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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斯普林格老太太没有被一连串的事件彻底整倒,她还能想到打电话把查利·斯塔夫洛斯召回汽车商行。查利自个儿的母亲拖到十二月份病情急转直下——她的整个左边身子感觉麻木,就是拄上拐杖她也害怕走动——而且如查利预计到的,他的表妹格洛丽娅回到了诺里斯敦她丈夫身边,尽管查利没有预计到一年后还不回来;这样,他就被死死缠住了。这次,晒得皮肤黑黑的回到车场的是哈利。他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查利的手,十分高兴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再次看到查利。但是,这位希腊人销售代表看来不像哈利那么热情:到佛罗里达去的那些旅行好像是一件往脸上抹灰的差事。他看上去很苍白。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仿佛要是你在他的皮肤上扎一下,他会流出苍白的血来。他扣肩缩背护着胸口站在那里,好像他多少年来一天抽三包烟,虽然查利像多数地中海一代的居民一样从来没有真正的自毁的习惯,不像北欧人与黑人那样。哈利要是搁在一个星期以前也许不会给他这样全力以赴的握手动作,可是自从把塞尔玛的屁股搞了之后,他比过去放开多了,对这个世界也爱得更深了。

“你这个老家伙,看样子很神气嘛,”他对查利信口撒谎。

“我感觉好多了,”查利跟他说。“感谢上帝,这样的暖冬目前为止还不多见。”哈利透过平板玻璃窗户看见外面一副没有雪、没有树叶的景色,一年四季里常见的尘埃打着旋儿飘浮,和吹过111号道的流动餐车的纸包装垃圾搅合在一起了。一条新标语张贴出来:科罗拉花冠车的时代。丰田=丰厚的经济实惠。查利主动说:“看到老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真是让人心里难过。她下了床只能走到卫生间去,不停地跟我讲应该赶快结婚。”

“也许这是很好的忠告。”

“哎,我过去对格洛丽娅朝那方面靠拢过一点,也许正是这种行为把她吓回她丈夫那里去了。那个家伙,臭狗屎一堆。她还会回来的。”

“她不是你表妹吗?”

“那再好不过。泼辣型的。四英尺十一英寸,坐在汽车活动座位上稍稍重了些,对你来说还不够俊俏吧,冠军。不过很伶俐。你要看见她跳舞就好了。我许多年没有去过希腊人联谊周末聚会,她说服我去参加了。我喜欢看见她汗淋淋的样子。”

“是呀,可不是为了我。我错过那样的机会了。”他找补一句:“我错过了许多机会。”

“谁又不是这样呢?”

查利在他下嘴唇中间转动着一根牙签儿。哈利不喜欢近距离打量查利;他已经成了那种布鲁厄怪老头儿,他们喜欢走进雪茄店里掏出十块钱进行数字赌博,或在杂志架旁转悠等人聊天。“你还逮住了几次机会,”他唐突地和哈利说。

“不,听着,查利。我现在焦头烂额啊。小子失踪了,新房子来不及添置家具。”不过这两件事情属于杳无音信和新的可能性兼有的情况,遇到这种情况倒比没有更令他兴奋和高兴。

“小子会回来的,”查利说。“他只是出去消消气。”

“普露也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谁会比她那么平静,沉得住气。从海岛回来当天晚上我们到医院去看她,上帝,她生了那小婴儿很高兴。你会以为她是这世界上有史以来顺利生产的第一个女人。我琢磨,不久前她从楼梯上摔下来后,她一直在为孩子的正常发育担心。”

“很可能是为她自己担心吧。女孩子家让生活折腾那么多次,生养孩子是她们可以证明自己身价的途径。她们想让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不想让孩子随着她母亲那边叫名字,想让孩子随岳母这边叫。瑞贝卡。不过她想等等纳尔逊的看法,因为,你知道,纳尔逊的妹妹叫这个名字。那个孩子,你知道,早早夭折了。”

“是啊。”查利明白。带来坏运气。他们一时沉默无语,米尔里德·克劳斯特的打字机在噼啪作响。在车间里,曼尼手下的一个工人在敲打一块歪扭的铁皮。查利问:“那所房子你们准备怎么办?”

“搬进去,詹妮丝说。她和她母亲说话的口气让我很吃惊。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告诉她母亲,欢迎她和我们一起搬入新居,不过却立即改口说她觉得老太太也可以像同年龄别的老妇人一样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普露和婴儿显然不得不留下来,她不想让老太太感到自己家里过分拥挤。她就是这样和贝茜讲话的。”

“嗬,简终于有自己的生活了。也不知谁给她指点的迷津?”

是韦布·穆尔科特,哈利马上想到,热带的一夜情让她开窍了;不过,他和查利在詹妮丝的话题上点到为止,效果总是最好。他说:“买下这所房子的麻烦是,我们没有自己的家具。每样东西都得花他妈的大钱。一个床垫和弹簧钢架简单配套,需要六百块大洋;如果你配一个床头架,又需要六百块大洋。地毯更厉害!三四千块大票子买一小块东方地毯,它们全部产自伊朗和阿富汗。售货员告诉我,地毯比黄金都值得投资。”

“黄金现在势头很猛,”查利说。

“比我们卖汽车好得多,是吧?你找机会把账目看过了吗?”

“情况看来比预计的好,”查利承认说。“不过通货膨胀一来把什么都抵消了。一对年轻夫妇星期二来这里,就是我接到贝茜的电话的第一天,买走了纳尔逊折价买进来的那辆科维特折篷车。他们说他们早想买一辆折篷车,还认为冬季快过去的时候是买一辆的合适时机。没有拿旧车折价,对赊销也不感兴趣,用支票付清了车款,还是一张常规过账支票。他们是从哪里得到这笔钱呢?他们两个没有一个超过二十五岁的。第二天,昨天,一个小伙子开一辆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小卡车来到车场,说他听说我们有一辆雪地机动车要出售。我们找了好大一会儿才在车场后边找到了,他看见后眼睛一亮,我见机开出一千二百块的价格,我们最后以九百七十五块钱谈妥。我对他说,冬天根本没有下雪,可他说,没下雪就对了,他要迁往佛蒙特去,等待核战争劫难过去。他还说三英里岛事件让他彻底清醒了。你过去注意到卡特说‘核武器’说不好吗?他总把这个词儿说成‘黑武器’。”

“你真的把那辆雪地机动车脱手了吗?我真不敢相信。”

“人们不再对经济实惠特别在乎了。石油大亨把资本主义扔到河里卖掉了。沙皇当初对俄罗斯人实行的那一套,石油大亨如今用来对付我们来了。”

哈利今天没有工夫谈论经济。他抱歉说:“查利,理论上讲我还在休假呢,假期到周末才结束,詹妮丝在市中心和我见面,为了那所该死的房子我们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查利点了点头。“那就快去吧。我也有东西需要整理一下。有一点我们大家都不能指责纳尔逊,那就是他干事情不拖泥带水。”哈利走向过道取他的帽子和外衣,查利在后面喊了一句:“代我向奶奶问好啊!”

奶奶是指詹妮丝,哈利捉摸半天才明白过来。

他钻进了他的办公室,看见一九八〇年新的公司日历挂在墙上,上面的照片是富士山。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做一件事情,这不是第一次了,就是要把挂在外面胶合板分割区的那些旧剪报处理一下,他听说有一种加工方法可以把陈旧的照片铜板翻拍,处理后它们看上去又白又新,还可以放大到任何尺寸。也许把原来的剪报放大一下,这是生意费用。他从斯普林格老头子留下的四条小弓形腿的重橡木衣架上取下羊皮大衣,这是詹妮丝为他买的圣诞节礼物,还有与大衣相配的窄边麂皮帽子。到了他这个岁数,人就要戴帽子了。去年冬季他一冬天都没有感冒,就是因为他一直戴着帽子。维生素C也起了作用。还有是盖里托尔牌营养液。他并不想中断和查利的交谈,可是他觉得今天和他说话有点压抑,这位伙计活不久长而且变得古怪了。石油大亨对局势发展比石油小亨知道得一点也不多。不过从此刻哈利站的高度看,谁在他眼前都是渺小的,古怪的。他已经起航了;他正在飞向高处,行驶在到达他生命中一个海岛的途中。他从左边写字台上边抽屉里取出一管生命救星牌香液,往口腔喷几下以备亲吻,然后从车场后面溜出来。他小心绕开防护杆:这件羊皮大衣上蹭上一点油腻都无法清除掉。

纳尔逊把哈利的克罗纳花冠车偷走了,他给自己配备了一辆深蓝色超级赛利卡车,“顶级丰田”,泡塑垫仪表盘,电子速度计,艺术状态的四喇叭固态元件AM / FM / MPX立体声音响,精确石英数字表,自动超速变速器,快稳长途行驶控制,电脑控制的悬置结构,四个轮子配备十英寸厚圆盘式刹车闸,还有石英卤化高光车灯。他喜欢这款行驶平稳的汽车。克罗纳花冠车虽然质量过硬,但样子过时,像只小虫子,可这辆深蓝色汽车魅力无穷,像一只秃鹫。昨天下午他开车回家,下韦泽街那一带的黑人都在行注目礼呢。詹妮丝和他开着克莱斯勒车(在左侧行车道上坐惯了一个星期的出租车,实际上哈利开起来都不顺手了。)把老太太送回约瑟夫街八十九号,打发老太太躺到床上,随后开着野马进城,詹妮丝决意搬进新房子生活,兴致很高,直接来到沙科那家具店,他们看了一下床具和难看的安乐椅以及像穆尔科特家的帕森斯桌子,可惜没有他们家的好看,木纹没有组成方格图案。他们不能拍板买下任何东西;家具店马上要关门,詹妮丝把他送到车场,让他也配备一辆车开。他挑选了这个车型,价格高达五位数。黑人们在霓虹广告牌下瞪着眼睛观看,金博友谊娱乐厅、现场表演娱乐和成年人活动中心,他开着崭新的深蓝车从这些场所一一驶过;他害怕在寒冷中游荡的黑人中有人冲出人群跳到交通红灯前用改锥划烂引擎罩,或者用铁锤砸碎挡风玻璃,为不公平的生活发泄愤懑。在城市这个地区的若干墙上,你能看见用漆喷在上面的字迹:斯基特永生,但是没有说他活在人间什么地方。

他没有向查利说实话。他在下午一点半去和詹妮丝碰头,现在高级石英表上才十一点十七分。他开车前往加利利。他把收音机打开,声音与克罗纳花冠车的收音机相比,更具摇滚风格、更丰富、更有动感和层次感。他把旋钮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调了一遍,可是他没有找到唐娜·萨默的歌曲,她随着七十年代去了。不过他找到了一个小伙子在唱赞美歌,从牙缝里没完没了地挤“耶稣”这个词儿,像是要挤出水滴来才罢休。这种柔和的混声伴奏的曲调他记得他上中学时从唱片里听到过:那种你可以看见唱片下落的自动电唱机以及那种柔软的嘶啦作响的布料,玻璃纱什么的,女孩子们穿着这种布料跳舞,佩戴着你送给她们的胸花。随着跳舞越来越拥挤,胸花往往会挤扁了,女孩子们随着体温升高以及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们扑粉的酥胸会释放出各种香气;置身幽暗的体育馆的紫罗兰光线下,头顶上方吊下一些皱纸飘带,篮球圈扎上了一圈纸花,所有那些蹭来蹭去弄热的身体都热切盼望到外面汽车里的冷空气里享受一番,仪表盘上闪现出微弱的光,体温把挡风玻璃的里面暖出一层雾气,玻璃纱被扯下来揉成团,冷飕飕的指头开始乱摸,伸进外衣,然后伸进裤子,最后到达内裤,衣裤成了一道接一道的隧道,玛丽·安的身体紧紧靠在他的手上,她俩腿之间的空间是那样不同、温和、温馨和安全,别有洞天。这时,半小时新闻开始播放了。那个声音智慧的年轻女人离开这个当地电台很长时间了,哈利猜不出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跳摇摆舞去了,也许在向日葵啤酒厂当上了助理副总裁。新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像比利·福斯纳希特,大肥嘴唇发出来的。总统卡特已经表态,他个人赞成抵制一九八〇年莫斯科奥林匹克运动会。运动员的反映什么都有。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从过去明显支持苏联入侵阿富汗的立场上节节后撤。在挤挤扛扛的竞选队伍里,来自伊利诺斯州的美国众议员菲利普·克兰攻击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愚不可及”,因为他力主新罕布什尔的锡布鲁克拟定中的核电站改为煤热电站。在日本,前披头士歌星保罗·麦卡特尼因为携带八盎司大麻被投入大牢。在瑞士,科学家们成功地为细菌排列程序,制造稀有人体蛋白干扰素,一种抗病毒药剂,其人工产品可能开创一个新纪元,像盘尼西林的发现一样造福人类。与此同时,如果镶牙越来越贵,那是因为黄金价格今天在纽约市上每盎司高达八百块大洋。他妈的。他把金币卖得太早了。八百块乘以三十等于两万四千块,比他当初的一万六千块几乎多出一万块钱,他要是沉得住气多少等等就好了,该死的韦布·穆尔科特,说什么银子看涨,胡扯。费城76人队继续高奏凯歌,昨天晚上在光谱体育馆以121比110战胜了波特兰开拓者队。可怜的老鹰队惨不忍睹,加沃斯基传球把自己传倒了。现在,请继续欣赏我们的“好人好歌”节目,传统乐曲《上帝,垂青于我吧》。哈利把收音机关掉,在超级马达的呼呼声中驱车行走。

现在他对路了如指掌。路过为那个天然山洞指路的阿门宗信徒的巨大牌子,穿行于窄条小镇,普瑞纳饲料牌子、旧客店、新银行、拴马桩和拖拉机商行,一一闪过。田地里的玉米茬子还灰不溜秋地矗立着,金黄的色泽已经荡然无存。那个鸭塘的边沿已经结冰,但是中间还有很大的一汪黑水,这个冬季温暖如春。他放慢速度经过布兰肯比勒和穆特两家的邮箱,转弯进入拜尔家邮箱的那条车道。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不让任何东西逃过他的眼睛,两条压成红色车辙的旧路的石头显露出来,每根干草的叶梢依然像夏天充满绿色活力的形状一样,那个漆皮剥落的南瓜色的校车壳儿,一把锈迹斑斑的耙子,一个多年前粉刷过的河上冷藏室,然后是寒酸的农场建筑,玉米架子和玉米仓房,最后是石头房子,从一个新的角度出现在眼前,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门进入这个农场。他把赛利卡车开进他曾经看见科罗拉花冠车的硬土空地上;关掉引擎,走下车来,他看见了那道他从后边往里窥视的树篱,好像一道黑樱桃和胶树构成的乱糟糟的防线,从果园那些苹果树看过去几乎难以分辨,比原来感觉的远了许多,难怪当初竟然没有人看见他。这真是发疯的行为。跑吧。

但是,如同弥留之际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必须挺过去,一段比平板玻璃还薄的时间;这段薄如玻璃的时间就横在他眼前,塞尔玛让他享受到的那种性爱的空虚感受给壮了胆儿,他迈出去这一步了。身穿羊皮外衣,头戴卖傻的精灵帽,外衣里边是十一月份在松树街韦布的裁缝那里刚刚添置的三件套西装,他走过那段土路,上面还残留着许多曾用来铺路面的平板砂石。天气很冷,看天色也许会带来一场雪,一个给人沉重感的日子。尽管已近中午,太阳还没有露面,天空连一片暴露太阳所在位置的发白的地方都没有,低垂的乌云像一张条纹状的黑肚皮。他右边是一个过冬的木柴的高柴垛。左边,地平线那边,一台圆锯在吱啦作响。他早早摘掉一只手套,举起光手准备敲门,只见门上的有毒的绿漆已经剥落成一行行翻卷的漆皮,那只狗在门里听到了他的脚步走在石头上的声音,汪汪叫唤了一阵子。

哈利希望狗只身守家,它的主子外出了。在空旷地里看不见小轿车和小卡车,不过汽车也可能停放在仓房里,或者停放在水泥墙纤维玻璃波形瓦顶的车库里。农舍里没有他可以看得见的灯光,尽管天色黯淡而且越来越暗,但是毕竟这时刚刚接近中午。他往门里张望一下,看见他的浅灰色帽子映照在另一扇门上,那扇门和他眼前的差不多一样,装有两块很高的玻璃格子,距离一堵厚墙那么远。旧玻璃格子过去是一个过厅,地上铺着陈旧的长条地毯,一直通向黑乎乎的深处。他瞪大眼睛向里看,他的鼻子和没有戴手套的手感觉冷飕飕的。他正想转身逃走,躲进温暖的小轿车里,房子里一个身影开始活动,匆匆赶来,怒气冲冲地朝他赶来。那只黑毛牧羊犬在那道里门里上蹿下跳,凶相毕露,恨不得把玻璃咬碎,那些长在狗嘴里的犬牙很难看,和人牙截然不同,分叉的黑舌头和青紫的牙龈脏兮兮的。哈利又惊又怕不知所措;他没有看见牧羊犬弗里奇后边有一个硕大的身影,只见一只手咔哒一声把门闩拉开了。

开门的胖女人用另一只手拉住狗的颈圈;哈利自己主动把绿色的外门打开了。弗里奇分辨出了他的气味,停止了吠叫。兔子认出了鲁丝,尽管皱纹多多,肥胖异常,可是那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却是熟悉的。弗里奇在一旁摇头摆尾,呜呜咽咽,着急认下一个朋友,可是这两个昔日的情人却相持着,面面相觑。二十年前,他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过,从三月到六月。八年前他们在克劳尔商店短暂相遇,她恶狠狠地说了几句难听话就离去了,而现在又过了十二年,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伤害。她的头发过去是发红发暗的姜黄色,现在已经变成了铁灰色,平平地梳在脑后像梅诺派教徒的发式。她穿着宽大的斜纹粗布工作装,男式红色伐木工衬衫外面是一件黑毛衣,肘部毛线磨烂了,油腻腻的缝线里沾着狗毛和木屑。不过,这就是鲁丝。她的上嘴唇仍然向上翘起一点,仿佛上火刚刚起了水泡,她的深陷眼眶的冷冷的蓝眼睛瞪着他,恶狠狠的不放过他。“你想干什么?”她问。她的声音听起来粗哑,好像感冒了。

“我是哈利·安斯特朗。”

“我看出来了。你到这来想要什么?”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说一会儿话?我有事需要问问你。”

“不行,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一边去吧。”

但是她松开了狗的颈圈,弗里奇闻了闻他的脚脖子和他的胯下,摇头晃脑着急往起跳,一心想把憋在它那小窄脑门里、藏在突出的蓝眼睛后面的按捺不住的喜悦表达出来。它那只病眼看上去仍在发炎。“好样的,弗里奇,”哈利说。“卧下。卧下。”

鲁丝憋不住大笑起来,还是她那种脆生生的笑声,好像一把零钱扔在了柜台上。“兔子,你这个精灵鬼。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的?”

“我有一次听见你叫它了。我来过这里两次了,躲在那些树后面,可是我没有胆量靠得更近。卖傻吧,是吗?”

她又大笑起来,声音没有那么清脆了,仿佛她是真的感到有趣了。她的声音粗哑了,身体肥胖了一倍,脸颊上和嘴角上除了一层绒毛还有几根黑毛,不过这真的就是鲁丝,他的生命曾经穿过的一块云团,现在云团不再虚幻。她比詹妮丝仍然高好多,比其他生活中别的女人也高好多,只是没有米姆和他的母亲个子高。她一向块大体重;第一晚上他抱起她来时她就嘲笑说他会闪了腰,一个让他难堪的体重,不过他当时心事缠身,有的只是一种逢场作戏的氛围,他们所住的地方又很狭窄,好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长。“这么说你当时害我们怕了,”她说。她弯下一点腰,对那只狗说:“弗里奇,我们让他进来坐一会儿吗?”牧羊犬喜欢他,狗的一点模糊的记忆让它摇起尾巴,尴尬的局面缓和多了。

过厅里扑鼻而来的是陈腐的味道,这些旧农舍都是这个样子。地下室里藏着苹果,煮饭爱放肉桂,旧灰泥和墙纸胶一起串味,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味道。大厅的一个角落放着带泥的靴子,下面垫了一张报纸,他看见鲁丝脚上穿着袜子——男人干活儿穿的灰色厚袜子,不过很性感,虽然体大身沉,她走路步子没有声音。她领着他向右走,进入一个小前客厅,地上铺了一块碎布编织的椭圆形地毯,一把折叠式草坪木椅,还有一些别的家具。唯一的现代物件是电视机,那个傲慢的长方形屏幕眼下没有打开。沙石壁炉里燃烧着一块小木炭。哈利把鞋子看了看才往地毯上踩去,害怕他会把地毯弄脏了。他脱下了他的滑稽的羊皮帽子。

仿佛为这种会面已经感到后悔,鲁丝坐在她的椅子边沿儿上,这是一把藤座摇椅,她这样的坐法让摇椅前倾得厉害,她的膝盖快碰到了地面,她的手臂很容易触摸到了弗里奇的脖子,让它保持安静。哈利看出来他应该坐在对面,坐在一把破裂的黑皮沙发上,沙发上方是两张乌贼墨颜料画室的画像,看上去至少有一个世纪久远,两个相配的雕刻画框,一个是留着胡子的男子,一个是他的衣扣整洁的妻子,两位早已躺在棺材里化为泥土了。但是在坐下去之前,他向屋子对面看去,在窗台上摆满盆栽非洲紫罗兰和母亲节送的那些阔叶植物的窗子光线下,看见一组更现代的照片,都是彩色快照,摆满了简装侦探小说和浪漫小说的书架的一层架子,鲁丝过去爱看那些书,现在显然还在看。在他们同居的那几个月里,这个习惯让兔子备受伤害,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够沉醉在那些发生在英格兰或者洛杉矶的无价值的惊险小说里,而他的鸟儿就在那里,深入肉体,一个活生生的情人。他走到书架前,审视照片里的她,年轻许多但是已经发福,站在这所房子一个墙角边,置身一个比她年龄大、个子高却比她还粗壮的男子怀里:这便是拜尔无疑了。一个温和的大块头农夫,身穿不习惯的礼拜服,眯着眼睛面向阳光,长相很像那两个大旧画框里的人,他的嘴为了迎合相机照相努力表现得喜兴一点。鲁丝看上去喜不自胜,她的头发做成了蓬松式,依然是姜黄色,很高兴他在这个庇护人眼里自己价值不菲。兔子有那么一瞬间,短暂的如同照相机快门咔哒一声,对别人拥有这样的生活感到妒嫉:这对壮实的普通乡村夫妇厮守在褐色拉毛水泥圆墙角旁,脚下是厚实的泥土,从野草返青的色泽看应该在三四月间。大自然古老的戏法呀。书架上还有别的照片,头发整齐面带微笑的孩童们的彩照,装在中学生照片使用的那种硬纸板像框里。他还没有看完,鲁丝厉声喝断:“谁说你可以看那些照片?别看了。”

“这是你的家庭照片吧。”

“你说对了。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打量闪光灯下照出来的这些孩子。他们没有注视他,而是看着他右边耳朵的方向,每一个都是身份照的姿势,是每年五月照相师到学校巡回拍摄的。男孩和女孩的年龄差不多——年长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更小一些的照片,一个头发更黑的小男孩,头发也更长一些,和他哥哥的发缝不同,头发梳向另一边。他们都是蓝眼睛。“两个男孩,一个女儿,”哈利说。“谁是老大呢?”

“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天哪,我早忘记了你是一个多么喜欢刨根问底的讨厌鬼了。你从生到死都改不了了。”

“依我看,姑娘是老大。你是什么时候生她的?你什么时候嫁给这个老伙计的?随便问问,你住在这偏僻的乡下怎么受得了?”

“我受得了,很好。没有谁能让我过上这样的好生活。”

“在那些日子里我没有本钱让谁过什么生活啊。”

“可是后来你混得不错呀。看你穿戴得像一个脂粉小生。”

“看你穿戴得像一个挖壕沟的。”

“我一直在劈柴呢。”

“是你在开动那种圆锯吗?天哪,你就不害怕把指头锯了吗?”

“不,我不害怕。你卖给杰米的那辆车很好使,如果你是专门来打听这事的话。”

“你知道我在斯普林格汽车商行做事有多长时间了?”

“呃,一直知道。后来又从报纸上知道斯普林格去世了。”

“纳尔逊结婚那天,是你开着那辆客货两用车路过教堂的吗?”

“也许有这事,”鲁丝说,仰身坐到了她的摇椅里,摇椅一下子向后仰去。弗里奇已经伸展身子睡过去了。木柴燃烧得毕毕剥剥响。“我们经常路过佳济山。这还是一个自由国家,不是吗?”

“你为什么去干那种古怪的事情?”她爱他。

“我没有说我真的干过什么事情。我怎么知道纳尔逊在那个时刻举行婚礼呢?”

“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他看出来她是想折磨他。“鲁丝,那个姑娘。她是我的。她就是那个婴儿,你当时说你舍不得打掉她。所以你生下了她,然后找到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他巴不得抱着一个年轻的妞儿睡觉,接下来他有了另外两个小子,最后才蹬腿去了。”

“别说话这么粗鲁。你在我面前证明不了任何事情,只能证明我当初接纳了你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你是丧门星,上帝最清楚。你心里就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然后索取,索取。在我还有东西给你的时候,我给了,尽管我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现在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了。”她慢吞吞地打个手势,示意这间布置寒酸的小房间。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养成了乡下人慢条斯理的样子,那种乡村守住的固执的平静,城市却没有了。

“快告诉我真相吧,”他请求。

“我刚才都说出来。”

“说说那个姑娘。”

“她比那个大男孩子还小呢。司各特,安娜贝尔,然后是一九六六年生的莫里斯。他是原来不准备要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六号。四个六。”

“别敷衍我,鲁丝,我还得赶回布鲁厄。别撒谎。你一撒谎,眼睛里就全是水。”

“我眼睛里有水是因为我看着你辣眼睛。一个布鲁厄常见的骗子。一个经销商。你过去憎恨的就是这种人,还记得吗?脑满肥肠的家伙。至少我认识你的时候还具备一个身材。”

兔子哈哈笑起来,很欣赏这番敲打;他和塞尔玛的一夜情让他的身体变得更硬,经得住敲打了。“你啊,”他说,“敢说我是脑满肠肥的家伙吗?”

“我就敢。你的脸怎么变得那么红?”

“这是太阳晒的。我们刚刚从海岛回来。”

“𡂿,天哪,在海岛上。我还以为你中风了呢。”

“你家老头子是什么时候蹬腿儿去的?你都干了些什么,硬缠着他睡觉把他睡死了吗?”

她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你还是快走吧。”

“马上,”他答应。

“弗兰克是一九七六年得癌症去世的。结肠癌。他连退休的年龄都没有活到。我当初和他相识时,他比我们现在还年轻呢。”

“是这样,对不起。听着,别把我当成这样一个带刺儿的人。快把我们的姑娘的情况说说。”

“她不是我们姑娘,哈利。我当时真的做流产了。我的父母亲在波茨维尔安排了一个医生。他就在他的诊所里做的,大约一年之后,一个女孩子流产手术后并发症而死,他们把他关进监狱了。现在的女孩子多好,大模大样走进医院里做流产。”

“还指望纳税人掏钱付医疗费呢,”哈利说。

“然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餐馆做白班厨师,就在东边斯托盖采石场那边,弗兰克的表妹当时在那里做女侍者,就这么环环相套很快就认识了。我们一九六〇年末有了司各特,上个月他刚满十九岁,圣诞节期间生的孩子,总是在礼物上上当受骗。”

“那么姑娘呢?安娜贝尔。”

“第二年生的。弗兰克着急有一个大家庭。他的母亲活着时始终不让他结婚,或者他是这么责怪她的。”

“你在撒谎。我看见那个姑娘了;她比你说的年龄大。”

“她十八岁了。你想看看出生证明吗?”

这话一定是在蒙人。不过他说:“不用。”

她声音软下来。“你为什么对那姑娘这样刨根问底?为什么你不谎称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呢?”

“我有一个男孩。有他一个就足够”——想说的词句紧接着就来了——“让人听坏消息了。”他紧接着又唐突地问:“他们在哪里?你的儿子们。”

“你问他们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是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帮助你把这地方收拾收拾。”

“莫里斯在学校,三点后坐校车回家来。司各特在马里兰上班,在一家苗圃园里做事。我告诉他和安娜,出去闯闯吧。这个地方我来藏身没得说,好地方,可是对年轻人却不是好地方。安娜和杰米·努尼梅克说好到布鲁厄一起生活,我没有说一个不字,尽管杰米的家人死活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开了个大会,我告诉他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不是都过得很好吗?他们都把我看成一个老妓女,不过我对他们怎么想也根本不当回事儿。邻居们总是不搭理我们,我们也不搭理他们。自从弗兰克娶了我,他和老布兰肯比勒十五年不说话。”她发现她把话说远了,又往回说:“安娜贝尔和那个男孩过不了一辈子。他很不错,可是……”

“我有同感,”兔子说,仿佛正在商量这件事情。鲁丝很孤独,他看得出来,因此很愿意说说话儿,这反倒让他感到不安。他在黑皮旧沙发上换了换姿势。沙发的弹簧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外面的空气流动起来,在烟囱里形成了一股倒灌风,吹起湿柴里的烟,在屋子里缭绕。

鲁丝看了一眼他头顶上宛如雕刻棺材的画框里的那对已故的老人,坦诚地说:“就是在弗兰克身体健康时,他也不得不经营校车才能对付生活。现在我把大片田地租出去,只管弄弄那些灌木,不让他们疯长。灌木要砍伐,油料费用要压缩。”这是实话,屋子里太冷,他根本没有想到把笨重的外衣脱掉。

“是啊,是啊,”他感叹说。“日子艰难啊。”弗里奇在睡梦中不停地抽搐它的爪子尖儿,梦中的坎儿过不去时终于醒来,站起来躲躲闪闪地来到他跟前,像是要叫唤,但没有出声,又卧在了地毯上,十分亲密地依靠在他的脚边。哈利伸出长胳膊,从书架上取下那个姑娘的照片。鲁丝没有反对。他仔细观看栗色硬纸板相框里的那张闪光灯照亮的苍白的脸:在类似天空的条纹状的蓝色的古怪背景下,姑娘凝视着他的头顶上方。由于洗印的丝绸般光滑的抛光关系,她的脑袋圆圆的,亮亮的,像一个晶莹的水果,看不出脑子里在琢磨什么,却变得更加令人难以琢磨,形状怪怪的,好像赌场木板通道下面灯光照亮的海洋生物一样怪模怪样。嘴像鲁丝的,尤其他在车场注意到的上嘴唇。眼睛一带也像鲁丝的,那种兵来将挡的神态,不过她的眉毛却比鲁丝的眉毛更弯一些,而她的头发梳成了一种适合照相的样子,显得不那么硬撅撅的。他审视耳朵,看看耳尖的凹口像不像纳尔逊的;可她的头发要是能掀起来才看得见。她的鼻子精致而小巧,鼻尖儿稍稍上翘,鼻眼儿露出来一些,她的脸下半部分似乎沉甸甸的,还像婴孩的模样。她的皮肤有一种白光,眼睛里有一种霜雪般的白光,这些可以追溯到他们瑞典人祖先在他们的冰雪世界里的沉淀;他在穆尔科特夫妇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出了他皮肤里的这种东西。他的血脉呀。哈利发现自己与安娜贝尔重新体验她的生活轨迹,轮到她走进不受拘束的学校行列,进入体育馆有帷幕的角落,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摆好姿势生育后代、接受毕业年刊、交男朋友、做母亲以及打发光阴荏苒的时间本身:强迫你仰望太空的机会来了,把思路理顺,成为一颗星星。“她长得像我。”

鲁丝这下哈哈笑起来。“你看花眼了吧。”

“不是开玩笑。她第一次到车场,有种东西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她的两条腿吧,也许是,我不很清楚。那两条腿不像你的。”鲁丝的两条腿很厚实,她当初在他们的屋子里赤裸着腿走动,晃来晃去像白色的火焰。

“哎,弗兰克也长了两条长腿。在他没有发福之前,他一直是那种瘦长型的男人。他把腰身挺直了,六英尺多呢。我大概是一个迷恋大个子男人的傻瓜。只是两个男孩子没有一个继承他的身高的。”

“是啊,纳尔逊也没有继承我的身高。一只虾米,像他妈妈。”

“你还和詹妮丝一起过吧。你过去总叫她母狗,”鲁丝提醒他。她这时已经舒服地融进这种氛围了,仰靠在摇椅里不停地摇晃,她那穿袜子的脚的脚尖点地往上升,回落时脚后跟着地,随后脚尖又点地。“我把我的生活都跟你说了,为什么你只字不提你的生活?”

“不过平常的生活而已,”他说。“别因为我厮守着詹妮丝就迁怒于我。”

“𡂿,天哪,没有。我只是为她感到遗憾。”

“姐妹相怜吧,”他说,微笑起来。人们现在都喜欢说,天下妇女是姐妹。

鲁丝的脸上又胖了一圈儿,不过不是均匀的一层,而是疙疙瘩瘩的,因此她抬起头时她的眼窝好像骨头条贴上去的。她那盔甲眼眶看人一眼带出一种宽恕的调皮。“安娜被你深深地迷住了,”她先开口说。“她好几次问我过去听说过你没有,你这位篮球明星。我说我们在不同的中学上学。她和杰米最后到车场取车你不在那里,她感到很失望。杰米一直参加宗教活动。”

“所以你认为杰米对他不合适?”

“眼下是这样看的。不过你看见过他了。他很平常。”

“我希望安娜不要——”

“走我的老路吗?不会的,一切都会很好的。现在不再有妓女了,有的只是健康的年轻女子。我把她培养得很天真。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就非常天真。”

“我们都很天真,鲁丝。”

她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他应该注意尽量少叫才好。他把照片放回去,把放照片的位置又打量一下,安娜贝尔在她的两个兄弟之间。“钱怎么样?”他问,尽量让口气随便一点。“帮她一点行吗?我把钱留给你,这样,你看,就不会显得很突然或者别的什么。如果她想上学,比如说。”他的脸红起来,鲁丝不说话有害无益。摇椅停止了摇晃。

最后,她开口说:“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延期付款吧。”

“这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她。我给不了很多。我是说,我不是很富有。不过如果两三千块钱能派上什么用场的话——”

他没有把话说完,等着鲁丝会打断他。他不敢正眼看她,那张陌生的肥胖的脸。她开口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有了那种蔑视的挑衅的沙哑调子,他多年前在床上经常听到这种口气。“放宽心吧。你用不着担惊受怕,我不会接受你的这番用心。如果我真的在这里过不下去,我可以卖掉一块路边的土地,五千块钱一英亩是当地的流行价格。行了,兔子。相信我。她不是你的女儿。”

“好吧,鲁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心头感到一阵轻松,站起来了。

她也站起来,他们的幽灵也一起站起来,觉得他们臃肿的赘肉消失了;那个年轻男子和女子在一起非法住在夏街的一个路段,就在那所石头教堂的对面,现在又站在了一起,和外边的世界隔绝了,正如同当初在她的屋子里一样。“听着,”她冲他从牙缝里往外挤话,他感觉她很得意,她那变形的脸放出光彩。“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认下你的女儿,就是你掏出一百万块钱也没用。我把她养大了。她和我在这里一起听凭命运安排,你他妈的哪里去了?你在克劳尔商店那次看见我,就再没有下文了,可我这些年知道你在哪里得意,你对我对我的孩子统统漠不关心。”

“你结婚了,”他温和地说。是我的女儿:她的话里有话。

“我是结婚了,”她脱口而出。“嫁给了一个远比你好的男人,哪方面都比你强。孩子们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他们都知道这点。他虽然死了,可是我们好好生活,权当他还活在世上,他还结实地活着。现在我倒是不知道你在佳济山过着什么样的小日子——”

“我们正在搬家,”他告诉她。“搬到宾园去。”

“好啊。那里正是你的地盘,和那些徒有虚名的骗子们一起住吧。你二十年前就应该离开你的那只母狗,对她好,对你也好,可是你舍不得离开,现在你过烦了那种生活;过烦也得过下去,不过别打扰我的安娜。真让我恶心,哈利。我一想到你打算把她认成你的女儿,这就像往她身上抹臭狗屎一样。”

他用鼻子发出一声叹息。“你这舌头仍然不饶人。”他说。

她这下感到不好意思了;她的铁丝一样的头发已经散乱起来,她用手掌把头发往下按了按,仿佛要把她脑袋里的什么东西按下去。“我不应该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可是你穿戴得人模狗样来这里认我的女儿,我心里害怕。你让我想到,如果我没有流产,我没有让我的父母亲插手这件事儿,那么事情就完全会是另一番情形。我们现在会有一个女儿。可是你——”

“我明白。你做得对呀。”他感觉出来她在强忍住触摸他的冲动,忍住拥抱他的冲动,忍住像过去一样让他笨拙的两臂紧紧抱住的冲动。他寻求最后的话题。他尴尬地问:“等莫里斯长大成人离开家了,你打算怎么办?”他想起他的帽子,拿起来,用三根指头捏着柔软的新帽子。

“不知道。还坚持得住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土地不会不值钱的。每年我在这里过下去,钱就会往银行里存一点。”

他又用鼻子叹息一声。“好吧,但愿事情这样发展。那么我赶紧走了。真的不让给姑娘留钱吗?”

“当然不让。好好想想就明白了。假如她是你的女儿,在这个时候你这样做只会让她糊涂。”

他眨了眨眼睛。这话是一种承认吗?他说:“我考虑事情总是不彻底。”

鲁丝对着地板微笑起来。从上往下看,鲁丝颧骨上的那个方形凹痕正是他最早注意到的特点之一。肥胖,倔强,不过心底还算善良。另一种人类心境,在停车计费器的霓虹灯下跟他说他像一只大兔子,那还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事儿了。当时有轨电车还从布鲁厄的市中心穿过。“男人考虑事情不需要彻底,”她说。“他们又不会怀孕。”

他们俩都站起来,鲁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满腔怨气,牧羊犬弗里奇变得不安宁了,这时领着他们走出屋子,站定等待,摇起尾巴试探意图,鼻子冲着通向外边的门缝。鲁丝打开门,这道阻挡风寒的门刚刚够牧羊犬通过,哈利却出不去。“想喝一杯咖啡吗?”她问。

他和詹妮丝说好一点钟在沙科那家具店见面。“𡂿,天哪,谢谢了,不过我要赶回去上班。”

“你来这里只是打听安娜贝尔的情况吗?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情况吗?”

“我听你讲过了,不是吗?”

“那么我有没有男友呢?我过去想到过你没有呢?”

“是啊,哦,我想这些事情听来很有意思。听你的口气,你过得很不错。你有弗兰克和莫里斯,还有一个叫什么名字来?”

“司各特。”

“对,司各特。你拥有这么多土地。很遗憾,你知道,当时留给你的土地管理得很不像样子。”

“呃,”鲁丝说,一种想事的慢吞吞的口气,他觉得他听得出来她已故丈夫说话的调子。“大概我们自己管理得不像样子了吧。”

她现在好像不仅肥胖异常,头发花白,而且很邋遢:她的毛衣上沾着草叶,脸颊上一层汗毛。一个寒酸的怪物,独守空房。他很想走出这道双层门,到冬季的空气里透透气,外面什么东西都不生长了。他过去逃脱时对她说:我会很快回来的,但是现在连这样的话都不能随便说了。两个人都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这是别人永远不必知道的。他看见她握住门把的那只手指头上有一枚薄薄的金戒指,深深地勒在肉里。他的心跳快了,一时不知所措。

她对他心疼起来。“小心为好,兔子,”她说。“我刚才是在取笑你这身行头呢,你看上去很帅气。”哈利低下头,仿佛要亲吻她的脸颊,可是她说:“不要了。”他即将迈进水泥门廊之际,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那道双层门的暗色玻璃后面了。天色变得更加灰暗,洒下来几片干燥的构不成任何气候的雪花,飘飘扬扬,像四处飞扬的灰渣。弗里奇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一直跟到闪亮的深蓝色赛利卡车边,他不得不阻拦它,防止它跳进汽车的后座里去。

汽车上了路,开上车道,经过布兰肯比勒和穆特家的信箱,哈利把一片生命一号塞进嘴里,心下琢磨他是不是应该把出生证的说法看作鲁丝蒙人的手段。或许弗兰克有过妻子,司各特是他那次婚姻的孩子?如果那个姑娘像鲁丝说的那样年轻,那她不是还应该在中学上学吗?不过没有上学呀。算了吧。算了吧。上帝不想让他有个女儿。

詹妮丝在沙科那家具店燥热的前厅等待,周围都是崭新的家具,她那样子看上去小巧而华贵,在加勒比海度假晒得黑黑的,比四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哈利在她的嘴唇上亲吻她,她则说:“嘿嘿,黄油朗姆酒味儿。你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午餐用的洋葱。”

她把鼻子伸向他的领子跟前。“你身上有烟味儿。”

“嗯,曼尼给了我一根雪茄。”

她没有怎么细听他的谎话,她自己有事要说,憋在心里见人就想说出来。“哈利,梅勒妮从俄亥俄给妈妈打来电话了。纳尔逊和她在一起。一切都相安无事。”

詹妮丝继续说下去,他能看得见她的嘴在动弹,刘海在抖动,眼睛或者睁大或者眯起来,她的指头激动地拉扯着她外衣领子外露的珍珠串儿,然而兔子对她究竟在说什么没有听进去,他走神了,因为他想起来他低下头接近鲁丝的嘴时,借着门边的光亮,他看见老鲁丝眼睛下面疲惫的皮肤上泪珠在闪亮,他突发痴想,觉得他好像应该用瓶子把泪珠收集起来卖掉,因为我们的泪水总是很稚嫩的,如鲁丝所说,这种咸水儿从摇篮到坟墓都是稚嫩的。

哈利和詹妮丝用七万八千块钱购买的这所小型石头房子,已经付清了一万五千六百块,坐落于树木茂盛的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地上,正好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的尽头,前面是两座较大的样板住宅,当地人都知道它们是“宾园豪华版”:一种高大的仿都铎时代的建筑,像尖塔一样的山墙,红瓦屋顶,缸砖以各种极端的融化角度突现出来,类似柠檬淡黄色的宁静的薄砖修筑的新殖民地时期的大住宅,有一个日光浴室,另一侧是一溜帕拉弟奥式窗户,哈利估计餐厅就在这里。他已经在外面勘察过他的财产,希望找到一片有阳光的地点,等春天到来开发出一个花园。约瑟夫大街斯普林格老太太家后面的那小块地方遮挡得太厉害了。他找到一个角落可以利用,堆放着一些橡树木头表皮,是他的邻居的。这一带草木葳蕤土壤肥沃的郊区,土地一般都被树木遮蔽得很严实;他的草坪一半长了地衣,在这个温和的冬季已经干枯,可是裸露出来,仍然很有活力。他还发现了一个水泥鱼池,池底用蓝漆刷过,飘落了一层干枯的松针。有住户曾经在鱼池斜沿儿水泥未干时插入一圈儿贝壳。你买下了房子,相配的东西也就买下了。门把手、窗户台和暖气,等等。全都算在内了。如果他是一条鱼,那他便可以在这鱼池里到处游荡,肆意摆动。他尽力想象那个在这鱼池沿儿上插入贝壳的人,男人、女人或者孩子,或者三个人一齐动手,那个时刻应是在夏天树木的阴凉下,比他现在头上的树木多少矮一些。柔弱的冬季光线照到了这个院子的各个地方,落叶树枝的阴影像蜘蛛网一样。他站在那里,感觉到一种买主与卖主转手之后的呵护责任。这房子修建于哈利出生的那个经济萧条但做事认真的年代。光滑的灰色石灰石都是从玳璊德县北部的采石场拉来的,由石匠花工夫把它们打造成合适的石块。过些时期,二战之后,某个房主把面朝路边的那堵墙上打通,接出来一间护墙楔形板和白灰砖修建的房子。安徒生童话式窗户下的护墙楔形板上的漆皮在脱落,那里成了詹妮丝的厨房。哈利在心里记下,抓紧把刮蹭到房子的树枝修剪一下,免得顺着树枝往下流水。没错,这里有几棵树也许可以统统伐倒劈成劈柴了,不过不到春天树叶长出来,他还拿不准先干哪一件事情呢。房子里有两个壁炉,一个在那间大长起居室里,另一个在后面那间小屋子里,却使用同一烟道,哈利认为那是个小书斋。他自己的书斋。

他和詹妮丝昨天搬进来,一个星期六。普露带着孩子出院回家,如果他们搬出来,她便可以使用他们在约瑟夫大街的那间卧室,配有卫生间,离街道也远。他们还想到,这样有走有来的混乱也许可以让詹妮丝的母亲忘记了他们搬走留下的痛苦。韦布·穆尔科特他们几个星期四夜里按计划从加勒比海度假回来,星期六早上韦布开着一辆屋顶装修卡车,车两边各绑缚一个延伸梯子,来帮助他们搬家。罗尼·哈里森,那个老滑头,说他得回办公室处理一下度假期间拖延下来的积压文件;他星期五晚上一直干到了半夜。不过巴迪·英格尔芬格和韦布一起过来了,他们三个男人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把安斯特朗夫妇的家当都搬过来了。他们自己的家具没有几件,主要是衣服,还有就是詹妮丝的胡桃木梳妆台以及几个厨具纸箱,厨具是一九六九年他们可以称为自己的房子着火时抢救下来的。纳尔逊的所有东西都留下来了。那些女扮男装的同性恋者中还有一个走到门廊里来和他们挥手告别;这样看来,他们搬家的消息早在邻居中间传开了,哪怕那些不甚友好的人们。哈利一直想问问她们在一起怎么个同性恋法,为什么要恋。他看见她们不像男同性恋,他本人也不喜欢她们,明摆着,自己就是女人,为什么还会喜欢并不比自己多一样东西的女人呢?尤其这些抡大锤的女人,简直和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星期四下午,他和詹妮丝从沙科那家具店买了一台新的彩色索尼电视机,店方星期五已经送过来了(兔子很不情愿把更多的钱送到日本人的口袋里,可是他在《消费者报道》上看到,在电视机这个特别行业,自产货的质量没法与之相比);他们还买了一对大垫子银粉色翼状靠背扶手椅(他一直想要一把靠背扶手椅,他害怕穿堂风穿过脖子,人的脖子总受穿堂风穿会穿死的)和一个大号床垫和铁架弹簧箱,没有配床头架。他和韦布和巴迪把这张床抬到了楼上北边的那间屋子,屋子天花板部分是倾斜式的,不过他们如果想在壁橱门旁空闲的墙上挂东西,有足够的地方挂一面镜子;两把靠背扶手椅和电视机没有搬进起居室,这间屋子太大,需要首先考虑一下如何布置,因此搬进了旁边的那个更为紧凑舒适的房间,小书斋。他一直想要一间小书斋,人们遇到麻烦可以找他商量。他之所以特别喜爱这间小屋子,除了那个壁炉,还有嵌入墙壁的架子,你可以往上面放书也可以放老岳母过世后留下的那些小摆设和瓷器,架子下面的小柜子里还可以存放酒,就是他们以后买一个小冰箱来也有地方摆放,再有就是四壁挂着绿色与橙色相间的毯子,让他想起拉拉队长披挂的彩带,以及利用曲柄开关窗扇的小高窗,铅框菱形玻璃窗格,如同你在童话故事里所看见的一样。他认为他在这间小书斋里可以开始读书,而不仅仅是翻翻杂志和报纸,比如开始研究历史。你进入这间小书斋需要下一个台阶,从起居室硬木地板下一个台阶,这种相差一个台阶的平地差异让他觉得他生活中会出现的许多改革和巩固,如同树上的新枝条需要修剪一样。

富兰克林大道是一条很优雅的街道,与他们的住房通出去的小岔道连接起来;富兰克林大道十四又二分之一号便是他们的通讯地址,小岔道本身没有街道名称,他们应该叫它安斯特朗路。韦布建议叫安斯特朗巷,但是哈利在佳济山的岁月里遇到的小巷够多了,因此对韦布的建议很生气。他先是告诉你把金子过早地卖掉,然后他又把你的老婆操了,现在他又来糟践你的房子。哈利过去从来没有住过十四又二分之一号这样小的门牌号码。但是邮差开着红、白和蓝三色吉普车却知道你住在哪里。他们已经在这里收到过邮件了:他们还在加勒比海度假时塞进住户家门的广告单,而且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左右,韦布和巴迪已经离去,詹妮丝和哈利在厨房里整理他们早忘置脑后的过去使用过的锅碗瓢盆,这时门上的投信口咔哒响了一声,一张明信片和一个白信封落在了前庭的光地板上。信封是邮局出售的那种普通的印有邮票的长信封,没有回信地址,邮戳是布鲁厄地区。收信人是哈利·安斯特朗先生,字体是大写印刷斜体,与去年四月份寄给他的有关斯基特消息的剪报的字体一样。这个新信封里也是一份剪报,很小,同样的字体在剪报上端写下了一行教师惯用的圆珠笔笔迹的话语:来自《高尔夫球杂志》年度《摘要》。剪报的内容是:

舍曼·托马斯医生在国会乡间

俱乐部打死那只加拿大鹅后,

把自己家的鹅烹食了一只。

法庭为这种行为罚款

五百块大洋。

詹妮丝在身边一起看剪报,忍不住大笑一声,门厅响起一阵回声,这里由一道白色拱顶直接通到了起居室。

他心中有愧地回头看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心中想到的东西。“塞尔玛。”

她的脸红了。一分钟之前,他们还在津津有味地摆弄一台家用多功能搅拌机,在斯普林格老太太家的阁楼里存放了十年,这时通上电嗡嗡响起来。现在她忍不住说出来:“她以后再不会让我们安宁了。再也不会了。”

“塞尔玛吗?当然她会让我们安宁的,这是约定好的规矩。她对这点很清楚。难道你与韦布会不守约吗?”

“当然会的,不过对于一个掉入爱河的女人来说,约定俗成的话是没有用的。”

“谁?你和韦布吗?”

“不,你这傻瓜。塞尔玛。和你掉进爱河了。”

“她告诉过我,她爱罗尼。不过我还真看不出来她爱的理由。”

“他是她的面包和黄油。你是她的梦中情人。你真的让她心猿意马。”

“你的话很煽情,”他用责怪的口气说。

“𡂿,你却不能让我心猿意马,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只是……”她转过身去把眼泪藏起来。他在什么地方都能看见女人流泪。“……这种行为是插足。这下明白了,过去那份剪报也是她寄来的,想想看,她一直都在监视我,等待机会插一腿……他们都是用心险恶的家伙,哈利。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任何人了。”

“呃,行了。”他不得不搂住她,在这个空荡荡的过厅表示一下。他现在看见她慌张的样子,皱起眉头,觉得很受用,她的气息热乎乎的,忧心忡忡;这时候她似乎才是他的全部,他发家致富的基石。每当她成了这个样子,她的惧怕便会让他心虚,转身跑掉;但是人到中年这些年,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他永远不会再跑掉了,他可以对她发笑,笑对这个甩不掉的奖品。“他们和我们一样。那只是一次度假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是非常正派的。”

詹妮丝的反应异常激烈。“我对她的行为感到愤慨,刚刚度假回来就干这种吊膀子的勾当。他们以后再也不会让我们清静了,再也不会了,尤其我们现在有了住房了。我们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受到保护。”

这话倒是说对了,哈里斯夫妇和穆尔科特夫妇以及巴迪·英格尔芬格与他新交的高个子女友昨天晚上都来了,那个高女人的鬈发编成了排式发辫,像《十点》电视剧里的那个女人一样戴着护符珠子,庆贺安斯特朗夫妇的乔迁之喜,喝了许多瓶香槟酒和白兰地,一直呆到了夜里两点,所以星期天便觉得懒洋洋,心里发虚。哈利在这所房子里还没有养成什么习惯,也没有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旧家具给他安逸,他的生活伸向哪面墙都空落落的,好像朝哪个方向活动都必然会掉下去一样。

另一件赶在星期六的邮件是纳尔逊的明信片。

嗨妈妈和爸爸——

春季学期二十八日开学,我的状态很好。需要一千〇八十七块的保付支票一张(三百九十七块教学费,九十块的杂费,非俄亥俄州学生附加费六百块)加上生活费,统共两千至两千五百块即可。你们安上电话后我会打电话。梅勒妮问你们好。爱,纳尔逊

明信片的另一面是一座现代砖楼,楼顶上安有条板形东西,如同热气排放口,下方写明一行字:肯特州大学商业管理系大楼。哈利问:“普露怎么没提?这小子身为父亲,好像不知道怎么回事似的。”

“他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只是一时还顾不过来。他跟普露在电话上说过,他入学登记完了马上开车回来看看小孩儿,把车给我们留下。不过话说回来,哈利,我们索性让他现在使用着吧。”

“那是我的克罗纳花冠车!”

“他在做你要他干的事情,回学校去了。普露理解。”

“她理解她和一个毫无希望的不成器的东西捆绑在一起了,”哈利说,不过心里想的不是嘴上说的。这小子现在对他构不成威胁了。哈利成了那个城堡的大王了。

今天是非同寻常的星期日。詹妮丝试图让他早起上教堂,她要开车接妈妈去,但是他夜里喝酒太多醒不过劲儿来,只想把他正在做的梦继续做下去,因为在梦里梦见一个姑娘,一个年轻女人,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她们都长着黑头发,他们三个似乎是在一次聚会上相遇,一起躲在一间小卫生间里,没有说话却亲密无间,仿佛刚刚进行过性交或者正准备性交,搞过一个又一个,要性交是肯定的,先和谁性交定不下来,只是还没有确切地发生,许多小方瓷砖铺成的地板在他们脚下呈现一种角度,卫生间的小空间把他们紧紧围起来,像市中心那家旧烟草店的小镀铬碗环抱着长明雪茄灯一样,一种新关系的快活世界,他想一步深似一步地发展下去,可是醒来了就不能回去接着做美梦了。这是卧室,天花板明亮而倾斜,十分陌生。他们必须尽快挂起窗帘。詹妮丝会尽快干这事吗?可怜的母狗,她从来就干不了什么事情。他的早餐也只好有什么吃什么,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冰箱里找到一个桔子,还有昨天夜里剩下的一些咸干果,另加一杯用自来水管的热水直接冲成的速溶咖啡。这座房子,如同韦布家里的一样,装有那些单柄上下启动的水龙头,好像一根细长的鸟儿,龟头上粘着一只蜜蜂似的。冰箱是房子里原有的,属于卖给他的几样东西之一,备有一个自动制冰机,做得出一蒲式耳月牙形冰块。尽管那个旧多功能搅拌机能使用,可是他没有忘记答应过给詹妮丝买一个帮厨牌面包炉。她过去端上餐桌的饭食总出麻烦,也许与斯普林格老太太过时的厨房有关系。他溜达着走过他的房子,东看看西看看,比如铸铁暖气片啦,铜制窗户挂钩啦,高级小型八角形卫生间瓷砖啦,还有钥匙与锁一体的门把啦;他购买到的这些细小物件在没有家具的房间里倍显色彩,却会随着在这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从视野里消失。现在,它们是裸露的,质朴的。

楼上,一间一定做过男孩子卧室的房间——墙壁上留下许多图钉窟窿和粘贴图画的胶条残头——里面,他在一个斜面壁橱里发现了几摞七十年代早期的《花花公子》和《阁楼》杂志。他在厨房台阶旁边,缓缓转动的电表的下面,拿出来一个他和詹妮丝昨天在舒尔瓦卢杂货店买来的绿色塑料大垃圾桶;但是在处置这些杂志之前,兔子把每本杂志翻看了一下,逐年逐月地专门找每本杂志的中间部分看,随着喷枪雾剂晾干,阴毛第一次从隐蔽处露出来,随后雾剂沫儿大胆地突现出来,这些年轻的女郎像小轿车车身一样美轮美奂,她们身上的宽松睡衣从前面敞开,在她们的豹皮长沙发上变换姿态,杂志订阅者的眼睛因此艳福不浅,看见了她们的全部阴户和宝贝儿。一种无形的力量成年累月地轻轻撑开了她们的洁净无瑕的大腿,且越撑越宽大,终于在庆祝美国立宪胜利二百周年的几期杂志里刊登了阴户大开的裸照,来自得克萨斯州、夏威夷和南达科他州的肥乳丰臀女郎们对着灯光和镜头露出一个竖立的玫瑰色孔眼,好像在回目凝视,从一个热血涌动的下层世界向外凝视,很难说好看,一个终极泄漏口,却也是一道保护深处秘密的屏障,还没有彻底暴露秘密,好比这冬季的光线在寂静的窗户渐渐暗淡一样。窗外,一只松鼠在观望,它那灰色的背部拱起来,黑亮的眼光十分机警。哈利发现,造化无处不在。这棵距离房子很近的树,他认为是樱桃树,树皮是圈状纹路。松鼠发现有人在偷看自己,匆匆逃遁。装满杂志的垃圾桶很沉,简直提不起来。一吨重的阴户啊。他把垃圾桶挪下楼去。詹妮丝两点钟回来了,和他母亲、普露和小婴儿一起吃的午餐。

“大家心情好像都很好呀,”她汇报说,“包括那个小婴儿。”

“婴儿还没有名字吧?”

“普露问纳尔逊叫瑞贝卡好不好,纳尔逊说绝对不行。现在普露想叫她朱蒂丝。这是她母亲的名字。我告诉他们千万别叫詹妮丝,我自己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原以为普露恨她母亲呢。”

“普露不恨她母亲,倒是很尊重她。她恨的是她父亲。不过她父亲也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了,而且很有,那个词怎么叫来着,和解的意思。”

“𡂿,太好了。也许他能来帮助我们经营车场呢。他可以给我们安装供热管道。普露对纳尔逊在她就要分娩时跑掉有什么看法?”

詹妮丝脱下她的帽子,一顶她冬季戴的编织松软的紫色绒线贝雷帽,她戴上这种帽子再配上那件羊皮外衣,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孩,即将去打仗的小士兵。脱帽产生的静电让她的头发竖立起来。在这没有家具的房间里,她没有地方挂帽子,便扔在了一个白色的窗台上。“呃,”她说,“她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目前情况来看,她说还巴不得纳尔逊不在跟前,要是在家的话还得多操一份心。她觉得纳尔逊总得做点什么,把他的伪装统统剥去——这是她的原话。我认为她知道她把纳尔逊逼走了。一旦纳尔逊得到学位,她认为,他就会对自己满意多了。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会永远失去纳尔逊,不怕失去什么东西。”

“呃,那么这些天你为什么还要庸人自扰呢?”

“他们彼此非常宽容,”詹妮丝说,“我认为这很好。”她向楼上走去,哈利紧紧跟在后面,仿佛害怕她会迷失在这所房子的新环境里。

他问:“普露会到那边和纳尔逊租一套公寓或者别的什么一起生活吗?”

“她认为现在她带着孩子到那边去会把纳尔逊吓坏的。再说了,她留下来对妈妈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普露对梅勒妮一点都不恼火吗?”

“不,她说梅勒妮会为她看好纳尔逊的。他们不像我们为人处事,没有这种妒嫉的心理,只要你能相信他们。”

“只要相信啊。”

“说到相信不相信的话,”詹妮丝把外衣脱到床上,弯下腰,撅起屁股,把她的靴子拉链拉开。“塞尔玛打电话给妈妈留了话,问你和我想不想到他们家吃点便餐,观看橄榄球超级碗赛。我估计穆尔科特夫妇会去那里的。”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去。别担心,我说得很委婉。我说我们要把妈妈和普露接到这里,在我们的新索尼电视机上看比赛。我也确实邀请她们了。”她穿着袜子站起来,两只手扶在黑色教堂套装的胯间,好像在拷问他是否胆敢承认他想出去和那伙低级趣味的男女厮混,而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好啊,”他说。“我还没有好好看——”

“𡂿,也有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妈妈从格雷丝·斯图尔那里听说,她家都是佩吉·福斯纳希特姑妈的好朋友。我们去度假期间,佩吉去找她的医生检查,当天夜里医生便陪她到医院里把一个乳房切除了。”

“我的上帝。”他曾经吮吸过那个乳房哪。可怜的老佩吉。上帝的指甲一下子就掐掉了。说到底,生活对我们来说不堪承受之重啊。

“他们当然说他们把东西都切干净了,可是哪家医院不总是说这样的好听话啊。”

“佩吉近来好像走着背字。”

“她一向行为怪异。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不过今天不行了。”

詹妮丝换上粗布装打扫屋子。她说原来的住户搬家搬得乱七八糟,可是他却看不出来,只是那些《花花公子》没有清理掉。他们过去不管在哪里住,她都不是一个十分干净利落的人。没有窗帘,冬天的阳光在什么都没有铺的地上晃来晃去,空空的墙壁把她的工作装反射成了银灰色,为她的肩膀和胳膊增添了活泼的生气,像一条冲刺的鱼儿套上了他的一件旧衬衫和蛾子咬过的毛衣。她身后是没有整理的新床,他们还没有在新床上性交过,因为他们昨天夜里喝酒过多,精疲力竭了。事实上,他们自从那天夜里在海岛一夜风流后还没有过性生活呢。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她,他的午餐怎么办。

詹妮丝问:“𡂿,你在冰箱里没有找些吃的吗?”

“只有一个桔子。我当早餐吃了。”

“我知道我买过一些鸡蛋和切片火腿,不过我估计是巴迪和他的女友,她叫什么名字——”

“瓦莱丽。”

“她的头发是不是和荒草一样?你认为她吸毒吗?——他们半夜过后做鸡蛋饼把鸡蛋都吃光了。这是不是吸毒人的迹象,胃口很大?我知道还剩下一些乳酪,哈利。你先乳酪就饼干垫垫肚子,等我晚些时候出去为妈妈买些东西好吗?我不知道星期天这一带什么商店开门,我不能动不动就往佳济山自选商场跑,还不够汽油钱呢。”

“不够,”他同意说,随后乳酪就饼干外加一听施利茨啤酒吃起来,啤酒是罗尼和塞尔玛带来的三捆半打啤酒剩下的。韦布和辛迪带来了白兰地和香槟酒。整个下午他帮助詹妮丝搞卫生,清洗窗户和擦抹木制品,詹妮丝则拖地板并且把厨房和卫生间下水槽也清洗了。他们的房子楼下有一个卫生间,但是他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印有连环漫画的卫生纸。詹妮丝买下了她母亲的打蜡机,和一些屠夫牌蜡油放在野马里,他于是给大起居室的金黄色地板打蜡,每一片木文旋涡和每一个稍稍高出的钉帽以及鞋后跟踩出来的旧印子,都是他的,他的房子的。兔子用转圈抹布往地板上打蜡的同时,脑子里不停地琢磨几个同样的念头,因为你只要一干体力活儿,脑子就会变得愚钝起来。昨天夜里他一直在纳闷儿,那两对夫妇是不是在詹妮丝和他离开后继续交换性交,罗尼和辛迪是不是来了第二次一夜情,他们行动心照不宣的样子,仿佛他们四个人是这个小团体的核心圈子,安斯特朗夫妇和可怜的巴迪以及饥饿的瓦莱丽是第二梯队或者某种程度上的第三世界。塞尔玛喝多了,醉得厉害,她那灰黄的皮肤开始发亮,让他想起来凡士林的妙用,不过在他感谢她寄来关于加拿大鹅的剪报时她瞪了他几眼,随后斜了一眼罗尼,然后回头又看他,仿佛他脑子里填满了石头疙瘩不开窍。他觉得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在海岛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真相大白的,人是不能永远保守秘密的,不过让他心里难受的是塞尔玛愿意让韦布搞她,像他们两个那天夜里干过的一切一样,而辛迪还真的想让罗尼第二次搞她,并且用母亲般的手托起沉甸甸的奶子,让那个咋咋唬唬的笨蛋哈里斯,头顶秃得像个婴儿脑袋似的,趴在她的怀里吮吸并且拿这事儿吹嘘一通。保守秘密没有什么必要,我们谁都活不久长,我们已经算得上幸存下来的人了,年轻人到处都有,制造音乐,创造新闻。自从和鲁丝见面以来,他觉得缺胳膊短腿的,他眼角余光里的一个完整的世界熄灭了。詹妮丝和打蜡机嗡嗡响个不停,在他身后噗噗打着地板,他的脑子就这么一路想下去,让他想起一篇他去年在一家报纸或者《时代》周刊上看过的文章,说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教授提出一种理论,论证在古代诸神直接通过人们的左半脑或者右半脑和他们通话,人们像脑子里有无线电的机器人一样,告诉他们干每件事情,后来到了大约古希腊或者亚述时代,这种体系毁掉了,脑子的电池能量弱得不能接受诸神的命令,不过微弱的闪点还存在,正是凭着这些闪点我们才走进了教堂,也正是凭着所有这些闪点黑人和同性恋者才头戴晶体管耳机脚登旱冰鞋满大街乱窜,正在返回那个时代。他的脑子里也正是有这种闪点,夜里快要入睡之际他能听见妈妈清晰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传过来呼唤哈西,呼唤这个随着叫这个名字的男孩的死去而死去的名字。也许死者就是诸神,他们身上确实有某种向善的东西,比如他们把所占的地方给世人腾出来了。随着年龄衰老,你所丧失的东西变成了各种见证,比如从小就看着和呵护的见证人,如同你自己的小小看台。妈妈、爸爸、斯普林格老头子、小不点贝姬、好心肠的老吉尔(也许早上那个梦与当时他突然接受她有关系,只是她的头发不是很黑,却密得不透气,梦就是梦,和一种全新的关系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斯基特、阿本多斯先生、弗兰克·拜尔、新近死去的玛米·艾森豪威尔、约翰·韦恩、约翰逊总统、肯尼迪总统、太空实验站以及那只加拿大鹅。还有衰弱的查利的母亲和佩吉·福斯纳希特。他的女儿安娜贝尔·拜尔随着他眼角余光观察的那整个世界破灭了,如同《星球大战》里的那些行星消失一样。你知道的死者越多,好像越多的生者你并不了解。鲁丝的眼泪,他离开前才看见:也许上帝活在宇宙里,如同盐融化在海洋里,泪水因此有了咸味儿。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不能饮用盐水,盐水的味道怎么也不会比可乐和土豆条混合起来的滋味更糟糕吧。

他听见身后詹妮丝每次往返都会笨手笨脚地把打蜡机碰撞在脚板上,他忽然想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忙碌,他们在这所房子里竭力表现得不慌不忙,何况他们根本不应该惊慌,这里距离约瑟夫大街很远很远的。迷失在空间里了。如同灵魂在远离天空的婴儿的身体里醒来一样一定会感觉不知所措:不仅仅因为害怕哭叫起来,或因为心虚,心虚呀。一个巨大的洞等待填平了。这些房间用家具填满所需的钱,他们过去都不需要破费:他把自己毁掉了。抵押贷款:六万两千三百块的利率是百分之十三点五,单单利息一项就八千五百块,每月七百块钱需要二十年偿还本金,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六岁了。鲁丝是怎么说他小儿子的出生日期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是吗?数字想来真的很有趣,它们不会撒谎,可是他们搞鬼把戏。三十乘二加十就是七十岁了,许多事情他现在永远做不了了,比如让辛迪像《阁楼》里的那些性感女郎一样,在豹皮长沙发上摆好姿势,他在她面前四肢趴在地上,在那个妙处舔呀,舔呀,舔呀。

昨天夜里巴迪喝得烂醉如泥,他的银架眼镜上都粘上了湿漉漉的酒,他转身对哈利说他知道自己的脑子出了毛病了,知道人们议论瓦莱丽个子太高,带着三个孩子,可是她真的能让他得到满足呀。她就是称心如意的那个,哈利。他眼里含着眼泪说出了这番话。飞鹰俱乐部传出来的独家新闻说,多丽丝·考夫曼打算再次结婚。对方兔子过去多少知道一点,名叫唐·埃伯哈特,此公在石油危机之前别人还不知就里时购买市内的不动产发了大财。生活是惬意的,人们把这话挂在嘴边。

日光在窗户上迟迟不肯离去,铺满了白色的窗台,五点钟光景他们把活儿干完,一年中这时候白昼一天比一天延长一点了。行星在各自轨道上行走,不管我们在做什么。在新打过蜡的大厅里,站在楼梯脚下,他摸了摸詹妮丝下巴的柔软却不真让人反感的皮肉,建议上楼上小睡一觉,但是詹妮丝亲吻了他一下,温暖而温情,温情反让温暖逊色,然后告诉他:“𡂿,哈利,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可是我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到来,一来妈妈要躺下午休,她现在是真的越来越不行了,二来小婴儿到了喂奶时间,时间搅到一块儿了,可我还没有去采购呢。橄榄球超级碗赛开始了吗?”

“六点钟才开始,比赛在西海岸进行。正式开始前四点半有一场表演赛,不过是闹哄哄的广告宣传,你看不到像样的比赛。我想在两点半钟看菲尼克斯篮球公开赛,可是你该死的着急打扫卫生,就是因为你妈妈要来。”

“你当时说出来就好了。我可以一个人打扫卫生。”

詹妮丝开着野马出去采购,他上楼去了,因为楼下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躺一躺。他很想再看见那只松鼠,可是松鼠不见了。他原以为松鼠要冬眠,不过也许今年冬天太暖和了吧。他伸手摸一摸暖气,摸一摸他的暖气,心下既自豪又满足,觉得出暖气很热。他躺在新床上,床上铺了他们在佳济山购买的阿门宗信徒做的被子,没有怎么想什么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和查利在汽车商行遇上了麻烦,一些带号码的关键文件丢失了,展销厅摆放新汽车的水泥地上全是破旧的汽车,上面刻意涂抹上了条纹和星星。他醒来了,意识到他是吓得在逃跑。又传来一声爆破声,嗡声嗡音的:詹妮丝把楼下的门关上了。六点过了。“我开车一直快到了棒球场才找到了这家营业的小型超市。他们还真的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不过我买了四盒冷冻中国式午餐,盒面上的食物图看上去倒是真的很馋人。”

“不是那种使用了化学剂的垃圾食品吧?你可别让普露的奶水中了毒啊。”

“我给你买了许多大香肠和鸡蛋还有奶酪和饼干,省得让你没完没了地抱怨。”

刚才的小睡一开始醒了感觉好像有人用一团湿布猛撞他的脸,后来才开始觉得水渗进了骨头里,把他的兴头激起来了。夜色已经把白天的微弱余光彻底抹掉了;窗户的玻璃格子好似照片底板一样黑漆漆的。塞尔玛和纳尔逊在外界转圈儿,等待随时搬进来。詹妮丝在那家小超市购买了三十块钱的食物,她往冰箱里摆放的当儿,他看见一个角落里有两听啤酒逃脱了昨天夜里那伙贪婪鬼的馋嘴。她还给他买了一块两毛九一罐子的咸干果让他看比赛时吃。前半场比赛或前或后不稳定。他立足于钢人队输掉,他很不喜欢他们竟然把鹰队打败了,他就是不喜欢占上风的一方;他为公羊队暗中使劲,那种劲头和站在阿富汗反抗者一边反对苏联的军队战车一样。

中场休息时,一大群身穿彩色裙服的姑娘和穿着条纹运动衫的像娈童的男孩在场上活蹦乱跳,一千多名加利福尼亚铜管乐手模仿那支过去的大乐队进行伴奏,刺耳的声音很猛烈;这些年轻人试图跳吉特巴舞,可是他们摇摆不起来,脚后跟停过一节拍后就很难旋转起来了。他们只好用满身乱晃的迪斯科舞取而代之。后来,一个打扮成安德鲁姊妹童花头样子的阳光女孩演唱《伤感的旅行》,不过没有桃丽丝·黛在四十年代战时演唱的韵味,那可能吗?没有战争了。你可能不相信,这些孩子最早的都出生在一九六〇年左右,更糟糕的是他们都性成熟了。他们全体登场亮相,排起长蛇阵形,跳起所谓的查塔努加火车头舞,随后在万里无云的加利福尼亚天空下纷纷亮出像锡箔的亮闪闪的薄片,权当太阳能电池板。“能源是人民,”他们齐唱。“人民是能源!”谁需要霍梅尼和他的臭石油?谁需要阿富汗?去他妈的俄国佬。说到能源,日本人也去他妈的吧。我们要单打独斗,从东海岸到阳光普照的西海岸。

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书斋,与一亿多别的傻子观看比赛,哈利感到疲乏,便起身到厨房冰箱取第二听啤酒,看见詹妮丝坐在她母亲心疼地赊给他们使用的牌桌边,虽然除了在波科诺斯湖她是从来不打牌的。“我们的客人呢?”他问。

詹妮丝坐在那里守着烤箱给那几盒中国餐加热,抽空阅读她肯定是从那家小超市买来的《美丽家园》的杂志。“她们准是睡过去了。她们夜里需要起来很多次,这样看来,哈利,我们不再住那里也算是幸运了。”

他把嘴唇蘸在啤酒里品尝苦味。麦芽渣差劲多了。人们就是喜欢啤酒的毒素。“呃,看样子我和你住在这所房子里,是减轻体重的好方式。我以后别想吃跑肚子了。”

“你会吃饱的,”她说,翻过一张光溜溜的页面。

詹妮丝看杂志那么投入,对这所房子那么热爱,哈利对她一下子感到妒嫉,便找茬说:“这像等待楼上扔下第二只鞋一样焦心。”

她沉下脸色看了他一眼,但是不是那么恶狠狠的。“我知道你最近得到很多的鞋,足够你扔十年的。”

从她的口气中,他听出来她是在说塞尔玛,不过眼下他脑子里根本没有转这种念头。

他们的客人直到橄榄球比赛进行到第四节才到来,这时布赖德肖孤注一掷,向斯托尔沃斯扔出一个大长球;接球手和防守者撞在一起,幸运的是接球的那个傻瓜用一个杂技动作接住了球。兔子仍然觉得公羊队会赢得比赛。詹妮丝叫喊说妈妈和普露来了。斯普林格妈妈走进前厅便开始唠叨,一边把她的貂皮大衣脱下来,说开车穿过布鲁厄没费劲儿,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车,她估计是因为人们都在观看比赛。她在教普露使用克莱斯勒车,她们设法把座位往后边挪了挪,普露把车开得很好;不过她过去没有意识到普露长了多么长的两条腿。普露把一个粉色的襁褓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冻着了,脸色显得疲惫而消瘦,不过脸皮绷紧了许多,好像一条床单抻平了似的。“我们本来可以早点到来,可是我给纳尔逊打了一封信,想打完,就晚了。”她道歉。

“我很担心呀,”老太太接着说,“人们早说过,婴儿没有洗礼之前出来串门会招上邪气。”

“𡂿,妈妈,”詹妮丝说;她一心想着带领她母亲参观打扫过的房子,领着她上楼去了,尽管只有几盏四十瓦新殖民时期样式的壁灯照亮,过去几任业主已经用坏了许多灯泡。

哈利重新坐回他的浅粉色翼式高背椅子里观看比赛,他能听见老太太就在他头上拖着病腿笨重地走动,视察和寻找有朝一日她不得已来住的房间。他以为普露和她们娘俩在一起,可是楼上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不是很多,特里莎悄悄地走下那一级台阶,走进了他的书斋,往他的怀里塞进了他早已等待的东西。菱形的蚕茧般包裹的小客人,小婴儿露出了她的侧影,在索尼电视机闪耀的彩色光线下闭着眼睛,眼睑眯成一道细小的没有针脚的斜缝,螺纹状的小鼻子下的小嘴唇嘟噜着小泡沫,仿佛要作出一副娇美的蔑视神态,知道她是好样的。从小脑壳上看,她是个小女孩儿,这从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显露出来了。她经历了这一切,一路竭力争取,来到这里,进了他的怀里,他的手里,一件几乎没有重量却活生生的存在的小人儿。家产的人质,心灵的渴望,一个小孙女儿。他的。他棺材上的一枚小钉子。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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