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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巴兹尔非常小心地开着车,四周尽是混凝土搅拌机、带拖挂的货车、装载得不平衡的菜车以及五颜六色的霍顿轿车。一出城,车道无限伸展,反复出没在高坡低地之间。沿途是一排排同样的红色别墅和同样千篇一律的一家家小商店。典卖旧车的人别出心裁地将车子排列在旌旗招展的车篷下,使行车更为艰难。不过公路上主要的颜色仍是酱灰色的。

巴兹尔直挺挺地坐着开车。姐弟俩还没有适应自己曾经想得到的这种情况。他们已成功地迫使阿诺德·威勃德违心地安排他们走访“库杰里”。

“他们不过是些普普通通、不声不响的人呀。”律师极力想打消他们的念头。

可这与多萝茜的是非观念相抵触。“我们又不是狂热的怪物,难道还怕我们去搅乱他们宁静的生活?再说,”她打起澳大利亚腔调问道,“‘库杰里’不是我们的老家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鉴于母亲今后的安排业已料理停当,这样做无疑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车继续向北行驶。多萝茜心满意足地将身子缩了起来。是学她弟弟的样子吗?巴兹尔这么别扭地挺着身子开车,准会撞到人行道上去的。通常,她喜欢由陌生人开车,认识的司机往往会使她紧张起来。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个她提到时仍称为丈夫的男人:只要休伯特开车,那即使正前方突然冒出一堵墙,她也无所谓。

现在,姐弟俩驾着车子,名义上有着明确的目的,实际上是在这尘土飞扬、地图上命名为帕拉马塔的公路上回首往事。车两旁尽是些看热闹的人:一伙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一台干燥机,汗流浃背地走着;面色黝黑的妇女斜眼望着他们。这一对男女,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开着这辆不太体面的轿车,东斜西弯地乱窜。至少从感情上说,周围的事物一切如故:高高的罂粟仍微微低垂着,像是在向那些把它们视为最可恶的东西的人致歉。

一个岔路口上,一辆货车为避免与一辆牛奶车相撞,车头急转时货物洒了一地:一袋袋面粉由于事先没缚牢或由于落地时的冲撞,洒落在灰蒙蒙的地上,一片狼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警察正在详细地记录这场只是没流血的事故。

多萝茜在一旁笑开了。

“什么东西那么好笑?”身为司机的巴兹尔有点火了。

“没什么。”多萝茜应道,可还是止不住地笑,“实际上,我正想起那个女人——极乐村那个什么护士长——我们去那天见到的。”

“一个结结实实、令人尊敬的女人。”巴兹尔比多萝茜高明,没笑出声来,只是微微一笑。

“令人尊敬——对——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我太感激她了!”多萝茜忍了又忍,可还是笑个不止。她忽然看见前面路上洒着一层面粉,想象中她仿佛看见一双染白的鞋子被从脚踝上辗断下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直到巴兹尔驶过那段路面,她才松了一口气。

巴兹尔也同样有点心神不安。“说正经的,多萝茜,阿斯皮登护士长热心关怀,堪称‘热心’的化身。”多萝茜禁不住又咯咯一笑,“没有理由认为母亲在极乐村不会过得不开心。”

“她年轻时,是个聪明的女人,而实际上现在仍然是通情达理的。”

“可她最爱别人奉承她。”

“我们不都知道嘛!而她也有人捧她。母亲就是在自己的奴隶中制造他们刻意追求的恭维。”

巴兹尔开着车。工厂消失了,商店和住房也渐渐稀少,只有几处可怜巴巴的风景。他干咳了几声,想以此来消除心中的疑虑:树木似乎只有在灯光照射下才显得像是真的。到了“库杰里”后,他也许会重新发现真实的东西——如果他还有足够的精力来对付那么大一个舞台。

“我觉得我最怕的,”他的话颇有预见性,因为此刻路上出现了几处险要的弯道,“就是我们车子停下来时看到的那些沿平台坐着的人——护士长后来才出来哄他们。面对那样的观众,我才不表演呢。你就是把浑身解数使出来,他们也不会有半点反应。”

“他们都上了年纪啦,老年人往往反应迟钝。”

“弄得我像个十足的外行。”

“母亲会懂行的。”

“有那么一个老女人——戴一副象牙手镯,短发上扎一根粉红色的绸条,活像一个喜剧中的皇后。母亲会讨厌她的。她一定会把伊丽莎白·亨特的歌剧搞得一塌糊涂的。”

“母亲不会知道的。她太过沉湎于自己的过去了。除了那张床,别的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然而粗呢也许会遭腐蚀,一起遭到腐蚀的还有那叮当作响的象牙手镯、吱吱嘎嘎的患风湿的四肢、黏糊糊难以忘怀的手指,以及薄绸上的吻印,也都可能最终腐尽蚀绝的。

不管伊丽莎白·亨特发生什么事,她的孩子已决意要抗拒腐蚀。

巴兹尔说:“那张大床的确是个问题。但愿他们能设法将它放进屋里去。”

“肯定会的。”

“要是他们放不进去,她准饶不了他们。”

“那位护士长很有办法。”

“这我倒看不出来——除非用锯子。”一个令人发笑的场景;所以他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粗鲁。”多萝茜提高了嗓门,嘶哑的声音愤愤不平地说道,不是在责备那个不识好歹的弟弟,只是在为自己辩护。“公正,”声音略微缓和了些,“总得有人先死去。没有空位子,护士长是这么说的。”

“是得有人先死去。”他附和道。

他边开车边说:“从今以后,阿诺德·威勃德会一辈子算计我们。”

“像老威勃德这种人,多年来为一家效劳、管理其家产,自以为非常廉洁正直,却忘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家庭的真正成员都是些具有七情六欲的活人。我看阿诺德只是我们自天而降来到他眼前时才领悟到这一点。他着实吃了一惊。”

多萝茜注视着弟弟,希望他能看出她的为人禀性。打他们驶出城郊后,她就觉得年轻多了。

不过巴兹尔全神贯注地开着车,无暇品评自己的乘客。多萝茜的矫揉造作使他很反感:每逢这时,他就知道她是在扮演一个生硬、贪婪、喧宾夺主的角色。他朝车上的反光镜扫了一眼,想证实自己的判断:无论是演员还是普通人,男人总比女人宽宏大量些。微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不过并没有明显损害他的形象(也许该给理查二世另一次尝试)。

山坳里,檐板或纤维板小镇的居民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务。热情的店家毫无保留地将实用商品一一陈设在橱窗内。建造在边缘地带的永久性住房都已濒临倒塌:肥沃的腐土上长着纷杂的灌木,多少使其必然的崩溃有所减缓。到这儿来的人不免会心生疑窦。那些灌木丛,尽管主人当时栽种时不过是为了尽尽义务,倒也长得郁郁葱葱。这里那里,树干下能看见破旧的黑伞,单独或凑在一起。有时黑伞微微一动,然后慢慢地移动起来,慢慢地向着侧面。几把旧伞架正滚进石楠和杜鹃花丛之中,一部分铝骨架还撑着。铝骨架已变得很方便拆开,用作拐杖。

巴兹尔在一家商店前停下车。一道墙上涂着一块已褪了色的蓝色广告,推销某种违禁品。巴兹尔什么也没解释,就下车走了。多萝茜也没多问。她正在失魂落魄地寻找某个脸孔或物件来验证自己。当巴兹尔关上车门时,一个身穿紧身裤的男孩蹒跚而过,身后跟随着一只长腿的小花狗。多萝茜想对那男孩笑笑,但她的笑容一定显得苍老而茫然。不管怎么说,男孩对这两个陌生人根本不予理睬。巴兹尔走进店去,多萝茜独自一个人,胳膊上一阵阵地泛起鸡皮疙瘩。她周围是那么静,除了男孩离去时皮带抽打的声音以及一只山鸟在高空中振翅飞翔以外,一切都像凝固了似的。有什么东西在躲避她。她自我安慰说:“到了‘库杰里’,情况就会有所改变的。”

巴兹尔回来时拿着两块饼。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双手按在童年象征上的人,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哦,巴兹尔——你不会吃这种东西吧!”她以大姐的口吻,柔声细气地说道。

“那吃什么?”阳光透过美国梧桐叶,照亮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话语。

他递给她一块。“哦,真是的!”她不得不接,同时那馅饼又油腻又烫手,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巴兹尔的嘴塞得满满的,她简直不可理解,他为什么竟会这么快地恢复了孩子气。一道乳白色的肉汁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来,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一个火车上汗流浃背的旅行推销员。与现在相比,他身上只是少了件肮脏的风衣。

多萝茜叹了口气:“唉,真要命!”她咬了一口讨厌的油饼。

顿时,满嘴是热乎乎的马粪纸、面粉和猪油味。她本来看着这油饼就不顺眼,现在更是厌恶之极。她仿佛咬了一口自己的肉,恶心得直想吐。

“老天有眼,这饼味道还不错!”他说话时,饼屑一直溅到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恶——心!”她赶紧吮吸了快要流下来的汁水。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想让巴兹尔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刚巧,那个男孩又折了回来,一脸傲气,昂首阔步,身后的小狗用链子拴着。他肯定看见了她刚才的样子,这倒无所谓。她感到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和嘴边的油腻混合一体。(她的信念不允许自己有自杀的念头,可每当她有负于过去,就不由自主会动起这个念头来。)

巴兹尔吞下最后一口饼,正在胸前口袋的丝绸上擦手。有一只山鸟比其他的都飞得低,迟迟不肯离去。与往常一样,答案似乎可以在这即将离开的乡村里找到;要是你们不是早就离开了的话就好了。

“承认吧,多蒂!你吃得挺香。”巴兹尔的声音既兴致勃勃,又武断专横。

多萝茜伸手在她向来整理得有条不紊的小包里乱掏,非常狡黠地说:“那该死的东西真烫,不过——总算也是食物。只有饥不择食的时候才有人会称道它。”

“我喜欢吃。”他早已打定主意,似乎只有事事与多萝茜作对,才会使他像个演员。

尽管开着车,他的两眼始终没有离开过她。那眼神在她看来充满怜悯之情。可她并不需要怜悯。

她摸到了她的镜子。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因为她为了崇尚自然,今天特意没有涂脂抹粉。尽管脸上干得难受,但她近来养成的愤世嫉俗的习性,使她能够忍受下来。她嘴角弯扭着。刺眼的强光使她振奋,却也使她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只有那片沾满肉汁的嘴唇还相当油润。她伸手去擦那可怕的油腻:讨厌可恶的油饼。当她恢复了自我以后,她清了清嗓子,显得容光焕发,毫无紧张之感。她瞥了一眼巴兹尔,暗自琢磨: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分清虚荣和勇气?

巴兹尔垂着眼帘,脸上挂着微笑。此时,他俩正沐浴在一片炽热的阳光之下。空旷的平原上到处是刺眼的阳光。他感到胃里很不舒服,又不敢打嗝,把气悄悄地压回胃去。不久,他不得不小便了。他停下车。拉尿。连多萝茜这只孤独的鸸鹋也临时跳进更深的丛林中去了。

待他们再次聚集在一起时,她问道:“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内疚,亲爱的?”她说话时,两眼望着并不存在的景色,嘴边挂着明朗的、漫不经心的笑。

“内疚?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但愿多萝茜该死的拉萨贝娜不是一只典型的耗子。

“还不是因为硬把我们两人塞到这个可怜的马克罗里家去呗。”

“难道他们会纠缠到一些他们不想介入的事情中去吗?”

巴兹尔和多萝茜·亨特又上了车。周围的灌木稀稀落落,路旁残留的蓝色金属物体渐渐消失在后头。在山岩之中,只有牡蛎在与炎热搏斗。

多萝茜非常客观地提出:“不管他们是否喜欢我们去,我们还是赶快些,天黑才到就更不好办了。”

所有女人,甚至包括妻子在内,从根本上说都是大姐姐。他看见,并且听见,多萝茜当着她这个兄弟的面松开衣衫的松紧带。

“要是他们真的不希望我们去,”他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他们会接见我们吗?”多萝茜刚才那番话确实使他很不安。

“威勃德先生曾提醒我们,说他们经济状况不佳。也许我们可以接济他们一下——我的意思是,付点房租。”

巴兹尔嘟囔了一声,继续开车。

就多萝茜来说,她已打定主意不想把母亲给的那张支票花去一大笔,虽然她已用这笔钱买了身上穿着的这件小礼服:黑人盼长寿。

“不过,这只是个假设。”她轻声补充道。

她将双肘搁在挡风玻璃旁。顿时,凉风习习,从短短的袖子灌入腋下,解除了她一身负担。巴兹尔肯定也闷得慌,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条大腿换了个位子。

旅程漫长,这本来已经够受的了,可四周锣鼓喧闹,使人几乎失去了平衡。巴兹尔只得时时告诫自己:我是巴兹尔·亨特爵士——一个演员;而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则一个劲地在手提包里寻找她永远也无法找到的东西。

也许最好还是别问他或者他们之中哪个对马克罗里一家会有什么印象。他也许什么也说不上来,但他确信,多萝茜是一无所知的,尽管一旦问起来,她假装知道。

方才,由于极度的精神欲望和肉体饥饿,他不顾一切地买了肉饼,并极不体面地一口气吞下;现在,他心中则萌动起一种更强烈的、莫名其妙的欲望,敦促他快点把小车驶过火辣辣的平原,驶进那座住着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的神秘大院。他臆想着如何扑通一声滚上床,劈手将床单抓过来蒙头盖上,里面黑黢黢的,他极力将身子缩作一团,那姿势就像是记忆中的袋鼠,或是圆滚滚的豆子,或是浸在瓶里的胎儿。睡梦中,他会听见周围一阵阵叹息声,闷闷沉沉,像是有人在这间他早先逃遁的屋子里,用什么东西捂住嘴发出来的声音。

他们驶近戈岗时,看到霜冻将至的征候。商店的玻璃门窗都已插上了薄铜片。因为临近的寒冷而变得瘦骨嶙峋的狗,狂奔乱吠,打破了黄昏的寂静。其中一只小花母狗,脖子上套着个项圈,在这辆陌生的小轿车后紧追不舍,根本不顾被尘土吞没的危险。路旁围观者的脸异常晦暗不清,有些人还架着眼镜,更使人难以辨认。

“戈岗,嗯?”巴兹尔的声音又充满了活力。

“是的,一点没错。和别的小镇一样讨厌。”她知道并非如此,“我们穿过去。”

她侧过身子,斜倚在座位上,似乎这样更能得到她弟弟的保护,就算得不到保护,也可以摆脱她也许受不了的不快。

他们正驶近城郊车道分岔的地方,一条路径直向北,另一条较窄的沿山路通往“库杰里”。两条道路分岔处,有一片黑黢黢的针叶林,公园扩大后没被毁掉,其余的则因干旱和没人照料而死去。无论怎么说,这座花园至多只是一座青铜纪念碑的陪衬,无疑,这也是当初的意图。

巴兹尔从母亲几年前寄来的剪报中知道前面将出现什么,于是他放慢了车速。多萝茜是否知道,他从来没听说过,从她背对着那东西的模样看,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座艾尔弗雷德·亨特的纪念碑。巴兹尔自己则非得看一下不可。使你惊叹的是,这雕像竟是那么一个不协调的混合体,既包含了世俗的夸张,也体现了人们良好的意愿和成就。因为尽管他的头部、胸部和身体的姿势显得气度不凡,可铜马甲和短裤上的皱褶却大煞风景,硬把这英雄形象拖回了地面,使之沦为风俗。还有那只手似乎应该撑在竹编的临时餐桌上,而不是搁在一只美利奴公羊的角上。

要不是多萝茜的拳头开始雨点般地捶在他的大腿上,巴兹尔还会多停一会儿,嬉皮笑脸地乜眼朝父亲的“尊容”好好地看看。“走吧——快!我受不了啦!”

于是他加快速度朝前冲去,疾驶过一个水平交叉口,两人的脑袋都撞到了车顶上。

他不想再提起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那座雕像。而多萝茜却轻声说道:“他不像那样子。”

“你真的记得?”

“哦——记得——不——不太清楚。”

他重又陷入了困境。

为了使气氛活跃一些,他恶作剧地开玩笑说:“我想母亲并不一定想让人们把她编进那永生不死的一群中去。”

“永远躺在长沙发上。”多萝茜笑得很脆。

这以后,他们又一声不吭了。小车疾驶在靠近“库杰里”一边的山路上。暮色中,路旁的草场显得更为开阔;而另一方面,山岩和丛林在闯入者面前更深地将自己锁闭起来。小车呼啦啦地越过满是粗砾和积满泥浆的坑洼。坑洼干涸,浅得像一张无色的蜡纸,在那儿周而复始地履行其诺言:这中间所有的一切奥妙,出身高贵的陌生人是无法理解的。也许,小车最终会中途抛锚:它磕磕绊绊,不时地停下来,憋足气力再走。车的前方和下方漆黑一片。接着,前方出现了一簇灯光,那幢只有在你思绪的瞬间以及梦中才会记起的屋子,已经准确无误地出现了。起先,灯光在茂密的树丛间闪烁,随着车子的向前移动,变得凝固不动了。

多萝茜说:“我怕就怕——天黑后到达。”巴兹尔也一样,只是不作声罢了。

疑虑并没有使车子泄气:河湾处柳树渐渐稀少,再过去就是一大片经受了岁月的考验、动物的践踏和孩童的攀摘的葡萄牙月桂树。最后,车子开到一个椭圆形的玫瑰花坛边。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多萝茜冷得直打战,咯咯地笑道,“就是结婚那天晚上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巴兹尔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微笑地颤抖着。平时,接电话或想打动他头一次见面的人时,他总是这副自信的笑容。

他们一跨出车门,屋里的人就走下台阶朝他们迎了上来。

多萝茜也不顾主人会不会吃惊,躲在后面,独自寻觅起什么东西——不管什么——玫瑰花,一朵玫瑰花!她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未经修整的花床边走着,路经一两个秋天的花蕾,芽头尖尖,冰凉而又结实,也许在绽开之前就会枯萎。她手腕划破了,可这根本不值得一提。

“走吧,多特!”巴兹尔大声招呼着他难以对付的姐姐。

接着,不知是谁的主意,这两个亨特家的孩子竟手挽手,和着冲他俩而来的音乐走着。乐声清晰得使人不舒服,但又不太合节拍。

“……你们得想办法适应一下。这与你们记忆中的已经不同了——是不,罗里?你说是这样吗?孩子们,别惹人讨厌……”

也许他们的记忆会逐渐使屋子充实起来。乍一看,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马克罗里家的摆设谈不上舒适,更不用谈奢侈了。大厅里,巴兹尔爵士的脚被地毯上的一个破洞挂住了。在灰尘和腐蚀尚未降临之前,这一定是条质地不差的东方地毯。在没铺地毯的地方,响着的则是脚步在沙砾地上、过道上、楼梯上发出的摩擦声,有时甚至整幢屋子都是这种声音。

楼梯走到一半时,马克罗里夫人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发现你们的屋里住着生人,一定很好笑。”

巴兹尔至少还能发出声音来:“很难说是我们的。我们离开时还很小。”

多萝茜自有上层人物的架势和遗产的雍容来防身。这差不多成了她一贯的行动准则。“我们被送回这儿来度过一部分假期,”她高声地说道,“几乎总是这样。送到父亲这儿来。”父亲这个使人畏惧的字眼比她在祈祷时提到更使她苦恼。

“哦,不错,是来度假!”巴兹尔脑海中一下子闪过自己的形象:笑剧中的孩儿王,手握一副网球拍。

他立即感到这句台词说得不合时宜。此刻他们需要的也许是富丽堂皇的演说,可他一路辛劳,疲惫不堪,哪还顾得上什么舞台效果。他面前一位观众背对着他,还有一位正呼哧呼哧地拖着行李跟在后面,情况很不妙。假如马克罗里夫人此时转过身来,他准会以他湿润的眼睛赢得她的青睐。可她并没有转过身来。

倒是他转过身去为他们所处的场景引出一些情节。“啊呀,干吗不让我自己提行李呢?”为了表示诚意,他还加上了一个漂亮的手势。可楼梯狭小,使他未能如意施展:他本应该在剧中夺过手提箱,可他的手不听使唤,从毛茸茸的胳膊上垂了下去。

马克罗里发出一声像迷路的牛的叫声,又继续往上走着。他妻子会回答他的。

她扭过头有些下意识地笑了笑。“罗里最能干力气活。”刚说完,又觉得话说得不妥,忙又转回身去背对着他们。不一会儿,将他们带到平台上。

马克罗里夫人——她在给威勃德的回信中称自己为“安妮”——是个年纪不大可也不小的女人。她散乱的头发过早得灰白了,或者是收拾屋子时蒙上的灰尘。要不是她已有了身孕,她的面颊也许不会显得那么憔悴,眼睛也不会陷得那么深,眼圈也不会那么青。她的声音天生清晰,若不是永远有那么一股惊恐的味道,本来应该是很有说服力的。安妮·马克罗里像是一个陷进自己一直提醒别人要防范的生活的社会福利工作者。

这一行人到达平台时,门道上出现了好几个这位社会福利工作者没有照管到的孩子。他们衣衫褴褛,有一两个还跟在这批闯入者后面爬上楼梯。这些孩子有几个长得又高又瘦,手腕细得皮包骨头,脖子窝深得特别显眼。但他们的母亲没有回头望见这些为好奇心和他们的衣边驱使得跌跌撞撞的小家伙。

安妮·马克罗里把亨特姐弟领入一间房子。最初,多萝茜几乎认不出来,可不久,她就不无厌恶地记起他们父母的卧室兼更衣室。

“希望你们在这儿住得舒服。”马克罗里夫人四下环顾,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自己住宅里的这间屋子,又摸了摸挂在特别宽大的亨特床头横木上的一条毛巾。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嘀咕了几句,满脸憋得通红。她本想给女主人解围,可又无能为力。

马克罗里将行李堆在客人下榻的这套房间里。(巴兹尔凄苦地想道:自己只能睡更衣室的那张简易床了。)

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的父亲。最小的孩子开始爬上他的一条大腿,可还没够抓住身子就被抛了下来。

罗里·马克罗里确实是个有力的人。坚硬的头发使他显得比憔悴和满身灰尘的妻子年轻多了。但他也许比她大。他举止粗犷,也许是故意的。衬衣一直敞开到肚脐眼,表露出他对名演员和公爵夫人的态度。他脸上永远堆着和善的微笑,给人印象很深,但并不给人以和蔼可亲之感。

多萝茜发现自己的思绪又回到了布龙比岛上:肯定是那汗味勾起了回忆。

“这儿歇夜行吗?”马克罗里的身子摆出一副漂亮的塑像姿势,满脸挑战的神情。

“为什么不……不……不呢?”巴兹尔爵士有些口吃。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们已经够忙了,可我们又来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抱歉。”迷人的钟乳石在这洞穴般的屋子里流滴、闪光。

肌肉发达的马克罗里无法忍受这个场面。他摇摇晃晃地跨出房门,嘴边挂着毫无笑意的微笑,双手猛烈地拍打着那袒露的胸脯,仿佛那是只毛茸茸的吉他。

接下来说话的是安妮·马克罗里。为了讨好公爵夫人,她的声音都变了:但字字句句都咬得很清楚(尽管有时不知说什么)。“哦,亲爱的,”客人一下楼她便叫苦不迭,“我本想在餐厅里设一桌,可没来得及——唉,你们看——今晚事情这么多。”说着,她手里抓的一只用过的平底锅砰的一声掉到厨房地上。“最最要紧的是准时,不是吗?”她打开一扇炉门,里面飘出一股焦油味。“不应该是这个味,”她解释说,“不过羊肉烤焦些反倒比较容易消化。”话是实情,可总嫌说得不够带劲。几乎同时,堆在旁边的用过的盘子哗的一声滑进了水槽,旁边一个扎着花丝带的半大姑娘赶紧向母亲求援。

巴兹尔·亨特爵士赞成去厨房里用餐,这样既省事又省时间,还可以尽快地与周围的人混熟,而公爵夫人则因为注意到了残留在桌上的果酱,没有那么感兴趣。但想到也许在女主人处理焦羊肉时,自己可以擦一下油腻的桌布,心里才稍微高兴了些。不过孩子们会紧盯着,他们的目光使拉萨贝娜夫人害怕。

开饭之前,巴兹尔急忙溜到外面充满野兽的黑暗中去小便。他站在平台边上,成了阴谋的一部分:尿和白霜嘶嘶地混在一起。一只野兽吃惊地停下啃草的动作,但没见动静,又接着吃起来。

巴兹尔站着侧身细听,冻得瑟瑟发抖。做自然环境的奴仆只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快慰。他渴望能证实自身真正的价值,而不是想得到任何虚假的成就。也许这根本就不可能。黑暗会继续使住房周围的景色显出仁慈的冷漠,而他身后的屋子永远也不会向他倾诉它自己的秘密,因为他已经抛弃了生活,登上了舞台。

楼上,有个孩子哭了起来,接着是一个男人压低嗓门哄孩子的声音。尽管缺乏技巧,也许正是因为缺乏技巧,孩子马上就不哭了。巴兹尔没能亲眼目睹这个场面。

这以后他拔腿便走,回到了一个更为黑暗的情景之中。由于梦魇之故,他无法在此排演。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毫不惊慌,可身体却遭了殃,磕磕碰碰的,冷不防是一个拐角,要不就是一条低低的楣梁。最后,终于看到了从房门底下透出的一丝亮光。他只好朝着这亮光走去。在慢慢地移步走下台阶时,他不慎把脚后跟擦伤了,一下子撞在石板上,腰上一阵发麻。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眼直冒金星。

巴兹尔爵士进门时,两条腿真的一拐一拐的了。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侧过身,抹了一下额上的皱纹,扬起下颌,等待着他不应受到的赏识。他又一次发现这儿不是他演戏的场所。

安妮·马克罗里不顾手里端着只滤锅,正在大发议论,锅里的白菜汤像一条条小溪流向她的裙子。多萝茜(一个蹩脚的演员)借了一条围裙,笨拙地站在餐桌旁。她把刀具抓起来又放下,放下后又抓起来,以表明她很会干活。站在水槽边的小孩正用手指在刮油腻的脸盆上的污垢。另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正在扯掉一只玩具马的腿。

多萝茜·亨特突然意识到有人从门口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她冲着来人猛一皱眉,不是冲着什么名演员,而是冲着自己讨厌的弟弟。

安妮·马克罗里并不在乎,她端正滤锅,又继续说道:“那是我们养了第一个孩子以后的事了。直到那时,他们还不肯认罗里,这能怪他们吗?他只是牧场工人罢了。”

“我们听说是个工头。”多萝茜仍旧摆弄着刀具:虽然不会搞,但她会越摆越像样的。

“从没当过什么工头。”安妮坦率地说道。她这种性格一定是在生活的艰难中磨炼出来的。她边说边翻着她被菜汤浸湿了的裙子。“等他们决定承认这个生米已煮成熟饭的事实,他又使我怀上了第二胎。”

多萝茜扫了孩子们一眼。他们不懂,或对此已很了解。

巴兹尔咚的一声在桌旁坐了下来,静等这场他没有参与的戏开场。多萝茜似乎已慢慢和他们混熟了,真是怪事!她本来不具备这种能耐,简直无从解释。不过他可以继续等待。他避开刺眼的灯光,希望他那只瑞士表和图章戒指不至于显得太不协调,使他更加丢脸。

安妮·马克罗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声音又高又尖,像个大姑娘。“还是父亲做的好事,他为我们买下‘库杰里’。”安妮和罗里是从“柯克卡尔蒂”搬来的:“柯克卡尔蒂”是她的神话,她的“库杰里”。“当然,我也很喜欢‘库杰里’,但这毕竟有所区别。我敢打赌,您肯定能明白。”

多萝茜随口应了一声。她发现了布丁匙子,它们成了比一切更重要的东西。“你们在这儿待的时间还不很长?”她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着勺子。“你孩子不少,可他们看来都还很小。”

“我已在这儿遭了一辈子的罪。要是让你来抚养这些孩子,你就会相信我的话了。”

“我根本就不想在这儿做个孩子。”那个在洗刷油污的小女孩嚷了起来。

母亲喝住了她。“罗伯特今年十六岁,他是老大,现在不在身边。是啊,我们接管‘库杰里’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啦。”

倒是多萝茜自己没在认真地计算时间。“从我父亲过世到你们来这儿之前——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你当然比我清楚!你母亲请人来管,对不?尽管她不太愿意上这儿来,可还是竭力把它管好。我看这纯粹是出于感情的缘故。难道你父亲不喜欢这地方吗?”

“我想他喜欢。”多萝茜一下子脸红了,“我不太清楚。我一个人住在欧洲,和家里没有联系。”她朝巴兹尔望去,指望他会知道或者与她一样也一无所知。

“哦,是啊——模模糊糊知道些。不错——我知道。”没有人在幕后给他提示。

其实,他只知道一件,那就是把羊肉端过来:食物能填补空白。但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及时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失策了。倘若他能背几句他曾扮演过的某个角色的台词,兴许会有点用,但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这时,马克罗里提着小半瓶酒走了进来。这也于事无补。“喝一口,怎么样?”他似乎迟迟不愿称呼公爵夫人。

多萝茜骄傲地拒绝了。

马克罗里为亨特和自己倒上酒。“我妻子是个圣徒,滴酒不沾。”

“最伟大的圣人就是最大的酒鬼。”马克罗里夫人厉声反驳道,一边将滤锅里的白菜倒入一只棕色薄片做成的蒸锅里。

“这话怎么讲,安妮?”

她不搭理她丈夫,只是用一只大铁勺猛刮残留在锅里的大白菜——为了一点不浪费。

马克罗里不禁失声大笑起来。“我妻子受过教育,”他数落道。他已经半醉了,为了不让威士忌给客人糟蹋,他预先喝了。

“我受过教育,对吧?”一直在抠油污的小女孩问道,胖胖的脸上泛着油光。

她亲热地走到父亲身边。他温和地答道:“是那么回事,莫格。”说着,吻了吻她,又补充道:“一点不错。”

他不那么尴尬了,他妻子的脸色亦有所好转。“每到晚上,罗里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她解释说,“那活儿太累了。”她从身边经过时,用肩顶了一下她丈夫。

等孩子们都被叫来,并都坐好了,父亲开始动手分羊肉,母亲则依次分发外皮灰黑的土豆和灰白的卷心菜。

男主人满嘴羊肉,皱起斑驳的额头,抬起脸看着演员说:“烧得老了些,是吗?”巴不得演员会应声附和。

巴兹尔爵士笑道:“你得等我先嚼上一会儿再说。”

“真有味道,真好吃。”多萝茜尽管用词不当,可一心想说上两句好听的话。

“老实说,只能说是烧老了。”马克罗里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他妻子。他是故意想惹人生气,结果却反而气了自己。

“爸爸,这好吃。”一个男孩说,不懂怎么回事,但想帮他父亲的忙。

“你当然会觉得好吃喽。”做爸爸的叹了口气,他对孩子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几个孩子都在吃着油腻腻的羊肉,有的吃得津津有味,有的则很勉强。亨特姐弟用极其自然的温情相互看了一眼。

“你们谁还要吗?”安妮发问时神情激昂,咬字特别清楚,仿佛刚从“柯克卡尔蒂”那儿来。

这可谓是一场考验。几个孩子嚷着要添,两位客人满面笑容地谢绝了。

马克罗里又可以松口气了。

现在由安妮来切羊肉。“罗里,你呢?”

他翘起头,耷下眼皮,睫毛很厚,看上去像是被粘住似的,又像是镶了一圈边。他文绉绉地表示想再来一块。

安妮给他切了一块,又故意撞了他一下;放盘子时,她特别俯下身去伏在他肩上。马克罗里夫妇仍然喜欢通过触摸表达感情,而言语则是恶魔时时加在他们嘴上的可怕武器。

吃布丁时,一个孩子哼哼唧唧地说:“葡萄干布丁我吃腻了,妈妈!”

“快吃下去!我在‘柯克卡尔蒂’做姑娘时,最喜爱吃葡萄干布丁。当然啰,这布丁是太淡了些,我不想充大师傅。但吃下去对身体总有好处。那时,我们在‘柯克卡尔蒂’有一个专门的厨师。”

“‘柯克卡尔蒂!’‘柯克卡尔蒂!’”丈夫低下了他的头,“一切都比这儿的淡,比这儿的甜——都比这儿上等。只有那些篱笆还是一样。一样的带刺铁丝网。”

安妮才不吃他这一套呢。“谁不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看看多萝茜,又看看巴兹尔,他俩笑而不答,表示不发表意见。

罗里盯着自己的指关节,白白的,只有一节有疥癣,自言自语道:“什么‘柯克卡尔蒂’,我只知道那儿是我倒运的起点。”他用剩余的威士忌酒漱了漱口,径直走了。

他妻子喃喃道:“罗里太累了。”她神情沮丧,面容憔悴,这个社会福利工作者到底还是被劳累拖垮了。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提醒诸位该休息了:她的游魂也确实倦了。

“哦,我得带您去看看!”安妮又来精神了。“罗里打算将您父亲的书房改成你们的起居室。这样你们便可免受孩子们的干扰——可以在那儿考虑你们自己的事儿。”说着她已站起了身。“我相信这会儿他已生好火炉了。来,看看去。”

亨特姐弟小心地跟在她后面。显然,安妮想为她这不争气的丈夫挽回点面子。但她丈夫究竟准备了什么?或他认为你们到父亲的书房去的想法就已经够吓人的了?

巴兹尔难以回想起昔日父亲的书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记得那是个令人难堪、不咬紧牙关待不下去的地方。像屋子的其他地方一样,书房里现在空空荡荡,仅有一张破裂的皮靠椅、一张白天休息用的床。这张床要不是罩着一张褪色的印度床单也许同样是破裂的。床单上有几处被太热的熨斗烫焦的痕迹。很少有人使用的书架上书倒是横七竖八的。

“难道你们连自己父亲的座椅都不认识啦?”安妮·马克罗里谅他们不会辜负她的一片好意。

“要是如你说的那样,我母亲那么感情用事,这张椅子怎么还在这里?”多萝茜的语气又重了起来。

“我想她不带走的原因是因为它太旧了。另外,她还送给我们好几样东西,我们非常高兴。”安妮想把床单叠得更讲究点。“书也没带走。可惜我们都不是读书人,没时间看。”

母亲竟把这些书扔了,多萝茜特别气愤:这些书除了很有文学价值外,还是最名副其实的个人财产。巴兹尔对此却毫不在乎:他拖了张椅子往火炉前凑了凑,只见炉中有两大块冒着烟的木头疙瘩。巴兹尔坐在那儿对着炉火微笑着。

猛然间,多萝茜一把抓住书架,喊道:“我敢说,这儿没有一本是我父亲的。”

安妮拿出了证据。“这本里有他的亲笔签名。”

“《巴马修道院》!”多萝茜转身对巴兹尔说,“这是他最心爱的书,他告诉我的。她竟然把他心爱的书扔了,也是我心爱的!同样也抛弃了我!”她双手搓着书。“谁也不能怪我们没良心。”

巴兹尔一点也不在乎。“我从来没读过这本书——什么《巴马修道院》不《巴马修道院》的。”他太懒了,什么书都念不了,除非是剧本,而且还得合他的胃口才行。

多萝茜完全沉浸在父亲这本书里了。她一会儿查看正文,一会儿又抖落一些面包屑,再不就用手指抹抹书上的一点茶迹(会不会是陈旧的血迹?)。安妮一定已经悄悄离去。多萝茜也一定在褪了色的布床罩上坐了下来。她肯定就是这样在起居室里似读非读、似思非思地坐着。

巴兹尔此时必定已进入模模糊糊的梦乡。他梦见自己老了,就像所有其他人会衰老一样。演员可是经不起衰老的。也许,要是他在这嘶嘶作响的炉边坐太久,那么,最不幸的事情似乎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甚至还会变为可以接受的了:他的两个妻子;那个不是他孩子的孩子伊莫金;以谴责自己的母亲来延长被他和多萝茜视为是生活的企图。

他睁大眼睛,只见她双腿蜷在那张陈旧的白天休息的床上,指缝间夹着那本打开了的书,不是书,是件珍品。多萝茜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又不看着他。他想不出什么东西使他想起他们的母亲,也不愿意多想。

多萝茜仍然注视着他,说:“那个小个子好人竭力要摆脱铜像的那个别扭姿势。这是她强加于他的,是母亲想出来的最奇特的鬼点子。喂,我们难道不是很有理由吗?”在这间曾经转让给他们的父亲旧时住过的屋子里,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他真想重新闭上眼睛,可她是不会允许的,只得采取交际场合容许的回避办法,“别谈这个吧”。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使劲地过了过瞌睡瘾。“我觉得,我们不光是为此而来的。”

“我倒想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除非想自寻烦恼。”她笑了,“应该承认,这是最底层了,亲爱的。”

“我们受够了就溜。”

“对,我们随时可以脱身。”坐在深深陷下去的皮椅子上,面对着做出牺牲的快乐,她不知道她是否有能力那样做。

楼上人声喧闹,不像是在谈话,而像是在辱骂。

“听他们的!”巴兹尔说。

“可怜的东西!”多萝茜冷冷地搭腔。

“我们也许该休息了,”巴兹尔说,“马克罗里夫妇似乎已经躺下了。”

一晚上疑神疑鬼,最后还做了几个不算太难受的梦,多萝茜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头脑却出乎意料地清醒。破晓之前,她醒过一次,有身陷囹圄之感。她起身开了灯。巴兹尔在隔壁屋里鼾声大作。他们外面万籁俱寂,静谧无声。她随便翻阅着《巴马修道院》,觉得自己也许会憎恨马克罗里,尽管这把年纪的她已不再与男人往来,但看见他身子就不舒服。她读着小说,可怎么也无法使自己的心思集中在这本她所熟悉的苍白的、幽灵般的小说上。并不是说它永远在她脑海中消失了:倘若能再读一遍原著,她就能有血有肉地记起来,她的虚荣心也就会由此而得到满足。

有时在夜间,拉萨贝娜夫人才允许自己显示出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优雅。床罩下,她依然俏丽的双腿交叉在一起,这是伊丽莎白·亨特不自觉地留给她的遗产。她躺在那儿,思量着如何仅仅用眼睛就使别人,先从安妮起,也许还得搭上那么一两个孩子,听她的使唤。这以后,她的桑斯维利娜漫游进了更深的世界。其中有一个精灵似乎就近在咫尺,紧紧缠住她不放。这总不能说是通奸吧:安妮·马克罗里本人已经证实这是父母亲的床。终身被禁锢在这座古堡 碰巧也是身躯中的爱 是最圣洁最高尚的 微妙无比 就连司汤达也无法察觉 除非法布齐里奥从他的铜像中挣脱出来那铜像的膝关节上有那么一块难看的疤啊 巴兹尔 巴斯 巴尔巴泽尔 唯有你才理解我。

多萝茜·桑斯维利娜醒了。天还没亮,巴兹尔仍在隔壁屋里打着鼾。莫非她曾在梦中喊叫过?她曾在书中读到,女人在极度兴奋时会尖声高叫。一想到巴兹尔还没醒,她松了口气。她怎么也无法向她弟弟解释这种无从捉摸的快慰,也无法向出现在脑海中的其他人解释清楚:已经成为雕像的父亲;那个外衣一直敞到肚脐眼的讨厌的男人;对马克罗里夫人更是说不清;最说不清的还是这张床的主人,爱报复的伊丽莎白·亨特。

就这样多萝茜睡得很不安稳。

她起床动作太快:听人说,上了年纪的人醒来马上起床很危险。她本想早早起身,把马克罗里家乱糟糟的厨房整理一番。现在相反,她待在这朦胧的晨光里,在零零落落的几件家具中磕磕碰碰,听着自己焦急的喘息声。

当她跨进厨房时,她发现安妮已在厨房了。炉中火苗呼呼往上蹿,水槽旁的一叠脏盘子旁又添了些东西。因此她无法充分发挥一下她的特长。电炉上放着一只黑瓦罐,沸腾的粥从里面溢了出来。尽管屋子生着火炉,这个时候还是很冷。透过纱门缝,安妮正将碎骨头扔给院子里的一群狗。

安妮以她最冷若冰霜的“柯克卡尔蒂”口吻说道:“我希望您昨晚睡了个好觉。但愿我和罗里没有打搅您。其实我们并没有吵嘴,只是在商量要不要赶几只老母羊到集市去卖。我兄弟们都说罗里不会做生意,连我父亲也这么认为。”正说着,安妮一下去掉了她话音中那种神秘的田园味,很激动地说:“回去吧!您来这儿干什么?”

“想来洗洗这些锅和碟子。”

“千万别这样!那我们可担当不起啊——公爵夫人。”

“真的,只要我喝了咖啡——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站在水槽边上洗的。不然,你让我怎么消磨时间呢?”

“哦,亲爱的,这哪是您干的活!”这位被弄得头昏脑涨的社会福利工作者悲叹道,“再说我们也没有咖啡。”

“茶也可以,我非常喜欢茶。”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认真地洗起盘子来了。她常常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一种奇特的整治事务的本领,即使再杂乱,也一样能对付。换一个处境,说不定她会成为一名忠实而累不垮的女用人。奇怪的是,这充满谦卑的竟是她的法国自我,而她的澳大利亚自我则渴望能在少数人的极乐世界里争得一席之地。

“她是来住在我们这儿的吗?”莫格问道,她就是头天晚上刮脸盆上的油污的那个胖姑娘。

母亲心烦意乱,懒得答话。她在每个来吃早餐的孩子面前放上一碟焦煳煳的粥。给这位任性的公爵夫人,她也悄悄地在杂乱的木槽边放了一杯茶。

茶又苦又浓,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打了个寒噤,就像她自己十足的勤劳和透过院门向她阵阵袭来的霜冷寒气使她发抖一样。

“巴兹尔爵士怎么样了?”马克罗里夫人想起来问道,但却因此变得更心烦意乱了。

“不清楚。你知道,我对我弟弟简直是一点也不了解。”确实,拉萨贝娜夫人与手中洗刷的那只盘子的内侧更为亲近。

这在可怜的马克罗里夫人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我们本是亲热的一家。”她叹了口气,走到门帘边,将手伸进油腻腻的袖筒里去取暖,但又不太自在地折了回来。“罗里为小牛犊扒青饲料去了,过会儿就来。到时候我们看他怎样招待巴兹尔爵士吧。”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对着刚刚洗完的平底锅锅盖,眯起眼睛,噘了噘嘴。她抓着那个锅盖,活像是握着块盾牌,挡在她和非常讨厌的马克罗里之间,甚至她与巴兹尔之间。休伯特也许已不在人世了,父亲也早已作古。法布里齐奥这个人物,她每次读到他时都会产生一种新的印象,使人最难捉摸,因为睡醒时,天气的影响相当大。

前一夜的梦在她身上切开了大口子,使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

巴兹尔爵士醒来时,霜已融化。反射在光秃秃的墙壁上的晨曦使人想起光溜溜、青黄色的苹果。在他到来之前,这屋子一定是那个孩子住的:屋角里还有一辆玩具车。一入夜,巴兹尔就听凭担架床的摆布,他已无力再挑剔了。一觉醒来,他仍然觉得疲惫不堪、周身僵硬,仿佛在梦中经历了一段远比他们在白天到达“库杰里”还要长的旅程。他继续弓着身子,以他最喜爱的姿势睡着:像是一只酣睡的袋鼠,又像是一颗萌发的豆子,或者像罐里装的胎儿。要是没人会责备他,他也许会一直这么懒懒地躺着。可这屋里的女人个个利嘴尖舌。要是那个该死的马克罗里来骂他的话,那他一定会和他干一场。现在他躺在床上,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事实上谁也没来打搅他。他起床后匆匆忙忙地用冷水修了修面,寻思着在“库杰里”该从那些不太相称的衣服中挑选哪件穿。他的大脑开始在周围探查起来,尽管马克罗里夫妇已经使屋里的东西减少了许多。本来,东西的多寡应该无关紧要,但事实上却事关重大。他对着松木镜框的镜子轻轻拍了拍脸,自我感觉不错。接着匆匆将薄绸领带系在脖子上,心想多萝茜不知会怎样穿戴?

他走下楼梯,吃惊地发现她已经在厨房里了,那模样远比他想象的要轻松自如。她正在整理碗柜里的物品,似乎她已经成了这座屋子的主人。

由于她已抢在他的前头,巴兹尔有些严厉地问道:“马克罗里夫妇呢?”

“她刚给孩子们上课去了。他去附近什么地方了,去干他自己的活了。不过他一会儿就回来招待你呢。”

直到这时她才正眼看了他一下。他趁机做了个鬼脸。

他很坦然,但马上发现中了圈套而不安起来:多萝茜到底是站在谁一边?她将头发高高束在一块罗马头巾里,仿佛她又成了个姑娘。雨后的下午打扮一新,头巾使面容更引人注目。生平第一次,他注意到她的胳臂竟是那么坚韧有力。还有她那双手,蓄着长长的指甲,除非无聊,她一般是什么事都不干的,可现在无疑已经染上了一层房间的灰尘和厨房的油垢。不,他吃不准多萝茜究竟是否向着他,可他需要她站在他这边。

“你早餐想吃些什么?”她问。

“随便,有什么就吃什么。”

“男人都吃烤排骨。”多萝茜一本正经地提醒他。

她从装有纱窗的橱里端出了一碟干肉片,随手捡起一片。谢天谢地,他到底明白了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引他发笑。“罗里一人几乎承担了外面所有的活。”多萝茜告诉他,把手上的肉片又丢回盘子里。

“好吧,”他说,“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吃一两片吧。”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从油味知道,她不光在烤排骨,还在一只大黑锅里熬油,准备炸土豆配大白菜丝。

蓝色的火焰,烤肉的铁钎,接着烤炉发出的火焰喷向记忆的靶子,使这幅情景更是栩栩如生。“你知道。”他想有人与他共享,“我们本可以回来——在上头北面的住处——自己照料自己。鬼知道我们在这里。”在感情的驱使下,他走到她身旁,在她一边屁股上拧了一把。

公爵夫人不喜欢这样。“小心烫着!”她喊道,“看看肉是不是烧过头了。”

它们一块块样子怕人。“烧过头了,都卷了起来。”

一怒之下,她猛地把他推到一边,让他弯着腰在一旁观看、皱眉头:她刚接触到的生活使她像姑娘时那样毫无幽默感。“肉烤得松脆些容易咽。”她非常专横自信地宣称。

她也许同西拉和伊尼德一样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三个目空一切的女人面前,像他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个日暮途穷的演员,最希望得到的不是崇拜,而是尊重。

多萝茜至少还是递给了他一盘吃的。食物烧得不烂,装得又满,很合他心意。他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起来,连烤肉边上烧焦的肥肉及盘底炒焦的菜也不放过。他似乎忘了什么,多萝茜把酒瓶朝他推去,看他是否还记得礼节。然后她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观察,看见他郑重其事地对待面前那块不成样的东西,先是咬了一两块鼓鼓的淤血块,接着红色的东西真的噗的一声喷射出来。她转过身去,说不出是恼了还是在感叹。他那动作使他变成了一个想好吃的东西想得要命的小孩子。这时他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老牲口贩子,浑身被雨水湿透,坐在同一间厨房里咀嚼老板的厨师施舍的一份油腻的食物。

马克罗里冷不防地蹿了出来,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让骗子们吓一跳,从而使自己免除晚来的难堪。

他根本不理会屋里的女人,突然抬头冲着男演员说道:“我要去把送去卖的那群母羊赶来。”他隐隐约约地笑了笑,露出牙齿。“要是您想去,”他很勉强地邀请说,“您用完早餐我们就走。”

马克罗里把吉普车开得飞快,仿佛能干掉巴兹尔·亨特爵士,他自己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车子后座上站着一只灰不溜秋披着垫子的牧羊狗,像个老妇人似的哀鸣着,紫红的舌头一直垂到司机的肩上。

木麻树像一只只黑色的落在地上的鸟儿。当这块向前疾驰的钢铁像一把剪子插进他们肮脏的羽毛时,它们躲着、拍打着翅膀。斜坡上,一棵棵光秃秃的大树像是在维护传统的殉道精神。每当车子剧烈颠簸使人几乎折断脖子时,阳光从天空中火星般洒下。当他们蜿蜒行驶在山坡上时,一根断了头的蓟草尖从巴兹尔爵士脸上一划而过。

吉普车冲下雨水冲蚀的山脊,拐上一堵长满了已经枯萎的杂草的褐色大坝。

“那边!”巴兹尔指着一个地方喊了起来,“你可以让我在那儿下车。”

这种出奇的要求着实使马克罗里吃了一惊。他反问道:“为什么?”

巴兹尔·亨特爵士解释说:“我以前常来这儿捉蝲蛄。想在那地方逛一下。”他不敢承认的是想再体会一下让脚趾踩在烂泥里的感受。

尽管如此,马克罗里的惊奇变为了忧虑;他怎么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堕入歧途。“大坝里已干涸得差不多没水了。反正淹不死人。待我回来时带你回去——如果你还在这儿。”

巴兹尔一口应承。

马克罗里开足马力离去,可一会儿又折了回来,不放心地叮咛道:“我大约去一小时。”

巴兹尔叫主人放心,说他一定会充分利用在坝上的一分一秒的。

马克罗里又开车走了,脸上绷得紧紧的,毫无笑意。他本来也许希望能从客人嘴里掏出些秘密来,要不就是想陪客人多待一会儿,尽管他其实很不情愿。

大坝远处尽头孤零零地长着一棵树,比起巴兹尔·亨特记忆中的那棵小树粗大多了。他仿佛看到自己仍然可以用双手搂住树干,一节一节地往上爬,光着膝盖紧紧夹住树干。爬行中,被他压死的蚂蚁的气味和他手脚在树干上的滑动压住了荆豆的芬芳和盘旋在灌木丛中的花蕾上小山雀的欢唱声。头顶上,一只山鹊惊恐的鸣叫声渐渐变弱,有一两次掠夺者的头几乎伸进山雀窝,但又被山雀啄退。山雀蛋是喜鹊的花生米。他极想搞到一巢红色小鸟,他那时没能抓到的就是红鹊。

也许永远也抓不到。他从树上掉下来时吓得心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觉得肺裂开了,两叶肺摊在地上活像两只瘪塌的气球。手臂上的一阵剧痛使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想象臂骨肯定戳破皮肉露了出来。可看上去却依然照旧,肌肉组织也没有扑扑跳动的症状。他担心虽然现在没跌死,但迟早还是会因手上的伤口而死。

牧马呼哧呼哧地慢慢跑来。天哪,你在做什么呀,孩子?父亲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一截 更加气喘吁吁 他下马时 身上的马裤绷得紧紧的。怎么回事巴兹尔?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恐怕我把胳臂摔断了。那些发红的吓人的毛孔。你到底怎么搞的——我们不知道——自己去好好想想。一个男人,一个做父亲的手在这种情况下竟然颤抖不止,真令人心寒。要是你哭起来,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把手放好。站到我跟前来。用那只好手搂住我的脖子。你挨得太近,他鼻子呼出的气喷到你身上。躺下来孩子,靠着我让我托住你。一路上,你一边靠着马肩和马鞍的前鞒,另一边贴着父亲的腹部。颠簸得很厉害,你皮肤下面的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叫。他浑身的火气一直透入你冰凉汗湿的肌体。要不了多久的,巴兹尔我的孩子。父亲竭力想爱护他,可弄得你直想哭,又想举起扭伤的胳臂。最后你还是笑了。

巴兹尔·亨特爵士一拐一拐地朝着他曾经从上面掉下来的那棵树走去。他要在树下躺一会儿。即使父亲已不在场,对于他这样上了年纪,并且稍稍有了点名气的移居国外的人来说,这真是难得的享受。地面不软不硬,正好合适,还带有往昔的芬芳:一种蚂蚁与荆豆花混在一起的气味。

艾尔弗雷德·亨特对他十分溺爱,可他的爱给人的印象却很勉强和做作。而母亲则可能是你所爱的。她爱你时总是说:你是妈妈的心肝哟,妈妈爱你,你爱妈妈吗,巴兹尔?随后就是一阵热烈的亲吻。要不就是给些薄荷奶油,或者更丰厚些,给几个硬币。我才不信你会爱我,也许你只属于你爸爸或者你只爱你自己?于是,在莫里顿大道和“库杰里”之间,在伊丽莎白和艾尔弗雷德·亨特之间便展开了一场乒乓球赛,一来一往,总是父亲失利。

你们都加入了。多萝茜至今仍在那里打。

巴兹尔爵士睁开眼。大树的另一边枝叶稀疏,透过树叶望得见天空。他突然感到,他确实爱过谁,而不仅仅一直在逢场作戏。

他坐起身,回头望望,开始脱掉鞋子。不管这算不算是任性,他得让脚趾接触到稀湿的泥土。

四周静得出奇,仿佛万物都在屏声静息地注视着他,于是他动作更加小心了。不,他注视着他那双柔软、洁白的双脚:依旧像他过去认为的那样好看,又长又窄。这是祖祖辈辈顺着犁沟翻地,踩在马镫里骑马放牧形成的。可现在这双脚除了绕着舞台迈方步外已变得无用了。连真正走到几里以外的多佛都走不动了。也许,这正是他演不好李尔的原因吧。

大坝边上,泥地里零零落落地印着一行羊蹄印。他感到脚有点痛:真不该听凭感情的驱使,又回复到光着脚板的孩提时代。幸好此刻他看不到自己的面容,可他的双脚在尖利的泥地上小心地走着,像跳舞一样,显得很好笑。走啊,走啊,直走到松软的泥土,走到更松软的地方,走起来毫不费力,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人的肉体可不像这泥土这样会体贴人、爱抚人;在某个吉祥的夜晚,一张训练有素的嘴说出的某些只言片语也许才能与之相比。

“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面对着澳大利亚的白昼,他的思绪透过神圣的黑暗,看见许多灰白的圆盘举了起来,准备接住他撒下的种子。

在这样的一个晚上

迪多站在空旷的海岸旁

挥舞柳枝召唤情人

返回到迦太基……

他叉开双腿,把裤子尽量提得高高的,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自己的声音(他最大的罪恶),而他声音的一部分真的从碧空反射回到他耳中。他再仔细一听:双脚在浑浊的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去的同时,漂荡在泥潭之上,他听见红鹊扑打着翅膀向空中飞去。随之而来的寂静烧灼着他的皮肤,却正是对他的喝彩。他的艺术竟然如此和谐地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巴兹尔·亨特爵士感到非常高兴。

要是讨厌的马克罗里提前回来怎么办?巴兹尔爵士眉头一皱,开始旋转起来,想摆脱此种情形下虽不会受人指责,却令人尴尬的处境。一不留神,他跌倒在一个坑里,险些摔了个大跟头。他那双演莎士比亚戏剧的腿连步子都迈不稳了。脚板底下有个什么痒痒的东西使他又恢复了平衡。他记得臭肉是蝲蛄最好的诱饵。他还记得那只装臭肉的坛子,远远地放在大家闻不到的地方;还记得在那个复活节,他匆匆地吞下早饭,将一块腐烂发绿的羊肉用绳子系好。抓蝲蛄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乐趣,主要的是能使她发急:我不 亲爱的 你身上这么臭别抓住我 巴兹尔 臭孩子是吻不得的。

阳光照在流水冲蚀了的大堤上,依然亮得刺眼,使他眼睛都睁不开。另外,阳光似乎有意要捉弄他一下。斑驳的阳光反射在坝面上,映出了一只斑斑点点的老虾,一阵阵抽搐,虾钳时紧时松,伸出棕黄色的水面向他呼唤,也许是在向他求救呢。可怜的妈妈冷了。哦,是的,他怜悯她,可先得替自己着想(多萝茜不必包括在内,她很会怜惜自己)。还要切记母亲的修身哲学:一个人要是每每有求必应就会被淹没在仁慈的海洋里这等于是一种变相的自杀。一切警句格言迟早总要搞得你身败名裂。水中折射的想象中的虾钳跟放在抽丝花边床单上的现实中的手,都是使人烦恼的同样的什么东西。

那东西就在这儿,从巴兹尔爵士右脚底下的烂泥中冒出,但不是欢快地撩拨他的记忆的蝲蛄。由于整个上午,他都处在天真无邪的心境中,所以此刻精神变得不堪一击,脚下凸起的玩意儿使他受的创伤,远甚于锈铁钉、破瓶子或者锯齿般的罐头盒之类的利器。痛苦烦恼之中,他的两只手臂在空中乱舞起来,挣扎着向干燥的地方走去。他的下颚紧缩,喉头扯得紧紧的。但他一时还无法走动,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因为双腿还深深地陷在褐色的淤泥中,随时都有患败血症、炭疽热的危险,甚至死亡也会不期而至。

他好歹爬到了堤岸上:嵌在泥土中的羊蹄印或羊齿印似乎不顾他的伤势,还在一个劲地啃咬他的脚。他一跛一跛地走向那对他不再慈悲的草地,身后留下了一摊鲜红的血迹。他的脚一直在流血不止。

怎么办好呢?在这一潭死水里洗吗?还是用一块根本谈不上无菌的手绢将已感染的皮肉包起来?巴兹尔坐在刺人的草地上,有一阵子几乎将脚伸到了嘴边,想吮吸一下伤口,但发觉自己没有肢体柔软的舞蹈家的本事,无法把脚凑到嘴边。

他也不再是孩子啦。要说是,也只是个被人遗弃的陷入自私和愚蠢而不能自拔的老孩子。他侧耳倾听,但听不见那匹可靠的红棕马驰来的响声。

待他重新振作起来以后(其实只不过是割了个口子,普通得很),他竟把那块脏手绢扎在伤脚上,包得好好的。幸亏当时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给人听见就更丢人了:有那么一阵子,他的想法一下都迸出来了。

晌午时分,他听见了几声狗叫。一群羊朝他走来:羊群虽然挤在一起,但跳来跳去就像纠缠在一起的一只只蚕茧。起初听不到声响,过后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听到的是喘气声。见到坝上的人影后,羊群停止不前了,带头羊急得直跺脚。满耳朵听见的都是仿佛用法兰绒布蒙着的咳嗽声。那只老牧羊狗来回奔跑,一发现情况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而马克罗里的吉普车,则用车头驱赶着落在后面的羊,像在勒紧一条无形的绳索,把羊群赶到一块儿。

他包着脚坐在大坝和这些献身者之间的一座小土丘上,与他们这一考虑周到的行动毫不相干。

最后,马克罗里才瞅了他一眼。“怎么啦?”他连嗓门都不愿抬高。

巴兹尔·亨特感到自己在这儿完全是多余的人,绷着脸没有出声。他拎着一只鞋,跛着脚朝吉普车走去,可车子却根本不打算停下等他。

“你怎么搞的?”马克罗里的话音单调,平淡无味,消失在尘埃之中。

巴兹尔爵士嘟哝道:“脚给划破了。”

“你怎么知道!你穿着这双鞋不会伤到哪儿的。英国人做的?”

“我把鞋脱了。是在大堤那边划破的。”

“天哪!你在作什么孽哟?脱鞋下水啦?”

“嗯!是在那儿涉水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羊群并没有停下来。当他们继续赶着羊群前进时,巴兹尔爵士发现自己由于对主人没有好感,竟觉得吉普车也不顺眼起来。一如这受伤的演员能得以栖息的铁疙瘩,马克罗里的身躯也显得神圣不可侵犯,巴兹尔的脚开始悸动起来,但与吉普车的震动合不上拍。牧羊人不时地朝下看看:一想到巴兹尔竟在这里光着脚在水里走来走去,他恶心得想吐,惊讶不已。他透过那黑黑的、黏结在一起的睫毛斜视着那条包着手帕的腿,在他看来,它不过是一件不会伤害人的物体。

忽然他说:“一会儿就会好的。”听了这话,似乎最吃惊的还是他自己。

巴兹尔立刻听出,这是他训斥孩子的声调:此时,你已像白痴那样被当作马克罗里家的另一个孩子了。

不过这家伙也为自己的过失后悔不已,大声责骂狗来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狗却似乎在嘲笑他的主人,小舌发出颤音。

巴兹尔愁容满面,伤口扑扑直跳,临时凑合的绷带上渗出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实在令人担心。显然,在“库杰里”他根本不可能期望得到任何怜悯。无论是这个庄稼汉还是那两个泼妇,都不会对他怀有恻隐之心。父亲的亡魂难见踪影,母亲又不会理会他的祈祷——这不难理解。

安妮·马克罗里装作很关心的样子。“哦,天哪!——我们马上为你包扎。”她喊得如此大声,以便显示出自己在意外事故面前很坚定。

她拿起这样,又丢下那样东西,忙乱起来。“多萝茜和几个孩子一起到河边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她满怀希望地添了一句,从门帘的缝隙里朝外张望,其实河并不在那个方向。

巴兹尔可不像马克罗里夫人那么热切地盼望他姐姐回来。

高高的椅子上,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哇地哭了起来。刚才在一边喂她,一边将梨子装入瓶子的母亲,这时又回到了孩子身边,用一只汤匙敲打着一只塑料碟,易于消化的面包糊从碟子里泼出来,洒得附近的厨房地上一塌糊涂。

“哦,心肝!看!妈妈也吃,咱们一块儿吃好吗?那该多好啊!”这个社会福利工作者此时采用了一种她认为可以达到双重目的的语气,既亲切,又严厉。

她一不留神,将一勺面包糊倒在婴儿的脸颊上,婴儿哇的一声又哭开了。

巴兹尔爵士坐在那里看着一只苍蝇在装了半瓶的蜜梨中遭受了灭顶之灾。

“罗里哪儿去了?”他夫人问道,似乎急于想知道,可她的手仍在不停地拍打着孩子。“多萝茜倒是很靠得住。”她叹了口气。

巴兹尔爵士不禁疑惑起来:她姐姐通过什么手法赢得了这个疯女人的尊重?他真想学会这个诀窍。

正在这时,多萝茜来了,身后跟着马克罗里的两个孩子。那些孩子似乎还不想离开她,依依不舍地缠在她身边。多萝茜的裙子和一只胳膊肘上满是青草的绿渍,眼睛充满倦意和巴兹尔看来像水一样的光芒:绿荧荧、黄灿灿的。

胖莫格用手指着巴兹尔说:“噢,看哪,巴兹尔把脚给弄伤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由于和公爵夫人有过一些接触,看过她存放衣物的衣橱,懂得一些社交礼节,瘦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而多萝茜则因为光线太刺眼,一时难以辨清周围的环境。巴兹尔觉得这会儿她美极了,几乎不复是他的姐姐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吃惊地发现出了什么事。“哦,亲爱的,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真是!”

马克罗里家的人们还在一边傻乎乎地指手画脚的时候,多萝茜·亨特唰的一下穿过厨房,冲到他弟弟的跟前解开那块脏手绢。她头垂得很低,使他一时以为她会将双唇贴到伤口上去。她的两片嘴唇向前噘去,剧烈地颤抖着。

巴兹尔满心欢喜。

“你没发烧吧?”多萝茜喊道,“说不定有点?”她轻手轻脚地检查起来,一边冷冷地下着命令。马克罗里夫人和众姑娘们都很乐意听从她的指挥。

只有那婴儿可怜巴巴地在未吃完的盘子后面呆呆地望着大家,像是在考虑该不该皱起眉头哭闹一场。

在马克罗里家的大多数人眼里,多萝茜依然是前一天晚上到达时的那位公爵夫人。他们已和她混熟了,虽然说不上亲密无间,却也可以算是建立了信赖和友好的关系,倒是巴兹尔觉得多萝茜与先前判若两人。她走近看他伤口时明显表现出来的同情,她表现出的非凡的才能,甚至比这更甚一层,表现出的权威,似乎都使他认不出来。自从她进屋以来,她还没有正眼望过他一次。

马克罗里夫人放下一只铁皮盆子,然后莫格端过来,倒上水。她给他在盆子里洗过脚后,又用珍妮特从楼上取来的药粉、药棉和各式各样不大清洁的绷带给他消毒包扎起来。

包扎完毕后,多萝茜态度又冷淡起来了。“行了。”她转过身去对安妮·马克罗里一个人表示,“我们这种土办法我信不过。我得打电话请个医生。”

现在可不是能将医生随便请到“库杰里”来的时候了;那天晚上,愠怒的马克罗里只得用吉普车将亨特姐弟送往戈岗。

当他们在暮色中翻过铁路、驶近小镇时,看见艾尔弗雷德塑像背对着他们。巴兹尔用手捅了捅多萝茜,可她根本没心思开玩笑。按理说他应该知道,他姐姐一贯是一个庄重得有些呆板的人。

由于在医生那里耽搁了好久,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比较容易地抑制了心中想要再看看父亲塑像的欲望。他们猛地一下冲入山中,四周一片漆黑,车内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白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和医生给他上的药使他感到头昏脑涨。多萝茜的头发散了开来,有一两次飘到他的脸上。马克罗里连声诅咒该死的道路,诅咒沉沉的黑夜。巴兹尔和多萝茜坐在车后座上,不时被抛得碰来撞去挤在一起,他们又恢复了镇定。他们仿佛刚刚参加了一次乡村舞会回来,从失望中觅得了快乐,但没有喝得太醉。

他们跨进厨房,见到的是面容严峻的马克罗里夫人。她盯着她丈夫说:“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

这时,大家才感到饿了。

当他们用了在“库杰里”看来是标准的晚餐后,巴兹尔马上就上床了。白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人们大惊小怪,过于紧张,现在这一切已开始慢慢平息下来。毫无疑问,一切都会很快恢复原样的。

多萝茜手里拿着父亲的《巴马修道院》,溜进书房。她并不是很想看这本书,只是因为拿着它可以不受任何人干扰地想自己的心事。书房里炉火熊熊,不同的是今晚的炉火是新生的,屋里显得有些冷,而且充满烟火味。她盘腿坐在两用床的破弹簧上,伸手掀掉罩在床上用以遮住裂口和变形鼓胀的皮革的印度床单。她趴在床上,从弹簧与地板之间的地方向里望去,确信没什么可怕的,便放心地坐了下来,觉得凑合着还算舒服,不过同时也,是的,感到少了点什么。

她过了一辈子舒适而孤独的生活,可这天却忙乱得几乎没有一刻独自待过:她的脖子被孩子们搂得黏糊糊的;指甲缝里还塞满了上午洗盘子时留下的油污;衣服和胳膊肘上还有青草汁染上的斑迹。如果说她还想梳洗一下的话,那无非是出于习惯罢了。不知怎么的,她对自己这副邋遢相还真有点留恋哩。她躺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越来越高的炉温使她的胳膊感到烫得更加难受。想象中她看见一个个还魂女尸,脸上的皮萎缩得像皮革一样,出现在道路旁或坐在卡车里。平时,她一定会为这种感觉感到惊奇,可今天她自己干燥的皮肤像针刺一样,疼得要命。

当然,整个形势很不妙。无论巴兹尔起先有什么打算,他现在可能会改变主意。你得设法解救他,不是粗暴地,而是花几天时间不声不响地铺平逃遁的道路,离开这肮脏、丑陋和与他俩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破房子。当然不可能和目前住在这屋里的人一起逃,即使是你的朋友安妮·马克罗里也不行。安妮似乎巴不得离开这儿。你之所以卖力地洗盘子、喂她边吃边吐的婴孩、帮助这位母亲把半自愿半被迫地降低了的身份提高起来,都是为了这一目的。

是畜生般的罗里使这位母亲成了这副模样。

拉萨贝娜夫人极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书上。她不愿让莫斯卡伯爵看见她与法布里齐奥谈话。不幸的是,一本如此负有盛名的法国名著被译成英语后,竟成了一篇模仿意大利短篇小说的蹩脚货。即使如此,父亲还是从中觅到了安慰;母亲曾这样表示过。

多萝茜躺在两用床上,脸贴在带漩涡形花样的床垫上。她闭上眼睛,决心让艾尔弗雷德·亨特的精神,他的仁慈、清白及一切美德渗透进她的身心。若不是清白无辜,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地成为一个好人呢?另一个德行高尚的人阿诺德·威勃德也一样。可他们俩没有一个是值得缅怀的。多萝茜·亨特睁开眼:也许,做一个不起眼的好人比做一个不起眼的坏人要好一些。

不,你并不坏,只是在社会交际容许的某些方面不那么诚实罢了,而且只是出于必要才稍有那么一点不诚实。这种德行是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

多萝茜决定追求艾尔弗雷德的仁慈,但同时最使她烦恼不安的却是母亲贪婪的性欲。在艾尔弗雷德的书房里,他经常清高自娱,与他的朋友阿诺德畅谈,还谈论钟表等。多萝茜睁开眼睛:周围一座钟也没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抵挡伊丽莎白的影响。无论母亲说什么,毫无疑问,她曾经钟情于别的男人。爱德华·皮尔算是一个;更至交的,肯定是那颗落在床底下的袖扣的主人。然而总的说来,母亲的放荡也许只是精神上的:占有而不是被占有。

今天晚上怎么屋里到处都是母亲的形象?也许她死了?哦,天哪,决不会!她太奸诈、太残忍了,即使死了也难解你心头之恨。

多萝茜倾听着电话铃响。在这寂静的乡村屋子里,急促的铃声响起来时,就像电话机马上会从墙上挣脱出来似的。然而,她听到的却是一阵脚步声。她毫不迟疑地认出是马克罗里:脚步声又沉重又笨拙,不会再是别人。这正是她所惊慌恐惧的。她会出于恐惧而屈从于朋友的丈夫吗?或者是出于好奇?她还有时间考虑考虑。

马克罗里在敲门了,随后他蹒跚着进门来。

一个男人敲门后竟然不等她邀请就擅自闯入,她先是觉得好笑,接着感到很气愤。再说,她当时那副模样肯定像个白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微微翘起,呆呆地望着入侵者。

马克罗里嘿嘿一笑,两眼闪闪发光,双唇湿漉漉的,比她记得的要丰满。

“让你受惊了,是吗?”

“我为什么要受惊?”拉萨贝娜夫人含糊不清地反问道。

他也不搭腔,一屁股坐在艾尔弗雷德·亨特的皮靠椅上。

只要她需要,巴兹尔完全可以救她。可她不想让巴兹尔·亨特爵士看见她和罗里在一起交谈(她甚至因为脑海里闪现出罗里这个名字而蔑视自己)。

“时间不早了吧?”她提醒道,并且还非常突然地加了一句,“难道你妻子不会怀疑你到哪儿去了吗?”

“每到夜里,我常常在她上床以后,出来转转,干它一两杯,再考虑考虑要办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她仿佛真的看见他在咕咚咕咚地喝酒。他不会,或者说更可能是无法,将他不那么明确的其他念头告诉她。她只能凭空把那些念头视为一捆捆绑得结结实实,却在翻动扭曲的蛇,要不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毛毛虫。她轻蔑地垂下嘴角,耷拉下眼皮。当然,还不至于没有想到她那晃动着的柔软的手腕;无论戴或没戴手镯,这手腕终归是她的财产。

像许多姿色平平的女人一样,她很自负,马克罗里不是也对自己的想法很自负吗?如果不是,他会以此来炫耀吗?也许他急于表白,他的大脑远比他那软弱无力——好在是这样,否则便是令人讨厌的——躯体管用。罗里·马克罗里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不合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使本来应该遮掩的地方变得更为显眼。

拉萨贝娜夫人使自己更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的手腕。

“你们这些人总是骑在我们头上。”罗里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他的裤子高高地缩到小腿上面。

“哪些人?”公爵夫人尖刻地问道,“你这个‘骑在你们头上’是什么意思?”

“安妮·‘柯克卡尔蒂’·罗伯森、巴兹尔·亨特爵士,还有你。”她意识到他在继续惩罚她,不肯叫她的名字,更不用说称她的头衔了。“你们这些人全都一个样,都是些冷酷无情、老奸巨猾、自命不凡的人。”

可怜的被玷污了的安妮!

“你和你妻子生了那么多孩子,你肯定很爱她吧?”

简直语无伦次,罗里没有答话。

“不管我个人有什么不是,”多萝茜急不可耐地说,生怕马克罗里会为她开脱,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做的迹象,“我弟弟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杰出的演员。”

马克罗里说:“我可从来没进过该死的剧院大门。”

她自己也从来没看过巴兹尔的表演,可这没有关系。不会有人,甚至母亲也不会责备她的不忠,说她吝啬情感。感情不像那曲折离奇的东西——爱,感情是一种纯洁无瑕的快乐,完全是无偿的。

可马克罗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你在读的那本书——我也曾经读过几页。”他边说边扯着指节上的疱痂。

“是吗?”对真理的信仰使她一反常态,变得强硬起来。

“对我来说这本书完全是无事瞎起哄,乱七八糟。”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一点也看不懂。”

正是在这一点上,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被一种相对的谦卑所征服了。“应当承认,是有点乱七八糟,”她感到自己的头发根都在冒汗了,“但也确实说明了些东西——不管我们是否已经意识到了。”因为说得词不达意,她心里阵阵绞痛,床上的破弹簧像是要嵌进她背上的肉里似的。(你尽可以闭上双眼,可不管你愿意与否,你耳朵里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喘息声。)

罗里就像他坐着的那把椅子一样,纹丝不动。“我只是相信,”他说,“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看这就是我们要养孩子的原因。你有过孩子吗,多萝茜?”

“没有。”由于他直呼其名,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沮丧。

“巴兹尔呢?”

“也没有,不,他有过。我相信他有过一个孩子。”“伊莫金”从来不能令人信服,眼下就更不必说了。

这时,马克罗里为自己陷入困境而不安起来。“像你们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摆脱这类琐事。你们不需要孩子。你们有时间——有精力——用好话和各种打算去——说服你们自己——和别人。”

没理由说这番话伤了她的心:她的整个一生都是在极度的空虚中度过的。马克罗里:光他的双臂就引起了她的极度反感。

“他在大坝上逛了整整一个上午!你知道吗?他扯着嗓子喊叫。我看不见他,但从远处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像是在念该死的诗文。你知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那儿念诗?”

“我怎么会知道?”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那是在炫耀,也许是自我炫耀——倾听自己的声音。”她并不存心想出巴兹尔的丑,都是这个冷冰冰的马克罗里迫使她这样做的。

马克罗里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真佩服老巴兹尔。”

多萝茜心里有数,两片嘴唇此刻薄得不能再薄了。“我还以为我们两人你一个也瞧不起呢。”

“对着火热的天空大喊大叫!他总能如愿以偿。”

“他应该那样,难道那不是他的本行吗?”

“还有鞋子,那双英国鞋!他很机智——这个巴兹尔!”

多萝茜说她该就寝了,她的胳膊纤细、瘦弱。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无缘无故地踩踏过一样。

马克罗里在把炭火弄在一起,头也不回地在她背后喊了声:“睡个好觉吧,多萝茜!”如果说他脑袋迟钝,不善言辞,那他的身躯则是极富表达能力的;他背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说话。

在这间黝黑、废墟一般的房间里,响起了伊丽莎白·亨特最后的笑声。到处是裂缝的楼梯上满是她裙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上楼梯时,多萝茜走到中间楼台停了下来,头靠在一根杉木柱子上。要是母亲此时真的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她准会伏在她肩上痛哭一场。不管怎么说,总算没让巴兹尔看见她和那个乡巴佬谈过话;他没听见她那些叛逆的话,亲眼看见她与马克罗里的通奸行为。对此马克罗里自己仍然毫无觉察。

穿过屋后的院子,不远处有几个精心设置的马厩,但如今的作用不过是使人缅怀往事罢了。藤蔓丛中有一口钟,钟面发白,早已停止报时了。不过狗倒常喜欢到这院子里来拉屎、睡觉;母鸡也常在过道上徘徊寻食。走过一条和钟楼子相连的拱道,有一座比较有用,因而还没有被人遗忘的小棚房。棚子是用铁皮和石板砌起来的,并用坚固的网架加固。整个摇摇欲坠的棚子,除了有几处风雨在铁皮上留下的锈斑外,已经变得灰蒙蒙的。

巴兹尔·亨特曾经到这儿来过好几趟。这天一大早他又悠闲地向这里走来。在“库杰里”,他除了精神上的负担外什么别的事都不用管。

走到关闭着的棚屋门前,他停下来,从石板墙上拣了一两块碎片,将它们一块块地扔进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烟囱里。虽然这样做并不能得到什么,但他发现这样消磨时间与童年时代许许多多玩法一样十分有趣,使人感到宽心。

他扔完石子后,四下张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要是被成人看见了,他可以一笑了之,可要是让小孩看见了,那准会露馅。幸好附近阒无一人。

他把扣在木门闩上的铁鎝一拨开,笨重的门就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门后面挂着一块亮闪闪的门帘,护着后面洞里的秘密。他掀开门帘钻了进去,毫无必要地弯着腰,因为筑在楣梁上的燕子窝比他的头发还高出好几英尺呐!和以前进来一样,他旧地重游而兴奋得心怦怦直跳。

隐藏在库房的阴影中,所有这些用具和机器现在更使人相信像一件件雕塑,尽管这些神秘的物件上仍然保留着其实际功能的痕迹:犁头上粘着泥;一排木头盒子里盛着一粒粒尚未播种的玉米。他掀开一只盖子,里面飘溢出一股刺鼻的化肥味。他用手触了触残存的过磷酸钙,娇嫩的指尖立即像陈年的老玉米一样皱缩起来。

他被吸引着继续往前走着:一下撞到一只虽然长满铁锈可还有弹性的收割机机座上,同时一座绿色的墙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一直延伸到河边的低地。他感觉到有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使小巴兹尔不至于掉到河里去。当时他讨厌那双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保护之手;在永远挣脱了那双手的许多年之后,他又希望能得到它们:一双有力而柔顺、感觉迟钝却十分善于体贴的手。

巴兹尔漫无目的地乱闯,总是更深地陷入阴暗之中。但他知道,自己有意留着一个角落最后才去。这儿的大部分实用机器都重又变得像过去一样成了使人讨厌的东西,但没有什么比远处那个角落装的东西更使他喜欢了。他浑身颤抖,高兴得弯下身去拣起一只靴子。他记不起前几次来时看见过它。靴子的皮面上长了很多霉菌,一般人谁也不肯把脚塞进去。巴兹尔忽然决定要穿穿它,于是就硬撑了进去。他脚后跟抬得比蜷缩的脚趾还高,跛着脚还可以走几步,但毕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困难:他原本可以穿着这只怪靴步行到多佛呢!

就这样他跌跌撞撞最后来到那个角落,艾尔弗雷德·亨特那辆宾利轿车停在跟前等他,轮胎瘪瘪的。艾尔弗雷德这辆车子与棚子里所有铭刻在记忆中的东西大为不同,使它们黯然失色。它挺直的车篷、凸出的车灯、涂镍的外壳和那以前是鼓鼓的,现在已瘪下去的车胎,都使人想起一位被废黜了的温厚的君王,或者说是“库杰里”晚期的艾尔弗雷德。

巴兹尔穿着靴子,跳着寻找他小时候藏在那儿的铁钉,用它来继续挖掘炉中被火焚化了的蚱蜢遗体。他拣啊拣,拣得口角流涎。一个人嘀嘀咕咕,或者半啜半泣。为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残杀和折磨而啜泣,也为别人尚未意识到这点而啜泣;但愿你幸运地不受伤害地寿终正寝。

“你在干吗,孩子?”

“没干吗,爸……爸爸。”克服了轻微的口吃,你的声音似乎又充满了无限的力量。但是,取代口吃的却是跛腿。

巴兹尔停止了拣死虫,以便留点下次再拣。他爬进小车。车里稀少的空气及防腐油的气味,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手触到了齿轮,隐约觉得它还可以启动,便动手掸掉了靠背以及其他东西上的灰尘,使它们多少露出了本来面目,既雅致又奢侈。他东摸摸、西碰碰,差不多摸遍了车上的一半装置,他掀起一块胡桃木的三夹板盖:打火石的气味还残留在引擎内,这是不是他的臆想?不,没错:圆而狭长的玻璃瓶内肯定还有香味。她很讨厌那些在开车的路上还要涂香水的丑女人。她自己是否也用过这玩意儿,像她轻蔑地称为“社交女人”那样呢?人们有时会干自己最反对的事。只是虚饰一下,亲爱的,闹着玩呢!

他们沿那同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车道开进戈岗。他俩从两边压过来,使他几乎无容身之地: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他们的小儿子啊。天色多可爱,艾尔弗雷德,山峦显得格外温柔。因为是个男人,爸爸说好天气使样样东西都变得温柔可爱了。他说这话时声音像是在和母亲窃窃私语:略微嘶哑而带有节奏。母亲坐在那儿并不朝群山看一眼。过了一会儿,她笑了。有些话我怎么也不会对大夫说——至少不会对特里威克大夫这号人说出“乳房”这两个字。父亲一笑,喷出一股烟。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贝蒂,我觉得很正常。烟味从你头上盖了过去,像是一座桥。哦,是很自然,我也承认。她向他伸过手去,可一眼看见我夹在中间,就又缩了回去。因为在开车,他戴了一副羚羊皮手套,手套的后截在手腕处翻转过来。戴上手套,除了有只手上紧紧地束着根表带外,他的手腕显得光秃秃的。爸爸的手腕附近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汗毛。母亲突然想起了他们的小儿子,看哪,巴兹尔,亲爱的,看那些羊羔,难道不可爱吗?都是些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你说他听懂了吗?父亲开车很细心,每逢驶到水坑前,他总是要将车速减慢。他肯定不懂,你又没发音。他们又互相取笑了一会儿。

车继续朝前开,风向开始变了。迎面刮来的风吹得她的薄纱裙飞舞起来,飘拂到了你的眼球上。

还没有哭出来,可眼泪已淌了下来。巴兹尔·亨特爵士不得不掏出伊尼德在圣诞节送给他的手绢,擦去渗出的几滴眼泪。

“是巴兹尔吗?”

声音极其真切,比那人影更令人毛骨悚然。声音反射在门道上遮光的门帘上,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真傻,竟忘了掩上门。还好,没让她看见他蹦蹦跳跳的场面:多亏堆积在他俩之间的长满铁锈的机器成全了他。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换了别人也会这么问的。

“没干什么,”他有些火了,“看看这玩意儿。你记不起父亲的轿车了吗?”

“我?我想还记得。”

他早就发现女孩子的记忆没有男孩子强。尽管她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脸,可他知道多萝茜的表情肯定与其说话的口气一样,俨然是一位老成懂事的姑娘那副极不赞成的模样。

她绕过横七竖八的机器走了过来,缩着本来就很窄的肩,用一只纤细发亮的手将扁平的胸脯压得更为扁平。他三下两下爬下车。尽管他俩已成了生死与共的难友,他也不能让她对这一系列不断闪现在眼前的景象和情感有丝毫的觉察。

她刚要走到面前,他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背对着镀镍的车身站在那儿。

“我想和你谈谈,”她说,“这地方对我们来说真是再隐秘不过了。”她四下望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

他心里明白,她打算谈论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想听。

多萝茜确实用心谋划了一番。她几次看见巴兹尔钻进棚屋,就动了这个念头。这天早晨,她避开了众小孩的耳目,躲在贮藏室的窗帘后面窥探。那儿不时飘进一股牛奶味,使她烦躁不安,可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现在总算和她兄弟碰到一起了。她觉察到他并不欢迎她。干涉他个人的娱乐向来使他难受。

正因为如此,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长长的指甲顺他外套上的一条长缝刮着,一边说:“我想就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谈谈。我们得摆脱这种状况。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没完没了地白吃人家的饭。”她双手不停地拨弄着那条长缝,想到自己考虑周全,她竟称心地笑了。

置身于剧场之外,巴兹尔总喜欢采用拖延的方法,所以他不以为然地砸了声舌头。“白吃?你可不能这么说呀,嗯?他们将首先注意到这点。马克罗里是一定会让我们知道这一点的。”

“马克罗里,那个天下第一号受虐狂?他也许正在默默地烦躁不安呢,过了这么多个星期。你以为才多久?”

他俩谁也不打算做一番认真的计算。

“无论极乐村要多长时间才能提供一个空位子,我们得过我们的生活。”多萝茜看了巴兹尔一眼,想得到他的赞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担忧,不想把事情讲得太露骨。

“我们本可以简单地一走了之,”她说,“远远地离开‘库杰里’,我是说——离开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国度。”

“但我们没有这样做。”他这样说的时候,发觉她一直在提防着他说谎。

现在她真的失望了。“这地方对你可能有好处——这你也许不打算承认。”她提高了嗓门,以便从喉咙里挤出讥讽的口吻来,“我一向恨——恨这个地方!”尽管尘土和蜘蛛网使这间棚子与世隔绝,它也无法吞噬多萝茜的喊声:声音经久不息地回响着。

似乎是他出卖了她。

“嗯,好吧,”他边说边把她引向大门,“待我们什么时候心平气和了再谈。”他无可奈何地在她身边一跛一跛地走着。

“你怎么啦?”她倒抽了口冷气,“你的腿不方便?是那伤口?哦,亲爱的,我以为它已经治好了——完完全全地好了呢。”

“这跟脚不相干。”两人都停了下来,朝他那隐没在阴影中的下肢望去。“是这只靴子!”他们并没有移步,可他却做出要跌倒的样子。

“靴子?”她乜斜着眼,双眉紧蹙,两个眼珠直勾勾的,流露出一副对某个突如其来的不明之物的极其厌恶,甚至恐惧的神情。他肯定有什么地方惹她生气了。

她转而急急地向门口走去。

“我拣来就穿上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她,极力为自己开脱。“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我执意要试一试。无非是一时冲动,就这些。你从不冲动吗,多特?”

“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会这么干的。”

他撞到一台松土机上,然后赶到了她身边。

“现在我要脱掉它了。”

“哦,巴兹尔,你疯了吗?”她嘶声喊道。

他一下子坐在一块很多疤痕、像是木头墩的东西上面,使劲地脱那只惹事的靴子。“好吧,就算我是个大傻瓜!”他脱得直喘粗气,“行了吧?还难过什么?”

要是脱不下来怎么办?根本没有能脱下来的迹象;天生的残疾也决不会连得这么牢。

“多萝茜——你得去——拿——一把——刀来!”吐出这几个字也费了他好大的劲。

“刀?让我怎么对他们说?”他姐姐的话毫无幽默感。

她也不管自己穿的是长筒袜,一下子跪在尘土和树皮碎片上,动手扯那双肮脏的靴子。“要是我们不能,你我之间——我们都不——那么——”她吞下了后半截话,纤长易折的手指甲戳到霉花花的皮子里面,用力往下一撕,就像他们孩提时代力争自由、自我辩解时一样。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一下子侧倒在地上,手里拿着他俩齐心协力从巴兹尔爵士脚上拽下来的那只靴子。

“你怎么会?”她气得说不下去了,“你这只蠢驴,巴兹尔!”她拿靴子捶打着尘土,几乎是在哭喊,可又好像是在笑。“只有上帝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演员。哦,在骗……骗大家!”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她的澳大利亚自我又在折磨多萝茜·拉萨贝娜了。

“是的。”他承认。

他把她扶了起来。

当他们俩冲过遮光门帘时,她平静了下来。

“我们是该好好地考虑一下。”他应允道,说着还使劲拧了一把她的胳膊肘。

多萝茜心里明白,该考虑的还是她自己。“你没关门,回去把门关上好吗?马克罗里也许最不喜欢让门开着。”

“好吧,”他同意说,“我去关门。”

一瞬间,多萝茜觉得最好他先找到他另一只鞋子,这他也意识到了。否则光穿着袜子走过大院,说不定会碰上主人,受到指责。

于是,巴兹尔再次返回棚屋。公爵夫人径自走了。这样做更好些:有人看见,也不会说他们有什么密谋。

安妮·马克罗里郑重其事地说:“多萝茜,我不知道,你没来的那阵子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多萝茜咬断一根线头。

安妮不停地数落起他们的德行来。“还有巴兹尔,他确实是一个好伙伴,罗里很赞赏他。”

要是她的手抖得不那么厉害,多萝茜本可以重新穿好针的。“我觉得所有的演员,除了演戏就一事无成。”其实,她根本就没碰见过别的演员。“据我观察,巴兹尔不同演员在一起就很不自然。”这时,她的声音骤然绷紧。

安妮有点莫名其妙:“你怎么啦,亲爱的?”

“我戳到指头上了。”她撒了个谎。

简单吃完午餐后,两个女人一起上楼来到仍旧是针线房的屋里,为女孩们翻改衣服。(“你真会想,多萝茜。今年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可以穿得像个样子了。”)多萝茜·亨特以前常坐在这间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恼恨自己竟会屈服于怒骂、指责。过了多年,母亲依然栩栩如生地站在那儿,身上叮叮当当地布满别针和彩色丝线。还有这张桌子,多萝茜和巴兹尔言归于好时常在上面用火钳刻自己的名字。巴兹尔还非常乐观地在名字周围刻了一颗不对称的心。

一束冬日的阳光和一只味道很大的煤油炉,使两个女人干活的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暖洋洋的。地平线异常清晰,低洼之处一定开始结霜了。晚上肯定又会冰冷刺骨。

“你真的喜欢缝纫吗?”安妮恭恭敬敬地问。

“我喜欢的是裁剪。”多萝茜应道。

她喜欢听笨重的裁衣剪子的咔嚓咔嚓声,而且她也还是个出色的裁剪手,这是她不久前才听人说的。经她朋友一提,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在不少方面都比别人强。

她对着快要完工的衣服蹙起双眉,凑到眼前特别近的地方察看。其实她的眼力很好,根本不必这样。显然,只要她肯留在这个爱与信赖的小圈子里,她肯定不会有负众望的。但一想到自己许诺要做的事使这成为不可能,心里就不免一阵难受。一如周围的群山会在寒冷中被压得萎缩,一如屋子里生锈的炉子会渐渐冷却,朋友们对她怀有的爱似乎也会更加强烈,使她更不配。

安妮·马克罗里和女孩们对寒冷已习以为常了,但多萝茜谈笑之间擤了一把早就想擤的鼻涕。“角落里的那个破模特儿——还有什么用吗?”

安妮抬头看了一眼说:“没什么大用处,我们用它来插针。”

“我奇怪你竟会觉得那也值得保留。我们小时候把它当作妈妈的化身——当时它在缝衣间里倒是必不可少的。现在它也许已满是蛀虫,成了朽木,你或许可以叫它危险之物吧。”

“我倒没想过这些。反正,它一直在那儿。”

莫格说:“我们给它穿上衣服,好吗?珍?”

珍妮特冰冷、苍白的面孔唰的一下红了。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着穿公爵夫人(她的朋友!)给她缝制的新衣服。

多萝茜头低垂在衣服上说:“你们还记得那些扎满针的小人吗?你们用蜡做出那些小人,把它们扔进火里——那些你们希望早死的人据说就死了。”

安妮说:“不,我不知道有这事儿。真是迷信透顶!不管怎么说,我们并不盼着谁死。”

“他们真的死了吗?”珍妮特问。

“看来是吧,只要你心诚,准会灵验的。”

莫格在模特儿上又插进了许多枚针。“你试过吗?”

“没有,”多萝茜说着,眼睛望着窗外看不见的景色。“我只知道有个人做了个小人,可是没有勇气把它烧掉。我想她或许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实际上她亲口告诉我说凡是动了这种邪恶之念的人都会萎缩干瘪。”

像一群化为琥珀的苍蝇,马克罗里家里的人个个僵直地钉在那儿不动了。有好一会儿,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后来安妮蠕动了一下,看看手表,又拧了一下。“瞧,我们一副病态!”她哈哈大笑着回头望着窗户。

“珍妮特的衣服总算做完了。”多萝茜抖了抖衣服,拿给她们看。她自己也因多少做了点好事而感到宽慰。“美中不足的是缺根腰带。”

“是啊,”安妮说,“珍妮特用蓝的好,”她心不在焉地信口答道。广阔天空使她感到茫然。

“我不喜欢蓝色!”珍妮特火了,一把抓过衣服贴在身上,弄得新衣服皱巴巴的。“你知道我要红的,妈妈。”

安妮身心交瘁,哪还顾得上考虑这种小事,就说:“蓝的你穿好看,亲爱的。红的看上去——嗯,有些古怪。”

“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合适?你怎么知道我穿蓝的就不会显得古怪呢?”

珍妮特朝多萝茜投去求援的目光。她爱多萝茜,并认为只有她才理解自己,才会替自己说话;而多萝茜明白她最多只能为珍妮特缝上一条红边,以后则只能在远方与她保持通讯,直到衣服穿烂。

母亲叹了口气,说:“红的就红的吧。”

莫格·马克罗里躲在模特儿后面唱起歌来:

红袍红袍,他穿红袍去睡觉,

蓝衣难看她也穿着去上床。

唯有紫色大褂谁也不想要!

唱到最后一个字,她将剪刀戳进模特儿身上去。顿时,发出一股霉味,真叫人失望!她原来也许希望得到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虫子,或者血什么的。她又用力戳了一下——还是没有什么。

莫格的母亲似乎对腰带的颜色并不过于计较。她忧虑别的事情去了。

“呀,都这么晚了!”她走到窗前吃惊地发现,“罗里开车出去了。他从不告诉家里一声有事上哪儿去找他。屋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呢?或者出那种事呢?”她打开窗,把头伸出去。“他会翻车——压死自己的。哦,我们确实听说过某人曾摔断了腿,最后被人发现躺在布满白霜的草场上。罗里这个人从不替别人着想——最不会替他的妻子着想。”

灯光的照耀和她与丈夫间的挚爱使安妮·马克罗里显得神采奕奕。多萝茜竭力不让自己妒忌朋友这不花一分一厘钱增添的美。

莫格嘟哝道:“要是我折断了腿,我就到乡村医院去,那儿的护士长和护士们会为我忙得晕头转向。我开刀摘扁桃腺时,有个护士总让我和她睡一张床,把我搂着睡。接好断腿比切扁桃腺要的时间长得多。”

珍妮特本想就这么个令人难堪的家而向拉萨贝娜公爵夫人道歉,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等公爵夫人做点什么或说点什么以缓和一下这种使大家心乱如麻的场面。

但是多萝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最后还是安妮起身走近她,握住朋友的双手,说:“天哪,你是怎么看我们的呢!这段时期也真够你受的!”这时,安妮在高处摆来摆去的脸仿佛要贴到多萝茜脸上去了。

多萝茜耸起肩膀:被人吻,使她觉得别扭,所以她总是竭力避免。“过了好长时间了吗?”她从安妮手中挣脱,“哦,一定很久了,真对不起。”

“我可不是那意思!”安妮为自己的笨拙而懊恼地哼了一声。

针线房的门上挂着一本当地药商印发的日历,自从二月份以后,日历一直没人翻过。

“可事实上是这样!”多萝茜执拗的声音嗡嗡直响,“这本日历可以作证!”

在她决心与自己的意念抗争的过程中,椅子吱吱嘎嘎发出一阵尖叫,随后砰的一声歪倒在地上,被身子压弯的木头弹了两下。

她两只胳臂在地上挣扎时,大家笑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时,莫格喊了起来:“哈哈,我抓到她的腿了。哎呀,像条铁丝!”

珍妮特用她冰凉的手捂住了朋友的双眼。

“不,多萝茜,亲爱的!你是我们的,我们需要你!”安妮喘着粗气,极力想把话说清楚。“这你知道吗?”

多萝茜只知道这时得把日历拿过来。莫格在那日历纸上画了许多乌黑的纹线,宛如天书。她得一页一页撕下,直到弄清事实真相为止。

她真的把三月份的撕掉了。然后,就被作为他们的女拉奥孔抬着穿过门道,下到一个楼梯平台上。一路上,大家推推搡搡,笑闹个不停。似乎还有人在哭泣,或者听起来很像。针线房里取暖用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伴随着他们从窗下经过走下吱吱作响的楼梯。那声音嘶嘶作响,像是有人在艰难地喘气,一直当他们走到更黑暗的地方,这种声音才完全消失。

莫格还在不停地念叨:“她像是条铁丝!我就想变成这样——做个角斗士——或做个杂技演员。”

当他们下到底层石头路面时,听见汽车开进并停在大院里的声音。女人们赶紧闭上嘴巴,动手整理头发。

“是罗里。”安妮认真地喃喃低语。

莫格还是不住地嬉笑打闹,露出她的肌肉。“或做个拳击师!”多萝茜认定这孩子神经不太正常。这也是她想摆脱“库杰里”影响的原因之一。

“别听她的。”珍妮特请求她朋友公爵夫人。

也许电话会突然响起来,你没有一刻不在倾听它的响声。它一响起来就响个不停,像是要从墙上挣脱出来似的。

安妮跑了出去,不是去接电话,而是去接她丈夫,把他带了进来。多萝茜断定安妮肯定在他嘴里塞了圣饼,因为两口子都显得那么温顺,好像刚刚参加了圣餐回来,罗里嘴里还在嚼最后的一点圣餐哩。

“多萝茜像往常一样一直在帮助我们。”安妮竭力把后来才想到的话说得很虔诚。

马克罗里总算对客人挤出了一点笑容,可立刻又为咳嗽吞没了。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表示要去梳理一下。她垂下眼睑。她也许犯下了渎圣罪,感到浑身被松针刺着,同时,又仿佛觉得有无数柳条抽打在她身上。此时,她弟弟巴兹尔又不在身边,无法与她共担耻辱。

莫格·马克罗里一边大声吼着“呃——呃——呃”,一边把她那个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朝公爵夫人的大腿上钻。

两位家长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没有制止或为自己的孩子向她道歉;而珍妮特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躲躲闪闪的。

棚屋那段插曲以后,巴兹尔注意少与人接触。但冬天的阳光驱散了寒冷,使他又振作了起来。气候恰如不断减少的自由,儿时开学前返校或是幕布拉起前半小时,都会有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的意志却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不受任何形式的意图或要求的限制;而他与别人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毫无关联则缺德得既令人厌烦又令人欣喜。

中午时分,厨房里女人嘁嘁喳喳的声音渐渐消失之后,他三分饥饿七分习惯地偷偷溜进去,撕下一片面包,掰下一块奶酪。他大口吞咽着淡面包和乏味的奶酪,一手抓过自己的书,趁着别人没能夺走他此刻需要的幽静之时匆匆地离开厨房。

在原先是果园的地方,他感到十分紧张。那儿有树丫形成的树棚;被阳光和寒霜刷白了的草地;四周布满木莓的枝蔓和光秃秃的草莓丛。他躺在那儿,说不上是理解,但起码也是在研究他的脚本。他真蠢,把它带来“库杰里”,使自己回想起过去的失败和挫折。当然,演坏一个角色总比演坏整部戏强:宁可演不好李尔王也不愿受来自杰克的威胁。

他于是不断想起自己做过的错事。这些铁石心肠的人是自然因素造成的吗?这些名词有的像石头一样反弹在他身上;另一些则融化在他沉睡的皮肤上(我心中唯有一处为你感到歉意);另一些则在睡梦中变得支离破碎(你就是那物体本身;没有人理睬的人还不如一只可怜的叉在叉上的光溜溜的动物)。根据《圣经》,现实是疯狂的暴君,而不是年迈的皇后,他的王冠不会一摘就掉,他呆滞的眼睛不时发出大理石般清澈而冷酷的光芒。

即使刚醒时,梦中的内容他也想不起来了。鱼或是鱼贩子?或者是墓地。在原来四周是围墙的果园里,地面肯定很坚硬。他本来很喜欢李子的香味和清脆的声音,可反倒挨了一顿鞭子,粘了一身刺。西沉的夕阳还徘徊在风化了的砖墙上不肯离去。而他的睡衣也因梦魇而揉皱汗湿了。他醒来后全身紧张得发直,而后又感到很冷。于是,站起来,将书塞进口袋,穿过金色的夕阳,以免有人找到他。

恰如果园一样,小河边也自然充满夏日的各种声音。

每当他想到“库杰里”的小河,就免不了要想起河边葱茏的垂柳。然而(现实总是现实,无论是对暴君或笨拙的演员全都一样),现在,等待他的却是一只只铁笼。无疑,这些铁家伙传递着某些暗示,敦促人们考虑如何逃脱。

他挑了一个笼子,在里面可以跪在河边坚硬的泥地上。他小时候常常这样探出身去饮水,然后也不管舒服不舒服地躺在那儿,注视着自己的倒影。今天晚上,他跪在那儿,搅动着褐色的流水,还痛痛快快地往脸上泼水以便洗去沾在上面的污垢。水急速地流过水底的石头,他鼓起勇气抬头向前望去,在这条光亮的隧道的另一头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孔。坦率地说,他一生曾有一两次考虑过自杀,可都没有死成,两次都因河水太浅,不管怎么说,他天生不是想自杀的那号人:戏剧性的举动要有观众欣赏才能使人信服。

想到这,巴兹尔暗自觉得好笑,同时意识到有人寻来了。

“巴兹尔?”

她走过来了,脚下的枯枝被踩得噼噼啪啪直响,要躲开他的姐姐是不可能了。而这次他跪在地上,比上次玩弄那辆旧车更显得狼狈。

可是,没有迹象说明她想占他的便宜。她走近时,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她今天一反常态,换了衣服去吃饭,到“库杰里”以来,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她本想穿简朴一些以免惹人讨厌,可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就有这种天才,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她并不华丽的衣着。她那一身紧身的白衣在马克罗里家空气混浊的厨房里显得格外耀眼。他以前没见过她穿白衣;以前他只知道她是个永远那么年轻的寡妇,一个很会讲排场的法国女人。

她双手抱胸,显得很随便。“我们已经开始怀疑你为什么要撇下我们了。”她说话时轻声柔气的,却有点儿一本正经的味道。

“我们?指的是谁?”他站起身,对受过伤的膝盖特别留神。

她不做直接回答:“安妮担心丰盛的晚餐会没人吃哩。”

“她招待我们吃什么?”

“你猜?”

分明她也没心思开玩笑。

接着她将脸贴住他的脸。他觉得她皮肤滑腻,使她的热情显得更为亲切、自然。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已变得亲密无间了,他们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亨特姐弟于是手拉着手一起往回走。他们互相依偎着爬过堤岸,又饶有兴趣地一起涉过干涸的河床,踏着冬青草回到他们的住处。

安妮·马克罗里送孩子上床后,又回到了厨房。她丈夫和客人仍旧坐在那儿,面前是一大堆吃剩的葡萄干布丁。

“你们爱吃吗?”她觉得应该问一下。

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地听安妮的丈夫讲些什么,多萝茜不愿搭理;巴兹尔使劲揉了一下眼角,算是做了答复,并希望得到谅解。至于安妮·马克罗里,她觉得将食物摆出来请客就算尽了本分,他们爱不爱吃则无关紧要;也许她的生活经历或者她的苏格兰出身使她相信人是为了活命而不是为了享受才吃东西的。

罗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这她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安妮会说我喝醉了。”马克罗里说,“可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总应该将炉火烧得旺旺的。”他瞒着别人喝下的酒在他眼里闪着光芒,可他却连酒瓶都没让他的客人见过一眼。

安妮说:“我不敢告诉你们什么特别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在一桌残羹剩肴旁欠身坐下,两个胳膊肘夹得紧紧的,双手插到沾满灰尘的蓬乱的头发里。她说起话来很拘谨,看上去一副醉态,其实她根本没喝酒。她本可以尽情地醉一醉,发发脾气,对抗一下罗里的烂醉。

“特别是寒霜降临时,”马克罗里说,“男人尤其需要借酒浇心。”

“要是在夏天呢?”他妻子问道。

“夏日里酒便是第二活力。”马克罗里为自己的话而哈哈大笑起来。

坐在一旁倾听他们谈话的亨特姐弟也疑惑地笑了。他们紧抿着嘴,唇上沾满羊油,不住地打着哈欠。

巴兹尔的舌头在嘴里翻滚,感到很惆怅。他仿佛站在伦敦某个火车站熏黑的屋梁下,等候着列车将他送返不成功的中部巡回演出。他闭上眼睛,想把这种沮丧的心情抹去,然而却发现自己的舌头还是在那因吃羊油而发腻变厚的口腔里翻滚,好像是在一条鲸鱼的肚子里:与《圣经》里约拿的鲸鱼不同,把它吞下肚去的鲸鱼也许至死也不会将他吐出来。

情绪低落之中,他听见马克罗里家的人还在那儿唠叨。“我们的儿子罗伯特——我们老大——你们没见过他,”马克罗里说着对客人咧嘴一笑,为自己的疏忽表示歉意,“是一个整洁、事事有条不紊的小伙子——又很冷静——他将做到他父母做不了的事。”

安妮的鼻孔抽搐了几下,闭上了眼睛。“小罗伯特是地地道道的罗伯森家的人。”

“你身上罗伯森家的味道是否太多了点?”她丈夫咬牙切齿地说道,“太‘柯克卡尔蒂’啦!”他身子斜过桌面做着鬼脸。

安妮仍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笑着回答说:“以前是这样!”说完她睁开眼,微笑着看了看她的朋友多萝茜·亨特,然后又把头转向她丈夫,两只胳膊肘在餐桌上插得更深了。“你以为我这是在抱怨我最引以为豪的东西被消除了吗,罗里?”

罗里不安地蠕动起来,把头皮抓得都露了出来,发出像扫碎玻璃似的声音。“罗伯特一定很有出息。”他打了个饱嗝,听上去像是在轻声呻吟,伸手抓了一两下胳肢窝。

安妮用胳膊肘撑着,摇晃着身子。“我认为当父母的最好别过早地给孩子下结论。”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感到有些尴尬,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原以为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但这根本不可能。于是她便寻找起自己的手提包来。她忘记把它搁在哪儿了。要是现在能找到,手里多少还有个东西拿着。

马克罗里还在那儿着迷似的数落着。“他是注定会成功的。他继承了他祖父的沉着、冷静的气质——又从他父母可怜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

多萝茜终于找到了手提包。

“罗伯特很富有,就像这位法国公爵夫人和这位爵士演员一样。”不管他说这话是出于自卑还是伤感,亨特姐弟的注意力却集中到了鳄鱼皮手提包和一副红玉及镶有金银丝边的袖扣上。

多萝茜口干舌燥,几乎透不过气来,简直想不顾巴兹尔是否仍然想抗争下去而退出这场成功的赌博:作为一位演员,他也许决定奉陪到底,而她却觉得马克罗里夫妇对她既不妒忌,亦不憎恨,而是相当敬重。尤其安妮,对她更是爱慕。

她的性格或相貌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那么是不是因为她的白连衣裙?这衣服一点也不做作,她认为它和她别的衣服一样,毫不华丽。安妮似乎对它很感兴趣;马克罗里眼里则流露出了爱慕的神色,不是爱她这身衣服,也不是爱衣服下面的身子(她心中有数),而是爱她所代表的那个人。

这时安妮解释道:“多萝茜,我们只见过你母亲一面。她开车上这儿来,那是她和我父亲刚做成这笔买卖不久。我怎么也忘不了她。当时她也穿着一身白的。”

多萝茜话音有些恼怒:“她即便上了岁数,还爱矫揉造作地穿一身白衣服。”

巴兹尔不禁动情地想替他母亲说上几句:“她总忘不了演戏的那一套。”

“据我看,亨特太太有些轻佻。”马克罗里慢慢回忆了起来,“她问我,我们以前是否见过面。后来她确定我们是初次相遇。不管怎么说,她希望我们能再次见面。”马克罗里的眼睛和嘴唇都在回味着也许他仍在细想的情景。

安妮却不慌不忙地说:“是的,她喜欢逗引人,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即使你明知她的用意,也没有什么关系。你被她那两只眼睛搞得神魂颠倒。那双手更是诱人!还有她那甜蜜的声音。”

“她人不错。”马克罗里承认。

“我很爱你母亲。”安妮说。

现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的是她的女儿多萝茜,巴兹尔抬起头来也开始注意她了。老天在上,巴兹尔难道就不爱伊丽莎白·亨特吗?多萝茜·拉萨贝娜尽量想用两只手臂遮住自己的身子,不过这样也许只能使人以为她肚子痛。

巴兹尔还在不断打量她的时候,电话铃声响彻了整幢房子。安妮起身去接电话;今晚她穿着一双男人的毡拖鞋。多萝茜打开手提包,取了一面镜子,却不敢照,也不敢看她弟弟一眼。

安妮没去多久。“又是埃米莉太太打来的。她对我说没人能理解她,问我能不能帮助她。”

“你回来这么快,不可能帮她多少忙吧。”

“我告诉她最好还是找其他人去。我们已破产了。”

“破产了!”马克罗里将手中的勺子猛地敲在盘子边上,敲得那么用力,把盘子都打烂一块,碎片飞了起来。

“啊,天哪!”安妮笑着,靠在她丈夫身上,然后俯身拾起碎片。她说她想睡觉了。

巴兹尔也离开了厨房:响得像警报似的电话铃声使他感到很不安。马克罗里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那缓慢笨拙的模样显然表示,无论他妻子无声的劝诱还是客人的光临,都无法改变他真正的私生活。

这时,多萝茜为自己一直盼着能来个电话把他们唤回去而感到羞愧,同时也因自己穿着这身洁白的衣裙而害臊。她一时竟迁怒于自负高傲、不知天高地厚的马克罗里。直到他离开屋子后好一会儿,她还在生他的气。烈酒使他更霸道了,他眼露凶光,额上青筋突起。他那一身肌肉更令人讨厌。她还讨厌他身上的气味,他的汗毛更使她恶心。

她原来平静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不仅对马克罗里的肉体反感,还不喜欢他那样提到母亲,说她怎样从车上(向马克罗里家的人)走下来,(刚才这一番话巴兹尔听懂了多少?)穿一条白连衣裙。当你在母亲屋里穿上这身衣裙时,镜子是否意识到这就是亨特的裙子呢?马克罗里暗示母亲是色情狂的那些话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想法。你是第二个色情狂吗?一个尚未有机会施展自己本事的色情狂!一旦上帝知道你在那方面的所作所为,他也会嫌弃你的。即使光有意念也是罪恶的。(巴兹尔刚才盯着什么?)瘦削的胳膊保护不了什么要害部位的。

多萝茜低下头来发现她的裙子透明得使她像裸体一样,这她以前可从未想到。(巴兹尔,一个心事重重、有教养的人——口袋里装着莎士比亚的剧本,是绝不会注意到这类事的。)

马克罗里肯定注意到了。

大厅里光线并不很暗,那面椭圆形的花梨木柜的镜子反射出一股刺骨的寒光。这丑怪的镜子肯定是罗伯森从“柯克卡尔蒂”带到“库杰里”来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它本应该嘲笑这个姓亨特的,然而却似乎是在引诱她:屁股仍然毫无瑕疵;淡紫色的皮手套一直戴到手肘:在镜子里摇晃不定的面庞慢慢地融成一泓清水。

她没有醉,很可能是因为穿着母亲的白衣裙促使拉萨贝娜公爵夫人向伊丽莎白·亨特证明她也会慷慨一下或自我表现一番。她伸手到包里去摸钱夹。她记得它从未被塞得这么胀过:里面的钱来自母亲赠送的那张支票。手上拿着那么多钱既使多萝茜兴奋也使她难受。她决定不去数它,这样显得更有气度。她漫不经心地抓了一把钞票。这时,她止不住想要证实一下自己到底有多慷慨,并且觉得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可以指责她吝啬了。

尽管还听得见书房里马克罗里点着的炉子在噼啪作响,但没有迹象表明他仍在那儿。她在门口停下来倾听,不由自主地将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

他躺在火炉边,跷起一条腿,双肩和头向旁边倾斜,以帮助另一条腿维持身体的平衡。他闭着双眼,但并不是在养神。她进去时,他喉头动了一下,显然没有睡着。无意之中,她的眼光竟落在这个令人讨厌的人的胯下,可她来找这个人只是为了对他履行一下义务。

“马克罗里先生,”她开口说道,在此逗留期间她只有一两次用他的姓来称呼他(而且少不了带点讽刺口吻),“恐怕我和我弟弟在此打搅你们太久了。”一阵冷漠袭来,才使她没冒出“在此揩你们的油”这句话。

说这话时,她站在那儿,手上使劲捏着那把票子。她本可以把它们捏出汗来,可它们那么干燥,几乎很容易就会冒出火星,甚至着起火来。

马克罗里睁开眼睛朝她望来。今晚,他是否在厨房里就注意到了她那裙子下面显露出来的赤裸的身子?或者不如说他在倾听着伊丽莎白·亨特容光焕发地走出车子时发出的声音的回响?

拉萨贝娜公爵夫人结结巴巴地接着说:“希望你收下这……这是我俩的……作为对你殷勤款待的一点谢意。当然还有你妻子。”马克罗里抬了抬眉毛,仿佛怀疑安妮和巴兹尔之间有什么勾当。

“请收下。”公爵夫人听见自己声音响得震耳。

马克罗里露出一副在他说来特别欢快的神色。“我从来认为友谊是不能用金钱换来的,多萝茜。友谊不像爱情。”

要是他就此住口就好了,可他偏不:他继续朝她微笑着,笑她提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建议。更糟的是,笑她竟提出招待,而这他只是半心半意地履行。

除了在想象中以外拉萨贝娜公爵夫人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对不起,我显然把话说得太简单了。同时,我发觉我误解了你刚才在餐桌上用的一个比喻。”

多丢人啊,竟选用了这么个为他耻笑的字眼。他可能从来没听到过呢。她的双重过失使她一阵发抖,像被人在松弛的皮肤上用钢刷子拖了一下一样。

于是她将票子扔进她手提包黑洞洞的肚子里,感到松了口气。

“多么充实的生活,”公爵夫人喃喃低语道,“还有你的孩子们——你肯定会从孩子们身上得到最好的报答的。”

他依然盯住她不放。于是,她转身走了。

转过身子时她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伊丽莎白·亨特在后面追逐着她。无论是什么名字——休伯特、爱德华,还是罗里——你难道不知道,多萝茜,你追求的是同一个人?母亲逼迫你重温往事,使你无法不感到羞辱。经过走廊,爬上楼梯时,她手臂不由自主地又一阵发抖。登楼梯时更不行了,当你心中的念头与比较素朴的服装发出的节拍一致时,它就被刺激增大起来。没有谁——更不要说你多萝茜——会公开供认情人的名字。阿诺德不是,是的话就太荒唐了,那么……?

多萝茜把这些声音挡了回去,耳朵里嗡嗡直响。要是巴兹尔在这儿,他们会拉起手,通过热量的传递来再次证明他俩是心心相印的。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能得到这种爱抚:这种爱抚的标签上写着抵挡冷冰冰的老年的唯一可靠的保证。

在这幢房子的该死的小阁楼里,今晚冷得手脚要爆裂似的。离开了空气混浊的厨房,登上楼梯,巴兹尔真的可以感到手背上的冻疮裂开了。他从小就吃冻疮的苦头。大人们用秘鲁香膏涂在水肿的冻疮上,还给他戴上无指手套。今晚在楼梯上和在艾尔弗雷德·亨特的梳妆间里,他又重新体尝了往日的痛苦。将垫子放在床上,压在毯子上;垫子的重量能使手不至于冷得颤抖。要是他的经受了时间和气候煎熬的膀胱又使他回到幼年时期的话,那么,马克罗里家里的女人第二天准会在地板上发现一张地图!是的,她是个唠叨的泼妇。唯有他当救济品分发员的女儿伊莫金能给他以安慰。可她不是他亲生的。要是她和他有血缘关系,那她身上必然潜伏着高纳里尔。世上考狄莉娅这样的人是不多见的。

多萝茜究竟上哪儿去了?他常常感到奇怪,女人们为什么会长时间锁在浴室里不出来,那儿有什么可干的?

他走进父母的房里。“你在干吗,多萝茜?”不管她在不在,他得听听自己的声音。

事实上,她此刻正站在屋子中央一盏没有灯罩的灯下,那灯光仿佛仍然是伊丽莎白·亨特的王国里不断流出来的成串成串的水晶念珠。多萝茜双手叉腰站在那儿,浑身流动和闪烁着悲哀,瘦削的鼻子哽塞住了,显得很肿。

起初,他只顾欣赏她的艺术技巧,可作为演戏的行家,他情不自禁地接受了这一启示。“你担忧什么啦,亲爱的?”他瓮声瓮气的使人泄气的声音显得分外真诚,令人信服。

他们俩活像在演出生离死别的人一样,颤抖着扭到一块儿了。

“哦,巴兹尔!”她的一声喊叫简直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身上一股——也许两人都有——羊膻味。“我们除了彼此以外,得到了些什么呢?除了——破产,又有什么呢?”

“我们破产了?”他断定她肯定念错了台词,要不,就是自己记错了。

他们在大床上,在马克罗里家的旧毯子下,有了更重大的发现,那不是悲伤,不是爱情,不是失望,也不是恐惧,而是兼而有之。伊丽莎白·亨特专爱睡大床,她在大床上度过了一生这么多时间,到现在还是如此。在这摇晃的床架上,她的孩子们的骨头会在痉挛中折断,先她而死去。

假若他不是那么从一间屋到另一间屋地瞎闯,而是在做祈祷,那该多好啊!可时隔多日了,对谁祈祷呢?对他自己吗?

现在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也许只有磨碎器本能地爱奶酪。两个妻子都不爱你,而是想把你吞了,而大多数情妇则是因为另有一番算计。

可是多萝茜!“多萝茜?”你简直不敢相信,他抱着的这个相当干瘦的女人竟是多萝茜。要是醉了那倒也好了,可马克罗里偏偏留神没让他俩喝醉。

“怎么啦,亲爱的?”清醒有时比醉酒更让人烦恼;她全神贯注得连口都不愿开。

她觉得要是她曾经喜欢而不是试图去爱休伯特的话,那他也许还会有所反应。爱能使四肢冻僵,而感情却能使本能融化。

她和巴兹尔相互抚慰着。

夜间什么时候,他不愿两人再睡意蒙眬、赤身裸体地睡在一块儿了。“你想到没有,多萝茜,他们会在这床上抓住我们的。”这番不假思索而说出的直率话使他们的肌肤骤然分开:浑身又冰凉了。

她觉得必须冲破这使她感到窒息的黑暗。

他看着这手脚迟钝的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走到窗前,伸手去拉窗帘,最后用力抬起窗户。

头顶一轮明月又圆又大,高高地挂在周围的矿山上。她精疲力竭,又被窗口吹进来的寒风一吹,猛地向后倒去。要不是他在后面扶住,并且用赤裸的身子抚慰她,她准摔倒在地上了。

“你该承认这儿的风景是优美的。”她弟弟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着“库杰里”的夜景。

“哦,天哪,这我们知道!”她只得同意,“美是美——可土地并不肥沃。”

“这就是在别的时候它显得不美的原因之所在。”

“别的时候不属于我们。”

这使得他不由得用手抚摸他姐姐睡前才束扎好的头发。

她听见他把自己带回床上。这张床已经成了一座布满冰封的山岭和漆黑的火山口的海岛。他俩躺在床上挤在一块儿,身上盖着破烂的毯子,他却在竭力想象先前希望得到的那种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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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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