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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靴子

高尔夫和游乐场

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咱们就去做点阿逍喜欢的事情吧——日和子提出了这个建议。今年结婚纪念日碰巧赶上星期六。

逍三说想去练高尔夫,于是两人来到开车约十五分钟的高尔夫练习场。分到的包厢在二楼,两人上了电梯。

“真有意思。”

第一次来高尔夫练习场,日和子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包括服务台女员工那拒人千里的态度、大厅休息室的玻璃柜里那一排吸引眼球的奖杯,其他客人的长相、年龄以及高尔夫球服是否合身等。

“你放进四百日元试试。”

在丈夫的催促下,日和子把零钱放进四方形的机器里。嘎啦嘎啦、吧嗒吧嗒,声音大得吓人,高尔夫球落满了筐子。

“有意思。”

天空阴云密布,似乎要下雨。包厢里有椅子,日和子坐在上面,用逍三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独立包装的湿纸巾擦了擦手。逍三不知从哪儿又端来两杯装在小纸杯里的冰水。

“谢谢。”

日和子接过一杯。她觉得太有意思了。阿逍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在这里却是相当体贴勤快。冰水凉凉的,非常好喝。

她翻开了文库本。这本小说描写的是坏人们来到美国的大型游乐场,在游乐工具上安装了炸弹,并在暗处用电脑操控引发混乱。是一起学网球的福田太太借给她的。

“很有意思,只要一读开头就停不下来。”

福田太太热情地说。但日和子不喜欢借别人的书。

“您告诉我书名就行,我去买。”

“不用不用,你拿去吧,反正我已经看完了,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福田太太用抑扬顿挫的大婶语调喋喋不休,不容分说地把包着书店专用书皮的厚厚的文库本塞进日和子的手提包。

小说的情节确实引人入胜。日和子前天开始读的,已经看了三百页。

逍三仅戴了一只手套,弯着高大的身躯,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棒,挥上、挥下、打出去。高尔夫球留下一声钝响飞向半空,然后慢慢落下,落在有些脏的人工草坪上,眨眼间混入数不清的高尔夫球中。

日和子喜欢在逍三身边看书。逍三绝对不会走入书中。

她正身处美国的大型游乐场,到处都发生了悲惨的流血事件。那里活跃着魅力四射的电脑技师和他女儿、围绕着技师的两个女人,还有一位以游客身份出现的坚强而充满智慧的男人。

日和子一边翻页,一边感觉奇怪。脸上浮出一层汗的逍三正在不停地挥杆,他并不知道这个游乐场的存在,尽管我正身处其中。

就像昨天。日和子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和三面围起的绿色网子想,这就像阿逍不知道昨天我在店里度过了怎样的一天,或者我完全不知道阿逍在公司的情况。

然而,那样的情形确实存在。

日和子喝了一口逍三端过来的水,心想,如果待在这里,也许我们看起来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但阿逍究竟了解我的什么?我又了解阿逍的什么?

她忽然注意到,逍三每打一个球必定发出声音,就在捞球似的打出一杆的那一瞬间,那听上去既像“唔”又像“噢”。她慢慢露出微笑。

“去哪儿?”

日和子刚站起身,就被逍三叫住了。

“是去洗手间吗?”

没等日和子回答,他就放下球杆,先一步站到通道上。

“不是,去探探险。”日和子指着有自动售货机的方向说,“顺便买点什么吧?”

“在那边。”逍三说。他正望着和日和子所指的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台阶的旁边,那里就是洗手间。”

就在包厢的近前,能看到蓝色的绅士图标与红色的淑女图标。

“我知道了。”

听日和子这样说,逍三又朝洗手间走了几步,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日和子目不转睛地望着逍三。长袖的马球衫配卡其裤,露出白发的头发,脂肪渐增的身躯。

“我在这儿等着,你去吧。”

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我说的是想去探险。”

逍三困惑地傻愣愣站着。

“而且,就算是过后我想去洗手间,一个人也能去呀。”

逍三一动不动。

“所以,阿逍,你回去接着打球吧。”

令日和子无法理解的是,逍三的表情就像一个遭受训斥的孩子,可他依然不动,还是说:“你去吧。”

日和子呆住了,只好回答:“那我去了。”一股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上心头。

出来之后,逍三还在那儿威严地站着。表情已不再像遭受训斥的孩子,更像是被迫跟着妻子购物的中年男子,满脸的不悦。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日和子先回到包厢(反正就在近前),然后重新告诉逍三:

“我去那边的自动售货机看看。要买点什么吗?”

“不用。”逍三简短地回答着,拿起了球杆。等他摆好姿势打出一个球,日和子才离开包厢。

建筑物是平板式直线结构,其实没有太多探险的价值。铺满地板的灰色地毯、放在角落里的黑皮革沙发、消声的电视里转播着高尔夫比赛。来的时候日和子就发现一楼有休息室和便利店,但她觉得不能下楼,那样似乎走得太远了。

她开始笑,就像有什么目的一样快步向前走,边走边隔着几个包厢看四周的绿网子和阴沉的天空。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觉得不能走得远一些?最大的疑问是,既然这么想,为什么还提出要去探险?其实高尔夫球场里并没有想看的东西。

日和子坐在黑沙发上。皮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与体重等量的空气被挤了出去。

在L型沙发的另一端,早就有人坐在那里。是一对五十上下的男女,两人都穿着严丝合缝地紧绷在身上的高尔夫球服。男人双腿叉开,短短的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散漫地坐着,整个身子就像埋在沙发里一样。那位女人的坐姿正好相反,只有屁股沾到沙发,紧紧靠着男人的腿。

她想,这对男女是夫妻吗?两人彼此无语,但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让人不太舒服。他们正漠然地注视着天空。

日和子明白这对男女没有任何过错,可她却感到恐惧。这与上周和女友一起去吃饭,在酒吧里被素不相识的男人送葡萄酒时感到的厌恶相似。因为他们是平时未曾接触过的人。原来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

这不是很正常吗?日和子在心中自言自语。话是这样说,但她对他人的恐惧和厌恶越来越强烈。

和逍三结婚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在夜晚还属于自己的时候。那时不论自己还是逍三都是社会的一部分,是各色人中的一类。现在为什么感觉不同了?

“我在这里等着。”

逍三在洗手间附近这样说,简直像是日和子没有独自去那里的能力。

那个时候我很愤慨。日和子想小心翼翼地回忆起来。可是,当时真的愤慨吗?

或许我恐惧阿逍之外的所有人。

日和子忽然想到这一点。除了送她红酒的男士,身穿高尔夫球服紧紧依偎的男女,还有一起学网球的福田太太,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好朋友的明美、洋子、千奈美,逍三的父母和妹妹,甚至还包括自己的父母……

恐惧逍三之外的所有人,这个发现让日和子从心底惊愕。虽然惊愕,但感觉是事实。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按理说大家都是构成我人生的重要人物呀。

愤慨。在这个词面前,日和子笑了。这是多么蠢笨呀。我这个人,连独自去洗手间的能力都被怀疑,连自己是否愤慨都搞不清楚。

忽然一股新鲜的柑橘味道飘过鼻尖。一看,原来是穿高尔夫球服的女人在用指甲剥开柑橘(估计是甜橘)的皮。女人的手指又短又粗,只有指甲留得很长,快要脱落的指甲油正在闪光。日和子无法移开目光。在这种地方吃甜橘?

女人仔细地去掉橘子瓣上的白筋,在日和子的注视下,将一瓣橘子塞进了男人的口中。男人那没有颜色的嘴唇在蠕动。

“好吃吗?”

女人发出了声音,男人只是点点头。女人的声音和语调完全出乎日和子的预料,与她那极具女人味的举止截然不同,低沉沙哑的嗓音听上去粗粗的,但感觉亲切。

黑沙发和逍三的包厢正好位于这一层的两端。走在灰色的地毯上,日和子努力放慢脚步。不能像孩子那样跑回去,她告诉自己,虽然还看不到逍三的身影,但只要在同一栋建筑里就没关系。

到了包厢,逍三确实还在。像电线杆似的人。日和子放心了。刚才就想见到他。

小桌子上放着文库本,还有装着水的白色纸杯、已撕破塑料包装的用过的湿纸巾。

“我回来了。”

日和子说着坐到椅子上。尽管是阴天,户外和室内相比也要明亮许多,还有凉爽清洁的空气。

“去哪儿了?”

逍三问话时,眼睛并没有离开球。

“到了那一头。有沙发,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自动售货机里没有想要的东西,什么也没买。”

日和子望着逍三,心里念叨,刚才就想见你。她将目光转向正前方,见绿色网子被风吹得鼓起来。

“磨出茧子了。”

逍三不悦地说着摘下手套,把发红的汗津津的手伸过来。

“哎呀。”

听日和子这样说,逍三依然不想抽回手去,她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只好试着说:“休息一会儿?还是干脆不打了?”

逍三没有回答,把摘下的手套又非常费劲地戴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打球,面无表情地默默地打。

“回家时能去趟超市吗?”日和子问,“我想买点做晚饭的材料。”

逍三没有回答,这是经常的事。日和子微笑着打开文库本。我知道阿逍的手上磨出茧子了,知道阿逍每打一个球都会发出“呜”或“噢”的声音。这是绝对的事实。即便完全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即便全然无法推测他是怎样的人,似乎也无所谓了。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

“日和子。”

被叫到名字时,日和子正在游乐场里。在美国的游乐场里,恶人飞扬跋扈,正在用激光枪和机关枪向大家扫射,想维护正义的少数人受尽玩弄,却依然英勇地面对现实。

“咱们走吧。”逍三正用纸巾擦手。

“好的。”日和子答应着合上书,看得太入迷了,一下难以适应眼前的世界。

“阿逍。”

日和子喊他,想确认自己现在是否真的在这里,是否真的能映入阿逍的眼睛,自己是否真是阿逍的妻子,接下来两人一起回去是否妥当。

“真有趣。”

不知是因为轻松感到高兴,还是因为又回到这里(即依然维持着和逍三的婚姻)而高兴,日和子也无从判断。

逍三一边把高尔夫球杆收到包里,一边问:“晚饭怎么办?”

“刚才不是说了吗,先去超市买点东西。”

“啊,嗯。”

逍三的高尔夫包是深绿色的,挂着带名字的圆环。

“想吃什么?”日和子问,“今天是结婚纪念日,咱们就吃阿逍你喜欢吃的东西吧。”

她颇感奇怪。这个失去了逍三之外所有人的日子,这个自己变得蠢笨的日子,究竟为什么还要纪念?难道只是觉得应该纪念?

“茧子痛。”逍三背着高尔夫包说。

“是不是该去洗洗?别被细菌感染。”

逍三停下脚步,等着日和子。“你在前面走。”

“不去洗手吗?”

日和子听话地绕到前面,又问了一遍,逍三并没有回答,而是摁下了电梯的按钮,说:“肚子饿了。晚饭怎么办?”

日和子开始笑。

“为什么总说同样的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晚饭做你想吃爱吃的东西。”

电梯门开了。

“还是水平下降了。”乘上电梯后,逍三说,“总是往左歪。”

觉得他是在自言自语,日和子没有吱声。

“茧子痛。”

刚从电梯上下来,逍三又说了一遍。日和子甚至有些佩服他了。虽然阿逍想在这世间保护我,却从不听我说话。虽然不听我的回答,却会冲着我说话。

“在哪儿呢?”日和子用开玩笑的口气问,“我今天去游乐场了,不过已经回到这里了。你在哪儿呢?”

“游乐场?”逍三反问道。

“是的。你看,这是福田太太借给我的书,是写游乐场的。”

“哦。能借给你书,看来人挺好。”逍三回答道。

日和子陷入了迷茫。只要在他身边,语言就会变得错综混乱。

“是挺好。”

没有办法,日和子只好这样回答。快要下雨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她和逍三并肩离开了那栋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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