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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第一个周末充满骚动和流言,一旦过去,这个夏天还不算太坏;汽油排队再也没有长得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斯塔夫洛斯说石油公司眼下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高价,政府告诉他们要降温,否则将面临超额利润税。梅勒妮说世界将回到自行车时代,像红色中国已经做到的那样;她用餐馆女招待的工资给自己买了一辆十二速富士牌自行车,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骑着自行车环山而行,顺山而下,她那栗色鬈发随风飘拂,穿过城景公园进入布鲁厄。七月行将结束,迎来一个破记录的炎热星期;报纸上登满了高温的统计数字,还把世纪之初韦泽广场热胀扭曲的电车轨道的模糊照片刊登出来,因为当时天气高温难耐。这样的炎热从我们体内往外发作,和我们的衣服作对;我们想挣脱出来,在海边或者大山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只有熬到八月份,哈利和詹妮丝才能到波科诺斯歇暑胜地,斯普林格家在那里有一所别墅,七月份他们租给别人使用了。整个布鲁厄地区,空调机都在往天井和通道里滴水。

在这样一个炎热难耐的下午,尽管哈利的克罗纳花冠车还在修理车身,可他还是从售车场借了一辆折价收购的卡普里斯车,驱车驶向西南方向的加利利。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他穿过了一所所砂石房子,一块块玉米地和一家水泥工厂,看见一个指引天然岩洞(天然岩洞和不久以前的样式不是大不一样了吗?)的广告牌,随后又看见一个广告牌上贴着一张留胡子的阿门宗教教徒大剪贴画,在推销“地道德式瑞典冷菜”。加利利是人们所谓的绳形小镇,沿山腰修建了一窄条房舍,镇这头是一个饲料商店,镇那头是一家拖拉机代销点。中间矗立着一所旧木结构酒店,二楼修盖了深深的过廊,一楼是一个翻盖过的餐馆,餐馆的一个窗户粘满了信誉卡,吸引来自巴尔的摩大巴旅游者,其中多数是黑人,天知道他们在那些粘贴物上能看见什么。一伙本地年轻人在这个雷克斯奥尔酒店前晃来晃去,你在农场乡下过去是永远看不见这种现象的,因为他们要干杂七杂八的活计,忙得不可开交。附近有一个旧石头马槽,一溜黑漆拴马桩,一家门面光滑的新银行,一个交通环岛,上面有一个纪念碑,哈利想不出来纪念碑为什么而立;在田地边缘一个街区顶头的人行道上,还有一个砖砌的小邮局,门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加利利”牌子。邮电局的那个女人告诉哈利,努尼梅克农场在二号道上。根据她告诉哈利的地理特征——一块菜地、一个长满柳树的池塘和一个临近路边的双层青草贮藏窖——哈利在红土水地和洼地探索道路,只见到处都是绿莹莹的草木,无情的植被不仅侵占了硬化的腐蚀的路基,盖住了光滑的表面,而且还让路基长出了一簇簇一片片的野豌豆和忍冬秧,让呆滞的炎热的空气里充满一层蒸发的水汽。

兔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在路上开车慢行,辨认住户的邮箱;但他只是十几年前在布鲁厄城中心偶然碰见鲁丝时得知她住在这一带,如今对她的新名字一无所知,而一个月前那个姑娘在他的展销厅登记簿上又不愿意写下她的名字。他目前所有的线索,姑且算那个姑娘是他的女儿,除了知道努尼梅克是他女儿的邻居,鲁丝还提到她丈夫在经营农场之外,还经营一个校车车队。鲁丝的丈夫比鲁丝年龄大,哈利估计现在应该去世了。校车不会停放在住房周围。这段路边的邮箱标着布兰肯比勒、穆特和拜尔。要把这些名字和住房对上号并不容易,因为住房隐藏在深处,树木环抱,家家通道的尽头都是绿草和泥泞。开着一辆紫红色卡普里斯车沿路缓缓行走,哈利觉得很扎眼,尽管在这大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他。这些厚墙房子把它们的居民保护起来,这样热浪翻滚的大下午,热得没法干活儿。哈利随便开向一个通道,在两所住房之间的一块踏平的有车印的地方停下调头,他路过猪圈时几头猪呼噜呼噜叫唤起来,一个胖女人从一户住家走出来。她比鲁丝矮,比眼下的鲁丝年轻,乌黑的头发紧紧扎起来,戴着一顶门诺派教徒帽。他招了招手,继续开车。这是布兰肯比勒家,他把车又开上马路时从邮箱上看见了姓名。

另外两家住户离大路更近一些,他想步行走过去。他在路肩一个加宽的地方把车停下来,这里到处是人字形拖拉机轮胎印子,轧得很瓷实。他跨出车来,远处布兰肯比勒家猪圈浓烈的发甜的恶臭味儿向他扑来,周围好像一片宁静,他耳边回响着虫子持久的乏味的嗡嗡叫声,也算一种乡下风景的一种底色吧。仲夏开花的野草、菊花、安妮女王饰带花和菊苣花在路边盛开,他走向路基的一路上花草不停地抽打他的裤腿。他身穿哔叽布推销员夏装,在草木的掩护下穿行,构成树篱的漆树、黑橡胶树和野樱桃生长茂盛,栎叶毒漆树间杂其间,叶子像情人节贺卡那么大,藤条爬向树梢,把树死死缠住。一堵毛坯砂石砌的坍塌的旧墙隐藏在这道树篱里,旧墙和树篱几乎互不干扰。来到一个车轮碾开的缺口,他停下来观看下面的一片建筑物——马厩和住房、石棉板鸡棚和板条玉米棚,显然已经废弃不用,还有一座新修的水泥建筑物,屋顶是波状的交叠的玻璃纤维板。这个建筑物看上去像车库。住房的屋顶上竖着一根氧化发绿的避雷针,还有一根H形电视天线,很高,足以接收到这个地区以外的信号。哈利只打算观察一下,看看这处建筑和占满比邻的草木丛生的斜坡的努尼梅克农庄关系如何,可是这处建筑里什么地方传出来很轻的丁当声,一条小河流向一个也许曾经用来养鸭的小水塘,柴垛和草场之间的一块荒地上乱糟糟地放着几个旧拖拉机车座轮轴,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马槽,这些动静像一种音乐引诱他向下走去,脑子里一边紧张地编造托词,以防走近时有人盘问好信口说出。这个散乱的农庄让人觉得是女人经管的农场,需要有人帮助一下。一种胡思乱想的期盼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一时间压住了周遭虫子的嗡嗡鸣叫。

随后他看清楚了,在马厩后边,树林在向一块曾经空旷的地方蔓延,漆树和雪松是主要树种:一辆校车的黄色破壳儿。校车的车轮和窗户都没有了,驾驶室的扁平盖子已经揭掉,露出一个空间,发动机也早拆掉;不过宛如一艘遇难的西班牙大帆船让人看到了一个帝国,一个校车队的东家过世了,但是留下了他的未亡人,抚养着一个私生的女儿。兔子脚下的土地好像在移动,带着另一个已经长大的公民,向死者的墓穴靠近。

哈利站在曾经是一片果园的地段,只见七倒八歪的苹果树和梨树在这时节还从断桩残枝上生长出嫩绿的枝条。太阳很毒,可是果园野草的根部水汽很大,把他的羊皮鞋湿透了。如果他再向前走几步,他便会暴露无遗,从住户窗子后面很容易看见他。房子里有声音,他现在听得清楚,虽然那些声音里有那种模糊而稳定的丝丝拉拉的响声,应是收音机和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再走几步,他便能听清楚这些声音。再走几步,他便会走上那片草坪,站在蓝色凹槽柱上那个重心有些偏离的石膏鸟浴池旁边了,然后他将会勇敢地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在低矮的水泥门廊落脚,把门敲响。前门深深地镶在石头门框里,门上的绿漆需要重新刷了。屋顶的混合材料瓦破碎了,窗户上悬挂的滚轴遮帘老旧了,整座房子透露出那种贫穷的酸气。

倘若鲁丝听见他敲门做出回答,那么他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嗨,你没准都记不得我了吧……

天呐。我倒巴不得呢。

别,等等。先别关门呀。也许我能帮帮你。

你怎么会发善心想到帮助我呢?出去。说真的,兔子,我一看见你就感到恶心。

我现在有钱了。

我不需要钱。我不想要任何沾上你的臭味儿的东西。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跑了。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可是我们一起看看眼下的情况吧。我们的那个姑娘在这里——

姑娘,她长成女人了。难道她不可爱吗?我感到无比自豪。

我也自豪。我们应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了不得的基因啊。

别他妈的抖机灵。我在这里苦守了二十年,你到哪里去了?

这话没错,他本来可以想办法找到她,他早知道她就住在加利利一带。然而,他没有。他过去不想面对她,面对她的复杂而遭谴责的现实。他想把她留在脑海里,刚刚把她搞颠,让她身心满足,在他身上用一个胳膊肘支起身子,白白净净,赤身裸体。他就要渐渐进入梦乡时,她为他弄了一杯水喝。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爱她,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懂得了爱,经历了那种自我如同云团一样的膨胀,这种自我膨胀让我们又成了婴儿,度过的每一分钟只具有了一个简单的激动人心的目标,如同他膝盖周围的这些野草的细叶和它们自己的良种壳儿暗中关照一样。

下面响起砰然的关门声,不是他能看见的这座房子的前后墙传出来的。一个调门很高的声音喊叫起来,如同我们对宠物讲话惯用的腔调。兔子退避到一棵小苹果树后边,树小得无法把他遮挡住。由于他急于看一看,急于更近地靠近他过去的那根离开他依然旺盛生长的神秘枝杈,失去的活力和失去的意义在那里仍然流动,他反倒暴露了他的大躯干,成了一个靶子。他向小苹果树靠得太近,嘴唇碰到了小树的树杈皮,而树皮光滑如玻璃,只有不时出现的比较黑的粗糙隆脊把树皮的灰色占去了一圈。树也有神奇的地方:万物生长如斯,却总记得住还原自身。他的嘴唇从无意间对树杈的亲吻缩了回来。有生命的红色微生物——螨虫和蚜虫,他看见它们了——将会进入他的体内,孳生繁殖。

“嗨!”一个声音在喊叫。一个女人的声音,脆生生地传过来,惊恐而柔和。鲁丝的嗓音这么多年后还会这么脆生生的吗?

兔子没有当面看一看是谁,转身跑了。穿行在浓密的果园杂草里,闪躲于老迈的果树之间,左冲右突,仿佛参差不齐的树篱那边有一个十拿九稳的切入上篮要完成,一口气而冲上那条拖拉机红土路,回到了卡普里斯车旁边,检查一下他一路奔跑是不是撕破了衣服,感到年龄不饶人了。他在不停地喘气;他的手被剐破了,被悬钩子或者野玫瑰。他的心在怦怦狂跳,他一时无法把点火钥匙塞进锁眼儿里。好不容易咔哒一声进去了,发动机空转了几圈后才发火,因为在太阳下晒得温度过高了。汽车稳定地隆隆响起来,那个喊叫“嗨”的女性声音在他的耳朵眼儿里轻轻地回响,他聆听追逐的喊叫,甚至来复枪的鸣响。这些农场主都有枪支,顺手拿起来就开枪,他在《缸报》做排字工那些年,几乎一个星期里总会登载农村枪杀事件,全部是因为性、酗酒和乱伦酿成祸端的。

但是,加利利一带乡间的烟雾静静地悬浮在他的发动机的鸣响的上空。他不清楚他的身影是不是清晰可见,辨认得出来,鲁丝自从他发福以来一直没有看过他,那个女儿也只是一个月前看见他一次。她们把这事儿报警,说出他的名字,最终传回詹妮丝那里,她听说他一直在暗中寻找那个姑娘,一准会大吵大闹。就是在扶轮俱乐部也会搞得说不清道不明。回去吧。他必须赶回去。担心从另一条路回去迷路,他掉头原路返回,路过了那几个邮箱。他确定下来,他刚才在那个乱糟糟的连着鸭塘的小谷地打探到的那家农场,为它服务的邮箱是蓝色的那个,上面标明“拜尔”二字。鲜亮的天蓝色,夏天刚刚油漆过,还有一朵贴上去的花朵,是那种年轻女人会用来装饰东西的画儿。

拜尔。鲁丝·拜尔。他女儿的姓氏,杰米·努尼梅克当时始终没有叫出来过,这点哈利记得很清楚。

一天夜里,他问纳尔逊:“梅勒妮哪里去了?我记得这个星期她上白班的。”

“她是上白班的。她和别人出去了。”

“真的吗?你是说去和人约会了吗?”

费城夜晚的比赛因为下雨不进行了,詹妮丝和她母亲在楼上看重播的《沃尔顿一家》,他们爷俩待在起居室里,哈利在翻看刚刚寄来的八月份的《消费者报道》(“染头发安全吗?”“道路检测:六辆临时拼凑的卡车”、“两千美元的葬礼另有他法”),他儿子则在阅读他从售车场弗雷德·斯普林格的旧办公室偷偷拿来的一本书,不过目前已经是哈利的了。那小子没有抬头。“你不能叫这是和人约会。她只是说她要出去一趟。”

“不过是和别人一起的。”

“没错。”

“那么你就心安理得吗?她和别人出去了呀?”

“没错。爸爸,我在用心看书呢。”

还是因为这场雨,费城队和海盗队在三河体育场进行的比赛延期了,雨势一路东行,横扫整个州,打在约瑟夫大街八十九号的窗户上,淋在高高耸立于地面的紫叶山毛榉的伸向低处的枝杈上,有时直接浇在屋顶上,溅落在前廊的棚顶上。“让我看看那本书,”哈利说着,从巴卡大沙发里伸出一条长长的胳膊。纳尔逊很不耐烦地把书扔过去,一本四方形绿皮汽车销售手册,是斯普林格老头子的一个好朋友撰写的,他在帕奥里有一个代理商店。哈利过去翻看过一两次这本书:大部分内容都是空话,你在费城地区屡见不鲜的部头更大的销售手册里都是这种夸夸其谈的东西。“书里讲的东西,”他和纳尔逊说,“你不需要费那个脑子。”

“我在努力弄明白,”纳尔逊说,“资金筹措怎么回事儿。”

“很简单。银行拥有新车,经销商拥有退回的车。汽车离开马里兰了,银行就把钱付给中部大西洋丰田公司;厂家保留一种叫扣压的手段,以防经销商不购买零件,说白了,这种手段的效果是减少经销商的明显的利润,防止你碰到那些自作聪明的顾客,对数量和数字抓住不放,和你往下杀价。丰田公司坚持要我们按照他们的价格表出售每一样东西,这样一来耍假的余地就不大了,我看这倒也省去了你许多头疼的事情。如果顾客不满意买车的价格,他们可以在一个月后回来退货,却会发现车价上涨了三百块,因为日元在升值。不过,资金筹措的另一个招数是,顾客利用贷款买车是我们指定贷款地方的——一般都是布鲁厄信托,不过这里的这本杂志上个月刊登了一篇文章,告诉你如何应该贷款购买东西,而不要到代理商推荐的地方去,因为实际上麻烦太多,对这种方法极力反对,不过节省了百分之零点五的钱——银行方面为我们账上保留百分之一的收益,据说是弥补我们出售退回的车的损失,而实际上这应该算作一种回扣。听懂我说的什么吗?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只是感兴趣。”

“你姥爷斯普林格活着时,到处有人找他谈论这些东西,你那时就应该感兴趣。他把这一套吃得很透。他把汽车卖给顾客的时候,可怜的顾客还以为老弗雷德一时糊涂,他得到了多么大的好处,而实际上这种买卖像一张蜘蛛网一样到处是圈套。他打算要丰田公司给他专营权,就一下子购置了六万英尺还是荒地的地皮扩建维修部,然后请一个欠他人情的承包商铺成混凝土路面,搭成一个不隔热的大棚。这个车间在冬季仍然难以暖和起来,你应该听得见曼尼发牢骚。”

纳尔逊问:“维修部过去鼓捣过仪表吗?”

“你在哪里听过这种话?”

“在这本书里。”

“喔……”这倒也不错,哈利寻思,外面大雨滂沱,里面和孩子进行有意义的交谈。他不清楚为什么看见那小子看书就心里紧张。好像他在搞什么鬼花样似的。人家说你应该鼓励孩子读书,可是谁都没有说明白为什么鼓励。“你知道,鼓捣仪表是重罪。不过在过去有时某个机械师在仪表盘前干活儿,也许无意中他的螺丝刀滑到了仪表上动了仪表。购买二手车的人都知道买旧车是下赌注。一辆车也许跑两万英里没有问题,也许明天就会爆裂一个汽缸。谁说得准呢?我见过一些汽车磨损得一塌糊涂,跑起来却像新车。那些德国大众旧车,你很难把它们开烂了。车身锈迹斑斑,破烂不堪,开车的人能从脚下看见路面,可是发动机却照样呼呼赶路。”他把那本绿皮手册扔了回去。纳尔逊慌忙接住。哈利问他:“你的女朋友跟别人出去了,你有什么感觉?”

“我跟你早说过了,爸爸,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朋友。难道你就没有异性朋友吗?”

“你能交往一下嘛。那她决定和你一起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纳尔逊的耐性快顶不住了,可是哈利以为他还可以继续盘问下去,进行这种沉默无语的游戏,他什么也了解不到。纳尔逊说:“她需要摆脱掉科罗拉多的场景,我正要往东边来,跟她说我姥姥家有许多空房子,就来了。她没有增添什么麻烦,是吧?”

“没有,她把老贝茜给迷得五迷三道的。科罗拉多的场景怎么回事,她需要把它甩掉?”

“呃,一说你就明白。一个不合适的家伙在勾引她,她想把自己的头脑整理一下。”

雨又下得猛烈起来,狠狠地打在薄薄的窗户上。兔子一直很喜欢这种感觉,外面下雨,呆在家里。顶楼的板瓦和一块块还没有硬纸板厚的玻璃抵挡风雨,让他身上干爽。事情有了眉目,但是还没有弄清楚。

哈利轻声轻语地问:“你认识和她一起出去的那个人吗?”

“认识,爸爸,你也认识的。”

“比利·福斯纳希特吗?”

“再猜。往岁数大一点的人想。往希腊人身上想。”

“哦我的天。你开玩笑吧。那个老废物?”

纳尔逊看着他警觉起来,一种心怀叵测的安静。尽管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他没有笑出来。他解释说:“他往烤薄饼屋打电话约她,她想有什么不可以呢?你得承认,这地方呆不久就呆腻了。只是出去吃顿饭。她没有答应要和他上床。你们这代人的麻烦,爸爸,是你们只是按着特定的路线考虑事情。”

“查利·斯塔夫洛斯。”哈利说,一心想找到一种口实。这小子似乎情绪相当开朗。兔子索性接着说:“你记得他有一段时间看中你妈了。”

“我记得。不过周围的人好像已经淡忘这事儿了。你们大家现在似乎都相安无事。”

“时代变了啊。你认为我们不应该这样吗?相安无事。”

纳尔逊冷笑一声,躺进那张老沙发的深处去。“我才不在乎那么多呢。那又不是我的生活。”

“曾经是你的生活啊,”哈利说。“你当时就在这种生活里。我感到对不起你,纳尔逊,可是当时想不出别的办法。那个可怜的姑娘吉尔——”

“爸爸——”

“斯基特死了,你知道。在费城的一次枪战中被打死了。有人给我寄来一份剪报。”

“妈妈写信告诉我了。我不觉得惊讶。他头脑狂热。”

“是啊,后来不狂热了。你知道他说过十年后他就会死掉的。他真的有那么一种——”

“爸爸。我们别纠缠这样的谈话了。”

“好吧。正合我意。不谈就不谈。”

雨。如此畅快,如此淋漓。在花园里,莴苣和日本丽金龟咬得破破烂烂的豆子叶下面仅存的一点点地皮也黑暗了,湿透了,地面上的叶子水光点点,滴水不住,在广布的蔬菜中分享这雨的秘密。兔子审视了一下纳尔逊那固执的黑沉的脸,收回目光看他手里的杂志。他看到最好的四片面包烤炉,是一种可以单独控制每对烤眼儿的型号。斯塔夫洛斯和梅勒妮,你能相信吗?查利过去一直说他喜欢梅勒妮的风姿。

仿佛对打断他父亲因为下雨引发回忆而进行的谈话感到歉意,纳尔逊打破了沉默:“查利在那里的头衔到底是什么呢?”

“高级销售代表。他负责二手车,我照看新车。这是大致分工。实际工作起来,我们两方面都干。当然还有杰克和拉迪。”他想让这小子别忘了杰克和拉迪。他们不是富家子弟,干活儿卖力,对得起那份工资。

“你对查利为你干的工作满意吗?”

“绝对。他比我知道的秘诀多。他对大半个县都了如指掌。”

“是的,可是他身体不行。你认为他还有多少精力?”

这个问题带有某种学院式抨击的味道。他还一直没有好好问一下纳尔逊上学的事儿,也许这正是打开这个话题的途径。这几个女人在周围守着,纳尔逊很容易躲避。“精力吗?他不得不看好自己,干事悠着点,但是他把工作干得很好。当今之日,人们不喜欢被人催着干活儿,过去习以为常,做汽车生意过去都是急吼吼的。我认为一个推销员有一点——那个词怎么说来?——后撤,人们反倒更加信得过。我不在乎查利的做派。”他不清楚梅勒妮是不是在乎。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哪家餐馆呢?他想象梅勒妮的脸的样子,眼睛亮亮的差不多像患甲状腺一样突出,脸颊看上去总是像抹了胭脂,用用力气就满脸通红,在她买富士自行车之前就是那副样子,她那青春的脸面皮紧光滑,微笑而且一直保持微笑,对面的老查利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骗子的模样,施展勾引她的手段。过一会儿,这种把戏转向下半身,他那地中海样式的黑不留秋的粗鸡巴,他不清楚梅勒妮那里的阴毛是不是和她的头发一样是拳曲的,进去又出来,他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而他们都坐在家里听外面下雨。

纳尔逊在说:“我在捉摸在折篷车型上做点文章。”一种深感羞愧的心虚让他的话显得很粗重,好像话一出口就从他的脸上一句接一句掉下来,落进留着麝鼠发型的他所坐的老旧的灰色的沙发里。

“敞篷汽车?怎么做文章?”

“你知道,爸爸,别逼着我说得太白了。买进来再卖出去。底特律不再生产它们了,所以旧折篷车会越来越值钱。你赚到的钱会比你给妈妈买野马的钱还多。”

“那你首先不能撞坏它。”

这话一箭双雕,是兔子求之不得。“臭死了,”那孩子大声说,一时找不到辩解的话,仰脸打量天花板的每个角落,寻找逃脱的机关:“我没有撞坏你的宝贝科罗纳花冠,只是撞了一个小坑。”

“它还在修理厂修着呢。一个小坑。”

“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爸爸,你这副样子好像你开的是一辆神圣无比的天车似的。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变得这么斤斤计较。”

“斤斤计较,我吗?”他真诚地问,心想这话也许有些道理。

“是的。你只想着钱和物。”

“这样不好,是吗?”

“不好。”

“你说得好。让我们忘掉那辆车好了。跟我说说大学的事儿。”

“讨厌透了,”回答脱口而出。“大学是非常讨厌的地方。人们认为校园十年前发生过动乱,是什么了不起的激进的地方,可实际情况是多数学生都是俄亥俄本地人,他们的观念是及时行乐,只知道喝啤酒,乱扔酒瓶,在宿舍里摇晃啤酒沫打架。他们多数人不管怎样都会子承父业,他们不在乎学业。”

哈利没有把这话当真,问:“你曾想到要去那个费尔斯通大工厂去吗?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他们一直生产那种钢带辐射状五百型轮胎,可是那种轮胎谁用谁爆胎。”

“正是这样的,”那孩子告诉他。“你购买的所有产品都是这个样子。所有美国的产品。”

“我们过去可是最好的,”哈利说,凝视着远处,仿佛向往一个他和纳尔逊能够不谋而合的去处。

“我也常听人家这么说。”那孩子低下头来看他的书。

“纳尔逊,说说工作吧。我跟你妈说,我们会为你在那里的洗车和维修部安排一点暑假的活儿。你可以学到很多,看看曼尼和那些小伙子怎么干。”

“爸爸,我都这么大了,还去洗什么车啊。我也许需要比暑假活儿更重要的工作呢。”

“你是想告诉我,再混一年你就要毕业,现在却要退出大学吗?”

他的声音升高了,那孩子看上去警觉起来。他打量着父亲那个张大的嘴,这个半张开的黑点儿加上他的两个眼窝,在空洞的脸上组成了三个窟窿。雨打在前门廊顶上嘭嘭作响。詹妮丝和她母亲看完《沃尔顿一家》走下楼来,泪水涟涟的。詹妮丝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笑起来:“真是太傻了,跟着电视剧哭鼻子。就是因为在《人物》杂志上演员们互不相让,这个电视剧才不欢而散了。”

“呃,他们会多次重播的,”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一边在灰沙发上纳尔逊的身旁坐下,仿佛她的两条老腿从楼上走下来这点距离都受不了。“我过去看过一遍,可是这集还是让你爱看。”

哈利宣布说:“这孩子说他也许不到肯特上学去了。”

詹妮丝已经准备到厨房去倒些堪培利开胃酒,却一下子不知所措,站住了。她因为天热穿着内裤,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很透的短睡衣。“你已经知道了,哈利,”她说。

红色的比基尼内裤,他注意到,从睡衣里透出来成了浅锈红色。上星期热浪翻滚的高峰阶段,她在布鲁厄让一个名叫多利斯·考夫曼的男人理了理发。他把她的脖子后面露出来,前边留了短刘海;哈利还不习惯这样的发式,仿佛一个陌生的女人几乎赤裸裸地在家里懒洋洋地走动。他差不多嚷叫起来:“我是知道了。这就是我们为他的教育花了那么多钱的结果吗?”

“行了,”詹妮丝说,摇晃着身子,她的身体从里往外拍打在睡衣上。“也许他在学校学够他想学的东西了。”

“我是什么都弄不明白。有些事情让人捉摸不透。这小子回到家也没有一个说法,他的女朋友和查利·斯塔夫洛斯出去约会,他却坐这里暗示我应该辞退查利,让他来干。”

“是啊,”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动声色地说:“纳尔逊长大了。弗雷德为你安排了位置,哈利,我知道要是他还活着,他也会为纳尔逊安排的。”

在餐厅的餐具柜上,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聆听雨声,两眼昏花。

“他不会在最高层安排位置,”哈利说。“也不会为一个再混几个学分就要毕业的退学的人安排。”

“呃,哈利,”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口气又平静又温和,仿佛刚才那集电视剧是风笛曲。“有人还说过弗雷德把你安排下来时你一点前途都没有呢。不止一个人建议他别那么做。”

在城外的乡下,在黄土下面,老农夫拜尔为雨中沤烂的校车车队哀悼呢。

“我当时四十岁,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却失业了。活字排版机没有淘汰之前,我做排字工干得很好。”

“你在你父亲的行业里干事儿,”詹妮丝跟他说。“这也正是纳尔逊要求做的。”

“很好,很好呀,”哈利嚷嚷说,“只要他从大学毕业了,他还想干这事儿,没问题。虽然坦率地说,我原本希望他眼光更高一些。可是目前这样急不可待为了什么?他到底因为什么跑回家来?要是我在他的年纪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到科罗拉多这样的州去,那么我无论如何会呆一个夏天。”

詹妮丝不知道她的样子有多么性感,又点上一根烟抽起来。“你为什么不想让你儿子回家呢?”

“他都多大了还恋家!他在躲避什么呢?”从他们三个的表情上看,他的话可能说中了什么事情,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回答他的是沉默,在沉默中他再次听见了倾盆大雨,在他们的灯光照射的范围的边缘绵绵不断地出现,不猛烈,不间断,不停顿,千百万个小投射物落在了该落的地方,从万物的表面流进了小沟小河。斯基特、吉尔以及那个肯特州立大学四年级学生,都在外面世界的什么地方,骨头风干了。

“别再提了,”纳尔逊说着站起来。“我不想要这个讨厌鬼的什么工作了。”

“他为什么这样敌对呢?”哈利向两个女人讨教。“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辞掉查利,让这个小子来折腾折篷车。到时候了,没问题。甚至到了一九八〇年也行。接管吧,年轻的美国。把我也收拾了。可是一次干一件事情,天呐。时间有的是嘛。”

“是吗?”詹妮丝说,语气怪怪的。她一定知道什么事情。娘儿们总是知道点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来直接对着她。“你呐。我原来以为你总该忠于查利的。”

“会超过对我自己的儿子吗?”

“我跟你说明白了吧。我对你们所有人说明白了。要是查利走了,我也走。”他挣扎着往起站,可是巴卡大沙发紧紧粘着不放。

“嗨,嗨,好啊,”纳尔逊说,从前门后面的衣架上一把拽下他的斜纹布夹克衫,缩紧身子穿上。他看上去隆背弓腰,獐头鼠目,像一只就要跑到外面让雨浇死的耗子。

“你看他又要到外面撞那辆野马了。”哈利费劲儿两脚踩地站起来,比在场的人都高得多。

斯普林格老太太张开手掌拍打她的膝盖。“哎,这次谈话弄得我没情没绪的。我要去烧些热水冲杯茶喝,这大雨天把我的关节弄疼了。”

詹妮丝说:“哈利,好好和纳尔逊说声晚安。”

他较劲说:“他还没有好好向我道晚安呢。我本来在楼下想和他好好说说大学的事情,可谈话像是拔牙一样。怎么什么事情都这样神秘兮兮的?我现在连他攻读什么专业都不知道。一开始读医科预科,但是化学太难,后来改学人类学,可是要记的东西又太多,最后我听说他要转向社会科学,却又嫌社会科学废话太多。”

“我现在攻读地理,”纳尔逊接话说,在门边有些紧张,恨不得赶快溜掉。

“地理呀!那是人家在小学三年级学的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大人攻读地理的。”

“明摆着,在那里地理是一门特殊专业嘛,”詹妮丝说。

“他们整天都干什么,看彩色地图吗?”

“妈妈,我得离开了。你的车钥匙在哪里?”

“看看我的雨衣口袋里。”

哈利还是不肯放过儿子。“咳,记住天下雨了,这一带路很滑,”他说。“要是你迷了路,打电话给你的地理教授。”

“查利约梅勒妮出去,真的让你恼火,不是吗?”纳尔逊对他说。

“才不是呢。让我恼火的是,这事为什么没有让你感到恼火。”

“我和人不一样。”纳尔逊跟他说。

“詹妮丝,我对这孩子做什么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詹妮丝长叹一声。“𡂿,我想你应该知道。”

他对这些闪烁其词挖苦他的不光彩的历史反感透了。“我照顾过他,不是吗?你当初离家出走,和人鬼混,是谁把早餐摆在餐桌上,然后送他上学去的?”

“我的老爸干的,”纳尔逊说,一种冷言冷语拿腔拿调的声音。

詹妮丝赶紧插话说:“纳利,你既然要出去,干什么现在不赶快走?你找到钥匙了吗?”

那孩子把钥匙丁丁当当晃了几下。

“你是想要汽车自杀吧,”兔子跟她说。“这小子是一个汽车杀手。”

“那只是他妈的一个小坑,”纳尔逊对着天花板叫嚷,“他就是要我感到痛苦,痛苦不堪。”门嘭地打开,雨的一阵清香扑了进来。

“喂,还有人来一杯茶吗?”斯普林格老太太从厨房喊了一声。他们俩走向厨房与她会合。从塞满家具的起居室走向表面干净明亮的厨房,会对这个世界另有一种更加明亮的视角。“哈利,你不应该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她的岳母劝解说。“他心里的事情太多了。”

“哪类事情?”他没好气儿地问。

“呃,”老妈妈说,口气仍然温和,像电视剧中沃尔顿一样舒服地把碟子摆开。“年轻人面对的那些事情。”

詹妮丝在短睡衣下面只穿了内裤,没有带胸罩,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乳头在睡衣下历历在目,粉红的颜色,暗了一些,与红葡萄酒的颜色更接近。她开口说:“时代不好呀。他们好像有许多选择,可他们并没有。他们长了这么大听了这么多电视的说教,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可是等他们长到二十岁,他们却发现钱根本不是那么好挣的。他们连我们过去所有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听起来不像她说的。“你在对谁说话?”哈利冷嘲热讽地问。

詹妮丝比以往表现得更硬气,没有让步;她用手指像耙子一样把前刘海整理了一下。“俱乐部有几位阿姨,她们的子女也回家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好。这种现象现在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回归巢穴’。”

“综合征,”他说;他的坏情绪在往回收;他和爸爸妈妈在米姆被打发到床上睡下后,有时会像这样围在厨房的餐桌边喝些麦片或者可乐或者茶。他觉得把话说得伤感一点相当安全。“要是他开口说需要帮助,”他说,“我会尽力帮帮他的。可是他不开这个口。他连嘴都懒得张就想得到帮助。”

“这才是人的本性呀,”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一种见怪不怪的口气。茶很合她的口味,她仿佛下结论似的补充说:“纳尔逊身上有很多可爱的东西,我想他现在只是有点被生活压倒了。”

“谁没有呢?”

在床上,也许这场雨让他性欲大增,他坚持他们夫妻云雨一番,可是一上手詹妮丝不大情愿。“我要是洗个澡才好,”她说,可是她马上闻到又猛烈又浓密的莽林的气味,闻到难得的腐烂的林地覆盖物的气味在往下蔓延,往下蔓延,一直窜进那丛蕨类植物下面。他舔吻得十分起劲,疯狂地把自己的脸埋在这种实质性阵地之中,这种凉飕飕的坚定不移的疯狂终于把詹妮丝拉进来,她也斗志旺盛地加入战斗,把下身抬起来用她的阴蒂猛烈地摩擦兔子的脸,随后让他进入她的体内在他身下把战斗完成。消耗一番后随波逐流,他躺在床上又一次听到了下雨的声音,打在窗户玻璃上的金属般的节奏时不时在加快,比叮叮咚咚窜下铁制下水管的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水流还要快。

“我喜欢纳尔逊呆在这个家里,”哈利对他的妻子说。“有一个敌人十分难得。让你的感官变得敏锐起来。”

他们的窗户上方在沙沙作响,不过窗户也许离山毛榉枝叶茂密的树冠很近,山毛榉把雨接住,叶子层层叠叠,持续不停的滴漏在层层下落,在节节下落。

“纳尔逊不是你的敌人。他是你的儿子,尽管他说不出口,可是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雨,对他来说这是上帝存在的最后证明。“我感觉到了,”他说。“只是有些事情我还蒙在鼓里。”

詹妮丝承认:“有点事儿。”

“是什么呢?”听不到回答,他又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和梅勒妮说的。”

“有多么糟糕?吸毒吗?”

“𡂿,哈利,不是的。”她不得已把他紧紧抱着,他对事情一无所知一定让他很容易受到伤害。“和吸毒不沾边儿。纳尔逊像你一样,内心有主见。他喜欢洁身自好。”

“那么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事儿?为什么我不能听人说说?”

她又一次把他紧紧抱住,轻声笑起来:“因为你不是斯普林格家的人。”

詹妮丝进入梦乡,鼾声稳定而轻柔,过了很久他还是睡不着,躺在床上聆听雨声,不愿意让雨离去,这生命的声音。你不是斯普林格家的人也有秘密呀。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照进科罗拉花冠车后座里的光线里是那么楚楚动人。詹妮丝阴部的味道仍然滞留在他的嘴唇上,他想这种味道对检测确认公司来说未必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汽车在外面停了两次,然后前门打开了:第一次发动机安静下来,走在前廊的木板台阶上的脚步声很轻,斯塔夫洛斯把梅勒妮送回来了;第二次在几分钟之后,停车前发动机轰轰地空转一通,脚步声咚咚作响,毫无顾忌,一定是纳尔逊的,啤酒喝得太多,让他不堪承受。从第二辆车周围传出的声音的程度判断,兔子知道雨减弱了。他竖耳聆听,以为年轻的脚步会上楼来,但是一个人的脚步好像带着另一个人的脚步走进了厨房,梅勒妮补充东西去了。吃素食的人都这样,他们似乎总是饥肠辘辘的。你吃了又吃,却永远没吃到该吃的东西。谁曾经和他这样讲过?托瑟罗,他去世时好像很老很老的样子,不过当时他比哈利现在的年龄会大出多少呢?纳尔逊和梅勒妮在厨房里交谈了许久,他这个偷听者终于支持不住,进入梦乡。在睡梦中,哈利对着售车场电话机旁的儿子大声呵斥,可是尽管他的嘴张得很大很大,能看见他自己的牙齿全都暴露出来,像那些牙医检查你的口腔的图,看上去仿佛在大声叫喊,其实没有声音传出来;他的嘴巴和眼睛觉得像被冻僵一样大张着,等他一觉醒来,梦中所见似乎就是早晨的太阳,在他恋恋不舍的大雨过后,如饥似渴地照射进来。

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展销厅的窗户刚刚被洗刷过,哈利站在那里凝视着窗外,窗户上纤尘不染,因此让他觉得就是站在户外,站在装有空调的户外,昨天晚上的雨留下一个冲刷一新而水坑遍地的世界,111号道路那边流动快餐车后面的那棵树的绿色显露出几许疲惫,死叶和黄叶零星可见,拥挤的树枝的梢尖正在枯萎。这个工作日的交通繁忙。卡特不断强调要对各石油公司的巨额利润征收暴利税,不过哈利觉得这事儿不会发生。卡特像鞭子一样反映灵活,好听话讲得多,不过他的天赋和老艾森豪威尔似乎有一拼,以稳定局面为重,只是每天一点点地渗入。

查利和一对年轻的黑人夫妇在一起,做成了一辆二手车的买卖,把一九七三年生产的八缸双色别克车以三千块钱推销给了在激烈竞争中远远落伍的好人,他们不知道时代变了,我们耗尽了汽油,精明的钱应该用来购买装配缝纫机马达的进口汽车。他们为了这次买车还刻意穿戴了一下,那位妻子身穿淡紫色套装,老式裙子很短,瘦巴巴的罗圈腿上的小腿肚硬挺而高位。他们的体形真的和我们的不一样;斯基特过去经常说他们是最新潮的设计。她的屁股像她的小腿肚一样顺着同样的线条长得硬挺而高撅,只见她高高兴兴地围着那辆花哨的老别克车转圈,顶着太阳光,踩着仍然潮湿而水光粼粼的柏油地。一幕美好的景致,来自不远的过去。睡了一个夜短的觉,哈利的肚子里那股酸溜溜的不安情绪并没有消除。查利和那对黑人夫妇说了些什么,他们俩开心地大笑起来,然后他们开着那辆旧汽车离去了。查利回到凉快的展销厅一个角落他的写字台前,哈利走过去找他。

“昨天夜里你对梅勒妮是怎样进行了解的?”他尽量把他声音里的虚假笑意排除在外。

“好姑娘。”查利手里的铅笔一直在写字。“非常直接。”

哈利的声音带着怒气升高了许多:“她的直接是什么意思?我所看到的,她傻乎乎的,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青鸟。”

“不是这样的,冠军。非常冷静的头脑。她是那种让你瞎操心的女人,她们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决不会放任她们自己乱动。”

“你是告诉我,她昨天没有跟你出去吗?”

“我没有料到她会出去。我这个岁数——谁还稀罕?”

“你比我年轻啊。”

“心理可不年轻。你还在学习呢。”

这话像是他小时候上小学时听到的,好像到处都隐藏着秘密,在过道里上下闪动,像课间操场上的球一样乱蹦乱跳,他的两只手无法把它抓住,那些女生们把它传去不让他逮住,她们手脚太快了。“她提到纳尔逊了吗?”

“提到很多次。”

“你认为他俩之间进展得怎么样?”

“我认为他们只是好朋友。”

“你不再认为他们已经上床睡觉了吗?”

查利不再写字,拍一下写字台,把他的案头活儿推到一边。“活见鬼,我不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搞到一块儿去的。在我们时代,如果你不上床睡觉,那你就一边凉快去。可他们的情况也许不一样。他们不像我们当年一样想做杀手。如果他们在一起睡觉,从她谈论他的口气来看,那也不过是你睡觉前需要抱一只玩具熊而已。”

“她是这样看他的吗,嗯?小孩子一样。”

“用她的话说是容易受到伤害。”

哈利提议:“这话没有说透,隐藏着什么。詹妮丝昨天夜里透露了点东西。”

斯塔夫洛斯随意地耸了耸肩:“也许要追回到科罗拉多。性交。”

“她说什么具体的内容了吗?”

斯塔夫洛斯回话前想了想,把他的琥珀色眼镜用食指往上推了推,随后把手指放在他的鼻梁上。“没有。”

哈利只好把心中的苦闷说出来:“我捉摸不透这小子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在真正的世界里开始生活。我看他就想在这里找事儿干。”

“我知道他想进来,可是我不想让他进来。他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看他那副什么都看不惯的样子,他还能卖出——”

“撒哈拉大沙漠的可乐,”查利替他把话说完整了。“话虽这么说,可是他毕竟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外孙子呀。他是受老头子保护的。”

“是啊,詹妮丝和贝茜都在逼我,那天晚上你都看见了。她们快把我逼疯了。我们这里安排得丁是丁卯是卯,七月份我们卖出去多少辆车?”

斯塔夫洛斯查看了一下他胳膊肘下面的那张单子。“二十九辆,你相信好了。十三辆二手车,十六辆新车。包括三辆赛利卡大型旅行车,每辆一万块美元。我原以为这种车卖不动,没法和底特律生产的小跑车对抗,才咱们的一半价格。那些日本人,他们的市场调查做得好啊。”

“纳尔逊也做狗屁调查呢。无论如何夏季只剩下一个月了。为什么要把销售部的杰克和拉迪挤走,安排一个宠坏的臭小子在这店里混事儿?他连动手干活儿都不愿意,我们本来可以安排他在配件部的。”

斯塔夫洛斯说:“你可以在售车场安排他干活儿,工资适当就行。我来调教他好了。”

查利好像没有意识到他才是被挤掉的人。你试图保护某个人,可是你在保护他,他却在你背后捅刀子。但是,查利把麻烦看得很透;他把话说得也很明白:“看看,你是女婿,你不能动。可是我呢,老太太和我在这店里有些联系,还是情感方面的,她喜欢我是因为我总让她想到弗雷德,想到过去的岁月。情感打不过血缘呀。我在什么位置上都不牢靠。如果你斗不过她们,你就加入她们吧。再说,我可以和那孩子谈一谈,为他做点什么。别着急,他在这一行不会一直干下去,他太沉不住气了。他和他家大人太相像了。”

“我看一点都不像。”哈利说,不过心下窃喜。

“你不会看出来的。我没体会,给人当父亲,这些日子好像很难对付。我年轻的时候事情似乎很简单。告诉孩子去干什么,如果他不做,那就狠狠揍一顿。这是我的想法。你和简和老太太要到波科诺斯湖过几个星期夏天,纳尔逊计划一起去吗?”

“她们问他了,不过他的热情好像不大。他小时候就总是一个人呆在楼上。天哪,呆在那个小空间里,多要命。每次你在房子里走动,进了一间屋子,都会碰上他坐在那里喝啤酒。”

“也好。不如给他买一套衣服和领带,让他到这里来试试?给他最低工资,不给佣金,不给提成。这样他不会让你感到紧张,你也不会让他不自在。”

“我怎么会让他感到不自在呢?他踩在我头上到处走。他一直开着那辆车,还试图让我觉得欠他多少东西。”

查利没有用冠冕堂皇的话回答他;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太清楚了。

哈利认了:“好吧,不失为一个主意。然后他也许会回大学读书?”

查利耸了耸肩。“但愿如此。也许你能就这点和他达成协议。”

俯视着查利头发稀疏的脑袋,兔子难免会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凸出去一大块,把衣服撑出了一道坡;他由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半人,而同样的岁月却把查利消磨得脱了形,原来胖墩墩的,一点一点消磨掉了。他问他:“你真的想为纳尔逊这样安排吗?”

“我喜欢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像他这样年龄的人,他们都觉得无所适从。”

一对夫妇在外面太阳光下停下车来,一起向展销厅的门走来,一对穿戴讲究、住在宾园的夫妇,也许来收集一些印刷品,然后溜到别处去买奔驰车。“呃,你的麻烦事来了,”哈利对查利说。实际上,事情也许会一切顺利。梅勒妮这下不会一个人孤单单地守在那个大房子了。他猛然间想到,这一切也许都是梅勒妮的主意,包括让查利一如既往地对她进行纠缠。

躺在床上,梅勒妮问纳尔逊:“你在学习什么?”

“𡂿,本事。”家里的大人都到波科诺斯湖去了,他们俩说好在前面房间里她的床上度过这几个星期。梅勒妮住在这里的一个多月里,先把那个没有头的衣服模特儿放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又把斯普林格家别的破旧物藏起来——把卷起来的大厅地毯塞到床下边,一箱子旧窗帘和一架辛格牌脚踏缝纫机放进那个壁橱里边,因为外边已经塞满了编织袋装起来的破旧过时的衣服。她用透明胶带在墙上贴了几幅彼得·马克思的招贴画,把这间屋子打扮成了自己的房间。在这之前他们一直使用纳尔逊的屋子,可是他童年用过的床是单人床,而且他确实觉得在那里干事儿很局促。他们原来并不打算在这所房子里睡在一起,但是他们进行过必要的长时间谈话后,就不可避免地沉湎于性生活了。梅勒妮的乳房,如同查利一眼就注意到的,是大波儿;它们沉甸甸的暖融融的颤悠悠的,有时候让纳尔逊感到厌恶,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乳房扁平的女人,他已经把她抛弃了。他振振有词地谈起来:“事情多的去了。全都是没有暴露的大问题,比方说代理商和厂家之间的矛盾。你必须购买厂家成套的专用工具,花费数千块钱,而且他们不断供应他们装有当时还算附加物的样车,经销商从中可以得到很多利润。查利告诉我,一个收音机过去经销商只用花费三十五块钱,他在出售价格上便会加到一百八十块钱。看看吧,后来厂家变得贪婪起来,把这些选择权从经销商手里剥夺了,经销商不得不想出更好的招数。比方说涂底层漆。比方说涂防锈漆。他们对车里面进行处理,装上聚乙烯垫衬,名义上可以延长磨损过程。这全都是本事。这全都是杀手锏,不过同时又很好玩,人们经常把这些小小的鼓动性讲话互相说给对方听。我的姥爷过去有一个演示部门,可是被我爸爸撤销了。可以说,查利认为我爸爸办事真的又懒散又拖沓。”

梅勒妮在床上把身子撑得更直了一些,她的乳房颤颤悠悠,在约瑟夫大街钠化灯透过槭树照进来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忽闪忽闪的。她身上有一些沉甸甸的、母性的和神秘的东西,他无法视而不见。“查利要求我再约会一次,”她说。

“去,”纳尔逊赞成说,对床的不一样的感受很受用,梅勒妮抬高裸体压在他身上,把他身下皱皱巴巴的凹坑压得更深了。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和爸爸住在韦尔勃街上那栋公寓里,经常来这里看望,他就会被安置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姥姥当时还一头黑发,不过窗户的直棂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光线图案和现在是一样的。他记得,姥姥会给他唱歌听,只是他记不得都是些什么歌了。有些歌是宾州德语的。小床儿呀,小床儿呀,轻轻地摇呀……

梅勒妮从脑后取下一个发卡,用它在烟灰缸里找也许碰巧剩在里面的一个大麻卷的死烟头。她把找到的烟头放进红红的嘴里,点上;卷纸点着了。她举起胳膊往下抽发卡的当儿,她胳肢窝里没有刮掉的腋毛在纳尔逊的视野里闪现了。不由他自己,没有什么成果,他的鸟儿随着血液的跳动,在儿童般温暖的凹坑下面开始硬挺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梅勒妮说。“我认为家里的大人走了,我猜他想要性交了。”

“你对这事儿有什么感受?”

“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是一个很不赖的家伙,”纳尔逊说,更紧地贴在梅勒妮彻底放松的裸体上,享受他的鸟儿鬼鬼祟祟坚挺起来的乐趣。“尽管他过去确实把我妈妈搞了。”

“假如性交要了他的命,那时我可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我跟你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就是摆脱我脑子里所谓父亲形象的所有胡说八道。”

“你来这里是因为普露要你来的。”提到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嘴里都有香味,像是往那温柔里捅了一刀。“我没有离开也是这个原因。”

“呃,就算是吧,不过如果我没有自己的原因,那我是不会来的。我很高兴我来了。我喜欢这里。这里像美国过去的样子。所有这些砖头房子修造得很结实,一座挨着一座。”

“我不喜欢这里。什么东西都那么潮湿,闷热,而且也太封闭了。”

“纳尔逊,你真的是这种感觉吗?”他喜欢她用那种卷舌头的发音叫他的名字。“我原想你在科罗拉多的行为是害怕引起的。回旋的空间太大了。或者是因为形势所迫。”

纳尔逊意识到他的勃起便把科罗拉多丢在一边了,他的鸟儿在那里像一截儿圆头的青筋毕露的象牙,而梅勒妮把叼在抹得红红的嘴唇里那个小烟屁的大麻吸完了最后一口,她喉咙里女人惯有的粗声带随即膨胀了一下。梅勒妮总是梳妆打扮,抹口红,脸颊上搽两片胭脂,把她脸上的橄榄色覆盖得少一些;而普露呢,从来不化妆,她的嘴唇和眉毛都淡淡的,她脸上的每样东西都简洁明了,干干爽爽,像一张照片。普露啊,一想起她,他的肚子里就翻腾起来,宛如有人在粗沙子上滚动一块鹅卵石。他说:“也许让我对这里耿耿于怀的是我的老爸。”一想起爸爸,肚子里翻腾得更厉害了。“我受不了他,尤其他坐在起居室那张巴卡大沙发上蹭来蹭去的样子。他——”他感到很难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就知道坐在整个他妈的世界中间,获取啊获取。查利知道的东西,他一概不懂。为创建那个售车场,他过去都干过些什么?我姥爷辛辛苦苦奋斗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给我妈妈做蹩脚的丈夫。他所做的就是这些,却赚到那么多钱:太懒太苟且,有心离开我妈妈,却得过且过赖下来了。我认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你应该看见他和那个我向你讲起过的黑人在一起的样子。”

“你很爱你的姥爷,不是吗纳尔逊?”梅勒妮喝高了啤酒,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发飘,像他们在肯特谈论人类时一个传达神谕的人坐在三脚架上的声音。肯特:他肚子里更多的沙子翻腾起来了。

“他喜欢我,”纳尔逊坚持说,扭动一下身子,手摸到了他的鸟儿,发现坚挺有一点疲软,不再具备象牙的纯度,变成了肉和血构成的实体。“他从来没有因为我做不成了不起的运动员、个子不够十英尺,就没完没了地挖苦我。”

“我从来没有听你父亲挖苦过你,”她说,“只是你把他的车撞了才说你了。”

“讨厌透了,我没有撞那辆车,我只是把那辆杂种蹭了个小坑,他却拿这事儿咋咋唬唬,车在车身修理厂的几个星期,我就理所当然地感到内疚、愚蠢或者狗屎什么的。当时路上跳出来一个动物,小东西我一时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土拨鼠吧,要是一只臭鼬的话我会看见身上的条纹,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不让这些哑巴动物长上更长的腿,它一摇一摆地走动慢死了。正好车灯照见了。但愿我碾死它就好了。我还不如把我老爸的车统统撞烂,把所有的他妈的售车场的存车都撞成稀巴烂。”

“纳尔逊你说的真是疯话,”梅勒妮说,处在一种温柔的恍惚之中。“你需要你的父亲。我们都需要父亲。至少你的父亲你想找就找得到啊。他不是一个坏男人。”

“他坏,真的很坏。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他也根本不关心,他以为他是老几。让我最气不过的是,他还很幸福。他那样子他妈的太幸福了。”纳尔逊差一点哭泣起来。“你不能不想到所有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我的小妹妹因为他死了,后来吉尔又因为他死了。”

梅勒妮知道这些情况。她好言相劝说:“你必须把这些耿耿于怀的东西忘掉。你父亲不是上帝。”梅勒妮的手伸进被单向下摸到了他一直在摸索的地方。她微笑了。她的牙齿十分完美。她做过牙齿校正,可怜的普露却从来没有做过,她家太穷了,因此她很不喜欢微笑,尽管她的牙齿不整齐并不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不过是一侧有一颗犬牙重叠了。“你现在只是觉得受了挫折,”梅勒妮跟他说,“因为你被你的情况难住的。可是你的情况并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呀。”

“就是的,”纳尔逊坚持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的错,我这么一团糟都是他的错,他幸灾乐祸,他有时候看我的样子,你完全可以说他真的对我这么倒霉感到幸灾乐祸。还有妈妈伺候他时他的那副德行,好像他真的为妈妈做过什么事情,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来吧,纳尔逊,别纠缠这事儿了,”梅勒妮柔声柔气地说。“现在忘掉一切吧。我来帮助你。”她把被单撩开,转过背来。“我把屁股调过来了。我吸几口大麻,就特别喜欢让人从后边弄进去。这样好像我在精神和肉体两个层面上都得到了满足。”

梅勒妮在他们做爱时几乎不曾努力达到性高潮,只是把这事儿当作她在悉心伺候一个婴儿男性,而不是她自身。不过普露不是这样,那个女人始终在努力,粗气大喘。她一边在他耳边不断念叨“好好伺候”,一边不停地把自己的骨盆扭动着,迎合美妙的接触,哪怕他等不及或者早泄了,她都一样。想起普露这方面的好处,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深处有一点内疚猛然刺痛了一下,好像电影《大白鲨》里那个姑娘被猛然拽下水底一样。

水。兔子对这种元素信不过,尽管这个沙漏形状的褐色小湖轻轻拍打着波科诺斯湖斯普林格家的旧别墅前的粗沙堤岸,看起来友好而驯顺,而且他每天都在里面游泳,早饭前还要在里面小泡一下,这时詹妮丝还没有睡醒,斯普林格老太太身穿厚厚的浴衣,一惊一乍地在那个旧煤油炉边煮早上喝的咖啡。在工作日里,来游泳的人不多,他便走过进口的粗沙,用一条沙滩浴巾裹上身子,左右张望一下屋后与松林相接的别墅群,赤条条地溜进湖里。多么奢侈啊!一个清凉的泻银般的拥抱在下面发生,穿过了他的大腿根儿。小蚊蝇在水面上环绕飞行,惊散后又聚集起来,因为他击水穿过它们,划破了水面上的平静,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冲向城市阻挡开的泥泞而多根的湖岸。如果时辰还早,湖面上会浮着一层薄霭,他这人从来不会一反常态起个大早,可是现在却看到了早晨初露,一天刚开始你就加入进来,然后看着它滚动,随着它滚动。薄薄的烟霭含有早上清凉的味道,含有与他一起醒来的世界未被污染的清新。小时候,兔子从来没有去过夏令营,纳尔逊也许是对的,他们太贫穷了,夏令营对他们来说想都不敢想。佳济山那些滚烫的破裂的人行道和尘土飞扬的游戏场就是度夏的场所,她父母亲组织的几次泽西海岸之行,深深留在他的记忆里,那简直就是遭罪,坐在老式的A型汽车里,在狭窄的路上颠簸几个小时;后来又乘坐土褐色的雪佛莱车,他妹妹和母亲散发的女性热气把汽车里弄得更热,爸爸紧紧地把着方向盘,他的脖子后边汗淋淋的,瘦巴巴的,雀斑点点,新泽西一个个了无生气的小镇把哈利自己镇子的变调的回声反射给他,把他自己的生活反射给他,车开出一个小时他就思念家乡了。路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它们无声地在面前展现,让他明白他的生活是一种渺小的东西,被芸芸众生大同小异地复制出来,所处环境是和佳济山的那些建筑差不多的房舍、门廊和树木,它们让别的小孩子们产生幻觉,以为他们的灵魂是中心,很重要,被无形地宠爱着。他总是留意一路上人行道上的小女孩,心想她们中间哪一个会嫁给他,因为他的命运观念就是远走高飞,娶一个别的镇子的姑娘为妻。他们快到泽西海岸时,交通越来越拥挤,横冲直闯,一派大都市的嘈杂。小汽车,他总是看到小汽车,它们华丽多彩,它们喷吐尾气,互不相让,抢占位置。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扫兴中终于到达了——停车场车满为患,浴场更衣室的伙计出言不逊——他们只好在人生地不熟的沙滩上耗上几个难熬的小时,沙滩干燥的沙子灼烧着脚丫,在胯间引起阵阵瘙痒,海水浸泡过的肋骨还湿漉漉的,发出一种死一般的深奥的气味,一种巨大的死亡的气味。每个捡来的贝壳都有这种令人害怕的淡淡的气味。他的父亲和母亲穿上游泳衣让他眼睛一亮,神清气爽。他的母亲不像一些别的母亲那样看起来肥胖得让人难受,身子依然骨感、修长和强壮,她站在那里招呼他和小米姆退出可疑的陌生人群或者传说危险的退浪时,她的两条胳膊好像在上下翻动,宛若没有羽毛的翅膀。那时不叫“兔子”,他应该叫做“哈西!哈西!”吧。他的父亲总是工作服不离身,皮肤细嫩白净。他深爱他的父亲,身上竟然有这样白嫩的皮肤,秘密地藏起来,一种宝藏啊;在沙滩更衣室里,他和父亲一起飞快地更换衣服,互相谁也不看谁,一天过去后他们又更换一次。开车返回玳璊德县总是漫长的,因为太阳灼伤的皮肤开始火烧火燎起来。他和米姆会互相拍打,听对方尖声叫唤,打发虚掷一天的无聊,因为他们本来可以在佳济山游戏场丰富的胡闹和完美的交往中打发时光的。

他记得在这些出游活动中,他们好像总是向大海攀爬,如同攀爬一座蓝色的大山。有时夜间他还没有睡着,他会听见他的母亲压低嗓子呼叫:“哈西。”现在,他富了,才知道这些出游是穷人的方式,结果皮肤灼伤,大倒胃口。爸爸喜欢螃蟹,喜欢烤牡蛎,可是从来都是怎么吃下去怎么吐出来。A型车放进了车库,小米姆打发上床睡觉了,哈利可以听见他父亲在院子远处一个角落呕吐。父亲对呕吐和工作从来都不诉苦,它们只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不过是一件比另一件平常罢了。

兔子初到这所别墅来,对避暑胜地还是一个门外汉,这是弗雷德·斯普林格在他生命快到尽头时购置的,当时丰田公司赋予他代理权,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二手汽车经销商,他仅有的一个孩子出嫁成家了。哈利和詹妮丝当初只来客住一个星期。别墅的空间不大,纳尔逊第一两天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就烦了,蚊虫叮咬厉害,各种紧张关系在所难免。你只能一次又一次游览布什吉尔大瀑布,在那些台阶上爬上爬下,欣赏蕨类植物。

斯普林格老头子去世后,哈利成了这所别墅的主人,终于明白大自然这东西不只能把人行道弄出裂纹,让农夫困守边远的郊区,而且是一种仙丹妙药,一种奢侈,可以花钱买到,隔离出来,在一个泥沙俱下的时代为更走运的人保持一池清水。这是一座五间屋子的别墅,黑色瓦屋顶,除了八月份这三个星期,斯普林格老太太全年都把房子租出去,只要做得到,利用劳动节大赚一把,狩猎季节一概出租,和那些有山墙的庄园、林中小屋以及避暑旅馆大不一样,它们都正在坍塌或者被开发商拆毁;不仅如此,这座小别墅后边还有两英亩林地和自家的码头和小船,这一切让哈利认识到这种可能性:那就是生活是可以有选择地活着,就如同一个人从菜单上点菜,在果盘里挑拣一个光鲜的水果。在波科诺斯这里,食物、锻炼和睡觉,不再和当天的利润紧紧地搅和在一起,便上升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情。他从湖里游泳回来浑身还湿漉漉的就有迎接他的新煮的咖啡香味;穿过生锈的窗户帘子飘进来的晨雾的亲吻;詹妮丝天天光着晒黑的脚、网球运动短裤和青年黑色T恤衫构成的景致;在前廊栏杆上蹦蹦跳跳的蓝背樫鸟;那块光滑的玫瑰红纹路的大石头,顶着楼上那个丢失门闩的关闭的门;根须过滤的泥土和芦苇的特殊结构,那些崭新的雪松码头桩子就是从这里打进去的;他喜欢这里的每一个现象,他一生中并非第一次刻意让自己和与那些支撑他的交织在一起的简单明了的事情协调起来,因为他一出生它们就编织进他身体里了。这中间一定有一种生活的好方式。

他悠闲地喝杜松子酒,吃零食。他游泳,喝着早晨的咖啡听斯普林格老太太回首往事,和詹妮丝每天去采购。到了晚上,他们在桥牌灯刺目的光线下玩皮纳克尔牌戏,灯光让人感到刺目是因为他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时人们还使用煤油灯,里面套着易碎的熏黑的罩子,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蟋蟀还在四处跳动。他不喜欢钓鱼,也不大喜欢和詹妮丝配对与别的到湖区分享网球场的夫妇打网球,那是在松树林里修造的一块老式长方形泥土球场,边上铺满了干枯的松针,鸡笼铁丝网低垂得像湿淋淋的洗涤物。詹妮丝每天都在飞鹰俱乐部打网球,动作很优雅,和她搭档打球他觉得笨手笨脚,很是郁闷。网球向他跳过来时速度奇快,他的球拍难以招架。詹妮丝的黑色T恤衫上面印着褪色的立体字“费城队”;这件T恤衫是他们父子前往元老体育场观看比赛时他给纳尔逊买的,那小子去肯特上大学时留了下来,詹妮丝在她中年的活跃期发现了它,据为己有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儿子长大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威胁,一个悲剧,而对她来说却是白得一件T恤衫的好借口。说什么它不再适合纳尔逊穿了。还说什么她穿上正合适;他觉得詹妮丝在他身边从眼角余光看去身手敏捷,比他自如,一副肤色黝黑中年偏老的老姑娘身段,留着短发,前刘海上下跳动。网球在她的拍子下弧线稳定,跳跃准确,而他把球打得太狠,或不按她吩咐的努力“击打”,却嘭地一声把球打得下网了。“哈利,别使拙劲控制球,”她说。“保持两腿弯曲。把你的胯部对着网子。”她上过许多指导课呀。十多年岁月教给她的东西,比教给他的多呀。

他等待接发球的当儿,心下寻思,他活了大半辈子,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呢?他在妈妈的眼里是一个好孩子,后来在篮球比赛中是观众眼里的好孩子,在他的老教练托瑟罗眼里是个好孩子,看出兔子身上有与众不同的东西。鲁丝也在他身上看出与众不同的东西,尽管她看见这种东西突然没有了。有一段时间,哈利与死神对抗,随后屈从了,开始找事儿干。现在,死去的人多不胜数,他觉得他身边活着的人都是活下来的情谊。他喜欢这些和他相处的人,在这个网球场里活动的人。埃德和洛蕾塔:他是伊斯顿的电气承包商,专门安装电脑设备。哈利喜欢他们头上的树梢,还喜欢树梢上八月的蓝天。他懂得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读过一本书,只看看报纸,学得一知半解向人卖弄,再有是喜欢多数人都感兴趣的趣闻轶事,比如伊朗国王下一步何去何来,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还有那位巴尔的摩医生的案情如何。他喜欢大自然,尽管他对大自然的万物也叫不出什么名字。这些树是松树、云杉还是冷杉?他喜欢钱,尽管他不明白钱是如何流到他手里,又是怎么漏出去的。他喜欢男人,挺着一个大肚子,折线交叉的红脖子,少有什么抱怨,不管什么时候比赛,比赛结束后总是不知说什么好,一副尴尬的样子。我们用生活造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件陈旧的东西!可是,头脑却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人们无法制造一种机器像头脑一样,虽然埃德一直在说有些计算机能占满几间屋子;身体能做上千种事情,世界上没有一家工厂能模仿那种行动。他过去喜欢性生活,现在却越来越愿意想像那种事儿了,让更年轻的人去胡闹吧,在酒吧和汽车里总撞见他们在一起销魂,很吃惊现在他们数量众多,只要在街上走走或者在电影院排队,他往往会觉得他是人群中最老的家伙了。到了夜间,他和詹妮丝在一起时她需要鸡巴捅一捅才睡得着觉,他只好尽力想像什么东西能让他立即坚挺起来,可他能想象到的玩意儿没有了;最后一招管用的想象画面是一个女人四肢着地,一个男人在后边操她,她则在为另一男人含玉吹箫。在这个淫乱图画里难以确定的是哈利充当那个操作手呢还是充当那个被吹箫的,他置身其外,看着那三个淫乱的人,仿佛在韦泽街那边一家电影院的屏幕上,电影名字如《妻妾成群》和《一路上》,那个女人的癫狂劲头似乎比那个男人的更令他过电,那话儿在你嘴里如同一个湿漉漉的小西葫芦,还有另一个那话儿在别处作祟,进去又出来,进去又出来,一种发生在你的根儿上的苦行。有时候,他在夜里祈祷几句,可是在他和上帝之间好像横亘着一次磐石般的休战。

他开始跑步。在树林里,沿着那些运输木材的老路和马匹踩出来的路,一开始穿着网球鞋步履沉重地跑步,桔黄色的鞋上沾满泥土,后来穿了一双金色和蓝色相间的耐克鞋,是他在斯特劳兹堡的体育用品商店专门为自己购买的,一双脚尖和后跟上翘的跑鞋,鞋底的弹性环形垫像扁平的楔形加固角,强有力地把他提升起来,他跑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脚下生风了。开始跑步,他觉得他的体重像某种谋杀的负担坠着他的心和肺,大腿的肌肉早上起来疼痛不已,下床走路摇摇晃晃,惊讶之余大笑起来。然而,若干天过去,晚饭后在黄昏的凉爽中跑步,无处不在的光线还没有退出森林,他的身体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的要求,两腿轻松起来,他的身子好像也轻了许多,胸腔里装载了更多的空气,小树枝在他的耳边飘拂,仿佛展翅飞了起来,他把长跑的距离延长,最后跑到了沙漏状湖的细腰地带,一座古老的庄园门把路拦断了。当地人叫这所庄园“碳城堡”,是斯克兰顿的一个煤炭大王修建的,现在他的子孙四海为家,香火也不旺盛,因此对此地利用不多,游泳池没水了,网球场杂草丛生,往日的活力不见了。狩猎小屋里标本鹿头的玻璃眼睛透过蜘蛛网向外探视;那栋宽大的中心房子,屋顶是陡峭的石板瓦,窗户是菱形窗格,已用木板封上了,只是十年前这个家族的一个孙子打算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嬉皮士群居点,村里人这样说。风声一经传开,年轻人便对这里大加破坏,把能搬动的东西都卖掉,包括两个守护大门的雷龙铜雕,煤炭时代的徽章。碳城堡的沉重的大铁门装有双铁链,上了挂锁;兔子摸了摸那个阴森森的铁家伙,倒吸了一口凉气静呆片刻,却感觉这个世界还在移动,顺着他两条抖动的腿隆隆前行,于是他赶紧转身,向回跑,任凭心境敞开,忘掉自己喘气的身体。沿路有一片开阔地带,曾经是一片草地,现在长着一些雪松和草尖倒垂的野草,燕子在上面俯冲和翻飞,捕食在黄昏潮气中乱飞的虫子。如同这些燕子,兔子的新鞋的蓝色和金色不停地闪动,他在大地上快跑,在死者之上快跑。妈妈和爸爸又躺在一起了,如同许多年前躺在那张塌陷的老床上,那是他们在大萧条期间买的二手床,尽管后来使用得像雨中淋过的吱吱咕咕的三轮车,床身也短得爸爸从被子里往外戳出一大截脚,可是却始终没有更换掉。爸爸的脚苍白如纸,长出许多斑点,像大理石一样筋纹清晰:如果他生前多做锻炼,那他也许会活得更长久一些。托瑟罗躺在那里全是眼睛,大得宛如茶碟,从他那一边倾斜的头上注视外界,他那肿胀的舌头在搜寻想说的词语。弗雷德·斯普林格,是他把哈利安排在现在的地位,激励他向上,也躺在那里耸着肩膀,像一个人手持拨火棍,被它伤害得不轻。还有斯基特,那张剪报声称他首先向费城警察开枪,可院子和过道里当时有二十多名警察,而他们集体居住的房子里只有一些怀孕的母亲和儿童,斯基特像泥土一样黑,把脸扭向一边。草地到头了,哈利跑进了林间通道,这下光线暗下来,松针像地毯一样,他跑起来没有声响,印第安人在没有尽头的树林里活动就没有声响,一根小树枝的响动就意味着死亡,他的两腿乏力,实际上已经腿不由己,只是一下又一下踩在这柔软的小路上,如同一台散架子的机器的轮辐,齿轮和关节已经磨损松动了。贝姬,仅仅是一粒埋葬起来的种子,而吉尔呢,一棵避开阳光的小树苗,悬垂在黄土里,他想象中,他们像星星,他们上边有无数的星斗,整个种族像柬埔寨人,死于非命的种族。他在所有的死者上边奔跑,他们富有弹性,他们都为他欢呼加油,他的肺在燃烧,他的心在受伤,他是地下那个群体剥离出来的一层薄膜,他们的缕缕气息抚摸着他的脚脖子,他深爱着大地,他绝不会犯他们的错误,早早死去。

最后一百英尺,踏上直通前廊的小道,兔子全速奔跑。他打开前面的纱门,感觉到陈旧的地板在他的脚下跳动。煤油灯的乳白色玻璃罩,如同古董一样越来越值钱,颤悠悠的,像约瑟夫大街那个柜橱中间凸出来的玻璃格。詹妮丝光着脚从厨房里走出来,说:“哈利,你满脸通红呀。”

“是的。我满脸通红。没事的。”

“快坐下。老天爷。你这样疯跑为了什么呀?”

“这叫大运动量活动,”他喘着气儿说。“痛快极了。奋勇前进。试一试你的极限嘛。”

“我看你是奋勇得过头了。妈妈和我还以为你迷路了。我们想玩皮诺科尔牌呢。”

“我先去一下。冲个澡。跑步的麻烦就是这个。你跑得浑身都是汗。”

“我真不知道你要想证明什么。”身穿那件费城队T恤衫,她看上去像还不需要刮胡子时的纳尔逊。

“要不现在锻炼,要不永远不锻炼。”他跟詹妮丝说,想入非非的热血又上脑子了。“有人总想整住我。我现在不能倒下。不倒下就得战斗。”

“谁想整你?”

“你应该知道。你养出他来的呀。”

这里的热水是从一个小型电热器里流出来的,几分钟就烧热了,然后和凉水闪电一样冷却下来。哈利心想,谋害人最稳妥的方式或许是在他们冲澡时把凉水关掉。热水还没有用干净,哈利就摇晃出来,回头欣赏大脚丫在这阁楼样式的二层楼光滑的松木地板上留下的脚印,从而想起了他的女儿,她的脚穿在软木高跟鞋里。她腿长白嫩,圆脸平静,她像一个幽灵在闪现,不过不像死人一样长着和他一样的这个星球的皮肤,呼吸空气,让自己在水中浸泡,从一种元素走向另一种元素,长大成人。他走进他和詹妮丝住的卧室,穿上乔基裤,一件鳄鱼牌衬衫,和柔软的利维斯牛仔裤,所有穿戴都是在村子里那个小制高点后面的洗衣店洗净和烘干的。每件清爽的物品似乎都是他阔起来的又一块瓷砖,他穿戴起来相得益彰。他坐在床上穿新袜子,一缕红红的阳光从松树的间隙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脚趾头上,像刀子的形状,桔黄色的鸡眼和趾节上的汗毛和趾甲透明得像炼炉窥视眼儿那薄薄的透明片。许多人的脚都比他的脚糟糕得多,许多女人穿着夏季的凉鞋,你可以看到因为多年穿尖头高跟鞋,那些小脚趾头窝曲到了下面,大脚趾头则挤到了上面,趾节直愣愣戳出来,像一根折骨头似的;谢天谢地他是一个男人,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也不会发生在辛迪·穆尔科特身上,那是另一种样子:趾甲一个挨一个,恰似糖果排在盒子里。吮吸吧。那个艳福不浅的不苟言笑的韦布哪。活着就是好啊。哈利走下楼来,把第四元素加在了他的幸福上;他点上了火。斯普林格老太太精明地与时俱进,买来一个新式的木材火炉。火炉的明亮漆黑的烟筒正好可以塞进那个用粗糙散石砌成的黑乎乎的旧壁炉。斯普林格老头子在别墅通电时已经安装了挂板电热器,但是他的遗孀嫌使用电热器太贵,尽管八月的夜间湖面上已有寒气袭来。火炉是台湾产的,像炒菜锅一样干净,这个夏天刚刚安装上。哈利在炉底放了费城《快讯》报的一张团起来的体育版,在上面铺了一些从别墅周围找来的粗树枝,看着它们燃烧起来,看着鹰队严阵以待几个字烧着了,变黑了,字迹在扭曲的纸灰上变成白色;然后他添加一些月牙形刨平的果木,这些是当地一位家具商在他的工厂外按蒲式耳出售的下脚料。这笼火迎来了黑夜,詹妮丝和她母亲收拾完毕碗碟,走进来把皮诺科尔牌桌拉出来。

斯普林格老太太一边发牌,一边随着一张张牌落下一字一顿地说:“詹妮丝和我刚才还说,你这样疯跑我们认为不够明智,怎么你也有这个年纪了。”

“我的年纪正是跑步的年纪。现在也正是我吝惜自己身体的时候,我到现在还只知道散漫地生活。”

“妈妈说你应该首先去看看心脏。”詹妮丝说。她穿上了羊毛衫和牛仔裤,不过还光着脚。他瞅了一眼牌桌下那双脚。脚趾还算直溜。总的说来,脚趾没怎么变形。骨感,棕色,像男孩子的。他喜欢这样子,来到波科诺斯湖后她看上去经常像一个男孩子。他的玩伴。小时候,他往往会在玩伴家里小住。

“你的父亲,你知道,”斯普林格老太太跟他说,“是因为心脏去世的。”

“他很多年来在吃苦受累,”哈利说,“很多事情对付不过来。他七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嘛。”

“你的大限到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认识的那些已故的人,”哈利说,看着他的牌。A、十和黑桃J,可是没有Q。因此也做不成串牌。没有同花。四张一样的牌什么都没有。一把梅花小牌。“我过。”

“过,”詹妮丝说。

“我叫二十一点。”斯普林格老太太出了口气,出了一串方块同花,黑桃九和Q,还有一张J。

“哇,”哈利对她说。“好凶呀。”

“那些已故的人,哈利?”詹妮丝问。

她担心哈利在说贝姬。但是他真的很少想到他们的夭折的婴儿,后来想起她心情愉快,像短暂的冬天的太阳照在昨夜的落雪上,虽然她的名字叫琼。“𡂿,差不多都在想爸爸和妈妈。心想他们是不是在盯着看我。你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有很多事情吸引你的父母亲,好像没有他们看着再活下去就惴惴不安似的。我是说,现在谁还放在心上呢?”

“很多人都放在心上,”詹妮丝说,话中的诚实显得笨拙。

“你不知道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告诉她。“你有你母亲在身边哪。”

“也没有多少日子了,”贝茜说,出了一张梅花A。她的手灵活地绕个弯把那一摞牌收起来,接着说:“你的父亲现在看也是一个好工人,从来不摆架子,不过你的母亲,我坦率地说,我始终受不了她。生就一个平常的身体,却长了一根不饶人的舌头。”

“妈妈。哈利很爱她的母亲。”

贝茜把红桃A甩下来。“是啊,那就对了,我看也该这样,起码人们都说应该这样,男孩就是喜欢母亲。可是她活着时我为哈利感到难受。她逼着他把自个儿看得鸡立群鹤,可是却不能给他什么立身活命的东西,不像弗雷德和我能给你留下点什么。”

她说起哈利的口气好像他也早死掉了。“我还在这里呢,你看得见的,”他说着,把手里的最小的红桃扔出去。

贝茜的嘴撇了一下,两只黑眼睛看牌时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我知道你还在这里呢,我没有说什么不能当着你的面说的话。你的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招惹了不少是非。你和詹妮丝当初结婚过日子,要不是因为玛丽·安斯特朗,那永远不会有那样一段时间,也不会发生在十年前。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太把她那一套当回事儿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脸颊露出了那种特别来劲的紧绷的表情,女人对另一个女人怀恨都是这副样子。妈妈在世也对贝茜·斯普林格没有多少好感——小暴发户嫁给一个骗子,一个女人一点脑子也没有,连烧锅放油都不会,还配住在约瑟夫街那么大的房子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科纳家原本是黄土满身的农夫,连好黄土都算不上,他们是在山地里耕种的。

“妈妈,哈利的母亲在房子烧毁的那些时间连床都起不了。她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还挑拨了那么多是非才去世了。如果她让你们和别人努力处好你们的关系,那怎么也不会分居,弄出了那么多痛苦。她对科纳家怀恨在心,从一开始就怀恨在心。我认识她时她还叫玛丽·伦宁格,比我高两级,我们都在老萨德·斯蒂文思学校上学,人们在莫里斯农场修建那座新中学还是后来的事儿,她那时候就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伦宁格家不是乡下人,你知道,他们就住在布鲁厄地区,生就贫民窟的心态,自鸣得意。一个女人长那么高个子,太有点自信了。你的妹妹,哈利,长相随了你父亲那边。人家说你祖父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瑞典人,一个水泥匠。”她用大拇指啪一下甩出一张方块A。

“你没打到第三圈牌,是不能出王牌的。”哈利提醒她。

“呃,迷糊了,”她把方块A拿起来,透过她刚刚添置的不相配却很时髦的眼镜——深蓝色角质眼镜架低低地挂在S形鬓角,带有一种连在一起的假眉毛一样的银饰物——盯着扑克牌看。这副眼镜戴上甚至不舒服,她不得不经常动一动鼻梁架,把眼镜往她那小圆鼻子上面推一推。

她一心想着怎么出牌,十分着急,哈利提醒他说:“你只需要一个点就成一手牌了。你已经十拿九稳了。”

“是呀,好吧……趁你能行时全力以赴,弗雷德活着时经常这么说。”她把手里扇形牌面打开一些。“啊。我以为我还有这路牌的另一张可以出呢。”她出了第二张梅花A。

但是,詹妮丝吃掉了它。她把这圈牌收起来,说:“对不起了,妈妈。我只有一张梅花,你怎么能算得到呢?”

“我把这张A一放下就感觉不好了。我早有不好的兆头。”

哈利哈哈笑起来;你不喜欢这个老夫人也不行。和这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他已经变得柔和了,信任了,如同小时候问妈妈女人到哪里撒尿一样。“我过去有时候常捉摸,”他对贝茜坦陈心思说:“妈妈是不是曾经,你知道,对爸爸有过不忠。”

“我看她保不齐,”她说,看见詹妮丝出了她自己的几个A,把嘴噘起来了。她瞪了哈利一眼。“看看,要是你让我出那张方块,那她是不会得逞的。”

“妈,”兔子说,“你不能把每一圈都收走吧,别太贪了。我知道我妈妈一定性感过,看看米姆就知道了。”

“你从你妹妹那里听说什么了吗?”斯普林格老太太问得很客气,又瞪起眼睛看手里的牌。她那副讲究的眼镜架落下的阴影把她的脸颊分隔开,她因此看上去老态龙钟,脸上没有怒气,那些褶子也绷不起来了。

“米姆挺好的。她在拉斯韦加斯开着一个美容店。她富起来了。”

“人们过去说她的话,我从来不相信,”妈妈心不在焉地说。

这时詹妮丝已经出完她手里的A,打出一个黑桃K,想调出她估计哈利一定窝在手里那个A。自从和飞鹰俱乐部那帮专玩桥牌与网球的丑婆子厮混在一起,詹妮丝可不像过去玩牌那么木头了。哈利把那张让人惦记的A打出去,暂时握有牌权,问斯普林格老太太:“你看纳尔逊继承了我母亲多少东西?”

“一点都没有,”她满意地说,把他的黑桃十用王牌痛痛快快地吃掉了。“一点点都没有。”

“我能为那小子做点什么呢?”他高声问。话出自他的口,却像另一个人在讲话。夜雾从窗帘吹了进来。

“耐心一点吧,”斯普林格老太太回答说,喜不自胜地往外出王牌。

“表示些爱意,”詹妮丝补充说。

“谢天谢地,他下个月就要回大学去了。”

别墅里一时安静下来,宛如凉飕飕的湖区空气。蟋蟀吱吱地叫。

他抱怨说:“你们两个知道内情,瞒着我。”

她们娘俩没有否定。

他试探口风说:“你们俩到底对梅勒妮怎么看?我认为是她让那小子打不起精神的。”

“我看剩下的牌都是我的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宣布说,打出一堆小方块。

“哈利,”詹妮丝对他说。“梅勒妮不是问题的症结。”

“要我说呢,”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口气很硬,他们俩都听得出她想换换话题了。“梅勒妮在家总的说来表现得很不错了。”

电视上,霹雳娇娃们在追逐几个海洛因贩子,开着一长串昂贵的汽车一会儿滑行,一会儿吱吱刹车,撞散了水果车和玻璃大橱窗,最后互相撞在了一起,另一辆也冲上来,在一组慢镜头高峰中它们插进对方的挡泥板和车头散热格栅里,车毁人在,抓捕归案,伸张正义。一个取代法拉·法赛特的娇娃从她撞瘪的马利布车里爬出来,把头发向后甩去:这成了老套式。纳尔逊大笑起来,为这种撞得完全报废的好莱坞汽车戏兴奋不已。随后,广告那更急迫的节奏、更高声的音量在屋子里回荡;反射光线的鲜亮的彩色映印在两张脸上,并排的两张圆鼓鼓的小丑一样的脸,梅勒尼和纳尔逊的两张脸,因为他们坐在那张灰色绒布图案的旧沙发上看电视,他们把电视搬进了重新布置一番的起居室,放在了巴卡大沙发曾经摆放的地方。啤酒瓶在他们支起来的脚下的地上闪着光;一缕缕发甜的烟气漂浮在彩色的空气里,仿佛霹雳娇娃的幽灵向天花板升去。“大碰撞呀,”纳尔逊大声说,费了不少劲儿起身摸索着把电视关掉了。

“我认为是胡闹,”梅勒妮说,像唱歌的声音有点发闷。

“呃,臭大粪,你认为什么东西都是胡闹,除了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可气夫。”

“G·I·戈尔德杰夫。”梅勒妮结束对话的口气很严肃,这个名字涉及的精神领域,她知道纳尔逊是无法企及的。在肯特大学,显然有些领域只能是别人的,纳尔逊确实无法企及——不仅是他不懂的语言,或者他无法领会的一般原理,而是那些不能产生利润的知识的漂移区域,实际上某种利润已在产生。梅勒妮充满神秘色彩,她不吃肉,不知道害怕,亚洲那些像杂草一样纠缠在一起的诸神,在她身上产生了和谐的魔力。她对已经成为纳尔逊一部分的痛点就不会生气,比如纳尔逊知道他身高永远不会超过五英尺九英寸,而他的父亲是六英尺三英寸;比如此前纳尔逊发现自己无法让父亲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无法把吉尔从她想要的毁灭中拯救出来;比如也许再往前他曾看见大人们身穿黑色服装和裙装聚集在一个小白棺材周围,棺材上有银色的把手和一些闪光的涂漆,他们告诉他那里边放着他的小不点妹妹,一出生就让她死了,也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声;谁都不曾问他一声,大人的世界就是那样,只是不停地转下去。梅勒妮却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站在那个暗藏秘密、产生力量的气泡里冲他坦然地微笑。真能做到那样倒也不错:只要让他站着,拿起一瓶啤酒劈头盖脑敲击梅勒妮头颅的拳曲头发,然后把手中的半瓶子啤酒一圈圈浇在她那圆滚滚的笑脸上,那双褐色的眼睛和樱桃小嘴,那种模仿的一成不变的佛陀的平静。“我才不在乎他那个她妈的狗屁名字,那全是胡说八道。”他没有拿啤酒瓶,只是对她说。

“你应该看看他的书,”她说。“他的东西很有意思。”

“是吗,他都讲些什么?”

梅勒妮想了想,没有微笑。“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他说还有第四种方式。另外三种是瑜伽、佛僧和托钵僧。”

“𡂿,有点意思。”

“如果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那你会到达他所谓的觉醒。”

“而不是睡觉吗?”

“他对如何在某种程度上抓住世界的本来东西非常感兴趣。他相信我们所有的人都具有多种身份。”

“我想出去一趟,”他跟她说。

“纳尔逊,现在是夜里十点钟了。”

“我答应好我会在逍遥宫和比利·福斯纳希特以及别的伙计见面。”逍遥宫是布鲁厄的一家新酒吧,位于韦泽街和松树街的角上,迎合年轻人的喜好。这酒吧原来名叫凤凰酒吧。他责备梅勒妮说:“你一直和斯塔夫洛斯出去,把我留在家里无所事事。”

“你可以读一读戈尔德杰夫,”她说,咯咯笑起来。“不管怎样,我和查利出去至多四五次。”

“是呀,其他晚上你都上班了。”

“好像我们在一起干什么事情了,不是的,纳尔逊。最后一次我们和他老母亲坐在一起看电视。你应该去看看她。她看上去比查利都年轻。头发全是黑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充满活力、富有弹性的黑头发。“她真的很了不得。”

纳尔逊已在穿他那件粗斜纹布夹克衫,是在博尔德市一家专门经营牧场工人和放牧工人穿旧的衣服的商店购买的。这种衣服比新衣服贵两倍。“我在和比利做一笔买卖。另有一个伙计也要去那里。我得走了。”

“我可以一起去吗?”

“你明天要上班,不是吗?”

“你知道我对睡觉不在意。睡觉是随着身体走的。”

“我不会很晚的。看你的书吧。”他学着她咯咯笑了几声。

梅勒妮问他:“你近来什么时候给普露写的信?你对她最近的来信一封也没有回。”

他又来气了;他的夹克衫紧巴巴夹着他,屋子里的墙纸也好像把他挤得更加瘦小,更加瘦小。“我怎么回呀,她每隔他妈的一天就写两封信,比报纸还要命。天哪,她告诉我她的体温,吃什么东西,什么时候拉过屎粑粑——”

那些来信是打印的,打印在偷来的肯特大学信纸上,一页又一页,干干净净。

“她以为你感兴趣嘛,”梅勒妮用责备的口气说。“她很孤独,也很焦虑。”

纳尔逊说话声音更大了。“她焦虑!她有什么可焦虑的?我就在这里,乖得很,有你这样一个该死的守门狗看管着,我连进城喝杯啤酒都不行。”

“去吧。”

他因为内疚心里过不去。“说实话,我没有答应比利要去。他要带来的这个小子,他的妹妹有一辆一九七六年生产的折篷TR型汽车,才开了五万五千英里。”

“尽管走吧,”梅勒妮平静地说。“我会给普露写信,告诉她你忙得不可开交。”

“不可开交,不可开交。我做这一切,要不是为了他妈的蠢屁股普露,还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纳尔逊。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或者你在为谁干。我只知道按照我们的计划,我找到一份工作,而你什么也没有做,最终讹诈你可怜的父亲为你安排一份工作。”

“我可怜的父亲!可怜的父亲!听明白了,你知道是谁把他安排到他现在的地位的吗?你以为是谁拥有这家公司,是我母亲和姥爷的公司,我父亲只是他们的门面人,也只是干公司的一份该死的讨厌工作。现在看看查利精气神儿使完了,公司就没有人能推得动,没有人开创局面。拉迪和杰克是听吆喝的人。我父亲正在把那帮人都带傻了;可悲呀。”

“你可以这么信口胡说,纳尔逊,查利精气神儿使完了这点,我想我现在的身份比你更清楚,可是你并没有让我看出来能担当多大责任。”

尽管受到打击,内疚得快要流泪了,不过从她话中的“能担当多大责任”,他听出来一种刻意的升级,是针对他刚刚提到的“开创局面”的。和世界上的梅勒妮们打嘴仗,他到头来只能张口结舌。“废话”是他唯一说得出口的。

“你有许许多多的感想,纳尔逊,”她告诉他。“可是感想不是行动。”她盯着他看,仿佛给他施催眠术,眨了一下眼睛。

“𡂿,上帝。你和普露想让我做的,我在不折不扣地做呀。”

“你看看,这就是你的脑子想事儿的方法,把每件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我们不想让你做任何特别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让你像大人一样做事情。你远在外地似乎做不到这点,所以你就回到这里让自己逐步面对现实。可我看不出来你把事情办妥了。”梅勒妮像刚才那样眨一下眼睛,她的头看上去成了一个娃娃头,里边空空如也。打碎它一定有意思。“查利说,”梅勒妮说,“你要做推销员,推销的心情过分急切了;客户走进店里,他们会被吓跑的。”

“他们被吓跑了,是因为那些讨厌的日本小汽车,贵得要命,因为臭烘烘的日元。我不会买一辆,我看别人也不会买一辆。问题是底特律。底特律让大家扫兴,成千上万的人都指望底特律能推出像样的汽车款式找份工作呢,那些饭桶就是推不出来。”

“别逮住人就骂,纳尔逊。骂人的话我听不进去。”梅勒妮紧紧盯着他看,眼珠子露出很多白色;他想象到梅勒妮胸部同样非常白嫩的波儿,他不想让这种争论发展下去,目前为止她在床上还没有好好伺候他呢。梅勒妮还从来没有进行过口交,可是他敢肯定她对查利口交了,因为这些老家伙勃起就靠这样的方法。 露出那种空脑袋佛陀的笑容,梅勒妮说:“你去和别的小男孩玩耍吧,我守在这里,给普露写信,不会告诉她你骂她连屁股都是愚蠢的。可是我一直为你打掩护,纳尔逊,已经很累了。”

“唔,谁请你掩护了吗?你做这样的事情不是也有好处嘛。”在科罗拉多,她一直和一个已婚男子睡觉,这个男子是那个打算雇用纳尔逊暑假打工的坏蛋的合伙人,在滑雪场享有共同管理权。这个男子的老婆开始大吵大闹,自己却和人勾搭成奸。梅勒妮正在交往的另一名男子自毁前途,给阿斯彭的漂亮人士提供可卡因,却既没有冷酷的手段又没有线人,看样子不是进监狱就是早早进坟墓,全看他先绊住哪只脚了。那家伙的名字叫罗杰,纳尔逊过去喜欢他,趔趄着身子往跟前靠,像一只瘦巴巴的黄色猎狗,知道迟早会被一脚踢开。正是罗杰拉着他们去空中滑翔的,梅勒妮十分小心,不敢空中滑翔,但是普露出人意料,愿意试一试,还开玩笑说这也许是解决他们的所有问题的一种方法。普露的脸在租借来的白色大防护头盔的衬托下成了细细一条,他们当时在格尔登角的高地基地,在向动人心魄寂静无声的空中滑出去之前的瞬间,她又侧过头来对他露出了那种苦巴巴的判断表情,她决定和他上床睡觉时他第一次看见的就是这种表情,那是在斯陶镇厂房一样的高层楼房里她的小单间公寓里,她的风景窗位于一个停车场上方。他是首先认识梅勒妮的,他们两个选修了一门称为宗教地理的课程:神道教、萨满教、耆那教,各种各样古老的迷信教派,根据地图寻找位置,重重叠叠的地盘,如同疾病留下的斑点,而且一些地盘还向外发展,这个世界竟然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普露不是在校学生,是罗科维尔大厦登记处的一名打字员;梅勒妮在学生会争取“民主肯特”的运动中认识了普露,目的是在大学雇员中煽动不满情绪,尤其是文秘人员中间。这样的友谊会随着这样的活动的结束而中断,但是普露坚持下来了。她想得到一些东西。纳尔逊被普露那种难得一见的苦巴巴的表情吸引住了,仿佛她把自己充分展示出来也很困难似的,这和看完电视就去教室的这些伶牙俐齿的学生很不一样,任凭世界的什么恶劣天气都拦不住他们的舌头。还有她那双打字员的长手,很像他的奶奶安斯特朗的手。她随身带着她的便携式雷明顿打字机,希望在丹佛找些零活儿干,所以她给纳尔逊打信文,告诉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想呕吐,而他却不得不用手给她写回信,可他不喜欢手写,因为他的手写体像小孩子乱写乱画一样。她的信滔滔不绝,十分流利,让他难以招架,他简直难以想象她是这样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的发源地。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更容易写出东西来:他记得吉尔过去丢在佩恩别墅的那些用绿墨水写的笔记。突然间,他记起来妈妈过去唱过的更多的歌词儿:“小床,小床,轻轻地荡 / 太阳已经落山冈 / 乖乖钻进被窝里 / 好好睡觉到天亮!”吟唱到最后乖乖钻进被窝里好好睡觉到天亮时,妈妈不是在唱,而是在说了,声音十分庄重,他听了总是会笑起来。

“我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了,纳尔逊?”梅勒妮责问,口气里带着那种令人恼火的急切的嗡嗡声。

“讨乖,”他告诉她。“还是安全的乖巧呢,你喜欢来这一套。控制我,或松或紧控制我。让那些家里的大人着迷。”

她的声音松弛下来,听来很伤感。“我想这是新鲜劲儿过去了吧。也许我和你姥姥谈话太多了。”

“没准儿。”他站在那里,觉得优势转向了他这边。这是他的家,他的城市,他的遗产。梅勒妮在这里是一个局外人。

“是呀,我喜欢过她,”她说,奇怪地使用了过去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接近老人们。”

“她至少比我妈妈和爸爸更讲道理。”

“如果我写信,你想让我告诉普露什么?”

“我不知道。”他的肩膀在夹克衫里颤抖了几下,仿佛那紧巴巴的小上衣触了一次电似的;他觉得他的脸阴沉下来,连呼吸也变得粗了。那些白色的信封,那个她戴在头上的白色防护头盔,还有她那白色的肚子。你开始滑翔后空间会在你身下无限敞开,可是并没多少危险,保险带紧紧地拴住你,树木远远离去,越来越小,沿着绿草茵茵的滑雪跑道和下面倾斜的草场,巨大的尼龙机翼随着控制杆的每一次拉动都会做出反应。“告诉她坚持住。”

梅勒妮说:“她一直在坚持,纳尔逊,可她不能永远坚持下去吧。我是说,事情会暴露的。而且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了。我得去看看我的母亲,然后回肯特去。”

每件事情好像一到他的嘴前边就都麻烦了,具体地麻烦了,因此他感觉到了呼吸的困难。“我得去逍遥宫了,别让人家空等一场。”

“𡂿,走吧。快走吧。不过明天我想让你帮我开始整理一下。他们星期天就回来了,你还没有把花园的杂草拔一拔,把草坪修剪一下。”

开着斯普林格老太太舒适的纽伯特旧车,来到杰克逊街和约瑟夫街的交叉处,哈利看见的第一件东西便是停车场前排他的番茄红克罗纳花冠车,看上去面貌一新,刚刚冲洗过。他们终于把车修理好了。那小子知道该冲洗一下,倒还算机灵。甚至可以说,挺可爱的。他一直对纳尔逊耿耿于怀,这时心头涌起一阵懊悔,随即很快转变成了那种他回到佳济山才能感觉到的幸福,八月里一个灿烂的星期天午后,空气中充满足球场干草的气味,槭树开始由绿转黄。前草坪已经修剪过了,甚至捎带修建了杜鹃花丛旁边的那块不好对付的小草地和人行道与草根长出来的镶边石之间的窄条,这些是要用手工操作的。哈利知道那些手动的剪刀使用起来会磨疼手掌的。纳尔逊来到门廊,走下街边,帮助拿行李,哈利和他握了握手。他想与儿子亲吻一下,可是儿子眉头一皱,吓得他作罢了;他打算表现得格外亲切一些的冲动凉下来,在一连串的问候中淹没了。詹妮丝拥抱了纳尔逊,然后更加轻巧地拥抱了梅勒妮。斯普林格老太太一路坐车热坏了,只让两个年轻人亲吻了脸颊。两个人都穿戴起来,梅勒妮身穿一件桃红色亚麻套服,哈利还不知道她有这套衣服,而纳尔逊穿了一件灰色鲨皮服装,他知道这孩子过去没有过。推销员穿的新服装。效果令人眼前一亮,整洁利落;这孩子梳理过的头倾斜的劲儿,做父亲的为之一惊,看出了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影子,那个哄骗人的老手。

梅勒妮看去比他记忆中的样子高出许多:高跟鞋。她用悦耳的声音解释说:“我们去教堂了,”随后转身对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你在电话里说你可能去做礼拜,我们想一旦你去得成我们会给你一个惊喜。”

“梅勒妮,我没办法按时叫他们起床,”贝茜说。“他们在那里完全成了一对儿情侣。”

“山里的空气好,和个人情感没有关系,”兔子说,把装满脏被单的帆布行李袋递给了纳尔逊。“好歹是去过假期,我们在那里的最后一天我不准备起早,这样妈用不着瞪起大眼睛看那个同性恋。”

“他不像那种同性恋的人,爸爸。牧师讲话就是那个样子。”

“我看他好像很激进的,”梅勒妮说。“他一直宣讲富人不得不穿过骆驼的眼睛。”她转身对哈利说:“你看起来瘦了。”

“他一直在跑步,像一个白痴,”詹妮丝说。

“也没有每天在餐馆吃午饭嘛,”他说。“他们往你肚里塞得太多。花天酒地。”

“妈妈,小心马路沿子,”詹妮丝尖叫起来。“你不需要扶一下吗?”

“我和这马路沿子打了三十年交道了,你用不着对我大呼小叫。”

“纳尔逊,帮助我妈妈上台阶,”詹妮丝依然吩咐。

“克罗纳花冠车看样子挺棒的,”哈利对儿子说。“比新车还好。”话虽这样说,但他怀疑方向盘让人恼火的偏置还是问题。

“我真的一直在催问他们,爸爸。曼尼一直把这事儿往后推,因为那是你的车,你不在那里。我告诉他,你回家时我一定要车修好了,就是这样的。”

“应该优先照顾好花钱的顾客,”哈利说,心下隐约觉得有责任保护他的维修部的头头。

“曼尼是一个笨鳖,”那小子扭过头来说,一边领着他的姥姥、提着那个大帆布袋走进了前门,门框上面是镶嵌彩色玻璃的扇形气窗,铅制的八十九号几个叶形体字安在上面。

吃力地提着两个箱子,哈利跟着他们走进来。这房子在他的脑海里褪色了。“𡂿,乖乖,”他感叹说。“还是旧鞋穿着舒服。”

斯普林格老太太大加赞扬屋子里的整洁,采自院子花坛的鲜花插在餐具柜和餐桌上的花瓶里,地毯吸过尘了,灰绒毛沙发和相配的安乐椅换上了洗刷过的沙发巾。她摸了摸成团的绒毛线。“自从弗雷德和那个清洁女工老艾尔希·洛德打过架,我们只好辞掉她,这些东西还没有这么中看过。”

梅勒妮解释说:“如果你使用湿刷子,蘸些地毯清洁剂——”

“梅勒妮,你知道怎样把活儿干好,”哈利说。“你唯一的麻烦是,你应该是一个男人。”他本想把话说得柔和,可是话一出口显得生硬,不过他走进房子时一阵不快袭来,让他心头失去了平衡。人家的家,不是他的家。这些楼梯,那些小摆设,都是人家的。他住在这里像一个寄宿者,一个只趁一件汗衫的寄宿老怪人,昏头昏脑,无处可迁。连鲁丝都有自己的寄身之处。他不知道他那圆脸的女儿在干什么,远在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住在砂石修砌的房子里,房门绿漆剥落。

斯普林格老太太闻了闻空气。“有股清香的味道,”她说。“这一定是你使用的地毯清洁剂的味道。”

纳尔逊呆在哈利的胳膊肘旁,比一般情况下离得更近一些。“爸爸,说到工作的事儿,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等我把这些行李包弄到楼上去,你再让我看东西吧。在波科诺斯湖只用穿着橡胶底鞋走来走去,还是有一大堆东西要带,真是不可思议。”

詹妮丝砰然把厨房门打开,从外面走进来。“哈利,你快去看看花园吧,杂草锄得可干净了!莴苣长到我的膝盖了,球茎甘蓝个头长得真大呀!”

哈利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应该吃掉它们,球茎甘蓝长得太大,吃起来软绵绵不好吃。”

“那玩意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味道,爸爸,”纳尔逊说。

“是呀。我看除了我,没有人喜欢吃它。”他喜欢小口啃咬,这是他发胖的原因之一。从小到大,他长过许多过敏的龋牙窟窿,不过由于他的臼齿装了牙冠,吃东西或许就多了许多乐趣。牙疼再没有了,只有磨不烂的黄金。

“球茎甘蓝,”梅勒妮软言软语说,“我过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纳尔逊一直告诉我说是萝卜。球茎甘蓝维生素C很丰富。”

“这些日子那家薄烤饼馆做得怎么样?”哈利问她,试图为他刚才说这姑娘应该做个男人讨点乖巧。不过他的话也许真说中了什么;在她身上,男性固有的发号施令的劲头已经不得已变得过分温婉了。

“还好。我已经把辞呈交给他们了,另一个女招待要为我开一个派对。”

纳尔逊说:“她早变成一个真正的派对女郎了,爸爸。我们在这里呆着这些日子,我几乎看不见她。你的老伙计查利·斯塔夫洛斯不断约她出去,他今天下午还来找她了。”

你这可怜的小蠢蛋,兔子心想。这小子为什么站得离我这么紧?他能听见这孩子着急的喘息。

“他带我去了一趟瓦利福奇,”梅勒妮解释说,眼睛亮亮的,那双明亮的眼睛隐藏着什么不幸,兔子眼下根本不知道。姑娘接着把话说下去。“我要离开宾夕法尼亚,我的确没有去看过什么游览区,所以查利一片好心,带我去了几个地方。上周末,我们闯进了阿门宗派的老家,看见了数不清的老爷车。”

“令人扫兴的破烂玩意儿,不是吗?”哈利问过又接着说:“那些阿门宗派教徒全是一些小气的狗杂种——对他们的孩子小气,对他们的猫狗小气,互相之间也小气。”

“爸爸——”

“你们既然老远去了瓦利福奇,那就应该顺道去看看自由钟,看看钟上有没有裂纹。”

“我们拿不准星期天开不开馆。”

“不管怎样,八月的费城到处都是景色。一个人满为患的大湿地呀。那里的人因为一声大笑敢把你的脖子掐断。”

“梅勒妮,我真舍不得你走,”詹妮丝乘机插话说。有时候哈利都会大吃一惊,詹妮丝人到中年就能做到这样圆滑行事。回头看看,他和简曾经都是很难缠的主儿——刺儿头小青年,谈不上什么风度。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风度。一点钱就能产生奇迹。

“是啊,”他们的夏季客人说。“我应该回家看看。我是说我的母亲和妹妹,住在卡梅尔。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去看望我们的父亲,他变得太怪了。然后返回学校去。在这里过得很愉快,你们都很善良。我是说,你们连我都不了解就待为上宾了。”

“这算不上什么,”哈利说,对自己的妹妹掂量一番,不知她们有没有这样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你自己做得好;你没有沾谁的光。”差劲,差劲。根本不会和她说话。

“我知道妈妈真的会想念你这段时间的陪伴。”詹妮丝说,然后对远处大声说:“我的话没错吧,妈妈?”

但是,斯普林格老太太正在检查她橱柜里的瓷器,看看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好像没有听见。

哈利冷不丁地问纳尔逊:“刚才你想让我看什么,急成那个样子?”

“在售车场那边呢,”那孩子说。“我原想你回来我们可以开车过去看看。”

“我能先吃过午饭吗?早饭我就没怎么吃,只顾着商量上教堂的事儿了。只吃了两块蚂蚁没有来得及吃掉的核桃酥。”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忍不住了。

“我看家里没有多少东西够午饭吃,”詹妮丝说。

梅勒尼提醒说:“冰箱里有一些麦芽和酸奶,冰冻室里有一些中国素菜。”

“我没有胃口,”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我想到自己的床上躺一躺。毫不夸张地说,我相信在那里这段时间我没有连续睡够三个小时。我总让那些浣熊吵醒了。”

“她还在为没有赶上去教堂闹气儿呢,”兔子对在场的人说。他觉得回家后面对这种乱哄哄局面不知所措。家里有一种紧张是过去没有过的。你永远回不到同一个地方。想起了复活节回到人间的死者。他穿过厨房出来,进了花园找球茎甘蓝吃,用手剥下叶子,用门牙把皮啃掉,露出清香脆嫩的肉果。街那边那些女扮男相的女人仍然在丁丁当当锤打——他们在建造什么呢?过去流行的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为自己建造更加庄严的某某东西吧,喔,我的灵魂。洛蒂·宾格曼也许记得清楚,在空中摆动她的手。空气感觉很新鲜。更加沉闷的中午早早到来了,夏天笼罩在尘埃之中。树木七月间水汪汪的绿色暗淡下来,只要细心聆听,虫子的鸣叫的声音也沉稳下来,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干巴巴的噪音。莴苣很高,结籽很稠,豆子近在咫尺,他拔起一个粗短的萝卜,像一个胖男人的肥鸟儿,萝卜所有生长的劲头都涌上了上边的绿叶上。回到厨房,詹妮丝找到一些意大利香肠,还没有抽缩得不可入口,便做成三明治让哈利和纳尔逊吃。到售车场去一趟看起来势在必行,因为哈利早已打定主意下午到俱乐部去,看看那帮人是不是想念他了。他能看见他们聚集在氯化过的令人打冷战的清亮的游泳池旁边,嘻嘻哈哈,巴迪和他本月的陪伴女友、哈里斯夫妇、时髦的老韦布和他的小辛迪。小辛迪的黑脚板和婴儿一样的脚趾头。名副其实的阳光人士,而不是呆在斯普林格老太太阴暗房子角落里的这些影子。查利在外面按喇叭,但是没有进来。有些难为情,他毕竟充当了一个勾引女孩子的角色。哈利看了看詹妮丝,观察她在前门砰然响起时会有什么反应。不动声色。女人狠得下心来。他问詹妮丝:“今天下午你准备干什么?”

“我本来想把房子收拾一下,可是梅勒妮看来拾掇过了。也许我到俱乐部一趟,看看我能不能打一场网球。起码我可以游一游泳吧。”她在沙漏形湖游过泳,确实腰身看起来更加柔顺,胯部到胸部也更修长。他有时候会想,她还算一个不坏的娘子,在这个旧门第和难辨的陌生人的世界里,他们对好事坏事的容忍程度令人惊讶。

“你对查利和梅勒妮的事儿怎么看?”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模仿查利的样子。“我看挺好呀,为什么不呢?给他多增加些力量。人生毕竟只有一次。人们都这么说。”

“你先到俱乐部去,纳利和我去看看他那件东西,然后去找你,怎么样?”

纳尔逊走进厨房,张着嘴,眼睛疑疑惑惑的。

詹妮丝说:“要不我和你和纳尔逊先去售车场,然后我们仨一起去俱乐部,开一辆车去,节省些汽油。”

“妈妈,是谈生意上的事儿,”纳尔逊表示不同意,从他的阴沉的面部表情,两个大人都看出来还是听他的那套为好。他的灰色套装让他显得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像是小孩子家穿上了很不习惯的衣服,去参加他们不理解的庆祝活动。

这样,纳尔逊和哈利,一个月来第一次坐在了他的科罗拉花冠车的方向盘后边,开车穿过星期天的车辆,顺着他们两个再熟悉不过的道路,走下约瑟夫街,穿过杰克逊街,上了中央大道,绕山侧行驶。哈利说:“感觉车有点不一样,不是吗?”这话开头不好;他试图弥补一下:“看起来,车只要撞过一次,感觉怎么也不会一样了。”

纳尔逊别起脸没好气地说:“只碰了一个小坑,车前边没有受任何伤害,要有什么不同,那也只是你的感觉。”

哈利敛住气,换了口气说:“也许是想象的吧。”

他们穿过高架桥的视野,然后路过购物中心,四合一影院的合成广告赫然在目:阿加莎·曼哈顿·肉丸·阿米蒂维尔的恐怖。纳尔逊问:“你看过这本书吗,爸爸?”

“什么书?”

“《阿米蒂维尔的恐怖》。肯特大学的年轻人都在传看这本书。”

肯特大学的年轻人。幸运的混虫儿。要是受到好教育,他会干出一番事业的。在某个大学做教练。“是写一个闹鬼的房子吧,对不?”

“爸爸,是写魔鬼崇拜的。中心内容是说那所房子过去的主人已经把魔鬼招来,随后魔鬼就不肯离开了。不过是长岛上一所看上去普通的房子。”

“你相信这一套吗?”

“呃——书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很难让人不相信。”

兔子哼了一声。没有主见的一代人,没有韧性,没有根底,分不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胡编乱造。魔鬼崇拜、酗酒、吸毒、素食主义。好可怜呀。什么东西都是用一个大浅盘子送给他们的,他们认为生活就是一台大电视机,到处都是鬼魂。

纳尔逊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用不满的口气说:“呃,你相信人们在教堂里说的那一套,可那一套真的让人反感。你应该去看看,他们今天还对会众进行心灵沟通,令人难以相信,那些到祭坛围栏前看过的人回来都用手捂着嘴巴,一脸严肃的样子。好像还说成是什么人神同感。”

“起码,”哈利说,“宗教可以让你姥姥那样的人有所寄托。阿米蒂维尔恐怖能让什么人感到受用呢?”

“受用不受用本来不是它的目的,它只写发生过的事情。那所房子里的人并不想要这种事情发生,可就是发生了。”纳尔逊的声音尖起来,这小子觉得被逼到了死角,可兔子并无此意。不管怎样,他不想思考那种无形的东西;他活了这么大,只是有人被谋杀了,他才可能走过去看个究竟。

车里一阵沉默,父与子在城景大道行驶,细碎的光斑从树隙间筛漏下来,树木高高地耸立在花盆色的城市上空,德国工人按照一个英国勘测员设置的坐标方格把这座城市建设起来,现在波兰人、拉丁美洲人和黑人拥挤一地,互相都听得见隔壁传过来的电视声音,听得见各家的婴儿啼哭,听得见各家星期六夜里变得丑陋不堪。现在开车需要技巧,马路上到处是这些自行车和机动脚踏两用车而且更糟糕的是到处有旱冰滑行者,瞧他们身穿轻灵的短裤,头戴耳机,看上去好像拳击手,全都服用了兴奋剂似的,滑行得飞快,仿佛他们专有了这条街道。克罗纳花冠车沿着洋槐街行驶,医生和律师蜗居在这一带长砖修建的独家住房,远离马路,树荫遮蔽,修有护堤壁并栽种了固定地面斜坡的红松;他们爷俩开上他小时候以为是一座城堡的右侧布鲁厄高地,然后路过综合体育馆,里面一排排的更衣室让你难以相信,一排深似一排好像无穷无尽,他只来过有数的几次,都是佳济山代表队和布鲁厄二队进行比赛,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为了放声大笑一番(笑他们的队)。他想告诉纳尔逊这事儿,可是他知道这小子不喜欢他讲起过去从事体育的日子。布鲁厄的孩子们,兔子安静中想起来,都很小气,他们的嘴上脏兮兮的样子,仿佛他们都吃过悬钩子冰棍似的。那时候的女孩子跟人睡觉,一些真正走歪道的还吸食所谓的大麻香烟。眼下,就连总统们的孩子也不例外,像福特的儿子和知道耍钱的青年,他们都搞性交,吸食大麻香烟。进步嘛。他现在看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在这世界上一个安全的口袋里长大的,正如同梅勒妮说的,好像你在一条河流里看见的一个地方,小树枝往回漂流,顺着泥土堆积起来。

父子俩开车拐进艾森豪威尔大街有坡度的那段,纳尔逊打破沉默,说:“你过去在这些交叉街住过吧?”

“是啊。是夏季。住了两个月,多年前的事儿了。你母亲和我出现了一些麻烦。你为什么问起这事儿?”

“我刚刚想起来了。如同你觉得你过去在什么地方呆过,实际上只不过是梦中的事儿。我想你很厉害时,妈妈经常把我放进车里,我们就开车来到这里,看着一座房子,希望你会出现。那座房子在一排房子里,我看它们都一样。”

“是看我吗?出来过吧。”

“这我倒记不清楚了。不过我记得的事情不多,就记得是开车来这里的,妈妈还带一些饼干让我解馋,她却哭起来了。”

“天哪,我真造孽。我过去对这些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开车带你来过这里。”

“也许这事儿只发生过一次。不过给人的感觉却不止一次。我记得她的样子很大很大。”

艾森豪威尔大街渐渐平缓起来,他们一路行驶,没有谈论一二〇四号,詹妮丝几年后从家里出走,在这里投入查利·斯塔夫洛斯的怀抱,纳尔逊因此经常骑着自行车来这里仰起头看那面窗户。这孩子当时对迷你自行车特别上心,米姆最后给他弄到一辆,但是他并没有骑多长时间,自行车相伴着一段辛酸,现在它已经变成一堆破烂了。感情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它们似乎忽而来忽而去,却比铁耐久得多。

他们路过废弃车场,穿过厂家批发商店区,向左上了第三大道,然后向右上了低韦泽街,路过施恩鲍姆殡仪馆没有窗户的白色建筑,然后开过那座桥。来往车辆主要是上年纪的太太们上教堂之后到餐馆吃过午餐开车回家,还有是喝多啤酒的小青年成群结伙驾着车去布鲁塞尔北边的体育馆看球赛,爆破队打主场。向左上了111号道。大广告牌上有:迪斯科。节约燃料。他们爷俩忘记打开收音机了,因此紧张的情绪让他们分了神。哈利清了清喉咙,说:“这么说,梅勒妮决定回学校了。你也一定要回去吧。”

默然无语。大学这个话题很烫,烫得动不得。他应该问问这小子这些天他在售车场学习什么了。斯普林格汽车商行。他们开进去。哈利三个星期没有看见这里了,和那个住家一样,这里也变旧了。克罗纳花冠车不能使用之际,他有时候开一开的卡普里斯车不见了,一定是卖掉了。六辆新科罗拉花冠车成排展示在公路旁边,颜色有的宜人,有的扎眼。哈利一直不习惯它们看上去娇小的轮子,与相伴着他长大的美国汽车相比,它们的轮子简直和三轮摩托车的轮子差不多。尽管这样,它们还是车场上的好货色:购买便宜货,多数人还是穷人,面对这种局面吧。你不能空手套白狼,但是希望的源泉永不枯竭。如同一片融化的糖果,他的汽车在骄阳下经受烘烤。由于是星期天,哈利把车停放在入口前边那溜顽强生长的树篱旁边,树篱根部拦住了所有从111号道对面那个快餐车吹过来的散乱的包装纸和餐巾。这些展示橱窗又需要清洗了。橱窗左边那块玻璃上是一条纸横幅,上面写着新一轮的电视战役的口号:哇感觉妙不可言。展销厅摆着两辆崭新的赛利卡车,一辆黑色中有一道黄色的侧条,一辆蓝色中是一道白色侧条。在哇感觉妙不可言的标语下边,张贴画是一个开心大笑的女郎,身穿泳装,在一个碧蓝的游泳池里戏水,背景是阿尔卑斯山或者落基山,这幅宣传画下潜伏着什么异样的东西,一辆低矮的形同鲤鱼的小车,不是丰田车。哈利没有钥匙;纳尔逊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那个双层玻璃门,爷俩走了进去。那辆样子古怪的车是TR型折篷车,打蜡上光后准备出售,可是一眼就看得出磨损厉害,挡风玻璃由于使用得很厉害刮擦得模糊起来,挡泥板看得出浅显的凹坑痕迹,是金属被碰撞和修复的结果。“这又是什么东西?”哈利问,站在这辆相对低矮的不请自来的汽车跟前,显得身高马大。

“爸爸,这正是我们谈论过的我的主意,倒卖折篷车。说实话吧,几乎没有厂家制造这种车了,连美洲豹车都停产了,它们一定会一路飙升的。我们售价是五千五百块,已经有一两个家伙差一点买走了。”

“如果值这个价钱,那车主为什么要甩掉它呢?你给了他多少折旧价?”

“呃,确切讲不是折旧买进的——”

“那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买下来了——”

“你买下来了!”

“比利·福斯纳希特的一个朋友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家伙,到阿拉斯加去了。这车造型很棒,曼尼把他好好修整了一下。”

“曼尼和查利让你这么干的吗?”

“他们为什么不让呢?查利一直跟我讲,他和斯普林格老头子过去如何干这些疯狂的事情,他们赠送动物玩具和成箱的橘子,让身穿晚礼服的姑娘出面报价,出价最高的人得到出售的汽车,哪怕出价只有五块钱——喜欢汽车表演的家伙们经常来参加——”

“那是过去美好的日子发生的事情。眼下面对的可是糟糕的新生活。人们进来是来看丰田车的,他们不想要什么他妈的英国赛车——”

“不过他们会买的,只要他们冲着名店来。”

“我们是名店。斯普林格汽车商行,经营丰田汽车和二手车。我们名声在这方面,人们来这里也是冲这点来的。”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在绷紧,觉得身体里怒气在集聚,忽忽地滚动,像一场篮球比赛,你落后了十分,表上的时间只剩五分钟了,肋骨被硬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所有的肌肉顿时松弛下来,有什么东西把你支撑起来,而你从心里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这是一个脆弱的孩子,是他的儿子。不管怎样,这迟早是他的售车场。“我不记得和你讨论过什么折篷车的事儿。”

“有一天夜里,爸爸,我们坐在起居室,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只顾心疼那辆克罗纳花冠车,把话题改变了。”

“可查利真的给你开绿灯了吗?”

“没错;他只是那样耸了耸肩膀。你走以后,他忙着处理新车,这一大批新货早早到来——”

“是呀。我看见了。它们就摆放在大马路边,弄得满身尘土。”

“——再说了,查利又不是我的老板。我们是平等的。我告诉她姥姥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𡂿。你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说过这事吗?”

“呃,确切地讲不是在那个时候,她和你和妈妈去休假了,可是我知道她想让我参与车场的事务,这样三代人都来管理这大摊事儿。”

哈利点点头。贝茜会支持这小子的,他们祖孙两个都长着斯普林格家族的黑眼睛。“好吧,我估计还没有大妨碍。你为这辆旧车花了多少钱?”

“他想要四千九百块,我和他砍到了四千二百块。”

“老天爷。这可是书本上没有的方法。你看那本书了吧?你知道那本书到底讲什么吗?”

“爸爸,我当然知道那本他妈的书讲些什么,问题是折篷车买卖不在那本书上,它们像老古董,数量就那么多,不会再生产了。它们是人们所说的收藏品。”

“你为一辆一九七六年的TR型车出了四千二百块,这是当时六辆新车的钱呀。它跑了多少公里了?”

“一个女孩子开的,她们不会把车开得很狠。”

“那要看什么女孩子。我在路上看见有些小丫头把车开得愣着呢。你看跑了多少公里了?”

“呃,还不大说得清楚;那个到阿拉斯加的家伙试图在仪表盘下修理什么东西,我估计他不知道怎么——”

“哦孩子。好吧,我们看看能不能以批发价推掉这个包袱,让经验解决问题吧。我明天给城里的霍恩伯格打个电话,他还在经营TR型和MG型赛车,他也许出于面子会从我们手里接过去的。”

哈利终于明白为什么纳尔逊的短头发让他心烦了:那头型让他想起了这孩子上小学时的样子,正当六十年代后期生意百业凋零的时期。当时他不知道他头发留多短合适,只想成为棒球投手吉姆·班宁的样子,整个夏天戴着一顶帽子,压着自己的头发,压得紧紧贴着头皮,压着那张瘦骨嶙峋的雀斑的不会笑的脸。现在他的领带和西装似乎像那顶棒球帽一样,是各种倒霉的希望的制服而已。纳尔逊两眼亮起来,仿佛泪水快出来了。“按成本价格转出去吗?爸爸,我知道我们能卖掉的,净赚一千块。还有两辆车呢。”

“还有两辆TR型车吗?”

“还有两辆折篷车,在外边车场后边。”这时,这孩子害怕了,脸色发白,眼睑和耳垂粉扑扑的。兔子也吓了一跳,他不想听到更多这样的情况,可是事已至此,那小子不得不领着他去看,他不得不跟着去。他们沿走廊经过配件部向后边走去,纳尔逊前边领路,从挂在铁门框旁边的佩挂板取下钥匙,然后他们爷俩走进了修车部空旷的大空间,星期天悄无声息,一个梁檩裸露的球体大厅,充满热乎乎的机油和电石气的刺鼻味道。纳尔逊把防盗铃关掉,推开后面的防护杠。空气重新进来了。布鲁厄离开那条河很远的样子,高高的法庭大厦的顶部那只水泥浮雕苍鹰俯视着车场人迹罕至的边沿一带稠密的杂草、蓟和商陆。这块后场地比实用的面积大得多,总让兔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巴拉圭。在柏油地腾挪出一小片地方,两辆早已停产的美国折篷车停放在那里:一辆是一九七二年的土星美洲豹,车顶呈脏兮兮的米黄色,车身是人们称为尼罗绿的浅淡的浮渣色;一辆是一九七四年的奥尔兹三角洲88皇家车,车的颜色是间谍电影流行时代女人爱穿的那种指甲油紫红色。哈利心下不得不承认,它们曾是时髦的老牌船儿,全部锡箔挂身并且利用空气动力搞得花里胡哨,把加速器压到最低挡,在城市主要大道上为庆祝收获节开道。他说:“这两辆车放在这里是碰碰运气吧?我是说,你还没有为它们付款吧。”他感觉到问这样一句话也问得不合适。

“它们已经买下来了,爸爸。它们是我们的了。”

“它们是我们的了?”

“它们是我们的,是公司的。”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搞鬼?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只是让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开出支票,查利告诉她照办就成了。”

“查利说可以照办吗?”

“他认为我们都会同意的。爸爸,算了吧。这不是什么大买卖。这完全是这车场的理念——买进车来,再卖掉它们挣钱,不是吗?”

“可不是这些破烂车呀。它们用了多少钱?”

“我猜我们卖出去水星车能赚六七百块,奥尔兹更多。爸爸,你太较真了。只是几个钱嘛。你不在家,我不是理当负一些责任吗?”

“多少钱?”

“确切数字我记不得了。美洲豹大约两千块,皇家车呢,比利认识的伯茨维尔附近一个中间商订下的,我想我们应该有能力买一款精品车,你知道,最后我想出了大概两千五百块。”

“两千五百块美元。”

只是把这个数字慢慢地重复一遍,用阴阳怪气的口气说出来,让他感觉心里痛快。他过去所欠纳尔逊的良心债,这下都还上了。他又说一遍:“两千五百块好使的美元——”

那小子几乎尖叫起来:“我们会赚回来的,我敢保证!它像古董,像金子!你不会赔的,爸爸。”

哈利忍不住又补充说:“四千两百块买来那个鼓捣过仪表的小TR型车,四千五百块——”

那孩子在乞求了。“别管我的事儿,我自己解决好吧。我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它们在两个星期之内会卖出去的。我敢保证。”

“你敢保证。你两个星期后就回大学去了。”

“爸爸。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啦?”

“我想从肯特退学,留在这里工作。”那张小脸害怕得要死,凶巴巴的,苍白如纸,他那些雀斑好像要向前鼓,在表面上漂浮起来,如同镜子上的灰尘。

“天哪,这正是我需要的消息。”他长叹一口气说。

纳尔逊惊讶地看着他。他举起那些车钥匙。他的眼睛模糊起来,他的下嘴唇在瑟瑟抖动。“我原来打算让你开着皇家车兜兜风呢。”

哈利说:“兜兜风。你知道这些旧跑车烧多少油吗?你认为今天的人们一块钱买来一升汽油,就是想要这些八缸油耗子车,体会一番风吹头发的感觉吗?孩子,你生活在一个梦游世界里。”

“他们不在乎,爸爸。人们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那是臭大粪。钱是臭大粪。”

“也许对你是的,可对我不是,现在我告诉你这点。让我们保持平静心态吧。考虑一下配件。这两辆车肯定需要维修一下,它们跑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六七年的配件值多少钱吗?你还很难搞到配件呢。这里不是买卖古董的好玩地方,我们出售丰田汽车。丰田汽车。”

那孩子在他大声嚷嚷中直缩身子。“爸爸,我不会再买任何东西了,我保证,直到卖出这些车去。会卖出去的,我保证。”

“你什么也向我保证不了。你还是向我保证别插手我的汽车生意,老老实实回俄亥俄去吧。我很不愿意跟你说这种话,纳尔逊,可你是一个招惹是非的人。你要是早把自己矫正过来,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在这里了。”

他不喜欢对孩子说出那些话,尽管那些是他的真实感受。他真的很不喜欢,于是转过身来,试图返回他们刚刚走过来的那个门,可是那个门在他们进来后已经锁上了,门原本就是这样设计的。他被锁在了他自己的修理厂,而纳尔逊拿着钥匙。兔子啪啪拍了几下球形门把,用手掌打了几下那个铁门,在一阵瞎折腾中甚至使用了膝盖;疼痛一阵阵袭来,眼前的世界挂上了一层红色,所以尽管他听见不远处一辆汽车发动起来,然而还是没有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直到听见轮胎吱儿一声响起,车速吼叫一声,金属和金属砰然相撞。黑色恶狠狠地砍透了红色。兔子转过身来,看见纳尔逊往后倒车,准备第二次碰撞。小零件还在往地上落,在太阳光下丁零作响。他以为那孩子这下是要把他往门上撞,他吓得浑身都软了,可情况并非如此。皇家车又一次撞到了水星车的侧面,把车撞起一半,两个轮子着地。浅绿色的挡泥板面目全非,把车灯弄爆了;反光镜支架也飞向了空中。

看见撞击发生,哈利很想看见一切都发生在慢动作中,如同电视里面那样,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撞击发生得快极了,好像两条狗撕咬在一块儿,然后想着更凶猛的招数。皇家车的马达熄火了。透过挡风玻璃细碎的小裂纹,纳尔逊的脸看去扭曲起来,因为流泪变形了,变得小了。兔子审视着破坏的场面,觉得内心升起一种木木的憋气的快活。一粒粒玻璃比细砾还细,在柏油地上闪烁。宽面的金属外壳儿阴影重叠,而这里原本是光滑无痕的。孩子的短头发宛如一把圆刷子,他把脸埋在方向盘上抽泣。星期天的来往车辆的呼呼响动从这车场的另一边不断传过来。这些奇怪而笨拙的喜悦的泡泡儿在他的胸腔里上下翻滚。啊,什么样的感受哪。

整整一个星期,在俱乐部里,这件事情成了他亲口向人讲述的一段轶事。“值五千块钱的铁家伙,咣当一声完了。我当时只想大笑几声,可是那小子在车里哭泣,在他看来,那些是他的汽车。我脑子空空,手足无措,站在奥尔兹车旁边,两臂像这个样子。”他把两条臂膊展开,和那座山的温和的起伏相映成趣。“如果那小子出来挥拳打来,那么我的肚子也许会开膛。但是千真万确的是他摇摇晃晃出来,哭得成了泪人儿,我把他搂进了我的怀里。”他表示了拥抱,安慰的动作。“自从他两岁以来,我还没有这么和纳尔逊亲近过。让我真正感到朽木不可雕的是,他说对了。他为那些折篷车登载的广告那个星期日就见报了,我们肯定接到了不下二十个电话。那辆TR车星期三就出手了,卖了五千五百块钱。人们不再斤斤计较他们手里的钱,他们把钱往窗户外边扔了。”

“像阿拉伯人一样,”韦布·穆尔科特说。

“天哪,那些阿拉伯人,”巴迪·英格尔芬格说。“用原子弹轰隆一声把他们统统干掉,那该多痛快呀?”

“上星期你看见黄金的走势了吗?”韦布微笑说。“那是阿拉伯人在欧洲倾倒黄金的结果。他们看出苗头来了。”

巴迪说:“你们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吗?华盛顿进行的一项调查表明,六月份的整个汽油短缺恐慌都是政府一手操纵的。”

“我们当时就明白,不是吗?”韦布反问一句,眉毛上翘起来的红毛毛闪闪有光。

今天是劳动节前最后一个星期日,是进行固定成员双打比赛的日子。他们的双打比赛开打时间比较晚,他们在游泳池旁边喝着饮料等待,妻子们也在场。他们的部分妻子在场:巴迪·英格尔芬格没有妻子,还是整个夏季以来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长满脓疱的呆子乔安妮,而詹妮丝早上说她要和她母亲上教堂,要到喝下午茶的时候才来,赶上双打比赛之后的聚餐就行了。这倒是有些奇怪。詹妮丝比他更热衷于飞鹰俱乐部的活动。但是自从这个星期三梅勒妮离开那所房子,有什么事情好像在酝酿之中。哈利从波科诺斯回来之后,查利目前为止请了两个星期假了,而纳尔逊成了售车场不受欢迎的人,他这个首席销售代表便忙得团团转。夏季末总是有点生意反弹现象,秋季的样车正在大肆宣传,涨价已经成为趋势,现有存货看来就要成为抢手货了,因为通货膨胀越来越厉害。九月一到,空气里总有一种干爽的明亮感觉,在两方面使得兔子感到季节变了,首先是闻到了苹果香味儿和黑板粉末的味儿,表明学校又开学了,认真干活儿吧;另一方面则提醒他又要费心对付新一轮促销事宜,迈上一级新台阶,可是前景却黑乎乎一团。

辛迪·穆尔科特从游泳池里爬上池边。干爽的太阳照亮了她那棕色肩膀上的一个个小水珠,她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小水珠折射出彩虹的色泽。她那孩童一样的短发被水弄成了意外的羽毛状流苏,紧贴在脑后不上不下的地方。站在游泳池石板地上,她把头歪下去拧掉头发里的水。她大腿高处的阴毛和她的黑色三角比基尼泳裤混为一体。辛迪向他们这伙人走过来,身后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脚后跟、脚底板和圆圆的小趾头清晰可见。环状的黑色的可以吮吸的小趾头。

“你认为黄金还是值得一买的好东西吗?”哈利问韦布,但是这位汉子扭过他那油光闪亮的窄脸打量他的年轻妻子。她身体的肥大髋部的水滴落在他的怀里,落在他的高尔夫球短裤的膝面上,把酸橙绿裤子洇成了黑色。韦布眉毛的长毛毛弯弯地出来一大截,却扎不到他的眼睛,真是一个奇迹。他搂着她的胯部揽在一边;穆尔科特夫妇看上去像是在镜头里,以佩马奎德山绿色的山体作背景,在拍摄广告。在他们身后,一名潜水者腾空跃起跳进了氯化的池水里。哈利的眼睛刺痛了一下。

塞尔玛·哈里斯一直在听他讲故事,听出来可悲的口气。“纳尔逊的所作所为一定把自己搞得很孤立,”她说。

他喜欢“孤立”这个词儿,这么老派,出自这个把笨鳖哈里森管得服服帖帖的老鼠一样枯黄的女人之口。“不像你注意到的那样,”他说。“事情发生之后我们确实出现了孤立的时刻,不过后来他对大家很刻薄,尤其我错误地告诉他他的广告产生了一些结果之后。他想不断地到售车场区,可是我告诉他说躲得远一点为好。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近乎发疯。”

塞尔玛提醒说:“也许他脑子里有什么事儿,他不敢告诉你。” 从她遮住眼睛看他的样子,太阳一定正好照在他脑后,尽管她还戴着墨镜,棕色的大圆墨镜的上层呈墨色,像汽车的挡风玻璃似的。墨镜把她的脸的上半部分挡住了,因此她的两片嘴唇好像精确地独立出来在上下活动;尽管嘴唇薄薄的,可是它们有十几条小弯弯儿,也许正好妙不可言地把哈里斯那个粗鸟儿嘬住,只要你试图想像到她可以把他紧紧抱住的样子,虽然这种想象不那么容易。她就是这般模样的小学教师,穿着小折边的短裙子,故作清高,咬文嚼字,一副博学的样子。尽管抹了防晒霜的抹脸油,她的鼻子还是粉红色的,而且那种粉红色延伸到了她眼睛下面的区域,她的墨镜正好全部遮挡起来。

呆在游泳池边飘飘忽忽,妻子不在身边,加干薄荷枝的汤力杜松子酒快喝完了,等待高尔夫球双打比赛开始,他发现塞尔玛庄重的注视里有一点醉意。“是啊,”他说,两眼看着那个杯中的薄荷枝。“詹妮丝不断暗示出这点。可是她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

“也许她不能说,”塞尔玛说,把自己的两条腿往一起收一收,又把游泳衣下摆往大腿下拽了一英寸。她的腿上也出现了她这种年纪会有的那些小青筋,不过哈利不明白她在像他这样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面前为什么还要表现出矜持的样子。

他告所她:“纳尔逊看样子不想回大学读书,没准他考试不及格,从来不告诉我们。不过我们怎么也该收到教务长的一封信或者什么吧?对啦,许多科罗拉多来的信,我们看见许多封。”

“你知道哈利,”塞尔玛跟他说。“罗尼和我知道,许多做父亲的都抱怨孩子们不想参与家庭生意。他们都做这样的生意,可是没有把生意做下去。可悲呀。你应该感到高兴,纳尔逊对汽车还这么上心。”

“他所关心的就是把汽车都撞毁了,”哈利说。“他这是在报复呀。”他把声音压低说:“我想,我和那小子之间的麻烦是,每当我有点小疏忽,他准逮个正着。这正是我不喜欢他在身边转悠的原因。这个小捣蛋心里也明白。”

罗尼·哈里森,一直想给可怜的乔安妮也找点说话的碴儿,抬头看了看,隔着人对妻子喊道:“亲爱的,这个老玩儿闹在跟你讲些什么呀?别让他占你的便宜呀。”

塞尔玛微微一笑,应付她的丈夫,随后就事论事地跟哈利说:“我认为问题更多地在你,而不在纳尔逊。我不大清楚,他和女孩子有没有什么麻烦呢?纳尔逊。”

哈利正纳闷儿是不是再来一杯干薄荷枝的汤力杜松子酒,把刚刚感觉到的头疼压下去。一天不早不晚的时候喝酒对他来说能减轻头疼。“呃,我看不出来。这些小青年,他们你上我的床,我上你的床,像一群沙鼠一样。他带来的那个姑娘,梅勒妮,他们好像就没有过任何真正的接触,事实上互相最后还相处得不欢而散了。梅勒妮把查利·斯塔夫洛斯迷得发疯,对所有的人都不在乎。”

“为什么说‘所有的人’呢?”她的微笑不再浅淡,嘴角的笑容表明她知道查利过去是詹妮丝的情人,早在这个俱乐部开办之前就既成事实了。

“哎,一则查利老得可以做梅勒妮的父亲,二则他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他小时候得过风湿病,落得一个破心脏。你要是看见他目前在车场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好了,怪可怜的。”

“身体有病并不是说人家就放弃生活了,”她说。“你知道,我也患有人们所说的红斑狼疮;我不让太阳晒我,不能像辛迪一样晒得黑黑的健康自然,原因就在这里。”

“𡂿,真的吗?”她为什么告诉他这些呢?

塞尔玛的微笑显得无可奈何,说明她知道她的话没有白说。“有些人心脏麻烦不断也活得很好,”她说。“现在那个姑娘和查利一起离开这个县城了吧。”

这也不失为一种新想法。“是吧,不过方向却截然不同。查利去佛罗里达,梅勒妮到西海岸看她的家人去了。”但是他记起来查利在餐桌上和梅勒妮谈起过佛罗里达,觉得他们一起出游也是可能的,马上情绪一落千丈了。别相信任何人,谁逮住机会都性交。他扭过脸去让太阳直射他的脸皮;他把眼睛闭上,眼睑红彤彤亮起来。他应该商量一下双人比赛的事儿,不能在这里一味听这些唠叨了。他听见收音机远远传过声音来,说一场飓风正向佛罗里达袭来。

罗尼哈里斯的声音,近在耳边,嚷嚷起来:“亲爱的,你说我会永远活下去吗?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说得好,我会活的长命百岁的!”

兔子睁开眼睛,看见罗尼已经把他的椅子的位置换过来,为辛迪·穆尔科特腾出地方;辛迪目前在他们中间处之泰然,不像夏季开始阶段手忙脚乱地把浴巾往腰间盖去;她光裸身子坐在她的游泳池边的铁丝格子椅上,只在必要的地方穿着几根黑绳子乳罩和小三角裤,每当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推向耳朵与鬓角后边,她的奶子便会颤悠悠地乱动,她也不止一次意识到了这点。与韦布生活幸福美满,她的体重在增长,身上几乎都长出了小肥膘;她站起来了,哈利知道,椅子坐面上的铁丝格子会印在她的大腿根上,好像华夫饼干的铁模子磕出来两团热乎乎的黑面团。没错,奶子仍在颤悠:舔一舔,吮吸一番,先让一个奶头垂下,再让另一个奶头落进你的眼睛窝里。哈利闭上眼睛。罗尼哈里斯在试图用一个故事同时吸引住乔安妮和辛迪,可这故事讲的就是他自己,讲述中动辄就对提问题的女人扯尖嗓子叫一声。真是一个不知道老几的臭大粪。

韦布·穆尔科特探过身子对哈利说:“对你提出的问题,我认为是的,黄金是一种很好的买入。一年之中黄金的价格上升了百分之六十,而且只要世界能源局面吃紧,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还会按这种比例上涨。美元嘛,哈利,势必还会浪费掉,除非人们想出办法,从粮食酒精里提取廉价的汽油,这样才能让我们稳稳当当的处于主动的位置。粮食我们有的是。”

巴迪·英格尔芬格从人群的另一头大声喊道:“要我说,用原子弹灭了他们;这样我就能像从爱斯基摩人那里弄到东西一样,从阿拉伯人那里得到石油了。”乔安娜对这样的说法理所当然地咯咯笑了几声,罗尼的故事被打断了一会儿。巴迪把哈利看作观点一致的人,叫道:“喂,哈利,你看《时代》周刊了吗?那些无法脱手笨重的旧美国车的人,把车赠送给了慈善事业,或者折价卖掉,或者扔在大街上让人偷去,这样他们能够领取保险。《时代》还说,某地的一个经销商白送你一辆雪佛莱,只要你买下一辆凯迪拉克艾尔多拉多型车。”

“我们没有弄到《时代》呀,”哈利冷冷地告诉他。从某个角度看,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讨厌鬼。喔,还是闭上眼睛想象用你的舌头舔一舔辛迪的奶子吧,瞧她左甩右甩,前颤后悠的,多撩拨人。

乔安娜很想加入谈话:“此时此刻,总统正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

“那个可怜的笨蛋还能干什么呢?”哈利问她,他自己就觉得在漂流,懒懒的,恹恹的。

“喂,兔子,”哈里斯叫道,“他当时遭到杀手兔子攻击,你有何感想呀?”

这话引起一阵大笑,在场的人便不再拿他寻开心了。塞尔玛在身边温和地说:“儿女们很难对付的。罗尼和我与阿历克斯处得还好,算我们走运,有一回我们给了他一台旧电视机,他就把它拆开琢磨他想知道的东西,想做电子工程师呢。可是我们另一个孩子乔吉看样子就很像你的纳尔逊,虽然他还小几岁。他认为他父亲所做的事情十分可憎,拿人们多会儿会死掉做文章,而且罗尼还没有办法让他明白,人寿保险只是全部生意里的一个很小部分。”

“他们的幻想已经破灭了,”韦布·穆尔科特断言,声音里透出智慧,像小石头子儿在滚动。“他们从两岁起就看见这个世界乱了套,先是肯尼迪被刺杀,后来是越南战争,最后是目前的石油危机。这倒好,前几天又有人毫无缘由地把那个老绅士蒙巴顿炸死了。”

“喔哟,”兔子嘟哝一声,疑虑重重。按照斯基特的观点,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愉快的地方。

塞尔玛插话说:“哈利刚才在说纳尔逊如何想和他一起做汽车生意,可他还消极对待呢。”

“你能为他做的最坏的事情,莫过于此。”韦布说。“我有五个孩子,还不算辛迪为我生养的两个小家伙,感谢她的贡献,他们只要有谁跟我提起屋顶生意,我都会说:‘去和别的屋顶经营商要份工作吧,你和我在一起学不到什么东西。’我不能命令他们,即便我下了命令,他们也不会听的。这些孩子一过了二十一岁,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我这么多年很高兴认识你,不过现在你自行其是吧。’没有一个人给我写信要钱,或者提建议,或者别的事情。如果走运,我在圣诞节到来时会收到一张圣诞节卡。有一次,老大马蒂和我讲:‘爸爸,感谢你充当了这样一个讨厌鬼。这样才逼着我适应了生活。’”

哈利看着他的空杯子。“韦布,你认为怎么样?我应该再喝一杯不?双打比赛到了,你带领小组好了。”

“别喝了,哈利,我们需要你,你是打远球的高手。保持清醒。”

他听从了,但一想到纳尔逊,还是摆脱不了低落的情绪。感谢你充当了这样一个讨厌鬼。他想詹妮丝了。有她在身边,他作为家长的身份会轻松许多,他们两个一起偶尔可以谋划一些事情,可以一起一笑了之。他自己注视着杯子,心想把一个人带到这个世界来,似乎如同把一个人推进火炉一样可怕。时间到了,他们终于一起走进了高尔夫球场,绿草好像变成了黑乎乎的背阴之地。他脚边的每一片草叶子都是单独的生命,毫无目的地生长一年后便会死去。他脚下富有弹性的平坦球道埋葬着死者,是一个王国的屋顶,他的母亲站在那里的一个热腾腾的洗手槽边,她的两手红红的,举起来给他某种警告时袖子上沾满了肥皂沫儿。她的大拇指和大指节的食指之间,那时她的手还没有被帕金森病折磨得完全扭曲,捏着一个水泡噗地爆了。蒙巴顿。还是这个星期,他们的老邮差阿本多斯先生死了,一个乐呵呵的肥胖老头儿,白发飘逸,六十二岁死于脑血栓。斯普林格老太太从邻居那里听说了这事儿,老邮差自从哈利和詹妮丝搬到这里住,就一直给这里的居民送邮件和杂志;也正是阿本多斯先生四月份给他送来那封匿名的信,告诉他斯基特去世的消息。那天,他手里拿着那份剪报,字体像吸引哈利眼睛往下看的这些草叶子一样,窥视草叶幽黑的深处,好像格栅的格眼儿暴露出阴沟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黑色河流。大地是空的,死者在这薄薄的绿色表皮下面漫游于洞穴。一块云彩遮住了太阳,草地上出现了一片银闪闪的光辉。哈利拿起一根七号铁头杆,站在高尔夫球旁。挥杆打去。哈利打比赛的一个弱点是,他不会在击打之际把草皮稍稍削起一块小草皮,他试图削掉草皮却用心过分,结果把球打得薄了。这次他却把球打过了,球飞进了第十洞这侧的沙坑里。一定是向前转身时脚尖用力太大,犯下另一个错误。他练习挥杆总是又平稳又悠长,可是心里有压力时就沉不住气儿,下杆不稳当。“你这笨蛋,”罗尼·哈里森对他嚷叫起来。“你这叫打球吗?”

“就是为了恶心你,你这毛毛虫,”兔子对他说。在双打比赛中,四个人中有一个人必须每一洞都打好,不然总得分就会掉下来。哈利在这里曾打出过最远的球。现在看看他吧。他把脚拧了几下,在沙中站稳身体,把身体重心落在脚后跟上,然后做好准备用楔形球杆挥臂打球,打起精神,把球杆挥到位,盲目的信心,因为一般情况下他小心地把球干净利落打出沙坑,打在绿草地上,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罗尼满腹怨气,情绪还得什么都不在乎,可打球的效果倒全出来了:球随着一溜沙子飞起来,穿过沙子,稳稳地落在球洞很近的地方,同组的另外三个人呵呵笑起来,大声欢呼。他把球送进洞里,达到了标准杆数。尽管这样,今天的比赛似乎很长,也许是中午的杜松子酒在起作用,或者夏末的气候憋闷,他忍不住观望球道到哪里才是尽头,或者感觉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呆着,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他晚到一步,事先约定好了他却忘得干干净净。他不知道斯基特决定拔出枪开枪的刹那间,是不是在肚子的深处也有这种感觉,是不是那天早上一觉醒来也有那种感觉。开败的花朵、金黄花和野萝卜,遍布障碍区内。数不清的草叶子闪着光,随时都会死掉。这就是万物的归宿,一张纸本身也要变黄,一条新消息你会剪下来什么也不写就寄给另一个人。搁置一边忘掉了事。历史用涓涓细流镂空了这些洞穴。死去的斯基特在地下漫游,喋喋不休。时间像无色的毒药把草叶耗干。他,哈利,厌烦了夏天,厌烦了高尔夫球,厌烦了太阳。他年轻的时候,二十年前刚刚学习这种运动,甚至他大约八年前重新从事这种运动,许多球都打得不可思议,笔直如玻璃沿儿,远不可及,纯粹靠他自己的力量是打不出来的,是为了与这种力量协调他才不停地打球,但是随着他不断改进,他的让球杆数从最大限度降到了稳健的十六杆,这样的超级击打越来越少了,他打出的最好球也会带点尾巴,或者击打之际有点拖步,或者忽左忽右地出现偏斜,整个过程变得更像工作,愉快的工作可到底还是工作,一件在不完美的领域里的求近似值的事情,没有任何突破,只是平常的健康幸福。追求这样的幸福,哈利感到有罪,球场上的一道道影子在拉长,身边的这三个男人,他们的女人不在身边,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人烦,如同他们在上帝眼前也一定让人厌烦一样。

大约五点四十五分,他们终于打完五杆十八洞的标准数后,詹妮丝没有在休息室或者游泳池边等他。等他的是一个身穿白绿搭配的制服的女侍者,和他说他的妻子让他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他不认识这个女侍者,她不是桑德拉,不过她却知道他的名字。在飞鹰俱乐部里,谁都认识哈利。他走进休息室,见到俱乐部成员一次又一次举手致意,把在球场终打区用作球位记号的那枚一角钱塞进收费电话机,拨号。刚响过一声,詹妮丝就回话了。

“喂,赶快过来呀,”他要求说。“我们都在等你哪。我打得很好,后九洞打得好,都是因为汤力杜松子酒在发挥作用。加上我们的让步杆数,韦布算出来我们的最佳球是六十一个,买一件鳄鱼衬衫是不在话下了。你要是能看见在第三球洞我打得那个沙坑球就好了。”

“我倒是很想过去,”詹妮丝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谨慎,很遥远,他脑子里一下子想到她成了绑票,因此必须谨慎对待她所说的话。“可是我过不去了。有人在这里呢。”

“谁?”

“这个人你还没有见过。”

“重要吗?”

詹妮丝大笑起来。“我认为是的。”

“你干什么他妈的神秘兮兮的?”

“哈利,快回来吧。”

“可是这里有聚餐,还有奖状。我不能丢下我的四人组合离开吧。”

“如果你得了什么奖,韦布以后会给你的。我不能一直陪着说话。”

“还是说下去的好,”他告诫她,把电话挂上。会是什么事情呢?纳尔逊又出事儿了,警察上门来找他了。那个小子是一个犯罪坯子。哈利回到游泳池边,和其他人说:“真要命,詹妮丝说我得回家去,可她又不告诉我为什么。”

女人们的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但是男人们这时在喝第二轮酒,感觉不到痛苦。“喂,哈利,”巴迪·英格尔芬格喊叫道:“你走之前,有一件事儿你在波科诺斯可能没有听说过。俄罗斯的芭蕾舞演员为什么叛逃到美国?”

“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共产主义不是古德诺夫。”

三个女人发出了迎合的笑声,都在红彤彤的西斜的太阳光里仰视哈利的脸,好像某种果子,同一根树枝上三个不同的成熟的果子,他转过身来时还挂在那里。辛迪在光膀子上穿上了一件桃红色丝绸衬衣,在脖子下面V形领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金十字架,闪闪有光;她几乎赤身露体时他倒没有注意到。他在更衣室里换掉高尔夫球鞋,来不及冲澡,赶紧取下悬挂他准备参加聚餐穿的运动衣裤的衣架,搭在胳膊上向停车场赶去。克罗纳花冠车依然感觉不正常。他从收音机里听到费城队在亚特兰大艰苦地获胜,二比一。那伙人从此不再提费城队了,他们落到了第五名的位置,掉出了人们的视线。在这个社会里掉出人们的视线,那你就美好得像死人一样了。不是古德诺夫。保持我们的城市清洁。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不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女播音员,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像水里咕噜咕噜冒大水泡,每一声都咕噜一下。飓风“大卫”已经在加勒比海地区造成六百人死亡,播音员说,而且,最后,一些科学家相信,最大的卫星泰坦星球上也许存在生命。哈利路过那家旧盒子工厂,开车行驶在422号道上,又一次欣赏到了佳济山地区最开阔的景象。环山而下,那些成排的住房像梯子一样,它们的窗户在夕阳里金灿灿的,宛如万圣节前夕的南瓜上的一个个小洞。假如他在泰坦星球上,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会有什么不同呢?他想起了那些煤渣一样的月球表面,那两个身穿白宇宙服的臃肿的男人在蹦跳,他们的脚印在灰尘里永远留了下来。他记得,他们那时看望斯普林格夫妇或者在那场火灾后的最初几年里住在这里,他和纳尔逊经常坐在那个灰色沙发上一起看《迷失太空》,史密斯医生干出某件作茧自缚的自我中心的事情,只有那个讲人话的机器人和小男孩威尔头脑清醒才把事情纠正过来,宇宙飞船打败了吃人的植物或者周内出现的任何坏蛋,这些故事情节都会让他们紧张不安或者痛苦呻吟。他不知道纳尔逊是不是把他自己看成了威尔,拯救大人脱离自己;他也不知道那个少年演员目前在哪里,在干什么,他兔子只希望不要走众多童星似乎在劫难逃的归宿,成为一个吸毒者。他们迷路的空间还算美好实在,不像目前他们在电视上放映的这种水分大、瞎扯淡的空间,所有的花招都利用声光效果,他把这些花招和电影《2001》联系起来,一种不愉快的联系,因为在那部电影流行的时候,詹妮丝和查利私奔,家庭门面完全撑不下去了。问题是,即使天堂存在,也总不能让我们永远呆在那里吧?在地上,你因为厌世仰望天空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你离坟墓越来越近了,令人感到兴奋。想象向上再向上攀登那个夜间天空的参天大树。头晕目眩。提心吊胆。兔子甚至不喜欢攀爬城里处处可见的这些小挪威槭树,尽管别的孩子在旁边观看,可树枝越来越细,手抓得越来越紧,他还是畏难而退了。从某个角度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自己的生活,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这一事实。他的胸腔里出现了一个圈环,像把绳子捻紧会出现的圈环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竟会让詹妮丝耽误了双打比赛的聚餐?

他在杰克逊大街加快了速度,街灯点亮了,目前一天比一天亮得早。詹妮丝的野马停在外面路边,车顶放下来了,她上过教堂后一定去别的什么地方了,因为她不会放下车顶带着贝茜上教堂。在前门里边,起居室里摆放了一大溜行李包和旅行箱,像来了一支小分队。厨房里,笑声不断,光线明亮。一伙人走出来在过道迎接他,介于楼梯和大橱柜之间的暗淡的无人地带。斯普林格老太太和詹妮丝身后站着一个新来的女人,个子高出许多,头发规规矩矩地从中间分开,在厨房灯光的照耀下出现了一个胡萝卜色的光弧,而梅勒妮的头发在这里则会在鬈发间出现一个乱蓬蓬的光环。他已经对梅勒妮习以为常了。纳尔逊开始说话:“爸爸,这里这位是普露。”他话中的“这里这位”是一种有点惊慌的玩笑词儿。

“纳尔逊的未婚妻,”詹妮丝进一步说,声音紧张却明确,把声音利用到最佳效果。

“这是真的吗?”哈利听见自己在发问。那个女人稳步走上来,一个苗条而慵懒的体态,他接住了她伸出来的骨感的手。在餐厅窗户接受进来的白日余光里,她素净地站在那里,一个年轻的红头发的成熟女孩,大长胳膊,大宽髋骨,与她瘦骨显现的脸盘很不相称,一种笨拙的美丽,她的身体承受了不堪承受之重,好像不只是她自己,也是他们在场的人的,一副苦涩的多少听天由命的表情,虽然她年纪轻轻却遭受过生活的磨难的表情,不过那种磨难还没有到达她的眼睛,因为眼睛清澈见底,绿汪汪的,虽然很警醒。她把手伸向他的手时,她脸上的微笑缓缓露出来,仿佛内心里她在确定有什么东西值得微笑似的,不过随后一下子灿烂起来,一边嘴角一下子把笑意拦住了。她身穿宽松的驼色羊毛衫,一条新的宽松款牛仔裤,大腿一带布满漂白的斑点。她的头发掖在耳朵后边,在身后形成了扇形束扎,看上去像熨过一样,直溜溜的,染过色,因为看去太逼真,一种病态的红色。

“我得说还不完全是未婚妻,”普露说,直接针对哈利而来。“还没有戒指呢,看看。”她伸出一只没有饰物的发抖的手。

哈利需要给这个新来的女子确定身份,先看了一眼纳尔逊,然后扫了一眼更晚些时候可以在床上盘问的詹妮丝,最后看着斯普林格老太太。她的嘴紧闭着;如果你轻打一下,她便会像铜锣一样咣一声响起来,别看她呆板地穿着她那件紫色的礼拜服。纳尔逊的嘴半张着。哈利是一个病人,被身边的医生兴致勃勃地护理着,他的病症最后暴露了,坦然接受治疗。在普露面前,他看上去比在梅勒妮跟前年轻了许多岁,一种紧张的生硬之感也早消失了。在哈利看来,这个姑娘比他的儿子要大出许多,而且就在他听见自己以长辈的幽默口气说话的当儿,他感觉到了另一件更深入的明显的事情会出现:“呃,不管怎样与你相见总是高兴的,普露。只要是纳尔逊的朋友,我们这里来者不拒。”这话听来也许平常,于是找补一句:“我敢说你就是那个寄来一大堆信的姑娘。”

她的眼睛低垂下来,她那娴静的脸颊一下子红了,好像他扇了她一个耳光。“我想也是太多了,”她说。

“我可不嫌多,”他安抚她说。“我又不是邮差。随便说一句,那个老邮差近来刚刚去世了。不过不是你的错。”

她抬起眼睛,一汪生动的绿汪汪的水。

普露已经怀孕了。男人需要几个有利条件了解女人过去没有孕育孩子,好比根据夜晚的空气来判断明天的天气,其中之一便是对异性的生理情况有些感觉,对她的生理气候有些感觉。她这么年轻,腰身短了一些,眼睛清澈见底绿汪汪的不够正常,她转身避开哈利的玩笑向纳尔逊寻求暗示,一举一动都稍显迟缓,表明她有一种不可打扰的累赘,重重浪潮下面在上涨。兔子判断,她怀孕有三四个月了。有了这一猜测,向后滚动的光线把过去几个月的日子照亮了。这所房子的墙纸花纹陈旧得几近污渍的墙壁变换了含义,把这粒种子包含起来。绒毛灰沙发和配套的椅子和巴卡大椅子和电视机(旗舰牌)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彩瓷锈铜豪华灯和几幅从来无人观看的镶框蒙灰水彩画,那些斯普林格老太太过去钩织的长条桌布和她收藏的摆放在三重角架上易碎而明亮的小摆设,而且角架已经磕碰得斑痕累累,表明木头陈旧,是弗雷德·斯普林格漫长婚后生活在地下室做木工活儿的时代的见证:所有这些死者的纪念品都会充满新的亮点,焕发新的使命,如果哈利猜对这个新来者的秘密是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话。

他觉得膨胀起来。他的猜测像一记拳头打在他的脸上。与梅勒妮的情况大不相同,他觉得与这个女孩子有亲缘,被她感动了,脑子转过弯来:他想让她得到这个孩子。

在床上,他问詹妮丝:“你知道这事儿多长时间了?”

“𡂿,”她说,“一个月左右吧。梅勒妮先透了一点口风,我找纳尔逊证实了。他全说了,如释重负,还哭了起来。他就是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他受到了伤害。他是纳尔逊的父亲啊。

詹妮丝迟疑片刻。“我不清楚,我估计是他怕你发疯吧。要么怕你嘲笑他。”

“为什么我要嘲笑他呢?我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嘛。”

“他不知道那件事儿,哈利。”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过去七个月就是他的生日。”

“呃,倒是。”詹妮丝失去耐心时说话很像她的母亲,声音里的每个词儿都会拉长许多。她加强语气时身体动了几下,床随着吱咕响动几声。“孩子们不想知道这些事情,等到他们成熟得注意这些东西了,那也是陈谷子烂芝麻了。”

“他什么时候让那个姑娘怀孕的,他还记得清楚吗?”

“你真行,怎么这么快就猜出来她怀孕了?我们可是对你一直封锁消息的呀。”

“多谢了。我首先察觉到的就是她怀孕了。那件宽松的羊毛衫。还有,她比纳尔逊个子高。”

“哈利,她没有纳尔逊高。纳尔逊比她高一英寸,纳尔逊亲口告诉我的,只是纳尔逊的站相很不好才造成的印象。”

“她多大岁数了?你能看得出她年龄偏大。”

“呃,大一岁左右吧。她是大学登记办公室的秘书——”

“是嘛,可纳尔逊为什么不跟另一个大学生睡觉呢?为什么他非要在秘书圈子里瞎搅和呢?”

“哈利,如果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最好去和他们谈一谈。不过你应该记得他过去如何数落女大学生名不副实,她在那种氛围里从来就不觉得舒服。从我这边讲,他出身商人家庭,从你那边讲呢,是工人家庭,他的背景里没有学院的成分。”

“或者说,看样子他的将来定下来了。”

“姑娘干工作,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情。你在晚餐桌上听她说了,她希望纳尔逊回大学完成学业,她可以在他的公寓里做打字的活儿。”

“是啊,我听那个小混球说他不想去完成学业。”

“你大喊大叫,是没办法让他回学校的。”

“我没有大喊大叫。”

“你的大喊大叫都在你的脸上呢。”

“呃,我的老天爷。因为那小子让一个女孩子怀孕了,他认为他就有资格经营斯普林格汽车商行了。”

“哈利,他不想经营它,他只是想在那里有个位置。”

“你只有把别人的位置腾出来,才能给他一个位置。”

“妈妈和我都认为他应该有个位置,”詹妮丝说,口气很干脆,好像她的母亲在卧室外面黑暗的空中说话,老妇人的存在时刻都感觉得到,比如嗡嗡嘤嘤的电视机或者隔壁传过来的一声又一声打呼噜的声音。

他又提起刚才的问题:“他什么时候让她怀孕的?”

“𡂿,春天这些事情就发生了。她在五月份没有来月经,不过他们等到去了科罗拉多才去检查了尿样。尿样呈阳性,普露告诉纳尔逊她不会去做人流,她信不过他们,她的许多朋友过去都把子宫刮得一团糟。”

“今天都什么时代,她还说得出这些话。”

“我认为她的背景里有天主教的因素,她母亲信天主教。”

“不管怎样,她看样子还算通情达理。”

“也许这就是一次通情达理的谈话。如果她一心保留孩子,那么纳尔逊就不得不干点事情。”

“可怜的小现世宝。她怎么首先就怀孕了呢?他们没有吃避孕药或者使用避孕套或者采取天知道别的什么措施吗?我在《消费者报道》里看到介绍临时性聚氨酯输卵管结扎的内容了。”

“这些新玩艺儿在报纸上名声不好。它们会导致癌症。”

“在她那个年龄还不至于吧。这么说,她呆在落基山怀孕养胎,梅勒妮在这里把纳尔逊控制住。”

詹妮丝快要睡着了,可哈利担心他要彻夜不眠了,那个红头发女孩意外地睡在大厅那边。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经明确表示,普露睡在梅勒妮用过的那间屋子里,自己挪着步子上楼看《杰斐逊一家》了。这只老乌鸦整个晚上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看上去像一个内部气压一触即发的锅炉。她把牌把得很紧。哈利轻轻捅了捅詹妮丝睡意袭来的柔软的肋侧,要她再说一会儿话。

她说:“梅勒妮说尿样检查呈阳性后纳尔逊变得非常难对付——和当地的一伙坏蛋混在一起,带着普露去进行空中滑翔。后来,纳尔逊看见普露不肯改变主意,他就只好跑回这里来了。她们俩说服不了他,他去辞掉了与一个人修建高档公寓的好工作。我猜测,梅勒妮离开那里有她自己的一些原因,是她主动提出一起来的。纳尔逊当时不想让她来,不过我猜测另一种选择是普露要让她的父母亲和我们知道真实情况,这样一来纳尔逊只好祈求给他一些时间,想办法在这里为普露好歹准备一个安身之地,另一方面也许还希望情况发生转机,这我就不很清楚了。”

“可怜的小纳尔逊,”哈利说。心疼儿子的忧虑向天花板升腾,街灯的光线穿过槭树斑斑点点地照射在那里。“这么久他一直在受煎熬了。”

“呃,照梅勒妮的办法他就不用这么受煎熬;她不喜欢纳尔逊和比利·福斯纳希特那伙人搅在一起的样子,要他把事实和我们讲明白,告诉我们为什么他一心想在售车场工作。”

哈利叹气说:“那么这婚礼什么时候举办呢?”

“尽快安排吧。我的意思是,普露怀孕第五个月了。连你都看出来了。”

连你,他对这种口气很不满意,不过他不想告诉詹妮丝我和这个姑娘有亲缘的感觉。普露像他的母亲,大骨骼,不灵活,大手,但是不够好看。

“今天早上我带妈妈上教堂的一个原因,是我们能够和坎贝尔牧师打个招呼。”

“那个同性恋吗?我的上帝——啊。”

“哈利,你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对妈妈非常非常和善,对教区也做了许多事情。”

“尤其那个小男孩合唱队,没错。”

“你这人真是太不开放了。妈妈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都比你开放。”她转过脸去,把头埋进枕头里说:“哈利,我累坏了。这些破事儿也烦死我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问:“你看纳尔逊爱那个姑娘吗?”

“你看见她了。她很引人注目的。”

“我看得出来,不过纳尔逊呢?你知道,人们说历史会重复,可是从来不一样。我们结婚的时候大家都当回事儿,这些小青年害怕结婚,干脆同居,结婚也就成了更大的难题。我是说,婚姻一定更令人害怕了。”

詹妮丝又扭过头来提醒说:“我看她年龄稍大一点也好。”

“为什么?”

“呃,纳尔逊需要稳重起来。”

“一个女孩子让自己怀了孕,然后为婴儿的生存权利这样干,我看算不得稳重。可是,她的父母亲都是干什么的?”

“他们只是俄亥俄的平常人。我听说做父亲的是一个汽管装配工。”

“啊——哈,”他说。“蓝领呀。她不是想嫁给纳尔逊,她是想嫁给斯普林格汽车商行。”

“正像你一样,”詹妮丝说。

他应该对这句话感到恼火,可是他喜欢听她这样说,因她新近感觉自己是一个捕获物。他把手放在了詹妮丝腰身凹下去的柔软处。“听着,”他说,“我娶你的时候,你在克劳尔百货店卖咸干果,我的父母亲认为你爸爸是一个倒爷,迟早要把自己倒进监狱里。”

但是他没有进监狱,却进了天堂。弗雷德·斯普林格终于爬上了那棵星星之树。消失在宇宙空间。现在詹妮丝也要睡过去了,他把手搭在她的腰间,让她安然入睡,而他却觉得他的腰下在搏动,也许是一次成功勃起的信号。日钱的念头,无可比喻。他日她日得远远不够,他的可怜的哑巴的钱袋袋。詹妮丝赤条条地睡着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好多年中詹妮丝都穿着棉睡衣睡觉,看上去像那个古板的“入睡时刻”的广告人儿,不过到了七十年代的什么时候,她开始赤身裸体上床睡觉了,她那依然顺溜的蛇一样光滑的褐色小身体,凡是网球运动装遮不住的地方都是褐色的,只有肚子一带褐色浅淡,视幻艺术图案两件套游泳衣暴露的那一部分。辛迪今天踩在石板上的那些湿脚印干得多么快啊!奇怪的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日她的具体画面,那种情形如同仰视太阳。他翻身仰躺着,如泄气的皮球,却因为在这静静的黑夜独处感到释然,他的脑海可以在所有新的领域游弋。人到中年,在某种意义上你在带动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控制了,你小时候拥有的那个自我被扔得东一块西一块,像奇迹剧里的那些分发的面包片儿。他在克鲁本巴赫主日学校曾被那句保持清洁的诗句打动过,十二个纸篓装满了碎纸屑。保持你的城市清洁。他听见梅勒妮的——不,普露的——房间拖沓的脚步声,她今天长途劳顿,会见了许多新的面孔,今天晚上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斯普林格老太太和詹妮丝临时凑在一起准备晚餐,也是多年来少见的怪事儿,这姑娘坐在那把从门廊搬进来的竹椅上,他们都绕开她走动,就像在公路上汽车绕开一起事故一样。哈利怎么也忍不住去打量这个成熟的女人,坐在那里那么娴静,令人眼生,怪模怪样的。她发散出哈利已经忘却的气息,中学时代的可爱气息,在铁路高架道的阴影里不邀自到地灿烂绽放,在一根根电线杆旁灿烂绽放,在安装了歪扭的中间隔离铝带的公路旁边灿烂绽放,而她们的母亲已经体态臃肿,她们的父亲已经被灰色日子的不堪承受的工作累倒,那时还是一个到处都是碎玻璃碴儿、易拉罐铁片和破围巾片儿的美国。兔子想起了这样的美丽,在这里普露身上看见了,她那有汗毛的长胳膊和瘦骨的带有手镯的腕子和闪亮的随意披落的头发,看去像一根树枝拦住的荡起漩涡的溪流。詹妮丝在睡梦中叹息。一辆汽车呼啸而过,收音机播放的迪斯科音乐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劳动节的前夕,某件事情的结束。他觉得这房子在他的身下膨胀,入侵的鬼魂在楼下聚集,死去的人苏醒了。斯基特、爸爸、妈妈、阿本多斯先生。餐具柜上弗雷德·斯普林格的褪色遗照出现了潮红色,弗雷德脸颊上惯有的潮红色,他的鼻梁在这种潮红色里隆起来。哈利专心回忆佳济山高地一带的姑娘,姑娘们在四十年代的样子,点缀着廉价彩珠的绒毛羊毛衫,让胸罩隐隐约约映现出来的白色短衬衫,下身是裙子,总是裙子,在“新貌式”正流行时裙子长得像袍子,在更衣室成行的走廊里摇曳,在给商店和家务学教师和音乐教室漏光的水泥天井的铁管护栏边摇曳,那些长裙子成行成排,鞍背鞋和白色短袜成行成排,姑娘们呼出冬天的气息像香烟的烟雾,她们的粗呢上装,那时还没有人穿派克风衣,那些姑娘涂着深红色口红,看上去个个都像旧年鉴里的丽塔·海华斯。她们的裙子撩人心扉,裙口开在它们的袜子上方,你有能耐就往里窥探吧,已经长开的阴毛就在那里,在汽车狭窄的空间她们胆怯地叉开大腿,裤头上一片湿漉漉的长条,玛丽·安是他第一个偷吃禁果的姑娘,她的裤头褪到鞍背鞋上边,像捕捉动物的圈套,为了保暖,爸爸崭新的蓝色普里茅斯车的发动机一直开着,这车父母亲每个星期只让他使用一个晚上,尽管米姆每次都要抱怨和挖苦一通。米姆是一个胸脯平平的小丫头,十七岁上她才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在玛丽·安的两腿之间,一种更衣室的潮湿和胴体的气味变得麻酥酥的,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了。哈利参军期间,玛丽·安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邀请另一个男人进入她的那个秘密部位,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迷失的日子,埋藏在了他的脑后,深深地埋藏在灰色细胞里,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些细胞每天都有几百万个死掉,把他的生命,他唯一的生命,带进暂时失去记忆的区域,文章说亿万个电子在活动,连最大的电子计算机都望尘莫及:再一次发现并走进那个区域,他注意到他的那话儿已经硬撅撅的,越来越硬,这个过程一直在进行,血液的一个个小囊等待脑子那个深层的部分重新活跃起来。为了不打扰詹妮丝,他向左边挪一挪身体,仰面躺着,开始手淫,心里想着鲁丝。夏天她的房间里。第一天夜里,他因为死去的托瑟罗悲痛欲绝,然后在这间房间里隐蔽起来。这个海岛,他们的四面墙,他的房间。她脱了衣服露出白白胖胖的胴体,趣味盎然地玩弄他的三角内裤。她的两条臂膊似乎很细,很细,把他拉倒在床,骑在他身上,一个长长的下腹在灯光下直立起来。

嗨。

嗨。

你很漂亮。

来吧。干吧。

他使劲滑动了几下,高潮来了,天花板向他靠近,他的身体觉得躬起来,仿佛被绑在一个越来越膨胀的圆球上,他的精子猛烈地射向床单。远比射入黑洞来得猛烈。对于一个老家伙,这是不可思议的行为。他悄悄地溜下床,在抽屉里摸索手绢儿,不想弄出动静,把詹妮丝、斯普林格老太太还有这个普露惊醒,三个包围着他的娘儿们。回到床上,他使出浑身解数打扫,可是一直在奇怪那片湿液在哪里,也许他觉得射出来了而实际上没有射出来吧,他渐渐静下心来准备入睡,一边想着他的女儿,她那苍白的圆脸漂浮起来,呈现出一种乳白色的娴静的特质。一个声音嘶嘶地叫道:哈西。

几个夜晚过去后,阿奇·坎贝尔牧师应约来访。他矮小瘦弱,不过嗓子低沉柔和,显得洪亮;他发音吐字掷地有声,带着不经意的微笑,说出来的句子传到墙角嗡嗡回响。他瘦小的身体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他的眼睫毛很长,很容易为人注意,有时他闭上眼睛,仿佛为了展示他闭住的眼睑的睫毛颤动。他戴着后倾的领子,搭配一件轻薄的黑色无扣衬衫,一件泡泡纱外衣。他微笑起来,厚厚的嘴唇和卡特的很相似,露出整齐的小粒牙齿,像种子排成一排,留有尼古丁的污渍。

斯普林格老太太请他喝咖啡,可是他说:“天呀,不喝,谢谢你,贝茜。这是我今天晚上拜访的第三家,多喝咖啡因会让我兴奋得发抖的。”这句话在墙角回响一阵子,传到外面约瑟夫大街上去了。

哈利对他说:“那么来喝点好酒吧,牧师。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杜松子酒加汤力水?按官方规定,现在还是夏季呢。”

坎贝尔环视一眼,等待大家的态度——纳尔逊和普露并排坐在灰色沙发上,詹妮丝坐在从餐厅搬过来的直背椅子上,斯普林格老太太有些不自然,她请喝的咖啡遭到了冷落。“呃,好吧,恭敬不如从命,”牧师慢悠悠地说。“喝点烈酒也许真的像神仙了。哈利,你或许有伏特加酒?”

詹妮丝插话说:“放在那个角柜的靠里一点的地方,哈利,酒瓶上有那个银标签。”

哈利点了点头。“别人也要吗?”他特别看了看普露,因为普露和他们住在一起这几天,她让大家看出来她和烈酒并不陌生。她喜欢甜露酒;她和纳尔逊前几天出去采购,买回来一盒半打装啤酒和卡鲁亚酒、可因特劳酒以及阿马雷托·迪·萨罗诺酒,矮墩墩的三个小酒瓶,买这种酒无论如何要花去二三十块钱。另外,他们还发现那个角柜有些没喝完的薄荷酒,那是哈利和詹妮丝二月份请穆尔科特夫妇和哈里斯夫妇吃饭剩下的,普露身边在一些令人惊讶的时刻都会放着一小杯绿莹莹的薄荷酒,比如上午她和斯普林格老太太一起看《夜幕降临》的时候。纳尔逊说他喝啤酒就很好。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就喜欢喝咖啡,如果牧师愿意喝一杯咖啡,她连不带咖啡因的咖啡都是有的。但是阿奇牧师坚持喝点烈酒,一边装模作样地向她点头表示谢意,并且冲在场的人眨了眨眼睛。兔子看出来,这家伙有点像一张扑克牌。在公元的世纪晚期打一打这张牌也许是最好的路子。他们原来准备让他坐那把和沙发相配的灰色安乐椅,但是他却精明地从灯和桌子组合柜的后边抽出来那块斜倾的叙利亚蒲团坐了上去,那里本是斯普林格老太太保存小摆设的。这样安坐下来,这个矮小的牧师对着在场的人咧嘴发笑,像一只猴子一样灵活,从他的外衣口袋抽出烟斗,用棕色的食指往烟斗里装烟丝。

詹妮丝站起来,和哈利一起走进厨房,等着哈利准备酒。“那就是你们请到家里来的小个子牧师呀,”他悄声和詹妮丝说。

“别冷嘲热讽。”

“哪句话是冷嘲热讽的?”

“哪句话都是。”她用橘汁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堪佩利开胃酒,然后没再说什么又倒了一小杯薄荷酒,使用的那种小圆柱甜露酒杯一共八只,和一个长颈玻璃瓶组成一套,是她多年前在克劳尔百货店买的,与他们参加飞鹰俱乐部差不多同一时间。哈利端着坎贝尔的伏特加、纳尔逊的啤酒和他自己的汤力杜松子酒返回起居室,詹妮丝跟在他身后把那只绿莹莹的圆柱形杯子放在普露身旁的桌子边上。普露一副没有表示看见的样子。

坎贝尔牧师劝说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哈利过去一直占据的巴卡大椅子上,并把带垫子的延长部分升起来放她的腿。“我一定要说,”她说,“这样对我的脚脖子减轻了压力,大有好处。”

老太太这样仰身坐着,看上去病恹恹的样子,在这个家庭圈子里反倒降低了她的重要身份。詹妮丝看见母亲把身体展开行动不便,就主动地说:“妈妈,我来给你把咖啡拿过来。”

“还有那小碟我摆好的巧克力甜饼干。不过我看你们大家都喝酒,不会有人想吃甜饼干的。”

“我想吃点,姥姥,”纳尔逊说。普露来了以后,他身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神情——那种阴阳怪气的坏样子松弛下来,变成了一种预期的空虚,一种诚惶诚恐的顺从,哈利看来很不是滋味儿。

由于牧师不愿意坐那把灰色的安乐椅,哈利只好坐了。他深深地坐进安乐椅里,两条腿伸展开,坎贝尔没有站起来挪地儿,只是把那个蒲团和自己一起往一边挪了几英尺,像一只牛蛙蹦跳了几下,连滚带爬的样子,躲开了哈利那对大号山羊皮鞋。这个小个子为自己的灵敏动作笑了笑,声音洪亮地说:“这下好了。我知道这家有人想结婚了。”

“不是我,我已经结婚了,”兔子赶紧说,算是他自己开一个玩笑。他看见坎贝尔有一只小手(它们看上去像他的牙齿一样有污渍)放在那个蒲团的沿儿上,离哈利的皮鞋尖儿只有几英寸,既觉得好玩,又担心那只手会突然伸过来解鞋带。他把脚往一旁挪了挪,远离了几英寸。

普露听见他的玩笑话苦笑一下,两眼向下注视,她身边的绿莹莹的玻璃酒杯还没有动过。坐在普露身旁,纳尔逊向前方凝视,一脸严肃,连嘴边的啤酒沫都没有注意到。婴儿的吃相:兔子记得,纳尔逊小时候如何用勺子捣腾饭食,尽管他们想尽办法让他使用右手,可是他习惯用左手握勺,在高腿椅子的那个盘子里扒拉食物,那时还住在城里地势高的威尔勃街的那栋旧公寓里。不过,他从来不是一个脏孩子——总是想表现得好一些。哈利看着那孩子胡须上沾上了啤酒沫毫无察觉,很想哭。他们正在欺骗他哪。普露偷偷地触摸那只酒杯,眼睛却没有看一眼。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巴卡大椅子上坐直身子,用疲惫的声音说:“是的,他们同意在教堂里结婚,不过不穿你们那些婚礼服。就穿家常穿的衣服。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办,我们想下个星期就办。”她脚上穿着脏兮兮的橡皮底帆布鞋,圆头,白橡胶底沿儿,看上去像童鞋,离开地面放在椅子的衬垫延伸部位,显得很小。

詹妮丝插话,声音听来很干脆:“妈妈,用不着这么着急。普露的父母亲从俄亥俄州过来,需要时间进行安排。”

她的母亲伸出无力的手向普露招了一下,说:“她说她的家里人也许嫌路远,不一定来。”

那姑娘脸红了,把那个玻璃杯触摸得紧紧的,仿佛大家的注意力一旦转移她就会把杯子拿起来。“我们家没有这个家庭亲密,”她说。她抬起眼睛,眼光绿汪汪的,和牧师面对面解释说:“我们家七个孩子。我的四个姐姐已经结婚了,其中两个的婚姻破裂了。我父亲对这事儿感到头疼。”

斯普林格老太太解释说:“她家信天主教。”

牧师面带微笑。“普露这名字叫得很谨慎,像新教徒的习惯。”

姑娘脸上的红晕仿佛一遇到阵风就会红得更厉害。“我洗礼用的名字是特里莎。我中学的朋友认为我谨小慎微,于是叫我普露。”

坎贝尔呵呵笑起来。“真的!那可太有意思了!”兔子注意到,坎贝尔的头顶的头发在减少,尽管他这么年轻。感谢上帝,哈利用不着担心这方面的年龄衰老:她的父亲母亲头发都很厚实,耐久,只是爸爸临终前头发由灰变黄,比玉米缨还细,干燥得无法梳理。人们说母亲的基因起决定作用。詹妮丝有些东西他一向不喜欢,其中一点就是她的脑门儿太高,好像她快要谢顶了。纳尔逊年纪轻轻,还看不出这点。老头子斯普林格过去习惯把头发光溜溜地往后梳理,因此他看上去总是像做衬衫领子广告的那个家伙,哪怕是星期六也照梳不误,可是在棺材里他们把他的头发完全梳理错了;报纸的讣告在做照相铜板时搞反底板,殡仪工按照片整容也弄反了。米姆的情况,兔子记得她反叛的最早迹象是她把自己的几缕头发漂白了。上十年级时,米姆总是把自然的颜色称为“新教徒的假发圈”,妈妈听她说这种话便会反驳说:“那也比这种臭鼬的样子好得多。”没错,米姆留了几绺黄毛毛看上去一下子变得凶巴巴的——瞎糟蹋。这就是生活,糟蹋自己。年轻的牧师的声音从一个音节平稳地过渡到另一个音节,他那令人惊讶的洪亮的咯咯笑声在喉咙深处停顿下来。“贝茜,我们确定诸如日期和嘉宾名单这些具体细节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对一些基本东西做一些调查。纳尔逊和特里莎:你们彼此相爱吗?你们二人能够做到永不变心,白头到老吗?教会认为这是基督教教义的核心。”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普露很小声地说了一声“是的”,接着喝了一口她玻璃杯里的薄荷酒。

纳尔逊一副目光呆滞的样子,没有反应,他妈妈赶快提醒他:“纳尔逊。”

他擦了一把嘴,哀诉道:“我早说过我会的,不是吗?我整个夏季都在这里为这些事儿犯难。我不回学校上学,这下也永远完不成学业,都是因为这件事儿。你们大家伙还要我干什么呢?”

大家一时间都沉默无语,只有哈利开口说:“我原来以为你不喜欢肯特大学呢。”

“我过去是不大喜欢那里。可是我已经花费了我的时间,而且很快就要获得学位了,虽然学位不怎么吃香,可是学位就是学位嘛。整个夏天,爸爸,你都在旁敲侧击大学的事情,催问我,我也很想说没问题,没问题,你是对的,可是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有关普露的问题。”

“那就别娶我好了,”普露马上说,很平静。

那孩子侧目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普露,往沙发后边坐了坐。“我只想尽快娶你,”他说。“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们可以结婚,然后回学校呆一年,完成你的学业。”普露把手放回膝盖上,手里拿着那个小绿色玻璃杯;她注视着杯子,一板一眼地说,仿佛她在使用早已在那个小玻璃杯里的演练过的字句,对纳尔逊的抱怨做出回答。

“算了吧,”纳尔逊说,一副难堪的样子。“那样做是卖傻。如果我准备结婚,那我们就好好地结,找一份工作,弄一辆凑合能用的客货两用车,一所马马虎虎的平房,具备起码的生活条件。我在肯特学到什么东西,对我帮助爸爸把日本汽车推销给客户也不会有多大作用。如果妈妈和姥姥能给爸爸施加点影响,他会让我在车场干的。”

“老天爷,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哈利嚷嚷说。“我们都会让你在车场干的,我除了帮你一把,还能怎么着?不过你如果在大学完成了学业,那么你对公司会大有好处,对你自己也更有好处。就因为我总这样说,所以我在家人眼里就成了洪水猛兽了。”他向阿奇·坎贝尔转过身来,忘记了这位牧师坐的位置很低,对着他的脑袋说:“对不起,我们说的都是琐碎小事,和你的使命不大相符。”

“不,”这个年轻人用和蔼可亲的口吻表示不同意。“这是整张画儿的一个局部。”他转身问普露:“来年你们住哪里,你的意见是什么?所有的小册子都讲,结婚后的第一年是以后一辈子的起步。”

普露用一只手把肩头的头发往后边捋了一下,仿佛生气了。“我和肯特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关系,”她承认说。“我很高兴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生活。”

坎贝尔的烟斗把屋子熏得香喷喷的,一股粗呢布的味道。也许还不到三十岁,到目前为止,他们提出什么问题都没有让他回答不上来。一个很专业的人:兔子对这点表示尊敬。可是,他怎么会让自己搞同性恋呢?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一种恶狠狠的声音说:“你现在也许会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会等待一年再说。”

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大脑袋转过来,笑起来。“没有,我对这事儿没有想过。”

“她有孕在身了,”老妇人宣布说,有些多此一举。

“当然,在纳尔逊的帮助下。”牧师微笑起来。

詹妮丝试图插话:“妈妈,这些事情过去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回敬说:“别跟我说这种话。我没有忘记,这种事情你也做出来过。”

“妈妈。”

“讨厌死了。”纳尔逊在沙发上说。“我们把这位可怜的人叫到家里来到底要干什么呢?普露和我并没有要求在教堂里结婚,我不相信那一套。”

“你不相信吗?”哈利大吃一惊,受到了伤害。

“不相信,爸爸。人死了,就是死了。”

“你死了呢?”

“别扯这事儿了,你知道你死就是死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

“谁都不敢肯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普露插话,声音很平静。

纳尔逊气呼呼地责问她:“你见过几个死人?”

哈利记起来,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纳尔逊生气起来嘴巴周围会变得惨白。他生气还会紧张得肚疼,上楼取书还得抓住楼梯的扶手。他们不管怎样都得把他送到学校去。哈利当时仍在维里蒂工作,詹妮丝一有时间就到售车场帮忙,他们用不起看孩子的人。

坎贝尔牧师平静地吸着香烟缭绕的烟斗,又问了普露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对你嫁在罗马天主教圈子之外,有什么感想?”

那种鲜嫩的羞红又出现在脸上,把她眼睛里的绿色映衬得更艳丽了。“实际上,只有我妈妈是天主教教徒,我想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差不多全放弃了。我施了洗礼,但是从来没有做按手礼,只是我的姐姐们穿过按手礼服装。可以说,我估计是我老爹逼着她放弃的。他不愿意生养一大堆孩子,管吃管喝的。”

“你父亲是哪个教派的?”

“他什么教派都不是。”

哈利把心里想起的事儿立即嚷嚷出来:“纳尔逊的爷爷是有天主教背景的。他的母亲是爱尔兰人。我是在说我的老爹这边。嗨,我对宗教的看法是——”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

“——不相信一点宗教,你会沉沦下去的。”

说过这句话,他打量哈尔逊,主要是因为这个孩子那张嘴边煞白的脸正好在他视野的中心。那个麝鼠头一样的发型:它让哈利想到犯人剃头后长出头发的样子。那孩子不以为然地笑道:“爸爸,不管干什么,可别沉沦下去。”

詹妮丝向前探探身子,对普露讲话,声音像是成年女人说悄悄话,她现在能运用自如了。“我希望你能说服你的父母亲来参加婚礼。”

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尽量使用更加缓和的口气,因为是她把牧师请到家来的,这个家庭会不是讨论她的事情:“听话音,你们认为主教派教友要让位,天主教教徒要为主了。”

普露摇了摇头,她的红头发晃动起来,成了没有退路的可怜人儿。她说:“我的父母亲和我不怎么交流。我认识纳尔逊之前,我做过的一些事情他们不赞成,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他们也不会赞成的。”

“你干过什么事情呢?”哈利问。

她好像没有听见,仿佛在跟自己说话:“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用不着他们费心了。”

“我来说几句吧,”坎贝尔愉快地说,他的烟斗熄灭了,他重新点燃时占用了他好一会儿时间。“盘算了好一会儿,我感觉有些难办,”——随着这句话他露出了顽皮的苦笑,嘴咧得像《狂人》封面上的人物——“为两个人举办教堂婚礼,却一个人属于罗马天主教会,而另一个又刚刚告诉我们他是一个不信神的人。”他朝纳尔逊点点头。“现在,主教给予我们更多的自由处理这些事情,这是过去没有的。前些日子,我为一个离过婚的日本男子举办婚礼,可家庭背景却是主教派的,女方年纪轻轻,一开始要求在婚礼仪式上用‘万物的母亲’代替‘上帝’。我们说服她放弃了这个要求。但是目前的这种情况难办,好人们,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纳尔逊和他的非常迷人的未婚妻准备接受或者要求实施我们教会的一套,你们也会把这叫做变戏法罪。”他吐了一口大烟团,随后紧紧闭上嘴巴,一副抽烟斗的人那种故作深沉的满足派头,等待有人进行反驳。

斯普林格老太太扎挣了几下,仿佛要从巴卡大椅子站起来。“呃,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外孙决不能在罗马天主教堂里结婚!”她的头仰靠在软垫头靠上。她的腮帮子紫青紫青的。

“好啊,”阿奇·坎贝尔兴冲冲地说。“我想我的老朋友麦加恩神父也对付不了他们这档事儿。这位年轻的女士根本没有做过按手礼。你们知道,”他把两手交叠在一个膝盖上,注视着空中,接着说:“一桩又一桩不拘常理的美满婚姻在市政厅举办过了。或者说是一种唯一神教派-宇宙神教派的仪式。我的朋友吉姆·汉考克是处女泉地区的会员,多次把我们一些棘手的订婚礼接过去办理了。”

兔子一跃站起来。这里正在讨论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他一时还确定不下来是什么,会落在谁头上。“我还要喝一杯,别人谁还喝?”

坎贝尔没有看哈利,举起一个空杯子,普露的薄荷酒小玻璃杯也空了。玻璃杯里的绿酒都涌到她的眼睛里去了。牧师对她和纳尔逊说:“是的,遇到一些情况,就是对虔诚的教徒,上述办法也是很正当的措施。再过一些日子,婚礼还可以在教堂举行嘛;我们现在看见不少这种重新确认婚礼宣誓的仪式。”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就在这里同居下去呢?”哈利说。“我们不介意。”

“我们却介意得厉害,”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听起来很憋气。

“喂,爸爸,”纳尔逊叫喊,“你再给我拿过一听啤酒来好吗?”

“你自己动手吧。我的手都占住了。”可是他在普露跟前站住,把那个小绿玻璃杯拿起来。“这酒对孩子肯定没有影响吗?”

她抬起脸,一脸意料不到的冰冷。他原本怀着一腔父亲般的情愫与爱怜,可从她的眼神看,他充当了一个打手势的交通警察的角色。“呃,没有,”她告诉他。“产生不良影响的是啤酒和葡萄酒;它们让人发胖。”

兔子从厨房返回来,坎贝尔正在做出让步。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一次教堂婚礼,一个在这世界上像格雷丝·斯图尔这样的人可以接受的结婚仪式。知道了这一情况,纳尔逊放下心来。在女孩子般的睫毛下面,他的眼睛向詹妮丝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眼睛一样黑,科纳家族那边的遗传。斯普林格老太太从沙发上往起挪,她那橡胶底帆布鞋的小圆头扑棱了几下。“你对这孩子所说的话,一定别听什么信什么。在他这个岁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相信什么,我认为政府很愚蠢,恶棍们的主张才有道理。这话回到禁酒时期了。”

纳尔逊用黑眼睛看着他,一脸郁闷。“姥姥,如果这事对你来说很重要,那我不会强调什么,怎么办都行。”

“普露怎么想啊?”哈利问,把酒递给了她。他不清楚,这姑娘僵硬的举止和脸上挂不住的微笑坚持的片刻,是不是根本就是害怕:身体怀着另一个成长的生命的人毕竟是她,不是别人。

“我想,”她慢悠悠地回答,格外平静,屋子里全都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在教堂里举行更好些。”

纳尔逊说:“我很清楚我是一定不会去那个可怕的新水泥建造的市政厅的,那本是珠宝店的所在地,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告诉我,承包商从中获暴利一百万,水泥墙上已经出现了裂纹。”

詹妮丝如释重负,说:“哈利,我还想再喝一些堪佩利酒。”

坎贝尔坐在那个蒲团低矮的位置上举起重新倒满的酒杯。“干杯,好人们。”他说出了他的一些要求:“按惯例,结婚程序包括起码三个步骤,就是最早的会面,然后是共同商议,最后是基督教的教导。我看这次就算最早的会面吧。”他专门和纳尔逊说话时,哈利听见他那非常柔和的声音里多出了好言相劝的口气。“纳尔逊,教会不会指望每一对新人结婚都是一对基督教圣徒。教会只要求到教堂举行婚礼的人对他们应该承担的义务有所了解。发婚誓的不是我;发婚誓的是你和特里莎。结婚不仅仅是一种仪式;结婚是一种圣礼,是上帝为加入神界发出的邀请。这种邀请不只是一时一刻的时间。你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神圣的。你对这番话的意思领略到了吗?在那部古老的祈祷书里有许多美妙的词句;那本书里说结婚不可‘轻率对待,不可轻浮对待;而要虔诚对待,谨慎对待,明智对待,清醒对待,并且惧怕上帝’。”说完这番话,他咧嘴笑起来,又找补了一句:“新祈祷书里删去了惧怕上帝的话。”

纳尔逊哀诉说:“我说过,我会慢慢来的。”

詹妮丝用略带庄重的口气问道:“这些基督教的教导要用多长时间?”坐在那把餐厅搬来的直背椅子上,她好像置身一个很快就要孵化出小鸡的鸡蛋上。

“呃,”坎贝尔说,朝天花板翻动着他的眼睛。“我来想一想,算上各种各样的因素,我们可以在两个星期里把三次教导完成。说来也巧,”这位殷勤的牧师说:“我正好带来了我的预约本子。”在伸手到他的泡泡纱外衣上口袋里取本子前,坎贝尔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平静得有些过分,哈利见了联想到了搞同性恋的种种好处:在这个同性恋者看来,这世界只是一种骗局。他在水上行走;女人和生儿育女的泥泞永远不会弄脏他的鞋。你不得不脱帽行礼:他可谓洁身自好。这才是真正的宗教。

哈利心里有一种反叛的心理在作怪,想对这桩顺利达成的生意搅和一下,于是说:“是啊,我们想在小婴儿出生前让他们把婚事办了。小婴儿圣诞节就要出生了。”

“上帝的愿望,”坎贝尔微笑着补充说:“男的女的都是上帝的愿望。”

“一月份,”普露小声说,把那个小玻璃杯放下。哈利说不清,他这样堂而皇之地不断提及小婴儿,别人都希望回避,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各种事项在商讨之间,她和纳尔逊坐在沙发上,好像一对没有精气神儿的木头人儿,只是无形的臂膊穿过沙发垫子支撑着他们的身躯和脑袋。

“弗雷德是一月份的生日,”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咕咕哝哝地用劲儿离开那个巴卡大椅子,起身送牧师出门。

“𡂿,妈妈,”詹妮丝说。“这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都出生在一月份。”

“我就出生在一月份,”阿奇·坎贝尔说着站起来。他咧嘴笑笑,露出了他那些像种子粒儿的牙齿。“我的出生,祈祷的力气不知费了多少。我的父母亲都已算高龄了。我能来到这世上真是个奇迹。”

第二天,一场暖呼呼的雨开始下起来,把城景大街公园里树上那些泛黄的叶子打得哗哗响,哈利和纳尔逊开车穿过布鲁厄到售车场去。这小子仍然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不过他已经要求去看看那两辆被他撞坏的折篷车,其中一辆,皇家车,曼尼正在修理。那辆一九七二年生产的水星车侧面撞了两次,损害得更厉害,零件更难找到。兔子的意思是等这小子上学走了,把这辆车当烂车卖掉,勾去一笔损失。可是他生来没有硬心肠,让孩子至少看看车的残骸。后来,纳尔逊要借用克罗纳花冠车去看望比利·福斯纳希特,因为后者要回波士顿做一个牙根管治疗师。哈利曾经做过一次根管治疗;那种治疗做起来像他们在他的眼球下侧乱撩拨。人活一辈子要受多少罪过啊。也许一辈子谁都没有一帆风顺的路吧。丰田车的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子不停地刮来刮去,嗒嗒作响,布鲁厄的车辆都慢下来,在洋槐大街上汽车尾灯一直亮着刹车的红灯。城堡又开始显露出来,黄色的校车在车水马龙的车流里不难见到。哈利把雨刷子由快挡转到中挡,希望他现在仍然吸烟就好了。因为他想和这小子说说话。

“纳尔逊。”

“哼?”

“你感觉如何?”

“可以。我醒来觉得嗓子疼,不过我吃了两片五百毫克的VC片,那是梅勒妮说服贝茜买来的。”

“她还真的是一个保健内行,不是吗?梅勒妮。我们在厨房里还有那么多格兰诺拉麦片呢。”

“是啊,是啊。这是她活动的一部分。你知道,神秘的吉普赛人。她一直在读什么宗教人士的书,那人的名字我忘了。那个名字听起来像打喷嚏的声音。”

“你想念她吗?”

“梅勒妮吗?不,我为什么要想念她?”

“你们过去不是还算亲近吗?”

纳尔逊回避了这个话中有话的问题。“到最后她变得怨气满腹。”

“你认为她和查利一起走掉了吗?”

“这下难住我了。”孩子说。

雨刷子现在是中挡,每次刮过玻璃都会把兔子吓一跳,仿佛在这辆车上做出种种决定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一个鬼魂。好像那部名叫《第三类接触》的电影,理查德·德雷夫斯就总遇到这种情况,车身整个摇晃起来,后边的车灯没有射向一侧,却射向了空中。他把雨刷子从中挡调到慢挡。“我不是完全在说你们的身体健康。我更多的是指你的内心世界。尤其昨天夜晚以后。”

“你是说那个傻乎乎的牧师吗?我不介意去听他几次废话,只要这样可以满足斯普林格家族的荣誉或者什么的。”

“我想我的意思总的说来不光指结婚这件事儿。纳利,我不想看见你在任何事情上匆忙行事啊。”

那孩子在哈利的视野里坐直了一点;前边的黄色校车拐上了布鲁厄高地的马路,车流开始重新缓慢行进,沿着一溜停靠街侧的汽车,这些车的顶部被树叶的雨滴打得啪啪响。“谁说我匆忙行事了?”

“没有人说。普露看样子是一个好姑娘,如果你定下心来结婚的话。”

“我看我还没有定下心来。在你看来,我没有定下心来做任何事情。”

他把这种敌意放过去了,试图深思熟虑地交谈,像韦布·穆尔科特一样。“你知道,纳尔逊,我不敢说任何男人为婚姻都做好了百分之百的准备。我敢说我就没有做好准备,我对待你妈妈的样子就是例子。”

“是啊,是啊。”孩子说,声音有点磕磕绊绊,因为没有咬住父亲话中的钓饵。“她对你进行了还击。”

“我从来没有因此对她不满。也没有对查利不满。你应该理解。当时我们破镜重圆后,我们两个都很坦率了。我们甚至有了许多共同的情趣,尽管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我感到很内疚,我们过去在外边有很多事情要做,对你在家庭的存在忽略了。”

“是啊,是啊。”纳尔逊的声音听来气短,发紧,他不停地打量他的膝盖,甚至没有理会哈利手疾眼快地左拐上了艾森豪威尔大街。那孩子清了清喉咙,主动搭话说:“我看是时代造成的。我在肯特认识的许多青年,他们经历的可怕事件,比我的更糟糕。”

“不会有吉尔那样的事情吧。我敢说,他们的事件超过不了那档事儿。”他没有丝毫调侃的意思。吉尔对这孩子来说是一个神圣的名字;他今后再也不会提及了。汽车在向坡下冲去,上山到学校去的拉美人和黑人孩子满不在乎地走在马路上,不顾危险,不怕他撞上他们,不怕他的挡泥板挂了他们的身体;哈利一边注意路况,一边用大实话说:“这一新发生的情况,我总感觉有点不大妥当。这个姑娘怀了孕,好吧,这是两个人跳探戈舞的结果,你在这方面有你的应负的责任,谁都否认不了这点。可是,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她坚决拒绝打胎,这样双赢的事情已经延续了二十多年了,许多人打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们现在可以公开到医院里打胎,又安全又干净,如同割掉你的阑尾一样。”

“是吗?”

“所以,为什么她不干呢?”

那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兔子担心他会把方向盘夺过去;他把方向盘握得紧紧的。但是纳尔逊只是挥了一下手,表示各种可能性都有。“她有一大堆理由。我忘记都是些什么了。”

“我倒是很愿意听一听。”

“呃,其中一个理由是她听说她认识的女人做人流把子宫刮得乱七八糟,她们从此再也没法要孩子了。你说做人流很简单,好比做阑尾手术,可是你从来没有去做掉它呀。她不相信这一套。”

“我原来认为她对天主教也不是太在意。”

“她过去不在意,现在也不在意,不过仍然不做人流。她说打胎是违反自然的。”

“什么是自然呢?在当今这个时代,避孕措施这么多,像这样怀孕也不能说成是自然的。”

“是呀,她害羞,爸爸。人们叫她普露是有一定道理的。为打胎去看医生,让医生乱刮一气,她就是不想这么做。”

“你说她不肯去,害羞,她想要个孩子,可她没有害羞到不会对付这种事情的程度。你比她小多少岁?”

“小一岁。多一点。这有什么关系吗?她想要的孩子不只是她的,也是我的孩子。她是这么说的。”

“这话听来顺耳。我看就是好听。你当时听了有什么感觉?”

“我当时想也许是这么回事儿。那是她的孩子。现在人们都告诉我,孩子是女人身上的肉。我当时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好办法处理这事儿。”

“那么,孩子也是她的一种葬礼了,不是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哈利把话说了半截,因他正生气地向几个在李子街口大模大样朝他走来的孩子按喇叭,新学年刚刚开始,过马路护卫们还没有组织起来。“她决意把孩子怀着,等到不能做人流的时候,同时另一个姑娘在看守你,你妈妈和姥姥还有现在这个同性恋牧师一起决定你和这个可怜的女子结婚的时间和方式。我的意思是,你在扮演什么角色?纳尔逊·安斯特朗。我的意思是,你想要什么?你清楚吗?”因为心气不顺,他用手掌磕了一下方向盘的沿儿,顺着马路开下艾森豪威尔大街和第七大街那个发黑的十九世纪的石头修建的地下通道,在肆虐的暴风雨中这里大水汪洋,不过今天还顺风顺水。这个地下通道的拱顶没有用一块拱顶石建造,能工巧匠们早已作古,通道因此闻名遐迩,在兔子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个通道就总让他想起墓穴,想起死人。他们钻出地下通道,迎面而来的是湿淋淋的宣传厂家批发的廉价三角旗。

“呃,我想要——”

哈利担心这小子会说他想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得到一份工作,又打断他的话说:“你看样子害怕呀,我看出来了。你害怕对这几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说不。我也不行,从来不习惯说不,但是不能因为我在这家是这样,你也不得不这样子吧。你大可不必过我这种生活,我想我要说的就是这点。”

“我看你的生活过得很滋润,真的。”他们行驶到了韦泽街,在反光镜里,这片构成市内林荫道的树林变成了一片片雾蒙蒙的绿色。

“是呀,是呀,”哈利说。“活到这一步,花费了我不少的时间啊。照我这样活到这一步,人都累得不死不活了。这个世界,”他和儿子说。“到处都是活一辈子还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的人,等他们明白过来,生命也到尽头了。”

“爸爸,你一直在说你自己,可我看不出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除了和普露结婚,我还能有别的法子吗?她又不是太坏,我是说我认识很多姑娘,知道她们都有毛病。可是普露是一个人物,是个朋友。听你的意思,你好像在否定她,好像你在妒嫉或者有别的心理。你反复提到她怀的孩子的口气,就有这层意思。”

这小子有时候得把话挑明了才管用。“我一点都不妒忌,纳尔逊。恰恰相反。我为你感到难过。”

“别为我感到难过。别为我浪费你的感情。”

他们路过了施恩鲍姆殡仪馆。大雨中,这里没有一个人。哈利强忍下不快,问:“如果我们想想办法把这事处理好了,你还想脱身吗?”

“我们还能怎样处理这件事儿?她怀孕已经第五个月了。”

“她可以继续怀她的孩子,你却用不着结婚。那些领养孩子的代理机构,对白人孩子求之不得,你们也可以为别人做件善事。”

“普露根本不会同意。”

“别把话说死嘛。我们可以把这种疼痛消除了。她家兄弟姐妹七个,她知道钱的价值。”

“爸爸,这是在说疯话。你忘记这个小婴儿也是人。一个安斯特朗呢。”

“天哪,我怎么把这个碴儿忘记了?”

韦泽街的立体交叉桥下的红灯亮了。哈利打量了一眼儿子,看到了一种在新的酝酿中的表情,不成熟,还没有全部表露出来。绿灯亮了。一根卵石水泥柱子上的铜牌子上雕刻着市长的名字,这座交叉桥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可是雨下得很猛,字迹难以辨认。

他又开始重提话题:“或者你根本用不着做什么决定,我也把握不大,你干脆躲出去一阵子。我来给你这笔钱。”

“钱,你总是用钱把我打发走。”

“也许是因为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想出去走走却出不去。我那时没有钱。我那时没有这种见识。我们努力把你送出去长见识,可是你却嗤之以鼻。”

“我没有嗤之以鼻,只是那里没有多少值得见识的。那里不像你想的,爸爸。大学是一个骗人的地方,教授们教授你东西,是因为他们挣着那份工资,不是因为他们教授的东西对你有用处。他们连地理课都教不好,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全都是糊弄事儿,他们在那里能呆得住,是因为家长们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呆在家里度过某个年龄段,硬把他们送到大学去往脸上镀金。‘我的小约翰尼在哈佛读书呢。’‘我的小纳利在肯特大学深造呢。’”

“真的,这就是你的见识吗?在我的时代,年轻人都想出门在这个世界上长长见识。我们那时是被吓坏了,可是还没有给吓得经常跑到家里找妈妈。找姥姥。等到告诉你怎么生活的女人都不在世了,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那也照样活下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迪斯科。戴特森。节约燃料。111号道在雨中别具一种美丽,各种色彩和广告横幅和一路两旁停车场的发青的柏油地面,在车流中一晃而过,在雨刮子来回的晃动中一晃而过。橡胶手在挥舞,救命啊,救命啊。兔子一向喜欢下雨,雨为这个世界带来一层屋顶。“我就是不愿意看见你被抓住,”他脱口对纳尔逊说。“你像我的地方太多了。”

纳尔逊厉声说:“可我不是你!我没有被抓住。”

“纳利,你被抓住了。她们抓住了你,可你连叫唤都不会。我很不愿意看见这种局面,很不喜欢。我这样费尽口舌,想说的是我认为你大可不必坚持下去。如果你想摆脱出来,我会帮你的。”

“我不想让你用这种方式帮助我!我喜欢普露。我喜欢她的长相。她在床上很有两下子。她需要我,她认为我人很好。她认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说我被抓住了,可是我并没有觉得被人抓住了,我只觉得我在成为一个男子汉!”

救命啊,救命啊。

“好啊,”随后哈利说。“祝你好运。”

“我想要帮助的地方,爸爸,你却不肯伸手。”

“哪方面?”

“这里。别再为难我,让我在车场好好干下去。”

他们父子开车拐进车场。克罗纳花冠车的轮胎在马路拐弯处冲向车头格栅的积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兔子硬下心来,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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