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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油就要耗完了 ,兔子·安斯特朗心想,站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的展销厅那几面落了夏日尘埃的窗户后边,观看111道路上行走的车辆,较之往常车水马龙的景象,如今零零落落,受了惊吓似的。这个他妈的世界快把汽油消耗光了。不过人们不会找他的碴儿,眼下还不至于,因为在那条路上杂七杂八的车流里,还没有一辆能和他经营的丰田汽车相比,各种服务成本低廉,公里数却跑得更多。看一看四月份的《消费者报道》吧。客户走进来,他不得不开口宣讲的就是那一套。他们真的进这里来,而外面那些人都快要疯狂了,他们知道风行一时的美国开车热已接近尾声。汽油加油站每加仑卖到了九十九点九美分,到了周末百分之九十的加油站都会关张。宾夕法尼亚州的州长呼吁把加油量限定为五美元,把急急慌慌加满油箱的状况阻止一下。货车司机们弄不到柴油,便冲着他们的货车开枪,在位于波茨维尔收费站一带的玳璊德县刚刚发生了一起事件。人们都疯狂起来,他们兜里的美元就要烂掉,大把大把往外掏,好像明天不复存在了。他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买一辆丰田,就可以把美元变成日元。他们相信了他。一九七九年开始的五个月里面,一百一十二辆崭新的丰田车和二手丰田车销售出去,另外还卖掉了八辆科罗拉花冠车,五辆克罗纳花冠车,包括一辆豪华款旅行车,还有那款据查利说来活像拉皮条用的豪华车的赛利卡,六月的前三个星期里也已到货,每售出一辆平均毛收入高达八百美元。兔子发了。

他拥有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布鲁厄地区有两家丰田汽车代理商,他的车行是其中一家。也可以说,他和妻子詹妮丝拥有公司的一半股份,斯普林格老头子五年前过世后,詹妮丝的母亲贝茜坐享了另一半股份。不过兔子觉得他俨然是这个销售公司的主人,日复一日在展销厅里张罗,案头工作和工资表亲自过目,西装革履地在维修部和配件部忙里忙外,工人们在那里一身油渍地干活儿,从灯泡照明的发动机下翻着白眼往上看,像是置身一种人间地狱似的;与此同时,他忙着应付人群,应付公众,应付总共二十来个雇员中的高手和先锋,应付十几万平方英尺的工作场地,而且每当他站立在前边,这场地就好像成了他身后的一块宽阔的影子。那堵人造板墙,真正的梅森奈特纤维板随意拼装的薄板墙,就布置在他的办公室的门的一带,悬挂着镶镜框的旧剪报和球队照片,其中还有两幅是全县十大球员,二十年前那些日子他是一个篮球主角儿——不,掐指算来都二十五年过去了。尽管放在玻璃下面,那些旧剪报仍然在不断变黄,因为空气,也因为纸张里残留的化学成分,一眼看去像是罪孽之人用来着意吓唬你的那种不断发黑的腐化色。安斯特朗独中四十二分。“兔子”带领佳济山队进入半决赛。这些剪报早先是从那间阁楼里拾掇出来的,他已故的父母保存了很长时间,一直压在剪贴簿里,却因为胶水干透了,便像蛇皮一样脱落下来,这些剪报这样张贴出来,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主意,还附上了那句短语:代理商的名誉是领头人的影子。弗雷德去世前早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在哈利身上下足了功夫,把他推到了领头人的位置。一想到死去的人,你由不得会心存感激。

十年前,兔子做活字排版工人时被解雇,和詹妮丝言归于好,詹妮丝的父亲带着他做推销员,五年把他调教出来后便撒手西去了。谁会想到那样一个一天起来忙忙碌碌的小老头儿在遭受大面积冠心病的折磨?高血压:他的心脏舒张多年来一直在一百二十次左右。喜欢吃咸的。也喜欢谈论共和党,可尼克松让他无话可说,这下他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实际上,他在福特任内还硬撑了一年,不过他的脸皮越来越紧,脸颊骨和下巴骨硌出来的红斑越来越红。哈利在弗雷德入殓后仔细俯视他的面相,看到死亡早已一步步逼来,死去的弗雷德没有多少变化。看看詹妮丝和她母亲哭天丧地的架势,你会以为这位入土的人既有王子的勇猛,也有摩西的风范。或许是已经掩埋过自己的父母,哈利还顶得住。他俯身打量,看见弗雷德的头发梳错了方向,并没有别的感觉。死者的非凡之处,是他们把生存空间腾出来了。

斯普林格老头子依然四处奔波时,售车场的生活是苦涩的。他没白没黑地经营,就是在冬天夜里111道路上扫雪机都不活动了,他还是让展销厅开着,总是辛苦地扯起那种尖声尖气的杂耍解说人的嗓子,介绍销售标准和可怜的利润和顾客服务以及技工是不是在某辆旧汽车的方向盘上留下指印或者在烟灰缸里留下一个烟头儿。他在售车场转悠时,好像他们都在努力撑住斯普林格费尽全部时间和精力想象出来的一个大外壳儿,那就是理想的斯普林格汽车商行。他去世了,那个大外壳儿就成了哈利自己的了,松松垮垮勉强支撑着。今非昔比,他成了售车场的头儿,他喜欢这里,清一色沥青铺地,印在小册子里的新车甚至味道扑鼻,对丰田汽车好话说尽的邮件来自加利福尼亚,洗涤剂洗过的地毯铺到墙根,发黄的篮球业绩挂在墙上,并排的还有基瓦尼斯俱乐部、扶轮俱乐部以及商会的徽章,高架子上摆放的各种奖杯是公司赞助者少年棒球联合会各队赢得的,负责宣传和接待的姑娘们给这块充满呆板与宁静气息的男性地盘带来异性活力,在老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带领下走来走去,小小名片上印着哈罗德·C·安斯特朗的字样,头衔是销售总代理。领头的人啊。群体的中锋,尽管他过去只是打前锋的。对哈利来说,这地儿有一种膨胀感,站在那里撑满了自己的壳子,抛下一个大影子。汽车自己卖掉自己,这是他的哲学。丰田汽车的电视广告一直在外面播放,一刻不停地对人们进行攻心战。他喜欢成为所有这一切的一部分;他喜欢大家伙儿冲他点头,因为从中学开始大家伙儿看见他就像一堆粪土,压根儿没有把他当回事。扶轮俱乐部和商会会所的其他人竟然是他当初打篮球的对手们,或者是他们相貌丑陋的小兄弟们。他喜欢钞票刷刷地往里流,他在自己的眼里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大个子,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或两英寸十五英分,腰围达到四十二英寸,克劳尔商店的那个服装推销员试图告诉他这个尺寸时他还提着气,而且推销员的手指也把软尺拽得紧紧的。他过去喜欢照镜子,现在却看见镜子就躲开。他的脸远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在光滑的球队集体照片里,他留着平头,尖下巴,懒洋洋凶巴巴的杠头青年的眼神儿,原来那张脸跟现在这张脸相比,仿佛一辆汽车散热器的镀铬格栅与整个车头外加挡泥板的关系。他的鼻子依然小而直,他的眼睛也许不那么懒洋洋的了。他留着生意人的头型,蓬松松的满满一脑袋,不仅遮挡上了他的耳朵尖,而且还把他正在脱发的鬓角覆盖上了。他不喜欢反传统文化,又是吸毒又是逃避兵役的,不过他却喜欢适当地把头发留长一点,别像旧时的大兵刷子头,他喜欢让头发自然地蓬松起来。照着刮胡子镜子,看得见他的下巴颏儿软塌塌的垂皮和松弛的纹路交织在一起,一点禁不起细细端详了。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惬意的。这话是过去人们惯常挂在嘴边的,他小时候听了总是捉摸不透人们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天夜里,布鲁厄以及周边地区下了一场冰雹。冰雹像大理石块儿一样在稍显倾斜的前院乱蹦乱跳,把城里商业区支撑着闪烁的霓虹灯的铁皮牌子敲打得丁咣作响;随后便是一场暴雨,水坑连连,在黎明的朦胧之色映衬下如同磐石。然而,天大亮时微风习习,金光点点,售车场上成片的成条的沥青在下午晚些时候干爽起来,毕竟这是六月里最漫长的星期六,历夏的第一个星期六。一般情况下,每逢星期六,111道路上购物者云集,在过去栽种玉米、黑麦、西红柿、圆白菜和草莓的田地里踩出来的步行道上抢购东西。公路的对面,隔着四条水泥铺路的巷子和那道遭受了一次又一次遗忘的事故碰撞的中间铝隔板,是一幢低矮的建筑物,表面覆盖了一层深色的缸砖,哈利在早些年还看见过那幢建筑物的框架用胶合板乒乒乓乓搭建的情形,曾经是一大溜经营不善的餐馆,而现在当作饮食车使用,尤其烧烤外卖食物。这饮食车今天也显得清静。那边闲地上散扔着一些压瘪的纸盒,一棵孤零零的树,一棵灰头灰脑的槭树,依溪而生,只是溪流已经成了一条纯粹的阴沟。在槭树的枝杈下面是一张弃之不用的野餐桌子,紧挨着餐馆摆放在厨房门口的是那个满满当当的垃圾大铁桶。那条臭水沟就是一条界线,水沟那边是一块农田,已经卖出去了,不过仍在等待开发。从远处望去,这棵老槭树有模有样,好像总是对哈利形成一种魅力,他却不得不视而不见。

哈利从落满尘埃的窗户旁边转过身来,对查利·斯塔夫洛斯说:“那边人们慌不择路的样子。”

查利从他正在整理文件的写字台前抬起头来,那是一份销售单,包括他们昨天终于以两千八百美元倒出手的一九七四年生产的海鳄8NV—1型。没有人想要这些老油耗子车,可是你还得拿它们来做生意呀。查利专门经营二手汽车。虽说他在斯普林格汽车行呆得时间比哈利长两倍,可是他的办公桌子摆在展销厅的一个角落里,无遮无拦,他名片上的头衔是高级销售代表。不过,他毫无怨言。他把笔与他那些文件的边沿对齐放好,回应老板的话茬儿。“前天的报纸上说,这个州中部某地一家加油站业主和妻子在给一长溜汽车加油,一辆车滑出车队,把业主妻子挤在了车队的下一辆车上,我想我看报上说把她的髋骨挤坏了,做丈夫的扶着她恳求车子里的人们帮一把,可是人们不仅不帮他,还抢过油泵自己加不掏钱的油,这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哈利说。“我好像是在收音机里听说的,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匹兹堡有一个家伙,从一对夫妇那里骗了几个小钱,然后用汽车后轮子驱赶人家离开,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油箱里多加几分钱的汽油。真是无奇不有呀。”

查利哈地干笑一声,解释说:“那个小个子现在和石油公司串通一气。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我对石油公司倒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哈利不动声色地说。“这事大了去了,他们也承担不了。母亲大地就要抽干了,这才是全部症结呢。”

“狗屁,冠军,你倒是谁也不怨啊,”斯塔夫洛斯和这个子更高的人说。“太空实验室就要掉在你的头上了,你要趴下了还说政府尽力了。”

哈利试图把这种会发生的情况想象一番,附和道:“你说的也许没错。这些日子他们像大家一样一筹莫展了。这些日子联邦官员们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能少挣一个子儿。”

“没错,他们准在干这事儿,这伙贪婪的狗杂种。听着,哈利。你知道,他妈的卡特和那些石油公司沆瀣一气,弄成了烂摊子。石油大亨想要什么?更大的利润。卡特想要什么?进口石油更少些,美元贬值更小点。他胆儿小得像小鸡,不敢实行定量供应,所以他希望高价位可以把这事给他解决了。过不了今年,我们就有五十美元一桶的无铅汽油了。”

“人们还是会出钱买的,”哈利说,一副中年人遇事不惊的样子。两个人沉默下来,仿佛这场口水仗停战了,而那边的惊慌的车辆在111道路上的商业旅途上尘土飞扬,展销厅没有售出的丰田车散发着新车的气味。十年前,查利·斯塔夫洛斯和哈利的妻子詹妮丝有一腿。哈利一想到查利的那话儿插进詹妮丝的体内,对他感到充满敌意,却又差不多同样感到惬意,甚至惬意多于敌意。斯普林格老头儿把女婿带到身边时,问他是否有肚量与查利一起共事。兔子看不出来不能共事的理由。他感觉到老斯普林格话中有话,可以讲一讲条件,便说可以与查利共事,不过不能在他之下共事。这没有问题,只要我还活着,你只在我之下,斯普林格一口答应下来:你们俩要肩并肩共事。随后,他们俩肩并肩风雨无阻地等待顾客,感叹他们的老板过于苛求细节,每月权衡一下存货清单上哪些二手车很难倒出手去,应该成批趸出去减少成本。肩并肩,他们俩与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同甘苦共患难,眼看着达特桑公司大摇大摆开进了布鲁厄地区,随后在那些年里大家都争抢大众汽车和沃尔沃汽车,可风水轮流转,如今本田车和莱卡车大行其道,成为随机应变经济的新宠。在这九年中,哈利的大身架增加了三十磅,而原本矮矮胖胖的希腊人查利,一等把太阳镜戴上,身穿花格子装,活脱一个当地彩票赌博行当的老手,却抽缩成了一个小情报探子的模样。斯塔夫洛斯生就一颗难伺候的心脏,是儿时得风湿病落下的病根儿。詹妮丝因此移情别恋,对斯塔夫洛斯四方块儿般的胸腔里那块病根儿动了恻隐之心。眼下,如同一道裂缝枝枝桠桠地延伸到了晶体表面,他的疾病把他折磨得如同一个面貌全非的木乃伊,落得一副干巴巴的病容,一具由于担忧得以保存的躯壳儿。原来横在额头像一根黑铁棒儿的眉毛,如今退化成了两团黑块儿,中间已经断开,简直就像黑炭涂抹过的小丑的扮相。他的鬓脚变成白色,头顶上的紧密的皱纹,一眼看去像染出来的白色宽条纹似的。每天早上开始干活儿,查利一进门就把淡紫发黑的角质架眼镜换成琥珀镜片眼镜,在白天的生意场上走出走进,像一只弱不禁风的灰色老山羊,生怕在一道崖壁上失脚,掉下来一命呜呼。肩并肩,我向你保证。老头子斯普林格打了这个保证,便把满心的诚挚落实到了每一样事情,他的脸上那些粉红色斑闪现出了红光,他的嘴唇紧绷在了牙齿上,你一下子想到的只是他的头骨。脏兮兮的黄牙填塞了补牙材料,他那斑白的胡子从来没有整齐过,或者说干净过。

老天爷,死者如斯。他们在成倍增长,瞪着眼睛往上看,祈求你加入他们的行列,向你打保票说一切都好,这里黄土下面非常柔软。爸爸、妈妈、老头子斯普林格、吉尔、早早夭折的名叫贝姬的婴儿以及托瑟罗。还有前几天刚死的约翰·韦恩。报纸的讣告页每天都新登载一串收获不菲的名单,没完没了的富裕,老教师的面孔,各路顾客,像他本人一样的当地名流,在这世上露了露面,然后便悄然离去了。从小时候起,兔子第一次仅仅因为活着感到幸福。他和查利说:“看样子我活到头了,这石油也消耗完了,顶多支撑到二〇〇〇年。这话说来好像儿戏,可是我很高兴我活着还有石油使用。这些孩子都在长大,可是他们只好在餐桌上捡吃残羹剩菜了。我们把大餐吃完了。”

“你被蒙骗到姥姥家去了,”查利对他说。“你和一大帮人都上当了。石油大亨存油多得去了,从现在起再撑五百年都没事儿,可是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儿。在达拉华湾,我听说这会儿停泊着十七艘超级油轮,十七艘啊,就停在码头上等待油价往上涨,涨足了他们才会把石油运到南费城各家炼油厂卸货。与此同时,我们大家却在各个加油站等死。”

“那就别开车,跑步。”兔子跟他说。“我已经开始这种慢跑活动了,感觉真是爽。我打算减掉三十磅。”实际上,他原来决定每天早饭前跑步,享受黎明的露水,可是一个星期都没有坚持下来。现在他满足于晚餐后绕着街区跑步,有时看见妻子和她母亲斗起嘴来,他便趁机溜出来活动。

他这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查利活动范围极其有限,仿佛坐进了NV-1汽车。“医生说我胆敢进行什么活动,他就撒手不管了。”

兔子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吗?这可不像那个什么医生一贯说的话。那个怀特。保罗·达德利·怀特。”

“他死了。锻炼活动的热乎劲儿在各个公园像死苍蝇一样冷下来了。报纸上不再胡扯这事儿,那是因为健身工业成了惹不起的主儿。还记得嬉皮士们经营的那些保健食品商店吗?你知道眼下谁在经营它们吗?通用面粉公司。”

哈利不是总能摸准查利说话的深浅。他只知道,面对他的竞争老对手,他身强体壮,块头十足,上帝毫无争议地偏向他,赋予他这样野兽般的健康身体。如果詹妮丝当初由着自己的性子跟上查利私奔了,那她就惨了,现在她只会是个保姆。眼下可好,她每个星期打三四次网球,身体线条却从来没有更苗条。哈利自己命好运足,在查利跟前保持低调,免得这个身体更加脆弱的男人心灰意懒。他没有再说什么,查利心里却没消停,努力摆脱他的医生撒手不管的愧疚和阴影,恢复记忆里储藏的精气神儿。“汽油哪,”查利突然说,使用了希腊人那种饶舌甚至几乎讥笑的口气。“我们过去不是大烧特烧吗?我曾经有过一辆双滤油器的帝国牌车,取掉过滤器往下看那个蝶形阀,在那玩意儿空转时看上去像一个哗哗流水的抽水马桶。”

哈利哈哈笑起来,想把话题继续下去。“兜风啊,”他说。“中学对付过去后无所事事,就去兜风。在中央大道上来回兜风,来回兜风啊。那些老V-8型车,你以为它们一加仑汽油能跑多少吗?十英里,十二英里?根本没有人想到按什么规矩办事。”

“我的叔叔伯伯们仍然没有开小型车。也许他们是不想撞上一辆货车给压瘪了。”

“记得‘奇肯车’吗?说来也怪,小伙子们出车祸死人的并没有多多少呀。”

“凯迪拉克车。如果我父亲的兄弟中有谁买了一辆带尾翼的别克车,他一准会弄一辆尾翼更大的凯迪拉克车来。你数不清尾灯有多少,一眼看去就是一箱子红鸡蛋。”

“佳济山高地有一个家伙,埃伯哈特先生,在他父亲的道奇车一路跑下变速箱厂后边的山路时,他出来站在脚踏板上从外面驾驶汽车。就这么一直从山路上狂奔下来了。”

“我为自个儿买的第一辆汽车是一九四八年制造的斯蒂贝克车,车头看上去像飞机头。那辆车开了六万五千英里,一直使用到一九五三年夏天。可把那家伙用苦了!一下子停在交通灯下,你都能感觉到前轮开始往起腾空,真像一架飞机呀。”

“说来话长哪。曾几何时,我们新婚燕尔,我为什么事情对詹妮丝感到恼火,也许就是因为她本人吧,开车直奔西弗吉尼亚,连夜又返回来。疯狂呀。现在呢,你不先到储蓄银行跑一趟备足钱,连窝都不敢动一动。”

“没错,”查利说,慢悠悠的,情绪低落。兔子并不想让他难过。他一点不清楚这个男人对詹妮丝爱到什么程度。“她讲过这事儿。你那时候到处转悠,去过很多地方。”

“不足挂齿。不过是我把车开回来的。她离开我时开走了车,一直使用着。正像你记得的。”

“我记得吗?”

查利一直没有结成婚,他的口气有几分奉承,奉承詹妮丝也就捎带上了哈利,一语双关。一个男人搞了你的老婆,这倒让你的老婆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种新的价值。哈利还想把话题扯到能源紧缩这个令人快活的层面上。他和斯塔夫洛斯说:“前些天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有趣的笑话,说无人能打破克里斯托夫·哥伦布节省用油的公里数。看他靠三加仑汽油跑了多么远的路啊。”他把关键的词用三个音节一板一眼地念出来;但是查利听了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只是咧嘴笑了一下,跟不堪忍受痛苦只一侧面部抽动一下差不多。

“各家石油公司逼着我们干蠢事儿,”查利说。“他们说,来吧,像疯子一样烧油,在公路上跑吧,到购物大商场转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百年里后人们都不会相信,我们实际上过着一种苟且的生活。”

“这好比木头,”哈利说,思绪慢慢顺着历史回溯,他觉得那是多彩的雾,在数个世纪里像足球场一样分割开来,精确地标出来几个年份——一〇六六和一七七六——还有几张面孔——乔治·华盛顿和希特勒——悬挂在场地的边线,一点不令人兴奋。“或者好比煤。小的时候,我记得无烟煤咣当咣当倒进老式填煤斜槽,这些煤块烧出来的红点儿历历在目。我想象不出它们是怎么烧出红点儿的,以为那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呢。小精灵用红刷子抹上的。现在无烟煤绝迹了。人们在露天矿开采的东西在你的手里一捏就碎了。”说这番话让兔子感到快活,让他觉得富有,想到这世界在消耗,知道这地球也有消亡的一天。

“也好,”查利感叹说。“至少因此中国佬再也不会进行一场工业革命了。”

听话音像是要结束这次交谈,可是哈利却觉得他们漏掉了什么重要的内容,在能源这个大话题下还有多少话没有说呀。可是,许多话题,他后来注意到,在私下里交谈而且甚至在电视上人们挣着大钱高谈阔论,都只是说说而已,消耗自己而已,仿佛在这个范围里什么事情都已经谈论过了。在兔子的精神生活里,兔子也大不如前,空落落的,一片片燃烧过的灰色细胞,而过去它们组成强烈的欲望,好梦多多,瞪起眼睛东张西望;比如说,帽子一掉在头上就睡着了。他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可是,当初他从来没有戴过帽子,而现在,冷天气刚刚到来,他就把帽子戴上了。他的头顶头发稀薄,星光很容易露出光来。

你有求,我有应。展销厅窗户上张贴的大标语在喊叫,与电视上目前丰田汽车的广告战役遥相呼应。这个广告牌把午后的太阳遮挡了一块,给展销厅一种静悄悄的水族馆的氛围,或者说一种宽大的沉船的氛围,两辆克罗纳花冠车和一辆淡绿科罗拉花冠SR-5型提升流线型后背车等待出售,被吊在空中放在玻璃窗的另一边,稳稳地停放在售车场上,再过去便是111道路,铺满沥青的世界。

一辆车从铺满沥青的世界摇摇晃晃开进来:一辆一九七一年或者一九七二年款的宽轮胎轻震动的乡绅客货两用车,一根瘪塌的防护板撞成了半张嘴的形状,暗红色的防锈漆还没有刷匀。一对年轻人儿走下车来,姑娘肤色乳白,裸着腿,在太阳光下眨眼睛,那个小伙子的肤色则由于日照显得又糙又红,因为在本县的红泥土里摸爬滚打,他的牛仔裤脏兮兮,硬撅撅的。几块粗糙的绿色柳条筐板固定在乡绅客货两用车的顶架上,从兔子站立的地方看去,正好是一个模糊的楔形,能看见车里的内衬和内垫由于把旅行车当作农场货车使用,被磨损得乱七八糟。“乡巴佬,”查利在他的写字台前嘟哝道。这对年轻人儿怯生生地走进来,如同探头探脑的动物,嗅着空调的气息。

鬼知道为什么,查利的污蔑话在耳际回响,好像给哈利壮了胆儿,他走到他们跟前,瞟了一眼那个姑娘手上是否戴着结婚戒指。姑娘没有戴,不过这样的玩意儿远不像过去意义重大。小青年们时兴同居呀。他估计姑娘十八九二十岁,小伙子多少大一点——与他儿子的岁数差不多吧。“我可以帮一下二位吗?”

小伙子把头发往后理了几下,露出来一个白白的低脑门儿。他的脸宽宽的,晒黑的脸色,就是他不笑也是一副笑意满面的神情。“我们只是随便进来看看。”他说话的口音是本县南边的,不像北边的德国口音那么咄咄逼人,或许是那里的砖砌教堂有尖顶,房子和仓房都是用石灰岩修建的,而不是用砂岩垒起来的吧。哈利估摸他们从某个农场来城里,不再需用这样一辆垮掉的车拉栏杆、草捆和南瓜之类的东西。同居了,找份城里的工作,开一辆小型科罗拉花冠车在城里风光风光。我们可以满足你。不过小伙子也许只是为老爸摸一摸行情,顺路带着女朋友开车来了,或者根本不是女朋友,只是妹妹,或者就是顺路搭车的人。看她的相貌有几分野鸡的样子。她那柔软的身体像是要从窄小的衣服里往外溢,瞧她那条褪色的劳动布短裤和紫色的佩斯利涡纹呢三角背心。她的肩膀和大臂的皮肉微泛光泽,雀斑隐约可见,头发炸炸蓬蓬,又密又浓,棕红色为主,间杂多色,随意地扎起来。一个暗藏的叫春声在嗷嗷作响。她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镶嵌在深深的眼眶里,一如乡下女孩一样一声不吭,听凭男人交谈,自己含着又甜又酸的秘密在嘴里咂摸滋味。她的鞋因为高高的软木跟和脚脖子扣带,整双鞋子有一种不协调的迪斯科气息。肉色脚趾,脚趾甲上涂了颜色。这姑娘不会跟这小伙子黏糊到底的。兔子希望事情会是这个结果;他想象中觉得她的一股精气神儿不知不觉中朝他漂浮过来,而她的举止却始终安安静静的。他觉得出她恨不得从他跟前躲开,可是她天生个儿大白净,女人味儿来得太突然,穿戴得也太露。她的鞋子凸现了她的腿的长度;她身高超出一般高度,算不上肥硕,却肉滚滚的,尤其胸部显得厚实。她的上嘴唇紧紧地抿在下嘴唇上,给人一种肥嘟噜噜的样儿。她很容易受到伤害,他想保护她;他减轻了他的注视给她带来的压力,一秒钟太长了,于是向小伙子转过身去。

“这是一辆科罗拉花冠车,”哈利说,拍了拍橘黄色的铁皮壳儿。“这种双门型的车起价三千九百块,在公路上一加仑能跑四十英里,在城里一加仑能跑到二十到二十五英里。我知道一些别的汽车做广告,说跑得更多,可是相信我没错,当今在美国你买不到比这辆小玩意儿更好的车了。看看《消费者报道》吧,四月份的。远远高于平均维修时间,头四年全都负责修理。当今之日,谁使用一辆车还会超过四年时间?四年之后,照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我们也许全都骑起自行车来了。这种特款车具备四速同步啮合变速,完整晶体管打火系统,电力前盘式制动器,乙烯基倾斜凹背座,一个上锁加油盖。最后这项性能越来越显得重要了。你近来发现所有自动供应商店全都把虹吸管卖光了吗?在布鲁厄地区,你无论如何都买不到一根虹吸管,想一想为什么吧。我岳母的老式克莱斯勒车停放在佳济山那边,前几天被人家在那家理发店门前把汽油抽干了,除了上教堂,她很少开那辆破玩意儿外出。人们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注意到今天早上报纸上说,卡特从农场主那里弄到汽油往卡车司机那里送了吗?拿枪炮对付人,是不是?”

“我没有看报纸,”小伙子说。

小伙子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哈利只好一个敏捷的拖步绕过他,避开一个用硬纸板剪的带着狗和行装的兴冲冲的顾客,伸手拍了拍一辆酸绿色车。“要是你想换掉你的旧客货两用车,那个老古董,另买一辆客货两用车,里边空间一样多,跑路费用却少一半,那么这辆SR-5型就有这些优良的性能——五速变速功能,可以超速驾驶,长途奔跑起来真叫省油,还有这种折叠分离后座,你可以拉一个乘客,在另一边又有很长的空间可以置放高尔夫球杆或者栏杆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底特律厂家从来想不到这点,尤其那个分离座。我们这里号称‘汽车天堂’,到这里来的外国车都有一些新观念。你要是问我底特律厂家让我们大家多少人都脸上无光,那少说有两亿人。我当然希望经营美国本土的汽车,可是在我们三个看来,它们就是杂牌货,老一套,华而不实。”

“那边那些车是什么型号?”小伙子问。

“那是克罗纳花冠车,如果你是指这排顶头那辆的话。发动机更大——两千二百立方厘米。不是一千六百立方厘米的。更像欧洲的样子。我开着一辆,打心里喜欢。在公路上,我每加仑能跑到三十英里左右,在布鲁厄地区十八英里左右。当然,这要看你如何开车了。看你踩一脚下去到底有多重。《消费者报道》的那些试验者,他们必须把真正的信息给出来,他们每加仑油所跑的公里数字好像不是我熟知的。这辆后背提升式车标价六千八百零五元,可是你别忘了你在用美元买日元,等到以旧换新时你可以把日元要回来。”

姑娘听见“日元”浅浅一笑。小伙子有了些信心,说:“这东西这里也有啊。”年轻的农场主摸了一下赛利卡车的软和的黑色篷罩。哈利的一腔热情差不多使唤完了。对那玩意儿发生兴趣,这小伙子对购买汽车就不是很有兴趣了。

“你刚刚伸手触摸到了一架超级机器,”哈利告诉他。“这种赛利卡GT跑车,是一种每天都能与保时捷车或者MG车相媲美的车呢。钢箍子午胎,石英晶体钟表,AM/FM收音机——一切都是标准的。标准化。你想想看,附加功能没得说吧。这款车有动力转向,有开启式车顶。坦率说,价格不菲,就要接近五位数了,可是话说回来,这是一种投资啊。人们之所以买车就是要投资,人数越来越多了。那种每隔两年就换一辆,当‘舒洁’卫生纸用的老式思维方式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买一辆货真价实的好车,你就拥有了一些长久的东西,可你要是把美元存起来,那等于白白扔掉了。买东西就买好东西,这是我对所有现在起步的年轻人的忠告。”

他无疑过分热情了,小伙子说:“我们只是看看,随便看看。”

“我充分理解,”兔子赶快接话说,把脸转向了一声不响的姑娘。“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强迫之意。挑车就像挑伴侣——人们都需要自己的时间。”姑娘脸红了,向别的地方看去。父亲般宽宏的唠叨劲儿汩汩地从哈利嘴里往外泄。“这仍然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比起柬埔寨来,共产党人远没有成什么气候。除非你们心甘情愿,我没有任何办法让你们买车。换了我也一样,这种产品靠自己卖出去。实际上,你们好运气,满大厅的车随你们挑选,两星期前进了一批货,不到八月份我们不会再进另一批货了。日本不可能生产足够这样的车,让世界皆大欢喜。丰田车在全球进口量位于第一。”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睛离开这个姑娘。那双肉团团的眼眶让他想起什么人。那扇奶牛色的有雀斑的肩膀,三角背心的带子在皮肉上勒出了凹痕。捏她一下,你的手便会留下指纹,她就是刚刚出炉的鲜肉哪。“跟我说说,”他说,“你们想要多大的车?你们计划买一辆家庭用车呢,还是买一辆你们俩自己用的车?”

姑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别嫁给这个笨蛋,哈利心想。他的小崽子会把你拖垮的。小伙子说:“我们不需要再买一辆客货两用车了。我老爸有一辆雪佛莱轻型货车,我中学毕业后他就让我开这辆乡绅货车了。”

“呱呱叫的旧车,”兔子赞赏说。“你可以折腾它,可是你无法折腾死它。就是在一九七一年,厂家在车上用的钢铁也比现在多。底特律正在放弃这鬼玩意儿。”他觉得他漂浮起来——浮在他们的青春上,浮在他的钱上,浮在这六月下午的晴朗上,浮在好天气的期盼上,因为明天是星期天,会风和日丽,有利于他打高尔夫比赛。“可是有人计划结婚,正正经经过日子,那你就需要比恋旧更重要的东西,你就需要像这样的东西。”他又拍了拍橘黄色的铁壳子,看见姑娘抬眼看他时那种冷冷的白眼里泛起了恼怒。原谅我吧,小妞儿,你在这里干站着,早他妈的烦了,一等有了机会你准会抱怨得没完没了。

晾在一边的斯塔夫洛斯,远隔着沐浴在渐渐接近地平线的缕缕阳光的展销厅空间,在他的写字台前喊叫起来:“也许他们喜欢开车去兜一圈儿呢。”他只是想安静下来,一心做他的案头工作。

“想去试试车吗?”哈利问两个年轻人。

“天不早了,”小伙子推辞说。

“一会儿的功夫。你们也只是这样赶巧路过一次。索性痛快痛快吧。我来找找钥匙和牌照。查利,这辆蓝色科罗拉花冠车的钥匙在外面的配挂板上挂着,还是在你的写字台上放着?”

“我来取钥匙吧,”查利嘟哝说。他从写字台前起身,仍然弓着腰,走进齐腰高的毛玻璃隔离间后面的走廊里——这是弗雷德·斯普林格走向生命尽头之前安排改进的,有些俗气。在这条走廊后面,三个空心等高门开在一面仿制胡桃木合成纤维板墙上,两边分别通向米尔里德·克劳斯特的办公室和一月一换的导购小姐的办公室,中间则是总销售代理的办公室。这三道门通常都半开着,导购小姐和米尔里德不断交叉来回商议事情。哈利更喜欢站在外面这里的场地上。在过去,这里只有三张铁桌子和一溜地毯;那个紧关的门一看便知是公司的厕所,备有肥皂粉容器,向上一转便可以得到肥皂粉。接待室现在设立在一个单独的隔间里,与鲜有顾客等待的休息室连在一起。查利要取的钥匙混合在许多别的钥匙中间,其中一些早成为这世界上的闲置物,却统统挂在通向配件部那个门的油手摸黑的配挂板上:且说这配件部就是一个长条通道,摆满了铁架子,有一面滑动窗户俯视着修理部的叮当作响的大作坊。除非查利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又不想让顾客干巴巴等着发傻,弄不好会悄悄溜走,他是不会轻易麻烦查利的。顾客啊,比鹿儿还胆小。他们三个一时无话可说,小伙子、姑娘和哈利都能听见查利丝丝拉拉作响的喘息声,拿着科罗拉花冠车演示者使用的钥匙和生锈的弹簧夹子上的经营者牌照走回来。“要我带上这两位青年人出去转一圈吗?”他问道。

“不,你坐下歇歇吧,”哈利跟他说,又找补一句:“你可以开始把后场上锁了。”他们广告牌上写着星期六营业到六点,不过在这个汽油闹饥荒的倒霉六月天,早关十几分钟门是正常的。“一会儿就回来。”

小伙子问姑娘:“想一起去还是留在这里?”

“哦,去吧,”姑娘说,温和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神色,转身叫小伙子的名字。“杰米,妈妈等我回去呢。”

哈利赶紧让她放心,说:“就一小会儿。”妈妈。他真希望可以请她把妈妈描述一下。

开出售车场,清风把夏天的气息吹进来。沥青场地的膳食处四周分散的绿草间点缀着淡黄色蒲公英。他把牌照挂在科罗拉花冠车的后边,把钥匙交给小伙子。他把乘客侧的座位向前扶起来,让姑娘坐进后座去;姑娘向后活动时,她的劳动布短裤露出了一点点屁股蛋子。兔子挤进了固定座位上,向杰米解释仪表盘上小部件,比如磁带录音机可以放录的位置。他们,统共三个乘客,却都是高个子,小汽车显得满满登登。可是,丰田车自有进口车的优势,带着他们迅速启动,在111道路的通行道上找到位置。如同骑在一只大黄蜂的背上;你感觉就呆在嗡嗡作响的发动机的上方。“启动好快,”杰米由衷地说。

“总的说来,还很平稳呢,”哈利不失时机地说。他向后对姑娘说:“你坐好了吗?要不我把座位往前挪一点,让你更松宽些?”她这样坐着短裤显得更短,你担心裤裆会把人伤害了。道道针缝都勒进了皮肉里。

“不,我挺好的,我侧着身子坐呢。”

他想转过身来看看她,可是到了他这把年纪,转个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有些天一觉醒来脖子和肩膀哪里都疼痛,别的原因都没有,就是因为他死沉的身体躺了整整一夜。他告诉杰米:“这车是一千六百立方厘米的,他们有一千二百款的,可是我们不喜欢经营它,在这些美国公路上谁要是因为汽车启动加速性能不好,撞上货车或者什么东西丢了性命,我的良心不安啊。再说了,我们对销售有充分选择余地的车款有信心;选择余地不充分,到了做折价旧汽车生意时你一准砸自己的买卖。”他费劲把身子转过来看着姑娘。“这些日本人把东西做得很棒,就是人长得腿短,”他和她搭话说。姑娘后仰坐着的样子,她的屁股差不多接近车底板,她的膝盖向上矗着,两个细皮嫩肉的膝盖头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

她很不经意地把几根飘动在嘴边的长发从嘴边拨开,从汽车侧窗注视着外面这更大的布鲁厄商业一条街。快餐屋形状怪异,吸人眼球,零售市场从新娘套装到石膏鸟浴盆应有尽有,这里的面貌因此不同凡响;韦泽镇旧收费站,在一个个停车场包围中,让这座独特的风雨飘摇的老房子及其所剩不多的门前草坪惨不忍睹。竞争厂家一个接一个——派克·保时捷、雷诺、德国大众、老红仓房马自达和宝马以及戴蒙德县汽车进口公司——悬挂着标榜它们燃油节省的旗帜,而那些间杂着它们的宣传幌子的加油站却只有戴罩子的油泵,拖运车开进曾经车来车往的车道上,一辆接一辆满满的,慢慢往前蹭。天气晚些时候,这就会成为人见人恨的路障。这些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罩子使用见棱见角的深红帆布,裁缝得相当漂亮。一个新兴的工业,油泵罩子。在没有堆放沥青的沥青池上,寥寥几个售货亭出售草莓和早梨。一个广告人儿向远离公路的一座水泥建筑招手示意;兔子还记得,那个广告人儿曾经是一个巨大的“花生先生”,用手指向一个低矮的商店,各种咸花生摆在玻璃盒里,有的是巴西干果,有的是榛子,有的是整齐的腰果,有的是价钱便宜一些的碎腰果,戴蒙德县本是一个干果大基地,但还是没有这么大,后来那家商店关张了。商店的壳子拆掉,扩建了一倍,开了一家夜总会,那个广告人儿重新油漆,还矗立在屋顶上,不是那位“花生先生”,换成了一个身着白领带燕尾服的寻欢作乐人。现在,经过多次残肢断臂的摧残,这个广告人儿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女性形象,一个没有象征服装的块状的黑色侧影,她的头向后甩去,迪斯科三个大字一串儿掉下来,仿佛从她那切开的喉咙一个接一个扯出来似的。从这样一些广告牌再往远处,木疏草稀的绿色群山留住了一团雾气,灰白的田野随着地里一行行密不透风的玉米变得闷热难耐。科罗拉花冠车里也热起来,有一股混合的人体味道。哈利看见姑娘向后座仰身的样子,想到了姑娘的长大腿,臆想他闻见了香子兰气味。女人阴道定会是一种冰淇淋的好味道,希尔泰斯特公司应该把它开发一下。

两个年轻人总不说话让他心烦。他得把话题打开。他说:“昨天晚上来了一场暴风雨。我今天早上听收音机里说艾森豪威尔大街和第七大街的地下过道被大水淹了一个多小时。”

接着他又说:“你们知道吧,这些加油站统统关张,像有人死了一样,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

然后他又说:“你们在报纸上看到赫尔西公司因为卡车司机罢工解雇了九百名工人吗?接下来我们就得在赫尔西酒吧外头排长队了。”

小伙子在全神贯注地赶超一辆弗雷霍夫面包公司的卡车,哈利随机应变地和他说:“城中心的商店全都撤出去了。这城中心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剩银行和邮电局了。他们种植那行疯长的树,建成一条步行街,可是没有什么效果,人们还是害怕进城来。”

小伙子在快速道里行使,挂着三挡,或者是因为正绷着劲儿或者因为他忘记了还有四挡。哈利问他:“对车有感觉了吗,杰米?你要是想转回去,很快就要到一个交叉点了。”

姑娘听明白了。“杰米,我们转回去为好。人家想回家吃晚饭呢。”

杰米在交叉路口附近放慢车速行驶时,一辆佩塞车——路上最蛮横的车,看上去像一个反过来的玻璃浴缸——看也不看便左转弯了。开车的是一个身穿夏威夷衫的肥胖墨西哥人。小伙子拍了拍方向盘,徒劳地寻找喇叭。丰田车当然把喇叭安在一个很妙的地方,在方向盘轮辋两个小弯处一拇指远的地方;哈利赶快伸手给小伙子按响喇叭。佩塞车弯回了它的车道,从那件夏威夷衫上往回狠狠地看了一眼。哈利指点说:“杰米,我想在下一个红灯时向左拐,横穿那条公路,然后你可以再向左拐,这样我们就回去了。”他向姑娘解释说:“这样走更方便些。”随后他高声一点说:“我怎么向你说说这种车呢?这车上有好多锁。那些日本人呀,他们互相总想压对方一头,对锁特别疯狂。别哄你们自己,我们也要离不开锁了,我赶不上多少了,可是你们会赶上的。我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不会想到给自家的房子上锁,可现在谁都把门户锁得紧紧的,唯有我那个傻老婆例外。她要是把家门锁上,一准把钥匙丢了。我总想去一趟日本的一个理由——丰田公司请一些汽车经销商去日本观光,不过人家的生意比我做得大——就是去看看他们如何给一个纸房子上锁。无论如何得去一趟。你需要先把这里的锁扣装置打开,才能把车钥匙从发火装置里拔出来。后备厢是从这个操纵杆打开的。上锁油箱盖你已经知道了。你们有谁听说过吗?本周阿德莫尔什么地方一个女人在一个加油行列里加塞儿,她后边的那个家伙非常气愤,于是把他自己的上锁油箱盖悄悄地给那个女人的油箱装上,结果轮到那女人加油时,加油站的人怎么也打不开她的油箱。他们只好把她拉到一边去。要我说,这是那个刁女人自找苦吃。”

他们向左拐了两次,沿一条田野边沿的路行驶,看见犁过的土地上一块块红色的土块光泽闪亮,这里的商家另是一番景象——锋利耐用的割草机,宾夕法尼亚德式被褥——与111道路上早几十年前的商业景象如出一辙,却并行不悖。路边上的邮箱有的图案是一个心形,有的是六角形,邮箱与邮箱之间紫罗兰盛开,点缀着多边小花冠。在一处高地上,布鲁厄的大象颜色的汽油罐高高矗立,清晰可见,他们驱车爬上佳济山时红砖建筑处处可见,整个山侧都是。兔子斗胆问姑娘:“你来过这一带吗?”

“离加利利区更近些。我妈妈有一个农场。”

那么你的妈妈名叫鲁丝吗?哈利想问,可是没有敢问,生怕吓坏她,也毁掉了自己的那种怦然心动的兴奋,毁掉未经检验的可能性。他试图再偷看她一眼,看看她的白皮肤是不是光滑如镜,她眼里的那种天真的蓝色是不是他自己的,可是他的块头阻止了他,车身窄小束缚了他。他问小伙子:“你是费城队的球迷吧,杰米?昨天晚上七比零输掉了有何感受?你很少看见波瓦犯这样的错误,一个接一个。”

“波瓦是那个挣大钱的家伙吗?”

如果哈利从这个傻蛋手里接过丰田车接着开,他会感觉更好。每拐一次弯,他都能感觉到轮胎抓地,突如其来的秘密在他内心扩大,一圈摞一圈,好像种子:种子埋在地下看不见,一旦生根发芽,不可阻挡,它会按照自己的程序长成形状,开花结果,如同我们的死亡一样不可更改,有条不紊。“我想你是指罗斯吧,”小伙子回答。哈利接话说:“他在比赛中也没有那么大作用。匹兹堡的球队嘛,他们今年不会有多大作为了。海盗队或者钢铁队,他们总是赢。在这里左拐,看着黄灯亮了。这样你正好穿过111号道路,然后你从后边进去售车场。你对车的看法怎样?”

从侧面看去,小伙子具有一副东方人的面相——红耳朵与红鼻子之间有一大条面皮,肿眼泡的眼睛虽亮却无神。土里刨食的人自然长得猥琐,哈利总是这样想。杰米说:“我说过了,我们是在转转看。这种车好像太小些吧,不过这也许你早习以为常了。”

“想试试那种克罗纳花冠车吗?你在里面体会一下,车里如同宫殿,你不会想到是那样,实际上仅仅宽了两厘米,长了五厘米。”他的舌头怎么就一下子说出了微不足道的厘米,连他自己都感到费解。再和这些汽车打五年交道,他没准开口就讲日语了。“不过你们还是习惯使用小一点的车型为好,”他和杰米说。“那些旧汽车真让人头疼。人们把它们折价留下,我们不能把它们扔掉呀。半价把它们批发走,然后批发商们把它们变成了窗台上的花盆箱。我给你们的旧汽车折价五百块,优惠,相信我好了。我们愿意帮年轻人一把。我认为我们以后面对的是一个糟透了的世界,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买不起汽车,买不起房子。如果你们在一个这样运转的社会的底层上都站不稳脚跟,那么人们会对这个体制失去信心。与我们天天盼望发生好转的情况相比较,六十年代好比公园里的一只快活的云雀。”

售车厂后边的松动的石头哗啦哗啦响起来。他们把科罗拉花冠车开进了停车泊位,小伙子找不到松开钥匙的按钮,哈利又帮了他一次。姑娘向前探着,急于脱身,她的气息吹在哈利手腕上无色的汗毛上。他的衬衫粘在他的肩胛骨上,他钻出小车站在了外面空气里。他们三个人都慢慢地把身子站直。太阳仍然明亮,可是马尾云高高地飘浮在空中,给明天的高尔夫球比赛的天气投下了疑云。“车开得不错,”他对杰米说,放弃了推销的任何努力。“回来耽误一会儿,我给你们一点印刷品。”展销厅里面,太阳照在纸横幅上,把“我有应”几个字映照成了“应有我”。斯塔夫洛斯不见人影儿了。哈利把他的总代理名片递给小伙子,请他签下顾客的名字。

“我早说过了——”小伙子刚刚开口。

哈利对这种推诿行为失去了耐性。“签个名字不会让你担负什么责任的,”他说。“丰田公司要给你送一张圣诞节贺卡,没别的意思。好吧,我来为你写。姓是詹姆斯——?”

“努尼梅克,”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名字说出来并且拼出字母。“乡邮二号信箱,加利利区。”

哈利的书写笔迹这些年每况愈下,伸着长长的胳膊用手写字,还是看不清楚他写下的字迹。他有老花镜,可是他爱面子,在公众场合从来不戴眼镜。“成了,”他说,然后很不经意地转向姑娘。“好吧,年轻女士,你怎么样?姓氏一样吗?”

“不是的,”她说,咯咯笑起来。“你不用写我的名字。”

那双很直接的眼睛里闪现了一种莽撞。具有那种女人的莽撞劲儿,她和所有圈子的人打交道,都是傻傻的,躲躲闪闪。她直通通地看人时她的下眼睑一张一弛中会有些色情的东西,眼睑下的阴影表明她睡眠不足。她的鼻子短而微微上翘。“詹姆斯是我们邻居,我只是搭车出来办事。要是刚才有时间,我本来是要到克劳尔商店买条太阳裙的。”

一些隐藏多年的东西就要渐渐露出端倪了。这天太阳的光束已经照到了架子上,斯普林格汽车商行赞助者的奖杯等待颁发给人;奖杯上没多少分量的白色金属表面上的卵形浮雕图案闪闪发光。守住你的名字吧,你这小女人,美国还是一个自由国度。但是哈利把他的名字给了她。她从詹姆斯宽大的红手里接过他的名片,她的眼睛立时露出了孩子般目光,从名片的字母转向哈利的脸,又转向远处墙上他那些由于时间长久变得发黄发黑的旧标题。她问他:“你过去是一个很有名的篮球运动员吧?”

这个问题还不那么好回答,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告诉她:“早八辈子以前的事儿了。你问这干什么,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噢,没有啊。”这个从迷失的时间冒出来的顾客轻快地掩饰说。“你的样子很像运动员。”

两个年轻人上路,那辆乡绅客货两用车喷着浓烟逶迤而去,随后哈利到厕所去,在齐腰高的毛玻璃过道走过米尔里德·克劳斯特的门口,碰见查利锁门回来。不用说,小偷小摸现象在所难免,神秘的丢失不得不防。钱像一只漏桶里的水:水刚刚进入漏桶,泄漏便开始了。“你觉得那个姑娘怎么样?”哈利回到展销厅,问另一个男人。

“就靠这两只眼睛,我不会对姑娘们再多看了。我要是细细打量他们俩,照我的情况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她看上去人高马大的,不爱说话。腿可真够长的。”

“与一起来的那个乡巴佬比,她还算能说几句话,”哈利说。“天哪,你要是看见有些女孩子在钻营什么,你不哭才怪呢。”

斯塔夫洛斯两团黑乎乎的眉毛竖了起来。“是吗?有人会有截然不同的说法呢。”他坐下来在写字台前埋头干活儿。“曼尼和你说过那辆托里诺车折价贴换的事儿吗?”

曼尼是维修部的头儿,人长得五短三粗,整天哈着个腰,鼻子上有一些黑毛孔,好像他每天都在用那个鼻子拱脏土似的。当然,他对哈利愤愤不平,因为哈利娶了斯普林格的女儿,便可以在阳光明媚的展销厅晃来晃去,有权把破烂的托里诺车折价收购进来。“他告诉我那前轴的两端没法校正了。”

“现在他心气儿顺一点,认为那辆车应该在阀门上修理一下。他还认为车主在计程器上动了手脚。”

“我有什么办法,那家伙手里拿着记录本,我不能给他低于账面价值的钱。如果我给的钱低了,那德国大众或者派克·保时捷公司肯定会把买卖揽过去的。”

“你应该让曼尼检查一下,他看一眼就能说出破绽来。如果他看出计程器上有猫腻儿,我们说话就有利多了。”

“他能把前轮多压一下,把车轮不正常的摆动现象遮掩住吗?”

斯塔夫洛斯在他的写字台橄榄绿台面上不耐烦地摆弄他的两只手。“这是一个信誉问题。那个顾客把托里诺车甩到你手里,肯定不会再回来了,听我说没错。”

“那你看怎么办呢?”

查利说:“减价倒手卖给波茨维尔的福特公司吧。你在这笔买卖里已经垫付了九百块,与其得到曼尼的支持,不如再垫付两百块。他不得不标高他自己的配件价格,保护他自己部门的利益,可是如果配件本来就是福特公司的,那么你已经提高标价了。波茨维尔那边会给车打上一层蜡,说不定哪个小伙子看中了买下,高高兴兴开上这个夏季。”

“听起来不错。”兔子想到室外去,在傍晚的空气里走动着,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儿。“如果照我的意思,”他跟查利说。“我们这里一来了美国车就尽快地成批出售算了。除了黑人和墨西哥人,没有人想要它们,而且就是这些人也总有一天会觉醒的。”

查利不同意。“如果做到点子上,咱们还可以把二手车生意做好。弗雷德过去常说,每辆车在什么地方都有他的买主,不过你不应该为这种车掏现钱,而应该多做折价贴换生意。你知道,现金就是现金。数量多了就来钱,哪怕你不经手什么纸币。”他把椅子翘起来,用他的手掌在桌子面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一九六三年为弗雷德·斯普林格工作,我们只销售二手美国型号,在这沿海地区上一眼看去你看不见一辆外国车。汽车一辆接一辆从那条街开进来,我们给它们涂上漆,再鼓捣一下,没有哪个厂家告诉我们应该标上什么价格,我们就把价格用刮脸沫涂在汽车挡风玻璃上,要是一个星期之内卖不掉,我们就标出另一个价格。没有进口税,没有货币贬值;那完全是狗吃狗的生意。”

往事不堪回想。眼看着它们在查利脑子里腐烂挺让人伤感的。哈利在一旁尊敬地等待这种情绪过去,然后像是没头没脑地问:“查利,如果我有一个女儿,那么你认为她长得像什么样子?”

“丑,”斯塔夫洛斯说。“她会长得像兔八哥。”

“有个女儿很好玩儿,不是吗?”

“难说。”查利把手掌从桌面上拿起来,椅子腿落在地上。“你听说纳尔逊的消息了吗?”哈利猛地转过身来。“谢天谢地,没听说什么,”他说。“那小子从来不写信。上次我们听到他的消息,他正在科罗拉多和他随意结识的那个女孩子度暑假呢。”纳尔逊在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学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学毕业还需要获得一年的学分,尽管去年十月份他就满二十二岁了。

“什么样的姑娘?”

“天知道,我一点摸不着头绪。一个比一个难捉摸。一个女孩是一个十几岁的女酒鬼。另一个女孩用扑克牌给人家算命。我想目前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不过也许早换了别人了。我寻思他见一个搞一个,是想要我的命吧。”

“可别对那个孩子撒手不管。他是你的所有啊。”

“天哪,怎么想的。”

“你先走一步。我想在这里把手头的事情干完。我来锁门好了。”

“好吧,我去看看詹妮丝为晚饭做了点什么。想来蹭顿好饭吃吗?她很高兴看见你。”

“多谢,家里有现成饭等着我呢。”查利的母亲一天老似一天,现在和他一起住在他的艾森豪威尔大街的住处,另外他们中间还有一种束缚,因为哈利和他的丈母娘在一起生活。

“好吧。保重,查利。星期一早上见。”

“保重,冠军。”

外边的天色还是金灿灿的,在哈利延长的生命里现在就是年老的金色时期。他看见夏天来了又去,可是渐渐远去的夏天却往往会成为他心里到来的夏天,不过整个夏天那些交替灿烂一时的野草他还是叫不上名字来,那些注定相继出生、觅食和死亡的昆虫他也叫不上名字来。他知道,一到六月,学校就会放假,操场就会开放,你要是个大人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割草,你要是个孩子就可以在户外玩耍,晚餐的盘碟在温馨的父母占据的厨房里叮当作响,挂在深蓝的天空的月儿照在你的肩头,一抹银色的马利筋白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的膝盖上。鸿运高照啊。六月份是汽车销售高峰:像哈利这样一年销售三百辆汽车的销售商,这意味着月销售二十五辆以上,而二十一辆已经进账,还有六个营业日推销汽车。每辆汽车平均八百毛利乘以二十五等于两万毛利减去百分之二十五算作推销员的薪水和奖金剩下一万五毛利减去百分之八或者十的其他薪水支配那些妖艳的小妞儿来来回回进行宣传其中有个妞儿名叫西西波兰人后裔几年前他们雇佣过几个小妞儿熬出来在那个过道里轻来轻去磨屁股斯普林格汽车商行自己支付车行的租金斯普林格老头子生前不相信可以拥有银行才会拥有的任何东西哪怕最终还是不得不偿还了抵押借款好家伙利率现在一准要任何开始创业的人的命而且两位数利息布鲁厄信托多年来一直照收不误而且对付这百分之十二的利息你要估计百分之二三扣下来作为损耗储备金没有人喜欢称它为回扣国内收入署称它是应纳税收入和保养费电费曼尼想要的太阳2001型诊断电脑也许会消耗很多度能源那些电力工具连车轮子上的螺母都拧不动不得不用压缩空气噗噗噗噗噗干活儿谢天谢地几个月以来他妈的阿拉伯吹过来的热气把我们整苦了工人们都在工作服下不穿内衣内裤那些年轻的机械师最苦不堪言他们说他们手指尖儿都没有感觉了健康保险越来越成了另一个杀手医院里把分明咽气的人把住不放当活人医治如同某些游戏一样他们在医疗补助上耍花招他经常纳闷儿广告宣传到底有多少好处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是销售总额的百分之一点五可是如果你看星期天报纸上的汽车销售版你永远看不到这些乱七八糟只有清楚干净的价格列表和经销商的影子就像斯普林格老头子说过他认识的那个人出入扶轮国际分社出入商业区的各家餐馆和乡村俱乐部他真的应该考虑将所有那些花费算在业务支出里营业费用没有把他每周付给自己的四百七十五块工资考虑在内他为了让自己体面一年不得不买三四身套服今后不在克劳尔百货里置办了他不喜欢那个给他量腰围的售货员韦布·穆尔科特认识松树街一家小店服装做得像手工缝纫然后是财产税小孩子们向外面的玻璃牌子扔石头或者打玩具枪子弹我们应该倒回去使用木头灰浆固定的木头可是全国丰田总部有自己的规矩,他先算在这里吧,不妨说每个月付出九成可变的和不变的开销后还有四成净利润其中再扣除一千块在所难免的通货膨胀和偷窃损耗和不可预测的损耗你还可以得到三成,一千五百块是斯普林格老太太的一千五百块是詹妮丝和他的外加两千块工资当初他那可怜的过世的老爹每天早上七点一刻准时到那家印刷所上班一星期才挣四十块钱而这在当时都不认为是低工资呢。哈利心下猜度他父亲要是能看见他现在阔起来的样子会有何感想。

他的一九七八年豪华款提升后背五门克罗纳花冠车,停放在它的车位上。号称“亮红色”,它却是一种更接近棕色的颜色,宛如放久的西红柿汤。如果日本人有什么弱点的话,那便是他们的颜色感:在哈利看来,他们的紫铜色根本就是一种浅棕色,薄荷绿金属色在哈利想象中应是氰化物的颜色,而他们所谓的米色,则是一种纯粹的柠檬黄。在战争期间,在随处可见的漫画里,日本人都戴着厚厚的眼镜片儿,他细细想来颇有几分真实,他们看东西一准走眼,他们的所有颜色都是介于彩虹条色与条色之间的过渡色。不过,他的克罗纳花冠车是一部温暖舒适的汽车。结实的大汽车感觉,垫衬倾斜方向盘,腰部支撑杆为驾驶的人调整舒适,厂家配置的AM/FM多道传送四喇叭收音机。他对收音机格外欣赏,开车在布鲁厄穿行,车窗开启并锁住,动力通风在车里流动,汽车的四个角嗵嗵地回响着迪斯科音乐,好像是从脑海舞厅的四个角发出来的。强劲而温馨,这种音乐让兔子想起他上中学时收音机里放出的音乐,单簧管演奏的《月亮高悬》倏然远去,他们把单簧管叫做甘草棍,“装出高人一等的阔气”:城市音乐与乡村音乐不一样,六十年代的乡村音乐试图把我们往回拉,让我们修炼得比原来更好。黑人姑娘扯起委婉和谐的嗓子,吟唱一些颠三倒四的歌词,合着搏动的带电的节奏,他就喜欢那种联想,想到那些黑人姑娘或许就是底特律的,她们那些在装配线上磨洋工的男朋友,身着闪光金丝线衣服,随着迪斯科灯光旋转,闪烁的光亮令人眼花缭乱。他和詹妮丝起码应该到111道路迪斯科舞厅去一次,至今想过一百次了,可就是不敢去。在他脑海里,他力图把詹妮丝和那些黑人姑娘还有那些旋转的灯光捏合在一起,可是她们格格不入。他想起了斯基特。十年前,这个小个子黑人来与他和纳尔逊一起生活,度过一段苦苦支撑的苦日子。现在,斯基特死了,他在四月里才刚刚听说。一个无名无姓的人给他寄来一块剪报,装在一个长长的盖邮戳的信封里,是那种谁都可以在邮局里买到的信封,地址是整齐的圆珠笔大写印刷字体,像出自会计或者老师之手,剪报是布鲁厄《缸报》上常见的那种,在活字排版印刷淘汰之前,哈利一直在那里做排版工。剪报内容如下:

前居民

在费城遇害

休伯特·约翰逊,曾在布鲁厄居住,在费城综合市医院死于枪伤,据称是在与警察发生的一场枪战中受伤。

情况表明约翰逊在没有受到挑衅的情况下首先向警察开枪,因为前往调查的警察听说在一个宗教社团里发生破坏公共设施和居住法现象,该社团据说由约翰逊领导,其“当今弥赛亚自由之家”由若干黑人家庭和年轻人组成。

由于他们深夜演唱和扰民的行为,让邻居怨声载道,苦不堪言。“当今弥赛亚自由之家”位于哥伦比亚大街。

约翰逊被缉拿

约翰逊最后定居在本市普拉姆街,当地人记得他叫过“斯基特”,还用过“法恩斯沃斯”这个名字。他因多项投诉在这里被缉拿,当地警察宣称。

费城警察当局副局长罗曼·苏尔皮茨基向记者透露,他和他的警员别无选择,不得不向约翰逊还击。幸好没有警察和其他“社团”成员在交火中受伤。

即将离职的弗兰克·里佐市长拒绝对此事件发表评论。“这种失去理智的行为已经比以前少了。”副局长苏尔皮茨基主动表态说。

信封里就只有剪报,没有短信。但是寄信的人显然认识他,知道他过去的一些事情,而且一直在注意他,如同死者可能注意他一样。想来毛骨悚然。斯基特死了,一个有种的人物从这个世界上退出了,一个有胆识的人物,一个有作为的人物,如果在世也许会让一切颠倒过来。斯基特过去预示出这点,他还年轻就死了。哈利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他穿过一片在玉米茬地,穿过一群啄食落穗的乌鸦。不过,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手里这张四月份的剪报让他觉得和别的新闻没有什么区别,和展销厅里镶进镜框里有关他自己的体育剪报也没有什么区别。你自己也死掉了。他受斯基特魔力支配的那部分已经枯萎,已经被覆盖。在他生命中,他过去不曾和任何黑人接近过,而且实际上这个像天使一样降临的敌对的陌生人带来的关注让他感到荣幸,没有丝毫惧怕和不舒服;哈利觉得他再次被这个怒气冲冲的人审视着像在X光下做检查。然而,他无疑是一个疯子,他的种种要求超乎寻常,无尽无休,他死了,兔子感到更加安全。

他舒适地坐在他的密封良好装配良好的轿车里,布鲁厄的老城宛如静悄悄在旁边放映的电影一样从他紧闭的车窗边闪过。他顺着111道路,沿河边向他和斯基特曾经居住过的西布鲁厄开去,然后拐上韦泽街桥;这座桥曾以某个市长的名字重新命名过,可没有人使用过那个名字;接下来,哈利绕开泉水迸溅、桦树成荫的步行街,因为那些城市规划者为了改造市中心,在韦泽街最宽阔的两个街区栽种桦树(有笑话说,他们栽种下实际需要的两倍数量的桦树,估计会死掉一半,可事实上大多数都长势良好,这样一来他们在市中心种出一片森林来,一些抢劫活动在这里时有发生,酒鬼和吸毒者在这里睡觉),向左拐上第三大街,穿过几个遍布眼科诊所的半居住区,来到名叫艾森豪威尔的大斜街,在旧工厂和铁路调车场的街区里行驶。铁路和煤造就了布鲁厄。这个城市在宾夕法尼亚州最大城市中排名第五位,不过现在滑到了第七位,处处可见的建筑诉说着能源的消耗。形状洋洋大观的高烟囱半个世纪没有往外冒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涡卷形铸铁灯光柱没有亮起过。韦泽街比较低的大楼转而经营廉价的和色情的商品,只有一处新的大百货商场,是一座没有窗户的扩充建筑物,用施恩鲍姆殡仪理事公司的白砖建成。旧纺织厂改为减价服装市场,到处都是哗啦啦飘拂的旗帜——厂家直销和标语——美元还当美元花。这些地区有弃用的铁轨,有汽车商店,有堆积的轮子,还有空货车车厢,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刺进这个城市的心脏。所有这类东西都是上个世纪在大搞钢铁和大兴土木期间由现在所谓的工业巨人造成的,它们在这个城市依然保持完好,而那些单独的新楼则是殡仪厅和政府办公室、失业救济处和征兵办。

穿过车辆调配场和第七大街昨天夜里被水淹过的地下通道,艾森豪威尔大街陡直向上延伸,一路两旁都是一个挨一个的成排房屋的居民点,由各个德国工人存款和贷款联盟修建而成,坚固耐用,只是彩色玻璃的扇形窗户与后来修建的铝板遮篷和合成材料壁板显得格格不入,波兰人和印度人因为被黑人和西班牙人挤出来,在哈利的青年时期只好在河边的低矮的街区住下来。黑人青年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想着心事,从街角旧杂货店的三角形石头门廊向外注视。

那些消失的白人工业巨人曾经按布鲁厄的坐标绘制蓝图,给艾森豪威尔大街横穿的这些比较大的街道取了水果名字和季节名字:冬天大街、春天大街、夏天大街,但是没有秋天大街。二十年前,兔子在夏天大街和一个女人,鲁丝·伦纳德,生活了三个月。就在那里,他生下了他今天看见的那个姑娘,如果她果真是他的女儿的话。干系是逃脱不了的;我们的罪孽,我们的种子,总会九九归一。迪斯科音乐转换成了BG三人组合,白种男人模仿黑人女人唱歌,唱得惟妙惟肖。《好好活着》响起来,强烈的搏动音律贯彻始终,一种怪怪的鼻音呜呜咽咽暗中缭绕:约翰·特拉沃尔塔的主题歌。兔子仍然认为他是考特尔先生的音乐班里的一个“笨疙瘩”,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思绪回到了去年夏天,美国百分之百是属于他的,每个不够十五岁的小妞都想在停放在布鲁克林一辆汽车的后座上让一个昔日的“笨疙瘩”搞颠了。他想起自己女儿坐进克罗纳花冠车的后座里,光溜溜的腿直达她的屁股。他不知道她的阴毛是不是像她妈妈当年的,也是姜黄色。那个大腿弯弯儿,一个鲜嫩成熟的女人都好像绕着一种拐角儿丛生了一英寸阴毛,没有什么难看的阳物儿像挂在架子上的香肠一样悬垂,青筋毕露的样子。她眼睛像他眼睛的蓝色:一个怪念头冒出来,他变成了女人,基因携带着一种神秘的信息,全是那种方式,年年岁岁,来来往往,通过那个流血的成长和生活的渠道,那个延续活命的渠道。打住吧,别这样想下去为好,想下去只会让他充满没有什么意义的激动。都怪一些音乐让他想入非非。

有辆车打亮双前灯,一辆散热器护栅中间装了一根大保险杠子的黄色莱曼赛车,在他的车尾后紧追,近在咫尺,他只好小心地开到一辆停放的车后面,让那个狗杂种过去:开车的是一个金发女子,一个向后倾斜的小小侧面影子。当今之日,这种情况似乎司空见惯,一个莽撞的挡路狗让你恨得咬牙的,你却看见方向盘前是一个黄毛丫头,一定是某人的女儿,而且从她脸上懒洋洋的呆滞的表情看不出一点莽撞的样子,只是想往前赶路。兔子刚刚开车那会儿,道路上都是慢慢蹭路的老保守,现在则好像都是年轻人,全都急不可待,一个劲儿往前挤。让他们过去,是他的座右铭。也许他们在下一英里就会撞在电线杆子上要了自己的小命。他巴不得这样。

他巡道而行,开进壮观的布鲁厄中学所在地,这里名叫“城堡”,修建于一九三三年,他的出生年份,所以他记得。人们现在不会修建这种建筑物了,对教育失去了信心,人们都说人口增长率接近零,眼下学校生源严重不够,于是关闭了许多小学校。上了这条大街,城市的建设者用完了季节的名字,开始使用树的名字。城堡以东的洋槐大街两边是草坪环绕的房子,不过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隔离带很窄,杜鹃花由于没有光照而死掉了。生活富裕的人住在这里,骨科医生和法律人士以及一直没有想到南迁或者后来迁来的中级植物管理人员自那时以后也都住在这里。洋槐大街开始拐弯穿过城市公园时,街名改成了市景观路,尽管街边的大树长成后挡住了城市景观;布鲁厄的景观只有在极顶酒店才看得见全貌,可是极顶酒店一带本来是跳舞和搂脖子亲嘴的场所,如今却成了毁坏公物和制造恐怖的窝点。美籍西班牙人专爱来这一套,不喜欢看见白人青年寻找快活,一旦看见就会把汽车围住打碎车窗,一边对男青年拳脚相加,一边把女孩子的衣服一条条撕烂。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多么糟糕,尤其女孩子家不容易。他和鲁丝去过极顶酒店一两回。铁路枕木台阶也许现在烂掉了。她脱掉了鞋子,因为高高的鞋跟总是踩进铁路枕木之间的碎石里,他记得她那两只苍白的脚在他的眼珠子下向前走动,好像裸露出来专给他看的。人们当初不满意的东西还不多。在公园里,一辆陈列给人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坦克,炮口对着网球场,就是那些围栏圈起来的网球场也不例外,防止人们破坏。小青年长了力气,专爱破坏。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种德性吗?你想与众不同呀。这世界好像不可摧毁,不会放你出去。让他们过去吧。

前面出现了停车红灯,向左拐,哈利在尖山墙、塔楼状的房子之间穿行,这些房屋是人们很早的时候修建的,那时人们还戴草帽,手工制作冰淇淋,骑自行车,而且当时只有一个购物中心,那里有一座四个剧院组成的综合电影院,广告牌子高高在上,连那些破坏成性的人也奈何不得,偷不走那些字母:异形太空城本标妙女郎逃出亚卡拉。没有哪个字母他想仔细打量,他就喜欢史翠珊的一头鬈曲的发型和那个犹太人鼻子,而且不止那个鼻子,还有她那嗓音发力的犹太人劲头也让他怦然心跳,一定和上帝的选民沾边儿,他们在这地球上好像更无拘无束,他知道得越少就越觉得他们富有活力。芭芭拉·史翠珊身上有股邪劲儿,即便她不像谢里夫一样可与埃及人相比,那么怎么也像瑞恩·奥尼尔一样具备一种超级上等白人的模样;伍迪·艾伦同样具备这样的东西,而戴安娜·基顿就没有犹太人的味道,尽管她的头发也鬈鬈曲曲的,让人联想。

音乐停止,新闻开始了。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在播报,带着点鼻音,仿佛她知道她在浪费我们的时间。燃料,卡车司机。三英里海岛调查还在继续。太空实验室回收的日期改期了。索摩查也遇到了麻烦。判刑的佛罗里达杀手的死刑缓期执行遭到否决。大不列颠自由党前领袖蓄意谋害其前同性情人的罪名不成立。这条新闻让兔子厌烦,对这个牛烘烘的同性恋男人逍遥法外感到气愤,不过他的愤慨因为对下一条新闻报道的犯罪案例兴趣大增而化解,因为这条新闻说巴尔的摩一位医生用高尔夫球杆结果了一只加拿大黑雁而被指控。那个索然无味的女性声音底气不足地说,被告辩解说他只是因为高尔夫球偶然击中了那只黑雁,随后他用高尔夫球杆打死了那只受伤的黑雁,结束了它的痛苦。女性的声音最后说:“是安乐致死,还是格杀勿论?”他在自己的车里哈哈大笑,独自大笑不已。他要把这件事好好记住,明天在俱乐部里给大伙儿讲一讲。明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那个女人向他保证,接着报道天气状况。“到目前,排行榜第一的歌曲风靡全国,《猛料》,由迪斯科王后唐娜·萨默演唱!”

坐在这里等得心难熬

等待哪个情人来呼叫……

兔子喜欢歌曲里的合唱,那些姑娘在背景里放声齐唱,你可以想见她们站在某个狂热的城角嚼着口香糖,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花头:

猛料

我需要猛料

我想要些猛料

我需要猛——料!

曾几何时,他对唐娜·萨默入迷,那时候唐娜·萨默在录制那些女人嘶嘶啦啦吸气、喘息和叹息的唱片,像是她走到跟前来了。也许不是唐娜·萨默的歌,只是某个无名的黑人女孩在模仿。可是他认为唱歌的是唐娜·萨默。

开车拐上422道路,路绕着佳济山的半山行驶,右侧是一段陡直的落差,看得见那个高架桥,它曾经是从县北把水横跨跑马河黑黝黝的河面引进城里的渠道。两座汽油加油站标志着佳济山行政区的建立;接下来没有顺着通往费城的422道路直行,哈利开着他的克罗纳花冠车离开公路,进入花岗岩修筑的浸礼会教堂旁边的中央大道,然后斜插上杰克逊大街,穿过三个街区,向右拐进约瑟夫街。如果他在约瑟夫街继续行走两个街区,那么他便会路过他家的老房子,椒树街角一号,妈妈先走一步后,爸独自坚守了几年,拾掇庭院,清理卫生,自己做饭,后来他的肺气肿恶化得不堪承受,整日坐在椅子里缩成一团,像一只为淌蜡的烛焰遮挡来风的弯曲的手,爸去世后,兔子很少路过那里:他和米姆把老房子卖了,可那家人把门窗框油漆成了不堪入目的葡萄色,还在前面那个大窗户上吊了一盏紫外植物灯。如同布鲁厄的那些年轻夫妇一样,以为在连栋式住宅上只要弄出点花样,不管多么不伦不类,他们都就等于帮了这个世界的忙。哈利不喜欢那个家伙的口音、发式还有休闲服装;不过,他当初只是喜欢那家伙出的价格:房价五万八千块,而爸爸和妈妈一九三五年买房用了四万两千块。那可是一大笔钱呢,尽管米姆分了一半回到内华达安了家,又付了房产代理商和律师费,他们还是把该花钱的窟窿都堵上了。他当时恳求詹妮丝使用那个两万总数购置一处新房,完全为了他们方便,也许就在西布鲁厄宾园一带,离售车场只有五分钟路。然而,詹妮丝不干,他认为他们不应该把岳母弃置不顾:斯普林格家在他们没有房子时收留了他们,他们自己的房子烧掉了,他们的婚姻濒临崩溃,这时岳丈死了,他答应牵头打开新车销售局面,可纳尔逊年纪不大却已经屡经磨难,在布鲁厄城那头还有好多糟糕的余波一直不让人消停,吉尔的死因在审讯,警察介入调查,她的父母亲从康涅狄格一路告来,保险公司开始对索赔进行反复核实,因为可疑的情况很多,可怜的佩吉·福斯纳希特不得已发誓说哈利当时在和她睡觉,因此他自己没有放火,面对这一切似乎只有保持低调为好,在斯普林格家那座大灰泥房子后面暂避风头,熬周如月,熬月如年,因为年轻的安斯特朗夫妇没有到别的地方寻找他们自己的住处。后来,弗雷德突然过世,纳尔逊去上大学,似乎地方更加宽敞,没有更多的理由非要另找住处了。那所住宅,约瑟夫街89号,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下,四周的草坪细草如丝,总让哈利想起女巫的糖果房子,四壁墙是栗仁红奶糖修建的,厚厚的石板屋顶则是甘草糖奈克牌威化饼干做的。尽管从外面看起来这所住宅很大,可是楼下却塞满了岳母斯普林格娘家科纳家族那边传下来的家具,窗帘总是拉着一半;除了那个遮挡起来的后廊和詹妮丝做姑娘时住过、纳尔逊到肯特上学之前住过五年的那间楼上小屋,这所斯普林格住宅里没有一个角落哈利觉得能够畅畅快快呼吸几口自个儿的空气。

他绕行进入蓝砂岩铺砌的后巷,把克罗纳花冠车开进车库,停放在一九七四年海军蓝色的克莱斯勒纽伯特车旁边,这车是弗雷德去世前一年给老妻买的生日礼物,老夫人开起车来两只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一脸紧张神情,仿佛发动机盖下有一颗炸弹会随时爆炸似的。詹妮丝一贯把她的敞篷野马车停放在路沿围栏前边,那棵槭树滴落的水能把车顶早早沤烂。天气变暖了,她有一段时间把折叠车顶放下过夜,车座因此总是湿汲汲黏糊糊的。兔子把车库顶门放下,走过后院的那条水泥人行道,如同一对车灯在一条隧道里照出两股灯光,他奇怪地意识到现在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孩子。

詹妮丝在厨房里和他打招呼。一些食物已经准备好了。她穿一件挺括的薄荷条纹连衣裙,但是她下午在俱乐部游泳池游过泳,她的头发还是七长八短湿漉漉的。几乎每天她都约她的一位好朋友在一家她们所属的俱乐部打网球,那个俱乐部名叫“飞鹰高尔夫球和网球俱乐部”,一个新兴的组织,位于印第安名字叫“佩马奎德山”的低坡上,树木荫翳,是佳济山的兄弟山。她们打完球后躺在游泳池边消磨下午剩余的时间,或者说闲话,或者打扑克并且消消停停地享用汽水或伏特加汤力水。哈利喜欢有一个在俱乐部里消磨时光的娇妻。詹妮丝四十三岁,肚子一带渐渐厚实起来,不过她的腿还硬硬的,条顺笔直。她肤色黑里透红。她的脸总是黑黝黝的,到了七月份不仅脸色像野人一样黑黑的,而且腿和胳膊都几乎黑得像一部老乔恩·霍尔电影里的某个小波利尼西亚人。她的下嘴唇带出几许氧化锌的色泽,看上去很性感,尽管他从来不喜欢她嘴部紧闭的那种样子。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向后梳着,露出的大脑门儿有点杂色,好像牛皮纸滴上了水晾干一样。哈利从她散发出来的那种热气里感觉出她和她母亲吵过架了。“这是又怎么了?”他问。

“太任性了,”詹妮丝说。“她在她的屋子里,说我们只管吃,不用等她。”

“说说气话吧,她会下来的。不过吃什么呢?我没有看见火上做什么嘛。”镶在炉子上的数字钟表已经六点三十二了。

“哈利别催饭。谁哄你不算人,我一回来换掉网球运动服就要到商店去,可是这张明信片在这里,我和妈妈就为它开始没完没了地吵起来。还好,大夏天,你也不想吃得太多。多丽丝·考夫曼,她要在这里就好了,她说她午餐只是喝一杯冰茶,连隆冬季节也不例外。我原想就吃我买来的那些你和妈妈不喜欢动筷子的汤和那些冷切肉,它们迟早得吃掉呀。园子里的莴苣现在长得太快,我们必须拌沙拉吃掉,免得长疯了。”詹妮丝在后院里选好地方开辟了一片蔬菜园子,那里本来是纳尔逊荡秋千的地方,她从下边街区叫来一个帮手,用他的旋转碎土机把硬土翻了一遍,且说那土地竟然松软得不得了,冬天硬土层下的泥土味令人陶醉,詹妮丝在刚刚抽芽的稀疏的树影下精耕细作,忙得不亦乐乎;可是眼下是盛夏,树叶长得密密匝匝,菜园被树荫遮挡起来,俱乐部的网球比赛一场接一场,她顾不上那片菜地,野草疯长起来。

尽管如此,哈利还是不能不喜欢这个棕色眼睛的女人,今年三月为止她已经给他做了二十三年的时冷时热的妻子。他如今富了,却是因了她继承家产,这种彼此的共识在他们之间稳稳当当维系着,如同一种性的形式,舒舒服服却躲躲闪闪。“沙拉和大香肠,挺合我的胃口,”他说,显然屈从了。“先让我喝点什么吧。今天我正要离开售车场,来了一对只看橱窗不买货的小青年。跟我说说,是一张什么明信片。”

他站在冰箱旁勾兑杜松子苦柠檬汁儿,因为他认为这些糖混合物在酒精里增加热量,让他身体超重却保持体形,这顿凑合肚子的星期六晚餐也就凑合过去了,饭后消停了也许会去小跑一会儿;詹妮丝则穿过黑黢黢的餐厅,走到有霉味儿的前客厅,客厅的窗帘拉着,显然还感觉到斯普林格岳母的愤愤之气,伸手把那张明信片拿来了。明信片上有一道白雪坡,一片楔形纯蓝的天空;两个黑色的躬身曲背的人影在那条雪坡上顺着一个接一个的S形滑雪道飞奔。红色卡通字母来自科罗拉多的祝福横排在那片蓝天上,看上去像蓝色的油画。反面是几行熟悉的潦草手写体字,瘪瘪缩缩的,仿佛那孩子把这些字写出来时被挤得难以存身似的,好不容易写出来几句话:

嘿,妈妈和爸爸和奶奶:

这些山让佳济山

相形见绌!不过没有雪,

就是很多很多的草(玩笑)。

一直在学悬挂式滑翔。

活儿教得不怎么样,那家伙是

一个低能儿。宾夕法尼亚在召唤。

我要是把梅勒妮带回

家行吗?她能找到

工作不会有麻烦的。爱,

纳尔逊

“梅勒妮?”哈利问。

“妈妈和我正是为这个争吵呢。她不想让那姑娘呆在这里。”

“她和两星期前一起出去游玩的是同一个姑娘吗?”

“我还在想这事呢,”詹妮丝说。“两星期前的那个好像叫苏或乔什么的。”

“她要是来了睡哪里?”

“咳,要么睡在前面的缝纫室,要么睡纳尔逊的屋子。”

“和那小子睡一起吗?”

“咳呀,哈利,我真的一点都不会吃惊。他都二十二岁了。你多会儿变得这么假正经起来了?”

“我不是在假正经,只是讲点实际情况。两个年轻人到蓝天上玩玩悬挂式滑翔,或者到别的地方游玩,这是一回事,可是让他们带着他们那些麻醉剂和小情人儿到这家里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房子的楼上很不方便,你该知道这点。过道的空间太大,你打个喷嚏放个屁谁都听得见的;坦率地说,只有我们和妈妈住着痛快舒适。别忘了,那小子的收音机在整个中学期间都响到凌晨两点,谁知道他怎么听着收音机睡觉?他那张床是单人小床,我们打算怎么办,为他和那个叫什么梅罗迪的买一张双人床吗?”

“是梅勒妮。我说不准,她总不能睡在地上吧。他们都有睡袋的。我们可以把她安排在缝纫室里睡觉,不过我知道她不会呆在那里的。要是我们也不会的。”她出神的黑眼睛越过哈利注视着过去的时光。“我们把我们的邪火都偷偷摸摸地释放在过道里,或者在汽车的后座上凑合了事,我早想到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们受那种委屈了。”

“我们有孩子,可没有孩子们,”他冷言冷语地说,喝下肚的杜松子酒在里面发挥作用了。他们曾经有过孩子们,然而他们的小女儿贝姬夭折了。那全是他妻子的过错。他的生活状况憋憋屈屈一点不展扬,也是他妻子的过错;每到关键时候她就会成为他的自由的一堵墙。“听着,”哈利对她说,“我多年来一直努力走出这座他妈的压抑的房子,我不想让这个得过且过目中无人的混小子回来缠死我。这些臭小子好像认为这世界存在是为他们服务的,可是我站在一旁等着伺候人早等烦了。”

詹妮丝仗着她乡村俱乐部的棕褐色保护,站到他跟前毫不示弱。“他是我们的儿子,哈利,我们不能赶走他的客人,仅仅因为他的客人在性别上是女的。如果客人是纳尔逊的男性朋友,你不会这么来劲,事实上是因为来人是纳尔逊的女性朋友,你才这样反感呢,而且是纳尔逊的女性朋友。如果来人是你的女性朋友,那么楼上就不会拥挤得让你连放屁都不痛快了。这是我的儿子,他要是想到这里来,我就让他来。”

“我没有什么女性朋友,”他还嘴说。话音听起来让人可怜。詹妮丝是在说他应该有女朋友吗?女人哪,一旦性别说到明处,她们就都变成怪物了。你在她们身上操她们,你是一条毛毛虫,你要不操她们呢,还是一条毛毛虫。哈利大步走进餐厅,把老橱柜突出的框格玻璃震得咯咯作响,冲着橱柜对面又黑又脏的楼梯上面大声喊道:“喂,贝茜,下来吧!我站在你一边!”

一阵仿佛来自上帝的沉默,随后有人下床弄得床吱吱一阵响动,接着有人迈着不情愿的脚步走过楼板向楼梯口走来。斯普林格太太拖着两条疼痛的水肿的腿一边下楼,一边说:“这房子是我的,合理合法,詹妮丝的老爹一辈子操劳挣下的房子,让我们躲风避雨,那个姑娘住一夜都不行。”

橱柜又咯咯颤抖了一阵;詹妮丝走进了餐厅。她针对母亲的口气扯直嗓子说:“妈妈,要是没有哈利和我共同维持这房子,你是对付不了这么大的一个住宅的。这在哈利来说牺牲很大,一个大男人有头有脸却没有自己理直气壮的房子,你没有权利禁止纳尔逊来住,只要他想来,你没有权利,妈妈。”

身重的老妇人哼哼唧唧蹭下楼梯,站在离餐厅地面只有三个阶梯时不下了,停下步来说,声音因为泪水有些哽咽:“纳利,他好的地方我看得很清楚,从心里高兴,从心里爱那个孩子,尽管他长大成人后一点不像他爷爷的为人,和我所希望的也一点不一样。”

老太太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詹妮丝因此更加生气,说:“爸爸如今不能开口说话了,你动不动就把爸爸抬出来当幌子,可是他活着时非常好客,待纳尔逊和他的朋友很热情。我记得,纳尔逊中学毕业时在后院里举行露天烧烤大餐,当时爸爸心脏病已经第一次发作,我上楼去看看对他来说是不是人多嘴杂,太吵闹了,可他却微微笑着说”——她自己的声音里也因为泪水发紧了——“‘年轻人的声音对我的老心脏有好处。’”

岳丈说来就来的推销员式的微笑,兔子依然历历在目。好像弹簧小折刀弹出去却没有发出咔哒的响声。

“在后院进行露天烧烤是一回事儿,”斯普林格老太太说,穿着一双脏兮兮的水绿色胶底帆布鞋吃力地走下了最后三节楼梯,和她的女儿对视着,说:“一个骚女人睡在那男孩的床上是另一回事。”

哈利觉得这话出自一个老妇人之口挺生动的,大声笑起来。詹妮丝和她母亲都是个子不高的女人;如同两个玩具娃娃的头安在了同样的杠杆上,不约而同地扭过两张长着巧克力色眼睛的和薄嘴唇的脸,恶狠狠地看他发笑。“我们不知道那姑娘是不是骚女人。”哈利纠正说。“我们现在只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叫梅勒妮,不叫苏。”

“你说过你站在我这边的。”斯普林格老太太说。

“我站在你一边,妈妈,我站在你一边。我就不明白那小子为什么非要回家来胡闹;我们给足他钱,让他在那里好好念书,我还指望他在这个世界牢牢地站稳脚跟呢。他不应该整整一夏天都在这里混日子啊。”

“呃,又是钱。”詹妮丝说。“你脑子里就只想着钱。当初你除了在这里混日子,你又干什么了?你爸爸给你找了份事儿,我爸爸为你找了另一份事儿,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闯荡经历。”

“我脑子里不是只想着钱,”他趁着老岳母来不及插话前对钱的问题赶紧辩解说。

“哈利不想要他自己的家,”斯普林格老太太跟自己的女儿说。这时候她激动起来,生怕没有让人明白她一脸傲气,脸色变得红一块白一块。“自从上一次你们主动搬出去以来,他经历了那么多令人不快的交往。”

詹妮丝毕竟更年轻,牢牢控制着局面。“妈妈,你对内情什么也不知道。你对生活的阶段根本不了解。你坐在这座房子里,看那些愚蠢的电视竞赛节目,和那些还活在世上的所谓朋友在电话上聊天,然后又坐下来对哈利和我吹毛求疵。你现在对生活一无所知。你没有什么主见。”

“好像在一家乡村俱乐部和小小的富人打打比赛,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来,这就有本钱让你变得有主见了,”老妇人返回楼梯旁,用一只手扶住楼梯端柱的球形把手,仿佛是缓和一下她脚脖子的疼痛。“你回到家,”她接着说下去。“晕乎乎地连给你丈夫做一顿像样的晚餐都不行,却还想把个婊子带到我包揽了全部家务的房子里,全不顾我连站都站不住。在这里陪他们的是我,你开着那辆折篷车只管逍遥去了。人家邻居们怎么看这事儿?人家教堂里的人怎么看这事儿?”

“我不管他们在乎不在乎,我敢说人家根本就不会在乎,”詹妮丝说。“再说了,把教堂扯进来简直可笑。圣约翰教堂的上一个牧师和埃肯罗斯太太私奔了,现在这个牧师同性恋成癖,我不会让我的男孩到他的主日学校去,要是我有那种年龄的男孩的话。”

“话说回来,纳利当初可没有受多少影响啊,”哈利把话往回说。“那小子说过上主日学校让他头疼。”哈利想把两个女人争吵的热度降降温,免得吵得过火伤了和气。他看出来他必须打破这种格局,弄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赶在他把汽油耗尽之前就办妥。外部是明石头,里边是明椽梁,有一间下沉或起居室:这便是他的梦想。

“梅勒妮,”他的岳母说。“这名字叫得像什么?听起来像是带色儿的人。”

“哎呀,妈妈,别把你所有的偏见都使出来好不好。你坐在那里看黑人杰斐逊一家演出咯咯直笑,仿佛你是他们家的一员,哈利和查利把他们所有旧的耗油车推销给了黑人,要是我们可以赚他们的钱,那我们也可以要他们不得不提供的其他东西。”

梅勒妮真的是一个黑人吗?哈利心下问自己,感到一阵惊悸。一个又一个可可色小婴儿。斯基特会无比高兴的。

“再说了,”詹妮丝继续说,看起来突然疲惫了,“也没有人说那姑娘就是黑人,我们就知道她悬在滑道上。”

“要么那个滑雪的是另一个人吧?”哈利问。

“要是她来了,那我走。”贝茜·斯普林格说。“格雷丝·斯图尔在拉尔夫去世后有那么多屋子呢,她不止一次说过我们俩应该搭伴儿住。”

“妈妈,我看这是丢人,是你在求格雷丝·斯图尔收留你。”

“我没有求,搭伴儿的念头是自然地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的。不过,我早等着卖掉房子从这里搬出去,自从他们禁止过境的卡车通行后,邻居相处的价值就一直在上升。”

“妈妈。哈利不喜欢这所房子。”

哈利仍希望把这些波澜平息下去,赶紧说:“我不是不喜欢,真的,只是想楼上的空间——”

“哈利,”詹妮丝说。“你为什么不到外面的花园里弄些我们说过的莴苣来?到时候我们要吃的。”

巴不得的。他巴不得逃出这所房子,躲开这两个女人的死掐,躲开她们的火气。神经兮兮的,她们娘俩互相拿男人的幽灵打仗,岳丈死了,纳尔逊在外混日子,就是他自己在她们娘俩的嘴边说起来也像是一种幽灵,仿佛他没有站在这里似的。日复一日,母亲和女儿同在这一个屋顶下,却不能自然相处。如同洪水必须泄掉或者生长浮渣一样,斯普林格老妇人总是圆滚滚的,手腕和脚脖子看上去像香肠,现在她的脸上又气鼓鼓的,宛如那些电影明星,把腮帮子里塞上棉花,表明他们变老了。她的脸更加胖鼓鼓的,仿佛一枚螺钉拧进去,从她的颅骨边缘扎煞出去,她的眼睛越来越小,詹妮丝尽管在努力保持体形,却朝着同样的方向发展,无法阻止遗传的基因。兔子注意到,在他累得不行时他自己的父亲便时不时会在他自己的脑子里喋喋不休。

苦柠檬的味道在嘴里淡下去,铝菜筛拿在手里得心应手,他下了砖砌的后台阶,走进爽快的空间。他感觉周围的住户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他脑子里的各种声音渐渐静止下来。他周围的深绿色随着傍晚的到来变得湿漉漉的,尽管这种漫长的天气依然明亮,迟迟不肯离去,那光亮从阴影重重的树丛上方照过来让他的眼睛难以适应。蓝天开始变成橘黄色,房顶和屋顶窗把天空划出一道凹槽;这里还有电线和电视天线,远处柔软的部分因为刮擦遭到破坏,几只燕子一如天色向晚时分惯有的活动一样,在连成一片的后院半空中翻飞,院落间只设一道形同虚设的铁丝围栏,或者说一溜蜀葵花,算是财产的分界线。他聆听时可以听得见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或是晚间体育节目,间杂着狗叫,鸟的啁啾声,锤子有节奏的敲击声,在这公共领域显得格外有生气。一群男人打扮的妇女搬进了下边几所房子里,她们出门总是穿着铁掌靴子和工作装,带着修理东西的梯子和锤子,她们能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比如修理雨水槽和地窖门:挺了不起的。他在黄昏中慢跑时有时和她们挥挥手,可是她们跟他没有多少话要说,把他当作另一种人对待。

兔子把他两年前做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小门摇开,走进围栏围起来的长方形菜园子,静静的蔬菜出现在眼前。莴苣长得很好,一边是一排叶子被虫子咬得乱七八糟、秧杆一碰就瘫倒的豆类植物,一边是一排蓬蓬松松的萝卜缨,只是杂草丛生,像车前草啦,马齿苋啦,还有一种开黄白花的夜里长得飞快的肉质草。莴苣拔起来很容易,它的根部不怎么用力就拔起来了,不过莴苣到处都是,他很快就不耐烦了,因为在很短的时间里既要拔起来又要甩掉根上的湿泥土,还得把一把把草束摆放在鸡舍铁丝围栏旁边,垒成一道障碍,防止侵入的野草不断蔓延。在草坪里长不起来的野草,在这里却长势迅猛,朝气蓬勃。种子,造化对它厌恶之极,充当了一个非常残忍的扼杀者。他又想起了他认识的死者,越来越多的死者,还想起了那个活着的孩子,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那么也是某个别的做父亲的,今天来见到了他,软木鞋跟上支撑着两条白光光的长腿;又想到那另一个孩子,毫无疑问是他的,就连他看人的那种很容易受惊的样子也显示出遗传基因,如今威胁说要回来了。兔子掐下那些比较大的莴苣叶子(不过不是那些长在根部硕大无比又硬又苦的叶子),一边窥视他内心的欢迎,欢迎他的儿子的爱心。他没有窥见欢迎的爱心,窥见的却是一团实实在在的焦虑,如同一块一眨眼就从烘干机上掉下来的毛巾。他窥见了上百种记忆,有的栩栩如生,如同照片却没有什么价值,是内心为了它自己的种种理由拍下的快照;有的仅仅是事实,他知道它们都是真实的,但是却没有拍下快照。我们的生命在我们作古之前就已经枯萎了。在威尔勃街那个辛酸的公寓里,他为那个男孩换尿布,和他捱过了几个凄凉的月份,那是一所苹果绿农场主住宅,叫做宾州别墅区新月街26号,而在这里的约瑟夫街89号,他眼瞅着他成为一个中学生,长出了一抹他站在灯光下看得清楚的黄毛胡子,系起了一条束发带,像一个印第安人那样留发而不理发,并且攒起了一大堆摇滚唱片,保存在那间阳光明媚的屋子里,现在哈利就站在这幢房子关闭的窗帘下边。他和纳尔逊一起度过那么多年,把一根松杉柱都转烂了,然而哈利的儿子对他来说却没有他触摸并摘下的皱巴巴的莴苣叶子这么真实。好辛酸啊。谁说的?今天那个在售车场出现的姑娘的平静的眼睛,萦绕在越来越浓的阴影里,一桩秘密来到了他自己麻木的生活里,死亡之神用邻居的锤子的看不见的轻轻敲击来掂量他的寿数:每天他都会少一点对死亡的害怕。他在一个豆秧叶子上盯住了一个日本丽金龟,用指甲啪嗒一弹——大指甲,明显的甲皮月牙儿——啪嗒一声结果了那个彩虹色尤物的性命。死了。

回到家里,詹妮丝嚷嚷说:“你摘的莴苣叶够我们六个人吃的!”

“妈妈哪里去了?”

“她在前厅待着呢,在和格雷丝·斯图尔泡电话。她真让人受不了了。我确实认为她是老糊涂了。哈利,我们可怎么办呢?”

“缓和缓和吧?”

“呃,你说得好听。”

“哎,亲爱的,房子毕竟是她的,不是我们的,也不是纳尔逊的。”

“呃,闭嘴吧。你真没用。”一缕亮光从她的阴暗、醉糊糊的眼睛里倦怠地显现出来。“你不想帮一点忙,”她宣称说。“就是喜欢在一旁看我们娘俩打架。”

整个晚上在电视陈腐的噼啪声和压抑的情绪中煎熬过去了。《等待某个情人打电话》……斯普林格老太太屈尊俯就地来到厨房的餐桌旁,喝了些詹妮丝热过的疙疙瘩瘩的蘑菇汤,吃了点因为在冰箱里存放过久有点水汽的冷切肉和哈利挑拣出来的沙拉,拿着架子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用狠劲儿把门关上,砰然之声传进了四邻的人家,连远处男人打扮的女人们的房子都听见了。几辆汽车在寻找紧缺的汽油,在约瑟夫街上到处乱跑,那种湿轮胎的声音让哈利和詹妮丝感到孤单单的,如同在一座海岛上。为了进晚餐,他们打开一瓶半加仑法国夏布利酒,詹妮丝一次又一次走进厨房把她的杯子加满,等到了十点钟她歪歪扭扭走步的样子令他厌恶。他对人们的许多罪孽都听之任之,可是他对不协调行为却深恶痛绝,认为是一切罪过的孽根,因为没有协调便没有秩序,没有连贯性。在这种状态里,她从厨房出来一路碰撞门框,把酒杯放在沙发扶手上,接着便有一大注子酒从杯子里泼溅出来渗进了毛茸茸的灰色沙发布里。他们一起坐着看完了《星际大争霸》和大部分《恋爱船》,看到这只爱船并非进行一种一帆风顺的航行。詹妮丝又起身去往杯子里添酒时,他把电视节目换到了费城队的比赛。费城队受阻,被博览会队压着打,只得一分,他难以相信对抗的力量悬殊那么大。新闻报道说,在莱维敦哄抢汽油发生了骚乱,人们纷纷乱扔灌满汽油的瓶子;瓶子纷纷爆炸,场面看上去像描写越南或者布达佩斯的老电影,可是骚乱就发生在莱维敦的大马路上,费城的北边。一名示威的卡车司机在电视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壳牌见鬼去吧。在另一个方向,三英里岛泄漏放射性中子,危及马路。明天的天气看样子不错,因为一个大高压气团继续着主导作用,从落基山脉向东活动,直达缅因州。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

哈利从骨子里知道,这么多年来在他身上屡屡发生,只要詹妮丝和她母亲白天发生争吵,又喝多了酒,夜里她一准想云雨一番。他们结婚后的前十年,詹妮丝死活不开窍,在床上有许多事情她都不干,甚至不知道房事干完了,这些似乎是留在兔子脑子里最清晰的东西,但是和查利·斯塔夫洛斯有了一腿后她开了窍,那时正赶上登月旅行,时代的床上样式不断翻新,在那种事情上的死亡状态在她体内复活了足够的东西,她认识到她的那玩意儿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器皿,留着不用也等不来什么完人超人,哈利对此没有怨言。确实,在这种事儿上,倒是詹妮丝对他会怨言满腹了。在卡特上台的早期某个时段,他对床笫之趣虽然一心不贰,却时高时低,现在则真正开始发生信心危机了。他把这种疲软归罪于钱,最终挣到了足够的钱,这让他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还是钱本身,存在银行里享清闲,随时都在缩小其真正的价值,这事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怎么把钱盘活,和别的事情一起发展:费城队,死去的人,还有高尔夫球。自从他们参加了飞鹰俱乐部,他带着满腔热情加入这项运动,却没有从中获得多大乐趣,或者说至少没有带给他什么绝对纯粹的更幸福的感受,他肌肉里蕴藏的力量使不出来,不像他过去打篮球时间或会出现的情形,投篮张手命中,他的肌肉伸缩自如。这种情形好比生命本身,它的展示过程不能强迫,它的内在原则不是随时随地都叫得出名字的。两臂如同绳索,有时他心下对自己说,球杆甩得也相当成功,有时这招不灵了,就转移重心。要么,别架着肩膀,或者,保持角度,是指手腕准备出击时球杆和手臂之间的角度。有时候他认为打球的功夫都在两只手上,然后是两肩,甚至是在两个膝盖上。打球的功夫到了个膝盖上,他就控制不了了。篮球在某种程度上更加依赖本能。倘若你捉摸如何打好高尔夫球只当是想着在大街上行走,那么你就会摆脱束缚,挥杆自如。不过,自如地发力直击或者轻轻的一个切削击球直挺挺地打向标号旗杆,会让他感到无上幸福,如同过去想起某个女人,想象着你和她两个人无牵无挂地呆在温暖的海岛上。

赤条条的,詹妮丝一路碰撞门框,从浴室回到了他们的卧室。赤条条的,她斜腰歪胯地上了床,不管他正在专心地浏览七月份的《消费者报道》,硬把她的舌头塞进了他的嘴里。他品尝到了法国酒味儿,大香肠味儿,还有牙膏味儿,不过他满脑子还在寻思五页纸上印出的罐头起子大范围检测结果的优点和缺点。阳光牌起子在打开长方形和凹下去的罐头时差不多都干净利落,可是在打开咖啡罐时却用力过大,咖啡颗粒会溅洒在柜台上。在别的书页上,各种铁制拉盖的生产存在危险,磁铁吸附太紧,罐头里的东西容易外溅,刀片没有深深地嵌入边沿,一个小塑料插销很快被磨损掉,该型号(艾柯牌C865K型)被鉴定为“不令人满意”。在阅读这些有趣的产品描述当儿,詹妮丝的舌头如同一条急不可待的瞎眼泥鳅拱了又拱,让他恼火。自打进入詹妮丝三十岁年龄段的晚期,她为了避免避孕药更多的副作用早把输卵管除掉,一种邪恶的损失(再想要孩子是永远不可能了)令她的性活动成了一种虚假的兴奋,直通通向歪处捅去。因为他抵制她的亲吻,她的脸向后滑去,她的眼睛变了形,眼光里没有对他的真正认同,只是一汪闪动的液晶,茫然而不友好的欲望。借着他正在看书的光线,他看见了她脖子下方令人厌恶的老化的皮肉,红通通的,紧绷绷的,仿佛烧伤治愈的皮肤。如果他不戴老花镜,已经看不太真切了。“天哪,”他说。“至少等我们把灯关掉啊。”

“我喜欢亮着灯,”她含混不清地坚持说“我喜欢看你满胸的灰毛。”

这话激起来他的兴趣。“灰毛很多吗?”他隔着自己的下巴,使劲看去。“算不上灰毛,只是有点发黄了,不是吗?”

詹妮丝把床单拉到了哈利的腰部,躬身上去一根挨一根检查他的胸毛。她的胸部向下垂着,奶头鼓鼓囊囊凸现出来宛如汉堡包,在他肚上一英寸处摇摆。“你这里灰了,这里也灰了。”她把每一根灰色胸毛都揪掉了。

“哎哟。詹妮丝你该死。别拔了。”他把肚子挺起来,詹妮丝的奶头一下子看不见了,她的胸部压在了她自己脆弱的肋骨上。哈利因为詹妮丝硬挤上来有些生气,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仍然举着那本杂志,一直在努力看上面的有关磁铁的吸附力量的内容,然后把他的脊梁一挺,詹妮丝于是从他的身上滚回了她那边床上。詹妮丝醉得迷迷糊糊,错以为这是性爱逗弄,把他身上的床单向更低的地方拉下,一把揪住他的阴茎一边玩弄一边哼唧。她在浴室里刚刚洗过澡,她的触摸有点冷。《消费者报道》的下一页使用蓝色纸印刷,上面写着:夏季乘凉,一九七九:使用空调还是电扇?他试图把两种方式的好处和不好处的对比情况浏览一遍(空调安装又大又重——电扇轻巧方便;空调使用昂贵——电扇使用便宜,电扇好像占尽了优势),可是又无法让自己从腰下持续反复的抓挠中摆脱出来,因为詹妮丝的手指急不可待,似乎在一遍又一遍问同一个问题,却得不到它们应该得到的回答。哈利一气之下,把手里的杂志扔到了斯普林格老太太睡觉的那堵墙后边。然后更加小心地把老花镜放进床头桌子的抽屉里,把床边的灯关上。

他妻子胡搅蛮缠的性欲一定在和黑夜带来的睡意召唤较劲。这一天真够长的。他六点半醒来,七点起床。他的眼皮已经变得薄薄一层,受不了早来的光线。就是现在,已近午夜,他仍然觉得明天早来的黎明在向他循环过来。他又回想起那个蓝眼睛的尤物儿,看上去就是他和鲁丝的基因的混合体;他由此想起多年前那个他第一次上进式搞颠的鲁丝,对鲁丝的美丽忍不住惊叹“哇呀”,她的身体在外面夏天街灯照进来的光线下凸现出一个长长的下腹部,他的阴茎直撅撅捅进骑在他身上的她那成熟而又成熟的秀美之体,哇呀,这好似一种郁闷的衰落,一次无上光荣的行为已经衰落成这种两个老身子在一起纠缠的败象,一个昏沉沉的,一个醉醺醺的。詹妮丝不停地玩弄他的那话儿,可强扭的瓜儿不甜,那话儿就是不往起坚挺;她的专注灼烧着它,宛如放大镜聚集起来的太阳光照在一小块丝绸上,小孩子们喜欢用这种方式杀死蚂蚁。哈利观察过但是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们生性残忍,总会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很生气,詹妮丝急不可待是以此缓解她正在被遗弃的感受,缓解她和她母亲吵架的不快;他很生气,也许是担心他们的儿子要回来,詹妮丝不让他享有在其中热血涌动的秘密的空间,就像九年级和洛蒂·宾格曼坐在一起上代数课走神时惯有的心潮澎湃,因她有了答案举手之际让他看见了胳肢窝里缕缕黄毛,她的薄棉衬衫紧贴在她胸罩的弹性绑带上,胸罩的粉红色隐约可见。当时他担心下课铃敲响,他就得鸡巴硬硬地站起来。

他决定吮吸詹妮丝的奶头,让自己乘机打起精神,这事儿做来令人难堪。在奶头上稍稍停留一下,你需要在上面停留一下,集聚冲力。他的唾液在詹妮丝黑乎乎一团的身形上反射出点点幽光;他们的床头摆放在两个窗户之间,躲开太阳和月亮的照射,还有一棵很大的紫叶山毛榉枝繁叶茂,把街上的灯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感觉不错。”他不想听见她说这种话。“不错”远没有把感觉说出来。没有强暴和强奸的影子,这种事儿就成了另一种差事,另一种责任。始终想着洛蒂坐在那里渴望着让人来操她。不光是他。她在她的两腿之间保持着一种下流的渴望,正像厕所墙壁上的淫画淫词,那些淫画和淫词也是那些用放大镜把蚂蚁烧死的小青年们写下的,而那些蚂蚁死时会发出小小的悲惨爆裂声,你听得见噗的一声,莫不是姑娘们在叉开两腿时也会发出小小的爆裂之声?洛蒂举起手,她的衬衫扯出了皱褶,全部涌向她那奶头的尖儿上,胸罩的边沿从棉衬衫袖口露出一点,那些细软蜷曲的处女腋毛随即也暴露出来,他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里,想到洛蒂明知故作,他不由得就热血涌动起来。在这样乱抓乱抹急急慌慌的黑暗中,一墙之隔那边斯普林格老太太正在睡梦中打发她的不快,哈利好像不经意中把他那直撅撅的家伙儿塞到了詹妮丝的手里。猛——料。

可是,詹妮丝她自己脑子里也心猿意马,让她那种急切劲儿迟钝下来,她的触摸传达出了这点,触摸得过于粗重了,于是乎在一种自救的孤注一掷的情绪中,他在她耳边嘶嘶说:“嘬吧,嘬吧。”詹妮丝开始嘬,转过背来,她的头沉甸甸地倚在他的肚子上。斜躺在床上,他把一条胳膊伸出去,仿佛准备飞翔的样子,抚弄她的屁股,发觉她屁股的下半部分已经不像过去那么浑圆饱满,屁股瓣之间的阴毛他用手指很容易触摸到。她和斯塔夫洛斯出走期间学会了含玉吹箫,不过她没有把她的头完全埋进去,只是在那话儿的龟头一两英寸的地方小口啃咬。为了让自己保持兴奋的状态,他努力回忆着鲁丝,那声脱口而出的“哇呀”,还有鲁丝曾经深口嘬吸的方式,但是这种努力带来了如许多的细节,他们一起相处数月的内疚、背叛般的被出卖、她的逃离以及一切的一切的最后的酸楚忧愁。

詹妮丝让他的那话儿从她的嘴里滑出来,问:“你在想什么?”

“工作,”他随口瞎说。“查利让我操心。他把自己关照得无微不至,你都不愿意要求他干任何事情。我现在好像差不多一个人在应酬顾客。”

“当然,为什么不呢?你给自己的薪水是他所拿工资的两倍,可他在那里干了一辈子呀。”

“是啊,不过我娶了老板的千金。他本来可以娶到手,可是到底没有。”

“婚姻不是我们的事情。”詹妮丝说。

“什么是?”

“别在意。”

他心不在焉地把她的长发捋来捋去,游过泳的头发很柔软,散落在他的肚子上。“一对小青年今天晚些时候到售车场来了,”他开口和她讲,随后一想又不准备说下去了。现在詹妮丝的性亢奋过去了,他的那话儿却坚挺了,那种心烦意乱的对抗肌肉终于放松下来。然而,詹妮丝,她彻底放松下来,脸靠着他的那话儿便睡着了。“想要我进去吗?”他轻声问,没有得到回答。他把她从自己的胸上挪下来,把她那听任摆布的身体摆成侧卧姿势,这样他们两个并排躺着,他这下可以从后面操她了。他直挺挺入港,詹妮丝似睡似醒地叫了一声“哦”。滑溜溜地进去,他慢慢地往复运动,把床单拉上他们两个的身上。天气还不是很热,用电扇还是空调还没有做出决定,两件电器都塞在阁楼上的什么地方,在落满灰尘的屋檐下面,需要弓腰曲背才能拿出来,他从来就不喜欢空调那种冷气,哪怕在电影院是唯一制冷的设备,被人们认为是一种了不起的享受,吸引你赶快离开闷热的人行道进里边享受,又蓝又绿的“凉爽”二字用冰柱形状印在大门幕上,可是不管多么糟糕他都认为生活在上帝赐予的空气里更健康,让身体调整好了,大自然能够让一切都适应。不过话说回来,像这样的夜晚有些黏糊,楼下的汽车开过,湿轮胎的声音不停,年轻人开着车窗或者车顶窗,你刚要入睡收音机的声音通通通传进来,你的皮肤不管多会儿挨到棉布都会感到刺刺扎扎,一只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他的那话儿坚硬如磐石,插在一个熟睡的女人体内。他抚摸詹妮丝的屁股,紧贴在他的肚皮上的屁股沟必须开始再次轻推,屁股瓣之间的沟以及沟里的那个地方,正和上面的一个奶头儿相对,这些年来他逐渐明白詹妮丝不反对被触摸,而且当她在他身下时他的手在她的屁股下触摸,她还很喜欢。他现在也触摸他自己,核实一下他是不是一直坚挺;他很坚挺,粗大,好似草丛中拔地而起的一棵树,根部的一道道埂儿,她那一对儿黑乎乎的光屁股蛋吞进去又放出来,发出一点黏糊的响声。詹妮丝的身侧凹下去长长的松弛却油滑的弯儿,肋骨顶住髋骨,在他的手尖下晃悠,像海鸥滑翔一般悠闲自在。性爱使她熟睡,黏液让她沉睡不醒。感谢那种粘滑剂呀。“简?”他小声呼唤。“你醒着吗?”他对处于这样不尴不尬的局面并没有不高兴,床上另有一个人清醒你就得清醒地尽责,他思绪的漂流中的一截儿木头。接着那个问题再想,他想起一篇文章名为《如何贷款购买汽车》,从中寻找专业性的理由,虽然令他感兴趣的不是这种东西,他的脑子弄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发现咖啡罐起开时溅出来的咖啡颗粒。詹妮丝打起酣来:好似水下传出来的单一的粗重的喘息声,在某个深度上她的鼻子变成了一架竖琴。在这间因为山毛榉摇曳抖落在天花板上的街灯碎光的屋子里,她的屁股如同黑夜一般庞大,把他从四面包裹起来。他决定把詹妮丝一操到底,他的鸡巴坚硬得要他的命。他的勃起说到底是她的意思。他用力弹掉的日本丽金龟在他的脑子出现,多么优美的典范。夹紧了,梦中的姑娘。他把他的三根指头竖在她的大腿内侧,小拇指抬起来,好像在进行一次计数游戏。他尽量悄悄地使劲,避免弄醒她,但是他目的单一,动作麻利,想法纯粹。高潮让他头皮凝结,心脏停跳,一切在悄悄地发生;好几个月了他都没有来过这样的性冲击。那么,谁敢说他的汽油耗尽了呢?

“我把球打得很好,”第二天中午兔子说。“可是该死的我要是得分就好了。”他身穿绿色的游泳裤,和他的高尔夫球比赛伙伴以及妻子们坐在飞鹰高尔夫球和网球俱乐部的一张户外白色桌子旁边,不过就巴迪·英格尔芬格来说,他的女伴还只是女朋友。巴迪有过妻子,但是妻子离他而去,投奔了一个西切斯特的电话架线工。你能看出来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因为巴迪的女朋友们迟早只有一种遗憾的运气。

“你什么时候得过分吗?”罗尼·哈里森扯足嗓门儿问他,游泳池里的头纷纷转过来看望。兔子认识罗尼三十年了,从来不喜欢他;此公是那种更衣室里炫耀的主儿,总是打上一身肥皂让每个人看,向球队新手展示红肚皮,而到了篮球场上他又用臭汗和肘子乱冲乱撞,分明他没有肌肉派头却拼命作出样子给人看。哈利和詹妮丝加入了飞鹰俱乐部,昔日的罗尼也在那里,在斯库尔吉尔共同基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这个颇为般配的妻子,多年来都在教三年级学生,而且在床上也一定有两下子,因为罗尼张口闭口总是谈论床笫之事,在更衣室里对这个话题更是肆无忌惮。他蜷曲的黄铜色头发中学刚毕业就开始变薄,现在头顶差不多全谢光了,岁月和地位让他褪了几分红润;他眼角到鬓角的皮肤像纸一样,有些发青,兔子不记得他的眼睫毛什么时候变白的。他喜欢和罗尼打高尔夫球,因为他喜欢打赢他,不过赢得不是很多:他有一手长得五短三粗的家伙们惯用的或轻或重猛力甩臂的打法,而在他打得来劲时则往往会打出一个大弧度把球准确地打进树丛里。

“我听说哈利过去是一个了不起的得分手,”罗尼的妻子塞尔玛软言轻语地说。塞尔玛长了一张细长的容易忘掉的脸,仍然身穿一件老式的连体游泳衣,带有皱褶小裙子。她经常在肩上搭着一条毛巾,或者在脚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仿佛用来保护皮肤不让太阳晒着;除了鼻子让太阳晒得红红的,全身都是浅棕的肤色。她的波状的灰褐色头发一缕一缕地在变灰。兔子一看见她就会捉摸她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哈里斯幸福。他感觉得出她的智力,不过女人的智力从来不会让他多么感兴趣。

“我在一九五一年创下了全县篮球联赛的得分记录,”他说,为捍卫自己,而且为了进一步捍卫自己,又说:“高分呢。”

“那个记录早就被打破了,”罗尼觉得非解释一下不可。“是黑人打破的”

“是记录都会被打破的,”韦布·穆尔科特说,态度不偏不倚。“我真弄不清楚,好像这些小伙子跑的英里现在缩短了。在游泳方面,近来他们经常改写记录簿。”韦布是他们固定的四人组合中最老的人,五十出头的样子——一个消瘦的沉思的绅士,做屋顶和壁板承包生意,说话声音平静而粗哑,皱褶把他的脸纵向分割成了窄条,他那两只褐色的眼睛几乎被乱糟糟的琥珀色眉毛遮挡住了。他是一个稳定的高尔夫球手。他唯一不稳定的事情是他已经娶了第三任妻子;这就是辛迪,一个丰满的棕黑色宝贝儿,身上还有上中学的味道,尽管他们已经有两个小家伙,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男孩儿五岁,女孩儿三岁。她把头发剪成了短发,湿漉漉地倒向一边,仿佛扎猛子浮出了水面;她笑起来牙齿看上去整齐得不自然,在她那黝黑的脸上显得白生生的,脸颊最圆的部分有些脱皮的粉色斑点;她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性感的不确定表情,不过她的乳房晃来晃去,在胸罩的三角吊带里颤颤悠悠。她的泳装是那种最露的黑色游泳衣,一两根绳子从脖子后面连接到屁股就要分瓣儿的地方,一条隐约可见的沟缝悬空在黑色的菱形凹陷处。哈利对韦布十分钦佩。韦布总是从容不迫地赶时髦,而且过得很风光。

“营养更好了吧,你们认为不是这个原因吗?”巴迪·英格尔芬格带来的姑娘突然说话,小姑娘家的那种尖细清脆的声音,和她那张瘪进去的脸有点不协调。她是一个形体保健学家,不过她自己的身段却很不怎么样。巴迪带在身边的女孩子让哈利着实领略了独身女人的各种类型——难打交道的小秘书和饭馆女主人;留着头发斑白的马尾辫、扁平的胸部挂满纳瓦霍人珠宝的貌如女巫的今日黄花;还有韦泽街后面相隔一个街区的那些可憎的无窗新办公楼群里胖滚滚的人事助理,她们整天都在把电脑打印稿放进废纸篓里。女人为日常工作所累,她们的腿像粉笔棍儿,她们的脸看去乱糟糟的,仿佛她们斜刺里挨了一下,被一拳打进了三十岁的年龄段。她们让哈利想起一些强盗,扮相很酷却伤疤很大,尽管她们没有戴眼罩。这个姑娘叫该死的什么名字来着?不到半个小时以前她刚刚被介绍过,可是当时大家都仍然沉湎于高尔夫球无暇他顾。

巴迪既然把她带来了,就不能把她完全晾在一边不管,眼看一片沉默,令人痛苦。他见机插话说:“我估摸基本上是训练到位吧。就是二流水平的教练都具备所有这些技术,放在过去却是只有杰出的运动员,你知道,才能摸索出来的。当今之日,杰出的运动员并不杰出,他身后有十几个运动员不比他差。或者她身后。”他用一种圆滑的习惯语说“或者她身后”时,把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瞟了一眼。女权主义别想抓住他的把柄,他在数不清的单身酒吧里落下过话柄被人攻击过。“在有些国家,他们给这些运动员使用类固醇,像饲养菜牛一样,他们很难说还是人。”巴迪带着时髦的钢边眼镜,是那种只有车床工为了不让铁屑迸进眼睛才戴的眼镜。巴迪从事某种与电子学有关的工作,具有这方面的头脑,过于精确。他继续说下去,把话拉回正题上:“就是高尔夫球也一样。帕尔默和眼下的尼克劳斯都被这些谁都没有听说过的小青年挤出了人们的视线,南边的大学克隆他们,你在这次锦标赛上看见了他们的名字,下一个锦标赛就不是他们的名字了。”

哈利总是试图把大家的话概括一番。“记录破了,是因为记录本来存在。”他说。“阿伦不应该进行比赛了,他们把他留在那里只是因为他能打破鲁斯的记录。我记得在中学五分钟跑完一英里就是奇迹。现在呢,女孩子们都做得到了。”

“真是不可思议,”巴迪带来的姑娘说,这个话题显然是她挑起来的。“谁都说不清人的身体能做到什么。我们在座的女人现在都能出去抓住前保险杠把一辆汽车提起来,只要我们有明确动机的话。比如说车轮下面轧住了我们的一个孩子。你随时都能看见有关这样的事故,对医生进行训练的那家医院在报纸上登载了相关统计数据。我们才使用了我们肌肉力量的一半。”

韦布·穆尔科特起哄说:“听见了吧,辛?汽油加油站全都关门了,你可以把奥迪车提回家里了。不过说正经的,我对那些精通十几种语言的人一向刮目相看。如果脑子是一台电脑,想一想需要多少那种灰色的细胞吧。尽管脑子里好像还有更多的地方。”

他那年轻的妻子举起手来从头发上拧下一些水来,只是头发短得几乎抓不住。这个动作让她的湿漉漉的黑色小泳罩里奶头向上多少提上去一点,把每个直愣愣的奶头的形状显露出来。一条毛巾搭在她的腰间,仿佛是要挡住哈利对她的腿旮旯儿想入非非。哈利明白,他对巴迪带来的姑娘感到厌烦,不仅是因为她下巴上和脑门儿上长了小脓包,她大腿上也长了小脓包,而且是在内侧的上边,好似某种花柳病。她是叫乔治妮?还是杰拉尔丁?她继续用又尖又急的声音说:“还有瑜伽大师,他们能把自己提离地面,或者回到几千年前。埃德加·凯斯示范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我不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太令人痛苦了,可有瑜伽功的人只是使用我们大家都具备却从来没有开发出来的人体力量。你们都应该读一读《西藏亡灵书》。”

“真的吗?”塞尔玛·哈里斯不以为然地问。“谁是作者?”

现在沉默在他们一群人中真的蔓延开了。游泳池里荡起一阵碧波晃动,在他们脸上掠过鬼影浮动般的折光,一个孩子游泳时大口喘气声传过来。然后,韦布善解人意地说:“现在讲得更接近实际情况了,我们家最近可算见怪不怪,大长见识了。我买了一架SX-70宝丽来‘陆地’系列一次成像照相机,为小家伙们花点钱,结果我们大家都被迷上了,简直太神奇了,眼看着照片一会儿就冲洗出来了。”

“那种东西,”辛迪说,“就是这样把照片吐出来的。”她扮出一张斗鸡眼的脸,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嘞嘞嘞甩得直响。在场的人都笑了,而且大笑不止。

“《消费者报道》介绍过宝丽来照相机,”哈利说。

“变魔术一样,”辛迪和大家说。“韦布真的产生了兴趣。”她龇牙咧嘴时满嘴牙看去又粗又短,健康的牙床像孩童般低矮。

“我的杯子怎么空了?”詹妮丝问。

“输家买酒,”哈利几乎在喊叫。多年前,这样的高声呼叫是男人群体里特有的现象,可是现在男女在电视上看多了啤酒广告,知道这一套如何进行,吵吵闹闹,大呼小叫,过周末,在酒吧,在烤肉架旁,在沙滩上,在日光甲板上,或者山脚下。“赢家买过第一轮酒了,”他多余地叫喊,仿佛置身陌生人或者没有记忆的人中间,与此同时好几条胳膊向女招待纷纷挥舞起来。

哈利的小组输掉了分段赛,不过他认为是他的搭档的过错。巴迪是一个失误百出的艺术家,哪怕他打出两杆好球,他近穴击球还是需要三次才能把球推入洞穴。哈利呢,如他说过的,能把球打得很好,虽然打得不总是很直:两臂像绳子,向下慢慢甩,盯住球看,把球看得像是膨胀了。他用一个小鸟球结束了漫长的每洞五次规定击球次数的比赛,球场上风刮不断,那条小溪边长满水田芥,沙质橘黄色滩地几乎连着俱乐部会馆的草坪;那杆漂亮的好球——长距离推球入洞后洞穴里传出咯咯的响声——抵消了许多双倍的标准杆数,他自己的全能和不朽一下子变得无可争议,闪烁的氯化水看见了,他同伴的一张张晒黑的脸和身躯看见了,连佩马奎德山阴影浮动的山侧都看见了,因为山林在这里才居高临下地俯视修建平整的一条又一条的平坦球道。在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觉得他与这座城市亲如兄弟。佩马奎德山只是新近才被开发出来;两个世纪以来,佳济山在布鲁厄市区的迅速发展中独领风骚,附近这座山却地貌依旧,即使不能说荒山一座,却也算得上陌生而凶险的去处,疗养宾馆纷纷关闭并焚毁,只有徒步旅行者和情侣以及逃犯才敢涉足。飞鹰(这个名字也许是根据一种雀鹰叫的,第一个测量员看见了这种鸟,图吉利取了它的名字)俱乐部的开发者们购买了三百英亩便宜的地势较低的山坡;推土机把第二层生长灰土、杨树、山核桃树和多花狗木推进泥泞的低谷,开拓高尔夫球道和台阶式网球场,人们见了都说这个俱乐部也许会失败,因为这个县已经在城南为医生和犹太人修建了布鲁厄乡村俱乐部,在北边十英里处修建了图尔佩霍肯俱乐部,大卵石墙和高高的熟铁围栏专供古老的拥有工厂的家族及其律师们享用,而在农场附近有好几个九穴公共高尔夫球场为农场主消遣。然而,一个年轻的中年阶层崛起了,他们来自零售生意、服务行业和新技术的软件业,他们不指望身穿制服的酒吧服务生伺候,不需要幽静的玩牌室,也不在乎飞鹰俱乐部的预制件建成的俱乐部会所和自己动手打扫的网球场;在他们看来,休息室齐墙根铺上了涤纶地毯,已经算得上奢侈,而水泥地过道有一台可乐出售机,看上去如同老朋友。他们高高兴兴地整个夏天在尚不完善、不完整的球道上按冬季的规则打高尔夫球,一年掏五百块钱,现在仅涨了五十六块,就可以享尽他们的所有优惠,另外在小额账单上还有利可图。弗雷德·斯普林格多年觊觎加入布鲁厄的图尔佩霍肯俱乐部,因为他知道图尔佩霍肯俱乐部如同红衣主教学院一样难以企及,却到底还是没有加入进去。现在他的女儿詹妮丝穿一身白色运动衫,花销签单记账,完全像向日葵啤酒公司和弗兰肯豪瑟钢铁厂的女继承人一样。活脱一个杜邦了。在飞鹰俱乐部里,哈利体会锻炼,感到清洁,有人疼爱;在这张桌子前,他是块头最大的人,把手一抬,就见一个身穿墨绿色衬衫和白色与绿色相间的裙子的餐馆制服的姑娘,在这个到处短缺汽油的星期日下午,赶过来续订啤酒。姑娘没有问哈利的名字;常来这里的人知道这个规矩。姑娘的名字别在她的衬衫口袋上:桑德拉;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细腻,很像他的女儿的皮肤,只是矮一点,可是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的半老徐娘已经在她的脸上隐约可见了。

“你相信占星术吗?”巴迪带来的姑娘没头没脑地问辛迪·穆尔科特。没准她是一个同性恋女子,难怪哈利记不住她的名字。那是一个与同性恋沾边儿的名字,不是格特鲁德。

“我不知道,”辛迪说,惊讶得两眼大睁,在晒黑的肤色映衬下显得非常白净。“我有时在报纸上看看有关星象的文章。有些东西报纸上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不会是蒙人吧?”

“不是蒙人,占星术是古代的科学,算得上是最古老的科学呢。”

这个话题让辛迪一时难以适应,哈利见了不痛快,于是转身问韦布昨天夜里观看费城队的比赛没有。

“费城队死定了,”罗尼·哈里森插话说。

巴迪则说出了统计数字:他们在过去的三十四场比赛里,输掉了二十三场。

“我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辛迪对巴迪带来的姑娘说,声音很低,哈利不得不竖起耳朵听。“神父说这种事情是撒旦在作祟。”她说这番话时用手指摩挲着她戴在脖子上的那枚小耶稣受难十字架,吊链很细,没有在她晒黑的皮肤上留下印迹。

“博瓦缺阵让费城队损失惨重,”韦布中肯地说,拿起另一根烟竖在他那张多皱褶的脸前,他的上嘴唇自动配合着向上翘起,像一头骆驼一样。他下午打了八十四杆,有三杆打进了击球区。

詹妮丝正在问塞尔玛在哪里买到那件新潮的游泳装。她一定喝醉了。“你在克劳尔百货店再也找不到那种样式了。”兔子听见她说。詹妮丝身穿一件老式的上下分离的蓝色两件套泳装,肩上搭一件披风似的白色羊毛衫,是买来和她的网球运动衫配套的。她手里拿着一支香烟,韦布·穆尔科特探过身去用他的绿松石丁烷打火机给她点烟。她还不算特别糟糕,哈利想,记起来他如何在她睡梦中就把她搞颠了。或者那只是一种假相,因为她好像呻吟了,而且后来就停止打鼾了。与塞尔玛的没有生气的灰不溜秋的肤色相比,詹妮丝的体形有活力,有棱角,她探过身子去接火时膝盖的骨头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她用一种惯有的优雅姿势把香烟点着了火。韦布尊敬她,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千金嘛。

哈利一时出神,想象他自己的女儿这个下午在城外乡下的什么地方。做一些晚餐杂事,喂鸡返回家来或者诸如此类的杂务。在乡间,星期天过得与平常没有什么差别,动物们不懂得过节假日。今天上午她到教堂里去了吗?鲁丝不喜欢那一套。他一点想象不出鲁丝在乡下什么样子。在他看来,鲁丝是城里人,布鲁厄那些结实的红砖房才是她应该住的地方。啤酒来了。感谢的叫喊一声接一声,像啤酒广告上的吆喝声,可辛迪·穆尔科特决定再游一圈儿喝啤酒。辛迪站起来了,她的大腿后侧印出来一些方格印子,她那过于省布的黑色泳装臀部,仍然湿漉漉的,紧紧贴在两道薄薄的弧形上,多少往上一点便是她的脂肪陷进去的两个对称的深窝,像小小的漩涡一样;这景象令哈利眼花缭乱。他过去不是也带着鲁丝去过西布鲁厄的公共游泳池吗?难忘的日子啊。压在湿毛巾下的草散发出一股味道,在瓷砖游泳池的旁边的树荫下蔓延。坐在刷了亮漆的铁丝椅子上,只要你没有坐垫,便会在你的大腿后边坐出格子图案的印子。佩马奎德山在迫近。太阳在城市尘烟上空渐渐变红,在高高的树梢映出金边,镶在佩马奎德山顶像一列鬃毛,延绵起伏的树林像厚厚的地毯覆盖着山顶和球场之间的地带,树林中的每棵树之间的黑凹影因此显得更深。远处那第十一条球道上,人们还在择路而行,看去像虫子在活动。哈利两眼看着远处那些情景,辛迪拍水而入,几点溅起的水珠凉飕飕地落在哈利的裸露的胸上,感到非常清爽,像太阳照暖的佩马奎德山。他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一些词儿来:我昨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要是有你那两条漂亮的腿就好了,”罗尼的相貌平平的妻子对詹妮丝说。

“呃,看你说的,你还有一个好腰段呢。让人肉麻的中年体态,我就是这种样子。哈利说我是一根腌菜。”咯咯咯。开始她咯咯地笑,接着她开始笑得东倒西歪。

“他像是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对着天空说:“我昨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

“开除欧扎克,”罗尼仍在大声地说球赛的事儿。“他让球队丢尽了脸,把球队的士气丧失了。除非他们把欧扎克赶走,换走罗斯,费城队必——死——无——疑,死定了。”

“我在听你讲下去呢,”巴迪带来的可怖的女朋友对哈利说,这下他不想说也得说了。

“咳,就是巴尔的摩一个医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说他在高尔夫球场上用球杆打死一只鹅,惹上官司了。”

“拿着赶鹅棍在球场上打高尔夫啊,”詹妮丝咯咯笑起来。有一天他会用一块大圆石头把她的脑壳儿砸瘪,说不定会让他得到莫大的乐趣。

“你在哪里听到这事儿的,哈利?”韦布·穆尔科特问他,插话虽晚但是很客气,长长的脑袋歪向一边,一只眼闭着躲避香烟冒起的烟。

“昨天在收音机里,回家的路上。”哈利回答,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说到昨天,”巴迪趁机插进来,“昨天我看见汽油队伍排了五个街区那么长。从灰街和第四街的角上那家萨纳克加油站排起,顺着第四街排到巴顿伍德街,巴顿伍德排到第五街,第五街又排回灰街,随后在灰街另一边又排起新的队伍。他们还专门有人指挥维持呢。我真不敢相信,汽车还在往后边排呢。五个他妈的街区长啊。”

“有一个取暖油大经销商是我们的一个客户,”罗尼说,“他说他们有的是原油,就是他们决定让加油站拥挤起来,多省出一些取暖油。一原油人。在他们的记录里,冬天已经登记在案了。我问那个家伙这对普通开车人会造成什么结果,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他可以拼命节省,别每周开车到泽西海岸度周末啊。’”

“罗尼,哈利在等着给我们讲故事呢,”塞尔玛说。

“故事有什么好听的。”罗尼说,这时他很想让大伙儿的注意力在他身上,让这出滑稽剧演下去。阳光照在山上。第二杯杜松子酒在哈利的体内发挥作用,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他喜欢这群人,他的群体,还有其他桌子旁边的人群,想让谁过去就让谁过去,和他们的人掺和在一起,大家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孩子们在游泳池里,哪怕那个黑酱色一样的救生姑娘只顾噗噗地吹口香糖气泡,玩忽职守,也还有人救生。他喜欢一切都是赊账娱乐这一事实,俱乐部在每月十号才一次性收费。

现在他们开始对他好言相劝。“讲一讲吧,哈利,别卖关子拿架子了。”巴迪带来的姑娘说。她现在对他直呼名字了,他也只好想一想她的名字。格雷琴。金格。也许那些实际上不是她大腿上的小脓包,只是巧克力或者毒橡树的过敏疹子。她看上去是过敏体质,那正瘪进去的脸,像是她有呼吸麻烦。缺点多多呀。

“就这样,这个医生,”他只好接着讲下去。“因为在高尔夫球场上用高尔夫球杆打死了一只鹅,惹上了官司。”

“什么杆?”罗尼问。

“我早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哈利说。“如果你不问,也总有人会问的。”

“我还以为是用障碍球棒正好打在了它的喉咙上了。”巴迪说。“那会一下子把它的脑袋削掉的。”

“障碍球棒把子太短,你没有办法距离鹅那么近。”罗尼争辩说。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判断距离。“我估计障碍球杆也就五英寸甚至四英寸。喂,哈利,在打第十五穴时,我在那个沙坑另一头对付麻烦球使用的那个五英寸铁杆怎么样?沙坑够深够麻烦的吧。”

“你挪动了球,”他说。

“怎么说?”

“我看见你把球挪动了,自己骗自己。”

“让我们把话说明白吧。你是说我欺骗人了。”

“差不多吧。”

“我们来听听那个故事吧,哈利,”韦布·穆尔科特说,一边点上另一根烟,让他的耐性有点戏剧性。

金格说他拿架子差不多说对了。塞尔玛·哈里斯透过那副大棕色太阳镜盯着他看,实际上心不在焉。“就这样,医生的辩护明确地说他用高尔夫球击中了那只鹅,伤得很重,他不得已结束了它的痛苦。然后播音员说,当时听起来装腔作势,那是一个女播音员——”

“等等,亲爱的,我没有听明白,”詹妮丝说。“你是说他向那只鹅扔了一个高尔夫球吗?”

“哦,我的天,”兔子说。“我真后悔开始说起这个话题。我们还是都回家吧。”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詹妮丝说,看上去很热衷的样子。

“他没有扔高尔夫球,那只鹅也许在球道上,旁边有水塘,那个医生发球或者干别的什么——”

“是他第二次击球,把它打中了。”巴迪说。

巴迪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友环视一下,用她那装嫩的小女孩的声音说:“鹅允许到高尔夫球场吗?我的意思是说,这话也许愚蠢,我在球场使用的巴迪的第一根高尔夫球棍——”

“你把那个称为高尔夫球棍吗?”罗尼打断她的话说。

巴迪和众人说:“我在什么报纸上看见阿拉斯加一个高尔夫球场上,驯鹿到处乱跑。也许是在瑞典什么地方吧。”

“我听说缅因的高尔夫球场上有驼鹿,”韦布·穆尔科特说。渐渐西斜的太阳在他拧起的眉头间照出红光。他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也许他也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因为他语无伦次地接着说:“难怪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瑞典的高尔夫球运动员。你们只听说过比约恩·博格,还有这个滑雪选手斯滕马克。”

兔子决定把话说穿算了。“就这样,播音员说:‘是安乐死还是极端残忍的谋杀?’”

“哎哟,”有人叫了一声。

罗尼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说:“也许最好是用四英寸木杆更好,把那只鹅赶离你的左脚边。”

“谁都没有听出来这故事到底在说什么,”哈利不满地说。

“我听出来了,”塞尔玛·哈里斯说。

“我们都听出来了,”巴迪说。“我感到无比心痛。”他接着说,在他那副钢边眼镜后边表现出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这时那些女人才对他的话严肃起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对那只鹅表示一丝一毫的同情,我是说没有一个人。”

“却有人很有同情心,把那个医生告到法庭上去,”韦布·穆尔科特一针见血地说。

“我自己也看出来,”巴迪严厉地抱怨说。“在一群人中,人们装得多么自由多么宽容,其实连一只鹅也容忍不了啊。”

“谁,我吗?”罗尼说,声音突然高起来,像一只鹅在叫唤。兔子讨厌这样的幽默,可是别人似乎很欣赏,包括那些女人。

辛迪从游泳池里带着一身水返回来了。站在那里,游泳装有一点歪,她把泳衣整理好,在众人的笑声中脸红起来。“你们是在说我吗?” 那个小十字架在她的喉咙的凹坑下面闪烁。她的两脚站在游泳池边的石板上显得苍白。不可思议,脚的背面竟会苍白成那样子。

韦布从侧面搂着他妻子的宽大的胯部抱了抱。“不是的,亲爱的。哈利在给我们讲一个幽默的鹅故事。”

“给我讲一讲,哈利。”

“现在不行了。大家都不喜欢,韦布会讲给你听的。”

身穿绿白相间的制服的桑德拉朝他们走过来。“安斯特朗太太。”

这个称呼吓了哈利一跳,仿佛他的老母亲又活过来了。

“是我,”詹妮丝实事求是地回答。

“你母亲给你打电话来了。”

“𡂿,老天爷,有什么事儿?”詹妮丝站起来,稍稍摇晃了一下,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把沙滩浴巾从椅子背上取下来,没有穿着泳装就离去,而是把浴巾围在腰间,穿过几十个人走向俱乐部会所。“你认为会有什么事儿?”她问哈利。

他耸了耸膀子。“也许她想知道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大香肠吧。”

这样的挖苦,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那个可怖的女朋友吃吃地笑起来。哈利想到韦布从旁搂抱辛迪的胯部,不禁感到惭愧。只要你不注意,这群人会拿婚姻当儿戏的。他不想表现得马马虎虎。

詹妮丝毫不示弱,问:“亲爱的,我离去的工夫你可以给我再叫一份汤力伏特加吗?”

“不。”他转而又把口气缓和下来,“我会想着这事儿的,”然而,在场的人还是听出了不和谐的东西。

穆尔科特夫妇商议几句,认为是离去的时候了,他们在家里有一个十三岁帮他们照看小孩的,是邻居家的孩子。太阳光照亮了韦布的眉毛,也照亮了辛迪大腿上的鸡皮疙瘩竖起的汗毛层。她身上没有任何毛巾缠绕,她悠闲地走向女更衣室去换衣服,她那苍白的脚在灰色的石板上留下了湿印子。等啊,等啊,星期天过了,周末想留是留不住的,一小口金黄色的啤酒残留在杯子里。铁丝椅子散放在周围,透明的桌面上留下了饮料奇形怪状的发条圈儿一样的痕迹,在西下的阳光折射下清晰可辨。詹妮丝的母亲会有什么事儿呢?她从一个更黑暗更老朽的世界给他们打来了电话,他记得这个世界,但是却只想留在记忆里,那是一个前客厅常挂窗帘、缺少新鲜空气的世界,一个堆满煤筐、故意拉上遮阳窗帘的狭窄的房子的世界,在那里,农场主在土地上辛勤劳作,安装工为城市辛苦奔波。而在这里,干干净净的儿童从水中一下子冒出来在空气中打冷战,他们的母亲立即把毛巾递过去。辛迪的毛巾挂在她的空椅子上。变成辛迪的毛巾,让她坐在上面:这个念头让兔子感到嘴干舌燥。把你的舌头伸进去,能伸多深伸多深,她的阴毛便会把你的鼻子蹭得痒痒的。那个腿旮旯儿里没有粉刺疙瘩。美妙的地方。他往上看,看见树木蓬乱的山肩还沐浴在太阳下,尽管椅子正在把太阳照下的影子拉长,菱形格子图案落了一地。巴迪·英格尔芬格低声地在和韦布·穆尔科特说话,愤愤不平的口气没有讽刺的意思:“有时候不妨问问你自己,谁能从通货膨胀中得到好处。欠债的人得到好处,社会的累赘得到好处。政府从中得到好处,因为用不着提高利率就能多收税钱。谁得不到好处呢?口袋里有钱的人,能够付得起账单的人。正因为这样,”——巴迪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咬牙切齿了——“那种人就像红脸印第安人一样消失了。为什么我应该拼命工作,”他问韦布。“就是为了钱从我口袋里掏出去,让那些不干活儿的人装进口袋吗?”

哈利在看着山沿儿自个儿想心思,看见云彩像一团蒸汽往上升。仿佛处于被驱动的运动中,佩马奎德山把夏日的天空和太阳劈开了,尽管游泳池边现在进入了阴影里。塞尔玛在兴致勃勃地和那个女友说话:“占星术、看手相、精神病学——我都相信。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帮助你渡过难关,都应该相信。”哈利想到了他自己的父母亲。他们本应该属于一个俱乐部。生活得充满冲突,妈妈和邻居经常发生争吵,爸爸和他的工会跟拥有那家印刷厂的人不共戴天,因为他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他们两个都对几门试图走动的亲戚冷言冷语,而他们四个人,爸爸、妈妈、哈西和米姆都和这个世界作对,对任何高攀朋友和寻求外界朋友附带的罪过都很反感。别相信任何人:安迪·梅隆不相信任何人,我不相信任何人。亲爱的爸爸。他从来没有从底层摆脱出来。兔子晒着那个记忆中的老世界的暖儿,富了,歇了。

巴迪的声音仍然在骂骂咧咧,发泄愤愤不平的情绪:“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就进了某些人的口袋里,钱没有蒸发掉。那些大家伙们就是这样发达起来的。”

一张椅子刮响了地面,兔子感觉韦布站起来了。他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粗重沙哑,不乏幽默,寻求安慰:“依我看,让自己成为一个大家伙是唯一的回答。”

“哦,没错。”巴迪说,知道他正在被抬高。

一个小黑点,一只鸟,也许就是寓言中的那只鹰,不,从没有煽动的翅膀看应该是一只秃鹫,在山的参差不齐金绿色光边映衬下翱翔,一会儿在山顶上像柯达幻灯片的一个斑点,一会儿冲到山下无踪无影,一块青色的胀鼓鼓的云团舒展开来,越展越长,浩浩荡荡。另一只椅子也刮响了石板地面。他的名字,“哈利”,有人脆生生地叫起来,是詹妮丝的声音。

他最后放低目光,不再注视那高空的辉煌景色,他的眼睛调整的瞬间,他的脑门儿疼了一下,一小阵儿动脉的隐痛;也许就是这样微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世人就开始了他们的死亡,有些人像猫儿打滚一样慢慢死去,有些人像被鹰袭击一样一眨眼就完了。癌症,冠心病。“贝茜有什么事吗?”

詹妮丝的语调显得气短,多少有点发蔫儿。“她说纳尔逊来了。带着那个女孩子。”

“梅勒妮吧,”哈利说,很高兴还记得这个名字。记忆一经唤醒,连巴迪带来的那个女友的名字也想起来了。“很荣幸见到你,乔安妮,”他用分手的口气说,与她握了握手。留下一个好印象。留下他的影子。

哈利开着詹妮丝的野马车折篷车回家,车顶敞开,空气迎面吹拂着他们,给人一种紧急而危险的风驰电掣的幻觉。他们的话一出口就被吹掉了。“我们她妈的怎么对付这个孩子呢?”他问她。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詹妮丝的黑发向后吹去,看去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两只眼睛在疾风的面前眯了起来,上嘴唇翘起,一只手在耳边紧紧地按着她那飘拂的头巾,防止风吹掉了。《郎心如铁》里的利兹·泰勒。连她眼角的鱼尾纹看上去也别有风味。她穿着那身网球运动衫和白色的开司米羊毛衫。

“我是说他要找工作还是干别的什么?”

“得了,哈利。他还在上大学。”

“他不像上大学的样子。”他觉得恨不得大喊大叫几声。“我他妈的没福气,没有上成大学,可是上了大学的家伙们混日子,在科罗拉多空中滑翔呢,天知道把他们的父亲的钱大把花光后会有什么结果。”

“你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再说了,时代不同了。现在你要对纳尔逊好一点。你让他经历了那些事情之后——”

“不只是我吧。”

“——他经过那些事情之后,他还想回家来,你应该知足。知足一辈子。”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我近来活得太滋润了。”

“别不讲道理,”詹妮丝说。

这话是说,她倒是讲道理了。不过,他们好好坏坏拉扯不断,其中一点总是她的混乱和他的混乱保持同步。风呼呼向后吹去,他感觉到一种害怕的短暂的爱,对某种没有名头的东西的爱。是对她吗?他的生活吗?这个世界吗?从佩马奎德山的方向开车过来,角度开阔,你看见佳济山的山腰自治区和你开车从布鲁厄方向过来所看见的大不相同:那个旧盒子工厂是一座带有又长又斜的窗户的平面建筑,向下一直延伸到了那道送到地下发电的干瀑布旁边,锥形铝杆上的那些新的超高的艾克森和美孚石油公司的广告牌,沿422道路处处可见,像来自太空的天线那样怪模怪样。城市那些鳞次栉比的窗户在把阳光填满山谷的太阳里燃烧成了桔红色,从这个角度看去,非凡的气势聚集在路德教堂的沙石尖顶上,兔子曾在那里上主日学校,执拗的老弗里茨·克鲁本巴赫在课堂上谆谆教导说,对有信仰的人来说,生活没有惧怕,然而对没有信仰的人来说,生活没有拯救,没有安宁。没有安宁。一个牌上说:密集居住区。野马车慢下来,哈利心血来潮,对詹妮丝坦白说:“我昨天晚上跟你起了个话头,那对年轻人昨天到售车场,那个姑娘让我想起了鲁丝。姑娘也正好是这样的年纪。倒是更苗条一点,和鲁丝说话的样子不大一样,可是哪里总有些东西相像,我不知道。”

“都是你胡思乱想的结果。你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吗?”

“我问了,可是她不愿意说。她对名字反应也很机警。有点卖弄风情,却不给你一点染指的机会。”

“所以你就认为那姑娘是你的女儿。”

听话听音,他这时知道他根本不应该坦白。“我没有说真的就是。”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在告诉我,你对那个二十年前跟你鬼混的婊子仍然念念不忘,现在你和她弄出一个亲爱的小东西。”他瞅了她一眼,詹妮丝一点伊丽莎白·泰勒的影子都没有了,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皱褶很多,仿佛怒气中烧把她烤焦了。艾达·鲁皮诺。她们都到哪里去了,所有这些自命不凡的好莱坞悍妇?进了城,在杰克逊街斜插到中央大街的那个街角,多年来只有一个停车站,前年自治区议员自己的儿子撞上站牌后,自治区在牌子上安装上了灯光,大多数情况下不停地闪光,闪黄光这边放行,闪红光另一边放行。他踩了车闸,向左边拐去。詹妮丝随着拐弯倾斜过来,嘴快靠到了他的耳朵上。“你疯了,”詹妮丝大叫起来。“你总是想要你没有的东西,而不是你已有的东西。心里想着那个姑娘,装模作样,喜形于色,那个姑娘根本不存在,可你真正的儿子,和你妻子生养的儿子,这时正在家里等着,你却说你倒希望他在科罗拉多待着别回来。”

“我的确希望那样,”哈利说——只要多少转移一下刚才的话题,什么话都行。“你弄错了,我不想要我所没有的东西。我很喜欢我所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的麻烦在于,你害怕有人会从你那里把它抢走。”

“得了,那个人总不会是纳尔逊吧,他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只是一点点爱,他没有得到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父亲。”

为了在见到斯普林格老太太之前他们能把争论告一段落,他放慢车速拐上杰克逊街,行走在槭树和七叶树枝叶搭连的阴影下,让人觉得比实际时间晚了一些。“那孩子对我怀恨在心呀,”他温和地说,且看这话会带来什么反响。

这话又把她激怒了。“你开口闭口说这种话,可是这不是真的。他爱你。或者说他爱过你。”天空透过层层叠叠交叉的树梢照下来,一种很不同的光亮,在他们的脸上手上忽闪忽闪的,像飞蛾一样。她用愠怒的半安慰的语调说:“有一件事情是明确的,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起你那个亲爱的私生女儿。这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念头。”

“我知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提起这事儿。”他把他们两个人错当成一个人了,把他独自一人驱之不去的心思向她和盘端出了。结婚的人常犯的一个错误。

“恶心透了!”她喊叫说。

“我再也不提这事儿了,”他保证。

他们缓缓开进约瑟夫街,街角那个消防灭火栓仍然穿着那身红白蓝三色小丑套装,那是三年前的六月学校的孩子为庆祝二百周年涂抹上去的,已经褪色了。他对她新添了厌恶情绪,客气地问:“我把车开进车库里吗?”

“停在车库前边吧,纳尔逊也许要用。”

他们走上前台阶时,他的两只脚感到沉甸甸的,仿佛这个世界增加了新的重力。他和那小子多年前产生了过节,兔子为此已经原谅了自己,可是他知道那小子从来没有原谅他。一个名叫吉尔的姑娘在哈利的房子烧毁时死于非命,纳尔逊和那姑娘发生了恋情,像爱恋着一个姐姐。至少像一个姐姐吧。但是日积月累,活着的人把事情修补起来,数不清的更多的事情和死者混为一谈,疾病雪上加霜,要怪只能怪上帝,因此情况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悲伤,更多的时候仿佛吉尔只是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那里的人口在增长。吉尔要是活着现在二十八岁了。纳尔逊今年二十二岁。想来不易,所有的过错都得由上帝来扛着。

斯普林格老太太的前门很紧,猛推一下才打开了。起居室里很暗,家具本来很拥挤,行李袋把起居室堆得凌乱不堪。一个寒碜的花格子行李箱,不是纳尔逊的,放在楼梯的平台上。说话的声音从日光浴室传过来。这些声音减轻了哈利的重力,似乎对传遍世界的宇宙就要灭亡的谣言进行了反驳。他向那些声音走去,穿过餐厅,又穿过厨房,进入日光浴室区域才意识到他自己有些喝多了,行动不够小心,身体超重,脚步发软,成了一个粗俗的目标。

紫叶山毛榉树叶在日光浴室的帘子前团团簇簇。一张张脸和一个个身子从铝架尼龙坐具上站起来,连同调低的电视的声音,像爆炸的烟云。人到中年,越来越多的时候,这个世界向他袭来,像出了毛病的电视机上的图像,又像睡觉前脑子里出现的那些图像,我们只有仔细辨认才知道是什么,仔细辨认却一激灵吓醒了。那个姑娘赶紧站起来,鬈曲的头发,健壮结实,只见脑袋中间一带两只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红宝石一样的酒窝荡起的微笑,从世纪之交的情人节卡片上袒露出来。她穿着一条已经饱经磨难满目沧桑的牛仔裤,一件丢掉一些闪光饰品的绣花印度衬衫。她握手时让他感到吃惊,手心汗津津的,有点颤抖。

纳尔逊懒洋洋地站起来。他常有的失魂落魄的表情挂上了一层登山运动员的晒黑的肤色,看上去比过去瘦了,肩膀宽了。脱了一些小狗崽儿的样子,更像一只癞皮狗。在科罗拉多或者肯特的什么地方,他把头理成了短发,从中学时代起他一直长发披肩,这下他换成了庞克发式。“爸,这是我的朋友梅勒妮。我的父亲。这是我的母亲。妈,这是梅勒妮。”

“很高兴拜见二位,”那姑娘说,脸上一直堆满欢快的红红的微笑,仿佛这几个平常的词儿是逗笑的包袱,是一个小杂技动作的前奏。正是这句话,她让哈利一下子想到那些不真实却清晰可见的勇敢的女人,在杂技表演中用牙咬住东西吊在空中,或者一只脚踩在毛茸茸的绳子上飞过眼花缭乱的空中,尽管她此时此刻穿得衣衫不整,一个邋遢女孩的样子。一面奇怪的墙或者耀眼的光倏然在他自己和那个女孩之间倒塌下来,是一个令他扫兴的妻子扑向他儿子的姿势。

纳尔逊和詹妮丝正在拥抱。瞧瞧那斯普林格家的两只小手,哈利记得他母亲说,因为他看见纳尔逊的手在詹妮丝的网球服的后背上拍着。厚厚的小爪子,短粗的手指头才会有的那种弯儿,暗示着爱做小动作的力量。手指甲看不见月牙儿,指甲尖看上去啃咬过。愤愤不平的情绪和不可救药的固执,詹妮丝毫无保留地传给了纳尔逊。精神贫乏呀。

然而,詹妮丝走过去迎接梅勒妮时,父亲和儿子面对面站着,纳尔逊说:“嗨,爸。”如同他的父亲一样,一时间不知道是握手、拥抱还是随意触动一下,爱意笨拙地涌满了犹豫不决的空间。

“你看来不错,”哈利说。

“我觉得快垮掉了。”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里了?”

“免费搭车,只是过了堪萨斯城后我们才坐公共汽车到达印第安纳波利斯。”这些地方兔子还从来没有去过,不过他的血液一直在涌动。孩子告诉他说:“前天夜里我们是在西俄亥俄的某块田地里过的,我不知道具体地儿,已经过了托莱多。怪可怕的。我们和那个让我们搭上那辆车身涂满各种图案的货车的家伙都喝醉了,他把我们甩下时,梅勒妮和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我们不得不你一句我一句说话,不让自己惊慌。地上很冷,你想不到有多冷。我们醒来时冻僵了,不过那些树至少看上去不再像张牙舞爪的章鱼了。”

“纳尔逊,”詹妮丝叫嚷说,“你们要有个好歹多可怕呀!你们两个谁都躲不过。”

“有谁会担心呢?”男孩问。贝茜坐在日光浴室最暗的角落自个儿的烟雾里,他冲着他的外祖母,说:“你不会担心的,就是我杳无音信了你也不在乎,是吧姥姥?”

“我当然在乎,”她用毫不妥协的口气回答。“你是你姥爷的眼珠子。”

梅勒妮宽慰詹妮丝说:“人们差不多都是很善良的。”她的声音怪怪的,咯咯响,好像她大笑一阵刚刚恢复过来,带着一种回音缭绕的唱腔。她的心似乎只专注于某种遥远的愉快的起因。“你遇到难事儿只是偶尔的,一般说来只要你不害怕,难事儿也总能对付过去的。”

“你母亲对你顺道搭车怎么想?”詹妮丝问她。

“她很不喜欢,”梅勒妮说,放声大笑起来,她的鬈发摇来摆去的。“可是她在加利福尼亚生活。”她变得严肃起来,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詹妮丝,宛如羔羊。“不过说真的,搭车是有利于生态环境的,可以把汽油节省下来。更多的人应该这样做,可是大家又都害怕搭车。”

一只令人愉快的青蛙,正是此时她在哈利眼里的样子,尽管她的身体你可以说罩在那些破旧不堪的衣裤里,可还是不折不扣的人体,甚至算得上范例。哈利对纳尔逊说:“如果你会花钱,你的零用钱足够你乘坐公共汽车回来的。”

“公共汽车很糟糕,爸,净是些可怕的人。你在公共汽车上什么好东西都学不到。”

“真的是这样,”梅勒妮附和说。“我从自己的女伙伴嘴里听到过许多可怕的故事,都是她们在公共汽车亲自经历的。司机什么事儿都不管,他们只管开车,你要是看上去很像他们眼里的嬉皮士,你知道,那他们好像都敢纵容别的家伙和你过不去。”

“这个世界不再是一个安全的去处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她那黑暗的角落里说。

哈利决定扮演父亲的角色。“我很高兴你坚持下来了,”他和纳尔逊说,“听说你这样做,我为你感到骄傲。要是我在你这个年纪多看看美国,我现在也许是一个更好的公民。我唯一一次远行,是叔叔打发我去得克萨斯。得克萨斯的拉伯克。他们放我们出去,”他跟梅勒妮说。“在星期六晚上,到辽阔的养牛牧场的中部去。那里叫拉尔森要塞。”他演得过火,话说得太多。

“爸,”纳尔森不耐烦地说。“这个国家还是老样子,你走到哪里都一样。一样的超市,一样的塑料滥货在出售。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科罗拉多让纳尔逊大失所望,”梅勒妮和他们说,话中带着快活的语气。

“我喜欢这个国家,那些讨厌的人在这个国家生活,我只当没看见。”说这话时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哈利知道他这辈子不会去科罗拉多看个究竟,是什么原因把这小子赶回他身边。如同孩子们从学校带回家里来的那些故事一样,他们永远不是打架斗殴的肇事者。

“这两个孩子吃晚饭了吗?”詹妮丝问,开始扮演做母亲的角色。你这娘们儿这么快就结束实习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出人意外的满意的口气说:“梅勒妮打扫了一番冰箱,在外边花园找了些东西,做了一个再好吃不过的沙拉。”

“我喜欢你们的花园,”梅勒妮和哈利说。“喜欢那个小门。花园里生长的东西非常漂亮。”他弄不明白梅勒妮把每样东西唱歌一样说来的方法,还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脸,仿佛担心他会听漏了什么要点。

“是嘛,”他说。“有些方面还是令人沮丧的。家里没有大香肠了吗?”

纳尔逊说:“梅勒妮吃素,爸。”

“吃素?”

“素食主义者,”男孩用他那种擅长哄骗的牢骚口吻解释说。

“哦。好啊,没有法律反对这个。”

男孩打起哈欠来。“也许我们应该上床睡觉了。梅勒妮和我昨天夜里只睡了一个小时。”

詹妮丝和哈利紧张起来,看了看梅勒妮和斯普林格老太太。

詹妮丝说:“我先去给纳利把床铺上。”

“我早铺好了,”她母亲跟她说。“床还在那间旧缝纫室里。我今天有很多时间自己打发,好像你们俩在俱乐部没完没了地呆着。”

“教堂还好吗?”哈利问她。

斯普林格老太太很不情愿地说:“一点也不令人激动。给募捐唱歌的人,是他们从布鲁厄的圣玛丽教堂请来的,一个能用尖嗓子唱歌的人,像一个女人一样。”

梅勒妮笑了。“一个男生最高音歌手吧。我哥哥曾经做过最高音歌手。”

“后来干什么去了?”哈利问,自己也打起哈欠来。他提醒说:“他的嗓子变了吧。”

她的眼睛庄重起来。“𡂿,不。他从事水球运动了。”

“他像是从事真正的运动。”

“他其实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我父亲过去结过婚。”

纳尔逊告诉哈利说:“姥姥和我把剩下的大香肠吃了,爸。我们可不是素食主义者。”

哈利问詹妮丝:“还有什么剩东西让我吃吗?我在这里可是天天晚上挨饿的呀。”

詹妮丝对他的抱怨用一个女王一样的手势回绝了,十年前她是不会做这样的动作的。“我不知道,我当时正想我们在俱乐部吃点东西,接着我妈就来电话了。”

“我还不想睡觉呢,”梅勒妮对纳尔逊说。

“也许她应该出去看看这个地区,”哈利提议说。“你们出去可以顺便买回一份比萨饼来。”

“在西部,”纳尔逊说。“他们差不多都不买比萨饼,卖的都是那种可怕的墨西哥稀屎一样的东西,再有是卷饼和辣子牛肉。令人倒胃口。”

“我给吉奥达诺比萨店打电话,记得在哪里吗?法院过去一个街区,第七大街。”

“爸,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个落后的县。”

“你和我都一样。我们大家都来吃点辣椒硬香肠如何,我敢说梅勒妮还饿着呢。一份辣椒硬香肠,一份大杂烩。”

“天哪,爸爸。我一直在跟你说,梅勒妮是素食主义者。”

“哎呀,这记性。我来定一份素比萨。你们对奶酪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吧,梅勒妮你呢?要么要蘑菇的。蘑菇的大家喜欢吗?”

“我不饿,”姑娘笑呵呵的,话音缓缓的,好像只顾着高兴连话都说得慢下来。“不过我喜欢和纳尔逊一起开车出去,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到处有树有草,住家都干净整洁。”

詹妮丝趁机过来,触摸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又是一个她在过去不敢做的动作。“你去楼上看过吗?”她问。“我们家一般用来招待客人的屋子是从母亲房间过去走廊的那间,你要和她老人家共用一个浴室。”

“𡂿,我根本没有敢想住一间屋子。我原想在沙发上睡在睡袋里就很好。我们一进门那个房间不是有一个大沙发吗?”

哈利向她宽解说:“你不会想睡在那个沙发上的,上面落满尘土,会呛死你的。楼上的房间好得多,这是实情。只要你不在乎和一个裁缝服装模特在一起就行了。”

“呃,不会的,”姑娘赶紧回答。“我真的只想要一个小角落,别碍着别人的事儿。我想到外边找份工作,做个餐馆女招待。”

老妇人烦躁不安,把怀中的咖啡杯取出来放在身边椅子旁边的折叠茶几上。“我很多年来都自己做衣服,可是自从我不得不戴上这副双光花镜,我连弗雷德的扣子都缝不上了。”她说。

“也正赶上你老人家富起来了。”哈利和她说,口气诙谐,床的问题顺利解决,他如释重负。老妇人斯普林格一旦被招惹了,她便耿耿于怀。哈利结婚不久对詹妮丝有点过分严厉,你现在仍然看得见贝茜嘴唇上紧绷的怨气。他从太阳浴室脱身出来,向厨房的电话走过去。吉奥达诺比萨店的电话拨响后,纳尔逊从他身后走来,在他的兜里找东西。“喂,”哈利说。“你要抢我的什么东西?”

“车钥匙。妈妈说开前边停的那辆车。”

哈利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从他的左边兜里掏出车钥匙,递给纳尔逊,第一次直接打量纳尔逊的那张脸。在这张脸上他看不见他自己的任何迹象,只有那个小直鼻子,还有眉毛向上翘上去的那小撮眉毛尖儿,似乎在表示一种怀疑。不可思议,基因。那种蜷曲起来的密码竟然如此精确,把这样一个眉毛尖儿都照搬过来了。那个姑娘完全继承了鲁丝的遗传密码:有一点点向前突出的上嘴唇,还有大腿,软硬兼顾,给人舒适。

“谢谢,爸爸。”

“别磨蹭。没有什么比冷比萨饼更难吃的。”

“有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总算把打过去的电话接通了。

“对不起,没有什么大事。”哈利说,定三个比萨饼——一个辣椒硬香肠的,一份大杂烩的,一份素馅儿的,以防梅勒妮改变主意一起吃比萨饼。他给了纳尔逊十块钱。“我们应该找时间谈谈,纳利,等你休息好了。”说着话他把钱递过去。纳尔逊没有回答,接住了那张纸钞。

两个年轻人走后,哈利返回了日光浴室,对两个女人说:“看样子不是太糟糕,是吗?她看样子很高兴睡在缝纫间里。”

“好像不等于是真的,”斯普林格老太太阴沉沉地说。

“哦,说得没错,”哈利说。“你怎么看待她的身份?女朋友。”

“在你看来她像一个女朋友吗?”詹妮丝问他。她终于坐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杯。从杯子里的颜色看,他吃不准里面是什么酒,色不正,艳红,像老式的奶油苏打,或者温度计里的红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昨天夜里在野地里过了一晚上。天知道他们在科罗拉多是怎么同居的。也许在一个山洞里。”

“我弄不懂这些人怎么生活。他们交朋友的路子,与我们当年一点也不一样。男孩们和女孩们。”

“纳尔逊看起来不满足,”斯普林格老太太出着长气说。

“他有过满足的时候吗?”哈利说。

“很小的时候他看起来是有前途的,”做姥姥的说。

“贝茜,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回到这里?”

老妇人出了几口长气。“有事不顺心吧。事情还不小,他承担不起。我跟你们说这话够多了。如果那个姑娘在这家里不像样子,那我就搬出去。午饭后我跟格雷丝·斯图尔谈过这件事,她很愿意,可怜的人儿,让我搬进她家住去。她认为这样可以让她多活几天。”

“妈妈,”詹妮丝说,“你不是一直想看《全家福》吗?”

“那是我过去看过的一个电视剧,剧中人阿尔奇的这个老女朋友回来要钱来了。既然夏季来了,那个电视剧就要全部重放了。在播摩西的节目之前,要是我还没有入睡,我本打算在九点半看《杰斐逊一家》呢。我还是到楼上去歇歇我的老腿吧。我收拾纳利的小床时,一个床角碰到了一条筋,一直在突突地跳。”她站起来,疼得紧缩了一下身子。

“妈妈,”詹妮丝不耐烦地说,“要是你多少等一等,我会把那两张床收拾好的。我和你一起上楼,看看那个客人房间。”

哈利跟着她们俩走出日光浴室(里面变得太有悲剧色彩了,紫叶山毛榉像墨汁一样黑,被吸引的蛾子扇动着翅膀在纱窗上拼命地乱撞),走进了餐厅。他喜欢看见詹妮丝两腿穿着网球运动裤向上走去,扶着她的母亲上楼梯既矫健有力,又相依得体。哪天晚上他们俩醒着时他应该不惜手段把她搞颠了。他可以到楼上帮她一把,可是他这时被七月份的《消费者报道》封面上那个女人的怪异的白脸吸引住了,他今天早上带到楼下来,准备在斯普林格老太太没去教堂之前,他和詹妮丝还没有去俱乐部,利用那段轻松愉快的时间好好看看的。那本杂志还放在巴卡大软椅子的扶手上,过去这是斯普林格老头子的晚间宝座。你可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哪怕他去了浴室或者进厨房拿健怡百事可乐,那张椅子也要空着。哈利坐进去了。封面上的姑娘带着一顶白色的圆顶帽,全身白色小礼服的翻领托扶着她那张涂得很白的脸;她用红、白、蓝三色打扮起来,高举的那只手里有一些白脸清洁剂。精液剂,模特儿是妓女,色情电影里的那些姑娘都用精液剂擦抹她们的脸。她的下面写着:百老汇检验面部清洁剂,因为这个月颁布的多种商品检测中,白脸清洁剂是其中一种,另外还有农家新干酪(是检测它如何不干净吗?它可是相当不干净的)、空调、激光音响以及罐头起子(人们为什么非要制造长方形罐头盒呢?)。他翻过去阅读有关空调的内容,文章说如果你生活在一个湿度很大的地区(他估计他是的,至少和亚利桑那州相比是的),几乎所有的空调型号都会往下滴水,有些型号的滴水厉害,让人怀疑它们安装在露台或者过道是不是明智。家里有一个露台很不错,与露台配套的还有一个下沉式起居室,像韦布·穆尔科特做到的那样。韦布和那个逗人喜爱的女人辛迪,她总是穿着刚及膝盖的短裤。不过,兔子很满足了。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女人们在他的头上迈着有责任心的脚步,走来走去,夏日的夜晚宛如湖水轻拍着窗户。他有时间把激光音响看完,甚至准备把那篇有关贷款买车的文章看完,这时纳尔逊和梅勒妮从外边回来了,带回来三个彩色的比萨饼盒子。哈利赶紧把老花镜摘掉,因为他奇怪地感觉到带着花镜显得赤裸裸的。

男孩子的脸神采奕奕,甚至可以说兴高采烈。“老兄,”他和父亲说。“妈妈的野马车在你用得着时真的很管用。有个喜欢飙车的小兔崽子开着一九六九年款的凯迪拉克车,不停地给他的汽车加速,可我让他超不过去,白费力气。随后他只好一路跟在我的后面,直到跑马大桥。挺刺激的。”

“你兜了那么一大圈吗?天哪,难怪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纳尔逊带我看了看这个城市。”梅勒妮解释说,带着音乐般的微笑,拿着那三个扁平硬纸盒向厨房走去,空气里还回响着嗡嗡的余音。她已经具备了餐馆女招待直溜溜身段走路的倩影。

他从身后对她说:“白天看起来,这个城市更耐看。”

“我认为城市很美丽,”她的回音飘了过来。“市民们把他们的房子用不同的颜色油漆一新,像你在地中海可以看到的风景一样。”

“拉丁美洲人爱油漆房子,”哈利说。“拉丁美洲人和意大利人。”

“爸爸你真的很有偏见。你应该到处走走。”

“才不是呢,所有的民族都很有意思。我喜欢每一个人,尤其我的车窗锁上时。”他又说:“丰田公司本来为我和你妈出钱,去亚特兰大旅游,可是后来哈利斯堡有家代理商超过了我们的销售总额,他们得到了这次旅游。这让我很扫兴,因为我对南方一直充满好奇:喜欢炎热的天气。”

“别太抠门儿,爸爸。去休你的假期,为你的旅途掏点钱吧。”

“假期,我们都交给波科诺斯湖旅游胜地了。”这是斯普林格老头子的骄傲和欢乐。

“我在肯特学过群体生态学这门课程。你把钱看得这么紧的原因,是你小时候赶上了经济大萧条,过惯了穷日子。你的精神受了刺激。”

“我们没有糟糕到那种地步。爸爸挣着一份体面的工资,印刷工和别的一些工种不一样,一直没有遭解雇。不管怎样,谁说我把钱看得紧了?”

“你已经欠着梅勒妮三块钱了。我不得已跟她借了三块钱。”

“你是说这三张比萨饼花去十三块钱?”

“我们一起买了两组半打装啤酒。”

“你和梅勒妮为你们自己的啤酒掏钱吧。我们家从来不喝啤酒。喝啤酒容易肥胖。”

“妈妈呢?”

“在楼上。还有一件事情。别把你妈的车停在外边,车顶还折在下面呢。就是不下雨,那些槭树也往下滴东西,落在车座上黏黏糊糊的。”

“我想我们也许还要出去转转。”

“你说话总是没谱。我记得你说过你昨天夜里只睡了一个小时。”

“爸爸,别废话一大堆。我很快就要二十三了。”

“二十三,二十三岁顶不了什么。把车钥匙给我。我去把野马车停到车库的后边。”

“妈——妈,”男孩向楼上叫喊起来。“爸爸不让我开你的车!”

詹妮丝赶下楼来。她穿上了她的薄荷色睡衣,看上去一脸倦态。哈利和她说:“我只要他把车放回车库里。槭树液会把车座弄得黏黏糊糊的。他说他还想到外边兜风。老天爷,都快十点钟了。”

“槭树一年四季都在往下滴黏液,”詹妮丝说。对纳尔逊她只是说:“要是你还想开车出去,那你应该把车顶拉起来。大前天夜里我们这里下了一场雷暴雨,吓死人。还有冰雹呢。”

“你的车顶黑不溜秋,斑斑点点,”兔子问她。“你认为是怎么造成的?槭树液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滴落在帆布上,无法清理掉了。”

“哈利,那不是你的车。”詹妮丝告诉他。

“比萨饼来了,”梅勒妮从厨房里喊,她的声音明快,清脆。“诸位快来,不用客套!”

“爸爸真的对汽车入道了,不是吗?”纳尔逊问他母亲。“像是它们有魔力一样,他把它们都卖出去了。”

哈利问詹妮丝:“妈妈呢?她不想再吃点吗?”

“妈妈说她觉得不舒服。”

“呃,了不起。她的一种魅力。”

“今天对她来说是兴奋的一天。”

“对我来说也是兴奋的一天。人家说我把钱看得紧,认为汽车有魔力。”这些话里没有刻薄的意思。“还有,纳尔逊,第十八洞我打出了小鸟球,你知道那个狗腿拐球穴区吗?猛击一杆利利落落越过了那条小溪,向右转弯,随后我用五英尺铁头杆轻击成功,然后用楔形球杆打近十二英尺左右,轻击入穴!你的高尔夫球杆还在吗?我们爷俩应该玩一把去。”他把充满父爱的手放在男孩的背上。

“我在肯特把球杆卖给了一个家伙。”纳尔逊快速跟进一步,摆脱了他父亲的触摸。“我认为高尔夫是人们想出来的最愚蠢的运动。”

“你一定跟我说说空中滑翔的事儿,”他母亲说。

“很美妙。非常安静。你在风里,无牵无挂。有人还没有滑翔就吓坏了,不过你要是认为你真的能飞起来,那是有危险的。”

梅勒妮已经把碟子有条不紊地摆上,从比萨饼盒子里把比萨饼放在烘烤板上。詹妮丝问:“梅勒妮,你在空中滑翔了吗?”

“𡂿,没有,”姑娘说。“我害怕。”她咯咯的笑声没有扰乱她那熠熠有光的深棕色的注视。“普露一直和纳尔逊在空中滑翔的。我从来没有。”

“谁是普露?”哈利问。

“你不认识她,”纳尔逊对他说。

“我知道我不认识。我知道我不认识她。如果我认识她,那我就不会白费口舌了。”

“我认为我们牛头不对马嘴,问来问去问急了。”詹妮丝说,拿起一块辣椒重味比萨饼,放在一个盘子里。

纳尔逊想当然地认为那个盘子是为他准备的。“告诉爸爸别在我身上抓挠,”他抱怨着,在餐桌边坐下来,仿佛他从摩托车上翻下来,浑身都在酸疼。

躺在床上,哈利问詹妮丝:“你认为那小子在烦恼什么?”

“我不知道。”

“有什么心事的。”

“是的。”

他们俩寻思着这事儿,听见斯普林格老太太的电视在响,诵读《圣经》的声音高亢激昂,余音隆隆,越来越高的音乐间杂其间,反复吟诵着摩西篇的内容。老妇人听着诵读入睡了,有时候电视会噼里啪啦响一整夜,如果詹妮丝不蹑手蹑脚进去把它关上的话。梅勒妮已经上床睡觉,和那个缝纫衣服模特儿同居一室。纳尔逊上楼和他姥姥一起观看《杰斐逊一家》,他的父母上楼时他也在原来的屋子里上床睡下了,没有和父母道晚安。令人头疼的事情好歹对付过去了。兔子在想,那两个乡下来的年轻人明天还会不会到售车场来。那个姑娘的苍白的圆脸和斯普林格老太太屋子里无人看的闪动电视屏幕,随着崇高的音乐的翻飞,在他脑海里搅和在一起。詹妮丝问:“你认为那个姑娘怎么样?”

“梅勒妮姑娘吧。难以捉摸。他们这代人都是这个样子吗?好像一块石头掉在他们的头上,倒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经历?”

“我看她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乖巧一些。这一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来到一个男朋友的家里,为自己求得安身之地。我要是和你妈在一起,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下来。”

妈妈谈论她的那种刻毒,她一无所知。“妈妈像我,”哈利说。“她不喜欢人多嘴杂。”新来的人住在这住宅的两头,斯普林格老头子的幽灵坐在楼下他自己专有的巴卡大软椅上。“他们表现得不是很亲热,”他说。“要么现在的人们就这样子?用手推开对方。”

“我认为他们不想惊动我们。他们知道他们必须绕过妈妈那一关。”

“加入到群体中来。”

詹妮丝对这句话陷入沉思。床吱咯响起来,沉重的脚步在墙的另一边或轻或重地走动,咔哒一声,电视大惊小呼的声音静下来。伯特·兰开斯特的表演刚刚热身。那口牙齿:它们是他自己原来的吗?所有的明星都把牙齿镶上了牙冠。就连哈利都镶牙了,因为他过去臼齿麻烦不断,现在它们都舒服、安全和不痛了,镶上了一层金质合金,每颗牙花费了四百五十块大洋。

“她还醒着呢,”詹妮丝说。“她睡不着。她在烦恼。”用一种积极的口吻,詹妮丝叫“她”这个字越听越像是在叫她的母亲了。我们携带着我们的遗传特征暂时隐藏起来,随后便毕露无遗了。从那些狭窄的DNA盘绕圈儿表露出来。

一阵疾风刮过,一场雨突然降临,山毛榉的叶子的影子或起或落,打乱了街灯照进来的破碎的空隙,在天花板和远处墙角相交处前后晃动。三辆车过去了,一辆接一辆,他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滑过去了,他躺在这里很安全,这种感觉在内心渐渐涨满,和床上的朦胧的舒适结合起来。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臼齿躲在他的牙冠里。“她是一个很不错的运动老手,”哈利说。“她转来转去,脚步通通的。”

“她在等待,守望,”詹妮丝用一种不祥的声音说,表明她比哈利还清醒。她问:“什么时候该我来?”

“该你来?”床轻轻地翻动一下,斯塔夫洛斯在那面大展示橱窗旁等待他,微尘乱飞的晨光把展示窗装得满满的。你主动要求那事儿了。

“昨天夜里你来过了,从早上我的那种状态知道你来过了。我和那条床单都看得出来。”

风又刮起来。该死。那辆敞篷汽车还停放在外面,顶棚仍然放在下面。“亲爱的,这可是漫长的一天哪。”耗尽汽油了。“对不起。”

“放你一回吧,”詹妮丝说。“刚刚想通的。”她找补一句说:“我想我再不会让你产生多大兴趣了。”

“不,实际上,今天在俱乐部里我一直在寻思你看上去要比大多数女人都漂亮得多,老塞尔玛穿着那条小裙子,还有巴迪的那个可怕的女友。”

“辛迪呢?”

“我看不上那种类型。五斗缸似的。”

“撒谎。”

你算说对了。他累得要死,可是有什么事情拦着他进入睡眠的那层黑色的表面,就在他欲睡非睡的状态中,他听见更轻快更年轻的脚步溜出了过厅,急匆匆地去什么地方。

梅勒妮说到做到,在韦泽街商业区一家新餐馆找到一份女招待的工作,这是一家老餐馆,取了一个新名字,“薄烤饼屋”。此前,这是“巴塞罗那餐馆”,彩绘瓷砖,供应肉菜饭、铁格栅烧烤以及凉菜汤;哈利曾有一段时间在那里用午餐,但是到了晚间,餐馆却招徕了不该有的客源,嬉皮士和来自城南的西班牙裔家庭,把西布鲁厄和洋槐大街高地的那些白领族挤走了,这个城市因此就需要开一家餐馆。布鲁厄一直不曾有多少拉丁色彩,后来才有了卡门·米兰达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瓦尔特·迪斯尼风格的《朋友们好啊》电影系列。兔子记得,沃伦大街过去有一家“响板俱乐部”,不过唯一具有西班牙裔色彩的是俱乐部的名字和女招待制服上的花边,始终是橘黄色的。在巴塞罗那餐馆成为现在的薄烤饼屋之前,这家餐馆许多年间是约翰尼·弗赖伊经营的排骨餐馆,白天和夜晚都为那些老派的德国食客供应货真价实的好食物,他们好吃好喝一辈子,吃掉了成吨的排骨和泡菜,喝掉了河流一般的向日葵牌啤酒。换成这个最新的餐馆名字后,约翰尼·弗赖伊的餐馆生意兴隆;商业区办公室工人组成的瘦骨嶙峋的新人族,走出银行和联邦办公室以及废弃的百货商店,到了中午便穿过城市计划者们强加给韦泽广场的那片树林,坐在巴塞罗那餐馆留下来的小瓷面桌子旁边,品尝交口赞美的各色碎肉馅饼。甚至在某个商城看完一部电影开车路过,你也能看见这个群体呆在那里,烛光闪动,成双成对,互相向前探着身子,热情洋溢地享用着薄烤饼,人数有增无减,身穿休闲服的小伙子们敞开领口,而姑娘们身穿苗条性感的服装,紧紧贴在她们的肉体上,仿佛静电附体了,还有十几个像他们一样的食客站在餐馆门厅等待入座。哈利猜度,这种现象一定和节食有关系——人们现在都想让自己感觉吃得少了,一张薄烤饼听起来像一次小吃,而如果把薄烤饼叫成了厚煎饼,那就会吓走每位食客,只有孩子和体重两吨的卡特林卡才来用餐。 哈利感到费解,这个新的消费者群体不仅存在,而且还在增长,口袋里有钱。这个世界脚不停步地走向末日,可是新的人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知道世界在不断翻新,仿佛寻欢作乐刚刚开始。薄烤饼屋买卖红火,顾客盈门,他们于是把比邻的那栋旧砖楼买下,扩展成了贮藏室,留下那个老雪茄店照常营业,而且店门口现金取款机旁边那个用来点烟的小煤气火苗也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为了给新扩展的地方配备人员,薄烤饼屋需要更多的女招待。梅勒妮有时候上中班,从十点做到六点,有时候上晚班,从五点做到早上一点。一天,哈利偕同查利来吃午餐,让他认识一下安斯特朗家生活里出现的这个新女人,但是结果却不怎么如意:纳尔逊的父亲作为顾客来用餐,还带着一个陌生人,梅勒妮在嘈杂的午餐人堆里为他们两个人上餐,感到无所适从,脸颊绯红。

“看样子还有些姿色,”查利说,遇到这样别扭的场合,也只是在梅勒妮匆匆离去后才打量这个年轻女子的背影。薄烤饼屋为女招待们配备的服装,是一种紫色的殖民地迷你装,背后有一个大黑色蝴蝶结,随着女招待们走动滚来滚去。

“你能看出来吗?”哈利说。“我看不出来。实际上,这事让我烦恼。为这事儿我连性欲都没有了。那小子现在和我们生活了两个星期了,我无所适从,应该爬墙。”

“爬墙可是有点老了,不是吗,头儿?不管如何,有些女人是不会让有些男人上身的。人们能弄出那么多贞妇烈女,道理就在这里。”

“正像你说的,她长得要什么有什么。你看得见的,大波儿。”

“我看见了。”

“有意思的事情是,她好像没有激发起纳尔逊的性欲,我看得出来的。他们一直相处得像兄妹;她在家里时,他们两个在纳尔逊屋子里一待几个小时,一起听纳尔逊的旧录音带,谈论些天知道的话题,有时候他们从屋子里出来,看样子纳尔逊哭过,可是我和简能说出口的是,她睡在那间靠前的屋子里,那是我们为了安慰斯普林格老妇人第一天夜里把她安排在那里的,从来没指望这种安排会起什么作用。实际上,贝茜现在已经和她相处得不错了,首先她做家务就比詹妮丝多得多;这样一来,梅勒妮睡那里,我想她就不会认死理儿了。”

“他们已经睡上了,”斯塔夫洛斯说,把他的两手放餐桌上,一如他习惯的那样手势明确而有点逼人:手掌相对,拇指朝上。

“你也只能这样想啊,”兔子附和说。“不过现在这些小年轻人都挺恐怖的。那种长白信封的信件没完没了地从科罗拉多寄来,他们花费大量时间写回信。邮戳是科罗拉多的,可是回复的地址却是肯特某个学院院长的。也许他要半途退学吧。”

查利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如果纳尔逊没有向她叫春,也许我应该撩拨她一下。”

“行了,查利,我没有说过纳尔逊没有乱插萝卜,我只是在家里感觉不到那种氛围。我认为他们不会在野马的后座上干那种事儿,那些座位是乙烯基面料,今天的孩子们娇生惯养,受不了委屈。”他饮了一口马格丽塔酒,把嘴角的盐擦了擦。酒吧服务生是巴塞罗那餐馆时期留下来的,他们一定还有一窖龙舌兰酒。“跟你说实话吧,我觉得纳尔逊哪个女孩都玩不转,他是一个没有正经脾气的小混球。”

“遗传了他姥爷的身架。弗雷德很性感的,你别自欺欺人了。他对职员的帮助总是放不开手,那么多人离他而去,问题就在这里。你说她是从哪里来的?”

“加利福尼亚。她父亲是一个懒鬼,不做律师后居住在俄勒冈。她的父母很久以前就离异了。”

“这么说她远离家乡了,也许她需要一个朋友,不失为明智之举。”

“我就在那里,和她只隔着一个过道。”

“你在自己家里,冠军。那可要不得。你对这小女子看不惯,她毫无疑问全明白。女人很厉害的。”

“查利,你这把年纪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啊啊。这些地中海类型的女子,喜欢看见男人胸部有一点灰毛毛。上年纪的体面人物”

“你那糟透的心脏怎么样了?”

查利笑了笑,把勺放进梅勒妮端上来的那份冷菠菜汤里。“和常人一样,好使着呢。”

“查利,你够疯狂的,”兔子赞叹说,不过赞叹归赞叹,在他们长期共事的关系中他心下清楚他才是那个高出一筹、抓住生活基本元素的人,而那些元素哈利根本无须在他脑子里当回事儿。

“做到疯狂,我们才能好好活着。”查利说,喝了一口汤,闭上淡色眼镜后面的眼睛,仔细品尝冷菜汤的味道。“汤里肉豆蔻太多了。也许詹妮丝喜欢请我过去,已有一段时间没有过去了。那样我能把事情看清楚。”

“听着,我不能请你过去,让你乘机引诱我儿子的女朋友。”

“你说她还不是女朋友。”

“我说他们表现得不像,可是说到底我知道多少?”

“你的鼻子相当好使。我信得过你,冠军。”他把话题稍稍改变了一下。“纳尔逊怎么一次又一次地到售车场来?”

“我不知道,梅勒妮出门上班,他在家无事可做,在贝茜身边晃来晃去,或者跟詹妮丝到俱乐部去游泳,氯化水把他的眼睛泡得通红。他还到城里找了一阵子活儿,但是没有运气。我想他也没有费劲儿去找。”

“也许我们在售车场可以为他找点合适的活儿。”

“我不想这么干。样样事情都不用操心,他已经够舒服的了。”

“他回学校去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

斯塔夫洛斯把汤勺轻轻地放下。“不敢问,”他重复说。“可你在付账单呀。如果我的父亲曾对人说他不敢对我干什么事情,那么这屋顶也许会从这房子上掉下来了。”

“也许‘不敢’这个词儿用的不合适。”

“你用的就是‘不敢’这个词儿啊。”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眯起眼睛好像隐忍痛苦似的向上看,以便把梅勒妮观察得更加清楚;在一阵紫色的殖民地式的裙子闪动中,梅勒妮为哈利上了一份青菜馅儿薄饼,为查利上了一份蘑菇馅儿薄饼。菜肴热腾腾的香味漫溢缭绕,好像是梅勒妮飘然离去之前从她的制服的饰边释放出来的一团香云。“美妙,”查利说,不是说食物。“很美妙。”兔子还是没有听出来话外之音。他想到梅勒妮的没有饰边的身体,除了几分惧怕,他没有感觉出任何东西,仿佛看见一样武器毕露无遗,或者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架无法驱动的机器,他柔软的身躯不应该去硬碰。

但是,他一天夜里终于忍不住,对詹妮丝说:“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请查利过来坐坐了。”

她看着他,莫名其妙。“你想请吗?你在售车场还没有看够他吗?”

“看是看够了,可你没有在那里看见他呀。”

“查利和我有我们的时间,有我们互相见面的时间。”

“看看,那家伙和他母亲住在一起,老母亲越来越成为拖累了,他一辈子没有结婚,总是谈论他的侄儿侄女,可是我认为他们实际上把他当狗屎对待——”

“行了,你用不着兜售那一套了。我喜欢看见查利。我必须说的是,你来怂恿这种事情让我感到浑身发冷。”

“为什么我不应该呢?因为过去那笔旧账吗?我不会怀恨在心的。那件事让你更有女人味儿了。”

“谢谢,”詹妮丝冷冷地说。他心中有愧,试图弄清楚他让她享受到性高潮后有多少个夜晚过去了。这些六月的夜晚,观看费城队苦苦支撑比赛,口渴得只想多喝啤酒,然后躺在床上便感到疲惫不堪,四肢无力,享受静止不动的幸福让你明白,人们为什么愿意而且高兴一死了之,永远摆脱不得已表演的地狱。詹妮丝有一段时间没有被他操够,她的举止就会加快速度,想到查利要来,这种不耐烦的情绪就更厉害了。“哪天晚上?”她问。

“哪天晚上都行啊。这星期梅勒妮上什么班?”

“她上什么班与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他正式见一见她也好呀。我带查利去那家薄烤饼屋吃午餐,虽然梅勒妮尽力表现得高高兴兴,可是她还是羞红了脸,真正效果并不好。”

“她要是不脸红,‘真正效果’又是什么意思?”

“别把我往死角里逼,这鬼天气太他娘的潮湿了。我在想和妈妈商量一下,各出一半钱添置一个新空调,我在报纸上看到名叫弗里德里克的牌子最好。我说‘真正结果’只是说普通人沟通的效果而已。关于纳尔逊,他一直问我一些尴尬的问题。”

“哪方面的?关于纳尔逊能有什么尴尬的问题?”

“比如他还回不回学校去了,又比如纳尔逊为什么不断在售车场露面。”

“他为什么不应该到售车场露面呢?那是他姥爷的售车场。再说,纳尔逊一向喜欢汽车。”

“只是喜欢开着车到处颠簸。野马整个车身出现新的哗啦响声,你注意到了吗?”

“我们没有注意到。”詹妮丝一本正经地说,为自己又倒了一些堪佩利开胃酒。一心想把酒精摄入量减下来,减少悄悄到来的中年疾病,她把堪培利加苏打指定为夏季的饮料;但是她往往会忘掉把苏打加进去。她找补一句说:“他习惯在那些俄亥俄平坦的公路上奔跑。”

在肯特上学期间,纳尔逊从一个毕业高年级学生那里买了一辆旧雷鸟车,后来他决定去科罗拉多旅游,便按他付过的一半价格卖掉了。想起这事儿,兔子感到憋闷,被欺骗的感受无处发泄。他跟她说:“这里规定时速不得超过五十五英里。这个可怜的国家正在试图节约汽油,避免那些阿拉伯国家把我们的美元贬得一文不值,可我们的宝贝儿子却在二挡上开到了五十五英里。”

詹妮丝知道哈利现在就想惹她不痛快,于是像快速电影里一样闪电般地转过背来,向餐厅的电话走去。“下星期我来问问他,”她说。“如果这样能让你少一点恶毒的话。”

查利每次来都要带鲜花,用一个锥形绿色纸筒包裹起来,交给斯普林格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一直舔斯普林格家的屁股,他很明白自己如何围着老寡妇打转转。贝茜接过鲜花,脸上未见多少笑容;她做姑娘时的名字叫柯娜,她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弗雷德雇用一个希腊人,后来她的预料成为现实,查利和詹妮丝弄出了风流韵事,造成了不堪收拾的灾难性后果,正赶上登月的时候。咳,这些年月谁也不到月球上去了。

打开的鲜花是玫瑰,巴罗米诺马的颜色。詹妮丝把花朵插进花瓶里,温情地嘟哝着什么。她为这个场合刻意打扮了一下,身穿扎眼的菊花图案太阳裙,把自己的棕色肩膀暴露出来,因为天热把头发挽起来,让秀气的脖子尽显本色,亮出了那条鱼鳞重叠的金项链,这是哈利三年前为庆贺他们结婚二十周年送给她的。当时为这条项链付了九百美元,而现在怎么也值一千五百美元了,黄金一如既往地发疯地升值。她向前探着身子,给查利一个吻,在嘴上而不在脸颊上,由此不言自明地让那些观看的人想到,这两具身体曾经如何互相渗透并旅行过一番。“查利,你看上去太瘦了,”詹妮丝说。“你知道如何让自己吃好吗?”

“我是有什么吃什么,简,不过总不至于让肚子挨饿吧。你看起来气色可是好极了。”

“梅勒妮给我们弄来各种保健东西。我说的没有错吧,妈妈?麦芽和苜蓿汤,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还有酸奶。”

“我感觉更好了,没错。”贝茜大声说。“不过,我不知道是饮食改善了,还是这老宅多了一些生活气息。”

查利的四方指甲还放在詹妮丝棕色的胳膊上。兔子看见这种现象,如同他在自然界看见别的现象一样——一只日本丽金龟落在树叶上,或者两截树枝在风中摩擦。随后他记起来,分解成一个个分子,爱情给人的感觉会是什么呢?巨大的,皮肤蹭皮肤,行星相互碰撞。

“我们大家吃糖太多,吃钠太多。”梅勒妮说,她的声音响亮,愉快,听起来似乎与说话的人没有关系,好像一个无人乞求的祝福。查利的手从詹妮丝的皮肤上急速滑下;他总是对武士形象十分注意;所有来客都要穿过这间前厅,他的侧影在这里阴沉的气氛很有光彩,低前额,下巴前突,他口部凹陷处的肌肉不停地跳动。他看上去比在售车场年轻一些,也许是因为光线不足吧。

“梅勒妮,”哈利说。“你还记得前几天查利去吃午餐吗,还记得不?”

“记得记得。他吃的是蘑菇和马槟榔薄烤饼。”

“还有洋葱,”查利说,他仍然伸着手准备和梅勒妮握手。

“查利在售车场是我的得力助手,或者我想在他看来我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一直为斯普林格汽车销售公司推销汽车,早在——”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笑话。

“早在汽车还叫‘没有马拉的车’的时候,”查利接过话,把梅勒妮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哈利看在眼里,对梅勒妮娇嫩的手那么纤细大感惊奇。我们都是肥手肥脚的。老女士们的脚丫:看上去好像纹路清晰的发酵面包。除了她那异乎寻常的专注目光,梅勒妮长得十分紧凑,宛如一只崭新的袜子。查利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你好吗,梅勒妮?你对这个地方印象如何?”

“很好很好,”她微笑起来。“大部分地方都很有特点。”

“哈利跟我说你是西海岸人士。”

梅勒妮的眼睛抬起,虹膜下的白色露出来,像是在眺望遥远的故土。“𡂿,是的,我生在马林县。我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名叫卡迈尔的地方。位于南边了。”

“我听说过那个地方,”查利说。“你们那里出过几个摇滚歌星。”

“算不上真正的摇滚歌星吧,我认为……琼·巴厄泽至少不是,我们更多地称她是传统歌手。我们住的地方,过去一贯称为我们的避暑胜地。”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和他解释说:“我父亲过去在旧金山工作,做公司法律顾问。后来他和我母亲分手了,我们不得不把太平洋大街那座房子卖掉。现在他生活在俄勒冈,在学习做林中居民。”

“可以说,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哈利说。

“老爸可不这样认为,”梅勒妮跟哈利说。“他现在和一个可爱的姑娘一起生活,她有一半雅吉瓦印第安人的血统。”

“回归自然。”查利说。

“那是唯一要走的路。”兔子说。“来一点大豆吃吧。”

这是在开玩笑,因为他在用一个早餐碗给他们送普兰特公司的炒腰果,是他十五分钟前开着哗啦作响的野马为晚上聚会备货时,在州酒店旁边那家杂货店灵机一动买来的干果。罐子上贴的价格差一点把他吓跑了,两美元八十九美分,比他上一次看见的价格上涨了三十美分,他转而想买炒花生。不过话说回来,就是炒花生也超过一美元,标价一美元九美分,可在他小的时候,二十五美分就可以买来一大袋子带壳儿花生,于是他心想,富裕的标志到底是什么,不过就是买得起这些腰果罢了。

查利瞅了瞅,抬起一只不知好歹的手,没有拿腰果,哈利因此受到冒犯。“没有盐的,”哈利敦促说。“全是蛋白质。”

“从来不动乱七八糟的东西,”查利说。“医生说这些玩意儿是禁口。”

“乱七八糟的东西!”哈利开始争辩起来。

但是查利紧紧占住梅勒妮不放。“每年冬天,我都要去佛罗里达度过一个月。萨拉索塔,在海湾边上。”

“和加利福尼亚的海边相比呢?”詹妮丝插进话来。

“都是天堂一样的地方。”查利说,把肩膀侧过来,继续直接和梅勒妮说话。“这是我的爱好。鞋里进满沙子,正是这种感觉,天天都穿同一件破烂的牛仔短裤。这就是在海湾边上过的生活。我不喜欢迈阿密那边。把我弄到迈阿密那边的唯一手段也许是钻进短吻鳄的肚子里。他们也有短吻鳄:它们从那些运河里爬上来,潜入你的草坪把你的宠爱的狗吃掉。这种事情发生过许多次。”

“我从来没有去过佛罗里达,”梅勒妮说,看上去眼神有点发呆,对她来说什么也新鲜。

“你应该去尝试一下,”查利说。“那地方才是真正的人要去的地方。”

“听你的话音,我们就不是真正的人了?”兔子问,怂恿他说下去,帮助詹妮丝脱身。这样的话一定伤害了她。他拿起一粒腰果,咬在臼齿之间,有滋有味地嚼碎,把吃腰果的幸福延长。第一步先把腰果咬破,然后在那里用舌头、唾沫和牙齿品尝。他喜欢坚果。吃起来利口,和肉大不相同。在“伊甸园”里,人们只吃坚果和水果。干炒,腰果稍微过过火就行了。他更喜欢腰果加点盐,在钠里浸泡一下,不过和梅勒妮说的那种钠不是一回事;关于化学成分,他正在接受各种说法。当然,一些化学成分一定进入了这种干炒的过程,在这个世界上你能吃的东西没有一样不会伤害你。詹妮丝一定不喜欢这个。

“也不只是老年人才去,”查利对梅勒妮说。“你能看见很多年轻人在那里度假,赤身裸体地玩耍。快活极了。”

“詹妮丝,”斯普林格太太说,发音有点走音走调。“我们应该进日光浴室,你应该给大家上饮料。”随后她对查利说:“梅勒妮做了一种可爱的水果混合甜酒。”

“这种甜酒掺进去多少杜松子酒?”查利问。

哈利喜欢这个家伙,尽管他当着詹妮丝的面就和梅勒妮套近乎。在日光浴室,他们在铝架椅子上坐下,开始喝饮料,詹妮丝在厨房里忙活晚餐,哈利为了显露一下高深,问查利:“你对卡特的能源讲话有何高见?”

查利稍稍把头扬起来,对着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姑娘说:“我看讲得够伤感的。这个人说的没有错。我的信心正在发生危机。对他的信心有了危机感。”

除了哈利,没有人发笑。查利把球传递下去。“你对那个讲话有什么想法,斯普林格太太?”

斯普林格老妇人,一下子叫到了台前,把怀里的衣服平整了一下,向下看去,好像在寻找碎渣儿。“他看样子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基督徒,不过弗雷德活着总是说民主党不过是各种工会的工具。是就是吧。说不准民主党里冒出一个实业家,想出更好的办法,对付通货膨胀。”

“他就是一个实业家,贝茜,”哈利说。“他种花生。他家的大零售店毛收入比我们多得多。”

“我认为他讲话的口气令人心酸,”梅勒妮出人意料地说,向前倾着身体,她那宽松的吉普赛样式衬衫张开了口子,在没戴胸罩的乳房间露出一条空间。“他说人们第一次认识到事情在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像你这样的小年轻人,听来自然难受,”查利说。“像我们这样的老废物,事情无论怎样都在变得更坏。”

“你真这样相信吗?”哈里问,打心眼儿里感到吃惊。他看见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终于走上了平整的坦途,不管如何他有财源了,那种总是让人心神不宁的强忍着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他所求不多。自由,他一贯认为是外在的活动,现在结果却是这种内里的衰退。

“我真这样相信,没错。”查利说。“不过这里这个好姑娘相信什么呢?相信这次表演结束了吗?她怎么可以呢?”

“我相信,”梅勒妮说。“呃,我不清楚——贝茜,帮帮我吧。”

哈利还不知道梅勒妮对这位老妇人直呼其名了。而他呢,和老妇人生活了多年逐步培养这种亲近感,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去老妇人的卫生间撞上了她才有了实质性变化,还是因为詹妮丝占着他们俩的卫生间不出来。

“你想什么说什么好了,”老妇人向年轻的女人建议。“别人都是想什么说什么的。”

梅勒妮两眼里的明亮的眸子在他们的脸上审视一下,最后向上翻去,像你看见圣女的形象一样。“我相信我们正在消耗掉的东西,我们本可以另想办法不用它们。我不需要电动切割刀之类的东西。我对捕杀蜗牛和鲸鱼比对掠夺铁矿和石油更反感。”她在“石油”这两个字上顿了一下,发音拉长许多,目不转睛地看着哈利,仿佛哈利和石油有特别的关系。他终于弄清楚,他所以对她愤恨,是因为她好像总是找机会让他神魂颠倒。“我是说,”她接着说,“只要还有不停生长的东西,那么就会有一个充满种种可能性的世界。”

她的话余音袅袅,在日光浴室越来越暗的空间萦绕不去。歪调。呆子。

“一大片荒废的杂草呀,”哈利说。“纳尔逊到底哪里去了?”他推测,他感到厌倦了,因为这个姑娘置身这个世界之外,这下让他的世界感觉小了。他对肥胖的老贝茜甚至觉得更有性冲动。至少,老贝茜说话的声音更有本县的味道,有他生活的许多东西。那次,他贸然闯进贝茜的卫生间,他并没有看见什么;贝茜叫喊起来,坐在冲水马桶上,她的裙子围在膝盖上,而他听见了她的喊叫,却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块板子,像屠夫的大理石柜台一样白光光的。

贝茜没情没绪地回答他说:“他一定为什么事出去了。詹妮丝终归知道的。”

詹妮丝走近日光浴室的过道,身穿菊花图案太阳裙和桔黄色围裙,看上去精神焕发。“他和比利·福斯纳希特六点左右出去了。他们现在应该回来了。”

“他们开哪辆车出去了?”

“他们只好开那辆克罗纳花冠车出去。你当时开着野马去酒店了。”

“呃,好啊好啊。比利·福斯纳希特来这里晃悠什么?他不是参加自愿军去了吗?”他觉得像是当着查利和梅勒妮显示一下权威。

不过,詹妮丝举着一个木头搅动勺,那样子也有权威。她对在场的人说:“人家说他干得很好。他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的牙科学校上一年级。他想成为一个,人们怎么称呼来着——?”

“眼科医师,”兔子说。

“根管治疗医师。”

“老天爷,”哈利无话可说,感叹一句。十年前,他的房子着火的那个夜里,比利曾经管他母亲叫婊子。后来他经常看见比利,所有那些年纳尔逊都在佳济山住,但是一直没有忘记佩吉当时是如何扇他耳光的,这小男孩刚刚十三岁,佩吉的指印在孩子娇嫩的脸颊留下了紫红的印子。当时他叫她骚货,哈利的精液在她体内发热。那天夜里晚些时候,纳尔逊发毒誓要杀了他的父亲。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要了她的命。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哈利动手打起来。生活的苦难呀。往事让他远离了日光浴室里的一张张面孔。众人一时无话,他听见远处一个邻居女人的锤子在敲打。“奥利和佩吉过得怎么样?”他问,他清理过喉咙后声音还是有点粗哑。自从丰田汽车的生意把他的社会地位抬高后,比利的父母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都差不多吧,”詹妮丝说。“奥利还在那个音乐商店。人家说佩吉事业有成了。”她回去忙活晚餐。

查利对梅勒妮说:“等你在这里生活习惯了,你应该给自己订张飞机票到佛罗里达去玩玩。”

“你和佛罗里达到底怎么了?”哈利大声问查利。“她说她是从加利福尼亚来的,你却没完没了地向她兜售佛罗里达。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嘛。”

查利一口喝下他杯子里掺入烈酒的粉色甜味酒,看上去像一个伤感的老家伙,皮肤更加紧密地贴在他脑袋的骨面上。“我们用竿子把它们连接起来好了。”

梅勒妮向厨房喊:“詹妮丝,我能做点什么吗?”

“不用,亲爱的,谢谢;都做现成了。大家伙儿都饿了吧?还有人想添点酒喝吗?”

“为什么不再来点呢?”哈利说,一种豁出去的感受。这群人不会表现出什么趣味儿,他只好在他内心里制造点趣味儿。“你怎么样,查利?”

“饶了我吧,冠军。一杯酒足够了。医生告诉我一杯酒都犯禁忌,要不得的,看我这副烂身架。”针对梅勒妮的酒杯,查利问:“你的浓缩饮料喝得如何?”

“别叫什么浓缩饮料,粗俗,”哈利说,装出一副较劲儿的样子。“这代人又抽又喝,把整副肠子都污染了,我对他们每个人都佩服。自打纳尔逊回来,半打装啤酒在冰箱门边进进出出,像传送带上的煤一样。”他觉得不久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来给你们添些酒吧,”梅勒妮唱歌似的说,把查利的酒杯拿起来后也拿起来哈利的杯子。他注意到,梅勒妮对他不叫名字。纳尔逊的父亲。山那边来的。这个世界之外。

“把我的酒调弱一点,”他告诉她。“有点酒味儿就行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他对斯塔夫洛斯说:“纳尔逊一直追问我这样一些问题,像售车场怎样工作,促销的作用有多大,推销员拿多少工资,等等。”

查利在椅子里换了一下姿势。“汽油短缺影响了汽车销售。人们养不起牛,自然不会买牛。尽管这样,丰田车卖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哈利横插进来。“贝茜,在销售方面我们没法为纳尔逊腾出位置,除非解雇杰克和拉迪。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身为一家之主,要养家糊口。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和曼尼打声招呼,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一个青年做清扫活儿——”

“他不想做什么清扫活儿,”詹妮丝从厨房厉声喊叫。

斯普林格老太太也强调说:“是的,他跟我说他想看看能在销售方面干点什么,你知道,他一向对弗雷德很佩服,你甚至可以说把他当成了偶像——”

“𡂿,得了得了,”哈利说。“他混到十年级以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的姥姥和姥爷。他跟女孩子还有摇滚乐弄在一起,从此便认为每个超过二十岁的人都是傻瓜。他一心想要的是离开布鲁厄这个鬼地方,于是我说,好吧,给你机票,远走高飞吧。现在他怎么态度摇摆,和他母亲和姥姥嘀嘀咕咕些屁话?”

梅勒妮给两个男人端来饮料。女招待惯有的挺立姿势,她用一块长方形纸巾端着每个湿漉漉的酒杯。兔子喝了一口,发现酒力很大,可他分明要求把酒调弱一些的。莫不是一种爱的信息?

斯普林格老太太把每只手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胳膊肘子向外拐出去,全都弯曲得像小哈巴狗的脸。“你看哈利——”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拥有公司的一半股份。你说得起嘴,贝茜,我很高兴。如果换成我,而不是弗雷德,我会把整个公司都算在你的名下。”他猛地扭过身体对梅勒妮说:“对付这场石油危机,他们真正应该做的是把有轨电车再利用起来。你太年轻,记不得了。它们在轨道上跑,可是动力却是头顶上的电线提供的。非常干净。我小的时候,电车到处都是。”

“𡂿,我知道。旧金山还有电车。”

“哈利,我刚才想说的是——”

“可是你没有经营公司啊,”他继续和老岳母说。“而且从来没有经营过,只要我管事儿,纳尔逊要是真想在那里开始,他可以为曼尼冲洗汽车。我不想让他在销售厅里呆着。他不具备应有的服务态度。他连身体都站不直,也没有个笑脸。”

“我原来以为那些都是缆车,”查利对梅勒妮说。

“𡂿,只有少数山上有缆车。大家都一直说缆车有多么危险,缆绳会断裂。但是游客们都想坐缆车。”

“哈利。晚餐。”詹妮丝说。她阴沉着脸。“我们不再等纳尔逊了,都八点多了。”

“我说话要是生硬了,我道歉。”众人站起来去用餐时,他对在场的人说。“可是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屁事不懂,还不赶紧回家吃晚饭。”

“你自己的儿子。”詹妮丝说。

“梅勒妮,你怎么看?他有什么计划?他不回去完成学业了吗?”

梅勒妮依然满脸微笑,不过好像贴上去的,画上去的。“纳尔逊也许觉得,”梅勒妮出言谨慎地说。“他在大学待的时间够了吧。”

“可是他的学位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袋里尖叫,像是陷入绝境了。“他的学位呢?”哈利又追问一句,没有听见回答。

詹妮丝在餐桌上点亮蜡烛,尽管七月天仍然亮堂堂的,烛光显得很弱。她点亮蜡烛本是为了查利。亲爱的用心良苦的简啊。哈利跟在她身后向餐桌走去,两只眼睛看到了他难得一见的东西,她脖子的苍白的赤裸的后颈。在一阵脚步磨擦声中,他们在座位上落座之际,他蹭到了梅勒妮的手臂,也赤裸着,他迅速向下看了一眼松松地隐藏在吉普赛衬衫里成熟的下垂的乳房。他小声对梅勒妮说:“对不起,刚才不是故意在现场为难你。我只是捉摸不透纳尔逊在玩什么把戏。”

“嗯,你没有为难,”她声音清脆地说。发圈儿落下来,颤悠悠的;她的脸颊泛出许多红晕。斯普林格老太太慢腾腾走到餐桌的上首时,这姑娘用他认为诡秘的眼神看着他说:“我认为有一点你要知道,纳尔逊在变化,变得想事儿更周到了。”

他没有完全听明白。听话音好像那小子准备参加“秘密宗教仪式”。

椅子刮蹭地板的声音。他们等待之际,一种模糊的部落的感恩祷告的记忆掠过头顶。然后詹妮丝把勺伸进她的汤里,西红柿汤,颜色和哈利的克罗纳花冠车一样。车在哪里呢?夜里还在外边奔跑,那小子驾着方向盘,把汽车的每一个连接点都颠簸散了。他们很少坐在这间屋子里——即使现在家有五口人也只是围着那张厨房桌子用餐——哈利刚刚注意到,在存放家庭银餐具的餐具柜上摆放着詹妮丝的染色照片,一个中学高年级学生,头发梳起来卷成一个齐肩长的童花头;纳尔逊是一张婴儿照片,扶着他喜欢的玩具熊(只有一只眼睛),背景是这座房子一个洒满阳光的窗台,然后是纳尔逊中学高年级学生的照片,头发和詹妮丝的差不多一样长,但是梳理不当,看上去油腻腻的,他对摄像师龇出的微笑偏向一边,一半挑衅的神色。在一个比自己的女儿和外孙的相框更宽大的金色框架里,弗雷德·斯普林格,照相馆的暗室高明技术修补的浑浊眼神和没有皱纹的面相,精准的四分之三的侧影照,两眼注视着只有死人才看的东西。

查利对就餐的人问:“你们看到尼克松为庆祝登月一周年在圣克利门蒂举行的盛大宴会了吗?人们应该让那个家伙经常露露面,当作一个十足的无耻之徒所能做到的榜样。”

“他做过一些好事,”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她的声音听得出受了伤害,紧紧的,干巴巴的。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哈利对这种声音很敏感。

他很想帮她说话,表示道歉,如果他刚才有关谁经营公司的话说得过分的话。“他打开了中国的门户,”他说。

“结果打开了一个什么样的装满肠虫的铁盒子啊,”斯塔夫洛斯说。“起码这些年来他们糟践我们的内脏,却没有花费我们一个子儿。他的这个庆祝聚会也不便宜呀。该来的都来了——雷德·斯凯尔顿, 布兹·奥尔德林。

“你知道,我认为那件事儿让弗雷德伤心透了,”斯普林格老太太断言说。“水门事件。他对这事儿从开始关心到底,等到他的头在枕头上抬不起来了,还挣扎着和我说:‘贝茜,当总统的从来都会干蠢事的。他们非要让他出丑,是因为他不是一个美男子。如果换了罗斯福或者肯尼迪家族的人,’他强调说:‘你根本不会听到有关水门事件的丑行。’他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哈利看了一眼那个金相框里的遗照,觉得他正在点头示意。“我也这么相信,”他说。“斯普林格老头子从来没有带我走过弯路。”贝茜瞅了哈利一眼,看他是不是在冷嘲热讽。他一脸不动声色的坦然神色,像一幅照片。

“说到肯尼迪家族,”查利插话说——由于喝多了冰镇牌酒水,他真的说话太多了——“报界肯定会对查帕奎迪克岛事件再次进行追踪报道的。你猜不透,一个家伙抱着女人的脖子亲嘴的时候开车掉下桥去了,他们对这事儿能抖落出多少东西?”

贝茜也许喝多了雪利酒,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流出了泪水。“弗雷德,”她说,“从来不会这样简单地看问题。‘看看结果吧,’他曾经不止一次跟我说。‘看看结果,然后根据结果回头看就清楚了。’”她那黑浆果一样的眼睛逼着他们也往外流泪,有些神秘的力量。“结果怎样呢?”这话好像还原了她自己的声音。“结果是,一个来自煤区的可怜的姑娘被谋杀了。”

“呃,妈妈,”詹妮丝说。“爸爸就是对民主党有仇恨。我爱爸爸很深,可是他在这事儿上认了死理。”

查利说:“我不知道,简。我听你父亲也揭过罗斯福的短,说他干过最坏的事情是把我们骗进了战争,然后和情妇死在一起,现在证明这两件事情都是真实的。”他说过这话,看着蜡烛,好像一个专门作弊的牌手啪一声甩下一张爱司。“现在人们告诉我们,杰克·肯尼迪在白宫和骗子的情妇如何乱搞,和大街上的女孩子如何乱来,弗雷德·斯普林格就是做天大的梦也永远不会梦见这等怪事儿。”又一张爱司。哈利心想,他看起来在某些方面很像斯普林格老头:凹陷的鬓角,梳理讲究的仪表。就是那两小撮突出的眉毛也像玩具大炮。

哈利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查帕奎迪克岛事件说得那么坏。肯尼迪当时试图把她拽出来的。”水,火焰,上帝赋予的舌头:人是无助的。

“事情坏就坏在,”贝茜说,“是肯尼迪把人家姑娘弄进车里去的啊。”

“你怎么看这件事情,梅勒妮?”哈利问,兜着圈子挫败查利的风头。“你支持哪个党?”

“哎,党派呀。”她大声说,有些出神。“我认为两个党都是邪恶的。”邪——恶:在空中回荡的一个词儿。“不过说到查帕奎迪克岛事件嘛, 我的一个朋友每年夏天都到那个海岛上去,她说她感觉奇怪的是,桥上没有护栏,没有任何防护东西,为什么别人开车都没有掉下那座桥去。这汤做得很可口。”她最后对詹妮丝多说了一句。

“那天做的菠菜汤才叫棒呢,”查利对梅勒妮说。“也许肉豆蔻末放得多了一点。”

詹妮丝在吸烟,听见车门砰然关上的响声。“哈利,你能帮我处理一下吗?你也许觉得在厨房切开更方便。”

厨房里充满强烈的膻气十足的烤羊羔的味道。哈利不喜欢看见烤羔羊,因此想到它们曾经是活物,有眼睛有心脏,我们却大快朵颐;他喜欢咸干果、汉堡包、中国饭和馅饼。“你知道我不会切烤羔羊,”他说。“没有人能切好烤羔羊。你做烤羔羊,完全是因为你认为希腊人爱吃这个,要在你的老情郎面前表现一番。”

贾丝妮把一套坑坑洼洼骨头把子的切刀塞进他的手里。“你切烤羔羊不止一百次了。顺着骨头剔肉,顺丝顺缕切成肉片。”

“听起来容易。要是他妈的这么容易,你来啊。”他在想,捅死一个人也许要比电影里动刀杀人的场面难得多,切碎熟肉麻烦很多,滑腻腻的,不好控制。如果必到那一步,他倒更愿意用一块石头砸她的脑袋,或者用妈妈放在起居室里当作小摆设的那个绿色玻璃蛋砍她的脑袋。

“听,”詹妮丝压低嗓子说。街边传来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脚步嗵嗵地向日光浴室走来,他们家的日光浴室,然后吱吱扭扭的前门咣当一声打开了。餐桌边的人纷纷和纳尔逊打招呼。但是纳尔逊继续往里走,寻找他的父母,在厨房里找到了他们。“纳尔逊,”詹妮丝说。“我们都着急了。”

那孩子在喘气,不是累得喘不过气来,而是因为害怕在喘嘘气儿。他身穿葡萄色扎染布T恤,看上去瘦小却肌肉发达:一个溜门撬锁的窃贼的穿戴。但是他却分明站在明亮的厨房的灯光下。他避开哈利的眼光。“爸爸。出了一点麻烦。”

“车吧。我早知道会出事。”

“是的。丰田车剐了一下。”

“我的克罗纳花冠啊。剐了一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受伤,别着急。”

“别人的车剐了吗?”

“没有,所以不用着急,没有人会起诉的。”自信的口气听来有些不以为然。

“别跟我耍小聪明。”

“好吧,好吧,天哪。”

“你开车回家的?”

男孩点了点头。

哈利把切刀塞回詹妮丝的手里,走出厨房去和晾在餐桌边守着烛光的人们打招呼——妈妈在餐桌上首,梅勒妮瞪着明亮的眼睛坐在她下边,查利坐在梅勒妮的另一边,他的方形袖扣折射出一点烛光的闪亮。“各位静下心来好了。纳尔逊说只是点小事故。查利,你想帮我把那只烤羊羔切一下吗?我得去看看车成什么样子了。”

他想把手放在那孩子身上,是轻轻推他一下或是安慰安慰他,哈利心下并不清楚;实际触摸到了,这两者效果也许都有,但是纳尔逊恰恰呆在他父亲的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闪身躲进夏天的夜幕里。街灯已经亮起来,克罗纳花冠车的番茄色泽在令人讨厌的钠蒸汽灯光下看上去凶神恶煞——一团黑色的虚影子,汽车的金属色泽不见了。纳尔逊慌乱中非法停车,驾驶员这边靠在了马路围栏旁边。哈利说:“这边看来还好。”

“剐的是另一边,爸爸。”纳尔逊解释说:“你知道,比利和我从艾伦威尔街往回赶,比利的女朋友住在艾伦威尔那条多风的黑路上,因为我知道我回去吃晚餐迟了,所以我可能想把车开快一点,我不知道,可是你在那些黑路上不能把车开得太快,那路上风太大了。一只旱獭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突然在我前边出现了,一心想躲开它,我把车开出了马路边,车后边的侧面蹭在了电线杆上。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兔子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借着苍白的街灯光线察看损害情况。剐痕从后门的中间开始,一直深深地划到小汽油盖门;电线杆一直摩擦到尾灯和小四方边灯,干脆利落地把它们撕开,那个半透明的塑料制品被大卸八块,好像拆散的圣诞节的包装纸,一团团精致的标码电线暴露无遗。汽车的聚氨酯保险杠,原本黑黑的,不反光,十分简洁,每当哈利在模板印刷的“安斯特朗”售车场的水泥停车隔板旁边开车回家的时候,一看见它心里便会泛起一阵小小的情感激动,现在它却被拉出了车架。深深的划痕连后备厢门也没有放过,怕是它再也不会盖得严丝合缝了。

纳尔逊还在喋喋不休:“比利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在去西布鲁厄的那座桥旁边的汽车车身修理厂干活儿,他说你应该找到某个真正漫天开价的地方把损害状况评估一下,然后到保险公司开出支票,把支票给他,他能少要钱把车修好。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得到好处。”

“得到好处,”哈利麻木地说。

电线杆上的钉子或者铆钉留下了平行的长长的划痕,和冲撞的凹痕一样长。那个镀铬和橡胶的带饰被撞得翘起来,在这侧的车轮托座后面——原本覆盖着一个像眉毛的稍稍突出的闪光罩子,是他欣赏的许多日本精心设计之一——边条的一截儿完全没有了,留下了一窝小黑洞。甚至加固了许多凸纹的毂盖也被撞瘪了,不堪入目。他觉得他自己的肋侧受了重伤。他觉得在邪恶的街灯下,他在目睹一起参与其中的犯罪活动。

“𡂿,行了,爸爸,”纳尔逊说。“别当成多大的事情。钱是保险公司出的,不是你,尽管好好修理,你几乎用不着出钱就能开上一辆新车了,他们难道不是给了你一个大折扣吗?”

“大折扣,”哈利说。“分明是你开车出去把车撞了。我的克罗纳花冠车。”

“我不是有意的,是一次事故,倒霉。你想让我怎么做,尿血吗?跪下来哭泣吗?”

“不必费心了。”

“爸爸,汽车只是一件东西;你看去好像是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

一阵凉风,在很高的上空刮过,没有吹到他们,却吹动了树梢,把街头的光线搅得在变形的铁皮上晃来晃去。哈利长叹一口气。“唉。那只旱獭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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