照,她和她的贫民窟的饥渴。“好啊,”他告诉这孩子。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我不太有把握社会福利工作者能挣足够的钱养活三个孩子。”而且,由于怒火攻心,感到受了人的挤轧,他接着说,“告诉你妈我不一定会签字放弃我们的房子。它可不像摊场,它是我们的共同财产,所以她需要我在售房协议上签名,如果我们拆伙,我的签名可就值大钱了,告诉她。”
“拆伙?”听声音孩子害怕了。“谁说拆伙的话来着?”
“嘿,”哈利说,“我们眼下就跟拆伙一样。至少我在这里见不着她,除非她藏在床底下。不过你别为这个犯愁,纳尔逊。你以前就经过这种事,我也感到窝囊,你过你自己的日子吧。听上去你过得挺自在。我为你感到骄傲。我不是说过这话吗?”
“不过一切都可以说取决于卖宾园的房子。”
“告诉她我要考虑考虑。告诉朱蒂和罗伊,哪天我要给他们打个电话。”
“可是,爸——”
“纳尔逊,我炉子上热着低卡冷冻餐呢,嗡嗡声停了五分钟了。告诉你妈,要是她想谈这件事,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必须赶紧去看了。跟你谈话好痛快啊。真的。”他把电话挂了。
他一直在买低卡冷冻餐,像白菜胡萝卜之类的生蔬菜,再不吃含钠很多的小吃了,一大早拉过屎后如果光着身子在厕所称上一称,已经掉了三磅。晚上,为了不看电视,不碰厨房里的面包盒和冰箱里的啤酒,他就上床去看圣诞节詹妮丝送给他那本书。它的作者已经在彼岸与罗伊·奥比森和巴特·贾马蒂相会了,在那里有些名流诸如埃尔维斯和玛丽莲㊟像气球似的膨胀,成了神灵,但绝大多数干缩成日渐发黄的讣告,比哈利将来在布鲁厄《旗帜报》上的讣告大不了多少。在《新闻报》上,他连一英寸也指望不上。他在作者的讣告上看到,她是罗斯福的财政部长小亨利·摩根索的侄女。哈利还记得摩根索:那个尖鼻子家伙一个劲儿地怂恿他和他的同学们用零花钱买战争邮票。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真小,人生好长。
他已经读到该书激动人心的部分,经过多年的挫折、饥饿和未来的美国同胞的稀松支持,华盛顿有望与一支从加勒比海驶来的法国舰队联合把康华利和他驻扎在约克的军队困在切萨皮克湾。这似乎不可能实现。后勤需要完善的配合,联系需要几周的时间,因为船只要靠岸、返航。再说,战争对法国有什么好处呢?他们没有得到一个积极进取的盟邦,而是把自己拴在一个处处依赖他人的救济对象上,它无力建立一个强大的政府,倒是需要别人不断出兵送钱来维持它的战事活力。这场战争与所有的战事如出一辙,正在给波旁家族证明这比原计划费钱得多。战争对士兵有什么好处呢?美利坚军队,长期以来都是战争的孤儿,缺食少衣,囊空如洗,而议员则乘坚策肥,花天酒地,所以士兵没有军饷决不前进一步。战争对华盛顿有什么好处呢?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尊容将会印到钞票上。然而他锲而不舍,又是拼凑,又是乞求,又是争夺,他惟一的资本就是英国司令官们的猪脑瓜,个个都是患痛风病的贵人,一心想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城堡里,而且事实正像在越南的那样,当地人基本上很不友好。华盛顿领军渡过哈得逊河,而克林顿龟缩在纽约采取守势。德格拉斯指挥舰队北上,因为舰队司令罗德尼行动谨慎,宁可守卫巴巴多斯而不愿进行追击。然而,部队和军舰同时到达切萨皮克湾,康华利依然在约克镇,是只坐以待毙的鸭子,这种可能实属乖谬。所有的运输工具,所有的士兵,艰难地跋涉,马匹奔驰在新世界沙土遍地、树木丛生的道路上,在森林里绕来绕去,经过荒僻的林间空地,到处是熊、狼、金花鼠、印第安人和旅鸽,想到这种情势,哈利不由得瞌睡来。一团乱麻,让人心烦。他一个晚上读了十页;他的进展极其缓慢。
他为健康走路,并不总是一头扎在德利昂的黑人区;他发现并探索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存在的那些时髦的街道,与海滩平行的长长的路,让路人瞥一眼那些面朝海洋的住宅的背面,木头的后楼梯和晒台,路面铺着碎海贝的车道尽头的三车并放的车库,栽种木槿和黄檀的花圃,栅栏围着的游泳池里传来的溅泼声,淹没在退进不止的冲浪声中的空调的呼呼声。扑唏,咻唏。有些人主使着干的;他们用来偷走你从阳台上看见的海湾风景的公寓并不是为自己建的。无论你多么努力地向上爬,你上面总有富人,人家不用吹灰之力就到了那种位置。幸运儿,总把你压在下面,让你不满现状,于是你就再买电视上广告的那些劳什子。
偶尔在这种海滨豪宅的缝隙里可以瞥见海湾景象,它的条纹帆和向前猛冲的喷气滑水板,它的正被汽艇拖着的降落伞,它的静止不动的灰色货船。穿着泳装骑着自行车的人们呼的一声从他身旁经过,一个粗壮如牛的年轻邮递员穿着配套的蓝灰短裤和短袜,推着他们现在用的胶轮上的一个邮袋,就像一辆婴儿车。我们正在变成软蛋。一国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懒虫。那个给杰克逊路送邮件的汉子,他忘了他的名儿了,一头的硬发像铁丝,脸虽英俊,但不快乐,妈妈说他老婆撇下他走了,他总是挎着那个磨损了的皮邮袋,身子斜到一侧抵抗着它的拉力:尤其是星期五给家家户户送杂志的时候,《生活》,《邮报》。阿本多斯先生。这就是他的名字。被老婆抛弃了:哈利小时候总是挖空心思,他到底出了什么破事,一辈子搞得抬不起头来。
他的耐克鞋,鞋跟上有气泡,带着他顺着碎海贝人行道走着,烈日高照,路白花花的刺得眼睛发疼。他穿过一片插进珊瑚壳里的小艇停靠区,一条条切到外面的整洁笔直的水街,排满了拴得服服帖帖、空空荡荡的汽艇,汽艇的防擦护木轻轻碰撞着切开的珊瑚,阳光轻轻地踢着、舔着,映在静水外面上下跳动的条带里,弯弯的船舷似乎在阳光里颤悠,抽动。嗒卜。啦卜。不得擅自进入的警示牌比比皆是,但对于他,一个外表体面、已过中年的白人来说,意义不大。一条船用的钱跟从前一幢房子值的钱相当,而且很多无疑都牵涉到可卡因走私,月落夜深之际,小艇噗噗发动出海,犯罪与海洋总是联手,有了船就有了海盗,离开了陆地就无法无天,人在海上什么也不是,沉到没头没脑的浪涛下面,只泛起几个气泡而已:正因为如此,哈利总是害怕水。他热爱自由,但一片草地足以了却他的心愿。这里的人对船痴迷到癫狂的地步,但他不。给他一片实地吧。他从水边走开,走了几英里的普通的居民区,都是些战后建起的经过美化的小屋,提供给没有多少资本却想分享华盛顿为他们赢得的一片阳光的人,要么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片奇异浅薄的度假胜地是他们天生的家园,他们的房屋脱油漆就像日光浴者脱衣服一样,房子周围不是小檗和矮紫杉,而是在炙热中长肥的长而尖的仙人掌。美国太热太干,欧洲文明难以深深扎根。
然后宽展的黑人区把他拉了回来,他不大明白个中缘由,是因为他在行使他来去随意的国民权利,还是因为德利昂这一无人问津的区域有点儿熟悉,在他生命变得太软之前,他曾经到过那里。一个黑人的美好周末——一位黑人姑娘当选了美国小姐,兰德尔·坎宁安把鹰队从二十比零一败涂地输给红皮肤人队的绝境中拉了回来——星期一,兔子贸然走过好几个街区,比他以往走的都要远,走过了一所大概跟布鲁厄中学同时期建成的但已被废弃了的中学,碰到了一座赭色砖砌成的大建筑物,高高的格栅窗户,大门上有一块水泥做的拉丁文牌子,一个活动娱乐场地——一片宽阔的棕色的空旷地带,烈日暴晒着,远端有一个棒球场和本垒后的挡网,外场上立着一对足球门,离街较近的一边有两个坑坑洼洼的硬地网球场,周围的铁丝网因为反复遭受击打而变松变弯了,还有一块灰白灰白、夯得十分瓷实的地,是一块篮球场。两端各有一块篮板和没有网子的篮环支在管子腿上。几个黑人男孩正在一个篮周围争球。腿脚纷乱,喊声连连。由于脚在使劲,时停时动,所以就搞得尘土飞扬。几条长凳摆在水泥人行道旁边的一条没有剪过又结了籽儿的白苍苍的杂草带上。长凳没有靠背,所以你坐着时既可以面朝街道,也可以面朝操场。兔子坐在一条长凳的头儿上,两面都不看,这样他可以看篮球,而好像又在干别的,只不过路过时歇口气儿,什么也不看,只想自己的心事。
这帮孩子总共六个,穿的都是短裤、背心,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都有那种他喜欢看见的不慌不忙的神态,球投进了,投偏了,把球回传出去,然后穿插跑动,做掩护,运球,仿佛要强攻篮下,却来了个急停,滑稽地背后一抛把球传了出去,模仿他们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花哨动作,全程如行云流水,浑然一体,谁也不拼死拼活,这是一段漫长的人生,漫长的下午。他们奔跑的腿上蒙了一层从黏泥地上掀起的粉红色的尘土,一直蒙到膝盖上面,他们的腿肚子一片混茫,除了有汗水流成的黑糊糊的小渠,他们的球鞋结结实实地涂了一层红土色。这里起了一股微风,那是由延伸到棒球挡网的空地上刮起来的。兔子一看表,四点了,放学了,然而这座砖房中学已被废弃,真正的热闹在别的地方,在某个现代、低矮的玻璃房中学,你坐公共汽车才能到那儿,在本市推土机铲平的边缘地带。兔子寻思,这个世界还没有拥挤到连这么几块未充分利用的巴掌大的土地也不剩的地步,心里感到些许欣慰。草,他注意到,已经爬到土场地上了,在中央,那是蹬踹旋扭的脚很少来到的地方。在球场的两端,篮下已被踩成了半圆形的浅槽。
尽管他坐得挺远——一次果断的切击,或者一次楔形铁头杆轻击的距离——打球的总时不时地撩他一眼。他们打球只图自个儿痛快,不是给某个不该到这里来转悠的、又肥又老的白猪做表演。他的车在哪儿?感到他们乜斜的目光火辣辣的,不想把这微妙的关系搞僵,哈利便长叹一声,使出劲儿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从原路返回,同时留心着街上的标志,以便以后再次找到这个平静的地方。如果他天天来,他们就会打成一片。黑人并没有白人的那种种族主义的东西,总想使街坊邻里都是清一色。由于他们的第三名美国小姐刚刚当选,他们这些日子不会太生气。有趣的是,决赛裁判小组里面有两个名人他觉得他认识,很上心,实际上很爱:菲丽西娅·拉沙德,按他的观点,她是《考斯比秀》中真正的明星,腿长得漂亮,有一副甜美、随意的笑容,另一个是迈克·施米特,他有风度,一旦不行了,立马就卷铺盖。可以说死后反而有长生。施米特裁判。斯基特永生。上上个周末,一名年轻的黑人姑娘击败了克丽茜·埃弗特㊟,这是埃弗特要打的最后一场美国公开赛。她也卷铺盖了。总有这么一天的。
现在《新闻报》的通栏大标题跟踪飓风雨果——致命的飓风一路呼啸冲进列岛,雨果猛扑波多黎各。星期二,他走到昂贵的滨海区,细瞅着天空寻找飓风的迹象,寻找上帝的手指可能画出的云彩,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天晚上在门厅里,扎布里茨基太太碰巧和他一起站着等电梯,她把那双布满血丝的突出的眼睛从她的骷髅脸上往上一转盯着他,宣布,“事情真可怕。”
“什么事情?”
“就要来的事情,”她说,她的白发已经有种大风刮过的样子,从脑壳上乱奓起来。
“噢,它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哈利给她打保票说。“全是媒体炒作。你知道,炒作,虚张声势。每天晚上,他们总得从哪里制造点新闻出来。”
“是吗?”扎布里茨基太太说,故作娇态。她的脖子往耸起的双肩里一扭,这种动作使她的脑袋卖弄风情似的歪了一下,也许没有这个意思。但后来又歪了一下,也许就有点意思了。他不是从某个电视节目中听到即便在纳粹死亡集中营里也有罗曼司吗?这条没有窗户的走廊贴着桃红银白相间的壁纸,是一种令人恐怖的地窖似的地方,他总是急于从中脱身。半月形的大理石桌上的大花瓶,绿釉子快变成金黄色了,可能装着什么人的骨灰呢。可是电梯就是不来。他的女伴清了清嗓子主动表态,“明天有周三自助餐。我格外喜欢自助餐。”
“我也是,”他告诉她。“除非我不能挑选,而且我最后总是拿得太多,又吃了个净光。”她在暗示什么呢?难道是他们一起去?难道是他们来一次约会?他已经不再告诉她詹妮丝要来的话了。
“你吃不吃犹太教的洁净食品?”
“我不知道。那些用腊肉包的扇贝,它们是不是?”
她眼睛瞪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似的,眼睛瞪得那么凶,眼珠子好像有把它们紧紧拴在眼窝子里的血丝子绷断的危险。随后,她准是认定他是在开玩笑,因为一抹谨慎而生硬的微笑慢慢地在她的下半边脸上展开,笑容又与皱纹交错,活像一床用小方块皮肤衲成的被子。他想到了波兰裔美国人俱乐部那个鼻子呼哧呼哧的小婊子,她腰肢以下毛衣底下的丝一样的皮肤,于是感到对詹妮丝有一腔的怨气,因为在他这把年纪时还撇下他受女人们的摆布。他一个人在自己的桌边吃饭,但还是对扎布里茨基太太对他献媚心神不宁,所以只好服了两片硝酸甘油来稳一稳心脏。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1781年9月1日,法国军队在费城市民心目中留下了光彩夺目的印象。法国人穿着白亮的军服,戴着雪亮的羽饰走过去接受检阅,对于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壮观景象,人们以欣喜若狂的掌声表示欢迎。五颜六色的大翻领,粉红的,绿的,紫的或蓝的领子代表着不同的团,他们是欧洲装备最靓丽的士兵。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约瑟夫·里德正式设宴为法国军官接风,这场筵席的主菜是一只九十磅的大龟,汤也是用龟壳盛的。谈到胆固醇。似乎他们并不担心,可是,这些可怜鬼到底能活多大?不到五十六,大部分。部队不敢向南挺进,因为惧怕疟疾。罗尚博㊟说服了华盛顿不去进攻纽约,而且在这一点上,似乎成了革命的主脑。他想在切萨皮克湾头上与德·格拉斯会合。德·格拉斯沿着那条巴哈马与古巴之间的僻背航线航行,躲过了胡德㊟。那永远不能实现。
雨果向美国袭来,第二天一大早的《新闻报》标题如是说。现在吃早饭,哈利放下糖霜玉米片,转而吃纳比斯科脆麦片条,尽管他忘了到底为什么,大概事关纤维和大便吧。他倒真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到成天考虑拉屎的地步。斯普林格大妈,临了儿总如数家珍似地说她的大便。晚间新闻插播的广告,一半是兜售轻泻药的,一半是推销痔疮膏的,仿佛看新闻的只是屁眼儿似的。更衣室里的那具行尸。早饭后哈利走了一趟品多棕榈大道,从温·迪克西买来了一大袋食品,放弃了拱顶石玉米片,买了大量的低卡冷冻餐。预报当天有阵雨,中午果然下起来了,不到三点就雨过天晴,在一种恍惚状态中,兔子把车开到德利昂闹市区,停到两小时计时停车位上,然后走了一英里来到他星期一发现的那个操场上。今天土场地上有两拨儿男孩子,各占一个篮。一拨儿劲头十足地玩二打二,但另一拨儿只有仨孩子,乱玩他从前叫做“马儿走”的玩法。你投一次篮,如果球进了,下一个必须照投一次,如果球没进,他就是个“马”,或“马—儿”,一旦他成了一个“马儿走”,他就出局。兔子在离这帮孩子一个切击距离的那条长凳上坐下,正大光明地看起来——这总归是一个自由国家吧?
这三个顶多也就是十三四岁,看见这个不速之客在一旁观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吸食过强可的一个老白猪还是一个黑人小孩的密探?他们懒洋洋的动作变硬了,他们彼此扛扛肩膀,丢丢眼色,搞得大家咯咯地笑声不断。其中一个很可能故意让球脱手,朝哈利这边蹦过来。他身子从板凳头儿上向外一斜,用左手把球停住,这一手不算最拿手,但它还有记忆。确实有记忆。那种紧绷绷的有碎石花纹的浑圆,中间光溜溜的接缝,那用来插气针的小圆孔。一个想飞开的有碎石花纹的大球。他把它抛了回去,有点儿笨,因为他是坐着的,但仍然有点儿意思,表明他以前也是个玩家。这哥儿仨倒还满意,便重新玩起了“马儿走”,试着高空钩手投,篮下单手上篮,后仰跳投,疯子似的即兴低手投,侧身投,时不时都有进球,不是冒碰的,就是神差鬼使的。一个野抛,球从篮边儿上像火箭似地弹开,直奔兔子而来。这一回他捡起球站起来,拿着朝孩子们走了过去。他感到自己很大,太阳在后面一照。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他的影子落在最近的一个男孩的脸上。这孩子戴着一顶脱线的五色毛线帽子。另一个孩子背心上印着8号。“玩些什么呀?”哈利问他们。“你们管它叫‘马儿走’吗?”
“我们管它叫‘三下’。”毛线帽子怪不情愿地回答。“三下投不进,就出局。”他伸手去拿球,但兔子把球一举,他够不着。
“让我投一下,行吗?”
孩子们递眼色商量了片刻,他们估摸这倒是个把球要回来的办法。“投吧,”毛线帽子说。
哈利出去走到兴许二十英尺左边的一个角度上,当他的膝盖微微向下一弯,右臂抬起时,他感到了岁月的沉重,自从最后一次打球以来,时光压上了层层毯子。一个擦板球。他瞄准篮板上的那个点,但球没有完全飞出那个距离,没有擦板进篮,而是堵到篮板和篮环中间弹回来,落到8号手里。
“好家伙,”第三个,就是最像西班牙后裔、脸色最阴沉的那个,挖苦说,“你是个老古董吧!”
“我是生了锈了,”兔子承认。“这里的空气跟我习惯的也不一样了。”
“你想看别人进球吗?”8号,也就是最高的那个,问他。他站到哈利刚才站的地方,张开嘴巴,让粉红的舌头像迈克尔·乔丹那样耷拉着。他轻轻地把脑门上方的空气一刨,球便从那只又长又松的棕色手里飞了出去。但他也没投中,球打在篮环右沿儿上。这反而打破了一点坚冰。兔子一动不动,等着看他们怎么对付他。
那个孩子戴一顶圈圈套圈圈的帽子,一顶黑人穆斯林帽子,他把篮板球接住说,“让我投进他妈的,”他还真地投了进去,尽管这孩子可以说是撂进去的,而且,跟8号不一样,他永远当不了迈克尔·乔丹。
机会难得。哈利问,“嘿,我来玩一盘怎么样,你们叫什么来着,‘三下’?快玩快走。我只不过是出来走走,活动活动。”
那个脸色阴沉的西班牙裔模样的孩子对别的两个说,“你们干吗让这个人挤进来?这事可不对我的劲,”说罢便走开坐到板凳上去了。但另外两个寻思,也许这个白人只是冰山的尖儿,碰到麻烦最快捷的路就是穿过去,照顾这位不速之客,让他玩就是了。他连投两下都没有进——8号越过一群假想的防守者的手完成了一个游动双泵式进球,毛线帽子砰的一声来了一个左手空心球,和8号拉平——可是后来兔子找着了一丝昔日的感觉,开始占了上风。要是吸上一口气,眼睛盯着篮环的前沿,那就容易了。你的手和篮环的距离越来越小。你和篮环,离地十英尺,高高在上。他甚至给他们耍了个在佳济山砾石巷子里练到家的绝技,双手背向原地投篮,看见的篮是倒着的,脑袋是向后仰的。
倒着看,多云的天空显得蓝处蓝汪汪的,灰处灰塌塌的——一个深渊,一个有吞举能力的大地!他的背向原地投篮进了,三个孩子大笑起来。这几个小鬼从来不搞双手原地投,那不是黑人的风格,站在五步之外,不做别的任何动作,兔子满可以推他们一个光头。但既然他们有良好的运动风范,让他入伙,他就单手投了几个臭球,于是8号重新控制了场面。
“给你看一个卡雷姆㊟天钩,”那孩子说,果然在右边六英尺开外处投进了一个钩手球。
“我小的时候,”兔子告诉他们,“一个名叫鲍勃·佩蒂的家伙,给圣路易队打球,专投这种球。”几乎是故意地,他没有投中。“我这就三下了,我出局。谢谢让我参加这场比赛,先生们。”
听了这种告别,他们像蜂儿一样念念无词,对于出于抗议坐在板凳上的那个孩子,他说,“你们玩吧,朋友。”哈利怕再次下雨,将一把高尔夫伞收起来随身带着,他弯下腰取伞的时候,看见他的耐克步行鞋也像这几个黑人孩子的球鞋一样蒙上一层棕色的灰土,不禁哑然失笑。
他步行回到计时停车位的车旁边时,有种轻松净化了的感觉,就像水合碳酸镁牛奶广告上镜头模糊、穿着浴袍转悠的那些人,由于变得“正常”而欣喜若狂。玩了两把篮球让他感到洋洋得意。回瓦尔哈拉坞的路上他在快乐食品店停下,买了一大袋洋葱味薯条和一份冷冻卤汁面条,打算在炉子上热了吃,而不下楼吃自助餐,冒碰上扎布里茨基太太的风险。他开始想他欠了点什么,因为她在门厅里陪过他,因为她也是一个孤独的寓公。
公寓里,电话静悄悄的。晚间新闻全是雨果,造成大破坏后仍在圣克罗伊和圣托马斯肆虐,华盛顿对一项保健计划灾难性的撤消在此地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里是老人世界,据报道,一架法国航班从乍得飞往巴黎的途中失踪。残骸已经找到,散落在撒哈拉沙漠的一大片地区。由于残片散落面积广阔,似乎是炸弹所为。绝像洛克比上空的那架飞机,兔子想。他的得意退潮了。每一架飞机肚子里都有一颗炸弹不断嘀嗒。我们随时都可能爆炸。
这些日子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公寓里的房间和家具具有了一个不想动的活人的紧张和威压。夜里,他能感到房间在呼吸,在思考。它们思考的就是他。空白的电视,金黄的沙发,白色的小贝壳做的鸟儿,新年期间纳尔逊和普露呆过的那间屋子的紧紧的床罩,厨房里水绿色的橱柜,一漆成好像就给人过于紧张的感觉,现在依然如此,还有那死活都不肯响的电话,凡此种种,都有一种力量,那种比他还要耐久的能力。他是血肉之躯,它们却是没生命的东西。十七天以前欢迎他到来的这个封闭严密的空间现在却充满了恐惧,充满着一种神经质的期待:电视的叽叽呱呱,报纸的标题新闻,炉子嘀嗒作响的加温,定时板上嘀嗒流逝的分分秒秒,甚至他自己身体活动的轻微的擦刷声,都难以为继;但这些小小的骚动一过去,便恢复了寂静,便成了不存在的存在,成了围绕他的沙沙作响的热血躯干无法回答的问题。卤汁面条黏糊糊的,舌头一碰像凝固汽油,但他还是吃光了,两个人吃的一份,一边吃一边换频道,在詹宁斯和布罗考之间寻找飓风破坏的最佳镜头,风,带雨的狂风呼啸着穿过跟这间屋子一样的房间,把整扇整扇的玻璃滑门捣出去,吹得它们像馅饼盘子似地飘来飘去。一切都在乱飞,世界在崩溃,生活中没有任何可以固定下来的东西。可怕。
他突然需要,就像一个服了利尿药的人突然需要小便一样,需要和孙子们说说话儿。他是爷爷,他们总不能不让他做这件事吧。他还得从仿竹几上放的通讯录里查纳尔逊的号码,是去年冬天换的,他已经忘了,你的头脑到了哈利这把年纪什么都会溜掉的。他找见了那个本子,是詹妮丝的一笔半吊子小学生字记的,各式各样的斜体。他拨了号,但头一次立即挂了,因为他可能想的是9,拨的是8。普露来接电话。她的声音随便,轻松,凶狠,他差点儿又挂了。
“喂,”他说。“是我。”
“哈利,你确实不应该——”
“我就是不。我不想跟你说话。我想跟我的孙子说话。不是快到罗伊的生日了吗?”
“下个月。”
“简直想不到。他就要四岁了。”
“他已经四岁了。就要五岁了。”
“该上幼儿园了,”哈利说。“难以置信呀。我理解你和小纳利准备要第三个。太好了。”
“哎,我们正在看情况呢。”
“再没用避孕套吧,嗯?他怎么样,还有艾滋病的情况?”
“哈利,行啦。这不关你的事。不过他查过了,要是你非知道不可的话,而且HIV阴性。”
“太好了。又去掉了我的一块心病。这孩子是规矩人,而且孩子干干净净。普露,我想我在这儿都快疯啦。我的梦——都像恶作剧的连环漫画。”
他可以想象听了这话后她狞笑的样子,嘴巴耷拉到一边,那只空着的手用两根指头把几缕胡萝卜色的头发从脑门上往后一拨。性感;但给她什么好处呢?老公是个未来的社会福利工作者,住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里,前景就是干枯燥的杂活,对着镜子里看自己年老色衰,他听见她的声音就像潜望镜对水上世界扫视,被咸水浪花搞得模模糊糊。她在上面那儿,他在下面这儿。
她口气在变,向友好降了下去。一旦你操过她们,她们的声音总要保持这种温暖的痕迹。“哈利,你在那里拿什么开心啊?”
“噢,我到处走走,对这个城镇有所了解了。挺好的一个老镇,德利昂。告诉詹妮丝,如果你见到她的话,一个有钱的犹太寡妇在给我送秋波呢。”
“她就在这儿吃晚饭呢。我们正在庆贺她卖了一座房子。不是你们的房子,你不同意她卖不了,而是房地产公司的一座房子,皮尔逊—施拉克公司的。她每到周末就给他们展销房子,直到拿到证书。”
“那太棒了!叫她过来接电话,我要祝贺祝贺她。”
普露犹豫不决。“我得问问她看她想不想跟你说话。”
他的肚子突然空了,胆怯了。“你就算了吧。我打电话是想跟孩子们聊聊,老实说。”
“我让朱蒂来接,她就在我的身边呢,对飓风兴奋得不得了。你可要保重自己噢,哈利。”
“那还用说。你了解我。当心。”
“我了解你,”她说。“疯子一个。”一口德国腔,她说话的那种亲切稳重的样子。她正在被同化。又是一个布鲁厄中年娘儿们。
咯噔一声,在说悄悄话,朱蒂这时才拿起电话喊道,“爷爷啊,我好担心你啊,还有飓风!”
他说,“都是谁担心来着?朱蒂可别担心。她把我弄上那条破太阳鱼后就再不用担心了。电视上说雨果要袭击卡罗来纳。那是六百英里以外的事呢。今天这里是个晴天,大部分时间。我跟几个孩子打了一会儿篮球,比你大不了多少。”
“这里下雨了。一整天。”
“你们今晚在请奶奶吃饭,”他告诉她。
朱蒂说,“她说她不想跟你说话。你干什么啦,惹她生这么大的气?”
“啊,我说不上。兴许是我频道冲浪搞得太多了吧。嘿,朱蒂,知道什么事吗?我开车来的时候正好路过迪斯尼乐园,我心里许愿下次你们来这儿,我们大家一起去。”
“你就不必了。学校里许多孩子都去过了,他们说那里挺烦人的。”
“学上得怎么样啊?”
“我喜欢老师和别的一切,可我看不惯别的孩子。他们都是臭屁眼儿。”
“可别这么说。这种话要不得。怎么回事,他们不搭理你?”
“我还巴不得呢。他们笑话我的雀斑。他们管我叫胡萝卜头儿。”她小小的声音中断了。
“嗯,好了。他们喜欢你。他们认为你很棒。只是别涂太多的唇膏,等到十五岁以后再说。还记得上次咱们说话时我告诉你的事吧?”
“你说别硬来。”
“对。别硬来,顺其自然。听爸爸妈妈的话。他们很爱你。”
她疲倦地叹息一声,“我知道。”
“你是他们生命的光。你以前听过这句话吗,‘他们生命的光’?”
“没有。”
“那好,你又学到了一点东西。现在干你的事情去,宝贝。你叫罗伊接电话好吗?”
“他太笨,不会说话。”
“他不笨。叫他来。告诉他爷爷想给他教几句聪明话。”
电话咯噔一声放下了,背后有一种吃脆麦片条儿似的全家人的吵闹声——他想他甚至听见了詹妮丝的声音,像斯普林格大妈那样说话果断。脚步从他了如指掌的起居室走过来——那把巴卡躺椅,拉上窗帘的观景窗,边沿像馅饼皮一样的摆设桌,尽管过去摆在那里的那颗里面有一滴空泪的绿玻璃蛋现在就在这里的架子上,离他的眼睛只有几英尺。普露的声音说,“詹妮丝说她不想跟你说话,哈利,不过罗伊在这里。”
“喂,罗伊,”哈利说。
沉默。上帝又占线了。
“那边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下了一天雨。”
还是沉默。
“你在做个好孩子吗?”
沉默,但里面有一丝儿呼吸声。
“你知道,”哈利说,“现在也许你感到没有什么,可这几年非常重要啊。”
“喂,爷爷,”孩子终于发声了。
“喂,”哈利只好做出回应,尽管这使他又得从头开始。“我在这里很想你,”他说。
沉默。
“一只小鸟每天早晨飞到阳台上问,‘罗伊在哪儿呀?罗伊在哪儿呀?’”
沉默,这就是谎话应得的反应。可是随后孩子说了几句不沾边的话,也许是别人教他说的:“我爱你,爷爷。”
“好啊,我爱你,罗伊、生日快乐,对了,下个月。五岁啦!简直想不到。”
“生日快乐,”孩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用的是有时候出现的深沉得出奇的大男人的声音。
哈利发现自己等着下文,但随即意识到没有下文了。“好啦,”他说,“我想这就行啦,罗伊,我一直爱跟你说话。告诉大家我爱他们。挂了吧。你可以挂了。”
沉默,然后是一声笨拙轻微的咯噔声,接着是挂断了的嗡嗡声。奇怪,兔子想,把自己的听筒也挂上,他非得让孩子先挂不可。自杀合约中的草鸡。
独自一人,他对在这些房间里度过整整一个晚上的前景感到恐惧。七点半,还有的是时间去吃自助餐,尽管他的嘴巴觉得一碰就疼,因为刚吃了热卤汁面条和那袋边沿尖利、盐味很重的洋葱薯条。他只是想下去从自助餐桌上挑选几样低卡食品。跟家里人谈话使他兴奋异常;他觉得他们离开了他倒都很平安。没有冲澡,他就穿上衬衫、外套,打上领带。扎布里茨基太太不在电梯旁。在半空的米德厅里,在巨大的陶瓷壁画上的北欧海盗怒目瞪视下,他大大方方为自己选了一份腊肉包扇贝。两种质地混在一起,又脆又弯的腊肉和橡皮一样柔的扇贝,一到他敏感的嘴里,觉得如此美味可口,他的胃顿时就成了无底洞。他又回去再拿了一些,还添了一些奶油芦笋和土豆煎饼,可突然之间,觉得太饱,连心脏都有了挤轧感。他服了一片硝酸甘油,把甜点和咖啡,哪怕脱咖啡因咖啡都省掉了。小心翼翼地,他踩过那片具有异国肌理的佛罗里达草地和铺地毯的交通安全岛,顶着布满星斗的温暖的穹庐,如果我们倒着看,其实是一个深盆,今儿下午他倒着原地投篮时就看见过这种景象,我们紧紧贴在地球上,就像贴在天花板上的苍蝇。他感到塞得太满,头昏眼花,空气太浓,银河刚能看见,就像长在某些女人肚皮中央的一条淡淡的金色汗毛线。
他回到公寓,刚好赶上看最后十五分钟的《成长的烦恼》,惟一的一部上面的一家大小都令人反感的电视节目,如果你认为罗莎娜的好老弟丈夫并不令人反感的话。然后他在20频道的《莫测高深》和36频道的一部阿博特与科斯特洛㊟的老片中间拨来拨去,这部片子刚推出的时候一定更有意思,正好就是他中学毕业的那年。科斯特洛的尖叫声显得机械而恼人,阿博特老气横秋,他掴他的胖哥儿们的耳光时那么心狠手辣。那时候人们动不动相互打骂,就像动物一样。也许六十年代还是做了一些好事。不断穿插进去的商业广告中有日产无限的,只见蟋蟀和睡莲池,不见汽车,只有纯粹的自命不凡的自然。他看见的凌志广告几乎一样的含糊——一条田园风光的路,闪着雨光。二者都绕开了这样一个问题:日本人能树立起豪华形象吗?或者那些把三万五千美元付之一炬的人喜欢买欧洲车吗?谢天谢地。哈利再不用管它了。让阿猫阿狗到破城烂镇去管吧,反正哈利不管了。
他刷牙,留心用“白丽得”漱口水剔牙、漱口。这里没有了詹妮丝,他更是积习难改了,又一个死硬的老光棍,成天操心自己的管道和鼻毛。鼻毛:他才不愿意像莫里斯医生那副熊样儿呢。他的双份晚饭在胃里火烧火燎的,但坐在马桶上又不出货。菲利普的水合碳酸镁奶,他应当弄一点。他们的另一则广告上有一个黑人议论“妈妈”,不幸得很,他的肤色使屎太真切了。床上,向约克镇挺进时,联军在威廉斯堡周围碰上了英国暴行。德·格拉斯的瑞典副官卡尔·古斯塔夫·特恩奎斯特,一名当今的北欧海盗,在他的日记里写道:在一个美丽的庄园里,发现有一名孕妇被好几刺刀捅死在床上;野蛮人剖开了她的乳房,并在床篷上写道:“你永远生不下一个反贼。”另一个房间,又是一番骇人的景象——五颗人头摆在食橱上面,原来的几个石膏像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哑巴动物同样也不饶。牧场里到处是死马死牛。哈利想办法罩住被这些形象引起的激动入睡。他总以为独立战争是一场君子战争,没有越南的那种场景。他开始有了那些难以把握的半真半幻的景象,醒梦,回想起来,又没意义。他看见一个女人的圆肚子,上面有光溜溜的缝儿,还有一条亮晃晃的中心绒毛,一剖开,出来了好多码好多码的红绳子,像一只棒球的芯儿。然后他躺在一个身体旁边,一个矮个子男人,一袭黑衣,一个软塌塌的没有肌肉的身体,一个口技艺人的人体模型,还戴着太阳镜呢。他醒来时黑糊糊的,天还早呢,不是剪草机响的时候,不是南美杉上沉闷的棕色鸟儿啁啾的时候,不是年轻商人黎明时四人配对赛球伴唠嗑的时候。他摸到卫生间里,周围是一动不动的光油油的形体和斜斜的幽光——蓝色的烤箱定时器的数字,高尔夫球场护栏上昏暗的警戒灯。他坐下小便,像个娘儿们似的,然后又回到床上。他总是在床上他老睡的一侧睡觉,仿佛詹妮丝仍然在他身边似的。现在他梦见了那个有圆顶大门,但这一回一推就开,合页既无声息也无阻力,里面亮晃晃的。怎么是斯普林格大妈的楼下,只有你一个人走下去,原来是一种地下室,比她的房子任何时候都亮,有五光十色的狂欢节的艳景,像拉丁美洲的什么玩艺,像他们在新闻中间不断插播的游船广告,挤满了欢迎的人群,他几乎都不认识,也几乎都没记得:扎布里茨基太太像个苗条少女,尽管脖子上仍有她诱人的探询的痛性痉挛,还穿着一条活泼的加缘饰的短裙,就像六十年代女孩子穿的那样,马尔蒂·托瑟罗背着一个邮件袋,跟他的歪脸刚好相映成趣,爸妈正是豆蔻年华,穿着礼拜日的盛装,看上去身高腿长,从医院抱回一个女婴,用一条粉红毯子包着,只露出婴儿翘起的小鼻子和一只眼皮合着的小眼睛,一个高个儿目光冷静的黑眼睛男子头发漆黑,像一个克里姆老广告,跟他握了一下男子汉的手,而他身边的詹妮丝咬着耳朵对他说,这当然是罗伊了,罗伊长大成人了,和他一样高。醒来后,兔子仍然能感到他手上的压力,一抹打招呼的笑容正从他脸上消失。
雨果瞄准东南海岸。美国航空公司喷气机坠入纽约河中。炸弹很可能造成法国DC-10飞机坠毁。在海牛保护区减慢船速,哈利吃着燕麦片,消化着《新闻报》。圣克罗伊一片混乱,警察与国民警卫队员加入手持大砍刀的暴民在雨果后的抢劫狂潮。游客乞求登陆该岛的记者带他们离开。操他妈一帮又哭又闹的娃娃。他突然想到他的梦兴许与这些加勒比新闻有关,与周末前他们在各家休闲酒店搞聚会,欢迎新客,让人人高兴,投入一个大熔锅有关。他出去走到他那条窄溜溜的阳台上捕捉这一天。报上说,尽管有雨果,今天是个大晴天,果然如此。远处蓝绿色的摩天楼把朝阳的光点反投向他的背后。海湾是看不见的,但他能闻见它在那里。他极力回忆参加聚会的都是谁,但就是想不起来;梦中人不会使肚子撑得慌。纽约的飞机滑出跑道末端,两人死亡。只有俩。撒哈拉死了一百七十一个。一个人从伦敦打电话说他完全相信安拉。哈利对这一次不像对洛克比泛美炸弹那么上心。就像新闻上的别的一切一样,你烦了,灾难变得像条花絮,如同橄榄球比赛中电视转播的暂停。
当别的年轻人在帘子遮住的滑门后面的高尔夫球场上又喊又笑时,哈利则整整床,扫扫厨房的地,给洗碗机又添上他的橙汁杯子和燕麦片碗,摆放整齐,等着攒够洗一次的数量。还差一大截呢。等詹妮丝最后露面时,他想让这地方的状况能给她上一堂直观持家教学课。
十点,他出去走上午的一圈。他瞅了瞅东北的天空,找要冷落佛罗里达的飓风,却对云彩感触颇深,它们都是多么复杂,烂糟糟的,灰白蓝,一层压一层,有倾斜的一片一片的鱼鳞云,有一长排一长排的云,底下乱麻麻的,但顶上却圆团团的,仿佛是湍激的流水冲圆的一样,犹如海潮留下的一道一道节奏分明的沙楞。一股清风从阳光中吹过。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使呼吸有点儿困难。臭氧不足?还是臭氧太多?也许是他的想象,然而天上似乎没有飞机的踪影。通常,你能看见它们慢慢地倾斜着分层盘旋,最后在佛罗里达西南区机场着陆。飞机都被撵出天空了。太阳下,一条条公路一样的烟霭退向东北的地平线,宛如月亮在平静的海洋里堆积起来的反光。
一时心血来潮,他决定开上赛利卡到闹市区去,停在第一联邦银行附近的一个计时车位上,再走到黑人区去。今儿下午,他想,他也许想试着打几洞高尔夫。体育用品店几天前来过一个电话,说他们把他的鞋找着了。
在空荡荡的赭石色中学那边的那片活动场地上,一个孤零零的高个儿男孩穿着毛边牛仔短裤在一个人投篮。他的背心是一种刺眼的青绿色,上面印着一个咆哮的虎头——橙白相间的毛皮,黄眼仁儿,舌头和鼻头却是一种与实际不符的紫色。不过,穿在这孩子身上,这副行头还算得体,具有精选的制服的威严。他比昨天那几个孩子大,起码有十八岁,他在蓄意做一番表演,做出的动作好看,认真,经济,往里运球,研究场地,盯准篮环,双手持球估量如何投,最后才用下面的左手将球投出去。他穿着一双高帮黑球鞋,没穿袜子,发式是脑壳顶上一个松饼团儿,沿着剃光的部分开始的头侧和脑后则有一连串儿的X。兔子坐在长凳的一头,另一头是一个红色小背包,显然是这孩子放在那里的,他把他瞅了好一阵子,太阳照着,清风吹着,流云把土场地和周围的框架房子浸泡在阴影里。房子颜色像晒掉了色的洗过的衣物,显得遥远,沉寂。你看不见有人进进出出。
为了改变他的姿势,哈利仰起他的白脸好像在晒太阳,给他的视野蒙上一层红光,让光度透过他半透明的眼皮燃烧。有一回,他睁开眼睛时,那孩子就站在跟前比一块云还要黑。他不仅黑,而且暗,高高的颧骨,薄薄的嘴唇,暗示出一种印第安人血统。
“你想要啥子东西吗?”他的声音又轻,又平,没有一丝笑意。它好像是从那只老虎咆哮的紫嘴里冒出来的。
“不,不要任何东西,”兔子说。“我坐在这里打扰你了吗?”
“你不来两口?”一只手把篮球夹在屁股上,另一只手做了一个最轻微不过的鸣鞭动作。兔子瞄了一眼背包,赶快回眼盯着老虎嘴。
“不,谢谢,”他说。“从不碰它。来一会儿一打一怎么样?既然你这儿好像没有个伴儿。”
“我听说昨儿有个奶油蛋糕到这儿鬼混来着。”
“就是鬼混,我现在就干这个。我退休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混来了?鬼混的地儿在你们德利昂头儿上有的是。”他用本地口音把德利昂念成“嗲俩因”。
“那儿挺无聊的,”哈利告诉他。“我喜欢这里,不是那种花花世界。你介意吗?”
孩子一下子慌了神儿,考虑如何回答,兔子的双手猛地一伸,搭到篮球上,比昨儿那几个小孩玩的还要破旧,没有皮子的颜色,只是被蹭得红一块,白一块,蓝一块的。它那有的地方粗糙有的地方光滑的表面摸上去热乎乎的。“来呀,”他央求道,那个“呀”字是吼出来的。“把球给我。”
老虎的表情没有变化。然而球却松了。拿到了球,哈利大步流星朝夯实的土场走去。他觉得高到了危险的地步,就像今年夏天他一个人在碎石街道上行走时一样。他今儿早晨还穿了一条百慕大短裤,以便必要时玩玩。尘土和反射上来的阳光抚摸着他光光的腿肚子,他的白粉笔似的老汉的腿肚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毛,现在几乎一根也不剩了——实际上就是一根没有,因为袜子已经磨了五十多年了。
他老远就来了一个跳投,还真的冒碰了进去。他和老虎轮流投着,注意不要相撞,彼此传球用反弹的办法。“你从前打过,”高个儿男孩说。
“很久以前。上中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上过大学。那时候的风格跟你们现在的不一样。如果你想练练你的一打一动作,我倒愿意。打二十一个球。信用制——犯规自己判。”
老虎眼睛一瞪,似乎含着一种沉重的悲伤,但还是点了点头,随后就把弹给他的球接住。他大而化之,萎靡不振地走着——双肩耷拉下来,屁股撅了出来——向用鞋后跟在土地上刮出的半场线走去。从后面看,这孩子一身都是骨头和筋,被汗擦亮了,但又不是很亮,溜肩膀在青绿色的背心吊带下显得异常昏暗。
“等等,”哈利说。“我最好先吃一片药。别介意。”
硝酸甘油在他的舌头底下火烧火燎的。老虎已经逼近,封堵住了他的上篮,兔子把球带出去,在二十英尺的地方投篮未进,这时候,药劲儿已经到了他的另一端。起初,他觉得轻松,手脚放得很开。老虎做出了一些很好的猛突急停的动作,只要他想,就可以冲撞一下这个笨重的老人,不过他浪费了不少投篮的机会。这种急停就投的打法使你没有充分的时间对准目标,而且老虎的弧度不高。球平着出手,把篮环变成了一个槽口。而且他比哈利矮一两英寸;兔子在孩子的指尖上举起球来几次近距离跳投——软软的,高高的,一投一中,恰到好处,空心球径直穿过没有网子的篮环,一个结痂起斑的橙色圆圈儿,歪着弯了下来,因为太多的人都想露一手模仿达里尔·道金斯㊟练习扣篮,然后,还要手抓篮环吊上一会儿——于是老虎开始更凶地贴身紧逼,引诱他只要能找到空当便就近转身投球,或突破上篮。老虎的胳膊肘子和尖锐的膝盖蹭着他的身体,有了这种昔日的感觉,推挤、压迫,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感到自己的肚子被这种动作颠得七上八下,感到水一样的疲惫进入了他的膝部,但激奋与怀旧情绪占了上风。老虎开始利用对手的迟钝,心更狠,手更辣,过人时连滑带切,兔子铆足劲儿想占上风,感到呼吸困难起来,气路狭窄起来。但阳光依然宜人,毛孔涌出的汗水好像在唤醒粒粒种子萌生。这番努力的性质就是把他与天地融为一体:地,一遍又一遍地印着他的耐克鞋的扇形杠杠和老虎黑球鞋的笼子似的格栅的厚厚的棕红闪亮的虚土,运球时出现在他的视野边沿踩实的地;天,当他抬头看自己或对方投篮时,白茫茫一片的天。云在炫目的太阳周围聚集成一个激动的银色角斗场,一个蓝色斗牛场。兔子在一次奋力向上转体中偶然逼视了太阳一眼,一时间无法抹去它闪烁的红月般的余像。他的胸憋得满满的,他的头晕晕乎乎的;脉搏在耳朵里沙沙地响,肩胛骨中间那片湿透的地方有一种拉锯似的疼痛。老虎抢回自己的篮板球,用他那种潇洒的姿势把球按在屁股上,故意瞪了哈利一眼。他的皮肤像块细黑砂磨石。他的耳朵小小的,平贴在脑袋上,他的一绺儿X上面的头发纠结在一起,紧得达到了天工的极致;阳光从每一个圆点上闪烁着。
“喂,老兄,没事儿吧?”
“没事儿。挺好。”
“你气喘得挺厉害。”
“你等着。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
“歇了咋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真是与人为善,透过他眉毛上的汗水和他血液的涌动,兔子看得明白。他觉得好像他的静脉和动脉的树上开满了很大很大的粉嘟嘟的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也为这个失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连个小小的一打一也玩不转。他的汗开始在腿上跟土结成块块。他害怕自己会失去节奏,失去舞姿,失去随便什么东西,气势,风度。他问,“你不是。挺开心吗?”他乐得用自己的大红脸,用自己起伏的奶油饼块头,用自己疯狂冰冷的蓝眼睛把老虎唬住。
老虎说,“当然,老兄。一般般的开心。”他终于笑了。神奇匀整的牙齿,淡紫色的牙床。即便少数民族贫民区的孩子现在也享受过正牙术了。
“咱们信守约定好了。打到二十一个球。就像我们说的。十八个了,对吧?”
“对。”两个球手都没有犯规。
“开始。你的球,老虎。”哈利的背疼在扩散,像一对笨拙的翅膀。这个年轻的黑人突然绕过他来了个快速上篮。哈利把球带出去,突然在半场线里面一步的地方来了个急停,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飞出一个老式的双手原地投。球一出手他就知道会进;一道完胜形的辙引导它落了下来。
“老兄,”老虎拍手叫起绝来,“真是邪门儿了,”说完,他试图模仿着来一个单手远投,球碰到环边上直蹦回来,弧度太低。兔子抢到篮板,拿着球却动不了,他的身子有一吨重,他的脚跟脑袋失去了联系,老虎切进来插在他和篮之间,一只紫色的咆哮老虎正好靠在他的脸上,随即往后松了一点儿,于是兔子感到有隙可乘,对方有片刻的松懈,于是来了个急转身;他猛地运了一下球,把敌手像一袋鼓鼓的煤似的扛到身边,然后跳起瞄准。篮环充满了他的视力圈,它降下来要亲他的嘴,他不会投不中的。
他腾身而起,一路向朵朵云彩直冲而去。他的躯干被一阵剧痛撕开,从肘子到肘子。他从体肉爆开了;他觉得有个庞然大物不依不饶地摸弄他,随后就掉到地上不省人事了。老虎接住从篮筐里落下的球,觉得一个身体撞在他身上,好像故意犯规似的。然后他看见那个大个儿白老头样子像气憋住了,脸上有一种瞌睡的神色,不声不响地瘫在那里,像一个掉下来的布娃娃。老虎站着,愣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个倒下的身体,花格子的百慕大短裤,新崭崭的耐克步行鞋,蓝幽幽的高尔夫衬衫,上面有两个V字交织在一起的徽标。黏性很大的细黏土沾在没有知觉的泛红的半边脸上,像一个影子,像半边小丑的油漆面具。孩子愣着,重复着,“真是邪门儿了。”
脑袋抽空了,没有了任何实用的想法,这时一走了之的冲动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不想跟任何人搀和在一起。他从板凳头儿上把背包拎起来,就是每个小男童子军在一宿野营旅行中常背的那种,拿着背包,胸前抱着球,不紧不慢地走了。走到街区半中间他撒腿跑了起来,头上是高远激动的天。一架飞机从上空飞过,慢慢地斜向下降。
从上面看下来,哈利的四肢叉开,弯曲。他趴在球场上孤零零的,就像天空的太阳处在乱云围成的角斗场里一样。时光在流逝。后来,社会的网抽动了一下;与偏僻的活动场地毗邻的房子里,有个人一直透过挂帘子的窗户看着,他打了911。几分钟后,好几个可怜巴巴地安顿在隔开的房间里避险的老人,仅有的电视就是朋友,这时他们把越来越近的警笛声误认为是飓风警报,以为风暴已经从南卡罗来纳回头向他们刮来了呢。
“梗塞看样子是透壁的,”奥尔曼大夫告诉詹妮丝,又进一步往清楚解释:“完全穿透了该死的壁。”他试着用他的拳头的皮肤和肌肉向她演示这种情况和一种你可以活命的心内膜下的梗塞之间的区别。“夫人。整个左心室都崩溃了,”他说。“我的猜测是从四月份他在北方做的程序以来,就有一种完全的心瓣再狭窄。”他的长脸,连同脸上太阳晒红的鹰钩鼻子和突出的澳大利亚式的下巴,对没有睡觉和悲情满怀的詹妮丝发起猛攻,使她乱了方寸。医生的双手的所有活动,仿佛想办法要把哈利的内脏为她翻腾出来,现在已经为时太晚。“做分流术来不及了,”奥尔曼大夫几乎哼着鼻子说,竭力把他的声音驯进学得的南方人的温柔。“哪怕奇迹出现,夫人,他也就是拖过当前这种创伤,你我有健康伸缩自如的肌肉的地方,他有的仅仅是一块瘢痕组织。你可以置换动脉和瓣膜,但还没有活的心肌的替代物。”他把压制已久的怒火释放出来,就像一名高尔夫球手一连三个短推都未进洞一样。他太年轻,詹妮丝昏昏沉沉地想,他责怪人就因为他们要死了。他认为他们这么做就增加了他的工作难度。
她昨晚见过宾园警察(他们看上去也是多么地年轻,多么害怕传达不祥的消息;德利昂医院之所以最后给他们打电话,是因为无论拨公寓号码,还是他们从信息库查到的驾照地址的号码,都没人接,她正好出去领着一对年轻夫妇看房子,一处是布鲁厄高地的一座错层式住宅,一座是金黄鹂附近的一座老沙石农舍;她刚到家,警察就进了她的车道,他们旋转的蓝色灯光舔着石灰石墙壁,四邻五舍肯定会万分惊诧),然后打电话找米姆,她的电话也没人接,随后又打电话为她和纳尔逊订飞往佛罗里达的夜间航班机票,由于东方航空仍处于基本罢工状态;而出入亚特兰大的所有航班因为飓风不是取消就是延误,就只好开车到南费城再去机场,开过数英里正在翻修的斯库尔基尔高速路,在所有令人晕头转向的装有反射带的圆筒中间穿行过后,纳尔逊一拐弯,他们最后到了独立堂旁边的市中心——这似乎是一眨眼工夫发生的——随后就是几个钟头的等待,无所事事,只有安慰安慰纳尔逊,看看人们扔在塑料椅子上的报纸,回想回想哈利,从她在中学走廊里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一天一直想过来,他打篮球的那副样子,在球场上,无限风光,头发金黄,俨然是一个大理石刻成的小伙子,然后是空荡荡的公寓,整整齐齐,只有一摞一摞的旧报纸他死活不肯扔掉,还有籐椅上那种垃圾食品的渣儿,但卧室里没有别的女人的痕迹,只有她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那本书,护封上是一条帆船,而纳尔逊就在她身边,遇到什么事都一惊一乍的,所以她倒希望自己一个人来反而省事——过了一阵子,你的那颗妈妈心就像他估摸的心肌一样死了——几个小时的破碎觉老早就结束了,小伙子们开始剪草,男人们开始打球,纳尔逊又唠唠叨叨说没有一点糖霜玉米片,只有这些麦麸片,味道像马料,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詹妮丝觉得绝像她丈夫劳动节周末长途开车来以后出现的感觉,仿佛她全身都被沙袋捶过似的。在门厅里,今天送到门上的报纸像最近几天一样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