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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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大城市展现在行人眼前,城市西郊沉没在雾气中。远处工厂烟囱的黑烟同云雾混合在一起,棋盘格似的棚屋笼罩在烟雾里,雾气同几何形笔直的棚户区街道连成一体,让人吃惊。
东北方高高升起一片暗红色火光,仿佛潮湿的秋空都被烧红。有时,从潮湿的火光中钻出一股灰暗色的火焰,慢悠悠地爬动着。
行人们来到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木台,样子就像游乐场常搭的那种台子。木台上站着几十个人。这是一个乐队,乐师如同他们的乐器那样,各有特色。有些人注视着慢慢走近的纵队。一个披着浅色披风、花白头发的人说了句什么,台上的人就全都拿起了自己的乐器。蓦地,好像小鸟一样胆怯而又粗鲁地惊叫起来,被铁丝网和警报器的嗥叫声撕破的且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和脂肪焦糊味的空气中充满了音乐声,犹如一阵被太阳晒热的夏季暴雨,光闪闪落到大地上。
集中营的人们,狱中的人们,越狱的人们,走向死亡的人们,都熟悉音乐那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也无法像历尽集中营和监狱沧桑走向死亡的人那样去感受音乐。
音乐一旦触动死神临头的人,突然间在他的心中勾起的不是思想,不是希望,而只是一种盲目而剧烈的生命冲动。纵队里人们失声痛哭。一切都好像变了样,一切都好像结成了一个整体,所有四分五裂的东西,家、世界、童年、道路、车轮的撞击声、饥渴、恐惧、这座在烟雾中耸立的城市、这片晦暗血红的火光,突然间不是在记忆中,不是在图画中,而是在盲目的、炽烈的、折磨人的、对已逝生命的感觉中,汇成了一体。人们在这里,在焚尸炉的火光中,在集中营的操场上,感到生命比幸福价更高——生命即痛苦。自由不只是幸福。自由是艰难的,有时是痛苦的——自由即生命。
音乐能表达心灵的最后震颤,心灵把生命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在自己无法窥视的深处融为一体,把生命的欢愉、痛苦与这个烟雾弥漫的早晨,与头顶的火光融为一体。或许,音乐只是一把开启人感情的钥匙,它能在这可怕的瞬间打开人的心扉,但不能使人感到充实。
要知道,往往一首短短的儿歌能使老人落泪,但老人并非为这首儿歌而哭泣,它只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心灵在寻觅的东西。
纵队在广场上画出个半圆,集中营大门里驶出一辆乳白色汽车。汽车里钻出一个戴眼镜、穿皮领大衣的党卫军军官。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注意到这个手势的乐队指挥顿时失望地放下手臂,音乐声猝然停止。
响起不断重复的“Halt(立停)”。
军官从队伍旁走过。他用手一指,领队的便叫一些人出列。军官用冷凛的目光把扫一眼被叫出列的人,领队的为了不影响他的沉思,小声问:
“多大岁数?什么职业?”
共挑出三十来人。
队伍旁响起:
“医生,外科医生!”
谁也没有应声。
“医生,外科医生,出来!”
还是一片寂静。
军官走到小车跟前,对站在广场上的几千人失去了兴趣。
把挑选出来的人五人排成一排,转过身子面对集中营大门的一块标语牌:Arbeit macht frei(劳动得自由)!
队伍里有个孩子叫喊起来,妇女们也跟着发疯似的尖叫起来。被挑选出的人默默站着,低着头。
但是,该如何表达一个松开了妻子手的人的情感呢?这最后匆匆看她那张可爱脸庞一眼的目光又该如何描述呢?当你无情地记起在默默无言的诀别瞬间,为掩盖因保住生命而感到的欢愉,你的眼睛在一瞬间眨了一下时,你还怎么活下去呢?
妻子把包着结婚戒指、几块糖和几片面包干的小包塞到丈夫手中,那情景怎么能忘得了呢?看到火光在天空中以新的力量炽烈起来的时候,难道还能活下去?因为焚烧的是他曾亲吻过的手,是曾令他心醉的眼睛,是他在黑暗中也能辨出的芳香的头发。因为焚烧的是他的孩子、妻子和母亲!当耳畔还响着孩子们的叫喊声和母亲的哀号声,难道还能去乞求在棚屋里把自己的床铺安排得离炉子近些,还能端着小盆到长勺底下去接灰糊糊的汤,还能把穿破的鞋掌再钉到鞋上?难道还能挥动铁锹去干活,还能呼吸,还能喝水?
继续生存下去的人们被驱赶到集中营大门那边。叫喊声传到他们那里,他们自己也叫喊着,揪着前胸的衬衣,可新生活却正朝他们迎面走来:电网,架着机枪的水泥塔楼,棚屋,脸色苍白的姑娘和妇女们在铁丝网后面望着他们,胸前缝着红色、黄色、蓝色布头的人们排成纵队去干活。
乐队重新开始演奏。挑选出来为集中营干活的人们走进建在沼泽地上的城市。黑乎乎的水流阴沉无声地为自己在沉甸甸的大石块中间、在滑黏黏的水泥板上开辟通道。这股黑红色的水流散发着霉味,泛起团团绿色的化学物泡沫,混杂有大量脏布和集中营手术室扔掉的血渍斑斑的脏东西。这股水流在集中营地底下流淌后,重新回到地面,又流入地下。但是,它在走自己的路,在那阴森森的集中营浊流中,毕竟还生存着海的浪花和晨的露珠。
而注定要灭亡的人们却在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