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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

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天空已乌云密布。上帝把脸转了过去,再也不愿见到这个国家。血泪汇成的江河,淌过所有城市的大街。

灾难终于降临,德国的大地已积满污泥浊水,谁也难以预料何时才能把它荡涤。如何去赎罪?这个国家对人类要做出何等巨大的贡献,才能洗刷掉这奇耻大辱!

污秽的谎言甚嚣尘上。它咆哮在会场,充斥于电台、报刊和银幕。它张开血盆大口,从嗓子眼里喷出瘟疫带来的恶臭。瘟疫把许多人从这个国家赶走了。对被迫留下的人来说,这个国家已成为监狱—— 一个臭气熏天的地牢。

灾难终于降临,天启四骑士已经夺路而来,他们在这里下马歇住了脚,纠集一支令人可怕的军队。他们妄想从这里出发征服全球,今天尚在嘲笑他们的人,明天就会被他们征服,倒在他们面前。

我们的国家被黑暗笼罩。邪恶的人在各地流窜。在他们或他们卑鄙的帮凶面前,真理的光芒则被泯灭。

那个被米克拉斯和一大批绝望而无知的青年崇拜为“元首”的家伙,拼命地叫喊着。他在德高望重的帝国总统和陆军元帅那里大搞阴谋,终于篡得帝国总理的宝座。这时期,演员亨德里克正在西班牙的马德里郊外拍摄电影外景。他在一部侦探影片中扮演仪表堂堂的骗子的角色。一天晚上,紧张工作完毕,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饭店,进门时从门童那里买了一份报纸,一看吓了他一跳。怎么可能?这个常咆哮、吹牛的家伙,过去常常成为才华横溢且思想进步的朋友嘲笑的对象,眼下竟已一跃而成了全国最有权势的人!亨德里克想:这确实令人讨厌、令人恶心、令人意外!我过去认为,对纳粹分子不需要过于认真,而现在觉得这真是上当、失败了!

里茨饭店的大厅里,各国旅客在议论德国发生的灾难以及交易所由此而引起的行情变化。人群中有身穿米黄色春装的亨德里克。可怜的亨德里克一想到他面临的命运,脊梁骨上就一阵冷一阵热。他得罪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家伙现在也许要向他报复了。例如凯撒·冯·穆克。唉,当时真不该拒绝上演他的以“鲜血与祖国”为主题的剧作,和他的关系不要搞得这么僵该多好啊!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现在领悟到了,但为时已晚。许多纳粹分子是他的死对头。这个大无畏的亨德里克甚至都不得不想到那犟小子米克拉斯,他现在有什么办法来弥补汉堡艺术剧院那次不幸的冲突呢!还有洛特·林登塔尔,当时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谁会料到这结局会这样惨呢?甚至她很可能突然成为对他具有举足轻重之关系的人物。

亨德里克两腿哆哆嗦嗦地踏进电梯。他取消了晚上与别人的约会,并在自己的房间里订好了饭。喝了半瓶香槟酒后,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些了。

一定得冷静,得镇定,不要惊慌失措。那个所谓“元首”当上了帝国总理,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尽管如此,他还不是独裁者,也可能永远不会是独裁者。“把他扶植上台的那些德国民族党人,决不会让他把事情搞得失控。”接着他又想到那些强大的反对党,它们现在都还存在。社会民主党和共产党会起来反抗的,也许会武装反抗。亨德里克坐在他饭店的房间里,喝了半瓶香槟酒后,这样思忖着。一想到未来的艰苦斗争他就浑身冒冷汗。没事,离纳粹建立暴政还远着呢!说不定这期间形势会骤变:想把德国人民置于法西斯统治之下的企图,也许最终会引发社会主义革命。这是十分有可能的,到那时将证明演员亨德里克能神机妙算并具有远见卓识。相反,假定纳粹分子继续执政,归根结底,他亨德里克对他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属于无党派,也不是犹太人。尤其是他不是犹太人,亨德里克想到这点顿时感到无限宽慰和意义重大。他过去从未把这点作为求之不得的优越条件!他不是犹太人,凭着这点,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甚至他在“海燕”剧团中扮演过“同志”受到热烈欢迎这件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他是金发莱茵人,他父亲克贝斯也是金发莱茵人,后来因经济困难才变得颓废。而且,他的母亲贝拉、妹妹约茜都是地地道道的莱茵金发女子。

“我是一个金发的莱茵人。”亨德里克在内心安慰着自己。香槟酒和其乐观的政治背景使他兴奋,他充满信心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局促不安起来了。那些从未参加过“海燕”演出,也没有被凯撒·冯·穆克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的同事会怎样对待他呢?当大家一起出去拍外景时,他已神经质地感到同事们对他变得冷若冰霜。只有那个扮演丑角的犹太人愿意同他多谈,这更是令人忧虑的迹象。由于亨德里克陷于孤立,便感觉自己仿佛是个殉道者,这就使他变得倔强和暴躁。他对那个犹太人说,纳粹分子很快就筋疲力尽,而且表现得荒谬愚蠢。但那个矮小的犹太人却胆战心惊地说:“噢,不会这样。他们上了台,就会长久待在台上。上帝保佑,希望他们理智些,对我们宽容些。我想,只要安分守己,也许不会叫人感到过分为难。”这是丑角的希望。亨德里克基本上也抱着同样的希望,但过于自信。

由于天气不好,德国演出组有几天不能到野外拍电影,不得不在马德里待到二月底。从国内传来的消息矛盾百出,非常令人不安。柏林欢迎纳粹帝国总理而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这毋庸置疑。如果可以相信报刊消息和私下传闻的话,那么在德国南部,尤其在慕尼黑,形势迥然不同。据说,巴伐利亚要求脱离帝国而独立,宣布恢复建立维特斯巴赫王朝。也许这是无稽之谈或故意夸大之辞。不要过多解读宣传性的渲染,而对新政权公开表示同情,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些。

在马德里拍侦探片的德国演员们也持有这种态度。一个受青年人爱慕的演员(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汉,他的名字相当长,发音像斯拉夫语)突然宣称,他参加纳粹党已经好几年了,这一点他过去一直守口如瓶。同他搭档的是位女演员,眼睛乌黑而温柔,鼻梁微微弯曲,显然不是纯日耳曼血统的人。她透露自己同纳粹党某高级干部关系密切,似乎已订婚。那个犹太喜剧演员变得越来越忧郁了。

亨德里克决定采取简单而有效的策略——保持神秘莫测的深沉,不让任何人发觉他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忧虑。伯恩哈德小姐和其他忠于他的人,从柏林来信论及的消息,使他垂头丧气。伯恩哈德小姐写道:我们大家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她还隐隐约约地提到纳粹分子多年来制定的“黑名单”上有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教授”、亨德里克·赫夫根。“教授”在伦敦,考虑暂不回柏林。伯恩哈德小姐劝亨德里克学学“教授”,下一阶段要远远地离开德国首都。他读着读着,内心一阵阵地发凉。他刚成为社会精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逃犯?要在当前局势下保持冷静,露出其拿手的微笑,如同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对他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拍片组准备回国,甚至连扮演小丑的犹太人也愁眉苦脸地把铺盖卷好了。这时,亨德里克才声称他要去巴黎商谈一些重要的拍片问题。他内心想:我必须争取时间。现在到柏林去抛头露面不会有什么好处。过几个星期也许会风平浪静。

令人拍案叫绝的意外事情还在后面呢!当亨德里克抵达巴黎时,首先听到的是德国国会大厦纵火的消息。亨德里克就他多年扮演流氓角色的经验,就能猜到这桩案件的内中奥妙,他对黑社会的卑鄙勾当具有天才的理解本能,立即猜测到谁是这次挑衅性暴行的罪魁祸首。纳粹分子卑鄙而拙劣的伎俩,在亨德里克所演的电影和戏剧里早已运用,并且还有过之。亨德里克抑制住心头对纵火事件的恐惧,但同时内心又夹杂着一种喜悦之情。冒险家们的卑鄙动机,使他们采取了十分无耻但又很容易被人识破的欺骗行为。他们之所以能得逞于一时,是因为在德国国内没有人敢于起来揭露,国际上,各国政府又持明哲保身的态度,他们不考虑欧洲人生活中的道德准则,更不愿介入这个没落帝国的阴谋事件中去。

“邪恶势力有多么的嚣张!”亨德里克感到一阵畏惧,“他们为所欲为,而又得不到任何报应!世事真像我常演的电影和戏剧中的情节那样。”这是他此时最大胆的想法。他第一次隐约地感到(然而他又不愿公开承认),自己的本性同那骇人听闻的焚烧国会大厦的卑劣心态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当然,亨德里克最初不愿过多考虑纳粹恶棍的心理状态。他忧心忡忡,得先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出路。国会纵火案发生后,在柏林同亨德里克关系密切的一些人被捕了,其中有乌尔里希斯。伯恩哈德小姐放弃了选帝侯大街上那些剧院里的工作,慌慌张张地逃往维也纳。她从那里写信给亨德里克,要求他千万别回德国去。“你的生命危在旦夕!”这是伯恩哈德小姐从维也纳布里斯托饭店给他发出的警告。

尽管亨德里克认为伯恩哈德小姐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但他还是忐忑不安。他一天又一天地推迟了动身的日子,无所事事而惊恐不安地在巴黎街头逛荡。他对这座城市很陌生,但又没心情去欣赏她迷人的风光。

这苦涩的几周,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最痛苦难挨的几周。他没有见到任何人,虽然知道有几个熟人已经到达巴黎,但不敢去同他们取得联系。他同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呢?他们会慷慨激昂地控诉德国所发生的事情,但这无疑会使他的神经更加紧张。而实际上亨德里克的紧张心情正变得更糟糕、更可怕。这些人已经断绝了与国内的一切联系,因为他们痛恨国内的暴君。他们都成了流亡者。“那么我也是其中之一吗?”亨德里克不得不焦虑地问自己,不过他内心深处又竭力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另一方面,由于他在饭店的客房里,在桥上,在街头和咖啡馆度过许多孤寂的时光,所以心头就涌起一种愠怒的反抗情绪,这是他迄今为止所能迸发出的最好的感觉了。他想,我有必要向那帮凶残的匪徒乞求宽恕吗?难道我就必须依靠他们吗?我不是已经有了国际知名度吗?我到哪儿都能生存,当然不会太容易,但我总能渡过难关。这真让人欣慰!国内乌烟瘴气,但我为自己能主动摆脱它而感到自豪,我将大声疾呼去声援反抗血腥统治的英勇战士。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我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和高尚!我的生命有了多么新的意义,多么新的尊严啊!

这种慷慨激昂、自我欣赏的情绪,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当这种情绪涌现时,他就迫切地想要同巴尔巴拉见面,促膝交谈。他曾经称巴尔巴拉为“善良的天使”,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她啊!然而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也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她待在将军夫人的庄园里,对什么也不关心,”他在冥思苦想,“我早就对她预言,她会发现法西斯暴行的诱人的一面。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朗:他当了殉道者,流浪在这异国他乡,而她也许正在同这些杀人犯和打手开心地聊天呢,如同过去她喜欢和米克拉斯闲谈一样。”

当他孤寂难当时,很想让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从柏林到巴黎来。要是重新听到她咯咯的笑声,抚摸她粗糙得像树皮一般强劲的手,他将会何等地精神抖擞、精力充沛啊!离开德国,和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一起开始放荡的新生活,啊,这该有多美好啊!难道这不会发生吗?难道这不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吗?他只需向柏林打个电报,第二天“黑色维纳斯”朱丽叶就会到达,穿绿色高筒靴,手提箱里藏着那根红鞭子。亨德里克正做着甜蜜的白日梦,梦的中心人物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他用醒目的令人兴奋的色彩描绘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他们可以作为一对舞伴在巴黎、伦敦、纽约等地表演舞蹈,并以此为生。亨德里克和朱丽叶是世界上两个最优秀的踢踏舞演员。但跳舞不会让他们永久地满意,亨德里克打算冒点儿风险。一对舞伴可以成为一对骗子手,他在电影和戏剧里经常演社交界的时髦罪犯的角色,如今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来扮演一下这一类角色,既充满危险又具有不堪设想的后果,这该是多么有趣啊!在这个可恶的社会里到处可见法西斯苍白可怖的面容。同一个野性十足的美女,肩并肩地在这样的社会里去招摇撞骗,是何等诱人的梦啊!几天以来,亨德里克都陶醉在这种美梦里。正当他要给那位黑公主朱丽叶发电报,为实现美梦迈出第一步之时,他收到的一条消息顿时彻底改变了他的处境。

这封重要的信来自小安格莉卡。谁会想到,正是这个被亨德里克经常瞧不起的小女孩竟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亨德里克很久没有想到小安格莉卡了。现在他回忆起她的容貌来:像一个十三岁男孩那样可爱而腼腆的小脸蛋,眯着的一对近视但明亮的眼睛。在他的记忆中,她始终泪流满面。小安格莉卡不是常常流泪吗?他不是经常惹得她哭泣吗?亨德里克记忆犹新,他对待小安格莉卡经常很粗鲁,而小安格莉卡无视他的粗暴,那一颗执着而温柔的心始终忠实于他。亨德里克此刻十分惊讶,因为他经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周围的人是自私自利和卑鄙无耻的。人们良好的品行、诚实的善举,他都漠然处之。对饭店房间的四壁和家具,他已看腻,在这房间里,他已感觉百无聊赖,可是当他读完安格莉卡的信后,仿佛恢复了意识,禁不住哭了。不仅是紧张不安和过度兴奋使他呜咽,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感动使他眼睛湿润。安格莉卡为了他曾扑簌簌地不断流泪,要是她现在能看见亨德里克在哭泣,而且是她的爱使得他那冷峻的眼睛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她会感到多么幸福啊!过去付出太多的痛苦,如今得到了令人安慰的补偿。

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诉亨德里克,她在柏林担当一些电影中的角色,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并提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导演意欲同她结婚。“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写道。亨德里克读到这句话时,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这么一种人:尽管那个导演的爱慕和追求是多么的诱人,但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她执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把感情浪费在不理睬和蔑视她的那个人身上。

在电影拍摄场,安格莉卡认识了洛特·林登塔尔,即以前在耶拿市轮演剧团常常扮演失恋女子的那位女演员,后来成了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时又是一名纳粹空军军官的情人。亨德里克通过阅读报纸上的有关报道一直关注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从而知道,那位空军军官是新帝国强有力的实权派。所以,洛特·林登塔尔也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安格莉卡准备在她面前为亨德里克说情。

她在信内,以崇拜的语调描绘了林登塔尔的魅力、聪颖、温柔和端庄。安格莉卡认为,这位亲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会在她权势显赫的情夫那里替亨德里克说好话。她确实这样做了,还竭力为戏剧界人士开脱。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情有独钟。他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身体丰满、多愁善感的舞台演员。只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仅仅涉及如一个演员的前途这类无关紧要的事,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诉林登塔尔,亨德里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国来,这位权势人物的情妇富有同情心地笑了。“这人怕什么呀?”她问,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亨德里克不是犹太人,而是金发的莱茵地区人,他又是无党无派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林登塔尔小姐见过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这类人我们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位尊贵的夫人说着,并答应当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钱有势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担保说,在座者对她用这样亲切随便的词句谈论令人恐怖的当权派,不禁肃然起敬,“他也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尽管亨德里克过去采取过种种过火的行动和做过某些小小的蠢事,但只要他是个有水平的艺术家,我老公就会谅解的。归根结底,人首先还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尔的话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说的明确而认真,而且她说的话是算数的。当那权贵晚上来看她时,她就求他:“亲爱的,帮个忙吧!”她将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场公演的一出喜剧中担任主角,她这次考虑让亨德里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档。“扮演那个角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说,“我初次为柏林的党内同僚们演出,你当然也关心我应该有个好的搭档啊!”这位将军问道,亨德里克是不是犹太人。当他了解到亨德里克不仅不是犹太人,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莱茵地区人时,他答应说:“不管这个家伙过去做过什么坏事,都不会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尔立即把这次谈话的有利成果告诉了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后者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转危为安的喜讯,写信告诉了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了!他不再孤独地徘徊在圣米歇尔大街、塞纳河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了,其实本来他就没有兴趣去欣赏街头美景。亨德里克过去曾经在孤寂的饭店房间里做过大胆的叛逆之梦吗?他曾经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赏地强烈需要自我净化、自我解放,并走向充满惊涛骇浪的新生活吗?他忘了,这一切都忘了。他在整理行装时,早把过去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愉快地哼着歌儿,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着,赶到马德莱娜附近的托迈酷客旅行社订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亨德里克在回位于蒙帕纳塞大街的饭店的路上,来到了“多摩咖啡馆”。由于风和日丽,许多人坐在露天平台上。亨德里克走得浑身发热,很想在咖啡馆里坐上一刻钟,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了,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扫去,然而他又冒出了别的念头:谁能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呢?万一其中有自己不愿见到的老熟人。难道“多摩咖啡馆”是流亡者的会面地点吗?不,不,还是不进去为好。当他正要转身走开时,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旁的人群吸引住了。亨德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胃里一阵痉挛,甚至身子都有几秒钟动弹不了了。

他首先认出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接着又发现巴尔巴拉坐在她旁边。原来巴尔巴拉到巴黎来了,跟亨德里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么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却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区,或许同他只隔着几幢房子。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馆”室外的平台上。在她旁边坐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两人在汉堡时关系一直不好,但国内残酷的特殊环境把她们带到了一起……她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流露出忧伤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渐渐从近处移向远处。

巴尔巴拉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亨德里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仅仅是他大脑亢奋时的产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只是他的幻觉。如果她们都是活人,那她们为什么一动不动呢?为什么她们默不作声呢?

巴尔巴拉用双手支撑着她憔悴瘦削的脸。她黛眉紧锁,眉宇间出现亨德里克过去未曾见过的皱纹。也许因为心力过于交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沉思中蕴含着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露出鲜红的围巾。这种装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儿粗野,甚至可怕。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面色苍白,但脸上没有吓人的皱纹,只是表情略显忧郁。除了巴尔巴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以外,桌旁还坐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郎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是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从脑袋向前探出的姿势、迷惘和沉思的眼睛,以及垂在前额上的灰黄色头发,一下子就把塞巴斯蒂安认了出来。

亨德里克想叫出声来,他想跟巴尔巴拉打招呼,拥抱巴尔巴拉,同她一叙离情。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许多想法:她们将以什么态度欢迎他?她们会向他提出好多问题,他该怎么回答?这里,在他前胸的口袋里还有一张返回柏林的卧铺车票。通过两个亲切的金发女郎从中调解,他已经同德国当局和解了。而正是这个当局,把他面前的这些人驱逐出来了,偏偏他又曾在巴尔巴拉面前表示过对当局有不共戴天之仇。塞巴斯蒂安这小子会怎样讥笑他啊!他又怎样去应付巴尔巴拉的目光,这忧郁、讥笑、无情的目光……现在,他得赶快溜走,他们几个似乎还没有人发觉他在这里,那一双双眼睛都奇特地凝视着天空。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同他们见面可受不了……

坐在桌边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们的目光似乎像透过空气那样透过了亨德里克。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巨大的痛苦已使他们化为石头,而亨德里克迈着僵直的小步匆匆溜走了。他像因大祸临头而仓皇逃跑的人一样迅速离开了,但还要保持一定的风度,不显狼狈。

在初次排练后,林登塔尔对亨德里克说:“遗憾的是将军实在太忙了。不然,他一定会抽出时间光临指导,观看我们排练。您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时给我们演员出的主意是多么绝妙。我相信,他对戏剧如对他的飞机那样了如指掌,这说明他在艺术上有一定的造诣!”

这点,亨德里克可以想象得出,于是他便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马上,他就问林登塔尔能否允许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她亲切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当他伸出胳膊去挽林登塔尔时,轻声说道:“和您同台演出实在是我巨大的荣幸。近几年,和我搭档的女演员动作都太做作,我真的受够了。多拉·马丁演戏装腔作势,把德国其他女演员都带坏了。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歇斯底里地嘟囔犹太德语。现在,我从您那里又重新听到了爽朗、简朴、热情、温暖的声音。”

林登塔尔感激地直视着他,她那微微突出的紫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感谢的目光。“您说这些我很高兴。”她一边悄悄地耳语着,一边把亨德里克的胳膊更加拉近她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您是不会恭维我的。一个把自身职业看得如此神圣的人,在艺术问题上,是不会奉承人的。”

亨德里克对于对方的赞扬装出了谦虚。“但是,我请您注意啦!”亨德里克把手放在心窝上,“哼,我——恭维人!我的朋友们经常责备我太不留情面,总爱把让人不开心的事实当面指出。”林登塔尔听到他说这番话很高兴。“我就喜欢直爽的人。”她随口而说。

“可惜,我们已经到了。”亨德里克说。他把车停在动物园大街一座幽静豪华的别墅前,林登塔尔就住在这里。他弯下身去吻她的手时,乘机把她的灰色皮手套稍稍往下推,把嘴唇贴到了对方雪白的皮肤上。这小小的鲁莽之举,林登塔尔装作没有看见,至少没有表示讨厌,依然笑容满面。“我能有幸陪您回家,万分感谢!”亨德里克说,此时他的身体还做着躬身的姿势。当林登塔尔走向家门时,亨德里克心里在想:“她若再次转过身来,一切就妙了。如果她招手,那么我就胜利了,下一步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她以笔挺的姿势穿过街,到了家门口时,她转过头,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而且——令人喜出望外——她果然向他挥手。亨德里克感到幸福得浑身发抖,因为林登塔尔狡黠地喊道:“拜拜!”这实在使他欣喜若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那辆奔驰车里,飘飘然地把身子倒向皮靠背。

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之前就已知道,没有林登塔尔的保护他将暗无天日。小安格莉卡到车站去接他时,已不需要专门向他解释这点。不必细说,他对形势也很清楚。他有可怕的敌人,其中还有像诗人凯撒· 冯·穆克这样的权势人物。宣传部长已经任命穆克当国家剧院院长。过去亨德里克一直拒绝上演戏剧家穆克的作品,所以这次亨德里克到来时,穆克的态度冷冰冰的。他瞪着蓝色的眼睛,向下撇着嘴唇,脸上一副傲慢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重新适应我们的生活,亨德里克先生。风向转啦,这里已没有您过去所熟悉的气息。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时代结束了。”于是,这位《塔嫩贝格》的剧作者威胁地伸了伸懒腰,“您没有机会再演您的朋友马德尔的杰作和您所爱好的法国滑稽戏了。这里不准再搞犹太和法国艺术,而得表演地地道道的德国艺术。赫夫根先生,您必须拿出行动来证明您确实能够帮助我们去做这件伟大的事业。老实说,我本人认为没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把您从巴黎重新叫回来。”在说到“巴黎”一词时,穆克的眼睛冒着凶光,“但林登塔尔小姐要在这里首演一出喜剧,她希望和您搭档。”穆克带点蔑视的口吻说。“我不想反对这个女人而自讨没趣,”他用一种假惺惺的诚恳态度说着,最后又傲慢地声称,“不过,我相信,您扮演谄媚者和骗子不会有多大的困难。”这位院长以军人果断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讲话。

这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开端,亨德里克考虑到这个寻机报复和新发迹的诗人,有宣传部长做后台时,更感到了心惊肉跳。宣传部长几乎是文化界的最高权威。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那位爬上普鲁士总理宝座的空军军官,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对国家剧院发生强烈兴趣。其实胖总理的兴趣已经很浓厚,这要归功于林登塔尔。于是,宣传部长和空军统帅(总理)两大巨人之间爆发了权限之争。亨德里克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半神”的真面目。但他知道,只有得到其中一个人的保护时,才能顶住另一个人的敌对行动。只有通过那位女演员才能打开通向总理的大门。他必须把林登塔尔征服。

亨德里克到达柏林工作的最初几周,萦绕他脑际的唯一念头就是引诱林登塔尔对自己垂青。没有一个女人能顶得住他宝石般的眼睛和淫笑的诱惑,因为到头来女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次,关系到自己的整个命运。他必须施展出全部解数,把林登塔尔这座堡垒攻下来。不管她胸大,目如牛眼,不管她垂着双下巴,披着金黄色鬈发,无论她多么其貌不扬,土里土气,但对亨德里克来说,现在需要她如同需要一个女神。

亨德里克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毅力和智慧全部集中在一个目标:征服金发女郎林登塔尔,他的眼里只有她。小安格莉卡以为,亨德里克会出于报恩对她垂以青睐,实际上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后的最初几小时内,对她还显得亲切些。可是一经她介绍见到林登塔尔后,他眼里就没有安格莉卡了。安格莉卡只好到她那位电影导演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而亨德里克却朝着另一个目标走去。

亨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柏林的市容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可曾见到褐色和黑色制服、“卐”字旗、整队行进的青年?他听到街上、收音机里和银幕上播放的战争进行曲了吗?他注意听“元首”充满威胁和炫耀的演说了吗?他是否在报纸上读到了有关粉饰太平、掩盖暴行、撒谎欺骗及时而揭露新德国白色恐怖的报道了呢?他关心过去被他称为“朋友”的那些人的命运了吗?连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正坐在布拉格、苏黎世或巴黎的咖啡馆里,也许他们正在集中营里受折磨,也许他们隐藏在柏林的某一阁楼间或地下室里。亨德里克认为不值得去了解这些烦人的琐碎事。“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他这样在内心宽慰自己,“我自己还危在旦夕。谁知道穆克明天是否会叫人逮捕我呢?只有先保住自己,以后才能帮助别人。”

亨德里克无意中不情愿地听到了有关乌尔里希斯命运的一些传言。这个共产党演员兼煽动家,在国会纵火案发生后立即遭到逮捕,经受了非常恐怖的诉讼“程序”,这些 “程序”名为“审讯”,实为严刑拷打与折磨。“这是一个曾经关在乌尔里希斯牢房隔壁的人告诉我的。”戏剧评论家伊里希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伊里希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前曾是激进左翼分子,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利用文学搞阶级斗争的先锋战士。现在他准备同新政权讲和。那些曾被指责为资产阶级自由思想或纳粹思想严重的作家,过去在伊里希博士面前被吓得簌簌发抖。而他这位觉悟最高、立场最坚定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传教士,就曾给他们扣上大帽子,称他们为艺术界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帮凶,批判他们,甚至扬言要清除他们。文艺界的这位红色教皇对人从不做认真的分析,以区别对待。他的准则是:不赞成我,就是反对我;不按我最终的圣旨创作的人,便是嗜血成性的资本家走狗、无产阶级的敌人、法西斯分子。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就应该向我这位报纸专栏作家请教。他的尖锐的评论文章,虽然刊登在那家有影响力的资本主义金融报纸上,但却受到左派先锋分子的顶礼膜拜。当时许多交易所的报纸愿意登些马克思主义小品文,活跃一下版面。反正说点俏皮话,对谁也不会有妨碍。报纸商业版的内容一贯严肃,决不含糊,但在正经的生意人不屑一顾的栏目里,有一位红色的教皇大发雷霆,这是可以允许的。

伊里希博士发了数年雷霆,在共产主义艺术评论方面,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权威。纳粹党上台之后,报社的犹太总编辑辞去了职务,但伊里希博士还可以留在报社工作,因为他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的父系和母系的上辈都是“雅利安”人,而且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党派。他没有犹豫多久,就保证从今以后,严格按民族精神来为自己的专栏撰稿。这种严格的民族精神已充分体现在各个政治栏目里,甚至海外新闻报道栏目也有点儿“民族”味道。“我始终反对资产阶级和民主主义。”伊里希博士狡猾地说。实际上,他现在可以继续反对“反动的自由主义”,只不过他反对自由主义的特征已经发生了变化。

“乌尔里希斯的遭遇实在骇人听闻。”可敬的伊里希博士满脸愁容地说。他在许多文章里把“海燕”剧团当作首都唯一有前途、值得重视的戏剧团体。乌尔里希斯曾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戏剧评论家最亲密的战友之一。“骇人听闻!骇人听闻!”伊里希博士低声抱怨着,焦虑地摘下他的角质框架眼镜,不停地擦拭着镜片。

亨德里克也认为事情太骇人听闻了。不然,这两位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很别扭。他们选了一个偏僻而顾客稀少的咖啡馆作为碰头地点。他俩的历史都不光彩。他俩也许一直被人疑为持有敌意思想的人。如果他俩在一块儿,就会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他俩在搞阴谋。

他俩默不作声,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空中,一个戴着角质框架眼镜,另一个夹着单片眼镜。

“不用说,目前要帮助这可怜的伙伴我确实无能为力。”亨德里克终于开腔了。伊里希博士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因而赶紧点点头以示赞同。而后,两个人又开始一言不发。亨德里克摆弄着手中的烟斗,伊里希博士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也许他们各自都感到惭愧,但心照不宣。亨德里克和伊里希博士都在心里想对对方说:“是啊,是啊,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样,都是大坏蛋。”

由于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亨德里克就站了起来。“我们要善于忍耐,”他轻声说,并对这位革命评论家摆出一副老太婆训人的架势,“人生坎坷,要善于忍耐。亲爱的朋友,好自珍重!”

亨德里克完全可以称心如意了。林登塔尔送来的笑脸,越来越甜,越来越动人。他们同台演出《心》这部爱情喜剧,剧情几乎全由情人私通的场面所组成。林登塔尔扮演剧中大富商的太太,亨德里克扮演富商家中的漂亮朋友。于是两人在舞台上假戏真做,她向他送去迷人的秋波,低声细语地用酥软的胸脯贴向对方的身体。

亨德里克的自控能力非常强,他凭借着泰然、忧郁的面部表情表达出淡定的心理,成功地把内心疯狂的情欲牢牢地掌控住。他完美地把握住他与林登塔尔小姐之间的亲密关系,对她一般称呼“尊敬的夫人”,偶尔也称“林登塔尔女士”,只有在工作中,在同台排练激情戏时,才使用剧团同事间常常使用的称呼“你”以表达亲密的关系。但他的眼神始终在暗示:“哎,但愿我能如愿以偿!甜蜜的天使,让我使劲地拥抱你!亲爱的,我将紧紧地贴着你。但我出于对一个德国英雄的忠心而只能克制自己,因为你是属于他的。”演员亨德里克充满深情的眼睛说明他内心既欲火如炽又不得不拿出大丈夫气概来克制自己。他实际的想法只有一个:那一位身为总理,任何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天晓得,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林登塔尔呢?!也许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和出色的家庭主妇,但她胖得出奇,装腔作势得令人可笑,而且是个蹩脚的女演员。

在排练过程中,亨德里克有时真想对林登塔尔大喊大叫。换了别的女演员,他也许会当面说:“亲爱的,您演的戏纯粹是地方剧团曲目中最烂的。您扮演贵夫人这角色,这不等于说您就可以提高嗓门假声假气地说话,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把小拇指高高地翘起来。贵夫人早就没有这种习惯了。这是哪一条明文规定的,大富商的太太同男朋友调情时还得撑起两个胳膊肘,不让他们挨着身子?好像怕衣服沾上什么臭水,并担心弄到袖子上似的。请您收起这套愚蠢的表演吧!”

当然,亨德里克是决不会对林登塔尔说这种话的。虽然林登塔尔没有遭到那样的粗暴叱责,但她似乎感到排练时丢了脸。“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把握。”她抱怨说,满脸显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是柏林的环境使我完全乱了套。哎,我的演出准会砸锅,成为报刊的头条丑闻!”她装得像一个初上舞台的新手,对柏林评论家提心吊胆。“噢,亨德里克,求求您,求求您,告诉我吧!”这时她像婴儿那样把一双小小的手高高举起,拍得噼噼啪啪地响,“媒体会残酷地对待我吗?他们会把我批评得体无完肤吗?”亨德里克用深信不疑的震撼的声调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正在排练《心》时,国家剧院宣布把《浮士德》重新列入上演的剧目单。令亨德里克惊愕的是,穆克在征得宣传部长的同意以后,决定梅菲斯托的角色由一个参加纳粹党多年的某省演员来担任,几周前该演员已由地方调到首都柏林。亨德里克获悉这条消息后怒不可遏。亨德里克曾经拒绝上演穆克的《塔嫩贝格》,现在穆克以此对他报复。亨德里克感到,穆克的阴谋一旦得逞,他就完蛋了。梅菲斯托是他的拿手角色,不让他演,说明他失宠了。不言而喻,林登塔尔没有为他在总理面前美言一番,或者她根本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那位大人物面前能起巨大的作用。这样他只好收拾行囊再回巴黎去,这里实在令人苦恼,他也许只能到巴黎去混日子啦。和过去相比,亨德里克现在的处境太悲惨了。大家都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他们知道,剧院院长和宣传部长憎恨他,而他又无法证明自己得到了空军上将的宠爱。这真是进退维谷啊!梅菲斯托能拯救一切,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他能否扮演这个角色。

在一次排练开始前,亨德里克以坚定的步履向林登塔尔走去。这次他的声音真的在颤抖,不是在演戏,他说:“林登塔尔夫人,我请您帮我个大忙。”

她有点儿担心地笑了笑,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总是愿意帮助同事和朋友的。”

于是他用深沉的催眠般的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必须扮演梅菲斯托。林登塔尔,您能理解我吗?我必须扮演。”他的认真和急切的态度倒把她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激动,因为他的身体同她挨得这么近,对此她早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她娇滴滴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低垂,像是一个被人求婚的少女,答应要和父母商量商量似的,低声柔气地说:“我一定帮您的忙,我今天就去和他谈。”

亨德里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国家剧院院长秘书打电话通知他下午参加新编《浮士德》的排练。他胜利了!总理支持了他。“我得救了!”亨德里克想。他给林登塔尔送去一大束黄玫瑰,并在美丽的花朵间夹了一张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

排练开始前,穆克院长把他请到办公室来,亨德里克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民族主义诗人用最诚挚的态度对他表示欢迎,这是比亨德里克那种高雅矜持的态度更高一筹的表演技巧。

“我很高兴能欣赏您所扮演的梅菲斯托,”戏剧家说,冰冷的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泽,他以男子汉豪迈的气概握住一个他早想消灭的仇人的双手,“我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等待着,看您成功地演出这个永恒的、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角色。”事情很清楚,自从总理出来支持这位演员以来,院长只好决定对亨德里克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当然,穆克依然没有放弃他不可动摇的无情的企图:决不让这个讨厌的家伙步步高升。只要有可能,尽快把他从国家剧院赶走。但他感到从现在起,最好还是以更隐蔽、更巧妙的方式来同这个宿敌较量一番。穆克先生不想为了亨德里克得罪总理或林登塔尔。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剧院院长,理应同总理和宣传部长两者的关系都搞好。

“我们私下说说,”院长的表情充满同志式的信任,“您能重演梅菲斯托,要感谢我啊!”今天,他的撒克逊土音显得特别浓重,似乎想以此突出他的一片诚心。“某些人对您有顾虑呀,”他压低声音,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鬼脸,“主要是部里有人有顾虑。亲爱的亨德里克,您要知道,他们担心,您会把上次导演《浮士德》的精神,一种可以称得上淡淡的文化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带到我们新的排练中来。现在,经过我做工作已把他们的这些顾虑都打消了!”院长愉快地把话讲完,热情地拍了一下亨德里克的肩膀。

这一天,总的说来颇为顺利,只有一件事吓得亨德里克差点儿灵魂出窍。当他登上排练场的舞台时,正巧同一个年轻人撞了个满怀。一看,原来是米克拉斯。亨德里克已有好几个星期没再去想他。米克拉斯当然还活着,甚至还被雇用到国家剧院来演戏。在新排演的《浮士德》里,他扮演学生。对这次相遇,亨德里克思想上没有任何准备。令人激动的事太多,他竟然把小角色的分配工作给忘了。现在他大脑里要想的一个问题是:该如何对待他?这犟小子当然会对他怀恨在心。米克拉斯向他投去恶狠狠的一瞥,这证明他还记着仇呢。他恨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伤害他。怎样才能阻挡他把他们在汉堡艺术剧院争吵一事透露给林登塔尔呢?只要米克拉斯想起这点来,亨德里克也就完了。但是他不敢,估计他还不至于把事情搞成那样。亨德里克决定:我不把他放在眼里,要用我的威风镇住他。只有这样,才会使他想到,我现在又得势了,手中握着各种王牌,别人对我无可奈何。亨德里克夹上单片眼镜,摆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嗡嗡地带着鼻音说:“我没有看错,这是米克拉斯先生啊!您又来啦!”

米克拉斯一声不吭,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当亨德里克走远了消失在视线里时,他的脸因仇恨和痛苦而扭曲了。他倔强而孤独地站在舞台的侧面,内心若有所思,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他正紧握双拳,眼中充满晶莹的泪水。米克拉斯瘦弱的身体簌簌发抖。这形象使人想起街头巷尾营养不良的野孩子或训练过度的卖艺人。

也许米克拉斯开始发现自己竟受骗上当,而且上了可怕而不可弥补的大当!唉,他或许还没有到能够理解这点的程度。但这时他模模糊糊地有了些最初的感触。这种感触便表现为紧握双拳和眼泪汪汪。

纳粹分子及其“元首”上台的头几个星期里,米克拉斯仿佛进入了天堂。盼望已久的美好而伟大的日子——心灵得到满足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真叫人欢天喜地!年轻的米克拉斯幸福得呜呜哭泣,继而又手舞足蹈。那几天真正的欢乐像阳光那样使他的脸庞豁然发亮,眼睛好像也充满了光芒。

当时人们举着火把游行,欢呼“总理、元首、救星”时,他也在街上乱喊乱叫,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跟着大伙儿如痴似醉,不止一座城市,整个国家都在狂乱,所有的承诺都将兑现。毫无疑问,一个黄金时代正在到来。德国重新获得了它的威望,社会即将发生变革,重获新生,整个国家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民的社会。这就是“元首”所无数次允诺过的,是纳粹运动的先烈用鲜血换来的。

十四年的耻辱被彻底洗刷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奋斗和准备,新的生活现在已经真正开始了。今天人们终于可以携起手来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和谐和强大。米克拉斯受国家剧院雇用,工资少得可怜,这还是党内某高级干部对他的照顾。当时,亨德里克待在巴黎当流亡者,而米克拉斯居然登上堂堂普鲁士国家剧院的舞台。时势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使这个年轻人对人生产生种种错觉,特别是使他对原本失望的事物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现在所进入的世界真的是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吗?新世界就没有旧世界的他所痛恨的种种弊病和种种缺陷了吗?米克拉斯不敢正视这些问题。但是他年轻的脸上时而呈现出在汉堡期间流露出的紧张、悲伤的叛逆表情。当他看到现在有人拍穆克院长的马屁,而其方式方法比过去“教授”的阿谀奉承还要无耻得多时,这犟小子就会高傲地、恶狠狠地转过脸去,表示不屑一顾。当宣传部长光临剧院时,穆克那副低头哈腰、趋炎附势的模样,显得多么诚惶诚恐啊!这一切真令人触目惊心。纳粹的民族主义宣传家过去常称之为“富豪经济”的社会状况,现在有增无减,而且形式也更为恶劣、更为放肆。在演员中仍然有“名流”,他们看不起小演员,他们穿着贵重的皮大衣,把时髦的高级轿车一直开进剧院大门。著名的演员已经不是多拉·马丁,而是洛特·林登塔尔。林登塔尔不是出色的演员,而是某个大人物的情人。为了她,米克拉斯险些卷入斗殴,这事儿离现在有多久了呢?他为此丢掉了他的工作。然而,这件事林登塔尔不知道,必要时米克拉斯可以向她暗示一下,对此他会感到自豪。他桀骜不驯地噘起嘴唇,摆出一副反抗的面孔,表示没有把那个贵夫人放在眼里。

德国重新获得了她的威望。共产党人及和平主义者被关入集中营,其中一些已被处死。全世界对这一个把暴君当“元首”的民族,开始感到惴惴不安。社会生活的变革迟迟不能实行,社会主义连影子都见不到。“不可能一下子百废俱兴啊!”像米克拉斯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过去深信不疑,以致现在也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受骗上当,“连我们的‘元首’都对付不了,我们大家都得有耐心。德国蒙受多年耻辱,现在先要恢复元气。”

米克拉斯总是这么深信不疑。但是,当他看到排练演员表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在这里两个人狭路相逢,亨德里克,这个机灵透顶和肆无忌惮的宿敌又出现在面前。他玩世不恭,逆境中总能幸免于难,总能赢得人们的爱戴。“这个亨德里克”永远是他的死对头!为了那个女人,米克拉斯险些与他大动干戈。偏偏那个女人又亲自把亨德里克召唤回来,因为她需要他在服饰华丽的喜剧中做个搭档。现在又把古典剧的主角交给他去担当,让他大出风头……而米克拉斯能去找林登塔尔,把当时亨德里克在餐厅里议论她的话告诉她吗?!会有人阻拦吗?值得这样做吗?她会相信吗?他会因此出丑吗?亨德里克称这个林登塔尔是头蠢母牛,难道他说错了吗?她不是头蠢母牛?

米克拉斯把头转向暗处,不让人看到他的泪水。

一小时以后,他不得不去参加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的那场戏的排练。他不得不含垢忍辱地把魔鬼当教授,走上前去说:

我最近刚刚来到贵地,

现在特地诚心诚意来拜访先生,请求指教,

先生的大名常被人称道。

学生的声音显得沙哑。当学生要回答戴面具魔王的令人迷惑的哲理和挖苦的诡辩时,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呻吟:

您的言语真弄得我头脑昏乱,

好像有磨轮在我脑海里旋转。

总理在他的朋友林登塔尔的陪同下,到国家剧院观看《浮士德》演出。由于这位大人物姗姗来迟,戏只好晚一刻钟开演。他的府上来电话说,他同国防部长开会,一时脱不开身来。可是化装室里的演员们都在嘲笑地窃窃私语:这次又是他没有打扮好。

“他换衣服总要花费一个小时。”扮演玛甘泪的女演员哧哧地笑。这个演员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漂亮金发,同事们都非常喜欢她,因此即使她平时稍微放肆一些,但大家都能接受。当总理和林登塔尔到来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地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只要包厢里亮着灯,总理就站在包厢后面。只有几个包厢的前几排的人才能发现他,敬畏地看着他那镶着金色穗带的制服,紫色的领子,银色的袖口。林登塔尔胸部高耸,冠状头饰上,钻石闪亮。一直到帷幕徐徐升起,总理才入座,他还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要把他身上的一大堆肥肉塞进狭窄的座椅里,着实费了一番劲儿。

在演序幕天堂时,这位大名鼎鼎的观众表现出恭敬的、全神贯注的姿态。《浮士德》这出悲剧的后几场戏的演出,从开始一直到梅菲斯托化为狮子狗潜入浮士德的书斋为止,都使总理感到太无聊了,当浮士德开始他最初的一大段独白时,有人见到总理打了几个哈欠。“复活节散步”这场戏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对林登塔尔耳语了些什么,也许是对此剧评价不高。然而,当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一出场,这位巨头就兴奋起来。当浮士德大声宣布“这就是狮子狗的原形。浪荡学生?这种事真笑煞人”时,总理也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笑声直达观众耳中。这个胖子笑着,身体前倾,把胳膊撑在铺着红丝绒的栏杆上。从现在起,他聚精会神地看戏了。确切地说,他在观看亨德里克轻盈的舞姿、夸张的动作、无耻的表情。

林登塔尔深知他情夫的性格,立即明白,这是一见钟情。亨德里克把我的胖子迷住了,这点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因为这小子也实在太迷人了,他穿着黑色戏装,脸上涂着白粉,既像恶魔又像法国哑剧中的小丑。这使亨德里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令人折服。他既诙谐又庄重。他能像舞蹈家那样飘飘欲仙,但眼睛有时又发出深沉、凶恶、恐怖的目光。例如,他此刻在朗读:

所以你们所说的罪孽,破坏,

总之,你们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这时,总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后来演到学生那场戏,米克拉斯塑造了相当呆板和拘谨的形象,这位大人物似乎在看最诙谐的滑稽戏那样,乐了起来。他那股高兴劲儿,在演到“莱比锡奥尔巴赫地窖”那场闹剧时,更是有增无减。亨德里克恶意欢闹,唱起《国王和跳蚤》之歌,他为了满足粗俗的酒鬼们,从桌子里钻出托考伊甜酒和嘶嘶冒泡沫的香槟酒。这时,总理高兴得忘乎所以,在魔女丹房的黑暗中,亨德里克发出冥王严厉而铿锵的声音:

你认识我,骷髅!你这妖婆!

你认识你的主人和宗师!

我这样痛打,客气什么。

我要粉碎你和你的猴崽子!

你对我的红上衣已不再尊重?

你已认不得我头上的鸡毛?

我曾蒙住我的面孔?

要我把姓名向你通报?

魔女妖婆听了这番话,吓瘫了。但台下的总理却乐得直拍大腿。恶鬼居然有这样精彩的自我意识,魔王竟然因自己的臭名而自豪,这使总理感到十分开心。他发出的浑浊的咕咕笑声,由洛特林登塔尔银铃般的笑声附和着。“魔女的丹房”一幕之后休息。总理要在包厢里接见演员亨德里克。

当小柏克来报告这重要的接见消息时,亨德里克脸色惨白,不得不把眼睛闭上数秒钟。伟大的时刻已经来到,他要面对面地去觐见“半神”。化装室里站在他身边的安格莉卡给他端来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光后,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态,然后他勉强笑笑,那笑容是那么的诱人……他甚至说:“一切称心如意,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似乎不屑一顾地去面对这一对他人生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事。但当他说出这些嘲弄的词语时,他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亨德里克步入领导的包厢时,总理正坐在前面,粗胖的手指敲击着包红丝绒的栏杆。亨德里克在门边站住了。“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多可笑啊!”他想。他得镇静一下,等候几秒钟。之后,林登塔尔看到了他,便娇滴滴地向总理说:“亲爱的,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出类拔萃的同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总理转过身来。亨德里克听到他发出的洪亮却浑浊、刺耳的声音:“喔,我们的梅菲斯托……”接着是一阵大笑。

亨德里克在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惘过。他怕过分激动而丢丑,可越是害怕越激动。在他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即便是他的同事林登塔尔,也奇异地发生了变化:是因为闪光的首饰,她才有了贵族的风貌,还是因为她与她的领主兼保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而有了如此的风范?无论如何,对亨德里克来说,她突然变成一个丰满、迷人,但多少有点儿恐怖的精灵女王。她的微笑对于亨德里克来说总是显露出善良和憨厚,但此时他似乎感到这微笑里隐藏着奸诈。

亨德里克胆战心惊,紧张得哆哆嗦嗦,根本看不清面前又高又胖穿着制服的这个半人半神的家伙。这位大人物的脸前,恰似蒙了一层轻纱——某种神秘的面纱。凡是先知和神灵都会用这种面纱遮挡住脸,以抵挡住凡人战战兢兢的目光。只有一枚勋章亮闪闪地穿透烟霭,令人生畏的膨胀的脖子轮廓鲜明。这时,又响起了那严厉、浑浊的声音:“请您过来一点儿,赫夫根先生。”

留在正厅聊天的观众开始注意总理包厢里的那些人。他们窃窃私语,伸长脖子往包厢里看。总理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这些观众席里看热闹的人的眼睛。大家看到,总理的面部表情越来越和蔼,越来越愉快。你看,他笑了。正厅里的观众看了既感动又敬畏,这位大人物开怀大笑。林登塔尔也发出一连串花腔女高音似的笑声。演员亨德里克一表人才地将自己裹在他的黑色披肩里,启齿微笑。在梅菲斯托的脸谱上,这微笑仿佛是胜利的,却又是痛苦的狞笑。

权贵和艺人之间的交谈更趋热烈。毫无疑问,总理很开心。亨德里克讲的那些精彩的趣闻逸事,难道使总理听得如痴似醉?正厅里的观众千方百计地想从亨德里克涂得血红的嘴唇嚅动时的嘴形,“听”到几句话。但梅菲斯托讲得很轻柔,只有那权贵人物才能听到他精彩的笑话。

亨德里克以优美的姿态,从斗篷下舒展着胳膊,使人感到他仿佛长了两只黑色的翅膀。那权贵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厅里的观众用敬慕的目光看着包厢里发生的一切,但很快就鸦雀无声,就像马戏团在开演惊险节目前音乐戛然而止似的,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总理站起身来,显得多么魁梧和威风凛凛。他向演员亨德里克伸过手去。可是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向他祝贺演出成功,倒不如说是在同他签订契约。

大厅里的观众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呆呆地看着包厢里三个人的一切表情。那里正在演出一幕特殊的戏剧,引人注目的哑剧,剧目的名称该是:“演员令君王心醉”。亨德里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羡慕过,他是多么走运啊!

当亨德里克低低地弯下身去,亲吻权贵那只肥大的、毛茸茸的手时,在这些好奇的观望者中,有谁能猜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仅仅是幸运和骄傲使他颤抖?还是他敏锐地感受到别的使他自己都吃惊的事?实际上他真正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令人厌恶的心情。

“现在我玷污了自己的清白,”这是亨德里克猝然间的感觉,“现在,我手上已有了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我已出卖了自己……现在,我给自己打下了可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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