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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6

科学院的一个会议室里聚集了从疏散地归来的科学家。

所有这些年迈的和年轻的、脸色苍白的和谢顶的、长着双大眼睛的和目光锐利的小眼睛的、宽脑门的和窄脑门的人们都聚在一起,感受到一种生活中曾有过的平凡而又崇高的意境。那潮湿的褥单,那存放在不生炉子屋子里的潮湿的书页,穿着立领大衣所作的讲座,用冻得通红的手写下的公式,用发黏的土豆和烂圆白菜叶做莫斯科凉拌菜,领各种票证的拥挤,因登记咸鱼和定量供应外植物油引起的烦恼——所有这一切突然间全被抛到了脑后。熟人们相见都大声问好。

斯特拉姆见到了同希沙科夫院士站在一起的切佩任。

“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斯特拉姆盯着他可爱的脸庞,重复道。切佩任拥抱他。

“您的孩子们从前线给您写信了吗?”斯特拉姆问。

“您好哇!写,他们写。”

根据切佩任没有笑容而是皱着眉头的表情,斯特拉姆明白,他已经知道托利亚的死讯。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请向您的妻子转达我的问候,深切的问候。我的和娜杰日达·费奥多罗夫娜的。”

切佩任立刻又说:

“读了您的论文,很有意思,相当出色,比想象的还要出色。您知道吗,比我们现在能够想象到的更有意思。”

他亲了亲斯特拉姆的前额。

“嗨,没有什么,空话连篇,空话连篇。”斯特拉姆说着,腼腆起来,感到很幸福。来开会时,一个想法困扰着他,使他激动不安:谁会读他的论文,他们将会对它说些什么?要是谁也没有读过呢?

听到切佩任的话以后,他马上充满了信心——今天将要谈论的只有他和他的论文。

希沙科夫站在边上,斯特拉姆想对切佩任说许多许多话,想告诉他从未当着外人,特别是当着希沙科夫的面说过的话。

见到希沙科夫,斯特拉姆总会想起格列布·乌斯宾斯基的一句玩笑话:“一头金字塔大水牛!”

希沙科夫那正方形肉团团的脸、傲慢多肉的大嘴、指甲光滑的胖手指、银灰色敦实强壮的平头、做工考究的西服——所有这些都使斯特拉姆感到压抑。每次见到希沙科夫,他都会产生一个念头:“他会认出我吗?”“会打招呼吗?”当希沙科夫慢吞吞地用多肉的嘴唇说出似乎也是肉鼓鼓的话时,他一面生自己的气,一面感到高兴。

“傲慢的公牛!”有一次,谈到希沙科夫时斯特拉姆对索科洛夫说,“我在他面前总发怵,好像小地方的犹太人面对骑兵上校似的。”

“可您得想想,”索科洛夫说,“他出名是因为相片结果显现时,竟然认不出阳电子。每个研究生都知道希沙科夫院士出的洋相。”

索科洛夫不知是因为小心谨慎,还是出于禁止指责熟人的宗教感情,很少说别人的坏话。但是他对希沙科夫恨之入骨,因此经常尖刻地抨击他,嘲讽他,无法自制。

这时,他们谈到了战争。

“把德国人挡在了伏尔加河上。”切佩任说,“瞧,这就是伏尔加河的力量。活的水,活的力量。”

“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希沙科夫说,“它融我们战略的光辉成就和我国人民的坚韧不拔于一体。”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读过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最近的论文吗?”切佩任突然问。

“听说了,不过还没有拜读。”

从希沙科夫脸上的表情看,他恐怕对斯特拉姆的论文连听都没听说过。斯特拉姆的目光长久凝视着切佩任的眼睛——但愿他的老朋友和老师能看到斯特拉姆所经受的一切,能了解他的失落和疑惑。但斯特拉姆的眼睛看到的是痛苦、沉重的思虑和老年人的疲惫。

索科洛夫走了过来,当切佩任正紧握他的手时,希沙科夫院士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那件老式短大衣上掠过。而当波斯托耶夫走近时,希沙科夫马上满脸堆笑,笑盈盈说:

“你好,你好,亲爱的,瞧我多么高兴见到你。”

他们聊起健康、妻子、孩子和别墅——真是一对身材魁梧、穿着华美的勇士。

斯特拉姆小声问索科洛夫:

“安顿得怎么样,家里暖和吗?”

“暂时不比在喀山强多少。玛莎特意要我向您问好。可能明天白天她上你们家去。”

“那太好啦。”斯特拉姆说,“我们真闷得慌,习惯于在喀山天天能见面。”

“那是,天天见面。”索科洛夫说,“依我看,玛莎一天得上你们家去三回。我建议她索性搬到你们家得啦。”

斯特拉姆笑了,但发觉自己笑得并不十分自然。

会议室里进来了列昂季耶夫数学院士,大鼻子,大脑袋刮得光光的,戴副黄镜框的大眼镜。当初他们一起在加斯普拉疗养时,他们到雅尔塔,在酒类贸易股份公司的小酒店里喝了大量葡萄酒,然后闯进加斯普拉的一个餐厅,唱起不成体统的歌曲,弄得工作人员惊慌失措,这件事把来疗养的人全逗乐了。此刻见到斯特拉姆,列昂季耶夫微笑起来。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微微低下头,等待列昂季耶夫提起他的论文。

但列昂季耶夫显然想起了加斯普拉的传奇故事,挥着手叫道:

“喂,怎么样,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们再来唱两段?”

又进来一位穿黑西装的黑头发青年,斯特拉姆发现,希沙科夫院士立刻向他致意。在主席团里掌管许多重要但莫名其妙事情的苏斯拉科夫走到了年轻人跟前。这可是个谁都经常需要的人。大家全知道,什么事情有他帮忙要比院长出面还要容易解决。譬如把一个科学博士从阿拉木图调至喀山啦,分到住房啦。他面容慵困疲惫,那是夜间工作的人常有的脸色。像灰面团般的脸颊,满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肥肉。

大家已经习惯于苏斯拉科夫在会上抽巴尔米拉牌名烟,而院士们抽烤烟和马合烟;习惯于当大家走出科学院大门时,不是名流们对他说“来吧,我把您捎回去”。而是他走到自己的吉斯高级轿车跟前,对名流们说:“来吧,我把你们捎回去。”

此刻,斯特拉姆观察着苏斯拉科夫同黑头发青年的谈话,发现年轻人没有对苏斯拉科夫提出什么请求——因为,无论请求表达得再婉转优雅,也还是常可以猜到,谁在向谁提出请求。相反,年轻人倒想尽快结束同苏斯拉科夫的谈话。青年人毕恭毕敬地向切佩任致意,但在这种过分做作的敬意中却隐约显出一种难以觉察的,但毕竟还是能觉察到的不客气。

“顺便问问,这位年轻的达官贵人是谁?”斯特拉姆问。

波斯托耶夫悄悄说:

“他不久前刚来中央委员会科学部工作。”

“您知道,”斯特拉姆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在斯大林格勒的顽强精神,就是牛顿的顽强精神,爱因斯坦的顽强精神。伏尔加河上的胜利将标志着爱因斯坦思想的胜利。总之,您应该明白,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希沙科夫莫名其妙地冷冷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难道您不明白我的意思,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斯特拉姆说。“是的,流入地方主义小圈子里的水是浑浊不清的。”站在边上的那个科学部的年轻人微笑着说,“看来,所谓的相对论还能帮助找到俄罗斯伏尔加河与爱因斯坦之间的关系。”

“所谓的?”年轻人流露出的对他不怀好意的嘲笑让斯特拉姆大吃一惊,他皱紧眉头。

他朝希沙科夫看了一眼,想寻求支持,但显然金字塔形的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对爱因斯坦的鄙视更甚。

恼怒、痛苦以及愤慨攫住了斯特拉姆。这样的情况有时也发生,每当他被侮辱烫伤,当时他都竭力把它强压下去。而回到家里,晚上他就对侮辱他的人大发反击言词,气得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有时,他忘形地打各种手势,大喊大叫,用这种假设的言词来捍卫自己的立场和嘲笑对手。这时,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就会对娜佳说:“你爸又在大发议论了。”

眼下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不仅是因为爱因斯坦,他原以为每个熟人都该同他说说自己的论文,他应当是与会者的注意中心。他感到自己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他明白,为这些事情生气是可笑的,但他还是大为恼火。只有切佩任一个人向他提起了他的论文。

斯特拉姆温和地说:

“法西斯分子驱逐了天才的爱因斯坦,他们的物理学就变成了猢狲物理学。但是谢天谢地,我们挡住了法西斯主义的前进。于是伏尔加河、斯大林格勒、我们时代的头号天才爱因斯坦,还有最偏僻的小村庄、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婆子,还有人人需要的自由,这一切都连在了一起。我好像是在胡说八道,可是也许,没有比这种胡言乱语更清楚的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觉得您对爱因斯坦的颂辞太夸张了。”希沙科夫说。

“总之,”波斯托耶夫乐呵呵地说,“要我说,是有点夸张了。”

科学部的年轻人忧郁地望了眼斯特拉姆。

“瞧,斯特拉姆同志,”他说,而斯特拉姆又感受到了他声音中的不怀好意,“您认为在这样一个对我们人民来说重要的时期,在自己心中把爱因斯坦和伏尔加河连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可是与您持不同意见的人这些日子内心里却产生了另一种情感。不过,谁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无须争辩。至于牵涉到对爱因斯坦的评价,这倒可以争论一番,因为将唯心主义理论冒充为科学的最高成就,我认为是不应该的。”

“您别这么说。”斯特拉姆打断他,他用教训人的嘲笑口吻说,“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当代物理学没有爱因斯坦,就是猢狲物理学。我们不应当拿爱因斯坦、伽利略和牛顿的名字寻开心。”

他用手指对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发出警告,并且发现希沙科夫眨巴起眼睛来。

不久,斯特拉姆站到窗口,一会儿悄悄地、一会儿又大声地给索科洛夫转述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

“您当时就在边上,可您甚至什么也没听到。”斯特拉姆说,“切佩任也好像有意走开了,什么也没听见。”

他阴沉着脸,不再吱声。他是多么幼稚,孩子气地向往着自己今天的成功。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位主管部门的年轻人吸引过去了。

“您知道这条年轻泥鳅的姓名吗?”突然索科洛夫像猜到他心思似的问道,“知道他的亲族是谁吗?”

“一无所知。”斯特拉姆答道。

索科洛夫把嘴唇凑近斯特拉姆耳边,轻声说。

“您说什么?”斯特拉姆叫道。

当记起金字塔形的院士和苏斯拉科夫对大学生年纪的青年人所持的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态度时,他拖长声音说:

“是这——么——回——事呀,可我还一直感到奇怪呢!”

索科洛夫窃笑着对斯特拉姆说:

“您从第一天起就该同科学部和院领导保持良好的关系。可您却像那个当着税务检察官的面大谈自己收入的马克·吐温笔下的主人公。”

但斯特拉姆对这种俏皮话并不感兴趣,他问道:

“可您就站在我身边,真的没听到我们的争论?还是您不想参与我同税务检察官的谈话?”

索科洛夫那双小眼睛朝斯特拉姆笑着,开始变得和善,并且因此也显得好看了。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别再难过了,难道您以为希沙科夫会对您的论文作出评价?唉,天哪,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尘世的空虚啊,而您的工作才是货真价实的。”

他的目光和声音里流露出斯特拉姆在喀山的那个秋夜上他家去的时候,就已期待的严肃和温和。那时在喀山,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没能得到它。

会议开始。发言者谈到了科学在艰苦的战争年代的任务,谈到了把自己的力量献给人民的事业,在军队同德国法西斯的斗争中给它以援助。人们还谈到科学院各研究所的工作和党中央所给予的帮助,谈到斯大林同志在指挥军队和率领人民的同时,还抽出时间关心科学工作,谈到科学家必须不辜负党和斯大林同志本人的信任。

人们还谈到新形势下不可避免的人事上的变动。物理学家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对自己所的科研计划十分不满,把过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纯理论问题上。会议室里人们悄悄地互相传播苏斯拉科夫的话:“研究所远远脱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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