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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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的床全都空着,同屋的犯人也许被押到别处去了,也许正在受审。
他躺在那里,遍体鳞伤,腰部疼痛难忍,似乎腰子被打掉了,他难以自制地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在生命即将毁灭的痛苦时刻,他才明白了妻子的爱情的力量。妻子啊!他被那些钢铁般的脚践踏得奄奄一息。他浑身布满痰迹。只有她感到他是可宝贵的,她会给他洗脚,给他梳平蓬乱的头发,她望着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人们越是伤害他的心灵,世人越是觉得他丑恶、卑鄙,她就越觉得他宝贵。她奔跑着追赶囚车,在库兹涅茨桥大街排队等候探望他。她站在劳改营的围墙外面,她极想给他送几块水果糖,送点葱头。她在煤油炉上给他烙饼,为了见他一面,哪怕是半个小时,她宁可花费几年时间……
不是同你睡过的随便哪个女人,而是妻子。
由于锥心刺骨的绝望,他居然想让别人也感到绝望。
他打算在信中写这么几句话:“得到这个消息你会感到高兴,不是因为我遭到了镇压,而是因为你及早地离开了我,你会感谢自己田鼠一般的本能,是这种本能提醒你及早离开了沉船……我孑然一身……”
侦查员桌子上的电话机在他眼前闪了一下……那个健壮的公牛曾殴打他的两侧,打他的肋骨……大尉在拉起窗帘,在关灯……公文纸不时地沙沙作响,听着这种沙沙声,他昏昏欲睡。
忽然,一把烧红的弯曲的锥子刺进他的颅骨,大概脑浆被烧糊了,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叶尼娅出卖了他!
像大理石那样富有光彩!像大理石那样富有光彩!这句话是那天早晨对他说的,那是在兹纳缅卡,在共和国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办公室里……那人留着尖尖的胡子,戴一副闪闪发光的夹鼻眼镜,他读完克雷莫夫的文章,亲切地低声对他说了那句话。克雷莫夫记得,那天夜里,他对叶尼娅说,党中央把他调出共产国际,委派他到政治出版社去编辑一批小册子。“看来当年他也算得上一个人物。”那天夜里,他对叶尼娅说,托洛茨基读完他那篇题为“革命与改良——中国与印度”的文章,称赞说:“像大理石那样富有光彩。”
这句话是托洛茨基单独对他说的,当时没有旁人在场,此后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这句话,只有叶尼娅知道此事。看来侦查员是听她说的。她告发了他。
他虽然七十个小时没睡觉,但他不觉得困倦,他已经睡足了。她是被迫的吗?不,反正都一样。同志们,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我死了!我被害死了。我不是死于手枪子弹,不是死于拳打脚踢,不是死于失眠。是叶尼娅把我害死的。我招供,我什么都承认,只有一个条件:请您确认,是她告发了我。
他从床上爬下来,开始用拳头敲门,哨兵立刻向监视孔里察看。他向哨兵喊道:
“快带我去见侦查员,我全都签字。”
值班员走过来,说道:
“别吵了,您可以在提审时招供。”
他不愿独自留在牢房。他觉得挨打和失去知觉好受些,轻松些。既然医生允许……
他觉得精神上的痛苦无法忍受的,眼看他的头脑就要爆裂,数千只碎片就要刺入他的心脏、喉咙、眼睛,他一瘸一拐地向床铺走去。这时他明白了:叶尼娅不会告发他!他咳嗽起来,全身颤抖……
“原谅我吧,原谅我。我命中注定不能同你共享幸福生活,这事怪我,不怪你。”
此刻,一种奇妙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也许这是自从捷尔任斯基的皮靴踏进这座大楼以来,关押在这里的人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
他醒了。留着贝多芬式的蓬乱头发的卡采涅林博根笨重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克雷莫夫朝他笑了笑,邻床皱了皱低矮肥胖的额头。克雷莫夫明白,卡采涅林博根把他的微笑当成了发疯的表现。
“看得出,您被打得很厉害。”卡采涅林博根指了指克雷莫夫带血的军便服说。
“是的,打得很厉害。”克雷莫夫歪着嘴答,“您怎么样?”
“在医院里歇了几天。两个临床都走了——德雷林又被特别会议加了十年刑,这样一来,他就要服三十年刑了。博戈列耶夫被关到另一个牢房去了。”
“嗯……”克雷莫夫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出来嘛。”
“我想,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克雷莫夫说,“国家安全委员会将会秘密收集人们的各种优点,收集每一句好话。特务们将通过电话窃听、邮检和公开谈话来收集各种与信念、忠诚和善良有关的言论,把这些言论密报卢布扬卡安全总部,汇集成专案材料。只收集美好的东西!到那时,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强化人的信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摧毁它。我铺设了第一块基石……我相信我已经战胜了,不管那些诬告、谎言,我相信,相信……”
卡采涅林博根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说:
“您说的全对,将来会这样。只是需要补充一句:到了那时,他们收集了这种光辉灿烂的专案材料,照样会把您弄到这座大楼里来,照样会枪毙您。”
他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克雷莫夫一眼,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克雷莫夫那张土黄色的脸、那双浮肿而且下陷的眼睛以及带着黑色血迹的下巴为何带着幸福而平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