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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新商店在韦泽街上开张,位于那座立交桥和林荫道之间的一个肮脏的街区,对面是那个长久不衰的老杂货商店,这家老店出售外埠的报纸、炒花生米和同性恋以及异性恋的色情杂志。从门面上看,这家新商店也许还出售淫秽物品,因为商店的陈列柜前面的窗口严严实实地挂着一层薄薄的亚麻色软百叶帘,商店窗户上的文字显然下过一番功夫。金色的字体镶着黑边,字体很小,简简单单几个字:理财通,这四个字下面是更小的一行字:古币、银币和金币买卖。哈利每天开车路过这个地方,一天,那里有两个收费空车位,他可以不妨碍交通顺进去,便把车停在车位上进店里看了看。第二天,在两个街区以外他的开户银行布鲁厄信托办完业务后,他到理财通店购买了三十枚克鲁格金币,每枚三百七十七块一角四分,算上手续费和营业税,统共花掉一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块两角。这些数字是一个淡金发女郎入账的;她那染红的长长的指甲看样子没有妨碍使用那个手摇计算器。她是店里唯一一个看得见的人,坐在玻璃顶面的长写字台前,相配的是一把混色线呢包边的旋转椅子。不过在别的房间里有说话声和监控设备,她走进那些后边的房间,从里面拿出了哈利购买的金币。这些金币包装在精巧的塑料圆筒里,每桶十五枚,圆桶盖是蓝色的,很像玩具屋里的恭桶座;确实,看似卫生纸的纸团塞进了这个盖子的洞里占满空间,把这种神圣的金属的光亮遮严。圆筒装在兜里很沉,哈利大步走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家的前面台阶面见家人时,快把他的外衣兜坠下来了。在前门里,普露坐在灰沙发上织东西,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经占用了巴卡大椅子歇息腿,电视上费城的一个浅黑色快嘴播音员在报告六点钟新闻。市长弗兰克·里佐再次否认对警察使用暴行的指控,播音员说,干巴巴的声音吐字很快,每个字都念得很清楚。费城过去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没有人敢去逛一逛,但是电视把费城拉近了,把费城的闷热的谋杀案和政治带到了隔壁家门口。“詹妮丝呢?”哈利问。

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嘘——”

普露说:“詹妮丝带纳尔逊到俱乐部,去和别的女士配对打双打,然后我想他们要去买一套西装。”

“我记得他夏天买了一套新西装。”

“那是一套业务西装。他们认为他需要一套三件套西装做婚礼服。”

“天哪,婚礼。你们觉得那个叫什么名字的牧师的教堂课上得怎么样?”

“我无所谓。纳尔逊很不喜欢。”

“他说上教堂只是为了让他的姥姥不再操心,”斯普林格老太太大声说,从头靠上转过头来让她的声音冲着这边。“我看那些教堂说教对他有好处。”两个女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外衣下坠的样子,尽管他觉得像两个公牛卵子一样往下抻他的口袋。他想见的是詹妮丝。他走上楼去,把两个沉甸甸的无可挑剔的圆筒放进床头柜抽屉的后边,他在这里存放他的老花镜和塑料把子橡皮刷,他有时用来按摩他的牙床,免得去看牙周病医生,另外还有一对粉色的蜡制耳塞,在他有时烦躁不安难以忍受这房子里的噪音时把耳朵塞上。也是在这个抽屉里,他过去用来存放避孕套,那段时间詹妮丝认定避孕药对她有副作用,她也还没有到医院做输卵管结扎手术,不过这话说来是老早以前的事儿,他发现一些迹象后早把它们统统扔掉了,整整一个铁盒子里都是,盖子却盖得不够严实,他估计也许是纳尔逊或者别的什么人打开过铁盒子,偷走了一两个。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感觉和这孩子住在一起拥挤了。如果纳尔逊只是忙于棒球比赛的各项统计或者弹弹吉他或者让摇滚唱片把房子的犄角旮旯震得通通响,他在楼下过道占据那间房间,对兔子来说也忍受得了,比起兔子残留在脑子里的自己的童年生活要舒服得多;但是,后来荷尔蒙和女孩子和汽车和啤酒这些玩意儿纷纷到来,哈利想到做父亲的尴尬了。在这种男人代代相传的事情上,两次不经意的觑视打破了他舒服的限度。大概在他十二三岁上,他走进了杰克逊路那个半座房子里他父母亲的卧室,事先不知道他父亲在那里,老人家站在桌柜前,只穿着短袜和汗衫,在一个抽屉里胡乱摸索他的衬裤,那种翻动箱柜的架势在哈利看来总是可怜和落魄的,眼前是他父亲的赤裸的后身,屁股白光光的,柔软且没有汗毛,全是无声息、无帮助的肉块,一天之内只管挤出一堆屎来,其余的时间便只是悬垂在这个世界,宛如没有熨过的亚麻布片儿;很久之后,纳尔逊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一定还大一岁的样子,因为他们已经住在了这所房子里,而他们搬家时这孩子十三岁,哈利闯进里卫生间,没有意识到纳尔逊会走出淋浴房,正好看清了那孩子的前面:他已经长出了阴毛,不过他的身体还很细很干巴,却吊着一个成年人的大鸟儿,沉甸甸的,椭圆状,不像兔子行过割礼的家伙,而且也许因为这种形状看上去狼夯,格外显得硕大。好大好大。这事发生在避孕套被偷的若干年前。抽屉哗啦响了一下,卡住了,哈利设法把抽屉摆顺往回推,这时听见詹妮丝和纳尔逊回到家里,楼下于是传来有关打网球、布料商店以及外面世界的消息。哈利则想把这个消息留给詹妮丝。让詹妮丝听后瞠目结舌。抽屉突然摆顺推进去了,他偷笑起来,心想詹妮丝知道了他这桩贵重、闪亮和铅砣般沉重的秘密,一准惊讶不已。

如同许多预期的欣喜一样,这次结果一点不像事先所想得那样充满戏剧性。等他们夫妇一起上楼,时间比平常晚了一些,他们感到心里不静,酒劲未消。晚餐不得不早点吃,因为纳尔逊和普露要去“酸皮”那里听训,他们两个都这样叫坎贝尔,这是他们的第三次教堂教导。他们回来大约九点半钟,纳尔逊憋了一腔怒火,他们只好再打开晚餐喝的酒,纳尔逊手里拿着一听啤酒,模仿着那个年轻牧师硬把教堂那一套灌输到他们俩的亲密空间。“他一直在说教会就是基督的新娘。我真想问他,你又是谁的小新娘呢?”

“纳尔逊,”詹妮丝说,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因为她的母亲在那里给自己做阿华田饮料。

“我是说,他的行为是淫秽的,”纳尔逊还在说。“基督怎么干啊,日教堂的屁股吗?”

普露笑起来,哈利看得清楚。纳尔逊日过她的屁股吗?对这些小青年来说,这是有点超乎寻常的最后一件事情,当今之日在各种杂志上都津津乐道,用他们的话说是“放松了缰绳”,有部名叫《香波》的电影,惯以出演服装剧闻名的朱丽·克里斯蒂戴着各种帽子亮相,在银幕上声称说她想和华伦·比提含玉吹箫,赤裸裸地渲染这种事儿,可那部电影还不是X级,只是R级,面对的全是十几岁约会的男孩女孩,坐在那里手拉着手,亲亲热热的,仿佛又在观看凯瑟琳·格瑞森和霍华德·基尔联手演出的《演戏船》,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哈哈大笑。普露安静的长骨头身体让人看不出来能有什么大用场,她那发白的嘴唇也没有多大出息,静静地呆着只是一副干巴巴很不舒展的样子,一种你在文秘学校可以看见的表情。在床上很有两下子,纳尔逊说。

“对不起,妈妈,可是他实在让我受不了。他逼着我说那些我不相信的东西,然后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好像在演出一场臭烘烘的闹剧。姥姥,你和别的那些老太太怎么受得了他呢?”

贝茜已经从厨房回来了,她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阿华田,两眼瞪着看杯子,她的头发紧紧地用卡子别在头上,用头套罩上,准备上床睡觉了。“𡂿”,她说,“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他不净说好听话,把我们奉承得喘不过气来,不像那个最终成为希腊东正教神父的人。他让那些顽固不化的人接受了新形式。我的舌头就总还忍不住念叨那些应唱圣歌。”

普露搭话说:“酸皮好像对新仪式没有‘服从’这两个字感到十分骄傲。”

“人们从来就没有服从过,我看他们不要那两个字就对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说。

詹妮丝好像下决心把纳尔逊说服一下。“你真的不应该这样别别扭扭的,纳尔逊。那个人做出了很大努力为我们主持教堂仪式,我认为他做事的态度是诚心诚意为你好。他真的对你们年轻人是有感情的。”

“他一贯如此,”纳尔逊说,话音很低,不想让斯普林格老太太听见,然后用模仿的口气大声说:“亲爱的妈妈和爸爸当时年事已高。我能来到世上真的是一个奇迹。难怪你们奇怪我怎么长了这样一副癞蛤蟆的样子。”

“你不应该在乎人们的外表相貌,”詹妮丝说。

“𡂿,可是妈妈,一个人就是在乎长相。”好一阵子,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像看电视一样,纳尔逊模仿“酸皮”柔声柔气的声音说话,詹妮丝求他说话要理智,要良善,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思绪陷入了她自己的那个世界,自从创世以来主教派教会一直大行其道;但是哈利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不同,一个镀金男人等着带领自己妻子上楼去,让妻子过目他们的财宝。这桩玩笑过去了,电视上开始重播《陆军外科流动医院》,纳尔逊很想看,两个年轻人于是突然看起来疲惫不堪,坐在沙发上,烂泥滩一样。他们每个人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普露位于那张小樱桃边桌侧面的一端,守着她的薄荷酒和针织活儿,纳尔逊坐在沙发的中间垫子上,他脚上那双钮扣形鞋底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架在一个仿制的鞋匠凳子上。由于他不去售车场,他也就用不着每天刮脸,嘴边的小胡须红红的一片小毛毛,不过他的脸颊上还是一层绒毛毛。让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得混且混吧。兔子已经铁心过自己的生活,自私就自私吧。

詹妮丝从浴室身披毛巾布浴衣,没穿内衣内裤,湿漉漉的,回到卧室,兔子赶紧去把卧室锁上,穿着短裤躺在床上。他用沙哑和暗示的声音叫道:“咳,詹妮丝。看看吧。我今天拿回家一样东西。”

詹妮丝在楼下又喝酒又做母亲,那两只黑眼睛已经无神了;她冲澡就是帮助头脑清醒一下。她的眼睛慢慢地回到哈利的脸上,而哈利一脸的抑制不住的兴头,反倒让她迷惑了。

他使劲拉开很紧的抽屉,看见那两个彩色盖子的圆筒朝他滑过来,仍然直立着,待在原来的地方,自个儿先吓了一跳。他本来就应该料到一件东西如此贵重,难免发出一些招徕窃贼的信号,好比在发情期一群公狗围着母狗打转转。他拿出来一筒,放进了詹妮丝的手里;她的胳膊被预期不到的重量向下狠狠一压,她的浴衣没有系上,一下子挣开了。她的浅褐色的使用过的身体,裹在这件开口的鲜净的粗制布里,比黄花姑娘的胴体更有吸引力;他想扑过去,直达道道阴影保持潮湿的地方。

“这是什么,哈利?”她问,眼睛顿时睁大了。

“打开看看,”他告诉她,随后她费了半天劲儿也弄不开固定那个像恭桶座的小盖子的透明胶带,他于是接过圆筒用大指甲把胶带抠开了。他取掉了那团卫生纸,在铺了被子的床上倒出那十五个克鲁格金币。它们的颜色比他脑子里记得的颜色发红。“金子,”他小声说,用手掌托起一对儿送到她脸前,两个硬币,把硬币的两面分别展示一下,一面是一个老布尔人头像,另一面是一种羚羊。“每一枚金币价值约三百六十块美元,”他告诉她。“别告诉你妈或者纳尔逊或者别的什么人。”

她好像还没有醒过神儿来,用手指捏起一枚。她的指头捏走那枚金币时还把他的手掌刮了一下。她的棕色眼睛泛起几缕黄幽幽的光。“这真的是黄金吗?”詹妮丝问道。“你在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

“韦泽街的一个新地方,对面就是那个干果商店,这家新开张的店铺出售贵重的金属,买和卖都做。过程很简单。你所要做的是,在他们给你报价二十四小时之内交上保付支票就行了。他们保证随时按照时价收购回去,因此你所损失的只是他们百分之六的手续费和营业税,如果黄金汇率上涨,我下星期就可以把它们卖回去。看这里。我买了两筒。看吧。”他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很沉的圆筒,打开盖子,把那十五枚滑溜溜的羚羊金币倒在被面上,双倍的富有之物全都展示出来。这是一条轻盈的宾夕法尼亚德国人做的被子,小长方块布头由耐心的女佣们缝制在一起,布头的颜色有浅有深,构成了一种立体效果,四个大方块具有或浅或深的侧面。他躺在被子的幻觉效果的图案上,在每个眼眶上放了一个克鲁格金币。眼睛上感到了金币凉丝丝的发红的压力,他听见詹妮丝说:“我的天呐。我原以为只有政府才可以拥有金子。你需要证件什么的吗?”

“只要钱就够了。只要他妈的钱就够了,美妙的人儿。”两眼一抹黑,他感觉到了金子那种固有的不同之处,他的那话儿直立起来,把他的乔基牌短裤撑得鼓鼓的。

“哈利。你花费了多少钱?”

他企望她会把他的内裤的松紧带扒下来,吮吸,吮吸,吮吸得喘不上气儿来。她没有猜到他的心思,他只好拿掉眼上的金币,注视着她,像一个还阳的死人瞪着眼睛。没有棺材黑乎乎的在他的眼前,只有他的妻子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框在淋浴后潮湿而发黏的黑头发中间,额前有几绺头发,于是玛米·艾森豪威尔进入了脑海。“一万一千五百来块钱,”他回答。“亲爱的,只是存在银行里才能得到区区六厘的利息。目前利息只有六厘,你等于在丢钱,通货膨胀高达百分之十二。金子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就喜欢坏消息。所有的阿拉伯人都在把美金换成金子。韦布·穆尔科特告诉我这个的,那天你没有到俱乐部去。”

她还在端详那枚金币,抚摸金币上的浮雕,可他想让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这里。在裤子里勃起,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过了,他都记不清楚了。与洛蒂·宾格曼交往的日子里了吧。“金币很精致,”詹妮丝感叹说。“你等于在支持南非吗?”

“为什么不呢?开采金矿,他们为黑人提供了工作。理财通店那个姑娘解释说,克鲁格金币的优势是它的重量正好一盎司,做交易更方便。你如果愿意,也可以买墨西哥比索,或者加拿大小枫叶,不过她说金粉末沾在你手上的感觉最美妙。另外,我也喜欢金币背面的那只羚羊的样子。你不是吗?”

“我喜欢。它真让人兴奋,”詹妮丝承认说,终于开始看着他,而他身置散落的金币之中,裤裆鼓胀起来。“你要把它们保存在哪里?”她问。她的舌头伸出来贴在下嘴唇上,陷入思考。她想事情的样子,哈利很喜欢。

“保存在你的了不起的大阴道里,”他说,就势拽住她的粗绒线的睡袍的翻领,把她拉倒在床上。为了不惊动这房子里周围的人——斯普林格老太太只有一墙之隔,她的电视在含糊不清地响着,朝鲜战争变成了搞笑节目——詹妮丝尽力忍住惊叫,因为哈利在扒去她软绵绵的身体上的毛巾布浴衣,满床的金币触到了她的皮肤。她喉咙的声带绷紧了;因为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憋着不敢发作,她的脸色变得更深了。他的内裤脱下来,头上的灯光还亮着,他的那话儿像粉红色的遇难船只戳出水面一截儿,他让她平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躺着,给她的每一个奶头上放了一枚克鲁格金币,在她的肚脐眼儿上放了一枚,在阴门周围放了若干枚,把金币摞成颤颤悠悠的三角形样子,像蛇的鳞皮。如果笑起来,她的肚皮一活动,整个结构便会坍塌。哈利跪在她的胯部,捏着沿儿拿起一枚克鲁格金币,像是要把它插入一道裂缝里。“不!”詹妮丝抗议说,声音很高,足以把隔壁的斯普林格老太太吓醒了,把她身上的硬币震散了,滑落在了她的两腿中间。他把自己的嘴凑上去堵住她的嘴,然后把嘴慢慢向下移动,跨过沙漠,从绿洲到绿洲,最后到达了蕨类植物的丛生之地,他的老婆用大腿配合着叉开给他亮了出来。看见红红的滑落的金币压在他的头上,一种兴趣伴随而来,他用舌头寻找她的阴蒂。他找到了她所认定的合适节奏,可是并没有感觉到应有的效果;他认为头顶上的灯光也许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不顾失去那话儿硬度的危险,跳下床去把门边的开关关上了。然后在半明半暗中回到了床上,看见她也翻身起来,膝盖和肘子支在床上,宛如他的四条腿坐骑,她那柔软的有裂缝的屁股在朦胧的光线中朝他高高撅起,她的脸从肩膀一侧往外窥视。他就这个姿势搞了她一阵子,舒缓有致,哼哼唧唧,努力保持着他的气势,听任他的思绪飞向远方。锦标比赛,克罗纳花冠车出厂底价近来呈上升势头。他抚摸着她肋侧下方毫无防范的松弛的肉皮,他自己的肚子圆滚滚的,正在全力以赴。她的后背看去弱不禁风,美丽,修长——脊梁骨长长地凹下去,她的游泳衣乳罩留下一个灰白的十字形。在他的身后,他那赤裸的脚发出一种远离的难闻气味。金币在丁丁作响,渐渐向他的膝盖靠拢,向他们两个交媾在一起的重量在床点上压下去的坑洼处滑去。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屁股,问:“想翻过身来吗?”

“也好。”思索之后说:“想让我先骑在你身上吗?”

“也好。”思索之后说:“别让我早泄了啊。”

哈利仰身躺下使皮肤感到冰凉冰凉的。金币:比面包渣儿还糟糕。他太投入了,几乎没有多大的感觉,詹妮丝骑在他身上,在透过那棵大紫叶山毛榉照进来的街灯光线映衬下,她的身躯显得那么硕大和滚圆。她拾起一枚乱滚的金币,放在她的眼眶里,亮晶晶的,像一个单片眼镜。她高高在上,把他完全俘虏住了,在他身上转动着她那湿漉漉的两半屁股;自身对自身,双瓣儿对球茎,这才是终究要达到的效果。“别来得早了,”她说,很有警觉的样子,她那个假单片眼镜趁机啪嗒一声掉在了他的紧绷绷的小腹上。“比你在下边还带劲,”他嘟哝道。他们不停地晃动出一个个圈子,在散乱的圈子的映衬下,她的身体好像修长了,变黑了。诸神在繁星中做爱,他在她耳边喘着气说,随后她在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这次高潮过去,他们慢慢恢复了气息,然后在半明半黑的光线里在皱巴巴的绿色布头缝制的图案的被面上找到了二十九个克鲁格金币。她把头顶上的灯打开了。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在刺目的光亮下他们裸露的身体好像也弄得皱巴巴了。惊慌顿时包裹住了他那抽干的身体;他来不及休息,赤条条地双膝跪在地毯上寻找,连他红红的龟头上都露出来一圈儿急躁,在床垫和床帮之间他终于找到了那宝贵的第三十枚金币。

九月份的日光显得荒凉,他和查利站在一起往外张望。流动餐车停车场上方的那棵树的顶端叶子变稀了,变黄了;在叶子稀疏的枝桠上空,天空留住了一些对角线卷云,宛若咸肉里的白肥肉,看样子明天要下雨了。“可怜的卡特,”哈利说。“你看到消息了吗?他差一点在马里兰什么山上跑步时把命丢了。”

“他在往前冲,”查利说。“肯尼迪在他的身后呢。”查利度过两星期假期回来了,他心脏不好,度假天数有限,他在佛罗里达没有晒得太黑。他不是从佛罗里达直接回来的。他回来星期一上班时,俄亥俄同时也寄到斯普林格汽车商行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他那手记账人的斜倒的字:

嘿,伙计——

已从佛罗里达

穿行大烟山绕道回返。

南方美女,程程可见。

现在离阿克伦很近,

世界的阳光爆炸之都呀。

这里可没有节约燃料的

迹象,大尾翼八缸车比比皆是。

想念诸位。 查斯

哈利一眼看穿的东西在另一面:一幅大平顶建筑物图片,像馅饼的四分之一,下面的文字写明:州立肯特大学生综合楼,拥有俄亥俄东北部最大的开放图书馆。

“这些天你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吧,不是吗?”哈利问他。“梅勒妮这段时间还好吗?”

“谁说我和梅勒妮在一起了?”

“你说了。就在这张明信片上。天哪,查利,像那样一个年轻女子磨蹭你的卵子,会要你的命啊。”

“𡂿,冠军,这是哪里的话?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磨蹭你的卵子的不是那些小妞儿,而是那些中年老女人在消耗你的卵子哪。”

兔子想起他和詹妮丝在那些金币堆里疯狂作乐的情景,可是心里仍然充满妒嫉。“你和她在佛罗里达干了些什么好事儿?”

“我们到处走了走。萨拉索他,威尼斯,圣彼得堡。我没法劝说她离开大西洋沿岸,我们于是开车从那不勒斯出发,沿着七十五号公路旅行,看看古老的阿里盖特小巷,能看的地方都看看——科拉尔盖布尔斯啦,海洋大街啦,还有博卡和西棕榈海滩。我们还想去卡纳维拉尔角的,可是时间来不及了。这粗心女孩游泳衣也没有带,我只好为她买了一件,新的样式,侧面是开放式的。了不起的身段。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欣赏她。”

“我没有办法欣赏她呀,毕竟是纳尔逊把他带进家门的。搞了她就像搞了自己的女儿哪。”

查利从闹市区吃午餐回来还咬着一根牙签儿,一根柿子色的牙签儿,他朝窗外张望时牙签儿把他的下嘴唇压下去一个弯儿。“有些事情可不妙,”他很无奈地说。“纳尔逊和她的新娘子怎么样?”

“叫普露。”哈利看出来查利对这趟旅行的细节避而不谈,还需要一点一点从他口里掏出来。南方美女,程程可见。把这家伙搞颠了。兔子也有许多秘密。不过,想到这点,他只能联想到一座农场,洼地里横七竖八的那些建筑物。

“梅勒妮说过许多关于普露的事情。”

“哪方面的?”

“比如,她认为她有些古怪。她的印象是,她似乎很害羞,家庭背景真的很糟糕,可她很倔强,却又不是很自立,这话是从感情方面讲的。”

“是啊,有人也许会说一个女孩子和你这样的老家伙上床还乐此不疲,那才真是叫古怪呢。”

查利从窗户边儿扭过脸来直视着哈利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在那副有色眼镜后边看上去水汪汪的。“你真不应该对我说这样的话,哈利。我们俩一起相处,两个人形影不离,应该互相友善一些才好。”

哈利从查利的这种表现,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他的位置受到了威胁,纳尔逊在他后边等着呢。

查利继续说:“关于梅勒妮,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如同我说过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感情上实实在在的。你的麻烦在于,冠军,脑子里总想着上床睡觉的事儿。我一心想做的是带这个年轻女人看看这个世界她过去还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她对那些好东西很陶醉——柏树成林,钟声悠扬的钟楼。不过她说她仍然惦记着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太平淡了。她说如果今年的圣诞节我能脱身到卡尔梅尔去,她很高兴带我到处去转转。去看望她的母亲和那一带的亲朋好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能走多远——你认为你们两个以后能走多远呢?”

“哈利,我和谁都没有多远的以后可走哪。”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哈利很想抓住这句话,顺藤摸瓜弄弄清楚。

“以后的事儿你永远说不准,”他安慰这个矮小的男人。

“你说得准的,”斯塔夫洛斯坚持说。“你的时间快到头了,你当然说得准。如果生活为你提供了什么东西,收下来好了。”

“好吧,好吧,我会收下的。你高高兴兴地带着你的小女子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游玩,你那可怜的老妈妈怎么过呀?”

“呃,”他说,“说来倒也有趣。我的一个表妹,比我小五六岁吧,我估摸日子过得相当糟糕,她的丈夫今年夏天把她蹬了,把孩子都留了下来。他们原本住在诺里斯敦。格洛丽娅如今自己住在杨基斯特街的一所公寓里,只有两个街区远,很愿意在我外出时照看老人家,而且说以后什么时候都愿意帮忙。所以,和过去相比,我现在自由多了。”在哈利听来,哪里都有家庭在破裂,不同的角色像一艘巨大的救生艇上的幸存者一样凑到一起,而他和詹妮丝却一直呆在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阴影里,落在时代的后边。

“什么东西都不能和自由比啊,”他和自己的朋友说。“现在可别糟蹋它啊。你刚才问起纳尔逊的事儿。婚礼就在这个星期六举行。只有家人参加。对不起了。”

“哎呀,可怜的小纳利。这下就签了名,盖上章,邮寄出去了。”

哈利这时赶紧说:“从詹妮丝和贝茜偶尔透露的口风看,那边的母亲也许来露露面。那个做父亲的脾气很坏。”

“你应该去一趟阿克伦,”查利跟他说。“如果我不得已住在那里,我也会脾气很坏的。”

“那里不是有个高尔夫球场吗?尼克劳斯每年都要在那里举办一次高尔夫球锦标赛。”

“就我所看见的,却没有什么高尔夫球场。”

查利已经从他的温馨的经历中回过神来,这对他的生命来说是怀旧,哪怕他还活得好好的。他看样子有这把年纪,也很世故,哈利于是斗胆问他:“梅勒妮对我有什么看法,她说过吗?”

一对非常肥胖的夫妇在售车场上转悠,打量一番那些小车身汽车,用她们的身体比试一番,在驾驶员门边凭空做个坐姿,看看哪些型号对他们来说更合适。查利看着这对夫妇走进那些亮闪闪的车顶和车头之中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她认为你人不错,就是让女人推来搡去的。她曾经想到你和她偷情的事儿,但是看你和詹妮丝两个人感情挺瓷的。”

“你给她泼冷水了吧?”

“办不到。那女孩看得没错。”

“是呀,可十年前如何呢?”

“那时候就心心相印。”

哈利喜欢从詹妮丝的勾引者那里听到这种话;他喜欢这个精明的希腊人,在他的夏季花格子衫下边有一副好心肠。那对夫妇在车边试车身大小试得累了,钻进了他们自己的旧车里开车走了,那是一辆一九七七年庞蒂亚克汽车展上的头等奖车型,米色硬车顶。哈利突然问:“你怎样看待这件事儿?你认为我们可以和纳尔逊在这里干工作吗?”

查利耸了耸肩,一个最不起眼的冷淡动作。“他和我一起生活吗?他想在杰克和拉迪之上有个空位,可在这样一个团体里不会有那么多空位。”

“我告诉过她们,查利,如果你走,那我也走。”

“你不能走,头儿。你是家里人。我呢,我是老朽了。我能走。”

“你知道这种生意冷下来了,这才是我关心的大问题。”

“啊,这种生意不是卖掉就行了。现在这种生意很像开超市:货都摆在架子上,选准了到收款机前交钱就是了。这种生意过去都习惯,我们会努力让每一辆车适合每一个顾客。现在,要么你开走,要么你离去。这种买方市场没有多大即兴发挥的余地了。你儿子的那种想法是对的:经营折篷车,老爷车,有点消遣价值的车。我对这些日本车看得不太重。这种名字叫特塞尔的新车我们打算下个月推出去,你看见统计数字了吗?一点五升的引擎,二十英寸的轮胎。这车型很像过去旋转木马转盘上人们安装的那些小汽车,让那些害怕骑马的小孩子坐着玩的。”

“公路上每加仑汽油行驶四十三英里,这才是人们关心的统计数字,世界的风向也是这个趋势。”

查利说:“在佛罗里达却看不到这么多小型号汽车。那些老人们仍然开着那种大型号汽车,比如大陆牌和托罗纳多斯牌,人们把它们油漆成白色,到处奔跑。当然路况不同,那个州没有山,也没有森林。我一直在想那个‘阳光地带’。开车到了那里,对供暖的用油账单大可不必操心了。可是你得把冷气打开。你不能两全其美。”

哈利说:“钠薄片,这就是答案。电直接从阳光来。大约五年时间,《消费者报道》里说太阳能就用上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告诉阿拉伯人,拿上他妈的汽油往他们的骆驼身上抹去吧。”

查利说:“交通死亡人数不断上升。你想知道为什么死亡人数上升吗?两个原因。一个是年轻人现在吸毒的少多了,又开始喝酒了。另一个是大家都开起了小型汽车,它们像纸袋子一样不经撞。”

查利咯咯笑起来,用下嘴唇把那根带香味的牙签转了个圈儿,两个男人望着窗外脏兮兮的铁皮组成的河流。一辆老式的低车身客货两用轿车开进了售车场,不过车顶上没有木头行李架;尽管哈利的心跳起来,但是车里不是他的女儿。这辆车掉过头来又开上了111号道上,只是来踩点的。偷盗活动在上升。哈利问查利:“梅勒妮真的想过”——他回避了“偷情”这个词儿,这不是他这代人喜欢用的字眼——“和我上床吗?”

“这确实是那个女士说的。不过你了解这些年轻人,他们有什么话都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们过去却都藏在心里。他们说说而已,没有太多含义。也许算不上就事论事。他们活到二十五岁,就不会信口说话了。”

“我跟你讲实话,我从来就没有被她吸引住。现在纳尔逊这个新来的女孩——”

“我不想听这件事儿,”查利说,转身走回他的写字台前。“看在基督的面上,他们快要结婚了。”

跑步。哈利在波科诺斯湖开始的跑步,眼下继续进行,一种瘦身的办法,摆脱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从来也没有想一想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只是吃啊喝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布鲁厄城里餐馆里吃午饭,每个星期二在扶轮俱乐部聚餐,身体就开始胖起来了。他在黑暗里跑过城市,到处是斜沟歪壑和破裂的鼓包的人行道,整个水泥板被树根顶起来,像恐怖电影里的坟墓盖子,死人钻出了地面,他们在抓他的脚后跟。他在不停地跑动,自己掌握速度,对肺部的抗议置若罔闻,让僵硬的肌肉和疲惫的血液适应一架机器,按着脑子指引的方向运转,冲上山坡,路过那些身着男装的同性恋女人用锤子修理过的宽檐房子,跟中国式建筑差不多,她们的前面窗户从来没有亮过灯光,一定在没完没了地看电视,或者早早地搂搂抱抱纠缠在一起,或者关灯省电,女人们在男女平等权利修正案通过之前,还是没有男人挣的钱多,不过起码她们不生孩子还有这么个安乐窝,可以搬进这个居住区,而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却做不到。

挪威枫树遮蔽了这些街道。比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它们好像没有长高多少。抓住一根垂下的树枝,打个秋千,飞到一个大黄蜂窝里去。把那些树果子劈裂,插进鼻子里,让自己变成犀牛的模样。气喘吁吁,他穿行于它们的阴影下面。一丝丝疼痛在他上身的左边掠过。坚持住,心脏。老弗雷德·斯普林格在一片红光闪烁中突然死去,不知怎的兔子总在想象一个人心脏病突发死去所看见的应该是一片红红的亮光。不可思议,这些美国的房屋在夜里九点钟竟然如此黑暗。算得上一个鬼城,人行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所有的鸡都上架了,只有住户的窗户这里那里泄漏出一点点昏暗的光亮,那是小孩屋子里的夜明灯光。想到儿童,他的心一下子跌进了无底的忧伤。小纳利在新搬进景色新月区他的房间里,他的玩具熊在他的身边摆成一排,他的小眼睛像玩具熊的眼睛一样不能闭上,想到了掉落下去的婴儿贝姬,死了。许多小时之后,浴缸里仍然有那么多水,尘垢漂浮在灰蒙蒙的水面上,只用拔起那个小小橡皮塞子就万事大吉,可是万能的上帝却无动于衷啊。干树叶唰啦唰啦地响,在脚下破碎了,秋天的声音,在空中骚动。教皇要来访,婚礼定在星期六。詹妮丝责问他为什么对纳尔逊心肠那么狠。因为纳尔逊已经把那个过去的孩子吞掉了,取代了这个世界上一个更加具有进取精神的男人,手腕上长满汗毛,硕大的鸟儿。这个世界上地方并不宽裕。人们从埃及阳光地带一路北上,住在供暖气的房子里,现在暖气供不应求,汽油只够销售厅、办公室取暖用,修理部自从他一九七四年第一次看见斯普林格汽车商行账簿已经成倍翻番,在今后的一两年内还会成倍翻番,一旦你像总统说的消减汽油使用量,工人们便会怨言不断,他们不得不用他们不戴手套的手干活儿,在水泥地面上干活儿,他们可以穿厚袜子,厚鞋底,他有一回曾想到过他应该给所有工人们配戴上那种露出手指头的高尔夫球手套,可是特定的手要戴合适的手套,很难配齐,现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想舒服地干活儿,一种全新的伦理观,吃不了苦,社会主义,那样一个大空间热量总是向上升腾,停留在交叉支架那里,如果他们现在建造修理部,那他们会加上二十英寸的隔热板。如果教皇对乖乖信徒真的无比关心,那么为什么他不尽力让他们暖和一些呢?

他现在沿着波特大道跑步,为回家的腿力省下省力的下坡的路,仍跑在上坡路上,沿着冰厂过去排水的阴沟,一溜绿色的稀泥,生命试图在所有的地方见缝插针,在地球上如此,在月亮上却不行,这也是他不喜欢那种穿过星星往上爬的想法的另一件事情。阴沟现在干涸了,可他曾经在上学的路上沿着这阴沟走时踩在那溜绿色稀泥滑了进去,把他的灯笼裤泡湿了,就是那种他们过去逼着你穿的灯心绒灯笼裤,走动起来嗖嗖响,当然也把长筒袜子泡湿了,跑步的当儿回想起这么久远的事情有点不可思议,他记得一年级的女孩子还穿高筒纽扣鞋:那个名叫玛格丽特·舒尔科夫的女孩,总是生气勃勃的,鼻子动不动就开始往外流血。他掉进冰厂排水的阴沟里去了,他的灯笼裤泡得全是水,他不得已哭着跑回家换了一条裤子,他很不喜欢迟到学校。或者说不喜欢迟到任何地方,这是妈妈硬逼出来的一种习惯,妈妈对他去哪里不多盘问,但是他必须按时回家,而且在他大半辈子的生活里这种情绪死死纠缠着他,任何地方,在更衣室里,在16A路公共汽车上,在性交正起劲的时候;只要去哪里晚回了家,他便会陷入可怕的黑暗的麻烦,他脑子那条黑黢黢的隧道到了尽头,他的妈妈一准拿着鞭子等着他呢。你想挨一顿鞭子吗哈西?妈妈问他的口气仿佛问他想不想要甜点心,那些小鞭子都是在杰克逊路那个小窄后院的小梨树的根部折取的;气呼呼的黄色胡蜂在掉下来的烂梨子上飞来飞去。近来,他不再感觉他到哪里去会迟到,他生命历程中一段陌生的平静:他的金子在升值,每天报纸都在报道一盎司上升了十块美元,他用不着动一动手指头,十乘三十就是三百块大洋,你想想爸爸当时如何苦干才能挣来吧。詹妮丝竟把金币当单片眼镜卡进眼窝里,多么令人惊讶,她唯一的麻烦是在床上仍然不喜欢含玉吹箫那一套,梅勒妮的嘴有点意思,总是耐人寻味,长就那么一个十分好玩却不好驾驭的樱桃小口,奇怪的是查利在那边海滩汽车旅馆性交没有爆裂他的大动脉,一个女人忘掉自己是谁,咧嘴大笑或者嚷叫起来,那样子是多么可爱,你能看见大嘴这个圆圆的大洞穴,肋骨般排列的粉红色上盖,舌头像过厅里的地毯,后边那个蝴蝶形状的黑窟窿直通向喉咙,普露前天在厨房听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了句什么大笑起来,她平常微笑一边嘴比另一边略宽一点,带着点谨慎,好像她也许会被烧着一样,不过现在所有的姑娘都喜欢含玉吹箫那一套,这已经成为性文化的一部分,理所当然的行为,人们称之为“性交与口交”的电影公开放映,带上你的约会对象走进上韦泽街那家老巴格达电影院,观看每个星期五一部成年人电影,在兔子的年轻的时候在那家老电影院他们经常观看罗纳尔德·里根扮演的飞机副驾驶员与日本人打仗的电影。从这方面看,纳尔逊是幸运的。不过他并不妒嫉他。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寻找他的出路好了。嘴这玩意儿很有意思,它们必须尽其所能,说不准一分钟后会有什么东西进入里边了。他厌恶的一件事情是看见细渣儿,大米或者谷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在用餐时粘在脸上的汗毛上。可怜的妈妈在最后的岁月里就是这样子。

他的膝盖在震动。他的大肚子在颤动。每天夜里他都尽力延长跑步距离,穿行于安静而黑暗的房屋之间,穿行于街灯的圆锥形光柱下,穿行于冷冰冰的斜挂天际的月亮之下,前天晚上在克罗纳花冠车里驱车回家,他碰巧从挡风玻璃染色的上半部分看见了月儿,不由得愣神儿,我的天,月儿是绿色的。今天夜里他逼着自己跑到了凯格里斯街那么远,一条又一次下坡路的小巷,路过一些名字叫得很神秘的黑色围墙的小工厂,比如“林耐克斯数据开发”等等,还有一座旧石头农舍,他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一直是板条封窗,庭院里长满乱糟糟的风滚草、蓟草以及一道破石板墙,可是现在已经全部修缮一新,挂出一个整洁的牌子,上面写着:阿尔布里希·斯坦姆·霍姆斯特德,里面摆上了各种各样的真正手工制作的家具和精致的厨房设备,让人看得出一八二五年左右的农场是什么样子,过厅里还挂上了本世纪以前佳济山早期建筑的相片,却没有这个城市绝大部分还是斯塔姆农场的田野的照片,他们那时候根本还没有照相机,要么即使他们有照相机也不会把照相机对着空旷的田野照相。斯普林格老头子曾经是佳济山历史学会的董事会成员,为修复古物筹集资金,他过世后詹妮丝和贝茜认为哈利会当选为成员,在董事会取代老斯普林格的位置,但是事与愿违,他浮沉休咎的过去拖累了他。尽管一对年轻的嬉皮士夫妇住在楼上,招徕了不少来访者,可在哈利看来这座斯塔姆老宅到处是鬼魂,那些老农夫过着古怪的生活,把他们得了精神病的姐妹锁在阁楼里,在朗姆酒发作之际把怀孕的女佣掐死,把尸体藏在土豆窖里,五十年后那具骨头架才大白天下。隔壁过去是阳光体育协会,哈利小时候以为里边全是运动员,因此很希望有朝一日加入该协会,可是二十年前他真的进去里边却闻到了雪茄的气味,见到了啤酒点滴不剩的玻璃杯。随后,整个六十年代这所建筑物败相毕露,名声很臭,来这里喝酒和玩牌的老家伙越来越老,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古怪。因此,这所建筑物插草出卖时历史学会购买下来,彻底拆除,开辟成了一个停车场,那些前去兰开斯特参观阿门宗教派或者前去费城观赏自由钟的路人可以停车,顺道也来看看斯坦姆·霍姆斯特德。你想不到人们能找到它,深藏在凯格里斯小巷这样僻静的地方,可是找到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其中大多数已经白发苍苍。历史啊。历史越久远,人们越想探讨个究竟。过不了多久,需要记忆的东西过多了,也许一个个帝国就开始衰败了。

这下他真的在往下滚了,这条小巷一溜下斜坡,路过那家汽车车身修配厂和养鸡场改建的小型皮革厂,那些曾经充当过嬉皮士的人到处可见,还在苦苦支撑,他们风光不再,但积习难改,他这时渡过了第一个疲劳关,就是你以为你再难带着疲惫的身体往前奔跑,大腿也疼痛不已的那阵子。这时候,第二次体力上来了,你一下子自由自在起来,处于一种身体本身奔跑的状态,成了一架运转的机器,你的头脑像火箭头上的宇航员,你的思绪在飞翔。如果纳尔逊结婚后远走他乡,二十年后衣锦还乡多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到外面闯一闯,却总是蔫蔫儿地溜回家里来?外面人满为患了吧。教皇,上帝呀,你不得不祝愿他不要遭受枪杀,正如美国有某个狂热分子遭到枪杀,在报纸上登出名字来,还有那个“吱吱叫”弗罗姆与曼森大农场的老牛仔们交媾,曼森一手安排的性交活动,你会认为这事儿让曼森显得挺有人情味儿,因为性欲无法发泄会导致战争,他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这种论调。不过他知道教皇对节育有什么感觉,他从来就受不了避孕套,哪怕在军队里免费发放也让他受不了,这个月的《消费者报道》里有一篇文章谈论这事儿,一页又一页,全是关于检测的,有人显然喜欢带楞的和带小鼓包的色彩艳丽的避孕套,可以让女人的体内增加快感,莫非该杂志的采编人员全都采访了那些秘书的交媾的感受?另有人则喜欢羊肠子制作的避孕套,一想到这种套子哈利的下身就发紧,那些名字就让人想入非非,比如“地平线裸大”、“克林洁天然羊羔”,他无法把这篇文章读完,他实在大倒胃口了。他不知道他的女儿会使用什么东西避孕,他们在学校拿这事儿开玩笑,说乡下女人过去惯用的方法是蹲在玉米秆上蹭痒痒,冷眼看去她的样子还是很有姑娘味道的,生活在乡巴佬中间,做姑娘的有谁会不像姑娘呢?鲁丝会叫她走正道,告诉她男人都是猪猡。那只汪汪大叫的狗会让人胆战心惊,望而却步。

回家的路要长一些,跑下杰克逊街再拐向约瑟夫街,但是今天晚上他抄近路往回跑,斜穿过石头浸礼大教堂那块草坪,他很喜欢踩在草皮上一瞬间的感觉,教堂的前面很黑,跑下那些水泥台阶便到了香桃街,继续向前到达红、白、蓝三色间杂的邮局,一些卡车在后边平台上停放成一排,那面美国国旗软绵绵却鲜艳地悬垂在前面假山墙上,过去人们在夜间是不悬挂国旗的,不过现在所有的城镇都开始悬挂,配上一个探照灯,浪费电力,把最后一点能源浪费在飘扬的国旗上。香桃街从另一头通往约瑟夫大街。他们会坐在一起等他,或者看电视,或者谈论婚礼,近在眼前的婚礼让大家现在有些无所适从,“酸皮”已经把所有要履行的规矩说出来,他们最终还是要请查利·斯塔夫洛斯来参加,也邀请了格雷丝·斯图尔和另外几个女人以及飞鹰俱乐部的几个朋友,直到后来他们要发请柬时才知道普露或者请柬里所称的特里莎在纽约州的宾厄姆顿有一个伯母和伯父要来参加婚礼,哪怕那个做父亲的恼怒之极,恨不得把他的女儿掐死扔进土豆窖里。他进了家门,詹妮丝会像往常一样拿他开玩笑,说他迟早要得心脏病一命呜呼,他确实把自己的白脸憋得通红通红,他在门厅的镜子里看得清楚,两只蓝眼睛,没长大胡子的圣诞老人,不得不趴在椅子背上喘一会儿粗气,不过这只是玩笑的一部分,吓一吓詹妮丝,可怜的笨蛋,没有他以后她可怎么办,不得不放弃飞鹰俱乐部和一切享受,回到克劳尔商店卖干果去吧。他进了家门,普露会坐在沙发上,身边并排坐着纳尔逊,好像警官在火车上带着罪犯转移监狱,不让手铐露出来,哈利眼下担心的一件事情是,普露住在这家里,他出汗的气味会弄得满屋子都是。托瑟罗在阳光运动员俱乐部时就有这种气味,一个老家伙的酸臭的体味,哈利早上起床有时候在自己身上就闻得到这种体味,很让他惊讶,这种远处闻到的体味就像一具开始腐败的尸体。中年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区域,你原来认为所有绝不会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十六岁上,四十六岁听起来好像是彩虹的尽头,他永远也不会到达那里,如果生命的意义终会表现出来,那你这时正好看得清楚了。

然而,这种感悟似乎是在瞬间发生的,没有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它不是某种你刻意挖掘出来的东西,它就摆放在餐桌上面,如同一个没有打开的湿漉漉的啤酒罐。来访的不仅有教皇,还有二十年前逃出西藏的达赖喇嘛一伙人,他们在美国周游,在神学院讲演,在电视上表演脱口秀,哈利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做那个达赖喇嘛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个高尔夫球飞到最高点,一片树叶漂浮在水塘的水面上。水黾在水上跳跃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很像脑子思考,它们的腿在水面上踩出了小凹坑,却不会打破平静的水面。哈利很小的时候,上帝往往在他的床上方伸展手脚,正像那种水黾一样,随后床变得陌生了,相邻的过道的那个女孩子长出了腋毛,上帝进入了他的血液和肌肉和神经,发出奇怪的指令,现在上帝则退出了他的身体,把一个富有的绅士应有的尊敬给与另一个哈利,不过在肚脐眼上留下一张名片,一个小小的铅块,正像一个铅锤,把哈利往下坠,坠向那些埋葬在墓穴里的铅一般沉重的死者。

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模糊的大灰泥房子的前面灯光亮堂堂的,他们都为婚礼感到兴奋不已,普露现在脸上一直红扑扑的,詹妮丝多日来没有去打网球,贝茜显然睡到大半夜又起来到楼下看大电视上的好莱坞老喜剧,男人都戴着大檐儿帽,留着小胡子,女人都打扮得肩部比臀部宽大,在报社编辑部和高级旅馆套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斯普林格老太太第一次看这些电影时一定还是满头青丝,布鲁厄市中心当初灯火辉煌。哈利跳到一边让一辆汽车过去,一辆疯狂的马自达车,万科尔发动机,车型像改装过轮子的危险快车,曼尼说这种车密封从来不到位,他在街灯下从那边街沿横跨到这边街沿,发现詹妮丝的野马没有停放在房前,一个箭步跑过砖铺小径,跨上门廊的台阶,最后在门廊八十九号门牌下停止跑步。他的能量锐不可当,一两分钟内能把这世界冲撞得滚滚向前,把所有的树木和房顶冲向繁星闪烁的太空。

在床上,詹妮丝说:“哈利。”

“什么事儿?”跑步之后你的肌肉会有一种全部抻开的丝丝缕缕理顺的感觉,睡意油然而生。

“我要做一点忏悔。”

“你又和斯塔夫洛斯鬼混了吧。”

“别这么粗俗。不是,你注意到野马没有像平常一样停放在房子前面了吗?”

“我注意到了。我当时就想:‘多么好啊’。”

“是纳尔逊把它停放在房子后边的小巷里了。我们真的应该把车库哪天好好清理一下,那些自行车没有人骑了。梅勒妮的富士自行车还放在那里呢。”

“可以,很好。对纳尔逊有好处。嗨,你整个晚上都要和我说话吗?我很乏。”

“他把车停在那里是不想让你看见汽车前挡泥板。”

“𡂿,是这么回事儿。这个小混蛋。真是一个小混蛋。”

“实际上不是他的过错,是对方直通通就开过来了,不过我估计红灯是在纳尔逊这边的。”

“𡂿,天哪。”

“幸亏双方都刹住了车,所以真的只是碰撞了一点点。”

“对方受伤了吗?”

“唔,那个人说颈椎受伤了,现在人们都学会讲这种话了,这要看他们那边找不找律师了。”

“挡泥板都撞坏了吧?”

“呃,撞歪了。车灯光两边聚焦不一样。不过白天开车没问题。说到底也只是刮了一下。”

“五百块钱白扔了。至少需要这个数。撞烂的挡泥板需要校正。”

“他真的害怕告诉你。他要我保证不告诉你,所以你不能和他提这个话茬儿。”

“不能吗?那么你告诉我干什么?我现在怎么睡得着?我的头在跳着疼。这头好像架在老虎钳里。”

“因为我不想让你自己看见,大吵大闹起来。求求你了,哈利。等婚礼办完了再说吧。他真的为这件事感到十分难堪。”

“他是个不要脸的人,他就喜欢这样。他把我的脑袋夹在老虎钳里了,还在不停地拧紧螺丝。你竭尽全力为他张罗,他却把你的车撞瘪了,这是不折不扣的孝敬。”

“哈利,他就要结婚了,心里总惦记着这事儿。”

“呃,臭大粪,现在该我惦记事儿了。衣服放在什么地方?我要到外边去看看损坏程度。手电筒在厨房吧,换上新电池了吗?”

“我真不该告诉你。纳尔逊是对的。他说你处理不好这件事情。”

“呃,他说过这话吗?我们的‘冷静先生’。”

“所以还是稳住为好。我来办理各种保险手续。”

“你认为谁来支付我们的保险费率增加的部分?”

“我们支付,”她说,“我们两个。”

佳济山的圣约翰浸礼会教堂是一座从来没有扩建过的小教堂,建成于一九一二年,传统的低侧墙、尖屋顶样式,全部用从北方拉来的深灰色石头砌成,而那所路德教堂是用当地的红砂石建成的,还有消防站旁边的那座教堂则是用砖砌的。圣约翰教堂的尖顶窗户糊满了常青藤。教堂里边光线暗淡,一排排多节的胡桃木长条椅子,墙壁镶了护壁板,窗户的彩色玻璃上画满了耶稣身穿紫袍的各种姿势,这些窗户之间的墙上镶嵌着一些大理石匾,上面雕刻着为教堂慷慨捐赠的已故的名流乡绅的名字,那时候佳济山还是一个不甘落后的郊区。怀特劳。斯托夫。莱杰特。一个德国籍人为主的县的这些英国人名字,进入阴间三十年后获得了教堂理事和教区代表的荣誉。斯普林格老头子曾为教堂捐献过东西,但是当时那些窗户之间的空间已经占满了。

尽管婚礼是小范围的,新娘不过是一个俄亥俄州工人的女儿,但是在旁观者眼里,这群人在教堂的锈红色门前还不失为一个鲜艳的美丽的场面,尤其在这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接近四点的时候。这个星期六下午去小型集市或者五金店的人路过这里,见到这场面会心中一动,希望成为客人中的一位。管风琴手的胳膊上搭着红袍,在往侧门那边躲去。他留着山羊胡子。一个身穿绿色工作裤的脏兮兮的小个子男人,像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淘气而友善的侏儒,等待哈利露面,索要鲜花的费用,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怎么也得把祭坛装饰一下才说得过去,弗雷德要是看见纳尔逊在圣约翰教堂结婚,祭坛光秃秃的,非气死不可。两束白菊花,这小矮人儿悄声说三十八元五毛,兔子付给他两张二十块钱的钞票,银行开始发行面值二十块而不是十块的钞票,这是一个坏迹象,可是两块钱的钞票确实不大流行了。人们都很迷信。这不是人们设想的大规模婚礼,但是事实上花销并不少。他们不得不在422号道上四季汽车旅馆定下三个房间:一间给新娘的母亲鲁贝尔太太,一个胆小怕事的瘦小女人,那样子好像她要是把她那点微笑放松一会儿,人们就会把叉子攮进她的身体;另一间给梅勒妮和普露住,梅勒妮横跨宾夕法尼亚州去阿克伦接上鲁贝尔太太坐公共汽车赶来,而普露则是要把她的房间腾出来——也是梅勒妮和过去那个缝纫模特儿的房间——因为米姆从内华达赶来了,贝茜和詹妮丝本不想让她住家里,可是哈利坚持住,她毕竟是唯一的妹妹,纳尔逊的唯一姑母;第三个房间给宾哈姆敦来的那对夫妇,即普露的伯母和伯父,说好今天开车到来,可是三点半时还没有到来,这时哈利开着克罗纳花冠车穿梭似的跑来跑去,把两个姑娘和那位母亲拉到了教堂。他的头在跳着疼。那位做母亲的让人烦透了,她脸上的微笑就那样长时间地挂着,像枯萎的花朵一样干巴巴的,她好像根本不属于兔子这代人;她就像一张旧报纸,有人拿去铺在抽屉底上,后来清理屋子时抽出来又想看一看;普露的相貌一定是从父亲那边继承来的。在汽车旅馆里,这个女人一直担心她为迟到的兄弟和嫂子留在前门服务台的条子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开始哭泣,这样她的微笑就让泪水弄湿了,面目全非。一箱二级精品香槟酒放在约瑟夫街厨房里等人们回去享用,婚礼之后小小的聚会,没有人会把它当作一次正规招待;詹妮丝与她母亲说好聚会时吃的三明治由格雷丝·斯图尔的孙子张罗,他会带上他的身着侍女装的女朋友一起来应酬。后来他们还在第十一街一个意大利人糕点店订下一个蛋糕,要价一百八十五块美元一个蛋糕,一个蛋糕啊——哈利简直不敢相信。每次纳尔逊有什么动静,都会花费他的老爹一大笔钱。

哈利在空荡的教堂的肋状高耸的空间站了一会儿,阅读那些石匾,听见“酸皮”嘿嘿笑着迎接那三个打扮一新的女人,安排在一间厢房里,这是教堂拥有的避人耳目的隔间之一,唱诗班要在这里更换长袍,教堂执事要在这里清点收藏盘碟,教士助手不能品尝的圣餐酒也储藏在这里,这样整个陌生的演出就安排就绪了。比利·福斯纳希特原来说好做男傧相的,但是他在塔夫兹耽搁住了,于是他们叫休闲酒吧的一个名叫斯利姆的朋友来顶替,他在大翻领上别了一枝康乃馨,站在门口一带等待由人领进去。这个年轻人乜斜眼睛扫视人,兔子感到很不舒服,走出教堂站在教堂门口,教堂门上的暗红色油漆在九月的太阳下折射出热力,由此他想到他身穿崭新的褐色新军装,一个冬日站在得克萨斯兵营旁边避风,那场风不停地刮,总是从稀薄的空旷的天空凌空而下,在没有树木的田地上呜呜地吹,好像他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宾夕法尼亚的士兵割舍不断的怀乡之情。

他站在门口想透透气,躲一会儿清静,却一下子充当起迎客的人,因为客人们突然到来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堂皇的深蓝色克莱斯勒车开过来,车轮蹭在马路沿儿上,里边的三个老太太抓着车门把手下了车。格雷丝·斯图尔下巴旁边有一个半透明的瘊子,不过她没有忘记如何露出笑靥来。“我敢说,除了贝茜,我是这里唯一参加过你们婚礼的人,”她在教堂门廊对哈利说。

“我都弄不清楚我去过那里了,”哈利说,“我当时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有样子。我们都说,詹妮丝找了一个这么高的丈夫。”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埃米·格林格捧场说,她算得上这三个老太太中最矮胖的。脸上抹了胭脂和一层东西,很像俄国沙拉料颜色的化妆品,多了一些活力。她用力捅了捅哈利的肚子。“还增加了些重量吧。”这个老太太开玩笑说。

“我在努力减掉一些,”他说,听口气仿佛他该着她什么东西。“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跑步。不是吗,贝茜?”

“呃,你跑步让我害怕,”贝茜说。“尤其弗雷德出事以后。你们知道,他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

“悠着点吧,哈利,”韦布·穆尔科特说,与辛迪一起从后边走过来。“人们说跑步会损伤肠壁。血液都跑到肺里去了。”

“嘿,韦布,”哈利说,有点慌乱。“你认识一下我的岳母吧。”

“我的荣幸,”韦布说,随后把自己和辛迪向大伙儿介绍。辛迪穿了一身黑丝绸裙装,这下她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寡妇。老天,她要是个寡妇该多好。她的头发用电吹风吹得蓬蓬松松,这下不再是兔子喜欢的那个小脑袋湿水獭的模样。在裁剪得很深的V字形领口最下边,一枚宛如野蜂的饰卡把裙装的上半部分别在一起。

贝茜的朋友直瞪瞪地盯着很有风度的韦布,简直入迷了,哈利只得提醒她们说:“快进去吧,里边有人引领大家入座。”

“我就想坐在前排,”埃米·格林格说。“这样我可以好好端详一下贝茜痴迷的那个年轻牧师了。”

“怕是这婚事把你今天的高尔夫球活动搅乱了吧,”哈利向韦布道歉说。

“𡂿,”辛迪接话说,“韦布已经打完了他的十八洞,他八点钟就赶到那里去了。”

“你们让谁代替了我的位置?”哈利问,心下感到嫉妒,两眼忍不住落在辛迪晒黑的露肩的地方。乳头顶起的地方是最美的部分,乳头能让人魂不守舍。正好在那个野蜂状饰卡上面,白花花一块裸露出来,那是她的比基尼游泳乳罩遮挡太阳的结果。那枚小十字架比以往靠上,正好在她的锁骨之间的那个性感的小坑下面。真算得上相得益彰了。

“那个年轻的助理教授跟我们一起去了,”韦布很知心地说,“打了七十三杆,哈利。七十三杆,第十五杆时球打进了水塘,他打得过远了。”

哈利听了心里不安,不过他不得不去迎接福斯纳希特一家人,他们正从后边往前边来。詹妮丝不想邀请他们,尤其他们决定不邀请哈里斯夫妇之后,为的是把婚礼规模压缩得小一些。但是因为纳尔逊想要比利做傧相,哈利便觉得他们这下只好请他们了,而且尽管佩吉已经在苟且偷生,但是身上就是具有一个女人曾经为你脱光衣服的豪爽,不管后来日子过得多么捉襟见肘。活见鬼,这是一次婚礼,于是他赶紧弯下身体在佩吉那张他记忆中湿润的饥渴的大嘴一旁亲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她的脸比他记忆中的又肥出一圈。吻过后佩吉的眼睛向上看他,但是由于有一只眼睛是外斜视,哈利从来也没有搞清楚从哪只眼睛可以看出她的表达。

奥利握手时软软的,有肌肉感,用意猥琐:一个心地龌龊的小小失败者,两只招风耳,头发像肮脏的野草。哈利把指节弯曲起来一点,捏捏他的手。“音乐吵闹得怎么样,奥利?还嘟嘟响吗?”奥利是一个吹簧乐器的,布鲁厄一带流行这个,他们能把各种簧乐器都吹出一个调调,但是靠这行当从来挣不到钱。他在一家乐器店工作,原来名叫“弦乐器和唱片行”,改过的名字是“高保真乐器行”,隔壁就是韦泽街现在放映成年人电影的那家老巴格达电影院。

佩吉因为被亲吻,用防范的声音说:“有时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操纵音响合成器。”

“好好干吧,奥利,你会成为八十年代的埃尔顿·约翰的。说真的,你们两个过得怎么样?简和我经常说,我们早该把你们请过来坐坐。”跨过詹妮丝的死尸过来吧。活见鬼,就是一次纯粹的可怜的通奸,詹妮丝一直耿耿于怀,可他早把查利原谅了,事实上还把他当成了这世上的莫逆之交。

看,查利来了。“欢迎参加公司合并仪式,”哈利开玩笑说。

查利咯咯笑着,把肩小小地轻轻地耸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婚事过后,形势对他极为不利。不过,他内心仍有一定克制余地,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世故,因此没有感到恐慌。

“你看见女傧相了吗?”哈利问他。梅勒妮。

“还没有呢。”

“三个年轻人昨天晚上到布鲁厄,喝得烂醉如泥,看纳尔逊的样子他们喝得真不少。婚礼前夕喝成那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查利的头向一边慢慢地扭了扭,很有分寸地表示难以置信。不过,这种倚老卖老的姿势很快停下来,因为身穿一套淡黄绿色皱褶套装的米姆从后面拦胸把他抱住,不放他前行。查利的脸色紧张起来,有些惊恐,可米姆为了让他猜猜背后是谁,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这下倒让哈利担心她的化妆颜色会蹭在查利的方格西装上。现在,不管白天晚上,米姆随时都要化妆,搞得像夜总会的女郎,每样色彩和曲线都丝毫不爽地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打扮;不过说真的,世上所有瓶装的霜膏和涂料都无法和多种多样的皮肤相提并论,把眼睛描上黑眼线仅仅适合那些到迪斯科舞厅的妙龄女孩子们,年过四十的女人这样打扮起来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两眼一瞪,像套马的套索一样。米姆从背后死死抱着查利,龇牙咧嘴,好像一个膝盖上贴了邦迪创可贴的十一岁孩童。“我的天哪,”查利咕哝说,两眼瞪着胸前那把紫色的指甲像蝗虫一样长,可是把脑子里记得的所有女人想遍了也想不起来目前这位是谁。

哈利为米姆感到难为情,也为查利担心,便乞求到:“行了,米姆。”

米姆还是不放手,仍然紧紧地两手抱着,她的那张长鼻子化妆的脸因此憋得通红,面貌全非。“可算抓住了,”她说。“这个让人伤脑筋的希腊佬。竟敢携带小姑娘家跨越州界,把二手车当老爷车买卖。快给我铐起来,哈利。”

哈利没有和米姆配合,却把手挡在米姆的手腕上,护着手镯,因他不想让手镯损坏了,米姆的手指手腕上带着几千块美元的金银首饰,然后把米姆的手腕掰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中间,像一根杠杆,查利在一边看样子每分钟都要坏事儿,僵直地站着,捂住他的脆弱的心脏。米姆虽瘦却很结实,一辈子都这样子。终于松开手后,她麻利地把这里那里整理一下,把每绺头发和衣褶子弄得熨熨帖帖。

“原以为那辆怪模怪样的折篷车把你难住了,不是吗,查利?”她取笑说。

“是转手车,”查利跟她说,把他的外衣袖子抻整齐,恢复了他的仪表。“没有人再叫它们二手车了。”

“在西部,我都叫这种车屎盒子。”

“嘘,”哈利告诫说。“他们在里边能听见你们说话。婚礼马上要开始了。”一方面因为与查利的扭打感到兴奋不已,一方面因为他的兄长成了办事有分寸有良知的人感到有趣,米姆用胳膊搂住哈利的脖子,紧紧地搂抱他。她那件标新立异的套装上的饰边和皱褶挤压在他的胸膛上刷拉刷拉响。“过去是你的调皮的小妹妹,”她在他耳边说,“以后一直是你的调皮的小妹妹了。”

查利乘机溜进了教堂。米姆的眼睑,闭上时,在太阳光下闪闪有光,好像油渍斑斑的车辆碰撞后留下的污斑——哈利经常在公路上看见黑色橡胶扭转摩擦的印痕,看见扭曲的金属留下的划痕,表明有人突然间发生了想不到的祸患。但是,交通事故每天仍然在发生。抱住我,哈利,小米姆头戴兜帽坐在他的两膝之间,他们兄妹俩的雪橇撞到了杰克逊路坡底散铺的煤渣,桔黄色的火星迸溅,她看见了经常会这样喊叫。几年前,一个孩子在这里滑雪橇就死在了一辆牛奶卡车下面,所有在场的孩子都知道这件事情:每次下过大雪,那个孩子的苍白的面孔便会出现在他们跟前。眼下,哈利看见米姆眼睑上的闪光,如同日本丽金龟的背壳,后院那个波尔杰种葡萄架上经常会出现成串的日本丽金龟。他还看见米姆的耳垂已经被珠宝耳坠扯长了,看见她不知轻重地打闹后粗气大喘,套装上的皱褶在如何抖动。她在一步步沉沦,她罪孽不断,夜半不归,正在变成一个可怜的母夜叉,他看出来,是那种人们相信没有人会爱的女人,唯有妈妈的大骨头碴子长在她的脸上,让她有所归宿。进入教堂之前,他迟疑了片刻。这座城市从这所教堂向远处蔓延,好像一架宽大的梯子,高高矮矮的房顶和墙壁搭成了阶梯,某种残骸似的,许许多多的美国人都死在那里。

他听见教堂侧门响了,是管风琴手赶过来开门,他于是朝那个角落瞅了瞅,以为詹妮丝需要他进去。然而是纳尔逊走出来了,纳尔逊身穿米色三件套婚礼服,腰间收得很紧,大翻领,看上去过分宽大,也许是因为张开的裤腿几乎盖住他的鞋后跟了吧。三百块大洋,他什么时候还会再穿这身衣服呢?

一如既往,哈利出乎意料地看他的儿子,都会感到羞耻。他动了动上嘴唇喊了一声打招呼,但是那孩子没有向他这边看,好像只是出来呼吸空气,看了看周围的绿草,又向下瞭望佳济山的那些房屋,然后抬头向佳济山沿儿那边的天空望去。跑吧,哈利想朝他吆喝,但是什么也没有喊,只有一股米姆的更加强烈的香水味儿吸进了口里。轻轻地,那孩子又把身后的门关上,一点没有注意到有人注意到他了。

在半掩的锈红色正门后边,教堂在静静地积聚力量,成就永恒的事迹。这个世界的人随后会一分为二,一方面是寥寥几个在一种星期天的氛围聚集的人,大部分是三三两两来参加星期六庆典的人,那个平常日子的世界在忙自己的事情。从小时候起,兔子就对各种庆典仪式很反感。他揪住米姆的胳膊带她进教堂,越过她的发式的玻璃丝,却看见一辆车身低矮的脏兮兮的福特牌客货两用旧车在街上开过,车顶的镀铬货架上用粗糙的绿色木板加高了。他反映不够快捷,没有看见车里的乘客,只看见一张肥胖的生气的脸在车后窗户向外注视。一个肥胖的像男人的脸,不过一定是女人的。

“怎么回事?”米姆问。

“我不知道。没什么事吧。”

“你像是看见了鬼了。”

“我在为孩子操心。你对这桩婚事怎么看?”

“我呀。米姆姑姑吗?看样子还行吧。这个小女人要当家了。”

“这不好吗?”

“暂时还可以。你必须顺着办事,哈利。这孩子的生命是他自己的,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这正是我一直告诉自己的话。可是这样的感觉像是在充当逃避现实的人。”

他们俩走进教堂。一小帮子晃来晃去的脑袋在前面位置上活动。这个鬼头鬼脑的斜眼儿斯利姆,左右逢源的样子,仿佛一个专职的引座员,陪着米姆走下过道,来到第二排长凳前,用优雅的灵巧的手势指出座位,哈利应该坐在第一个位置,挨着詹妮丝的座位。这个位置一直在等人入座。詹妮丝的另一边坐着另一个母亲。鲁贝尔太太的脸色苍白;如同她的女儿,她的头发发红,但是她的头发已经染成了淡色的小圈圈儿,不过她这辈子是长不出普露那样的身高和美好修长的身段了。哈利忍不住想到,她的样子好像一个清洁女工。她向哈利递来一个枯燥的却又十分完美的微笑,一种宛如黑白电影里常见的闪闪烁烁的微笑,忸怩作态却千真万确,一种纯粹的类似好听乐曲的微笑,可见她年轻时可能把自己的生活定位很高,却最终一落千丈了。詹妮丝向后仰着头和坐在后边小隔间里自己的母亲说悄悄话。米姆已经绕进了那排长凳,和斯普林格老太太和她的老伙伴儿们同坐一排。斯塔夫洛斯和穆尔科特夫妇坐在第三排,穆尔科特坐得无聊之际拉开辛迪的领口往下看,打量那些葡萄叶状泳装包裹很久之后乡村俱乐部的奶头是什么样子。福斯纳希特一家身份显然有些尴尬,被人安排或者主动坐在过道对面,如果新娘那边人来得很多本来应在那个位置落座的,这家人正在那里嘁嘁喳喳地争吵,多半是佩吉在压着嗓子强调她的话语,而奥利则向前瞪着眼睛,寡言淡语地应答。管风琴手随意演奏这一首赋格曲,调子或高或低,正好让在座的各位有机会清一清嗓子,把二郎腿换一下位置。在乐曲平稳的部分,他的那撮红色的小山羊胡子在键盘上方一英寸的地方颤悠。在乐曲停顿处他或拉或推的样子,哈利见了不由得想起他过去经常使用的那家老活字印刷排版机,那个字空调整器以及铅字纷纷跳上跳下的情景,现在这一切完全由计算机软件取代了。在祭坛的左边,一块圆顶大护墙板打开,那是一个暗门,如同恐怖电影里常见的,阿奇·坎贝尔身穿黑色长袍和白色法衣和圣带,从暗门走了出来。他眨了眨眼睛,像在发问什么?我操心吗?咧嘴一笑,那口种子粒一样的牙齿突然露出来。

纳尔逊跟着走出来,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斯利姆从过道溜过来,像一只猫,站在纳尔逊身边。斯利姆在无所事事时一定是一个偷儿。他站在那里比纳尔逊足足高出五英寸。两个年轻人都留着那种短庞克头。纳尔逊的头发在脑后还形成一个漩涡形状,哈利对此再熟悉不过,嗓子眼儿因此发干,好像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了。

佩吉·福斯纳希特把最后一拨悄悄话说完了。管风琴这时正好停下来。举起那双圆滚滚的手,“酸皮”吩咐大家都站起来。随着大家衣服沙沙的响动,梅勒妮领着普露从另一个侧门沿着祭坛的护栏走出来。人们都知道普露有孕在身,她倒因此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脖子的皱呢长裙,斯普林格老太太说长裙的颜色像麦片粥,詹妮丝和梅勒妮则说像香槟酒,长裙带一根棕色的腰带,她们决定取掉了,否则她们不得不在很高的地方系上。那个小花环一定是梅勒妮用田野里的花儿编织的,已经有点发蔫儿,新娘当作花冠戴在头上。没有披尾纱,没有罩面纱,更凸现一种胜券在握的不易察觉的韵味。普露的脸向下勾着,嘴紧紧抿着,红红的,她的发红的头发梳向后边,在耳际别起来,把耳朵柔软的贝壳一样的形状露出来,耳垂上吊着小巧的金环。哈利本可以在她路过时用胳膊把她扶稳当些,但是她没有看他。梅勒妮对所有上年纪的人和颜悦色地看了看;普露长长的发红的指头因为人们称赞她的女人韵味有点颤动。现在她面向牧师,她的举止十分庄重,尤其怀孕女人那种风情万种的款款的镇定自若的样子。

“酸皮”说他们两个是心心相印的一对儿。这样矮小的一个人发出的声音让人畏惧几分,哈利当初在家与他见面就注意到这点了,但是这里,在这近乎空荡荡的教堂里,他的声音在胡桃木节子上回响,在纪念匾牌上回响,在高高的拱状的椽子上回响,在彩绘的众使徒烘托下腾空的耶稣所在的那个中央高窗下更是加倍响亮,还多出了某种圆滑的忧伤的调子,这可是兔子过去没有注意到的,把七零八落的客人集中并凝聚成一个群体,把担心这样的庆典仪式也许会有的闹剧色彩压了下去。你尽可以嘲笑牧师,但是他们能说出我们需要聆听的话语,那些死人说过的话语。他用与管风琴十分合拍的语调宣布说:根据上帝的意愿,丈夫和妻子的结合是为了他们彼此的幸福,然后他的声音又像隐匿的尘埃一层又一层落下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多子多女,养育后人。“酸皮”每念一个短语便眨几下眼皮,这是他美中不足的地方。哈利听见他身后传来轻微的呻吟:斯普林格老太太站得时间过长,有些受不了。詹妮丝另一边的鲁贝尔太太从她的坤包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绢儿擦抹她的脸。詹妮丝在微笑。她的嘴角上有一个暗淡的小坑。她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像朵小花儿,她因此看上去活脱一个波利尼西亚人。

回音袅袅,“酸皮”对着高处的椽子宣讲:“如果你们中间有人能说出理由,证明他们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现在就讲出来;否则请保持惯有的宁静。”

宁静。椅凳发出几下吱扭声。宾厄姆顿来的那对夫妇碰响的。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碰响的。鲁丝碰响的。兔子强压下了一种发疯的冲动,没有叫喊出来。他的喉咙感到奇痒无比。

牧师这时直接和一对新人讲话了。纳尔逊歪歪斜斜地站在一边,眼窝里的眼睛暗淡无光,那朵康乃馨在他的衣领上歪歪扭扭,这时向中间站了站,向普露靠近一些。他和普露个子一样高。他的脖子后边看上去很细,在衣领上裸露出一截儿。那个发旋儿历历在目。

普露听到了发问。她用格外细小的声音回答,说她愿意。

接着纳尔逊也要被提问了,他的父亲喉咙痒得想叫喊,扮演那种瞎捣乱的小丑,不得已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鼻梁一下子酸痛起来,两个小小的泪腺感到堵得慌。

女人,妻子,信守契约,爱她,安慰她,尊重她和守护她,不管生病或是健康,只要你们两个活在世上,就别抛弃她,愿意吗?

纳尔逊的声音比“酸皮”小,比普露大,回答说他愿意。

哈利的泪腺堵得难受,他嗓子的后边干燥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身后所有这些被遗弃的可怜的老弱病残都来见证这桩婚姻,心照不宣地围成圈子向前移动,一种突然领悟的不堪重负的人生悲哀猛烈地集中在纳尔逊脖子的后颈上,他和那个女孩子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其他人都在他们的崭新的红色祈祷书里寻找牧师宣布的赞美诗的名字和号码;“酸皮”声音浑厚,像天使在空中说话,说出名字和号码,分散的人立即相应,妻子,果实累累的葡萄藤,兔子听到后却无法回应,丈夫,惧怕上帝的男人,因为他在流泪,流泪,把祈祷书上的字淋湿了,把书页淋湿了,字迹和书页都变成了纳尔逊那可怜的静默而脆弱的脖子。詹妮丝从她的白帽子下轻松却吃惊地看着他,鲁贝尔太太还是那种渴望的清洁女工的微笑,递过她那方脏兮兮的手绢儿。哈利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他块头太大,会把这块手绢儿弄得全是他的臭气味儿;后来他还是接过来了,试图用手绢儿拦住这股不可遏止的潮水。这地方的泪水一经释放,便一泻难收,如同一个丰富泉眼。

“愿你们健康长寿,多子多孙,”“酸皮”祝福道,声音洪亮深沉,如同天使在空中说话。“愿和平降临以色列,”他补充说。

终于出来了,婚礼结束,戒指送过,在基督腾空而去的那个复活节斑斓的高耸的窗户下,婚誓由两个颤抖的年轻声音里说出来,主祷文始终在呜呜哝哝,这对苍白的新人按要求亲吻后(可怜的纳利,他就不能再长高一英寸吗?)转过身来,这下便合法地不可思议地加入到一小群他们的血缘亲属,他们的宗族亲属,走出教堂来到了惨淡的下午,团团云彩随着微风向傍晚飘流,哈利脸上那些可笑的泪水留下长长的泪痕,然后米姆再一次扑进了他的怀里,一个妹妹般的拥抱,自从他拉起她的小手日月如梭,他们家的苦难各种各样,以后的日子黑压压地降临在他们的头上,他唯一的儿子结了婚,她从来不知道的每天在走向毁灭的婚姻;她倚在他怀里,身长,衣服多褶,在随着日月成为一个单身女人,连妓女都可以成为单身女人,想象她这些年来不得不吞咽多少苦水吧,他的宝贝小妹妹,见他泪流满面她自己也哭起来,来到外面空气很快把泪水吹干了,别人参加过教堂仪式后的微笑在他们身边闪过,如同生下来只活一天的蝴蝶在飞舞。

啊,这一天,他们把一个平淡的星期六为他们自己安排成了假日,这个夏季的最后一天。看这样子真是太浪费汽油了,他们一行开车穿过一条条城市或上或下的街道赶回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房子去。哈利和詹妮丝同坐克罗纳花冠车跟在贝茜的蓝色克莱斯勒车后边,看顾老太太别出什么闪失,米姆开着詹妮丝的野马带着鲁贝尔太太殿后,那辆野马的前车灯仍然歪扭着。“你干什么哭成那个样子?”詹妮丝问他。她已经把帽子从头上取下来,就那么对着反光镜把她的前额的头发抓弄了几下。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吧。纳利从后边看去的样子。孩子们把头转向后边信任你的样子。我是说他们真的喜欢那样做,我们这一小群默然无语的人聚集在一起观看他们。”

他向窗外看去,詹妮丝没有说话。她的小舌头尖儿舔在下嘴唇上,不想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她说:“如果你能流那么多的泪水,那你也应该对他和车行的事情少些刻薄。”

“我对他和车行的事情没有刻薄。他没有为车行办一件令人信服的事情,他就知道缠着你和你母亲支持他,这倒是在车行通过什么行为露脸的最容易的手段了。你知道他倒腾那几辆折篷车为公司造成了多大损失吗?猜猜看。”

“他说你压制他太狠,连气都透不过来,气疯了。他说你当时心里也很清楚你在干什么。”

“四千五百块大洋,这就是那几辆‘屎盒子’车造成的损失。加上曼尼不得不订购来的配件和修理部的修理费用,还需要花上一千块。”

“纳尔逊说那辆TR型跑车很快就卖出去了。”

“那只是侥幸的买卖。人家不再生产TR型跑车了。”

“他说丰田汽车在市场上风光不再了,戴特森和本田汽车在东部比丰田汽车卖得好许多。”

“是啊,这正是查利和我不想让这小子插手车店的原因。他满脑子都是消极的想法。”

“查利说过他不想要纳尔逊插手车店的话吗?”

“没有怎么多说。他是一个好好先生。”

“我从来没有看出来他是一个好好先生。在这方面没什么好的。回家后我要打电话问问他。”

“现在就别责备可怜的查利了,因为他在对梅勒妮采取行动呢。我不知道他过去说过纳尔逊的什么话。”

“采取行动!哈利,事情过去已经十年了。你一定不能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出来。如果查利自己甘愿充当傻瓜,追求一个二十岁的姑娘,那也该不着我多少事情。一旦你和什么人套瓷了,那你对他们就只会把好话说尽。”

“什么叫套瓷?你是看电视脱口秀太多了吧。”

“这是人们挂在口头上的词儿。”

“就是你在俱乐部来往的那些轻佻女人吧。多丽丝·考夫曼。真该操她。”詹妮丝的话刺痛了他,她竟然认为他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为什么他是应该在婚礼上唯一哭泣的人?好心肠先生。好说话先生。统统见鬼去吧。“得了,查利至少还知道躲避婚姻,这方面不像纳尔逊那么傻。”他说,随后打开了收音机,把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四点半的新闻:夏威夷发生地震,萨尔瓦多绑架两名美国商人,上星期阿富汗秘密更换领导层后苏联坦克在喀布尔街头巡逻。墨西哥与美国签订一项天然气协议,是可能长期缓解能源危机的信号。在加利福尼亚,十天灌木丛林的火灾摧毁多顷林地,是一九七〇年以来最大的火灾。在费城,出版大亨瓦尔特·安嫩伯格向天主教大主管区捐献五万块美元,资助修建有争议的宣讲台,保证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如期于十月三日前来举行弥撒。安嫩伯格,播音员庄重地结束广播说,是一个犹太人。

“他告诉我们这些有什么用?”詹妮丝问。

老天爷,她还是这么迟钝啊。明白了这点让他感到舒心了。他告诉她:“是要让我们这些声称基督徒的人们感到无地自容,我们在对待教皇的宣讲台问题上都是一些小气鬼。”

“我得说,”詹妮丝说,“修建那样一个讲台确实显得铺张,好不容易搭建起来却只使用一次。”

“这就是生活,”哈利说,在约瑟夫大街把车停在路边。八十九号住房前停满了车,他不得已停在了街区的中间一带,正好在那些女同性恋者的房子前边。有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女子身穿一件军队剩余制服,正在把一大卷粉色的银箔绝缘材料拉进前门廊里。

“我的儿子今天结婚了,”哈利一时冲动,对她喊叫说。

哈利的同性恋邻居眨了眨眼睛,随后回应说:“祝她好运。”

“是他。”

“我是指新娘。”

“好吧。我会转告她的。”

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细眯起眼睛像一个雪茄店的印第安人,柔和了一点;她看见詹妮丝从车的另一边出来,这时用喊叫的调子叫住她:“简,你对婚事感觉怎么样?”

詹妮丝反应太慢,哈利只好替她回答:“她觉得很不一般。她怎么会感觉一般呢?”他感到难以理解的不是这些同性恋女士们为什么不喜欢他,而是为什么他想让她们喜欢,为什么她们敲敲打打远远穿过去的声音,有力量伤害他,让他感觉被排斥在一边。

好奇怪,这个斯利姆青年人,开着一辆米黄色莱卡车,车身上印着一英尺高的车名,从教堂接上新娘、新郎和梅勒妮,竟赶在哈利和詹妮丝前头回来了;奥利和佩吉也回来了,他们的淡棕色道奇飞镖车是一九七三年生产的,安装着一根玻璃纤维修补过的挡泥板;就连“酸皮”也比他们早到了,因为他那辆镶着招摇的圣约翰牌子的小型黑色欧宝蒙塔车也停在枫树这边的马路沿儿旁边,斯普林格老太太从她的卧室守望这棵枫树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些客人已经聚集在起居室,那个慌手慌脚的小胖姑娘,显然刚刚穿上一身女侍者制服,挨个儿分送花费不少钱买来的餐前小吃,一些软膏点心,看上去像乳酪摊在墨西哥粗面饼上,上面还摆了一枝香菜;哈利从空隙间躲闪过去,像过去打篮球的习惯把胳膊肘举起来,防止有人不经意碰在他身上,到厨房里取香槟酒。瓶装马姆酒成箱购买也得每瓶十二块钱,在冰箱里摆满了第二层,下层九瓶上层六瓶,锡箔封口,沉重的凹心瓶底儿,很美丽的样子。仓促婚礼专供香槟酒,他心里想。安斯特朗买单。格雷丝·斯图尔的孙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块头的小伙子,体重不少于两百五十磅,蓄着一把蓬乱的海盗胡子,正在炉子上的煎盘里炸小玩意儿,烤箱里烤着咸肉包裹食品。他还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打开摆在柜台上。起居室人声鼎沸,越来越大,前门大开,斯塔夫洛斯和穆尔科特夫妇跟着米姆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老姐们走进来,大家伙儿正在寒暄之际,第一瓶香槟酒打开了。好家伙,瓶口喷射得像射精,根本无法停止,詹妮丝在博科诺斯湖峰顶发现的那些塑料塞香槟酒瓶摆在柜台上的那个中国圆盘上,格雷丝·斯图尔的孙子的啤酒正好挡着,相隔很远,哈利倒起来费劲,淡黄色泡沫溢出来流到了亚麻油毡上。他往玻璃杯子里斟酒,因此联想到那些金币,年代越久远越值钱,他内心的一个栓子提起,他的忧愁释放了。见鬼去吧,我们大家都在一起走向坟墓。回到起居室,在那个大橱柜前面,斯普林格老太太说了几句她早准备好的祝酒辞,还挺紧张,结束时用宾夕法尼亚德语说:“Dir seid nur eins: halt es selle weg.”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姥姥?”纳尔逊问,担心什么话是在说他,站在那个脸色羞红的完全成熟的女人旁边,完全还像个孩童,可他却昏头昏脑地谈情说爱结婚了。

“我接下来就要说明白的,”贝茜气冲冲地说。“你们现在成了一家,一家人要好好过日子。”

在场的人纷纷祝贺,喝酒,不管他们已经喝过没有。

格雷丝·斯图尔拖着脚走向前边,来到大橱柜前围起来的小空间里,五十年前她也许是一个了不起的跳舞高手,一种特别的老太太体形,她的脚脖子和脚还是纤巧的。“或者像人们过去经常说的,”她插话说,“Bussie waiirt ows, kocha dut net. 亲吻有个够,吃饭没有够。”

欢呼声更加响亮了。哈利打开了另一瓶香槟酒,决意让大家喝个够。那些墨西哥粗面软饼吃起来很不错,只是要能在手指没有把它们捏碎之前吃进嘴里,那个小胖子女朋友胸脯真吓人。这种傻女孩子至少是不缺的,没完没了地出现。自从普露·鲁贝尔走进这个家,他受到打扰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好像很久远了,现在她成了特里莎·安斯特朗。哈利扭头一看普露的母亲就站在身边。他问她:“你过去来过这一带吗?”

“每次都是路过,”她说,声音嗡嗡嘤嘤的,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倾听,好像在临终床边似的。普露在婚礼上说婚誓的声音多么轻软啊!“我的家人原来是芝加哥的。”

“呃,你的女儿很为你争气啊。”他跟她说。“我们都已经很喜欢她了。”他说这种话听起来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好比一个模拟演员;生活,正如同我们一开始就想到的,一直在耍弄成年人。

“特里莎总想把事情做好,”她的母亲说。“可是她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是吗?”

“她很像他父亲那边的人。你知道,总是走极端。”

“真的吗?”

“噢,是的。很固执。你不能跟他们拧着。”

她的眼睛睁大了。他感觉和这个女人说话仿佛他们两个在一起动手制作一个纸链子,胶水却不够用,连接的地方总是粘贴不牢靠。在这间屋子里不容易听清楚说话。“酸皮”和那个斯利姆这时在一起咯咯发笑。

“很遗憾你的丈夫没有来这里。”哈利说。

“你要是了解他,你就不遗憾了,”鲁贝尔太太不卑不亢地说,摇晃着手里的塑料酒杯,仿佛表明酒杯早已经没有酒了。

“我来给你倒些酒吧。”兔子意识到她和自己很合拍,不仅感到惊讶:这个女人看年龄和他岁数差不多,与其在梦境里赤条条地和体态风韵的女子寻觅风流,比如辛迪·穆尔科特和格雷丝·斯图尔的孙子的女朋友,倒不如和鲁贝尔太太这样的娘们儿在精神床上神交一番。他返回厨房去照看香槟酒的供应情况,看见纳尔逊和梅勒妮在忙着开酒瓶。柜台面上扔满了包裹瓶塞的小铁丝网。

“爸爸,酒可能不够喝,”纳尔逊抱怨说。

这两个小青年。“你们年轻人为什么不能不喝酒,喝点牛奶呢?”他提议说,从孩子那里拿走一瓶。沉甸甸,绿莹莹,凉丝丝,像钱的感觉。标签儿是刻印的。他自己可怜的死去的老爹一辈子从来不喝这种冒气泡的酒。喝了七十年啤酒和生锈味儿的水。他对梅勒妮说:“你那辆花了不少钱买来的自行车还在车库里放着。”

“𡂿,我知道,”她说,没事人一样看着他。“如果我把自行车带回肯特大学,一准有人偷走它。”她那两只前凸的棕色眼睛没有看出来他是要她把车弄走,觉得她把他的意思弄扭了。

他告诉她:“你应该到外边和查利打个招呼。”

“𡂿,我们打过招呼了。”她离开过那间他付房费的汽车旅馆房间,去和查利过夜了吗?哈利不能顺着这种思绪往下多想。好像为了把事情办得周到,梅勒妮说:“我会告诉普露来使用这辆自行车,如果她想用的话。骑自行车对锻炼肌肉很有好处。”

什么肌肉啊?回到起居室,没有人好心地代替他陪一陪这位新娘的母亲。他一边往她主动伸过来的酒杯里倒酒,一边对她说:“谢谢那条手绢儿。在教堂里那会儿。”

“当时一定很难过,”她说,这会儿抬头更加体谅地看着他。“尤其只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孩子,他想告诉她,比他打算的喝多了。在我们身后那座山上埋着一个夭亡的小妹妹,在加利利区南边的农场上还有一个长腿的姑娘在闲逛。鲁贝尔太太这样轻浮地抬头看她,让他想起谁来着?塞尔玛·哈里斯,在游泳池边的样子。哈里斯夫妇也应该邀请来参加婚礼的,可是这样一来便会把巴迪·英格尔芬格的感情伤害了。罗尼就是来了也很没规矩。留着山羊胡子的管风琴手(谁把他邀请来了?)这时加入到了“酸皮”和斯利姆中间,在喜庆氛围里有什么事情让牧师想起了他对别人应尽的义务。他过来与哈利和这位做母亲的见面,一种基督教的行为。

“咳,”哈利随口对她说。“该做的都做了,是吧?”

贝姬现在只剩一具骷髅了,他很奇怪想起这事儿。他们埋葬她穿的小睡袍变成了蜘蛛网。她的小脚趾甲和手指甲像撒在绸缎上的小碎纸屑。

牧师坎贝尔得意地笑了,满口吸烟熏黑的小粒牙齿露了出来。“新娘看上去很可爱,”他跟鲁贝尔太太说。

“她的身高是从他父亲那边继承来的,”她说。“她那头直溜溜的头发也是。我的头发是自然卷儿,弗兰克满脑袋头发直撅撅的,他一辈子也没有压下来过。特里莎的头发还没有那么生硬,毕竟她是一个女孩儿。”

“就是很可爱,”“酸皮”说,他的笑容有些假相。

哈利问牧师说:“你的欧宝车一加仑汽油能跑多少英里?”

他从嘴里取出烟斗回答这个问题。“在这些上下山路上不是十分准确,不是吗?我估计最好的情况是二十五六英里吧。我很多时候是开开停停,只是在沥青修建的路面上进行短途旅行。”

哈利告诉他说:“你知道,日本人制造这种车,尽管别克公司早在销售这种小型号车了。我听说从一九八〇年的型号以后,美国也许不会进口这类车了。这样一来便会造成配件紧张。”

“酸皮”来了兴趣,他不停地眨巴眼睛,鲁贝尔太太从中看出来他在动心思。他把眼睛转向哈利,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你打算推销给我一辆丰田车吗?”

妈妈也早化作一具骷髅,他很自然就想到了这事儿。那些埋在土里的大骨骼像恐龙的骨头。

“怎么说呢,”哈利说,“我们正好有一款前轮驱动的小型新车,名叫‘特塞尔’,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找到这些名字的,不过这无关紧要,这种车在公路上一加仑汽油能跑四十英里,一个人坐在里面相当宽敞。”

等待兴趣再来一次。也许就永远不会有了?

“可是假如我要是结了婚,”身体矮小的牧师反驳说,“娶来一个大块头的新娘可怎么好!”

“你确实也应该这样,”鲁贝尔太太出人意料地插话说。“牧师一拨接一拨地离开了教堂,因为他们有了强烈欲望。到处都在拿性说事儿,电影,书籍,无处不在,只要你睡得晚,电视上也看得到,难怪人抵挡不住。你没有这方面的冲突,真是了不起。”

“我经常在想,”“酸皮”告诉她说,声音回到他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温和调子。“我可能成为一个杰出的牧师。我尊重体系。”

兔子说:“我们刚才在汽车里听收音机里说,费城的那个安嫩伯格为天主教捐献了五万块,让他们为教皇搭建宣讲台,免得平民老百姓怨言不断。”

“酸皮”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知道那五万块钱能给他带来多大公众效益吗?这是一种交易。”

斯利姆和管风琴手好像在交谈衣服,你指指我的衬衫,我指指你的衬衫。如果哈利在和管风琴手交谈,他可以问一问他为什么不演奏《新娘来了》。

鲁贝尔太太说:“人们想让教皇到克里夫兰去,可是我看他不得不改道到别的地方去。”

“我听说他要在旅途上临时到什么地方的农场去,”哈利说。

“酸皮”拉了一下新娘的母亲的手腕,把脑袋歪向一边让哈利看看他正在谢顶。“安嫩伯格先生曾是我们驻英格兰圣詹姆斯宫的前任大使。据传闻说,他在向女王递交国书时,女王伸出手来让他亲吻,他却握了握手,说:‘你过得怎么样,女王陛下?’”

他的吼叫正是时候。鲁贝尔太太大笑不已,令她难堪地一下子露出了傻笑的模样,她赶紧用手背把她的嘴遮挡上了。“酸皮”喜欢这种小女人的做派,对她报以深沉的大笑,好像发自一个胸脯像五斗缸似的傻老头儿。如果他们俩就这么一直扯皮,哈利盘算他倒可以离开他们,让“酸皮”顶替他,他乘机溜到别处去。他从人群的头上扫视过去,寻找空当。这间起居室总是有些暗淡,不管开着多少灯光还是大白天的任何时候。他多想有那么一天拥有一所房子,光线充足,一眼看去哪里都是亮堂堂的。为什么让自己活生生地埋葬在这里呢?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那个大橱柜前一对一地把查利纠缠住了,她的脸有些胖肿,像葡萄一样紫红,用劲儿在查利耳朵边说些别人听不见的话;查利客客气气地低下他那梳理整齐的头,一个劲儿地点了又点,好像小鸡在啄米一样。在起居室前面,与如画的窗户形成侧影,穆尔科特夫妇和福斯纳希特夫妇在一起谈得正热火,老奥利一定在向这两位新结识的人炫耀他是一个多么精通的音乐人士,佩吉则从旁极力替他说尽好话,其实她内心十分清楚他在国内不过一个无名鼠辈而已。穆尔科特夫妇是哈利生活中新的圈子,而福斯纳希特夫妇则属于旧的圈子,他很不喜欢看见他们搅和在一起;虽然佩吉当初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肉垫子,但是他还是不想看见这些讨厌的中学旧交钻入他的乡村俱乐部新交,然而他又看出来彼此间的奉承在起作用,奉承和香槟酒在发挥作用,奥利色迷迷地打量辛迪(你难道不也想那样吗?),而佩吉却在扇忽着两只牛一般的眼睛上下端详穆尔科特,她会为任何人扑通倒下当肉垫子,奥利一定非常不能满足她的性欲,也许他长了一根细如苇秆的小鸡巴吧。哈利一时拿不定主意过去把他们拆开是不是更可取,不过他预感到会遭遇一通嘲笑,他觉得有口难辩不好对付,因为毕竟他在教堂流了那么多眼泪,眼下又念念不忘永不会出现在现场的贝姬、爸爸、妈妈甚至老头子弗雷德。米姆和格雷丝·斯图尔以及另一个老太太埃米坐在沙发上,老天爷,她们莫不是在进行一次小小的会谈,其中一位在回忆她印象中米姆小时候的样子,玳璊德县讲述事情的口音和神态让米姆不停地笑啊,是她让她们想起来大家都涂胭脂抹粉,贴上花钵烟火银箔,全然一副她们坐在电视机前日日夜夜看到的那种放荡女人的模样,可是老妇人却不知道电视里的她们真的就是放荡的女人,那些在《争分夺秒》或者《好莱坞广场》扮演角色的名流就是放荡女人,或者坐在软椅子上搞脱口秀时向默文、麦克或者费尔眉来眼去,她们的膝盖赤裸裸地伸出去,把身子仰得快躺下去了,谁看见都无所谓了,时代已经和米姆齐头并进,让她和进出教堂的老妇人同坐在那张灰沙发上。纳尔逊、梅勒妮和格雷丝·斯图尔的小丑一样的孙子还待在厨房里,孙子的女朋友在乳房下面抱着一个带有调味番茄酱调羹的精巧的小保暖器跑来跑去提供了小点心之后,看样子已告一段落加入到他们中间去了;那里有一部小便携式索尼牌电视机,詹妮丝有时候一边做饭一边观看卡洛尔·伯内特的重播电视节目,从电视机的声音听来——叫喊声,吹奏乐——这些没用的醉醺醺的年轻人已经打开宾夕法尼亚州对内布拉斯加州的棒球比赛。与此同时,普露身穿淡黄色婚礼服,头上的那个小花冠现在已经摘掉,一个人站在三向灯前仔细查看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那个沉甸甸的绿色玻璃饰物,里边密封着一个泪滴状气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那长长的粉红色手指捏着它翻来覆去地看,结婚戒指在手上一闪一闪的。福斯纳希特夫妇和穆尔科特夫妇那伙人传来阵阵大笑,詹妮丝这时也加入进去了。韦布左躲右闪地经过哈利身边向厨房走去,他的手指间夹满了塑料酒杯。“那个昏头的罗斯表现如何?”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彼得·罗斯近来已经击中了六百多个球,只需要四个安打就会成为棒球运动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十个大赛季里均达到二百个安打的队员。但是他的成绩没有多大意义,因为费城队输掉了十二场半球。“就知道炫耀自己,”兔子说,近十二年来他们总是用这样的话谈论这个棒球选手。

也许怀孕明显的缘故,普露害羞,没有敢在人群里穿行,去加入厨房她这代人的圈子。哈利走到她身边,弯下身来在她发觉之前亲吻了一下她那娴静的发热的脸颊;香槟酒使这一动作易如反掌。“你不认为应该亲吻一下新娘吗?”他问她。

她扭过头来,朝他微笑,先是犹疑,随后突然舒展开来,一边嘴角向上挑起。她的眼睛刚刚注视过的那个玻璃球还闪着灵光,那个怪模怪样的玻璃球哈利不止一次当作詹妮丝的脑壳儿的替代物敲打过。“当然,”她说。她仍把那个玻璃球放在肚子一带,球体中间那个泪滴射出一道淡淡的光。他突然意识到,她的眼角余光早已觉察到他在走近,可是却岿然不动,像一只处在危险中的小鹿儿。在这些陌生人中,她的命运由一次仪式确定下来,当然她会感到害怕。兔子试图安慰她的儿媳妇:“我想你一定累坏了。你是不是特别想睡一觉?我记得詹妮丝当初就是这样的。”

“就是觉得身体不听话了,”普露附和说,一边两只手把那个绿色玻璃球放回那张圆桌子上,这个圆桌子像一枚木头叶子围绕着落地灯的柱子转了一圈儿。她突然问:“你认为我会让纳尔逊幸福吗?”

“呃,一定的。那小子和我曾经就婚事长谈过一次。他认为你就是这个世界。”

“他没有觉得被拖住后腿了吗?”

“呃,坦率地说,这正是我过去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因为我要是他的话我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是真的,特里莎,这婚事儿好像没有让他烦恼。从小到大,他总是具有这种公平的感觉,在这桩婚事上他好像觉得公平对公平,两不吃亏。你不用自寻烦恼。目前让纳尔逊感到烦恼的只是他的老爹。”

“他认为你就是这个世界,”她说,她的声音很小,仿佛声音大了这话会显得过分放肆。

哈利哼了一下鼻子;他在女人对他说话唐突的时候喜欢哼鼻子,这个女子的任何生活气息都会被他感激地接受下来。“一切都会解决好的,”他许诺说,不过特里莎忧心忡忡的样子还是很厉害,恨不得都向他袒露出来。这姑娘痛痛快快笑逐颜开时,你能看见她的牙齿需要用钢丝校正,当初却没有校正过来。香槟酒的味道一直让兔子想起可怜的爸爸。他喝啤酒和铁锈水和罐头蘑菇汤。

“主动找些乐子,”他跟普露说,在拥挤的屋子里绕来绕去,绕开吵吵嚷嚷的穆尔科特夫妇和福斯纳希特夫妇以及詹妮丝组成的圈子,走到米姆和一边一个老太太的沙发前。“你们没有对我的小妹妹造成什么坏影响吧。”他问埃米·格林格老太太。

格雷丝·斯图尔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埃米则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别为我往起站,”兔子赶紧说。“我只是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能为你们各位添点什么。”

“我需要的东西,”埃米嘟哝着,仍然在吃力地往起站,哈利只好把她拉起来。“我一定要自己去拿。”

“是什么好东西?”他问。

她看着他,眼睛有些呆滞,如同他告诉梅勒妮多喝牛奶时她的神色。“自然的召唤,”埃米说,“只能这样说。”

格雷丝·斯图尔伸出一只手,他接过来把她拽起来,觉得在一堆最精细最干燥的纸屑里摸到了一撮磨光的石头,异常温暖。“我还是去和贝茜道声别为好,”她说。

“她在那边贴着查利·斯塔夫洛斯的耳朵说悄悄话呢,”哈利告诉她。

“是的,现在也许说够了。”她好像知道谈话的内容;要么是他想象的结果?他疲惫地在米姆身边就势坐下来。

“总算得空了,”她说。

“下一步我得把你嫁出去,”他说。

“实际上,总还有人向我求婚呢。”

“你什么态度?”

“到了我这个年龄,麻烦事情好像特别多。”

“你的身体一直好吧?”

“我自己照料得不错。不吸烟了,注意到了吗?”

“你那些空闲时间是怎么过的,就一直在看‘老蓝眼睛’吗?我以前知道她叫‘老蓝眼睛’,顺便说一声。我只是不知道哪个‘老蓝眼睛’,我还以为冒出一个新的家伙来。”他打长途电话邀请她来参加婚礼,她说已经和一个好朋友约好去看‘老蓝眼睛’,他于是问,谁是老蓝眼睛啊?她说西纳特拉,你这笨鳖,你这辈子是在哪里过的,连他都不知道?他回答说,你知道我在哪里过的,就在这里,她说,是呀,听出来了。老天作证,他爱米姆;到头来,没什么理解不了的,你就是喜欢与你自己血脉相承的人。

米姆说:“白天你可以把觉睡够嘛。反正我现在开离快行道了,我是一个女商人。”她朝屋子的另一边指了指。“贝茜在干什么,耽搁这么长时间不让我和查利说说话?她和查利说了一个小时话了。”

“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们都喜欢你这点。”

“去你的。喂,你对这个新詹妮丝有什么看法?”

“她新在哪里?”

“你没有看出来吗?更加自信了。更有女人味儿了,不管怎么说吧。”

“比坚果还硬,哈利,从来就是这副德行。你过去总是感到对不起她。这是一种出力不讨好的努力。”

“我想爸爸,”他突然说。

“你是越来越像爸爸了。尤其从侧面看去更像。”

“他从来没有长出我这样的大肚子。”

“他没有长一口好牙,像你那样大吃大嚼。”

“你看出来这个普露长得有点像他吗?还有像妈妈的那双大红手。我是说,她好像比纳尔逊更像安斯特朗姓氏的人。”

“你们这些家伙就是喜欢倔强的女人。她使用手段达到了目的,我原来以为这招不行了。”

他点了点头,通过米姆的眼光他想象出他父亲没有牙齿后的侧影,确实和他自己的接近。“普露一直战战兢兢的。”

“你过得怎么样?”米姆问。“近来你在干什么,好吃好喝吗?”

“也打打高尔夫球。”

“还和詹妮丝睡觉吗?”

“有时候。”

“你们俩呀。她那样设圈套和你结婚,我和妈妈认为婚姻半年就到头了。”

“也许是我自己中了圈套。你过得怎么样?在维加斯那边钱好挣吗?你是真的拥有一家美容院,还是给那些大人物撑撑门面?”

“我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这是我为那些大人物撑门面的所得。”

他点了点头。“听起来还行。”

“你还和别的女人睡觉吗?你可以告诉我嘛,反正明天我就坐飞机走了。那个长着中国人眼睛的大屁股女人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没有来往了。吉尔出事儿后就再没有来往过。那件事情让我受到很大震动。”

“也好,可是十年过去了,这也不正常,哈利。你让他们随意摆布你,充当了一个懦夫。”

“记得吗,”他问。“我们过去在杰克逊路上滑雪的事儿?我经常想起这些事儿。”

“也就滑过一两次吧,这里再也不下雪了,哭天抹泪也不下。到塔霍来吧;现在那里就有雪。我们到阿尔塔或者陶斯玩一趟;你可以看看我滑雪。你自己一个人来,我到时候给你安排一个绝对漂亮的姑娘。金发的,棕发的,红发的,随便你挑。干干净净小镇来的姑娘;一点也不粗俗。”

“米姆,”他说,脸红了。“你太过分了。”他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但是前门传来一阵喧哗。

斯利姆和那个管风琴手要一起走了,在门边遇到了一对衣装不整洁的夫妇,他们按那个断了电线的门铃好一会儿了。从他们的装束看,他们像是兜售大百科全书的,只是那些人又不会成双成对地上门推销,或者是挨家挨户上门宣传耶和华见证人教义的,可是他们没有拿着《瞭望塔》杂志,却端着一份银箔纸包装的大婚礼礼物。这就是从宾厄姆来的那对老夫妇了。他们在离开东北延伸公路时转错了弯,在费城西部迷了路。终于找到了家门,如释重负,筋疲力尽,那个女的流下了泪水。“转了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居住的全是黑人,”男的诉说着他们一路上的艰辛,对这段不可思议的路程感到不堪承受的样子。

“哦,”普露在屋子的里边惊叫起来。“罗布伯伯!”话音未落便扑进了他的怀里,可算见到家人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经为这对年轻人安排好到波科诺斯湖度蜜月,趁着天气还暖和,只剩金色的最后几周了——白桦树开始树叶变黄,木筏和独木舟在湖里来来往往。为这小子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如果他能够不喝得昏头昏脑,一把火把那所别墅烧了,就算这家人的好运道了。不过那也不会是哈利的葬礼。纳尔逊这下总算把婚结了,好像一扇门在他脑子里关上了,一笔欠债终于还上了,他的思绪又一次翻腾起来,飞到了城南,他的另一个孩子也许在那里徘徊,徘徊和等待她的生活重新开始。

一天晚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在电视上没有什么节目可看,便在起居室召集了一个小会议,她用肉色绷带(她的医生为她引进的新玩意儿;哈利看见了由不得想象出一整个人模样,用制造商选用的肉色绷带包裹起来,一准会让这个肥胖老妇人看上去很健康的。)把自己的腿包裹舒服架在那个蒲团上,让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占据那个巴卡大椅子。詹妮丝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饭后喝的椰汁发酵而成的白色乳汁烈酒,这是两个年轻人弄到家里来的;只见她盘腿坐在她母亲身边,看上去还有几分姑娘相。两条肌肉紧绷绷的秀腿。她把两条腿保养得很好,他应该脱帽向她致敬,不管她是不是处在半醉状态。一个老婆缠磨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和你在一起,你还要求别的什么呢?

斯普林格老太太宣布说:“纳尔逊要干什么去,我们必须现在定下来。”

“送他回大学去嘛,”哈利说。“普露在那边有一所公寓,他们两个住在一起挺好。”

“他不想回去了,”詹妮丝对大伙儿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他为什么不回去呢?”哈利问,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仍然很恼火,尽管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

“呃,哈利,”詹妮丝不耐烦地说,“没人知道为什么。你不也没有上过大学吗,为什么他就非上大学呢?”

“原因就在这里。看看我吧。我不想让他过我这样的生活。我在过这种生活,这就足够了,不用他接着过。”

“亲爱的,我是从他的角度说这话的,不是在和你抬杠。当然,妈妈和我都希望他从肯特大学毕业,不想他和这个小秘书这么早就成家。可是事情发展不遂人愿。”

“他不可能带着妻子回去上大学,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贝茜郑重地说。“那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雇员,我看纳尔逊的处境会很尴尬。他需要一份工作。”

“说得好,”哈利说,欣然接着唱反调,逼着两个女人进行建设性的思考。“也许他的老丈人能在阿克伦给他找份工作。”

“你看见过那位做母亲的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根本就没有可能帮这样的忙。”

“不过罗布大伯倒是一个时髦人物。他在制鞋厂里干什么?只会在鞋帮上冲冲鞋带眼儿吗?”

詹妮丝模仿着她母亲那种干脆果断的口气说:“够了,哈利。纳尔逊必须在售车场有一份工作。”

“𡂿,天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这是一个天地广阔的国家。这里有旧工厂、新工厂、农场、商店,这个好吃懒做的现世报为什么不能在这些地方找一份工作干干?他从肯特回来后过了这么多暑假就没找过一点事情做。自从十四岁上他需要买披头士唱片去送过报纸挣过点小钱,他再也没有找过工作。”

詹妮丝说:“每年夏天都要到波科诺斯湖休一个月假,他因此不可能去干什么十分正式的事情,他过去一直在抱怨这个呢。再说了,他也确实干过一些事情。他在肯特那边给人看过小孩,帮助那个在家修房子的中学老师安装太阳能热水器和修建储藏热量的填满石头的地下室。”

“他为什么不去做像这样的事情呢?他的未来就在这方面,而不是推销汽车。汽车热已经过去了。盛宴已是残羹剩饭。从现在起二十年间公共交通会迅速发展。甚至现在起十年间公共交通就大不一样。为什么他不可以上上夜校,学习如何编电脑程序?你们要是看看招聘广告,就会知道哪里都需要计算机编程人员和电子工程师。还记得纳尔逊在日光浴室里鼓捣那些音响元件,甚至把扬声器都连接起来吗?他能把这些事情干好,为什么不去干?”

“不去干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詹妮丝说,一口把椰汁酒喝了下去,把头向后狠狠地仰去,她的喉咙把头颈在正常状态下形成的皱褶掖藏的苍白纹路暴露出来。她的舌头在酒杯的底子上舔了几下。纳尔逊和普露住进家里以来,詹妮丝喝酒愈发没有了节制;他们坐在一起呆得无聊,等着观看约翰尼·卡森的节目或者“星期六晚上直播”,她的烟瘾也大大加大,一天吸一盒多,全然不顾哈利一直劝她把烟戒了。在这次商讨中,她的行为举止仿佛表明,哈利就是一种自然干扰,她们娘俩必须不厌其烦地把这种干扰按正常路线纠正过来。

哈利越来越恼火。“我已主动说要把他安排在维修部,只有这个部门随时需要多余的人,曼尼不用多长时间就能把他带成一个技术全面的机械师。你们知道机械师如今一个小时能挣多少钱吗?七块大洋,要是利用边角材料修理我得给人家八块多钱哪。如果他们能干得比平常进度快,他们还能得到奖金。我们的一流技师一年可以拿回家一万五千多块钱,有一两个技师比纳尔逊大不了多少。”

“纳尔逊呢,”詹妮丝说,“不愿意像你当初一样去做满身油腻的猴子。”

“我这辈子正经幸福的日子,”他言不由衷地说,“就是用手干活儿那阵子。”

“活得不容易哪,”斯普林格老太太跟他们说,“上了年纪,又是一个老寡妇。我做每一件事情,做祈祷之后,都要扪心自问:‘弗雷德要是在世会怎么想呢?’在这件事情上,我很清楚他一定想让小纳利到车场去工作,只要这孩子有这个要求。很多年轻人现在都不想干这样的工作,他们没有推销员不得不具备的厚脸皮,这行当不是那么有吸引力,除非你起步时一天起来跟在马屁股后边转悠,像我们这辈人当初起步一样。”

哈利实在忍耐不住,没好气地说:“贝茜,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麻烦,我们都是从困境中起步的。面对事实吧。你要给纳尔逊开多少钱呢?多少薪水,多少佣金?你知道一个推销员的利润率是多少吗?百分之三,区区百分之三,再去掉许多你无法转嫁给客户的新的平均费用几乎提不到什么利润,因为丰田车的价格是固定的。汽油价格上涨,所有东西都跟着上涨;五年之内,我支付的取暖费翻了一倍,电费也一路上涨,运送费上涨,加上各种社会保险金在提高,失业费需要支付,这样这个国家的懒鬼以后不必放弃他们的游艇或者别的什么,全国只有一半年轻人上班干活儿,就足可以把失业人员养起来了,现在存货的利息简直没法说。目前的局势很像魏玛的情况,人们的积蓄正在顺着管子被水冲走,大家都认为一场经济衰退迫在眉睫。经济崩溃了,妈妈,我们救不了它,我们没有日本和德国的凝聚力,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状况下,你让我雇用一个大铅砣,正好又是我的儿子。”

“这个问题这样回答好了,”老太太说,一边把那条老寒腿在蒲团上换换位置,一边轻轻哼了一下。“最低工资一小时三块一,如果纳尔逊一星期干四十个小时,你应该一星期付给他一百二十五块钱,然后你按通常的方案计算额外津贴,现在不是按照销售毛利的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提成嘛,那么按一个最低销售额提取百分之二十五怎样?我知道过去这部分钱是按纯销售额的百分之五稳定比例提取的,不过弗雷德说由于某些原因你销售外国汽车就不能这样做了。”

“贝茜,我打心眼儿对你充满尊重,爱你,可是你这是在胡闹呀。你给刚刚开始工作的纳尔逊一个月开五百块钱,把额外津贴定在最高一档,这样他一个月要往家拿一千块钱,可他却只给公司带来两千五百块收入。要给纳尔逊开这个数额,那意味着他依照新车和旧车的比例他一个月要卖掉七辆或者十辆汽车,可一个代理商即使达到这样的业绩一个月也难挣来两千五百块总额!”

“呃,也许纳尔逊到了那里,你们就能卖出更多的汽车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说。

“做梦吧。”哈利对她说。“底特律终于为生产新车装配好设备,能够生产很多小型汽车,而且眼下随时都会增加更苛刻的进口税。天哪,一个月能挣来两千五百块就很可以了。”

“记得弗雷德的人都希望看见纳尔逊在那里工作。”她坚持说。

詹妮丝说:“纳尔逊说新丰田车的标高差价至少在一千块左右。”

“那是一种很片面的型号,各种额外的开支都在里面。购买丰田车的人是不会负担这些额外开支的。基本的科罗拉花冠车是我们卖得最多的,一辆车需要四百块额外开支。即使比较大型号的汽车,各种运输费用每单元都需要二百多块钱,钱根本就算不清都花到哪里去了。”

詹妮丝又顽固又愚笨。“一辆车挣一千块钱,”她说,“就是说纳尔逊一个月只用卖掉五辆车就行了,按你的算法也是这样的。”

“杰克和拉迪怎么办?”他叫嚷起来。“那小子卖出去哪怕五辆车也会抢去杰克和拉迪的饭碗吧?听着,如果你们两个想知道谁是你们忠诚的雇员,那么就是杰克和拉迪了。你们要他们干多少臭屁小时,他们就干多少臭屁小时,说夜班就夜班,说周末就周末,你要他们来上那些夜深人静的钟点,他们大半夜也会赶来值班,拉迪在他的汽车库旁边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店,在当今这个时代,别人都在乞求施舍,他们却仍然拿着七十五块的底薪和一百五十块钱的提成。你不能把这样的汉子赶走,让他们受到冷遇。”

“我没有多在杰克和拉迪身上打主意,”斯普林格老太太说,皱着眉头把一只脚放在另一支脚脖子上。“查利现在挣多少钱?”

“𡂿,你不能这样干。我们讨论过这事。查利走人,我也走人。”

“你只用告诉我情况。”

“呃,查利一周三百五十块——加上各种额外津贴一年能挣到两万多块钱吧。”

“呃,那么,”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容置疑地说,又把脚脖子放回原来的位子。“你实际上可以节省钱,只用让纳尔逊取代查利就齐了。纳尔逊对买卖旧车有兴趣,这正是查利的部门,不是吗?”

“贝茜,我简直难以相信这一切。詹妮丝,跟你妈妈说一说查利的情况。”

“我们早说过了,哈利。你把这事儿看得太重了。妈妈和我谈过了,我认为查利改变一下状况有好处。妈妈也和查利谈过了,他同意。”

哈利还是难以置信。“你们什么时候和查利谈的?”

“在婚礼宴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坦诚地说。“我看见你当时一直在朝我们这边看。”

“哎,我的天,你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老妇人是个人物,兔子想,穿帆布橡胶底鞋,缠着顶级绷带,膝盖上穿着棉布裙,大肥脖子,滑稽的银色遮眉眼镜,等等。曾几何时,老弗雷德去世后她连续几个冬季穿上他们结婚二十五周年弗雷德送给她的貂皮大衣,到车店现场视察,貂皮大衣上的毛发闪闪发光,宛若银针,好像航天地面指挥中心噼噼啪啪发出的信号。她说:“我问了问他的健康状况如何。”

“你们担心查利健康的举动,好像你们认为他已经坐在轮椅上了。”

“詹妮丝告诉我,早在十年前他就开始服用硝酸甘油了。当时他才三十来岁,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不是好事儿。”

“那么他又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健康状况到底怎么样?”

“还行,”斯普林格老太太回答说,把这个词儿强调出两个重音,还——行。“詹妮丝亲口跟我说,你抱怨查利做不好自己的分内事了,每天只是龟缩在那张写字台前翻弄那些他本应该交给米尔里德去做的账单什么的。”

“我说过这话吗?”他看着詹妮丝,他的出卖者。他过去一直认为她的黑肤色是来自斯普林格姓氏的品质,可是斯普林格老头子确实皮肤又嫩,红桃花色;现在看来是来自她母亲的血统,科纳家族的,那边血统决定了她的肤色。

詹妮丝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很不耐烦的样子。“还不止一次呢,”她说。

“呃,可是我并没有意思让你母亲把这人开除了啊。”

“开除是一个从来不可使用的字眼,”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弗雷德活着的话永远不会开除查利,不过查利的个人生活完全无法控制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今之日你管得这么宽也算无法控制哪,”哈利说,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很恼火。他过去乐观得过早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沙发上很不舒服地换了换身体姿势。“呃,我一定要说的是,这次追着那个女孩子到了俄亥俄——”

“他也带她到佛罗里达去了,”哈利说,两个女人听了立即用她们黑钮扣一样的眼睛盯住了他。没错,这件事情让他格外恼怒,因为他自己一直没有和梅勒妮搞热火,也没有带她到什么地方兜兜风。

“我们谈论过佛罗里达,”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我问他冬天眼看要来了,他是不是到那里过冬更好些。埃米·格林格的女婿过去在新泽西一家石棉厂干活儿,终于得了那种令人恐惧的职业病,现在已经退休定居在那里吃养老金了,他还不到五十岁呢。埃米说他女婿说现在那里来了很多年轻人,躲避这场石油危机,不只是过去笑话里嘲弄的那种老人,那里肯定有许多工作可做。查利是一个精明人。弗雷德从一开始就承认这点的。”

“他还照看她的老母亲,妈妈。一个上年纪的希腊人,连英语也不会讲,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布鲁厄。”

“呃,也许她早想换换地方呢。你知道,人们都以为老年人就喜欢死守在一个地方,可是格雷丝·斯图尔的姐姐,比她还大,你听清了,在这个县已经埋葬了两个丈夫,去凤凰城看望她的儿子,很喜欢那个地方,于是她为自己买了一个小公寓,格雷丝告诉我,还买下了墓地,看看她把她的老根拔得多么干净吧。”

“查利不像你,哈利,”詹妮丝解释说。“他不害怕变换活法。”

他真想拿起那个绿莹莹的玻璃球,一步跨到沙发跟前照准她那个结实的脑壳砸下去。他不敢,只能不搭理她,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明白你对查利都讲了些什么,他又和你讲了些什么。”

“𡂿,我们缅怀过去了。我们谈起弗雷德在世时的岁月,我们都认为弗雷德如果活着会让纳尔逊在车行占据一个位置。他总是一个为家庭着想的人,我是指弗雷德,哪怕家庭让他很失望了。”

兔子想,这话一定是在贬损他了。让那个很有心计的经销商伤心是最让他良心不安的事情。

“查利理解家庭事务,”詹妮丝插话说,用她现在人到中年的平静声音说,还模仿她母亲的一点口气。“你知道,我过去每次去见他,他都毫不犹豫地准备退出去,让我回到家来。”

把她自己那点烂事儿厚颜无耻地说给她老娘听!这个世界真的是快颠倒过来了。

“所以呢,”斯普林格老太太长叹一口气说——她对这事感到厌烦,她的老寒腿难受,怎么安置都不舒服,上年纪的人需要他们的私密生活——“我们两个都尽力理解弗雷德活着会做什么打算,最后达成共识,让查利离去,半年之内付他一半工资,然后我们看看纳尔逊工作情况会是什么结果。同时,如果有另一份工作适合查利干,他可以随时接手,然后我们终止那一半工资,补发两个月的工资作为额外津贴,外加一九七九年全年应得的圣诞节奖金。”

他把八十三分一直打到了最后一个洞穴,随后把球打歪,飞进了那条小溪,用了八杆才纠正。看样子他永远打不破九十杆的记录,只有在睡梦中才行。韦布·穆尔科特放松地把杆挥出去,让他的神经很受刺激。“你神出鬼没,”他说。“我原以为你在布鲁厄市区车来车往中开着克莱斯勒不行了。”

“詹妮丝开车和我一起回来的。”

“啊哈。”他问老婆说:“查利看见你开车完成这个慈悲的使命会怎么想啊?”

“他和和气气的。这是他和妈妈之间的事情。不过他知道纳尔逊是我们的儿子。在这点上,他好像比你更明白事理。”

“是呀,是呀,我知道他明白事理,问题就在这里呀。”哈利告诉她。随后他对斯普林格老太太说:“这么说,你要给查利几千块钱,让纳尔逊得到一个他也许不能胜任的工作。照这样,公司怎么能积攒下钱呢?没有查利,我们就等着销售下降吧,我在城里的关系还不及他一半多。还不只是希腊人。他是个单身汉,常在酒吧里泡着,只有在那里你才能赢得人们的信任。”

“呃,也许吧。”斯普林格老太太扎挣着站起来,在地毯上轮换着踩脚,看看两只脚是不是麻木了。“也许这一切都是个错误,但是人活一辈子,你不能总怕犯错误。我压根儿就不喜欢查利那个毛病,就是他不愿意结婚。现在我得上楼看我的霹雳娇娃们了。可惜自打法拉离开,这电视剧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难道我就没有投票权了吗?”哈利问,差一点大叫起来,身不由己,觉得他好像陷进那张大巴卡椅子里无法自拔了。“我投反对票。我不想让纳尔逊在那里让我头疼。”

“呃,”斯普林格老太太说,很久没有下文,哈利有时间看看她是如何魁伟,从某些角度看去是如何宽阔,如同一棵突然想见它能制造出多少牙签的树桩,活了这么大寿数往这根老树桩里塞了多少顿饭食,她臀部那坚硬沉重的跷跷板,她臂膊上那长满雀斑的肥膘。“就我对弗雷德的遗嘱的理解,她是把这车店留给我和詹妮丝了,我想我们娘俩的想法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哈利,票数都是二对三,”詹妮丝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𡂿,操丫娘们儿,”他说。“操丫斯普林格汽车店。我看我要是不乖乖就范,你们娘俩一准也会联手把我开除的。”

她们娘俩没有否认。斯普林格老太太步履艰难地往楼上爬去,詹妮丝开始露出那种饱食终日后慵懒的样子,站起来很知心的样子和哈利说:“妈妈原以为你的反应会更强烈呢。想从厨房里弄点什么吗?这种椰子酒真的越喝越想喝。”

十月一日正好是星期一。秋天开始亮出它的底牌:低垂的云团像一排撕碎的破垫子,一场灰蒙蒙的秋雨从云端落下,把树上的叶子一片接一片敲打下来。111号道对面流动餐车后边的那棵老枫树眼下已经光秃秃的,连下面的枝杈也所剩无几,挂在那里像和尚身上的飘带。一个没有顾客光临的日子:哈利和查利两个人站在那面大玻璃窗户前向外观望,窗户上的标语广告现在换成了来吧,全新的科罗拉花冠车·新型1.8升发动机·新型空气动力款式·SR5型基础上的铝制轮胎·昼夜可开启顶窗·行销世界的顶尖汽车!另一条纸横幅的内容是科罗拉花冠特塞尔车·丰田首款前轮驱动型·丰田最低价格和最高公里数·城市每加仑三十三英里·公路每加仑四十三英里。“咳,”哈利把喉咙清了清说,“费城队打得干脆利落。”赛季的最后一天把蒙特利尔爆破队二比零打败,成全匹兹堡队荣登全国联赛东部赛区的冠军。

“我过去一直支持爆破队,”查利说。

“是呀,你不愿意看见匹兹堡队再赢。他们太他妈的玩花样。全是那种家族臭屎。”

斯塔夫洛斯耸了耸膀子。“呃,这样一个黑人组成的球队,你需要一个口号。他们都是看着电视商业广告长大的,那个电视匣子是他们拥有的唯一母亲。这是当今黑人的悲剧呀。”

听到查利说话,哈利心头轻松多了。他进到车场,原以为会看见他垂头丧气。“至少鹰队把钢人队挤掉了,”他说。“这下感觉很好。”

“他们运气好。对方进入端区里把球漏了。布拉德肖有指望抛出一些拦截到的球,可是却没想到弗兰克·哈利斯进入端区还会把球漏了。”

哈利一如既往地大声笑起来。“鹰队挖来的那个赤脚踢球新手怎么样?难道不够新鲜吗?”

查利说:“踢球不是橄榄球的特色。”

“光着脚在四十码宽八十码长的球场上玩橄榄球!那家伙一定长了一根像石头的大脚趾。”

“要是我掏钱,他们可以把所有这些老橄榄球选手用船运回阿根廷。在对阵开球线上冲撞,那才叫打橄榄球。如同斗鸡场一样。那才是钢人队终究会让你看到的东西。我一点也不会为钢人队担心。”

哈利闻出了话中的怒气,把话题更换一下,看看外面的天气。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大起来,随后突然向下流去,拐来拐去,留下一道道水印。他哭泣时就是这样子吧。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受到了杰克逊路那所半套房子的暖气片启发,下雨天哈利站在窗户前非常兴奋,他的脸距离玻璃几英寸远,干爽爽的,可是几英寸外万物却是湿淋淋的。“不知道雨会不会把教皇给浇了。”教皇下午要飞往波士顿。

“一定不会的。他只需把胳膊挥一挥,天上就会飞满蓝色知更鸟。知更鸟和马粪。”

虽然不是天主教徒,可是哈利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粗鲁;毫无疑问,查利这个上午一触即发。“是呀,看见电视上那些人群了吗?爱尔兰人统统疯了。据说,有一次集会超过了一百万。”

“爱尔兰人都是木头脑袋,”查利说,开始转过身离去。“我在几辆NV-1型车上还有些棘手的事情要处理。”

哈利不愿意让他走掉。他说:“昨天夜里他们把那条老运河拱手送给人家了。”

“是啊。我对那条新闻反感透了。这个国家很可悲,谁都可以把我们支使得团团转。”

“你过去一贯主张撤出越南的。”

“那事儿也很可悲。”

“喂。”

“什么事儿?”

“我听说你已经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谈过了。”

“长谈多的去了,这是最后一次。她老得不那么厉害。她很难对付呀。”

“你要到哪里安身立命,可有什么打算?”纳尔逊和普露星期五就要从波科诺斯湖回来了。

“暂时还不去哪里。看看电影。泡泡酒吧。”

“佛罗里达怎么样,你总是把佛罗里达挂在嘴上的。”

“算了吧。我总不能带着我家老太太到那里去吧。真到那里她怎么办,玩推盘游戏吗?”

“我听你说过现在有个表妹可以照顾她老人家。”

“格洛丽娅吧。我不知道,事情在变化中。她和她丈夫也许又要言归于好了。她丈夫不愿意早上起来摸一把还是自己的卵子。”

“𡂿。遗憾。”哈利说过停了停。“每件事情都让人遗憾。”

查利耸了耸膀子。“你又能怎么样呢?”

这正是他想听到的话;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他沐浴到了阳光。心情顺了,看东西就顺了;他看见了废纸、包装袋和外餐杯盖从流动餐车那边吹过来,在窗户外面的灌木丛边挂住,被雨水淋湿了。他说:“我自己也要退出来。”

“胡说,冠军。你退出来能干什么?我呢,我在哪里都能搞推销,用不着担心。已经有人来摸我的底儿了。这个行当消息很灵通。这是一种你争我夺的生意。”

“我告诉过她,斯普林格老太太,查利是斯普林格汽车店的核心。有他在就有一半顾客留住了。还不止一半呢。”

“我很感激你仗义执言。不过你知道,早晚都有这么一次。”

“我猜得到。”不过不会发生在哈利·安斯特朗身上。永远不会,永远。

“简怎么样?她对把我扫地出门说了些什么?”

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没有多说什么,我听到的没有什么。你知道,她拧不过那老太太;历来如此。”

“你要想知道我自砸饭碗的理由的话,那就是我和梅勒妮出去兜了一圈儿。这才是让两个斯普林格女人心寒的原因。”

“你认为詹妮丝还很在意这些吗?”

“你不可能挡住人的牵挂哪,冠军。你一直在牵挂你在幼儿园看见过的小女孩,只是因为看见了她的小内裤。一旦你牵挂在心,就会一直牵挂下去。我们就是这么愚蠢啊。”

兔子听了这番话,脑子里出现的形象如同太空的一块飞石。他对太空很感兴趣,每天都会浏览报纸,在字里行间寻找巨大星体的报道,而且在星期天分类研究版面里观看近距离拍摄土星的新照片,还指望发现所有那些科学家们漏掉的蛛丝马迹;上帝也许还有几句话还没有说呢。内心的真空所装的爱情,会无休无止地往下降落。詹妮丝还在吃查利的醋,我们一旦滋生出这些念头,便再不会放弃,他和鲁丝睡觉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可是只要身置城里一个商店或者行走在韦泽街上,从背后看见某个女人,淡黄色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束发卷儿松散地飘起来,他就会怦然心跳。还有纳尔逊,他那时候还很小,可你千万别以为你很年轻就不会掉进爱河,他当时爱上了吉尔,这就不难想到普露有几分嬉皮士的风格,长头发披在身后,脸上神色淡漠,让你不敢伤害她,尽管吉尔的家庭背景要好得多,她不是阿克伦一个暖气安装工的女儿。哈利对查利说:“哦,你现在至少可以一次又一次到俄亥俄去玩玩了。”

查利说:“对我来说,去那里没有多大意思。梅勒妮更像我的女儿。她很机灵,你知道。你真应该听听她滔滔不绝地谈论先验论的沉思以及那个疯狂的俄国哲学家。她想继续上学,读哲学博士,如果她能从他父亲那里弄到钱的话。她父亲在西海岸和那些印第安女孩胡搞呢。”

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兔子想,我们就是一个大游乐园。这游乐园是用镜子拼接成的。“不过,”他跟查利说,“我希望我也有你那种自由啊。”

“你有自由,可你不用。你和简怎么能和她母亲一直住在那个寒酸的老仓房里呢?这对简没有一点好处,只会让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寒酸?哈利从来没有想到斯普林格住宅是寒酸的:也许过时一点,可是房间大,里边装满了最新式最精良的东西,和他第一次看见的样子一样,那个夏天他们两个都在克劳尔商店干活儿,他开始约詹妮丝外出。那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新,闻上去也清新,在起居室旁边的一个侧厅摆着一张熟铁长桌子,上面摆着热带植物,生长得蓬蓬勃勃,看上去是奢侈的极致了。现在这张桌子立在那里空无一物,你能看见摆放桌子的地方把硬木地板溅落上了锈点。他想到那张灰沙发和墙纸和水彩画,自从他当初经常约上詹妮丝在他从军队借来的那辆旧纳什车的后座里疯狂亲热一夜那些日子以来,这些物件就没有变化过。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像过去有精力了,她把自己大把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不再添置新家具了。秋天来了,他们卧室窗户外边的那棵紫叶山毛榉在落果实,小小的三角形种子荚果胀裂,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吵得人不容易睡觉。那间屋子压根儿不够理想。“长不大的孩子,嗯?”

“说到像孩子,”查利说,“还记得夏季开始时来车场的那两个年轻人吗,那个姑娘让你念念不忘?那个男孩星期六回来了,当时你到高尔夫球场去了,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努尼梅克。”

“就是这个名字。他买走了那辆桔黄色的车顶活动的科罗拉花冠车,在车场办理过户手续。没有以旧换新,这些新的型号在进货,我在价单上少要他二百块钱。我当时想你会想让我优惠他一点的。”

“没错。那个女孩子和他一起来了吗?”

“不是我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他没有把那辆乡村客货两用车折价顶钱吗?”

“你知道这些农场主,他们喜欢在他们的院子里摆放一辆旧车。也许把旧车后边安装一个带锯呢。”

“我的天,”哈利说。“杰米买走了那辆桔黄色科罗拉花冠车。”

“得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奇迹。我问他为什么等这么长时间才来买,他说他认为等到秋天一九七九年款的车就要落一点价。美元会贬值。日元也会随行就市贬值。”

“他什么时候来提车?”

“他说明天下午。这就是我得赶紧办理的NV-1型车中的一件事儿。”

“臭大粪。正赶上我参加扶轮俱乐部的活动。”

“那个姑娘不和他一起来,你有什么操心的?你还说我;那姑娘比梅勒妮还小。她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吧。”

“她应该有十九岁了,”兔子说。“不过你是对的。我不用操心。”雨在他们身边下着,雨丝连连,把他的心牵扯起来;查利有他的种种选择,他也有。

星期二参加过扶轮俱乐部的活动,酒劲儿还在肚子里翻腾,哈利便赶回车场,看见那辆桔黄色科罗拉花冠车卖掉了,心中大喜,简直不能集中眼神儿,上帝从太空亲吻过他了。四点半左右,拉迪守在车场,查利去了艾伦威尔,试图和那里的一个经销商了结一部旧车配件,把账簿清理了,等纳尔逊回来接管;哈利安心地离开办公室,走下过道,穿过修理车间,曼尼手下的工人正在加工铁皮,但是由于下班时间快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更高一些;他走出那个后门,小心护着他的衬衣袖口别蹭在防护杆上弄脏了,最后走了出来。巴拉圭河。在那块沥青地的下半部分,那辆水星车还原地呆着,左边撞瘪了,挡泥板和车头格栅撞烂了,在等候发落。后来得知查利好歹把那辆修理好的皇家车作价三千六百块卖给了一个年轻的医生,此公来自罗耶斯福德,还算不上是一个正规医生,不过是人们所说的顺势疗法和整体疗法的野大夫,给你看麻疹,告诉你多吃胡萝卜,一天三次扯尖嗓子唱唱歌儿,他一定干得如鱼得水,因为他一口价要下了那辆旧奥尔兹车,说他在大学崇拜的一个家伙曾经开过这样一辆车,他因此早就想弄到一辆这种颜色的车——紫红的染指甲的颜色。哈利钻进了他的放久的番茄汤颜色的克罗纳花冠车,稳稳地开出车场,离开布鲁厄区直奔111号道,向加利利方向驶去。斯普林格汽车店远远地落在身后,他打开收音机,电子迪斯科乐曲顿时大作,像是要把立体声喇叭爆裂了。细小的声音,或急或缓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电话上的小笛子在发声,从车内乙烯料衬壁四角传向他,把他满怀希望的内心深处撞得丁丁当当的。他回想起扶轮俱乐部的午餐,帕斯托雷利房地产的艾迪·帕斯托雷利眼下胸粗如桶,两条小罗圈儿腿硬撅撅的,过去在不到五十秒内竟能跳四百四十下,他给他们放映了一段幻灯片,介绍韦泽街上区准备开发的前景,这地方现在基本上都是停车场和酒吧,还有小本生意诸如吸尘器维修和宠物店,这些生意都是因为缺少资本而不得不搬出了商业区,艾迪试图告诉他们修建一些大型玻璃方形商厦和螺旋式坡道停车场,就可以把商店吸引过来,虽然那些耳朵塞着耳麦、腕子上别着刀子的小青年在这一带转悠滋事。哈利想起艾迪当年在海米格镇中学当替补后卫,始终是少年劳教学校的不良少年,不禁大笑起来。唐娜·萨默唱着歌来了,关掉所有的灯亲爱的宝贝……审视唐娜·萨默的照片,她远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黑,一张瘦颊骨的黄脸瞪着眼睛看你,好像在问你要把那张脸怎么样。那些扶轮俱乐部人士的事情啊,如果你从小就认识他们,你就总能看到他们小时候的样子,打扮成了胖子、秃子和阔佬儿,好像中学集会上话剧里身穿硬纸板做的燕尾服的角色。你看出来这个世界是由一伙变老的孩子在操纵,怎么能够由衷尊重它呢?这句笑话是兔子在扶轮俱乐部经常拿来开心的。几杯马提尼下肚,艾迪便会把洋相出尽,这时便会讲五个人坐飞机的故事,他的鼻子尖向下弯去,像是被一根小线绳拉扯着,大笑起来像一个老女人在呼哧呼哧喘息。跳伞背包啊!嘻——嘻——嘻。兔子一定要好好记住这个笑话,争取在飞鹰俱乐部那帮人中间讲一讲。五个人:一个嬉皮士,一个传教士,一个警察,还有亨利·基辛格,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可是第五个人是谁呢?唐娜·萨默棕色的皮肤变得煞白,追问道,至少哈利认为是唐娜问的,在迪斯科嗡嗡嗡嗡的噪声中,谁都不敢肯定是谁问的,一个吸毒的音响师旋动按钮弄出了这种声音,歌词无关紧要,迪斯科的节奏像一把刀子在你的肋骨之间捅来捅去,把你的灵魂搅得丁当作响。

一座座沙石房子。一个指示天然岩洞的牌子。他纳闷谁还会去光顾那个岩洞,天然岩洞像瀑布一样过时了。头戴草帽的男人。女人连脚脖子都没有露出来。天然景观。广播电台那个神气活现的女播音员——他好长时间没有听见她播音了,还以为电台把她解雇了,因为过分卖弄或者怀孕——开始说话,说教皇在联合国发表演说,在去扬基体育场的路上在哈莱姆停留。哈利昨天夜里在电视上看见那个洋洋得意的小个子,在波士顿身穿白色教袍被雨淋湿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英语,这是他掌握的第七种语言,站在旁边为他打伞的那个木呆呆的家伙是谁?梵蒂冈的某个大人物吧,不过普露对这些一点也不比他知道得多,在天主教家庭里长大有什么好处呢?在欧洲,今天的金价上升到新高,一盎司达到了四百四十四块美金,而美元却跌到了新低。电台的声音随着多山的田野间的道路拐来拐去而或高或低。哈利在心里盘算,三个星期里上涨了八十块美金,三十乘八十等于两千四百块,正如教皇经常说的,你一旦富了就会变得更富。有些田地里的玉米高高地长着,有些田地却只有玉米茬了。他缓缓地穿过难看的绳子状的加利利镇,四处张望那辆科罗拉花冠车。这次用不着在邮电局问路了。蔬菜摊因为夏季过去关闭了。水塘里有几只鹅,他不记得这些东西,已经迁走了吧,通道上洒满了绿色的小堆鹅粪,也许这正是那个野大夫买下那辆车的原因……他把收音机关掉了。布兰肯比勒。穆特。拜尔。他还把车停放在红土路路肩拓宽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动,他的两手感觉肿胀麻木,摆放在方向盘上。他把点火装置关上,更深层地审视自己。他不是在干什么犯法的事情。他走下车来,空气里闻不见猪圈的腥臭味了,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也没有蚊虫嗡嗡嘤嘤的鸣叫声。蚊虫死了,数百万只都死了。相隔几条寂静的近路,传过来链锯吱吱啦啦的噪音。新的国歌。啊嗬说你能锯下……那些树木在半英里远的地方,不可能是拜尔农场的地界。他开始擅自往里闯去。把那道石墙遮挡厚实的树篱叶稀枝疏,他很难藏身了。一阵凉丝丝的风穿过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枝叶和野樱桃,轻拂在他的手上。毒漆树叶子变了色,一种红汞色,其中一些红了一半,像是在染缸里蘸了一下。他左顾右盼地通过那个老果园,每走一步都踩在隐藏在厚厚的枯干的厚草丛里的落果上。千万别摔倒在地,躺在那里与草木一起烂掉。可怜的树木啊,白白生长出这种虫蛀的果子。也许从树木的角度看不是这样的,早在人类没有存在之前就这样一年一度地开花结果了。胡思乱想。哈利这时俯视着那座农舍,绿色的门,淡蓝色的廊柱上那个鸟浴池依旧。烟囱升起袅袅轻烟;燃烧木头的怀乡气味向他飘来。很近很近,他躲在一棵大树杈与他的头高低相当的枯萎的苹果树后面。树桩里边像鹅绒一样轻软的朽木上爬满了蚂蚁,碰头探脑,通报消息,然后匆匆继续前行。树桩剥裂,像一件没有扣上纽扣的外衣,不过仍然通过它那粗糙的老皮向那些小小的圆叶子输送生命,枝杈又嫩又光鲜。感觉空间不仅在他前面闪开,而且在他四面闪开,甚至劈开了实实在在的大地,他纳闷儿他身穿精良的米色西装究竟在这里干什么,任何携带枪支的农夫从他的背后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许就在田野上从背后跟踪他,而他的脸又正好架在树杈间,好像一个练习打靶的铁盒子,人们从下边那些建筑物一眼就看见了,可他有自己的办公室,门上有名有姓,还有他生意名片上的总销售代表的头衔,而且好像几个小时前还花钱招待别的西装革履的人们,参加儿子婚礼的种种礼仪,管风琴手和那个斯利姆要离去,那对夫妇来得太晚了,他还以为他们是耶和华见证人呢;瞬间的恐慌中他无法自圆其说,只知道在这野地里呆着,空空旷旷,无以名状,感觉他还真真切切地活着。随后他想起来了:他希望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如果他斗起胆子走下去敲开那扇镶嵌在墙壁深框里的绿门,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呢?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她应该身穿牛仔裤、圆领长袖衫或者毛线杉。她的头发应该不像夏天一样松散和潮湿,也许向后梳理并用橡皮筋系着。她的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应该淡蓝得像小镜子。

嘿。你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是那个汽车经销商。

我想,我不仅仅是卖汽车的吧。

还会是什么?

你母亲的名字真的就是鲁丝·拜尔吗?

唔……是的。

她过去一直没有和你提起你的父亲吗?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他过去为市区承办校车。

那不是你的父亲。我才是你的父亲。

他从中看见自己影子的那张苍白的宽脸会生气地与他面面相觑,露出不相信的惧怕的神色。就算是他最后让她信以为真了,那她也会生他的气,埋怨他打乱了她过去的生活,还给她一种现在永远过不上的生活。他看出来这些也许让他的种子扎下根的土地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收获,可是如果他强占下来,那么他背后的空间也不过是遁身之处。然而,他站着,身穿应该换下的夏装——应该把它洗干净保存在那个大塑料衣袋里等来年四月份再穿——被下面除了袅袅升起的炊烟只有一动不动的景致死死钉住了。他的心想到自己偏离了轨道那么远,就像长鸣警钟怦怦直跳。你过着一种生活,不管阴界还是阳界都有许多没有经历过的;世界在轮转,有朝一日他将会躺在他现在站立的地下,像那些他再也听不见鸣叫的虫子一样死掉,野草还会在上面生长,狂野而盲目。

听见他身后附近的果园里传来动静,他悬着的心通通跳起来。他抬起他的胳膊,构想好了他自我解释的开头几句话,可是他定睛一看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狗,一只老态龙钟的牧羊犬,一只眼睛红红的,皮毛上挂满蒺藜什么的。兔子不知为什么看见狗就不舒服,心里也明白牧羊犬特别容易发怒进行攻击,莱西却恰恰相反。这只狗比莱西黑。它站立在不算很远的地方,大约高尔夫球长轻推的距离,歪着脑袋,耳朵后面的毛发像通电一样竖立起来,随时会汪汪大叫。

“嗨,”哈利说,嗓音嘶哑,和悄悄话差不多,生怕传到那座农舍去。

牧羊犬把瘦长的头歪得更斜了,仿佛为了让那只红眼睛看得更清楚,脖子一带毛发像儿童的围嘴翘了起来,风一吹又铺平了。

“你是好样的狗狗吗?”哈利问。他估计一下距离汽车有多远,看得出自己转身跑掉,那只狗两秒钟内就会扑上来咬住他的腿,撕烂他的衣服,锋利的大黄牙露出来,如同所有的狗龇牙咧嘴恶狠狠地发起攻击那样;他感觉自己的脚脖子被死死地夹住,仿佛夹在两个转动的齿轮中间,跌倒在地,他的胳膊架起来徒劳地保护他的脸。

但是,牧羊犬在那个瘦长的脑袋里酝酿一项决定。它把尾巴垂下来小心翼翼地摇来摆去,随后向这边飞奔过来,像四足动物一样蹄爪轻抬轻放悄无声息,转眼便穿过果园的荒草。它闻了闻哈利的膝盖,接着依偎在他的腿上,哈利于是念念有词地轻轻拍打着狗。“乖小子,乖妞妞,你在哪里弄了这么一身蒺藜,讨——厌的蒺藜。”可别让狗闻出你的恐惧。你一定要明白,你来到这乡下,一定会碰上没有戴项圈的乱跑的狗,如同狗熊一样。

远处,一辆汽车的门嘭然响了一下。关车门的声音在仓房墙上发出回音,因此他起初还找错了发出响声的地点。然后他隔着苹果树的树杈张望,大约六个铁头杆那么远的下坡距离,那辆桔黄色的科罗拉花冠车停在农舍和车库之间的一块大空地上,后边不远的地方就是那辆校车的黄外壳。

这下,耿耿于怀的希望得到了证实,可是他的一大半脑子得对付这只依偎在他膝盖边的狗,它肌肉发达,牙齿锋利,心神不定,怎样才能让它不要汪汪大叫,又怎样让它不要咬人。小小的大脑,说变就变,杰克逊街下边祖格太太家养了一只牧羊犬,关在一个大桶里,有一次谁都没有警惕时被它猛咬了一口,哈利的两根手指上还有浅显的牙印,当初从狗嘴里拽出来像刮掉皮的红萝卜,他对此记忆犹新。

牧羊犬也听见了车门砰然关上的声音,耳朵向后紧紧收缩,箭一般穿过果园跑去。它围绕着科罗拉花冠车叫唤了一阵子,疯狂而遥远,由于回音和空间过了片刻才传过来。哈利抓紧这片刻时间向回跑,躲在比较远的一棵树后面。从这里,他看见开车司机走出来,瘦高的杰米,他穿的不再是那身脏兮兮的粗蓝布工作装,而是粉红色喇叭裤和红色的高领衫。牧羊犬上蹿下跳,表示迎接,因为看见不熟悉的小轿车汪汪大叫表示道歉。小伙子慢吞吞说话的声音穿过果园飘过来,在和狗单调地交谈,话语一点也听不清楚。兔子眼睛朝地上看了一会儿,两只黄蜂正在一个烂苹果里钻洞。他再看,一个姑娘,他的闺女,她那圆圆的白脸不会认错的,她的头发比六月份短许多,从那辆科罗拉花冠车乘客座位上走下来,蹲在了牧羊犬的身旁,和狗的皮毛磨蹭在一起。她把脸扭向一边,躲开牧羊犬口鼻的乱拱劲头,注视的方向正好是哈利躲起来一动不动地观察的地方。哈利看见她站起身来,穿戴得利利落落,深棕色裙子,赤褐色毛线衫,一件小小的方格呢夹克衫罩住双肩,她因此看上去很漂亮,学生味道很浓,活脱一个城市姑娘。她迈开步子走向农舍,步履中仍带出那种倦怠。她打招呼的声音高出许多。两个年轻人都面向农舍之际,兔子乘机又后退几步躲在另一棵树后边,只是这棵树比前两棵稍细一点。不过兔子这下靠近了枝叶缠绕的树篱,也许在一块块天色的掩盖下,他身穿淡色的服装,不容易被人看见了。

下方,拉毛水泥和煤渣砖墙传出回音,迎候和愉悦的叫喊透出一种忧郁和轻飘的声音。随着轻轻的关门声,一个上年纪的肥胖女人走出农舍,由于身体沉重,不堪承受,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那只牧羊犬赶过来围绕在她的膝盖边,往前推她。这个女人也许就是他在婚礼那天从教堂旁边开过去的那辆旧客货两用车里瞅过一眼的人影,不过看来不是鲁丝,因为鲁丝的头发软软的,宛如一丝丝烧红的铁丝,可是这个女人的头发却像一顶灰色的铁帽子合适地扣在她的头上,她的身躯肥大块状,从这个距离看去她的衣服因此无比宽大,好似满风的帆。这个女人穿着裤子和衬衫,拖着沉重的步伐过去欣赏那辆新车。他们没有互相亲吻,不过从他们在一起转身和你来我往互相蹭磨的样子看,这三个人是很熟很熟的人。他们说话的声音飘到哈利这边,但听不清楚。

那个男青年展示一番车的仓式后背。那姑娘拍拍那个上年纪的女人,仿佛在说,接着看吧;她在和她逗着玩吧。随后他们从车里拿出两个高高的牛皮纸袋子,食品杂货,那只牧羊犬对这些行动没有兴趣,抬起头把鼻子朝向哈利所在的方向,他的心又通通跳起来,凝神屏息,一动不动,如同星期天报纸上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组成的智力测试图里隐藏的卡通人。

牧羊犬开始汪汪叫起来,急速窜进果园向他跑来;哈利别无选择地跑啊跑啊。也许他在那三个人看见他之前已经穿过了那道树篱。他们在喊叫狗回去——“弗里奇!弗里奇!”——两个女人的声音。树枝剐破了他的手;那道旧石墙上掉下来的石头差点把他绊倒在地。现在他飞跑起来。拖拉机碾起来的轮胎印子在他的脚下一晃而过。但是那只狗,他瞅见在身后紧追不舍,不等他赶到自己的车前就会追上他;瞧这东西,快速追赶中毛发和耳朵向后贴去,已经穿过树篱,从玉米茬地里流星一样冲过来。啊,老天爷。兔子突然停下,用两条胳膊护着自己的脸,等待发落。农舍已经消失在隆起的田地那边;他孤身一人在应付这个局面。他听见那只狗的爪子啪嚓啪嚓落地有声地从身边跑过,汪汪大叫变成了喉咙里的呜呜低吼。他感觉到自己的腿被鼻子隔着裤子拱动,随后依靠上来。牧羊犬不想把他扑倒,只想把他拢在一块儿,当羊放牧。

“好样的弗里奇,”哈利说。“好样的弗里奇。我们一起回到我的汽车边吧。我们一起走起来吧。”他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一步步消耗掉前往那条路的路肩的这段距离,已经看不见的农舍传出来的叫狗的喊叫一声接一声,或高或低;牧羊犬的尾巴摇摆得犹疑不绝,拍打着哈利的小腿肚,同时它那瘦长的脑袋仰起来,那只有病的红眼睛询问如何是好。哈利把手收拢在外衣的翻领一带。脏兮兮的大黄牙涎水滴滴,说不准就会把他的指头当作胡萝卜咬得皮破肉烂了。他对弗里奇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绝妙的姑娘,”并且安全地绕到了克罗纳花冠车的后面。那链锯仍然在吱啦鸣响。他打开驾驶员的门,溜了进去。砰然关上。牧羊犬站立在红土路基深深的荒草里,迷惑不解地看着,它放牧羊群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哈利在口袋里找到了车钥匙,发动机启动了。他的心仍然在通通跳动。他向乘客那边的窗户探过身体,在窗户玻璃上抓弄手指头。“再见啦弗里奇!”他叫喊着,手指不停地抓弄,狗终于又叫喊起来。汪。汪汪汪。兔子大笑起来,砰然弄响离合器,急匆匆赶紧离去,他胸腔里面的那颗心快要支撑不住了,像一个大肥皂泡一样会瞬间消失。让它噗一声爆裂吧。自从纳尔逊把那两辆折篷车撞毁了,他还没有感觉到他的情绪如此接近崩溃呢。

韦布·穆尔科特维护房子心灵手巧。他有一个地下室摆满了价格不菲的电动工具,他订阅了一些杂志,比如《细木工活》和《家庭工艺》。在这所殖民地时期的要塞式建筑的每一个角落里,他和辛迪结婚一起住了七年,都摆上了手工制作的精致家具,圆木的,上色木头的和上漆的木头——架子、柜子和安装在餐桌上的圆转盘,上面的小隔格如同贝壳的纹路一样多——这些表明这家主人的耐性和对家庭的热爱。这些木匠活中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工艺,把朽木加工得像大理石一样坚硬,像大理石一样具备旋纹和阴影;这种艺术在几盏灯座底部和盘碟桌上一个托着原样的螺旋烟缸的小钵上得到充分体现,韦布还在盘碟桌上使用时尚的手法,闪闪发光的铜合页加工成了蝴蝶样子。这些物件其中一些一定是韦布前两次婚姻留下来的,哈利纳闷儿这么多东西都在这里,那两个没有名分的妻子还能得到什么。韦布前两次婚姻在他的宽敞的下沉式起居室的彩色照片上看得出来,照片放在一组很大的镜框里,是韦布自己动手下料、开槽并且用透明合成树胶粘连在一起的,照片里的孩子年龄很大,一看就不是他和辛迪生养的,有些照片是在另一所郊区房子里阳光明媚的石板游廊里照的,有的是蓝色湖光背景的帆船上照的——柯达相纸的化学成分正在退化成黄色,而另一些则是结婚照或者毕业照——因为那些儿女中有些现在已是成年人,比纳尔逊还大,第三代的婴儿面无笑容地蹬着大眼睛,或者由枕头扶着或者在年轻的臂膊里抱着,身边却是这些婴儿家庭成员的灿烂笑容。哈利在韦布住宅里不止一次费尽心机寻找这些照片里前妻的影子;但是尽管照片上有些女人没有头部或者被镶框的边沿或者另一张照片分去了狭长的一小条,一群小孩头部这里那里出现身份不明的成年人的手和胳膊,但是两位前任女主人的脸面好像在这个短暂家庭幸福图画里没有保留。

韦布和辛迪请客时,隐蔽安装的喇叭让楼下的房间沐浴在一曲又一曲温馨的弦乐音乐和轻软的改编音乐,它们都是些老电影插曲或者和缓的摇滚经典乐曲,没有唱词也没有间断,哈利听着便会联想起治牙器械哼哼嘤嘤的鸣叫。韦布从布鲁厄一家正在拆除的农场旅馆的小酒馆弄来一个胡桃木吧台,利用其铜围栏在他的起居室的一个角落修建成一个酒吧,又在这酒吧后面建造起一个供人喝酒的类似祭坛的玩意儿,两扇汇聚一点的圆顶高门,一层层架子便于伸缩钳取酒瓶,架子上既有基本酒类如威士忌、杜松子酒和伏特加,也有外国酒如朗姆、龙舌兰、日本酒以及所有你可能需要的其他酒类,比如苦味酒和一个个小信封里粉状老式混合酒料。酒吧有一个镶在墙里的专用小冰箱。虽然哈利对韦布敬仰有加,可他心想等他购置了他梦中的房子,他不会添置那种导线传播的音乐和这样讲究的家用酒吧。

不过,那个卫生间让他着迷,备有装了玫瑰花瓣形香皂的小搪瓷盒,蓝色皮毛恭桶盖子和镶嵌了一圈儿裸露灯泡的让人眼花的镜子,如同演员化装间里的镜子一模一样。这里凡是不闪光的东西都有颜色,香味袭人。卫生纸,非常好看,上面印着旧连环漫画,每一张都自成格局。可怜的大力水手波普埃怪,在这里不吃菠菜改吃稀屎了。毛巾上分别印有W和M和L(代表“露辛达”)的字母,这个字母盘绕成了一个硬撅撅的大花押字,哈利极不愿意想见辛迪要是一时粗心用这块毛巾狠狠地搓她那娇嫩的下身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不过哈利转念一想,这个楼下卫生间穆尔科特夫妇以及他们那些脸色苍白的小孩子也许很少用过,或者根本就是为客人们准备的。卫生间里还有几件神秘的人工制品——一个大号糖罐,白色的,盖着一个球形捏手盖子,上面画了两个身穿薄如蝉翼的长衫的女人,坐在很难说清是云彩还是沙发上,她们脚上穿着粉色芭蕾舞鞋,她们的脚脖子摽在一起,一个女人的脚趾与另一个女人的脚趾相触,每个女人赤裸的胳膊在球形捏手上方交搭在一起,可是那个盖子掀开时,里边空无一物,你感觉里边从来就没有放过东西;一只肉色塑料手顶在一根棍子上,也许就是滑稽的老头乐了;一个鸡蛋形罐子,第三个装满薰衣草晶体精华的器皿;一个类似卖牛奶工使用的小瓶子,他捉摸里面是浴露;一个弹性塑料圆筒,装着一个彩虹粉扑,如同一摞水粉饼——所有这类东西好像都放在这里,一个悬挂在浴缸和恭桶之间的两个夹缝钉上的敞开架子上,是让人看而非让人用的。不过想一想小辛迪吧,把那种浴露倒进她的浴缸里,随后在里面泡浴,用那个老头乐挑逗自己,她的奶头穿透浴液泡沫层露了出来。哈利感到很性感。在那面把东西照得十分逼真的镜子里,他的眼睛盯着看,脸色灰白如纸,如同清早起来汽车身上出现的小小霜花,他的嘴唇看上去发紫。他醉了。晚餐前他已经喝掉了两杯龙舌兰香槟,用餐期间他一次又一次喝下许多法国夏布利酒,餐后又灌下一杯半白兰地。在喝第二杯白兰地时他感觉需要尿尿,好像另一种强压来的幸福,因为他身体健康,财运兴隆,还有幸坐在咖啡桌的对面和辛迪面面相视,察看她的身子在她穿的那件罕见的粗布阿拉伯样式异域情调的装束里扭来扭去,她的手腕和脚丫,光脚穿着拖鞋,在这套行头里令人心猿意马,如同她穿着比基尼的大腿内侧一样让人想入非非。除了他自己和詹妮丝,穆尔科特夫妇还邀请了哈里斯夫妇,而且令人很难料想到的是又邀请来低能的福斯纳希特夫妇,他们只是两个星期前在纳尔逊的婚礼上认识的。哈利估计穆尔科特夫妇并不知道他和佩吉多年前曾经有过一腿,因为当时奥利躲出去一段时间,不过他们夫妇也许知道,人们知道的远非你所能想象到的,不过这事儿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看看你每周在《人物》杂志上都能看到什么东西,你在电视上不断看到什么东西,那些演员都在吸毒,都在男盗女娼。他忍不住想看几眼那个安装了一圈裸露灯泡的药柜里有什么宝贝,等待着起居室醉醺醺的一伙人大笑起来,淹没他打开那扇玻璃门时的咔哒声响。咔哒。药柜里东西很多,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厚厚的毛玻璃瓶里是润肤霜;肉色软瓶里是浴液;棕色软管瓶里是防晒霜;医治腹泻的泄利灵;清除耳垢的耳道净;薄荷醇三氯抗腐剂,实为名叫塞帕克尔的漱口液;几种阿司匹林,贝叶公司和阿纳信公司的都有;消除胃烧灼的停息灵以及白土色大瓶装的马洛克斯牌放松剂。他纳闷儿穆尔科特夫妇哪一位需要马洛克斯牌放松剂,他们两个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放松,平和。那种粉色栎叶毒漆树粘剂,还有邦迪创可贴,应该放在孩子们伸手可得的架子,可是小扁黄盒子的痔疮拴为何也放在这里?卡特当然患有痔疮,那是个用心过分一丝不苟的人,不管现成不现成,他都会按部就班干每一件事情,赶呀,赶呀,可是老韦布·穆尔科特说话声音如同石头子儿滚动,打球挥杆自如,好像你在名人锦标赛上看见的流行歌手那样挥杆潇洒,可他也需要剥开那些小小的蜡皮丸药,塞进他自己的屁眼儿里吗?你不得不蹲下去往里塞,可蹲下的地方还不容易找到,兔子想起来多年前自己的亲身经历,当时他整天都坐在硬邦邦的铁板凳上趴在活字排版机前干活儿,神情紧张,他的手指一旦触动那些字模就会哗啦啦掉下来,每个长条排样碰坏了都会毁掉一个大嵌条,他周围的人都闷闷不乐,他还是个孩子,他自己的生活被圈起来了,可是他的心还不愿就范。处方标签旁边用淡蓝色纸条标明露辛达·R·穆尔科特的琥珀药片小瓶子里是什么东西?白色的药片,小不点点。他要是带来老花眼镜就好了。哈利禁不住诱惑,真想取下架子上的一个容器打开看看,通过药性弄清楚究竟什么病症潜入了那个丰满的柔软的美妙的身体,然而担心留下指纹的迷信心理阻止他乱翻乱动。在这种刺目的光线下他看见药柜有些悲剧色彩,于是轻轻地关上了药柜门,没有人听见微弱的咔哒声。他返回了起居室。

他们正在大声谈论教皇的访问。“你们都看见了,”佩吉·福斯纳希特嚷嚷说,“昨天他在芝加哥关于性问题都说了些什么呀!”哈利认识她以来的这些年里,她已经活得不管不顾,不再戴墨镜来遮掩她的斜视眼,人活得马马虎虎,话说得语无伦次;她变成了那种专看报纸的女人,对各种事情都发表反调。“他说婚姻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是错误的。不仅你结婚后是这样,你结婚前也是这样。这个人知道什么?他对生活一窍不通,生活就是生活嘛。”

韦布·穆尔科特用柔和的声音说,试图让他的客人平和下来,“我赞成几年前厄尔·巴茨说过的话。‘不玩游戏的人,不会制定规则’。”韦布穿着一件酱紫色高领衫,外面是一件灰色粗线毛衣,兔子看来有点像斯堪的纳维亚渔夫的穿戴。尤其领口的样式。哈利和罗尼西装革履而来;奥利穿戴入时,很懂得即使在星期六晚上外出活动也不用再穿什么西装了。他来时穿着褪色的紧身牛仔裤,刺绣衬衫,这身打扮让他像一个小个子牛仔,难登阔大的牧场。

“不玩游戏!”佩吉·福斯纳希特尖叫起来。“你要是一个怀孕的贫民窟母亲,却不能合法地打掉孩子,看你还认为这是不是在玩游戏吧。”

兔子对她说:“韦布是在赞成你的说法呢,”可是她没有听见兔子的话,没头没脑地胡咧咧,因为喝酒脸色红通通的,这一伙人兴头正浓,她的发圈在散开,如同太妃糖在太阳下变软了。

“除我之外,你们都看了没有?——我不看都不行了,我火气不打一处来——他在费城的演说,一口拒绝让女人做牧师。他一直笑容满面,我真正生气的正是这一点,他一直笑容满面却信口胡说那种最最性别歧视的废话,认为只有男人才能当牧师,说什么这是教会的裁决,上帝的决定,等等,等等,多么让人寒心。他说话左右逢源,我想这也不难理解,至少还有尼克松和希特勒这种人和他一样假正经,却满口疯话。”

“他是一个圆滑的波兰佬,”奥利说,对他老婆这一通大喊大叫感到不安。他冷静下来了,你能看得出来。音乐,麻醉品。只是沾边儿,不过符合你的调子却绰绰有余。

“他确实亲吻了那些黑人婴儿,”罗尼·哈里森插话说,也许是想解围的。兔子感到有趣的是,这些日子罗尼梳过来遮挡秃顶的那几绺头发究竟有多长,如果梳向另一边一准会盖到耳朵下边。在当今这个时代,为什么非要和头发较劲呢?光头样子挺好,剃掉它算了。光秃秃,白里透红,弧线清楚,像一个屁股蛋子。大家都喜欢屁股蛋子。那个小黄盒子里的蜡制弹子——那些玩意儿是让辛迪用的吗?屁股眼儿里有痔疮,难受得很,不过也许是韦布使用的?哈利在什么文章里看到过,同性恋长了痔疮可是麻烦多多呢。他们费劲儿收藏的那些东西令人吃惊——老头乐,亮晶晶的小灯泡。他在椅座上挪了挪屁股。

“我认为他非常性感,”塞尔玛·哈里斯明确说。她说话一出口听起来就像老师,字正腔圆。他透过醉眼蒙眬的眼神看她:薄薄的嘴唇和不健康的发黄的肤色。哈利只要看见她几乎忍不住会想见罗尼的大鸟儿,瘪瘪的像一块板子可从上往下看却粗得吓人。“他是一个美男子,”塞尔玛坚持说。她的眼睛半睁半启。她喝下一两杯酒,对她自己来说已经很多了。她的喉咙向前探得很直,好像一个人准备打嗝儿。他不得不向下打量她前面的衣装,那种电影院旧座子上使用的灰蓝色天鹅绒,审视她故作姿态的样子。没有打嗝儿的征兆。那个穿着一身白衣服矮墩墩的家伙,那些金闪闪的扣子格外显眼,可笑的帽子换了一顶又一顶,能在他身上看出性感来,除非你是一个修女。罗尼倒是这种矮墩墩的人。她喜欢粗壮的男人。他又一次从前面向下打量她。那地方也许比你想象的更有内容。

詹妮丝在说话,她老早就认识佩吉,试图把她从糊里糊涂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我今天喜欢的,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佩吉,是教皇从华盛顿那所大教堂的阳台出来,在去白宫之前,看见人群在喊叫‘我们需要教皇,我们需要教皇’,他这时走出阳台摇摆着手大声说‘约翰·保罗二世,他也需要你们啊!’这是实情。”

强调“这是实情”,是因为在场的男人都笑起来了,这对他们来说是新闻。他们三个人今天都在飞鹰俱乐部高尔夫球场上打球,夏天已经在玳璊德县绕了最后一圈儿,第六个球座旁的木兰生出了肥大的花蕾。他们球组的第四个人是那个年轻的助理教授,就是纳尔逊结婚那天打出七十三杆的小伙子。他打得出远球,韦布说得没错,不过哈利不喜欢他挥杆的样子:过于用腕力了。让他在腰部练习几年,他会把左曲球打得无可挑剔。巴迪·英格尔芬格最近退出比赛了;他的高尔夫球玩得太差,那些做妻子的又不喜欢他那个轻佻的女友。不过奥利·福斯纳希特不是取代人选。他能玩的唯一东西是电子合成音响,他那个邋遢的老婆不会停止那张咧咧嘴。

“我倒是喜欢看出这事儿的乐趣在哪里,”佩吉说,大嗓门儿压过了男人们的笑声,“可是对我来说他践踏的那些问题太严重,我喜欢不起来。”

辛迪·穆尔科特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在共产主义国家做过牧师;他习惯表明态度。如果你不是一个天主教教徒,不是非听不可,佩吉,他的态度能伤害你什么呢?”

她话音落定后无人吭声,因为除了福斯纳希特夫妇别人都知道她在嫁给韦布之前曾是天主教教徒。佩吉这时感觉到了这点,不过如同一头可悲的白母牛正向一个方向发起进攻,一时掉不回头来。“你是天主教吗?”她愚顽地问。

辛迪把下巴翘起一点,不习惯成为这样的焦点,他们这群人的小宝贝儿。“我受过天主教影响,”她说。

“后来弄清楚了,我的儿媳妇也是这种情况。”哈利主动说。他想到自己有了儿媳妇,他的财富有了新的支脉,觉得很有意思。他希望把话题岔开。他很不喜欢看见女人打架,他要是能把这二位劝解开,心下会很高兴的。辛迪从游泳池里上来像一个湿漉漉的美梦,而佩吉心地也蛮不错,在他潦倒时给他做肉垫子。

但是没有人愿意分心。“我在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后,”辛迪冷静地对另一个女人说。“我不能再参加圣餐式。不过我仍然时不时去做弥撒。我仍然信仰天主教。”她说这番话的声音柔和起来,因为她是女主人,尽管她更年轻一些。

“你使用节育措施吗?”佩吉问。

说话没有把门的,福斯纳希特夫妇哪。哈利倒是兴致不减;他喜欢他的小圈子这样打交道。

辛迪犹豫片刻。她可以装装小姑娘的样子,咯咯一笑,回避这个问题,或者静静地坐着,做出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她却没有一点凛然的样子,微笑着说:“我看你就不用操心这事儿了。”

“也不用操心教皇的事儿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佩吉说话带出得意的味道,不过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这场战斗无果而终。她不会再被邀请到这里来了。

韦布,总是一副绅士的派头,扶在让人不快的反教皇的佩吉所坐的安乐椅扶手上,探下去一点身子专门对客人说:“我想辛迪要说的是,照我的理解,约翰·保罗是在对他的天主教信徒谈谈教义问题,同时向每个美国人祝福。”

“就我而言,他可以把祝福和教义统一起来。”佩吉说,想把嘴闭上却做不到。兔子记起来十多年前奥利离开她后,当时他把她搞得带劲儿时她的奶头如同橡皮奶糖,脸上却是悲悲切切的神情。

辛迪这时进行了一点反击:“可是他看出来自从梵蒂冈第二次会议以来教会遇到了麻烦。牧师们——”

“教会有了麻烦是因为教会是谎言的纪念碑,是由一群老古董沙文主义者领导的,他们什么都不懂。对不起,”佩吉说,“我说得太多了。”

“呃,这是在美国,”哈利说,似乎在为她打圆场。“快让我们各打五十大板算了。今天我向我平生唯一的朋友,查利·斯塔夫洛斯说再见了。”

詹妮丝说:“𡂿,哈利,”不过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儿。在场的男人应该说他们是他的朋友呀。

韦布·穆尔科特歪起他的头,眉毛冲着罗尼和奥利挑了几下。“你们二位今天在报纸上看到尼克松最终在曼哈顿那里买到房子了吗?就和戴维·洛克菲勒紧挨着。我这人一直不怎么买滑头迪克的账,可是我得说不让他住进大都市公寓楼里的做法,对宪法是一种耻辱。”

“如果他是一个黑人男子,”罗尼说,“每项公民权都没——”

“嘿,换了你该怎么做吧,”佩吉·福斯纳希特忍不住插话说,“每次从商店回来,那么多秘密工作人员都来检查你的手提包?”

佩吉坐的椅子是一把笨重的现代样式的四方家伙,面料浅灰色,厚得像胶合板;与它相配的还有一把安乐椅和一套长沙发,中间是那种桌面很薄的桌子,人们称之为帕森斯桌,由浅色和深色木头块交错拼装起来,一色旋结纹路,如同高尔夫球杆的球头部的纹路一样。这间屋子整个空间都很深,是布鲁厄高地带头发展时期他和辛迪购置这所房子时扩展的,每处地方都刻意布置,与精心挑选的家具协调一致。屋子黄褐色的墙纸压印着竖向纹路,如同颜色稍暗的拉帘布的竖向褶子一样,几幅韦思的复制水彩画儿,被头上的活动照射灯光的亮点照亮,与同样色彩的潦草笔画相互映照,而且同样的灯光漏下小小星光,如同沙滩上的云母,在毛灰泥天花板的交叠弓形上一闪一闪的。哈利动一动头,天花板上的那些小小星光便会变化位置,暗藏的银点推波逐浪。他宣布说:“前天我在扶轮俱乐部听说了一个有关基辛格的有趣笑话。韦布,我想你当时不在场。一架快要坠毁的飞机上有五个人——一个神父,一个嬉皮士,一个警察,另有一个别的什么人,还有亨利·基辛格。只有四架降落伞。”

罗尼说:“最后,嬉皮士转身对牧师说:‘别着急,神父。世界上最精明的人抱着我的背包刚刚跳下去了。’我们大家都听说过这个笑话了。说起讲笑话,塞尔和我一直不清楚你们看见过这个笑话没有。”他把一张报纸剪报递给了哈利,是从安·兰德斯在布鲁厄《旗报》上的专栏剪下来的,颇有良好声誉的报纸,而不是《缸报》。第一段被圆珠笔工工整整地画出来了。“大声念一念它。”罗尼要求说。

他不喜欢哈里斯这样汗津津的秃脑袋对他大呼小喝的,因为他原本是想来和穆尔科特夫妇轻松愉快地享受有节制的时光的,但是大家的眼光都看着他,起码念一念剪报可以让大家不再争论教皇了。他解释说,主要针对福斯纳希特夫妇,因为穆尔科特夫妇看样子已经对笑话感兴趣了。“这是有人写给安·兰德斯的一封信。第一段讲的是一条新闻,说有一个人的宠物大蟒咬住他的肚子不松口,等护理人员赶来了他却冲人家大声叫喊,如果他们伤害了他的大蟒,那他们不如快快滚出他的寓所去。”这则笑话并没有引起笑声,福斯纳希特夫妇迷迷瞪瞪,做出努力欣赏的样子。接下来的一段这样说:

另一则新闻来自首都华盛顿,说的是一名医生在一家乡村俱乐部高尔夫球场的第十六洞前,用轻击球杆把一只加拿大鹅打死了。(这只鹅在他正要击球落洞时呱呱叫唤)登载这两封信的目的是要表明,真实情况比小说虚构还神奇。

把这段文字大声读过,他对福斯纳希特夫妇解释说:“他们之所以嘲笑我,是因为夏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同样的事件,我当时在俱乐部里试图说给他们听,可是他们就是不好好听,没有人相信我的话。现在,这事儿白纸黑字写出来了。”

“你这个老笨,你没有说到点子上,”罗尼·哈里森说。

“关键在于,哈利,”塞尔玛说,“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儿。你说那个医生是巴尔的摩人,可这里说这个医生是华盛顿人。你说高尔夫球打中了鹅是误打,医生是为了结束鹅的痛苦才弄死它的。”

韦布说:“记得吧——‘是安乐死,或是恶劣的谋杀?’这话真的让我一头雾水。”

“你当时并没有露出一头雾水的样子,”哈利说,终归感到有些得意。

“按照安·兰德斯的看法,那么,这是恶劣的谋杀,”塞尔玛说。

“谁在乎呢?”罗尼说,丑相毕露了。这张剪报显然是塞尔玛的主意。圆珠笔也是她画上去的。

詹妮丝喝得过头了,瞪着迷迷瞪瞪得黑眼睛一直在聆听。她和韦布一直在品尝一种新的进口爱尔兰酒,名叫“绿袖”。“要是那只鹅在呱呱大叫,那也算不上谋杀吧。”

奥利·福斯纳希特说:“我认为一只鹅呱呱叫几声,还不至于影响推杆入洞吧。”

在场的所有高尔夫球手都告诉他,真的会影响推杆。

“胡说,”他说,“音乐这行,你在凌晨两点钟都能把事情干得尽善尽美,哪怕你的脑子像石头,许多醉醺醺的人在活动。”

他提起音乐,人们才想到韦布装在墙壁里的喇叭一直在播放音乐,大家都还在音乐的背景里;这时正在播放一支夏威夷曲子,是电颤琴演奏的。

“也许叫声不是鹅发出来的,”哈利说。“也许是带尾翼的小型凯迪拉克车发出来的。”

“那可就算音乐了,”罗尼说,显然是在耻笑奥利的说法。“喂,韦布,这里怎么没有啤酒的影子啊?”

“有啤酒,有啤酒。弥勒赖特牌和喜力牌都有。大家要什么,我去拿?”

韦布表现得有点神经质,兔子担心聚会变得冷清再无法热闹起来,他想念巴迪·英格尔芬格,这是他从来就不会料到的,于是努力说些巴迪·英格尔芬格如果在场会说的话。“说到死掉的鹅,”他说,“我看到前天的报纸上说,有一个人类学家或者别的什么人声称,时至二〇〇〇年,地球上的动物种类的四分之一将会灭绝。”

“𡂿,别说这些,”佩吉·福斯纳希特大声抗议说,做张做致地打了几个冷战,她大臂上的肥肉随着颤动起来。她穿了一件短袖裙装,与季节形成反差。“别说到了二〇〇〇年,只用想一想这事儿都让我起鸡皮疙瘩。”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

兔子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到时候还活着嘛。”

“不,我活不了,”她直截了当地说,连这样的话题她都想和人家抬杠。

关于教皇的争论让辛迪感到体内灼热,她的喉咙和胸部仍然绷得紧紧的,那枚小金十字架因为那件阿拉伯式长衫上边两个扣子或说扣襻没有扣上而露出一半,她的纤巧的小臂在宽大的袖子里看上去像孩子的一样脆弱,她的脚赤裸着,却和那双极其精致的金色拖鞋很般配。韦布起身去拿饮料,詹妮丝摇摇晃晃上厕所去了,哈利于是过来坐在了他们的年轻的女主人身边一把直背椅子上。“嘿,”他说,“我认为教皇相当了不起。他很清楚如何利用电视。”

辛迪猛地晃了一下脸,仿佛被蜇了似的,说:“教皇所说的好些话我也不喜欢,不过他必须在什么地方划出一条底线。这是他的正事儿。”

“他在惊慌地逃跑,”兔子提出自己的看法。“这和别人是一样的。”

她打量着兔子,如同米姆说过的,她那双眼睛有点像中国人的眼睛,她那下眼皮的眼袋让她生就一种眯缝眼,仿佛她在挨打或者换了豚草过敏病,因此在她很严肃的时候也会眨眼睛,置身这起居室的影影绰绰的中心,躲开跟踪灯光,她的瞳孔显得很大。“𡂿,我倒没有看出他在惊慌地逃跑,不过你也许是正确的。我身上仍然有许多学生气息。”她瞳孔周围的褐色圈儿如同光滑的巧克力,没有斑点,也没有闪光。“韦布很温和,她从来没有逼迫过我。生下贝琪以后,我们一致认为他做父亲的身份足够了,我说,韦布,我自己不能使用子宫帽,那似乎是罪恶的,可他又不想让我吃避孕丸,他在报刊上对避孕丸已经了解不少,所以他主动提出来自己解决难题,你们知道,如同印度男人有偿去做节育的一样,他们把那叫做什么来着,叫输精管切除。一定不能让他那样干,上帝知道会对他造成什么心理作用,于是我有一天不管不顾地去安上了子宫帽,我现在仍然不知道我每次安环安得是不是正确,不过韦布更可怜。你们知道,他的另外两个妻子还给她生养了五个孩子,两个妻子都经常找他要钱。两个前妻都没再结婚,不过他们有男人同居,我认为这是很不道德的,以这种方式对他敲竹杠。”

哈利听到这样一些话大出所料。他也很想向她坦白一番。“詹妮丝前年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我得说,不用对这种事儿担心真是太好了,不管你什么时候想干那种事儿,黑夜也好白天也罢,不再有性液分泌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毕竟四十三岁上就不能生养了。”

“呃,可不是嘛,哈利。换了我也会哭鼻子的。”辛迪的嘴唇长长的,涂上口红上下嘴唇闭在一起显得恰如其分,一句话说完了嘴唇往下撇一下,今晚之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

“可你还是个小女孩呢,”哈利和她说。

辛迪狡猾地斜了他一眼,好像很强硬地说:“我老大不小了,哈利。明年四月我就满三十岁了。”

二十九岁,韦布开始享受她时她才二十二岁,多么有手段的色鬼啊,哈利开始想象在这件宽松的长袍里面,辛迪通身黑黝黝的,不乏小小的绸缎般的斜面和稍稍多余的起伏,你伸伸手便可以伸进长袍的影影绰绰的空间,那具胴体在沙漠的炎热里可以喘息,与之相配的是脚上的金线和手腕上的镯子,而手腕又细又圆,像小孩子的,连筋脉都不明显。他的欲火把他的嘴烤干了。他站起来去拿他的白兰地,可是他一时失去平衡,膝盖碰在了佩吉·福斯纳希特的笨拙的方椅子上。佩吉不在那椅子上,这时站在走上起居室的两级台阶的顶部,拿着那件她来时罩在肩头的过时的花格子外衣。她俯视着他们,好像被赶到一旁,安置到人们够不着的地方。

不过,奥利还坐在帕森斯桌旁等待韦布拿啤酒来,对他老婆的离去没有理会。罗尼·哈里森醉得不行了,嘴唇上涎水汪汪,他梳过秃顶的那几绺长头发撅起来变成了圆圈儿,哈利问奥利:“这些日子乐器行当怎么样?我听说吉他热过去了,没有更多革新的玩意儿。”

“现在流行吹笛子热了,活见鬼了。还不光是女孩子们,连土小子们都玩,他们都想演奏爵士乐。许多都是黑人。前天一个黑人进来想买一根白金笛子,庆祝女儿十八岁生日,他说他在报上看见有个法国人吹奏笛子。我说:‘伙计,你脑子出了毛病。一根笛子要值多少钱,我都不敢想象。’他说:‘我不管它值多少钱,伙计,’给我掏出一卷钱,一百元的大票子足有一英寸厚。至少上面那些是一百元大票子。”

眼下对辛迪更多地摸底显得过分;哈利沉甸甸地坐在沙发上,加入了男人们的谈话。“这种情形和几年前时兴镀金头轻击球杆一样的。老兄,我敢说,笛子身价也太高了。”

如同佩吉,兔子在场没有引起大家在意。哈里斯正在使劲钻营。这些保险推销员都是这个样子:他们只管把他们的脑袋低垂下来,使劲钻营,一直说啊说啊,最后或者尖叫起来,或者打保票说,延期人寿保险可以获得另外五万块钱的保险金。

罗尼对奥利说:“电子乐器的前景怎么样?你看见电视上的那个家伙竟然演奏电子小提琴。那种东西一定很贵。”

“值一条胳膊一条腿吧,”奥利说,抬头感激地看着韦布把一杯喜力牌啤酒放在他跟前桌子上的浅色方块上。“光扩音器就要你几千块钱,”他说,有人和他说话很高兴,说话财大气粗也让他很高兴。可怜的蠢蛋呀,他的大部分事情不过是像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兜售色情唱片,让他们往裤头里泄精而已。纳尔逊过去对这种事情是怎么讲的?棒棒糖音乐。纳尔逊曾经对吉他十分认真,一开始摆弄那把他从火里救出来的吉他,然后摆弄他们送给他的那把表面有一个大珍珠板的吉他,但是等他从驾校考下驾驶执照以后他的房间便再没有传出吉他的弦声。

罗尼歪起脑袋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开始钻营保险。“你知道,我在斯库尔吉尔共同基金的客户服务部工作,我的老板前天告诉我说:‘罗,你去年让本公司花销了八千七百块钱。’这不是薪水,这是津贴。退休金,健康保险和参股选择权。在你的运作中是如何处理这个的?如果你在当今的时代没有雇主资助的保险金和退休金,你就泡汤了。人们指望这点,没有这点指望人们就干得不踏实。”

奥利说:“呃,在某种程度我是我自己的雇主。我和我的哥儿们——”

“基奥计划怎么样?你们应该采取基奥计划。”

“我们试图把这事儿简单化。我开始时——”

“你们别把正事当儿戏,奥利。你简直是在掠夺自己。斯库尔吉尔共同基金代办许多基奥计划的项目,我能够让你加入,事实上是我们建议你加入,到头来形成一个共同的组织,所以你个人的口袋用不着掏一分钱,钱是共同组织的口袋掏出来的,数目有限,不必为山姆大叔纳税。那些自己出保险费而没有公司补助的可怜傻瓜们,无疑生活在黑暗时代。我们这样操作没有见不得人的违规行为,只是使用政府在这方面出台的法律。他们想要人们利用优势,这个办法对国民总产值大有好处。你知道我说的基奥方案是什么意思,不对吗?你看样子还在迷糊。”

“和社会保险差不多吧。”

“要比社会保险强得多。社会保险现在只是揩油者捞好处的小骗招;你一辈子也别想看见你出过钱后会有一分一厘的好处。在基奥计划里,每年多达七千五百元用不着纳税;有了我们的帮助,你只用把这种钱另作他用好了。依照具体情况,我们通常的建议是——你有多少人口需要养活?——”

“两个,如果算上我老婆的话。我的儿子比利上完大学,在马萨诸塞州学习专门的治牙技术。”

罗尼吹了一声口哨。“伙计,你够精明的。把自己管得紧紧的,只生养了一个孩子。我负担着三个孩子,只是最近这几年我才觉得走出了深山老林。大儿子阿历克斯已经在鼓捣电子设备,不过我的二儿子乔吉从小看出来只能上上专业学校。他有诵读障碍。我以前闻所未闻,可我得告诉诸位我现在是明白怎么回事了。看不懂任何书写文字,从他的谈话里你就更明白了。他谈起这个工作比我能说,这是当然的,不过他看不懂。他想成为一个艺术家,天哪。干这行挣不到钱的,奥利,你比我更清楚这点。不过即使你生养一个孩子,你也不愿意在你突然不知情的时候让他挨饿,对待好女人也是如此吧。当今这时代,任何人手中没有十万、十五万块钱,连过正常的生活都很不现实了。一次体面的葬礼就得花费四五千块钱呐。”

“是啊,是啊——”

“还是让我说一会儿基奥计划吧。我们一般都推荐四六开,从七千五百块钱中拿出百分之四十是用于直接的人寿保险费,一般情况下到头来都能得到十万块钱,假如你能通过检查的话。你吸烟吗?”

“停停吸吸。”

“呃——哦。行了,我给你一个医生的名字,他给人做检查,大家都挺认可的。”

奥利说:“我想我老婆想走了。”

“你在开玩笑吧,福斯特。”

“福斯纳希特。”

“你在开玩笑。这是星期六晚上,伙计。你有爵士演奏会或是别的什么要紧事儿吗?”

“没有,我老婆——她明天早上要去普救论者教堂参加反对核武器的会议。”

“怪不得她抓住教皇不放呢。我听说梵蒂冈和三英里岛像手戴进手套里亲密无间,只用问问这位哈利朋友就清楚了。奥利,这是我的名片。我能要你的一张名片吗?”

“喔——”

“没什么。我知道你住哪里。放映性交电影院的旁边。我会去拜访的。不是随便说说,你真的应该听人说说这些机会。人们一直说经济一触即溃,可是从我所在的位置看,经济安然无恙,正在蓬勃发展呢。人们只是在祈求保护。”

哈利说:“得了,罗。奥利想走了。”

“呃,我倒好说,可是佩吉——”

“走吧。好好地走啊,伙计。”罗尼站起来,笨手笨脚地作了一个祝福的手势。“愿上帝保佑美国,”他用粗重的慢悠悠的外国口音说,声音很高,佩吉正在与穆尔科特夫妇交换意见,补救刚才的不和谐因素,这时吓得转过身来。她和罗尼也是中学同学,知道他很容易让人突然间产生反感。

“我的天,罗尼,”兔子在福斯纳希特夫妇走后对他说。“好一番天花乱坠的说服呀。”

“哈哈,”罗尼说,“我想看看他能听下去多少无聊的废话。”

“我也一向看不惯他那种样子,”哈利承认说,“他对待佩吉像对待垃圾一样。”

天知道詹妮丝一直在和塞尔玛·哈里斯交流什么事情,没准是关于糟糕的儿女的,这时正好听见了这句话,转过身来对罗尼说:“哈利多年前跟她睡过觉,所以对奥利心存芥蒂。”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比热辣辣的烈酒洒在烂伤口上。

罗尼哈哈大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随后又在哈利的膝盖上拍了一下。“你还和那个眼睛挺好玩的大肥猪同床共寝过吗?”

兔子又一次联想到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起居室那个里边有个泪珠状气泡的沉甸甸的玻璃球,他拿在手里光溜溜的,想象自己抡起来砸到詹妮丝那张顽固呆钝的脸上,最后干净利落地落在哈里斯发红的秃脑门上。“当时睡睡她好像是两全其美的主意,”他不得已承认说,放下跷起的二郎腿,把两腿伸展一下,准备把泡夜的时间延长一些。辛迪正对着韦布咯咯地笑,身穿着那件阿拉伯宽松的长袍在韦布的灰色粗羊毛衫上蹭了蹭,如同一对情侣在做出国度假的广告。“詹妮丝当时跟上那个讨厌的专向女人献殷勤的希腊人查利·斯塔夫洛斯私奔了。”哈利向所有在场愿意聆听的人解释。

“行了,行了,”罗尼说,“你用不着告诉我们了。我们全都听说过这段好事了,这是陈年老账了。”

“算不上陈年老账的也有,你这讨厌的秃瓢,今天我不得不和查利吻别了,因为詹妮丝和她的老妈把他从斯普林格汽车店开除了。”

“哈利喜欢逮住什么说什么,”詹妮丝说,“可是查利要走是他的主意,和大家的意见一样。”

罗尼喝得不算太多,他没有听清要点。他仰起脑袋看着詹妮丝,直眉瞪眼的,从哈利的角度看去差不多都是发白的眼睫毛。“你把你的老情人开除了吗?”他问詹妮丝。

哈利夸大其词地说:“所以呢,我那再有一年就能完成大学学业却不再去读的没有志气的儿子,就可以接手这个位置,可是他不够资格,还不如,不如——”

“不如当年的哈利呢,”詹妮丝替他把话说完——过去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冒昧的话很快地反击过——而且接着咯咯笑起来。哈利不得已也笑起来,还比罗尼笑在了前头。哈里斯身上粗大的玩意儿,还不仅仅是他的肥鸟儿。

“这正是我喜欢的氛围,”韦布·穆尔科特来到他跟前声音沙哑地说。“老朋友嘛。”他和辛迪并排站过来形成他们的圈子,因为时间接近午夜了。“我还能为各位拿点什么饮料?还要啤酒吗?轻度高杯酒如何?苏格兰的?爱尔兰的?加七倍的水如何?”辛迪的奶头硬撅撅地挺出来,尽管那件阿拉伯长袍像帐篷一样宽松。沙漠静悄悄的。新月上来了。把这头骆驼扳倒在床上。“喂——咦,”韦布出了一口酒气,快意甚浓,他一定感觉到绿袖酒的酒劲了。“我们刚才怎么看待福斯纳希特夫妇?”

“他们上不得台桌,”塞尔玛说。哈利听到她说话吓了一跳,因为她一晚上都静悄悄的很少开口。如果你闭上你的眼睛,假装你瞎了,塞尔玛的声音听起来再好听不过了。哈利感觉到了抑郁和圆润,因为早在飞鹰俱乐部就把对感情世界的那种侵入挡开了。

“奥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笨蛋,”哈利说,“不过佩吉过去还不是这样一个咧咧嘴。是吧,詹妮丝?”

詹妮丝还算谨慎,护着她的老朋友。“佩吉总是有一种倾向,”她说,“她一向认为自己不招人喜欢,这事儿挺麻烦的。”

“你招人喜欢,是吗?”哈利反问道。

詹妮丝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湿漉漉的,像用小喷雾器喷过一样。

“这是当然,”韦布很有风度地说,“詹妮丝很有吸引力,起码在我们经常聚会的人中间是这样。”一边绕到詹妮丝椅子的后边,把手放在她的肩头,离她的脖子很近,她的肩膀因此收紧了。

辛迪说:“她在门边一直和我还有韦布说话,越说越让人感到亲切。她说有时候就是由不得自己。”

罗尼说:“哈利和詹妮丝我估摸经常和他们见面。趁你还站着,我还想来点啤酒,韦布。”

“我们根本不见面。纳尔逊最好的朋友是他们的孬种儿子比利,他们能去参加婚礼就是因为这层关系。韦布,你带过来两听啤酒好吗?”

塞尔玛问哈利,她声音软软的,专门对着哈利一个人。“纳尔逊怎么样了?结婚度假你听到他什么消息了吗?”

“一张明信片。詹妮丝在电话上和他们说过一两次话。她认为他们度假度烦了。”

詹妮丝插话说:“我没有认为他们怎么样。是他告诉我他们过得挺烦的。”

罗尼主动搭话说:“如果结婚前就睡在一起,我估计度蜜月就是一件多余的事情。谢谢拿酒来,韦布。”

詹妮丝说:“他说住在那个小房子里冷飕飕的。”

“不用说,懒得要命,连房子外面的堆放的木柴都懒得往屋里搬,”哈利说。“好的,谢谢。”打开啤酒罐的咝咝声不像预料的那么猛,因为厂家安装的安全拉拴就是为了防止白痴们别让泡沫呛了嗓子眼儿。

“哈利,他告诉过我们他们整天都在那个木柴炉子里生着火。”

“整天烧吧,反正是别人劈开的木柴。他还只是她妈妈的宝贝儿子。”

塞尔玛也许是对安斯特朗夫妇不断斗嘴感到厌烦,提高声音开口说话,一边向后边仰了仰脸,露出了好大一截儿灰黄色的喉咙:“说到天冷呢,韦布,你和辛迪今年冬天外出度假吗?”他们夫妇通常要到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上旅游。哈里斯夫妇和她们多年前搭伴去过一次。哈利和詹妮丝从来没有去过。

韦布已经绕到塞尔玛身后为人勾兑威士忌酒。“我们谈过这事儿了,”他对塞尔玛说。白兰地酒上边又多了一层啤酒,塞尔玛仰起的脖子和韦布弯腰调酒和低沉的声音之间好像有什么令人神往的勾当。老朋友,哈利心想。像拼插图一样拼对在一起。韦布弯下腰从塞尔玛的肩头把一杯轻度高杯酒放在她前面的一个黑色方块上。“我很想去,”他继续说。“那里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如果你到处走走成批地购买,你能买到许多价格公道的东西。”

“我们都去吧,”哈利宣布说。“那小子星期一就要接管车场了,咱还是躲开那里为好。”

“哈利,”詹妮丝说,“他不是要接管车场,你在这事儿上很不理智。韦布和罗尼听见你这样谈论你的儿子,都会感到惊讶的。”

“他们不会感到惊讶。他们的儿女也在生吞活剥他们呢。我想今冬去加勒比海玩玩高尔夫球。我们去痛快一次。我们请巴迪·安格尔芬格来做第四名球手。我对这里的冬天一向不喜欢——没有雪,不能滑冰,阴冷得烦人,一个月又一个月。我小的时候,整个冬季都下雪,现在的冬天到底是怎么了?”

“一九七八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韦布纠正说。

“哈利,也许该回家了吧。”詹妮丝和哈利说。她的嘴已经变成了一个细槽,她刘海下的脑门儿油亮亮的。

“我不想回家。我想去加勒比海,首先我得去卫生间。卫生间,家,加勒比海,就这个顺序。”他不清楚像这样的妻子是不是还能寿终正寝。这种黑不溜秋的女人永远不会的,看看她的老妈吧,仍在操纵这出演出呢。把老弗雷德埋葬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辛迪说:“哈利,楼下的卫生间下水堵塞了,韦布注意到了。有人使用卫生纸太多了。”

“佩吉·格林,就是她,”哈利说,站在那里纳闷儿铺到墙根的地毯会有一个弯儿,如同船的甲板向四面弯下去一样。“一开始她攻击教皇,接着又虐待下水道。”

“使用我们卧室的卫生间吧,”韦布对他说。“在楼梯的顶头,向左拐,路过两扇带板条的壁橱门就是。”

“……用卫生纸擦眼泪……,”兔子离去之际听见塞尔玛·哈里斯不动声色地说。上了两级铺地毯的台阶,他觉得头重脚轻,飘飘忽忽。随后走下过道,走上铺了花色地毯的楼梯,一种踩脏的橙色,使用得比较多,是这所房子里比较陈旧的部分。别人家的楼上总是这般安静。夜里累了,夫妻两个说说自己的悄悄话。楼下的说话声消失了。向左转,韦布说。两个壁橱板条门。他停下脚步向里张望。女人的服装,许多颜色挤成条状,辛迪的香味。到了那里把她扳倒在沙滩上,谁说得准,已经向他谈论她的避孕环了。他找到了卫生间。里边的每盏灯都亮着。多大的能源浪费呀。美国这艘大船,开着所有的灯一路下行。这个卫生间比楼下的那个小一点,颜色更暗一些,墙砖和墙纸和地毯和毛巾和彩色瓷器都是棕色的,略微发一点点桔红。他解开裤裆,一股快活的减负的水流冲向这间屋子的一个明亮的瓷桶里,溅起一层金色。他的尿泡沫像金币一样哗啦啦堆积起来。他和詹妮丝从床头柜里取出他们的克鲁格金币一起进城,带着它们走进布鲁厄信托,把装着它们的像蓝色玩具屋恭桶的小圆筒,藏进了结实的长长的保险箱里,然后在那家薄饼屋吃午餐,喝了些酒表示庆祝。因为他一直没有做过割包皮手术,他尿过后总会残留一两滴,便用一张柠檬黄卫生纸把他的龟头儿轻轻拍了拍,卫生纸是素色的,上面的连环漫画让客人感到有趣。塞尔玛说谁用卫生纸擦眼泪来着?那段又长又白的喉咙让人过目难忘,很强健的样子,吞咽的肌肉很发达,她一定有两下子,把哈里斯抓得紧紧的。也许她是说佩吉用来擦眼泪的卫生纸把恭桶堵塞了。辛迪的眼睛出现了亮闪闪的光芒,和可怜的佩吉辩论起来那么不好意思,却大言不惭地告诉他是怎样使用避孕环的,天哪,逗引他对这事儿想入非非,她那美妙的红红的深不可测的阴道,她是这个意思吗?想得很到位啊,哈利:她的声音很有说服力,穿透力,他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睛是袋状的,而女人的下眼皮长成那样子都很性感,像鸡蛋托一样向上翘起,那天他注意到他的女儿的眼皮就是那样的。这里所有的表面都看见过辛迪赤身裸体的样子。哈利在这面不那么花里胡哨的镜子里看他的脸,两侧安装了荧光灯管,他的嘴唇看来不那么青了,他正在清醒过来准备开车回家。哦,不过他眼睛里的空白仍然是青色的,把那个小黑瞳孔包围起来,世界在瞳孔里流动着,青色间杂着灰白色,是从祖先的霜冻继承下来的混合体,那些肌肉发达的亚麻色头发的祖先们,带着犄角头盔,手挥棍棒把长毛猛犸象打成了肉饼,而斜眯眼的芬兰人生活在白净而广袤的白雪里可以让眼睛少受映雪的伤害。眼睛和头发和皮肤,死去的人在我们身上活着,尽管他们的脑袋烂成粪土,他们的眼眶烂成骨头窟窿。他的瞳孔随着他靠近镜子变大了,投下了阴影,一心想看看眼睛里是不是真的有灵魂。他曾经一度认为眼科医生把暖和的小潜望镜靠在你的眼睛前,闪光灯照明,就是在观看灵魂。他们看见了什么,却从来不告诉你。他只看见了一片黑暗,没有聚焦点,因为他的眼睛在衰老。

他洗了洗手。水龙头是“来我霸”冷热水单柄型的,柄头上有个圆球,像小丑的鼻子头或者大疙瘩,他永远搞不清往哪边转是热水,往哪边转是凉水,那种老式的标明冷热的两个龙头有什么不好呢?不过,洗脸盆很好,宽盆沿儿上有几道棱子可以稳住肥皂不至于滑掉,现在多数洗脸盆上都有这些棱子却什么也稳不住,全是些花哨而廉价的仿大理石制品,他猜测你要是在屋顶建材业内做事,你就能知道抽水马桶供应商谁能提供优质货物,尽管这种市场没有多大空间。他拿着的弯状薰衣草香皂一定是在辛迪的晒黑的皮肤上把上面的字迹抹掉,变成了她皮肤上的泡沫,变成了她腿旮旯的肥皂液,她那里的阴毛一定黑黢黢的,她的眉毛就是样子:你要知晓哪个女人的阴毛的颜色,应该看她的眉毛而不是她的头发。这个卫生间没有楼下供客人使用的那个卫生间干净,恭桶旁边的草篮子上摆了一本《通用机械》手册,毛巾歪歪斜斜搭在塑料毛巾架上,毛巾上还很潮湿,穆尔科特夫妇为了这次聚会几小时前冲过澡。哈利心想打开这个卫生间柜探个究竟,像他在楼下打开另一个那样,可是一想他的手印会留在镀铬边缘上而被人发觉,便没有敢造次。他也没有擦干自己的手,因为害怕乱动了韦布需要的毛巾。他在飞鹰俱乐部更衣室看见过韦布又高又黄的身体。这老兄的背上和肩上到处都是黑痣,也许只是长出来而已,没有传染性。

他不能两手湿漉漉地返回楼下。那个狗屎哈里斯会拿他开涮的。你丫手上还有湿漉漉的精液呢,你丫真没治了。兔子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聆听聚会的人传上来的声音,他不在场,愉快的话音嗡嗡哝哝听不出什么意思,女人的话音最清晰,像老掉牙的发动机有时候空转你听到的某种旋律,曲子听得清清楚楚,你很想听到具体的歌词儿。这过道全都铺着地毯,不过颜色不是桔子色,而是安静的梅紫色,他跟着地毯的颜色走到穆尔科特卧室的门边。那种事儿就在这里发生的。想到这里哈利的胃里空落落的,让他感到有点恶心,韦布这个不苟言笑的家伙艳福不浅。床矮矮的,样式很现代,盘碟状,四边都是红色的木头,被子整理得很匆忙,没有精心布置。刚刚干过那种事儿吗?聚会之前刚刚干过才冲澡,在卫生间留下湿漉漉的毛巾吗?在矮床的上方,他想象辛迪那些潮湿而完美的脚趾头的韵味,那些小小的脚趾印子他在飞鹰俱乐部石板经常看见,在这床上高高抬起,她的妙处因此张开,可爱的小脚趾头肚与韦布背上的黑痣磨蹭在一起。他感到心疼,世道就是这么不公道,韦布的艳福如此之深,不仅享用这样一个年轻的妻子,隔壁还没有斯普林格那样的老太太。穆尔科特夫妇把他们的孩子安置在哪里了?哈利扭过头来看见梅紫色地毯那头有一扇关上的白色门。就在那里了。都睡觉了。他是安全的。地毯把他的脚步声吸收了,静悄悄像一个幽灵,他沿着地毯的颜色走进了卧室。一处洞穴般的空间,不得擅自闯入的。另一个身影突然出现让他心惊肉跳:一个人身穿蓝色西装裤,打皱的白色衬衫,袖口向上翻着,松开的领带,看上去体重超标,凶巴巴的样子,正在看着自己。天啊。此公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在一面镜子里的全身影像,大镜子置于两个匹配的木头大衣柜之间,大衣柜的木头做了漂白处理,木纹像是从一层粉末里显现出来似的。这面大镜子正好面向大床。哇噻。这两个人啊。这可绝不是他的无端想象。他们对着大镜子性交。除了在克劳尔商店购买衣服或者松树街那个小裁缝那里做衣服照镜子,他很少从头至尾审视过自己。即便在那些地方也是局促的站在三面镜子之间,没有这里怪异的环境空间,于是他站到屋子的中间审视自己。他看上去形容猥琐,像个罪犯,一个窃贼却因为体肥膘满而无法干好这一行。

镜子里折射出屋子里的一切,静静的房间里看不到穆尔科特夫妇亲热生活的痕迹。没有什么地方放着带花边的小内裤,闻得到辛迪阴部的味道。窗帘是厚厚的红色条状材料,像巨大的小丑灯笼裤,还有让屋子里变暗的遮窗帘,他一直在催詹妮丝去置办这种东西;这下那棵紫叶山毛榉的叶子全落光了,早上七点钟光线就从树间照射到他的脸上,他每年在挣近五万块钱,可他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和詹妮丝这辈子是不会夫唱妇随了。屋子里远处那个窗户帘子因为午睡放了下来,从那里一定能够看见游泳池和一片树木,这个开发区的房屋之间都种了树木,不过哈利却不想让自己再往屋子里面走了,他已经辜负了主人的款待。他的手干了,他应该下楼去了。他站在床的一个角旁边,静静的床面比他的膝盖还低一些,光滑的桃红色被子是急匆匆中抻平的,他心血来潮,记起来他使用过的避孕套放在伸手可得的地方,于是走到那个旋纹枫树木床头柜前,极其小心地悄悄拉开小抽屉。抽屉打开了一英寸。没有避孕套,这东西也许在卫生间。一支圆珠笔,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盒子,几个折叠式火柴,几张乱扔的收据,一个黄色的记事小本子,印有屋顶建材公司徽标和一个对角草写的电话号码,一个指甲剪刀,一些纸夹子和高尔夫球座,还有——他的心脏怦怦跳动,把他脚下那伙人嗡嗡哝哝的说话声淹没了。抽屉的最后边是一些背面黑色的宝丽来快照相片。这就是韦布曾经吹嘘过的SX-70型相机的功劳了。哈利小心翼翼地把一小摞照片抽出来,翻过来,一张接一张仔细审视那些照片。真是活该。他要是把他的老花镜带来就好了,眼镜放在楼下他的外衣口袋里,他只好凑合着看,权当他不需要戴老花镜好了。

最上面的一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使用闪光灯照的,也是在这张光滑的被子上照的,照片上是赤条条的辛迪,两条腿叉开躺在那里。她的阴毛比他想象的还要黑,从他审视着角度看阴毛的形状像字母T,T的那一竖包进了一条红色中,像是发炎了,她那没晒黑的屁股的下面每一瓣都压成了灰不溜秋的团块。胳膊伸出去,他把模糊的照片靠近床头灯光下;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吃力地审视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缝隙,每一根发毛。辛迪的脸,在她的乳房的上方离开了焦点,乳房向两侧塌下去,这可不是哈利所希望看见的,在相机镜头下她微笑得紧张而放纵。她使劲向下看,下巴叠成了双层。她的脚看上去奇大无比。在下一张照片上,辛迪翻过身来,露出了两个松弛的屁股蛋子,一处鱼白色的沟壑中有一个像眼睛睁开的玩意儿正从屁股缝往外注视。再往后的两张照片,相机已经易手,老韦布,青筋毕露,俯首帖耳的样子,站在那里像哈利经常看见他冲过澡的样子,难得一见的是直撅撅的大鸟儿,用一只手护着。算不上坚硬如棍,鸟儿仅仅指向十点钟,甚至不到十点更接近九点刚过的样子,不过你很难指望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还能指向十二点钟正中午,指向正午的雄起的是人家长着青春痘的十几岁的小青年的事儿了:兔子十四岁那年上社会常识课,一缕阳光照进来,洛蒂·宾格曼手拿一根铅笔举手之际,她胳肢窝的黑影暴露出来,引逗得他那热血膨胀的小鸟儿把裤子布和拉链顶得紧绷绷的。韦布的个头可以,可是基部不够厚实;尽管如此,他站在那里,雄赳赳的样子,还挺着将军肚,两条皮多肉少关节凸现的腿,做作的表情中有几分快活,那头波浪形头发一丝不乱。下面的几张照片是实验性的,使用自然光线,窗户遮帘一定卷起来了,毫无顾忌面对光天白日:肉体交叠在一起的黏稠的形状和块状,由于曝光不够的光谱作用,逐渐变成了暗紫色。哈利破解了一块凸现部分,认出来是辛迪的脸颊,然后是模糊的接触部分,是辛迪正在给韦布吮吸鸟儿,那模糊的前景是韦布的胸毛,与他拍的照片一样。在察看下一张照片时,他改变了一下角度和光线,焦点正好在一只眼睛的一溜黑睫毛上。在辛迪的晒黑的有光泽的鼻尖儿那边,她的手指,没有骨感且指节发青,短小的指甲,握着那个牢牢生根的青筋清晰的玩意儿,她的小拇指翘起来,好像在吹笛子一样。奥利谈论流行笛子热说什么来着?到了下一张照片,韦布突发奇想利用镜子来拍照;他站在旁边,脸正好藏在相机后边,而辛迪自己可亲可爱的脸蛋儿,因为她赤条条地跪在床上,正好顶在他那上翘在十点钟位置的钩状物上。辛迪的侧影看去她的鼻子扁扁的,她的奶头硬撅撅的向前挺着。这个老教唆犯的种种伎俩把这只小母狗的情欲扇起来了。可是她的脑袋似乎又小又圆又莽撞,粘在他的大鸟儿上像一个蜜饯苹果似的。哈利想在下一张照片里看见辛迪脸上到处是牙膏一类的东西,如同黄色电影里常有的镜头,但是韦布已经把她调过来,正在从她身后进入,他的鸟儿消失在她屁股那片鱼白色沟壑里,韦布闲着的手在起稳定作用,用大拇指掐进了辛迪屁股眼儿的地方;她的奶头沉甸甸的坠下来成了鸭梨的形状,她的两腿紧挨着韦布的腿,看上去有点粗壮。她正在往粗壮的势头发展。她会越来越肥胖。她会变得丑陋起来。她在看着镜子哈哈地笑。韦布一只手在操作相机,也许不容易把辛迪稳住,辛迪这时笑得十分淫荡,像广告画上的女郎一样,那天屋子里的光线一定在渐渐变暗,因为穆尔科特夫妇两个人的肉体呈现金黄色,映现在镜子里的家具在蓝色阴影里模糊不清,仿佛在水下似的。这是最后一张照片;他手里统共八张照片,而这种相机可以拍摄十张照片。《消费者报道》有一段时间大量报道SX-70型兰德牌相机,但是从来没有解释过SX代表什么。现在哈利知道了。他的眼睛火辣辣地难受。

楼下聚会的说话声在低下去,也许他们在聆听楼上的声音,纳闷儿他出什么事儿了。他把宝丽来快照放回抽屉,正面朝下,黑色背面朝上,尽力把那个抽屉稳稳地推进去,恢复到和打开前一模一样的位置。除了这里,屋子里原封未动;镜子会立即把他的影像抹掉。唯一留下的线索是,他已经让自己的鸟儿隐隐作痛地直挺挺地雄起了。他不能这个样子走下楼去:他努力摆脱辛迪看到自己被搞颠时哈哈大笑的样子,谁能想到可爱的辛迪会是这种淫荡放浪的样子?别的男孩子像你一样满脑子不干不净的念头,认识到这点需要费些脑子,那么女孩子能在这种事情上密切配合,认识到这一步则是一辈子都难得做到的。兔子试图把那种浪笑抛弃,赶出他的脑子,但是这不像传送一条手绢儿那么容易出手。他努力利用别的秘密来取代他刚刚所看见的一切。他的女儿。他的金币。他的儿子明天就要从波科诺斯湖回来,在售车场要求得到职位。这招还很灵,那玩意儿蔫儿下来了。哈利在脑子里紧紧地把愁眉沉脸的纳尔逊留住,走进了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好像在洗手,这样楼下有人正好就听见了,同时他松开裤带把自己的那玩意儿在内裤里摆弄熨帖。多么要命吧,他在游泳池边看见她笑出过同样的浪笑,原因是他或者巴迪·英格尔芬格做了什么事情或者就是他们这群人之外某个说笑话的人刚刚说过好笑的话。她会倒在任何人的身下。

他一边下楼梯,他的脑子觉得飘飘忽忽,像是一根六英尺的绳子拴在他的大鞋子上。在起居室的那伙人围着那张帕森斯桌子重新组合成了更紧凑的圈子。这下好像没有他的位置了。罗尼·哈里森向上打量。“我的老天爷,你在干什么勾当,手淫了吗?”

“我觉得不大对劲,”兔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眼睛看去很红,”詹妮丝说。“你又去哭了一场吗?”

他们正在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个话题,没有对他没完没了地取笑。辛迪甚至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她脖子的后颈很厚实,很黑,柔软却不易改变。他步子很有弹性地走过铺满地面的浅灰色地毯,向他们走过去,在壁炉前停下来,看见了他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两张宝丽来快照竖立在那里,分别是穆尔科特夫妇的两个小家伙,五岁的男孩带着一个大号棒球外场员手套,苦巴巴地站在他们院子的砖地上,而三岁的小女儿也是在同一个耀眼的夏日午后拍的照,斜起眼睛一副又乖巧又天真的半笑神态,面向十分晃眼的阳光。贝琪穿着分体的沾满泥土的比基尼小泳装,韦布的身影占去了曝过光的四方胶片的一个角,他的胳膊举过头去,仿佛做出头上长角的样子吓唬她。这就是那十张一套的宝丽来快照的其中两张。

“喂,哈利,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出发怎么样?”罗尼冲他嚷嚷说。

他们一直都在讨论搭伴儿一起去加勒比海旅游的事情,女人像男人一样兴奋不已。

他和詹妮丝开车回家时已过一点钟了。布鲁厄高地是一个两英亩见方的开发地界,离通往处女泉的那条公路不远,开车到佳济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公路沿着一个个很有样子的弯道向下伸展;开发商留下了树木,六个小时前他开车走上这条路时家家户户亮着灯,掩藏在这些没有被推土机推掉的树木深处,好像一长溜灰色百货店门面上的橱窗。现在这些家户都熄灯入睡,只有穆尔科特夫妇家的灯火亮着。干枯的树叶在车灯光前飞来飞去,在秋风中从树上纷纷下落,仿佛从大篮子里倾倒出来。季节与你同行啊。天空多变,树木开始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哈利想不到可说的话,集中精力在这些名叫车道和干道的曲里拐弯的街上开车行走。星星透过布鲁厄高地光秃秃的晃动的树梢闪烁不定,在处女泉收费站成行的灯光里顿失灿烂。詹妮丝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烟头的闪亮在他的余光里亮起来,随后消失了。她清理了一下喉咙,说:“我觉得我刚才应该多向着一点佩吉,她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可是我又觉得她说话实在是颠三倒四的。”

“妇女解放过头了。”

“也许是奥利做得过头了。我知道佩吉一直想离开他。”

“所有这种事情都让我们抛在身后,你难道不高兴吗?”

他说这种话有些捉弄人,为的是听听她对这类事情存在不存在如何做出反应,但是她却回答得很干脆:“是很高兴。”

他没有说话。他的舌头觉得被拴住了。此时此刻,韦布正在给辛迪脱衣服。或者辛迪在给他脱衣服。就跪在床上。哈利的舌头似乎粘在了嘴的下颌上,如同那些可怜的小孩子们每年冬季都非要用舌头舔铁栏杆被粘住一样。

詹妮丝对他说:“你主张这次旅游大家一起结伴儿去,肯定符合大家的心思。”

“会很有意思的。”

“你们男人可以打高尔夫球。我们女人整天干什么好呢?”

“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那里会有事情干的。他们有网球场。”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十分难得,他说到它出言谨慎。

詹妮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人们现在正谈论太阳浴会导致癌症。”

“不会比抽烟更厉害。”

“塞尔玛患有这种病,她根本不能晒太阳。她那么积极主动想去让人感到吃惊。”

“也许明天早上再想起来就反悔了。我看哈里斯出不起这趟费用,他们的那个孩子在残疾学校上学。”

“我不清楚我们能行吗?我是指旅费。除了金子没有多余的钱。”

“亲爱的,当然可以。金子已经涨了很多价,足够这次旅行的费用。我们太落伍,多年前就应该出去旅游的。”

“你从来就不想和我单独到什么地方去。”

“我当然想去。我们过去一直有顾虑。我们要去波科诺斯湖度假嘛。”

“我也在琢磨,这一去会把纳尔逊和普露在这种时候留在家里。”

“不用操心。看她依赖纳尔逊的样子,在一月份过去之前她同样会对肚子里的婴儿呵护有加。直到情人节都不会有问题。”

“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她说。“这样纳尔逊一个人留在售车场,责任太大了。”

“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能有什么事情?杰克和拉迪在照看。曼尼独当一面。”

她的香烟又闪亮了一次,然后用那种总让兔子恼火的笨拙的动作把烟头掐灭了。他很不喜欢把克罗纳花冠车的烟灰缸弄脏了,即使把它清理了也会在几天之内很有烟味。他叹了一口气。“要是去得成,我希望只有我们两个去。”

“我们不知道不熟悉情况啊。韦布知道。他以前去过,我认为早在辛迪之前就和前两任妻子去过了。”

“你不用担心韦布,”她解释说。“他很善解人意。不过说实话,我要是没有哈里斯夫妇去舒心得多。”

“我原以为你对罗尼心存好感呢。”

“那是你。”

“我不喜欢他,”兔子说。

“你喜欢他,喜欢他满口粗话的样子。他还让你想起打篮球的风光日子。再说,还不只是他一个人。塞尔玛让我操心。”

“她怎么会让你操心?她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我认为她很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她怎么可能呢?”只要和辛迪没关系,他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他又联想起那些照片,他用记忆的眼睛审视那些阴毛,一根一根地察看,可惜照片都已经退色了。他们两口子的身体端部看去是金色的,好像神灵一样。

詹妮丝突然用生硬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你认为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我们可不能闹出什么洋相来。我们都岁数不小了,哈利。”

一辆小型敞篷运货卡车打亮高光灯在他身后晃人眼目,随后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小青年们在哈哈嘲笑。

“醉鬼们出来了,”他说,想把话题改变一下。

“嘿,你在卫生间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她问。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要出点事儿,等了半天没有发生。”

“𡂿。你恶心了吗?”

“我想是恶心得想吐了。都是白兰地在作怪。后来我换成啤酒,就是因为这个。”

辛迪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不明白詹妮丝为什么没有提起她,一定是故意回避的。含玉吹箫,天呐。大谈避孕措施。白色的黏液往里面吮吸,吞咽下去;那口小粒圆牙齿,健康的孩子般的矮牙床,她哈哈大笑便露出来了。韦布从前面搞,从后面搞,或者从前面搞了再从前面搞,哈利管不了这个。罗尼操作相机。他的鸟儿又来劲了,他一生中又一次直指十二点大正午,他们拐进中央大道时方向盘在裤子外边蹭到了他的鸟儿的龟头。詹妮丝应该很喜欢这样子:如果他能够在进了卧室还保持这样的威猛的话。

但是他的脑子已经远远游离性事,因为他们沿着威尔勃街穿过枝形灯的锥形灯光时,詹妮丝说:“可怜的纳尔逊。他还是太年轻,和他的新娘去度蜜月,不是吗?”

这座城市他们再熟悉不过,每一个拐弯,每一个消火栓,每一个邮箱的位置。城里的一切在他们面前展现,如同掀起一条面纱。“是呀,”他同意说。“有时候你会纳闷,”他听见自己在继续说,“你自己和这样一个孩子上床睡觉是多么不带劲啊。”

“我们能做的都做到了,”詹妮丝说,又坚决起来,听起来俨然做母亲的口气。“我们不是上帝。”

“谁都不是上帝,”兔子说,话一出口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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