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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希莉·哈斯特维特

不久以前,我穿过梦境之门,造访了地球上的一个地方,那里坐落着著名的毁灭之城。

——纳撒尼尔·霍桑

最后就剩这些了,她写道。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再也没回来。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的那些,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但时间恐怕不够用。现在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完全跟不上。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毕竟你没有见过这里的一切,就算再努力,你也想象不出来。最后就剩这些了。房子前一天还在这里,第二天就没了。你昨天还走过的街,今天就没了。就连天气也老是变化不定。前一天还是大晴天,第二天就下雨了,前一天还在下雪,第二天就起雾了,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凉快,一会儿刮风,一会儿又不刮,前一段时间还寒风刺骨,可今天下午,在隆冬时节,却突然阳光明媚,暖和得穿件毛衣就够了。生活在这座城市,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闭一会儿眼睛,转过身看看别的,刚刚还在你面前的东西就突然不见了。没什么能留住,你懂吧,连脑子里的想法也一样。而且,你千万别浪费时间去找它们。一件东西要是消失了,就是永远消失了。

现在我就是这么过的,她在信中继续写道。我吃得不多。只要有力气迈步就行,绝不多吃。有时候,我特别虚弱,觉得一步都迈不动了。但我撑了下来。虽然时有不济,但我还继续活着。你真该看看我撑得有多好。

这城里到处都是街道,没有哪两条是一样的。我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前面,再把另一只迈到前一只前面,然后祈祷我还能再做一次。仅此而已。你必须要明白我现在是什么样。我不停地走。能呼吸到什么空气,我就呼吸什么。能少吃,我就少吃。不管别人说什么,唯一重要的是不要停下脚步。

你还记得我走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吧。威廉失踪了,你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找不到他了。这是你的原话。然后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会找到我哥哥的。然后我上了那条可怕的船,离开了你。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记不清了。很多很多年前吧,我想。但也只是猜测。实不相瞒,我已经完全不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了,而且恐怕也没办法搞清楚了。

但有一点确凿无疑。要不是因为饥饿,我早就撑不下去了。你必须习惯用最少的食物来对付。想要的越少,你就越容易满足,需要的越少,你就会过得越好。这个城市会把你变成这个样子,彻底改变你的思想,它让你想活下去,但同时又试图夺走你的生命。你无法逃过这一切。你要么想,要么不想。如果想,你也无法确定下一次还会想。如果不想,你就再也不会想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现在写信给你。实话讲,到这里以后,我就没怎么想过你了。但突然,过了这么久以后,我觉得有话要讲,而且如果不赶紧写下来,我的脑袋就会爆炸。你读不读不重要。甚至连我寄不寄都不重要——前提是能寄出去的话。或许原因就在于此。我写信给你,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离我很远,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特别瘦的人,她写道,不时会被风刮跑。这城里的风特别猛,总是从河上长驱直入,在你耳边呼呼作响,总是把你吹得前仰后合,总是把纸片和垃圾吹得到处飞扬,挡住你的去路。看到骨瘦如柴的人们三三两两一起走,不算什么稀罕事。有时候甚至是全家出动,用绳子和链子绑在一起,互相充当压舱物来抵御狂风。其他人则干脆不到外面去,就扒着门口或者躲在角落里,到后来,好天气反而让他们觉得是一种威胁了。最好还是安静地躲在角落里吧,他们想,总比被吹得撞到石头上要强。而且,你还可能越来越擅长断食,以至于最后甚至能彻底绝食。

那些还在和饥饿作战的人的情况更糟。老是惦记食物,只能引来麻烦。这些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拒绝接受现实。他们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游荡,搜刮着一星半点的食物,甘为一块很小的面包屑铤而走险。无论他们能找到多少,永远都不会够。他们吃啊吃,却永远填不饱肚子,像野兽一样扑到食物上,瘦削的手指挑来拣去,颤抖的下巴永远合不上。大部分食物都会顺着下巴滴洒下来,设法吃下去的那些,通常也会在几分钟内返上来。这就像一场慢性的死亡,食物就像是一团火,一种疯狂,从里面把他们烧着了。他们以为自己吃了东西就能活命,但最后,被吃掉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事实证明,食物是一桩复杂的事,除非学会逆来顺受,否则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食物短缺是常有之事,前一天还让你大快朵颐的食物,可能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了。市立市场可能是最安全、最可靠的采购场所,但是价格高,选择也少。今天可能只有小萝卜,明天可能只有不新鲜的巧克力蛋糕。这么频繁又突然地改变饮食,对肠胃压力很大。但市立市场好的一点是,那里有警察值守,至少你知道在那里买的东西能落到自己的肚子里,而不是别人的。在大街上偷食物早已稀松平常,都不再被认为是种犯罪了。除此之外,市立市场也是唯一合法的食物分配形式。全城还有很多黑市小贩,但他们的货物随时都有可能被没收。就连那些有能力付给警察必要的贿赂以继续做生意的人,也仍然要经常面对被窃贼攻击的危险。黑市的顾客同样饱受窃贼的困扰,统计数字显示,每两场买卖就有一场会遭遇抢劫。但我觉得,光是为了感受橙子带来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快乐,或者尝尝熟火腿的味道,实在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但人们是永不餍足的:饥饿是一道日日降临的诅咒,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一个和世界一样大的洞。因此,尽管障碍重重,但黑市的生意还是很好,从一个地方打包奔赴下一个地方,总是在转移,在某地卖上一两个小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有一点要提醒你。如果你非要从黑市买食物的话,那一定要远离黑心商贩,因为欺诈行为十分猖獗,很多人为了赚钱什么东西都敢卖:往鸡蛋和橙子里装锯末,往瓶子里装尿冒充啤酒。是啊,没有什么事是人们做不出来的,越早明白这一点,对你来说就越有利。

上街的时候,她继续道,你必须要记住,一次只能迈一步,不然就会摔倒。眼睛要始终睁着,朝上看,朝下看,往前看,往后看,留心其他人的身体,警惕无妄之灾。撞到别人可能会让你送命。两个人撞上后,会挥起拳头,大打出手。不然就是直接摔到地上,不再试图站起来。迟早,你也会遇到这种再也不想站起来的时刻。身体会疼,你懂吧,可又没有什么办法治。而且,这里的疼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厉害。

碎石瓦砾尤其成问题。你必须学会躲开看不见的沟、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堆、浅浅的车辙,以免跌倒受伤。还有万恶的过路费,你必须耍点心机,才能躲过它们。任何建筑物倒塌或垃圾成堆的地方,都有大土堆堵在街中央,挡住了一切去路。只要身边有物料,人们就会修筑这类路障,然后爬到顶上,拿着木棍、步枪或者砖头,蹲在上面等着路过的行人。他们掌握着过路权。要想通过,你就得交出那些守卫要求的任何东西。有时是钱财;有时是食物;有时是性爱。殴打已是见怪不怪,时不时地,你还会听说有人被杀害。

新收费站立起来,旧收费站消失了。你永远都无法确定该走哪条街,又该躲开哪条。一点点地,这座城市会剥夺你的确定感。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道路,只有什么都不需要时,你才能活下去。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你必须有随机应变的能力,能抛下手头的事,倒转方向。到最后,没有什么不是这样。因此,你必须学会识别蛛丝马迹。眼睛不行了,鼻子有时也能派上用场。我的嗅觉已经变得异常灵敏。虽然会有副作用——突然犯恶心、天旋地转、随着侵入身体的恶臭而来的恐惧——但在拐弯的时候,它确实保护着我,而拐角可能是最危险的。因为收费站都有一种特殊的臭味,你慢慢就能闻出来,即使隔着很远。土堆由石头、水泥和木头混合而成,还夹杂着垃圾和灰泥块,垃圾被太阳一晒,发出了一种比任何地方都刺鼻的臭味,而灰泥被雨一浇,则会冒泡、溶解,也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两者混合在一起,再赶上一阵干、一阵潮的,收费站的味道便会弥漫开来。关键在于不要习惯成自然。因为习惯是致命的。就算是第一百次遇到,你也要把每件事当成从来没见过一样去面对。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永远都要像第一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意识到,但这是一条绝对的铁律。

你原本以为这一切迟早会结束。东西会崩解、消失,再没有新的造出来。人们死去,婴儿拒绝出生。到这以后的这些年里,我都不记得见到过哪怕一个新生儿。可是,总会有新的人取代那些消失的人。他们从乡下和偏远的城镇蜂拥而至,有的拖着身家细软堆得高高的推车,有的则开着破汽车,晃里晃荡地到来,而且全都饥肠辘辘、无家可归。在学会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之前,新来者很容易沦为受害者。很多人第一天还没过完,钱就被骗光了。有些人为子虚乌有的公寓付了钱,有些人被忽悠着为从未实现的工作交了介绍费,还有一些人把积蓄花在了实际上是涂色硬纸板的食物上。这些还只是最普通的伎俩。我认识一个人,他赚钱的手段是站在破旧的市政厅前面,向每个瞅了一眼钟楼的新来者收费。如果发生纠纷,他的助手会扮成新来者,假装走一遍看时钟和付他钱的流程,这样新来的人就会以为这是惯例。让人吃惊的并不是他们的狂妄,而是他们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让人掏钱。

对于那些有地方可住的人来说,失去住所的危险时时存在。大多数建筑都不归任何人所有,因此,你也不享受租户的权利:没有租约,万一遇上对你不利的事,也没有法条给你撑腰。人们被从公寓里逐出来,赶到大街上,也屡见不鲜。一群人端着步枪、拎着棍棒闯进来,让你滚出去,除非你觉得自己能打得过他们,否则你有什么选择?这种行为被称为“拆迁”,这城里的人,没几个不曾因此流落街头。但就算你够走运,躲过了这种驱逐,那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幽灵房东的牺牲品。这些人到处敲诈勒索,恐吓城里的几乎每一片社区,逼着人们交保护费才能继续住在他们的公寓里。他们宣称自己是楼房的所有者,欺诈住户,而且几乎从未遭遇反抗。

然而,对于那些没有家的人来说,情况就更无可转圜了。根本没有空房这一说。但是,房产中介还是有生意可做。他们每天都会在报纸上登假广告,宣称有房可租,为的就是把人们骗到办公室来,向他们收中介费。这种把戏谁都骗不了,可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倾囊而出,购买这种空头承诺。他们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外,耐心地排起长队,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只为跟中介坐上十分钟,看看照片里道路两旁绿树成荫的住宅楼,看看舒服安逸的房间,看看铺着地毯、摆着软皮沙发的公寓——这些平静安详的画面,仿佛让人闻到了从厨房里袅袅飘来的咖啡香味,看到了热腾腾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和窗台上暖暖和和的鲜艳盆栽。似乎没有谁在乎这些照片全是十多年前拍摄的。

我们很多人又变得跟小孩一样。你要明白,我们不是有意为之,也没有谁真的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当希望消失后,当你发现自己甚至对希望都不再抱有希望时,你就会很容易用白日梦、用孩童一般的小念想和小故事来填补空虚,撑着自己活下去。就连那些最坚毅的人也很难禁得住这种诱惑。他们会不慌不忙、毫无征兆地放下正在做的事,坐下来聊他们心中郁积的渴望。食物,当然是大家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你经常能听到一群人事无巨细地描述一顿饭,从汤和开胃菜开始,最后慢慢说到甜点,细品每种味道和香料,历数各种香气和口味。时而讲起烹饪过程,时而又谈起对食物本身的印象,从舌头品尝到的第一缕味道,一直讲到食物慢慢顺着喉咙咽到肚子里时那种散遍全身的安宁感。这类对话动辄持续几个小时,而且拥有一套极其严格的规程。比如,你绝对不能笑,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被饥饿感控制。不能冲动,不能突然叹气。那会引来眼泪,没有什么能比眼泪更快地破坏掉食物座谈的兴致了。为了达到最佳效果,你必须沉浸到其他人的话里。如果你被那些话吞噬,那就可以忘记眼下的饥肠辘辘,进入人们所谓的“续命光环场”。有人甚至说,谈吃本身就有营养——只要有适量的专注与共同的渴望去相信参与者所说的话。

所有这些都属于鬼语。在这种语言中,还有很多其他可能的对话形式。大部分都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希望”开始。他们希望的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它无法实现。我希望太阳永不落。我希望口袋长出钱。我希望城市能变回从前的样子。你懂的。全是些荒唐、幼稚的事情,毫无意义,脱离现实。总而言之,人们坚信不管昨天多么糟糕,也比今天要好。而前天比昨天还要好。你越往前回溯,世界就会变得越美好,越令人渴望。你每天都要强迫自己醒来,去面对通常会比前一天更糟糕的事情,但通过谈论睡前的世界,你可以骗自己说,今天只不过是种幻觉,并不比你脑海中对其他日子的记忆更真实或更不真实。我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但我自己对此毫无兴趣。我拒绝讲鬼语,听到别人讲时,我会走开,或者用手把耳朵捂上。是的,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你还记得我以前是个多么淘气的小姑娘吧。你永远都听不够我讲的故事,那些我编造出来、供我们嬉闹其间的世界。无回堡、悲伤地、忘言林。你还记得它们吗?我那时特别喜欢跟你撒谎,连哄带骗地让你相信我讲的故事,带着你穿梭于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场景,看着你的脸变得严肃起来。然后我会告诉你,这都是编的,你就会开始哭。我想我很喜欢你的眼泪,就像喜欢你的笑容一样。是啊,那时候的我可能是有些顽劣,哪怕是穿着妈妈总喜欢给我穿的小连衣裙、破皮的膝盖上结着痂、幼嫩的阴部还没长毛的时候。但是你爱我,对吧?你爱我爱到发疯。

现在的我,理智审慎、三思而行。我不想变成别人那样。我目睹了幻想把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绝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鬼语人总是在睡梦中死去。有那么一两个月,他们会挂着诡异的微笑走来走去,周身散发着一种古怪的超然之光,仿佛他们已经开始消失了。这些迹象都是显而易见的预兆:脸颊微微泛红,双眼突然变得比平时大了一点,脚步僵硬,下体散发着恶臭。不过,那种死亡或许是快乐的。我姑且承认这点。有时,我几乎有些嫉妒他们。但最终,我还是没法放任自己。我决不允许。我会尽可能地坚持下去,即使这会害死我。

还有一些人死得更壮烈。比如所谓的“奔跑者”,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大街上飞奔,狂舞双臂,狠击空气,声嘶力竭地吼叫。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成群结队地跑:六个、十个,甚至二十个人一起在街上狂奔,遇到什么都不会停下来,就那么跑啊跑,直到力竭而亡。关键在于要死得尽可能快,紧逼自己直到心脏无法承受。奔跑者们说,谁都没有勇气独自做这件事。但一起跑的话,每个成员都会被其他人感染,被吼叫激励,被激发出一种狂热的、自我惩罚式的耐力。这就是讽刺之处。因为要想把自己跑死,你得先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擅长跑步的人。不然,你根本没有体力把自己逼到极限。不过,奔跑者为了求死都做了艰苦的准备,就算在送死的途中摔倒了,他们也很清楚如何立即爬起来继续跑。我猜这是某种宗教。全城有好几家办事处——九个普查区各有一家——要想加入,你必须要参加一系列艰难的入会测试:水下憋气、禁食、把手放在烛火上、七天不和人说话。一旦被接纳,你就必须遵守该组织的规则。这包括六到十二个月的集体生活、严格的训练安排,以及逐渐减少食物摄入。当某个成员准备好进行自己的死亡跑时,他已经同时达到了体力最强也最弱的极限。理论上说,他可以永远跑下去,同时身体的能源也已经耗尽。二者结合就产生了期望的结果。到了指定的那天早晨,你会和同伴一起出发,跑到灵魂出窍,边跑边叫,直到飞离自己。最终,你的灵魂挣脱束缚,你的身体跌倒在地,你死了。奔跑者宣称,这种方法有超过九成的成功率——也就是说,几乎没人需要跑第二次死亡跑。

更常见的是独自死去。但这类死亡,也变成了某种公共仪式。人们爬到最高的地方,只是为了跳下去。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跃”,我要承认,亲眼看到颇有几分激动,似乎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自由世界:看着那人站在房顶边上,接着,总会迟疑那么一小会儿,仿佛是想享受一下生命的最后几秒,你的生命似乎也全挤在了喉咙口,然后,突然间(因为你永远无法断定他什么时候会跳),那个人会纵身跃入空中,摔到地上。你会对人群的热情感到惊讶:听到他们狂热的欢呼,看到他们兴奋的表情。仿佛这场奇观的暴力与美感让他们挣脱了自己,暂时忘掉了人生的渺小。最后一跃,是一件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事,也符合每个人内心的渴望:在瞬间死去,在一个短暂而辉煌的时刻毁灭自己。我有时候会觉得,死亡是我们唯一有感觉的事。它是我们的艺术形式,是我们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

不过,还有像我们这种活下来的人。因为死亡,也成了一种生命之源。有这么多人在思考如何一了百了,在谋划离开这个世界的各种方式,你应该能想到赚钱的机会有多少吧。聪明人可以靠别人的死亡过上好日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奔跑者或跳楼者那样的勇气,很多人需要别人帮他们下定决心。当然,前提是有钱购买这类服务,因此只有最富的人才掏得起这份钱。但此类生意还是相当兴旺,尤其是安乐死诊所。根据你愿意出的钱数,具体分为好几种服务。最简单也最便宜的方式,顶多会花一两个小时,美其名曰“回归之旅”。你到诊所登记,在前台买好票,然后会被带到一个私密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铺好的床。服务员帮你盖好被子,给你打一针,然后你会慢慢睡着,不再醒来。稍贵一点的是“奇迹之旅”,耗时一到三天不等。这包括一系列的针剂,隔一段时间打一次,让主顾在打最后那致命一针之前,体验到一种放纵和幸福的狂喜。再往上就是“极乐之旅”了,最长可达两个星期。主顾可以体验到奢华的生活,享受着可与旧日豪华酒店媲美的服务。这里有精致的美食、美酒和娱乐项目,甚至还有一家妓院,无论男女,皆可满足需要。这项目固然花费不菲,但对某些人来说,有机会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即使只有片刻,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然而,安乐死诊所并不是花钱买死的唯一途径。人们还可以选择越来越受欢迎的刺杀俱乐部。如果一个人想死又不敢自己动手,可以以相对优惠的价格加入所在普查区的刺杀俱乐部。然后,一名刺客会被指派给他。顾客不会被告知任何安排,与他的死有关的一切都是谜:日期、地点、刺杀方式、刺客身份。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一如既往。死亡仍在地平线上徘徊,死是必然的,但具体形式就难以预料了。不同于老死、病死或意外死亡,刺杀俱乐部的成员可以期待在不久的将来遭遇一场迅速而暴力的死亡:脑袋上的一枪,背后的一刀,或者是半夜里掐住他喉咙的一双手。可在我看来,这一切反倒会让人更加警觉。死亡不再是抽象的,而是成了一种真实的可能性,萦绕在生活的每一刻。这些被打上刺杀标记的人,非但没有被动地接受必然会发生的事,反而容易变得更敏锐,更有活力,更充满生命感——仿佛被某种对事物的新认识改变了。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宣布自己反悔了,想要活下去。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因为你一旦加入刺杀俱乐部,便无法退出。不过,假如你能杀死你的刺客,便可免于受死——而且,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受雇为刺客。这就是刺客职业的危险之处,也是它报酬如此优厚的原因。刺客被杀的情况很少见,毕竟,他肯定要比他的刺杀对象有经验,但偶尔确实也会发生。在穷人中,尤其是贫穷的年轻人中,有很多人会为了加入刺杀俱乐部攒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钱。目的是被雇佣为刺客——从而过上更好的生活。很少有人做到。要是我告诉你这些男孩的故事,你会一个星期都睡不着觉。

所有这一切都引发了大量的现实问题。比如,尸体问题。在这里,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静静地死在他们的床上,或者是医院病房这种洁净的庇护所里——而是死在哪儿算哪儿,大部分情况下都意味着陈尸街头。我指的不仅仅是奔跑者、跳楼者和刺杀俱乐部成员(因为他们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还包括绝大多数人。一多半的人无家可归,完全没有地方可去。因此,死尸随处可见——人行道上、门口、大街中央。别让我跟你讲细节。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甚至有些过头了。无论你会怎么想,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缺乏怜悯。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心更容易碎。

大部分尸体都是赤裸的。拾荒者一天到晚都在街上晃荡,死者身上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抢光。最先被抢的是鞋子,因为鞋子供不应求,又很难找到。其次被注意到的是口袋,但接下来,往往就是衣服和里面装的任何东西了。最后,会有人拿着凿子和钳子,把死者嘴里的金牙和银牙拔掉。由于这种事无法避免,所以很多家庭干脆自己来动手拔,不想留给陌生人。某些情况下,这么做是想维护所爱的人的尊严;在另外的情况下,则完全是出于自私的考虑。不过,这一点或许太过微妙了。如果你丈夫的金牙能养活你一个月,那谁又能说你拔出来有错呢?我知道,这种行为确实有违伦理,但如果你真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学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

每天早晨,市政当局都会派卡车出来收尸。这是政府的主要职能,花在这上面的钱比其他任何事上的都多。城市边缘全是火葬场——所谓的转化中心——日日夜夜都能看到浓烟伸向天空。但由于街道现已年久失修,大部分已沦为了废墟,这项工作也越来越难了。人们只能停下卡车,走着去各处搜寻,这大大降低了工作效率。此外,卡车还经常会出故障,看客偶尔会闹事。流浪汉的日常消遣就是朝收尸工扔石头。虽然工人们有武器,人们也知道他们会对人群开枪,但有些扔石头的人非常善于躲藏,这种扔完就跑的战术,有时候会让收尸工作完全停顿。这些攻击背后没有统一的动机,多数是出于愤怒、怨恨和无聊。况且,收尸工是唯一会在居民区露面的市政雇员,自然就会成为攻击的目标。你可以说,那些石头代表了人们对政府的厌恶,因为他们毫无作为,直到人死了才会做点事。但这就扯得有点远了。石头只是不高兴的表现,仅此而已。因为这座城市根本没有政治可言。人们太饿了,太心烦意乱了,相互间的争斗太多了,哪里顾得上政治。

横渡花了十天时间,我是唯一的乘客。但这些你都知道。你见过船长和船员,也见过我的客舱,所以没必要再说一遍。我一直在看水面和天空,几乎整整十天都没翻开一本书。我们到达时,城市已经入夜,那时候我才开始有点惊慌。岸上一片漆黑,到处都没有灯光,好像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可见的世界,一个只有盲人居住的地方。但我有威廉办公室的地址,所以心里还是有点底。我想,我只需找到那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起码我有信心找到威廉的踪迹。但我没有想到那条街会消失。不是说办公室空了,或者那栋楼被废弃了。根本没有楼,没有街道,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碎石和垃圾。

我后来得知,这里是第三普查区,约一年前爆发疫情,市政府介入后封锁了整片区域,放火把一切都烧成了灰烬。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从那以后,我学会了别太把听来的事情当回事。倒不是说别人有意骗你,只是说到过去,真相通常很快会被掩盖。只要几个小时,传言便会四起,怪谈开始流传,事实迅速被一堆臆测淹没。在这座城市生活,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相信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不过,就算这样也难保万无一失。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表里如一的,尤其是在这里,每走一步都有太多东西需要消化,有太多东西令人费解。你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伤害你,损耗你,仿佛只要看一眼那个东西,你的某一部分便会被夺走。通常,你会感觉看是危险的,所以你往往会挪开视线,甚至闭上双眼。因此,你很容易犯糊涂,不太确定你有没有看到你以为自己在看的东西。有可能只是你的想象,或者是和别的什么搞混了,或者是回想起了从前见过的东西——甚至可能是从前想象过的东西。你看这有多复杂。仅仅是看一眼,对自己说“我正在看那个东西”是不够的。因为如果你眼前的东西,打个比方,是一支铅笔或者一块面包皮的话,这么讲没问题。可是,如果你看到的是一个死去的孩子,一个赤裸地躺在街上的小女孩,被碾碎的脑袋上满是鲜血,那该怎么办?你该对自己说什么?你懂的,直截了当、毫不迟疑地说“我在看一个死去的小孩”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你的大脑似乎不愿意把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你好像没有勇气这么做。因为你眼前的事物,会让你无法轻易地置身事外。这就是我所说的“伤害”:你没办法看过就算,因为每样东西在某种程度上都属于你,是你心中正在展开的那个故事的一部分。我猜,把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应该也挺好。但那样的话,你就变得孤身一人,与他人完全隔绝,生活会变得无以为继。这里确实有人做到了这一点,鼓足勇气把自己变成了怪物,但你会惊讶地发现,这种人是那么地少。换句话说:我们都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几乎没有谁的内心没有残存着某些昔日生活的痕迹。

这或许就是最大的问题。熟悉的生活已经结束,可谁都搞不清取代它的是什么。我们这些在别处长大的人,或者岁数大到还记得先前那个不同的世界的人,都觉得从一天挨到第二天是种巨大的煎熬。我说的不只是辛苦。就算面对最稀松平常的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行动了,而由于你不能行动,你发现自己更没法思考了。脑子成了一团糨糊。在你周围,一个变化接着另一个,每天都会有新的动荡,旧的臆测就像空气,空空如也。这就是左右为难的地方。一方面,你想活下去,想适应,想随遇而安。可另一方面,要做到这一点,你似乎需要扼杀掉所有那些曾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的东西。你懂我要说的意思吗?为了生存,你必须让自己死去。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会选择放弃。因为无论多么努力挣扎,他们都知道自己注定会输。到了这时,再怎么挣扎显然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一片:发生过的和没发生的、第一次见到的街道、白昼、夜晚、头顶的天空、向远方绵延的乱石堆。我记得我似乎总会抬头看天,仿佛在找它缺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是什么让它与其他的天空有所不同,仿佛这能解释我眼前所见的事物一样。不过,我也许搞错了,可能把后面某个时期的观察错记成了最初的日子里的。但我很怀疑这能有多重要,尤其是现在。

经过仔细研究,我可以有把握地说,这里的天和你头顶的天是同一片天。我们有同样的云彩和同样的阳光,同样的狂风暴雨和同样的风和日丽,同样裹挟着一切吹来的风。如果说造成的效果有所不同,那也纯粹是因为天底下发生的事。比如,这里的夜晚就与家乡不同。虽然一样黑暗,一样无边无际,可你却感受不到任何安宁,唯有一种不断涌动的暗流,某种向下拉扯、向前推搡你的低语,永不停歇。接着,到了白天,又总是有种让人受不了的光亮——一种令人眩晕的光芒,似乎能抛光一切,让所有凹凸不平的表面都闪闪发光,空气本身几乎就是光。光的构造方式使得色彩出现了失真,而且你离得越近,失真就越严重。连影子都被搅得不得安宁,边缘一直乱颤不止。在这种光线下千万要小心,眼睛别睁太大,要眯着,眯到刚好够你保持平衡就行,不然走路时会绊倒,至于摔倒的危险,就不用我再一一列举了吧。我有时候觉得,要不是因为有黑暗,有那些降临到我们身上的诡异夜晚,天空会把自己也烧光。白昼在不得不结束时才会结束,在太阳似乎就要燃尽它所照耀的一切时。再也没有什么能吸附它的光芒了。然后,这整个不真实的世界会逐渐消融,就是这样。

这座城市似乎在缓慢而又稳定地消耗着自己,即使它仍存在着。无法解释。我只能记录,无法假装理解。每天在街上你都能听到爆炸,仿佛在离你很远的地方,有座楼正在倒塌或者是人行道正在塌陷。但你从来没见过。不管你有多频繁地听到这些声音,它们的源头都无处可寻。你会觉得,迟早有一次爆炸会发生在你面前吧。但事实胜于概率。千万别以为这是我瞎编的——那些声音的来源可不是我的大脑。其他人也听得见,虽然他们不太在意。他们有时候还会停下来评论一番,但似乎从不担心。现在好点了,他们可能会说。或者,今天下午闹腾得有点厉害。我以前问过很多关于爆炸的问题,但一直没找到答案。只能得到麻木的一瞥,或者肩膀一耸。最终,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就算是在这里,有些话题也没有人愿意讨论。

那些位于社会底层的人,可以住在大街上、公园里和旧地铁站里。最糟糕的是街上,因为你会遇到各种危险和麻烦。公园多少安稳些,不会有车流人流的问题。但除非你是那种有自己的帐篷或小棚屋的幸运儿,否则风吹雨淋是免不了的。只有在地铁站里,你才能百分百地避开恶劣的天气,但又不得不面对其他破事:潮气、人群,以及人们没完没了的嚷嚷,仿佛他们被自己的回音迷住了一样。

最初几周里,我最害怕的东西是雨。相比之下,寒冷简直不值一提。穿一件暖和的外套(这个我有),走得快些,刺激血液循环即可。我还知道了报纸的妙处,塞到衣服里,绝对是最好用也最便宜的防寒保暖材料。天冷的时候,你必须很早就起来,以确保能在报刊亭前的长队里占到个好位置。而且,你必须要审慎地判断时机,毕竟,没有什么会比长时间地站在清晨的寒气里更可怕的了。要是你觉得要等上二十或二十五分钟,那一般情况下还是别等了,忘了这事吧。

一旦买到了报纸,假设你买到了的话,最好的方法是拿出一张,撕成条,然后拧成小捆。这些纸结很适合塞在脚趾间,挡住脚踝周围漏风的缝隙,或者穿进衣服上的窟窿里。对于四肢和躯干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整张报纸裹住,扎几个宽松一点的纸结。对于颈部来说,则适合用十几个纸结编成一个项圈。这身打扮会让你看起来臃肿鼓胀,有着掩盖瘦弱身形的美化效果。对于那些注重外表的人而言,所谓的“纸装”可以算作某种挽回面子的手段。饿得快死的人们,前胸贴后背,四肢像麻秆,却要装作有二三百磅重的样子走来走去。当然,这样的伪装谁都骗不了——隔着半英里就能看出来——但或许目的并不在于伪装。人们想要表达的似乎是,他们明白自己的遭遇,并对此感到羞愧。最重要的是,他们肥硕的身躯是一种意识的象征,一种酸楚的自我意识的标志。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那些富足肥胖之人的拙劣模仿,想通过这种挫败而又有些疯狂的努力让自己变体面,却证明了他们与假装成的人恰恰相反——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

然而,雨实在没法克服。一旦被淋湿,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内都要为此付出代价。没有比被瓢泼大雨淋更大的错误了。你不仅有感冒的危险,还不得不忍受无数的不适:你的衣服会被淋湿,你的骨头像是被冻结,鞋子随时会有坏的危险。如果说走路是最重要的任务,那想象一下鞋子坏掉的后果吧。对鞋子破坏最大的就是彻底浸湿。这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水泡、拇囊炎、鸡眼、嵌趾甲、溃疡、畸形——要是连走路都变得痛苦,那你就真没救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这就是黄金法则。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你还不如干脆就地躺好,让自己咽气算了。

但是,如果随时有可能下雨,你要如何躲开?有时候,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外面,要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走到某个必经之地,突然天空变黑,阴云相撞,而你则被淋成了落汤鸡。就算雨一下你就找到了躲避的地方,雨停之后,也一定要非常小心。因为你得留意路面凹陷形成的水洼,裂缝形成的水坑,甚至是从地下冒出的深及脚踝、危险重重的淤泥。街道年久失修,到处都是裂缝、坑洼,这类危险实在无法避免。迟早你都会来到一个躲不开的地方,被它们团团围住。你要注意的不光是地面,紧贴双脚的世界,还要留心上面滴下来的水,从房檐上流下来的水。更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狂风,猛烈的气旋,会掠过水泡和水洼里的顶部,把这些水重新吹回大气中,就像小针和飞镖一样刺向你的脸,在你周围飞旋,让你什么都看不见。雨后再起风的话,人们会更频繁地相撞,街头斗殴也更多了,空气中似乎危机四伏。

天气预报哪怕稍微准一些,也另当别论了。那样可以做好计划,知道什么时候不要上街,提前为变天做准备。但这里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说变就变,前一分钟还是这样,后一分钟就不是了。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在空气中寻找蛛丝马迹,研究大气的征兆,想搞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何时会发生:云朵的颜色和重量、风速和风向,任何特定时刻的气味、夜空的质感、晚霞的面积、朝露的多寡。但一切都徒劳无功。寻找这个与那个的关联,把晚霞与夜风联系起来——这种事只会把你弄疯。你在计算的旋涡中转啊转,然后就在你确信要下雨的时候,太阳却照耀了一整天。

因此,你必须要为任何情况做好准备。不过就怎么准备最好而言,人们的意见却大相径庭。比如,有一小群人相信,坏天气源自坏想法。这一思路未免太神秘主义了,因为它暗示着思想可以直接转化为物质世界里的事件。按照他们的说法,每当你有个阴暗或悲观的念头时,天上就会出现一朵乌云。如果有足够多的人同时在琢磨阴郁的想法,那雨就开始下了。他们声称,这就是天气变化让人措手不及,而且没人能给出科学解释的原因。他们的解决办法是,无论身边的情况有多么糟糕都要坚定不移地保持乐观。别皱眉,别叹气,别流泪。这就是所谓的“微笑派”,城里没有比他们更天真更幼稚的教派了。他们认定,如果大多数人都能皈依他们的信仰,天气便会稳定下来,生活便会有所改观。因此,他们总是在劝人入教,不停地寻找新信徒,但他们强迫自己秉持的那种温和的态度,却使得他们的劝说软弱无力。他们很少能成功说服别人,因此他们的理念也从未被检验过——因为没有大量的信徒,就没有足够多的好想法来发挥作用。但缺乏证据反倒让他们的信仰更坚定。我知道你肯定在摇头,是啊,我也同意,这些人太荒唐了,都是些旁门左道。但是,具体到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中,他们的论点有一定的说服力——而且或许也并不比其他派别更荒唐。就性格而言,和微笑派待在一起总是令人耳目一新,他们的温柔和乐观是种怡人的灵药,可以中和无处不在的愤怒与怨恨。

另一群叫“爬行派”的人则恰恰相反。这些人认为,除非我们能证明——以一种非常有说服力的方式——我们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多么羞愧,否则情况只会越变越坏。他们的解决办法是趴在地上,拒绝再站起来,直到有神迹表明他们的自我惩罚已经足够。至于神迹到底是什么,人们在理论上却长期争执不下。有些人说是一个月的雨,有些人说是一个月的晴天,还有的人说,要等到神迹降临在他们心中以后才会知道。这个教派主要分为两个派系——“狗派”和“蛇派”。前者认为,用双手和膝盖爬行已足以表明悔意,而后者则主张,肚子也要贴地才行。两派时常打得头破血流——都想控制对方——但都没能吸引多少追随者,到现在,我觉得这个教派已经快绝迹了。

说到底,大部分人对这类问题并没有固定的看法。就算我把这些对天气问题有系统理论的群体(打鼓派、末日派、自由联结派)加起来,恐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归根结底,我觉得,纯粹是运气问题。主宰天空的是运气,是一些复杂、晦涩到没人能解释清楚的力量。如果你碰巧被雨淋了,那是你不走运,仅此而已。如果你碰巧没被淋湿,那再好不过了。但这和你的态度或信仰没有任何关系。雨是一视同仁的。或早或晚,它会落在所有人身上,雨落之时,人人平等——没有谁更好,没有谁更坏,大家都是同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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