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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七章 沙漠的心脏

我们做的是一种凡人的工作,面对的也是平凡人的烦恼。与我们相伴的,是风、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们等待黎明的到来,如同园丁期盼春天的降临。我们渴望下一个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云中探索着真相。

飞到地中海区域的时候,飞机下方云层密布。我下行到二十米处,大雨几乎要把风挡玻璃压碎,而海面则好像是在冒烟。我什么都看不见,为了不撞上哪艘船的桅杆,我必须全神贯注。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给我点上一支香烟。

“咖啡……”

他走到飞机后面,拿来了保温桶。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敲打着操纵杆,让飞机维持两千一百的转速。我扫了一眼数据表上的资料,每根指针都在各自正确的位置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海面在大雨的冲淋下,散发出一股蒸汽,好像一个巨大的盛着热水的水盆。如果此时我驾驶的是水上飞机,海面的凹陷一定会令我颇为头痛。可我手里操纵的,是一架普通飞机。凹陷还是不凹陷,我都不能在水面着陆。这给了我一种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在这里故障也好,危险也好,都与我无关。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以后,雨逐渐变小了。云层依然飘得很低,然而光线却已经如同绽放的笑容般,穿越着它。我欣赏着即将到来的好天气。我猜测着自己的头顶,此刻正游荡着一层薄薄的白棉花。我倾斜着穿过云层的纹理,天空中露出第一个缺口……

在还没有看见它以前,我已经揣测到了它的存在。正对着我的海面上,一条冗长的青葱的痕迹,好像一片明亮深厚的绿洲。它就像我在摩洛哥南部,穿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以后,刺入我心中的大麦田一样,生机勃勃。我感到自己是飞入了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心中不由得轻快起来。我转向普雷沃:

“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

突尼斯。飞机加油时,我正在签署各种文件。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忽然听到某样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扑通!”那声音沙哑沉闷,没有回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一场发生在停车库的爆炸。当时有两个男人死在事故中。我于是沿着公路寻找着。空气里有些许飞扬的灰尘,那是两辆高速前行中撞在一起的汽车,此刻一动不动像冰雕一样矗立着。有的人向车跑去,有的人向我们跑来:

“打电话……找医生……”

我的心抽紧着。命运在夜晚平静的光线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目标。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强盗,没有人听见他们留在沙子上那充满弹性的步伐。营地里有传言说,那是穆斯林战士正在到来。然后一切又重新落入金色的寂静中,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沉默……站在我边上的一个人说,车祸里的两个人摔碎了脑袋。我对那些血腥的场面不感兴趣,于是转过身离开了公路,朝飞机走去。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留下了某种威胁的印象。刚才那让我一下子就辨别出的“扑通”声,也许也和命运一起,将在空中等着我。

我出发向班加西飞去。

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当我飞到的黎波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摘下自己黑色的眼镜。沙漠将眼前一片变得金黄。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片如何巨大的被黄沙覆盖的土地!我再一次感到,河流与人在此处的出现,是一个纯粹的幸福的巧合。

从天空中望出去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夜晚的降临将会如同一幢关闭的神庙。它把你引入没有出口的仪式与冥想中。所有凡间的世界都将逐渐隐去,彻底消失。这片浸润金色光芒的风景也快要慢慢蒸发。没有什么比此刻更令我珍惜与沉醉的了。只有经历过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飞行的人,才能了解我所诉说的一切。

我一点一点地舍弃了阳光,舍弃了在遇到故障时能够迎接我的宽广平原,舍弃了指引我的坐标。飞机滑入了黑夜,与我同在的只有满天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死去是在缓慢中进行着的。光线逐渐隐去,天与地混合在一起。大地如同蒸汽般上升,扩散。第一群星星好像在绿色的水中颤抖着,还要等待良久才能看见它们转变为坚硬的钻石。流星雨无声的游戏则通常出现在深夜。有的时候那场面如此庞大,让我觉得天空似乎是在刮着狂风。

普雷沃调试着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用红色的纸张将灯泡包起来。

“再加一层……”

他又裹上一层。灯光依然太明亮。它就好像摄影师冲洗照片的暗房里的那层光线,给外面的世界戴上一层红色的面纱。这灯光有的时候,会摧毁黑夜脆弱的身体,让它变得混沌一片。所幸的是今天晚上空中依然悬挂着一弯新月。普雷沃走到机尾,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三明治。我吃了几颗葡萄。我既不饿也不渴,感觉不到任何疲劳。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种状态下,不停地驾驶了十年了。

那弯新月也逐渐死去了。

班加西出现在黑暗中。它站立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的光晕。我到达城市以后,才看见它的踪影。我寻找着停机的平地,这时候红色的航路标示点亮了。灯光切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我操纵着飞机拐弯。一座直冲云霄的灯塔点燃了它的灯光,它追踪着停机坪在上面画上了一条金色的路线图。这个黑暗中的停靠站的一切设施,都令人赏心悦目。我减缓了速度,向着下面黑色的深潭潜了下去。

飞机降落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我朝着灯塔慢慢滑行。这里的军官与士兵也许是所有停靠站最殷勤的了,他们把这个黑暗的停靠站慢慢变得明亮。他们处理着我的各种文件,给飞机加油,我将在二十分钟以后重新起飞。

“请您起飞以后在我们上空转一个弯,否则我们无法知道起飞任务是否完成。”

上路。

我在这条金色的跑道上,慢慢飞向一个没有任何障碍的黑洞。我的飞机型号是“西姆尔”。投影机的灯光紧追着我,让我无法打弯。终于,它不再逼着我了,他们应该猜到了巨大的灯光让我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垂直地打了个弯。投影灯再次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立即用它细长的金色光芒给我指路。我在对方一系列的手势中,感到一种难得的优雅与周到。现在,我将继续向着沙漠飞行。

巴黎、突尼斯城以及班加西的天气预报都预计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的来自后方的风。我预计用三百公里左右的速度,从亚历山大城抵达开罗。这样的路线可以让我避免经历未知的偏航,因为无论是在我的左面还是右面,都将会有尼罗河山谷中那些城市的灯光给我做导航灯。如果风速没有改变的话,航行的时间将会是三小时二十分,如果它减弱的话,则需要三小时四十分钟。飞机开始进入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的沙漠。

没有了月亮,沥青般的漆黑一直扩张到星星里。没有了光亮,我就没有了方向坐标。在抵达尼罗河前,我也收不到任何无线电站的消息。除了时不时地观察着自己的指南针,我对任何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当普雷沃站起来的时候,我把飞机调整到两千米高处,这个位置此时的风力对飞机的前进最有利。我也时时打开灯,看看仪器表是否一切正常。但大部分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被行星们微弱的光亮包围着。它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讲着同一种语言。我像那些天文学家一样,阅读着一本关于天空机械的书籍。我觉得自己纯净而充满书卷气。外面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普雷沃在与睡意斗争了片刻后,终于也睡着了。引擎温柔的轰鸣中,面对着静谧的星辰,我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孤独。

我思考着。没有月光的指引,也没有无线电消息。看到尼罗河的灯光以前,我们与外面世界没有任何的联络。我们处在一切之外,唯一让我们悬挂在这片沥青中的,就是飞机的引擎。我们正穿越着童话中的大峡谷,任何错误都既没有原谅也没有出路。我们把自己交给了谨慎的神灵。

一束光线从无线电对讲机的接头上渗出。我叫醒了普雷沃,让他替我把它遮起来。普雷沃在阴影中,像一只熊一样地摇摇晃晃地前行着。不知道他是用纸巾还是黑色的纸把光线遮盖起来,这束微光就这么消失了。它不同于远处星辰微弱苍白的光芒,那是一种舞厅里闪动的光亮。它令我双眼眩晕,忽略了空中其他的亮点。

飞行了三小时以后,我的右边闪动起一片明亮。那是一片捉摸不定的光亮,一会儿闪烁着,一会儿又隐灭了。我飞进了云层里。机翼被光环照亮着,我却还是偏爱把明亮天空作为方向标。光线在这里稳定,集中,形成粉色的光束。此时一股深厚的气流推动着飞机,我正行走在一片不知道厚度的风中。我上升到两千五百米,却依然无法穿越云层。再下降到一千米,那光束依然一动不动,越来越耀眼地粘附着飞机。算了,还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它自有它离开消散的那一刻。尽管我非常不喜欢这小客栈一般的光线。

我计算着:“虽然天气晴朗,一路上却仍然有气流。风并不十分平静,我的飞行速度应该超过了时速三百公里。”仔细盘算一番后,我仍然没有具体方案,还是等从云层里出来以后再试着找自己所在的位置吧。

终于飞出了云层,光束突然熄灭了。我看着前方猛然发现,空中一条狭窄的峡谷处,又一处积云在等待我。那光束已经点亮了。

这个圈套,我注定是又要再飞进去的。三个半小时的飞行后,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因为按照事先计算的,我们应该已经离尼罗河不远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从高空中看到它。此时我还不敢往下方飞,担心我的速度并不如计算的那么快。

我并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恐惧,只是怕无故地浪费时间。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这段路途的飞行时间最多不可能超过四小时十五分。在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哪怕在没有任何风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为零),飞机也应该已经过了尼罗河上空了。

当我飞到积云的边缘时,它闪耀着越来越迅速的光芒,然后忽然熄灭了。我不喜欢这种与黑夜中魔鬼的交流。

面前浮现出一颗绿色的星星,闪动如一座灯塔。它到底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乎寻常的光亮,好像某种危险的邀请。

普雷沃这时候醒了过来,用他手里的照明灯照着仪表器和引擎。我把他和他手里的灯光一齐推开。我正飞在两堆积云的边缘,趁着这个空当我观察着自己的下方。普雷沃又重新睡着了。

四小时零五分钟的飞行后,普雷沃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应该已经到开罗了……”

“我想是的……”

“那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

也许是因为我减缓了引擎的速度,才吵醒了普雷沃。他总是对飞行中任何声响的改变,都极端的敏感。我开始慢慢向着下方的云层滑行。

我看了看地图,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抵达了海岸,所以此刻下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我继续下行,方向转为背面。我透过窗户看见城市的光芒。刚才的飞行也许让我错过了它们,此时它们出现在飞机的左侧。我飞到了积云下方,为了不让飞机卷入左方的云朵,我再次转了方向,北偏东。

云层继续在下降,遮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不敢再降低高度,高度计上显示我处在四百的位置,但是具体多少压力我毫无概念。普雷沃侧过身来,我对他喊:“我现在往海面上飞,在海上结束下降,这样可以避免撞上什么……”

事实上,没有任何的迹象可以证明,我们仍然处在预先设想的路线上,说不定我早就偏离航线飞到了海上。云层下的黑暗看起来牢不可破。我尝试着解读飞机下的一切,寻找着灯光和各种迹象。此时的我,如同一个在炉膛深处,竭尽全力搜寻火苗的人。

“一座海上灯塔!”

最后一刻,我们才看见矗立在那里的陷阱!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好像幽灵一般的灯塔,难道是黑夜铸造了它?我和普雷沃几乎是在同时,猛然发现它就在机翼下三百米的地方,接着……

“啊!”

除了这声本能的喊叫,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除了天崩地裂般地将我们摇晃得东倒西歪的巨大爆裂声,我失去了其他任何感觉。飞机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向下坠落着。

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和普雷沃等待着那绛红色的冲天火光在我们面前爆炸。我们好像当时都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我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耀眼的火光将我们带入未知与昏迷中。然而大火和爆炸却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剧烈的晃动,它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横扫机舱,将飞机的窗户连根拔起,钢板则被弹到几百米以外,巨大的呼啸声一直侵入到我们的内脏。我们就在它的愤怒中被摇晃翻腾着,一秒钟,两秒钟……我等待着飞机在这场地震中,最终像一颗手榴弹一样,爆炸成碎片。可是这来自地下的摇晃,却并没将这一切领入最终的爆发。我对这个过程全然不解,无论是这场“地震”也好,还是那无尽的五秒、六秒的等待……突然,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旋转,它的力量如此强大,把我们的香烟从窗口一直喷洒到右边机翼。接下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我对普雷沃大喊:

“快往外面跳!”

我们从被粉碎的窗口跳出来,站在离飞机二十米远的地方。我对普雷沃说:

“没有受伤?”

他回答我说:

“没有!”

可是,他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好好检查一下,您向我发誓您没有受伤,没有哪里摔碎了……”

他回答道:

“没事,只是灭火器……”

我以为用不了几秒的时间,他就会开膛破肚地倒下。可他依然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边盯着我看一边重复着:

“是灭火器!”

当他确认飞机并没有爆炸时,他说:

“是灭火器刚才摔在了我的膝盖上。”

我们能在飞机的坠落中逃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在手提灯的照耀下,一路寻找着飞机在地面滑过的痕迹。在离它最终停靠地两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那些被震动得弯曲了的钢板和铁链。一路上,飞机都在沙子上留下了它的痕迹。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看见,飞机以近乎切线的角度撞在一片沙漠高原的最高点。它并没有头朝地面地栽下,而是一路肚子贴着地面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爬到顶端。沙子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子如同一盘弹珠洒落着,也许正是它们救了我们的命。

普雷沃立即拔去了所有的插头,避免短路造成的事后火灾。我背靠着引擎思考着:这一路四小时十五分钟,我在高空经历着大约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风速,它对飞机一定是起着某种作用的。但是因为半路它改变了方向,所以飞机因此而偏航到了什么位置,是我完全无法估算的。唯一能计算出的,是我们此时正处在一个离目的地四百公里远的正方形中。

普雷沃坐到我身边,对我说:

“能活下来实在是太棒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喜悦。我的头脑里正被某些思绪占据着。

我让普雷沃打开他的照明灯,我自己手里也拿着探照灯往前方走去。我仔细地看着地面,画下一个半圆,然后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我在地面搜寻着,好像在找一个不见了踪影的戒指。这里……就是这里……慢慢走到飞机边,我靠着机舱坐下来。我寻找的,是一个让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切都还有希望的证据。但是我没有找到。我探求着生命迹象传递给我的某个消息,最终却一无所获。

“普雷沃,我没有找到一株绿草……”

普雷沃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还是等天亮以后再谈这些吧。我觉得疲惫不堪,“方圆四百公里,一片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燃油箱已经空了,蓄水箱也滴水不剩。沙漠将它们统统吞噬了。我们在飞机里找到剩下的半升咖啡,两百五十毫升的白葡萄酒。我们把咖啡和葡萄酒过滤了一下,然后混合在一起。还有一些葡萄和一只橙子,我计算着:“沙漠里太阳底下步行五个小时,我们就把所有这些都消耗完了……”

我们在机舱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我躺下来准备睡觉。我勾勒着即将来临的历险:我们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一无所知,能喝的所有饮料加起来不到一公升。如果我们目前处在右侧方向,找到我们大概需要八天左右的时间。这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乐观的前景,即使是八天,我们也不一定能坚持。如果飞行中偏离了航线,那找到我们将需要六个月。我们还不能指望搜救的飞机,因为他们最多在方圆三千公里范围内进行搜索。

“真遗憾……”普雷沃对我说。

“为什么?”

“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脆!”

我们不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即使通过飞机被救起的机会非常小,我们还是不能放弃。也不能滞留在原地,错过了周围某一个也许存在着的绿洲。我们决定今天先出发步行一天,打探完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然后在离开飞机前,在沙子上写下我们的行程计划。

于是我蜷缩成一团,准备这样睡到黎明。能睡觉让我很愉快,疲劳好像一条毛毯一样铺在我身上。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在这片沙漠中。半睡半醒中,记忆与温柔的耳语陪伴着我。我还不觉得口渴,一切都好。睡眠一旦侵占了我,现实立即在梦境里消失了踪影……

然而当黎明来临时,一切都不同了!

我曾经非常热爱撒哈拉。当我在这片金色的沙海里醒来时,风将沙漠吹动得如同大海般浪花迭起。这一夜,我在机翼下入睡,等待着也许会有人来营救我们。

我们向着弯曲的山坡走去。地面上的沙子被一层黑色闪亮的石子覆盖着,好像钢铁做成的鱼鳞,闪烁着盔甲般的光亮。我们落入了一个金属的世界,四面包围着的,是钢铁般的风景。

越过了第一座山头以后,紧接着又一座闪亮的黑色山头在等着我们。我们一边走一边刮着脚上的尘土,好留下一个记号,让我们沿着它返回。我们面朝着太阳前进。我决定朝东走,因为所有的迹象,天气预报、飞行时间都令我相信,我们已经穿过了尼罗河。在短暂地尝试了向西走一段路以后,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解释的不自在。于是我把向西的念头留到明天再说。我同时也牺牲了向北行进的这个可能,北面应该能把我们带到大海边。三天以后,当我们在半疯狂的状态下,决定扔下飞机,一路一直走,直到我们倒下,我们依然选择朝东走。更确切地说,是东北面。这看起来是一个与所有的理智与希望背道而驰的决定。而在得救以后我们才知道,事实上任何其他方向都将把我们带入死路。即使是朝北一路走,我们也不可能抵达海边。如今当我想起这一切(虽然它看起来非常荒唐),我选择往东走的唯一理由,是因为那是纪尧姆当时在安第斯山脉被困时选择的路线方向。在思绪混乱中,它好像在向我暗示着,那将是迈向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个小时以后,四周的风景发生了变化。我们正在行走的山谷中,似乎有一条沙子的河流在流淌着。我们大步前进着。如果今天这一路上没有任何发现的话,就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忽然我停了下来:

“普雷沃。”

“怎么了?”

“那些记号……”

从哪里开始我们忘记做记号了?如果找不到来时的脚步,那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立即转身。走了一段路以后,垂直地在第一个方向处转弯,然后重新找到了刚才留下的脚印。

脚印一补上,我和普雷沃再重新出发。随着上升的热气,空气中出现了幻景。巨大的湖泊出现在眼前,可是当你一走进,它又立即消失了。我们决定穿过沙谷,到达最顶端以便观察地平线。六个小时的行走,我们应该已经前进了三十五公里的距离。走到这黑色的山脊时,我们无声地坐下了。脚下的沙谷连接的,是一片连石子都没有的、照得人眼睛疼的沙漠。地平线的地方,光线组成了令人越发迷惑的幻景,城堡和祭拜楼,几何形状的建筑和笔直的曲线一一呈现在眼前。

再往前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得回到自己的飞机旁,等待着伙伴们发现沙漠中红白相间的归航台。虽然我对此抱着极小的希望,但它却是目前唯一的可能。况且我们把最后那点剩下的可以喝的液体留在了飞机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为了活命,我们非回到飞机边不可。

当你正朝着一条也许能带给你生的机会的道路前进的时候,掉头往回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层层幻境之外,地平线的另一端,也许林立着城市,流淌着清水,铺展着草原。我知道,此时掉头是正确的选择,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我们睡在飞机的边上。这一天我们步行了六十多公里,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饮料。一路向东的行走没有让我们发现任何的绿洲与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搜救的飞机出现在这一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干渴难言……

我和普雷沃将机翼的残骸、铁皮堆积在一起,准备好汽油,当夜幕降临时,点燃了属于我们的火堆。可是,人群在哪里?

火苗慢慢地升起。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我们看着飞机的信号灯在沙漠中燃烧着。它向黑夜传递着无声却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呼唤,可它又同时充满了爱意。我们在乞求水源,我们又同时在寻找与人的交流。我多么希望此时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为只有人才拥有火,那是一种他们回答我们的方式!

我看见了我太太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始终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在询问着。我看见了,那些所有关心我的人的眼睛。它们聚集在一起,责怪着我的沉默无声。然而我却在回答着他们!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抛出最耀眼的火苗!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条件下,步行六十公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可以喝的。如果这一切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那将会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希望,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假如我们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满了的水壶。可是当我闻到瓶底化锡味的那一刻,时钟就开始倒计时了。当我吞下最后一滴液体的那一刻,我就沿着陡坡开始下滑了。普雷沃哭泣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你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要完蛋了,也就只能让它完蛋了。”

他回答道:

“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是的,再没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细节,是能够让人忍受的。明天,后天,我将一点点地发现,一切都无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虽然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经想象过,某一天被关闭在驾驶室里,活活淹死。或者飞机从天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地掉下来,我被摔得七零八落。明天我将要面对的,将是比这些都要更奇特诡异的局面。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尽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许我将最终放弃有人听见我们呼唤的所有企图……

“如果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泣……”是的,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每一次当我看见那些正在等待着我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顿时我有一种抛下眼前一切,大步向着一个方向跑去的冲动。远方有人在喊“救命”,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撕心裂肺的灾难!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角色颠倒,然而它却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普罗沃的在场让我觉得心里平静不少。他和我一样,在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焦虑与担忧。对我们来说无法忍受的,是另一种东西。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个晚上或者几个世纪。只要睡着了,外面的一切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那是一种如何的静谧!可是我们正在传递的呼喊,充满希望的火焰……我无法忍受这些画面。我无法将手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正在发生的灾难。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毁灭着我所热爱的一切。一股火一般的愤怒在我的身体里流动:为什么我们没有按照预期计划抵达目的地,而是一步步坠入黑暗?为什么面前的熊熊烈焰没有将我们的呼喊带到世界的另一端?耐心!我们马上就到!我们马上就到!我们是你们的拯救者!

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把身体倾向烟灰,试图温暖着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经燃烧完毕,它是否正行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然后抵达它的目的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同一场没有人会听见的祈祷。

现在我准备睡觉。

天亮以后,我们用一块抹布盛起了残留在机翼上的一点玫瑰酒,那酒里混合着汽油和机翼上的油漆。味道虽然令人作呕,我们却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至少它可以湿润我们的嘴唇。在这顿美餐之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我们还有左轮手枪。”

我猛然间变得充满了攻击性,带着一种敌对的恶意转向他。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情感的流露更令我仇恨的了。我极度需要让自己觉得,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出生成长是如此简单,死与饥渴也是那么简单。

我斜着眼角观察着普雷沃。如果能让他闭嘴的话,我不惜揍他一顿。而他无比平静地向我讲述着,关于如何“卫生”地死去这个问题。他谈论这个话题的方式,好像是在说“吃饭前必须洗手”一样,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悲剧色彩。其实我们的观点一致。我昨天在瞥见手枪上的皮套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些。我的这些想法是理智而非病态的。我们无法承受自己所应该担负的责任,手枪却有承担一切的能力。

依然没有人来搜救我们。或者,他们正在其他的某一个地方寻找着飞机的踪影。很有可能是在阿拉伯半岛。在明天以前,在我们丢弃自己的飞机以前,我们没有听见其他任何飞机的声音。我们只是几个黑点,与其他的黑点混合在一起,洒落在茫茫沙漠中。搜救人员一定是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

沙漠里三千公里的范围,要找到一架坠落的飞机,得花上十五天。搜救人员很有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和伊朗之间寻找我们的踪影。我对此仍然抱有渺小的希望,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其他生路。于是我决定改变策略。我独自出发去侦察周围的情况,普雷沃留守原地,点上火,期待也许会有搜救人员的出现。事实上,我们等的人从来也没现身过。

我出发的时候,连自己有没有返回的力气都不知道。我的脑海中此时浮起了关于利比亚沙漠的种种。在撒哈拉地区沙漠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湿度,而到了这里,只剩下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像水蒸气一样地蒸发消失。贝都因人、旅行家、殖民军官,根据所有这些人的经验传说,在利比亚的沙漠里,在没有水的条件下,你可以支撑十九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以后,你的眼睛里将充满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光芒,那说明生命的尽头已经到来了。

这阵在飞行中欺骗了我们的东北风,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将我们滞留在这块平原,并无限地延长着我们的停留时间。在第一丝光明绽放之前,它究竟将持续多久?

我依然决定独自出发。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是驾着木舟,投入汹涌的大海中。

黎明的出现,让这片布景显得少了些阴沉黯淡。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盗猎人一般地行走着。昨天晚上我们向周围几个神秘的沙坑投进去猎人用来引诱猎物的绳索,这个行动好像唤醒了我身上关于偷猎者的所有好奇。于是我一一核实了我们准备好的陷阱,它们是空的。

看来动物的血我是喝不到了。说实话,我也不想喝。

虽然空手而归,我却无法抑制自己探索这些洞穴的欲望。生活在沙漠里的动物,它们靠什么活命?在洞穴里栖身的,应该是些沙漠狐狸。它们的体形和兔子差不多大,头上长着巨大的耳朵。我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追踪着它们的足迹。它们把我带到一条狭窄的沙河边。我欣赏着眼前精巧的脚印,三个脚指头组成的扇形的印记。我想象着这些小家伙在黎明时疾走着,然后来到石头边舔着上面的露水。这一片是它奔跑时留下的脚印,那一片是它与同伴并肩驰骋的足迹。我带着一种奇怪的喜悦,走入这场清晨的散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迹象,它几乎让我忘记了此时我有多么的干渴……

终于,我走进了狐狸们用来储藏食物的“房间”。沙粒下每一百米,就有一株微小的如碗口般大的灌木,它的树枝上堆积着金色的小蜗牛。狐狸每天清晨都来这里找吃的。而此时我所面对的,正是这罕见的属于自然的秘密。

狐狸并不在每一棵灌木前停下来。有的灌木上虽然堆满了蜗牛,它却不屑一顾。它似乎充满了警觉性,时不时停下来吞下两三个蜗牛,然后又立即再换一家餐厅。

难道它是故意不让自己一下子吃饱,以延长这场清晨的散步?我想应该不是。这不经意的游戏,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战术技巧。如果它在第一棵灌木前立即将自己的肚子填饱,那么只需要两三餐的时间,它就把这些活的“储藏室”消灭干净了,随后它将渐渐失去食物的来源。于是它不仅每一餐都在不同的树丛上取得食物,还从来不吃那些并排长在一根树枝上的蜗牛。它似乎对自己所面临的危险是有意识的。如果它在同一个地方捕获太多的蜗牛,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没有了蜗牛,也就没有了狐狸。

它的脚印把我带到它的洞穴边。此刻它也许正竖着耳朵,惊慌失措地倾听着我的脚步。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就快死了。奇怪的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我站在那里冥想着。想到它也许要比我晚死三十年,这丝毫不让我觉得难过。三十年,还是三天,一切都只是一个角度的问题……

我所需要的,只是忘记生命中的某些画面……

我继续向前走,因为极度的疲劳,身体正在发生着某些变化。即使我眼前并没有幻影,我也不停地自己创造着……

“哦,嘿!”

我举起手臂大喊。可是这个对我做着手势的男人,它不过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好像顿时活跃了起来。我想叫醒这个正在睡觉的贝都因人,可是他却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树干。这里怎么会有树干?我吃惊无比地把身体弯向它,我试图举起一根裂开的树枝,可它居然是一块石头!我重新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周围,好多好多黑色的石头。地面上栖息着一片远古时期的森林,散落着破碎的树枝。百万年的狂风下,它像一座教堂一样地倒塌下来。巨大的如同钢铁般的树枝滚到我面前,它们面皮褶皱,呈墨黑色。我能看清楚树枝上的枝节,细数着上面一圈一圈的年轮。这片曾经充满了音乐和小鸟的树林,在某种未知力量的诅咒下,变成今日一副阴森敌对的风景。它比黑色的丘陵更冷漠,将我远远阻隔在外。我一个活着的人,在这片永远不会腐蚀的岩石间做什么?我一个肉身终有一天会腐烂的人,在这片永恒中做什么?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了。也许是因为口渴缺水,才让我眼前幻觉重生。或者是因为太阳,它照得树干上好像裹上了一层油,它照得好像万物都戴着一层盔甲。这里既没有沙子,也没有狐狸,只有一个巨大的铁砧,而我正行走在上面。我感觉太阳正抓着我的脑袋。哦,看那里……

“哦,嘿!”

“那里什么都没有,别激动,这一切都是幻觉。”

我自己和自己说话,因为此刻的我需要理智的引领。要拒绝眼睛看到的,是很困难的事情。不向面前的嘉年华般的狂欢飞奔而去,显得越发困难……

“白痴,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真实存在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而我却看见离我几公里外的山坡上,一个十字架。一个十字架,或者一座灯塔……

但是这并不是向海边走去的方向,所以那应该是一个十字架。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研究地图,到头来却完全没有用处,因为我对自己目前身处何方没有任何概念。无论如何,任何向我指示着也许有人存在的地方,我都不应该忽略。我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圈上,竖着一个十字架。于是我想到了某个传说,“那说不定是个宗教机构。”十字架边上我看见一个黑点,于是我又继续着那个传说:“一口永恒的井。”我的心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一口,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口井的存在?再远一点的地方,两个白色的圆圈。我想那也许不是什么世代流淌出清泉的井,它立即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了。在这些圆圈的周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所宗教机构!教士们在山上竖起一个十字架,用来召唤遇难的人们!我只需要走到它边上,走向主的身边……

“可是利比亚只有东正教的修道院。”

“这些教士拥有一间美好明亮的厨房,地面铺着红色的方砖。院子里一个有点生锈的水泵,水泵下你们都猜得到,就是那口世世代代吐着清泉的井!啊!当我敲响他们的门的时候,当门口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那将是一场盛宴……”

“白痴,你刚才描绘的画面,是普罗旺斯的房子,那里才没有什么钟。”

“……当我敲响修道院的钟声时,看门的人会举起手臂朝我喊:‘您是上帝派来的!’然后他叫来了所有的修士,他们欢快地冲我奔来,拉扯着把我领到厨房,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孩子,我们去井里取水……’”

“而我,因为喜悦而颤抖着……”

我并不会因此哭泣。因为我发现,山丘上最终并不存在那个十字架。

西方的承诺只是一派谎言。我掉头往北去。

北面至少有大海的歌声。

跨过这座山头,地平线展现在眼前。哦,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你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它无法欺骗我!可是,假如一脚踏入这幻想中,反而让我高兴呢?假如虚假的希望能安慰我此时正在崩溃的神经?假如我偏偏喜欢健步如飞地向它走去,因为我将感觉不到疲倦,幸福的情感油然而生……让普雷沃和他的左轮手枪滚到一边去吧!我喜欢这种轻飘飘的醉意,我沉醉其中,我渴得即将死去!

黄昏的到来让我立即清醒了。我突然停下脚步,怕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黄昏一降临,幻景立即消失了。地平线处的水泵、宫殿全无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沙漠。

“你走得太远了!黑夜将笼罩一切,你必须等明天天亮再走。”

“不如继续往前走……为什么要再一次掉头往回去?我也许刚刚打开了一扇门,它将带着我走到海边……”

“你在哪里看见海的踪影了?你永远也到不了,说不定从这里到海边有整整三百公里的距离。普雷沃还在飞机边等着,说不定有一队沙漠旅行者路过飞机坠落的地方……”

我得回去,但是我得先试试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人:

“哦,嘿!”

上帝,这个星球上难道一个人都没有……

我的嗓子喊哑了,发不出声音了,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再尝试最后一次:

“有没有人!”

这喊声夸张而傲慢。

我掉头往回走。

两小时以后,我远远地看见了普雷沃点起的火。他一定以为我迷路了……我对他的反应,已经无所谓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还有一百五十米。还有一百米。五十米。

“啊!”

我惊愕无比地停下来。一种狂喜占领了我的全身。被火光点亮脸庞的普雷沃,正和两个靠在引擎上的阿拉伯人在聊天。他沉浸在如此巨大的喜悦中,以至于都没有看见我的到来。哦,如果我和他一起在这里等待着……那我就已经得救了!我高兴得大喊:

“哦,嘿!”

那两个贝都因人吓得跳了起来,睁大双眼瞪着我。普雷沃从他们身边走过,来到我跟前。我张开双臂,他却拉着我的手臂,难道是怕我摔下来?我对他说:

“终于等到了。”

“什么等到了?”

“阿拉伯人!”

“什么阿拉伯人?”

“站在您边上的阿拉伯人,那里!”

普雷沃滑稽地看着我,好像很不情愿地向我诉说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里没有什么阿拉伯人……”

这次也许我是真的要哭了。

我们已经在沙漠里滴水不入地过了十九个小时。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喝过什么东西吗?只有昨天清晨那几滴玫瑰酒!东北风仍然主导着气流,也暂时减缓了我们蒸发的速度。东北风向有利于高空云层的构建,如果它能飘到我们头上,如果它能落下几点雨!可是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普雷沃,我们从降落伞上裁剪些三角形下来,然后用石头把它们固定在地上。如果今天晚上风向没有变化的话,明天清晨降落伞的布料上应该能收到不少露水。我们只需要用力挤布料,就能让露水存放在燃油箱里。”

我们在星空下并排放了六个白色壁板。普雷沃拆下一只汽油储藏箱。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黎明的到来了。

飞机的残骸中,普雷沃居然奇迹般地发现了一个橙子。我们两个把橙子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小小的半个橙子令我既感慨又震惊。虽然与我们此时真正需要的相比,它实在算不了什么。

躺在篝火边,我打量着这个被火焰照亮的水果,我对自己说:“人类不知道一个橙子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此刻我已经被宣判了徒刑,但它无法破坏我拿着这半个橙子时的喜悦。此刻这个小小的水果带给我的快乐,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巨大最震撼的……”我背贴着沙地,吮吸着手中的果子,仰望着天空中的流星。那一秒的幸福是永恒的。我接着对自己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规则,在你没有被囚禁在其中时,你永远也无法真正明白它的含义。”我到今天,此时此刻才刚刚明白,一根香烟、一杯朗姆酒对一个囚犯意味着什么。这原本对他也许渺小普通的一切,如今他都充满愉悦地享受着。想象一下这个囚犯微笑着喝着他的朗姆酒。他微笑,是因为他改变了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品味着最平凡的人的快乐。

清晨时,燃油箱里汇集了大量露水,有将近两升!我们将与干渴告别!我们被拯救了!

我从油箱里盛出一杯水。那水的颜色是一种美丽的黄绿色。尽管我渴得快死掉,然而第一口,混合着可怕的金属的味道,还是让我屏住了呼吸。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喝泥浆水。

我看着普雷沃的眼睛在地上打转,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突然他弯下身来,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三十秒以后,轮到了我。我跪在地上,双手深陷在沙子里,吐得翻江倒海。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整整十五分钟,我觉得自己的胆汁都快吐光了。

十五分钟以后,我停止了呕吐,只隐隐约约地觉得一阵恶心。最后一次机会也落空了。我不知道是因为降落伞上的涂料,还是停机库里的四氯化碳侵入了油箱,我们必须用其他容器来蓄水。

天已经亮了。我们得迅速地赶路,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平原,大步往前面走,一直到太阳下山。我必须像纪尧姆在安第斯山脉一样不停地走。我将不再遵守航空公司的命令,失事以后留在飞机附近不动。没有人会来这里营救我们。

我们再一次发现,其实遇难的不是我们。遇难的,是此刻正在等待我们的人们!他们已经被某种可怕的错误撕扯得遍体鳞伤。我们不能不向着他们奔去。正如纪尧姆从安第斯山脉返回以后对我说的一样,他当时是向着他们走过来的!这应该是一个普世的真理。

“如果我是只身一人活在这世界上,我就躺下不再继续前进了。”普雷沃对我说。

我们向着东北方向大步前行。如果飞机在坠落前已经越过了尼罗河,那么每一步,都将把我们带入阿拉伯半岛沙漠的心脏中。

这一天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被一种匆忙迫切的情绪占领着。我还记得自己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幻境让我恶心不已。我们时不时地通过指南针纠正着自己的方向,也时不时躺下来喘口气。我还扔掉了自己的橡胶雨鞋。其他我什么印象都没有了。我的记忆只有在夜晚的清凉中,才变得清晰有逻辑。我和地上的沙子一样,正在被慢慢地抹去所有的痕迹。

我们决定在太阳落山时,停下来安营驻扎。我心里清楚,其实我们应该继续赶路,因为今天如果再找不到水源的话,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就会送了命。但是我们带上了降落伞的帆布壁板,如果这次没有涂料的污染,也许明天早上能喝上露水。

可是,北方虽然依旧云层清晰,风却改变了方向。沙漠里上扬的热风开始抚摸我们的身体。那是野兽苏醒的迹象!我能感觉到,它正舔舐着我们的双手和脸庞。

继续赶路,我连十公里都已经走不到了。三天没有喝水,我已经走了整整一百八十公里……

突然,普雷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发誓,那是一个湖泊。”他对我说。

“您是疯了还是怎么了?”

“现在这个时候,黄昏下,它不可能是一个幻景吧?”

我没有回答。我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它也许不是一个幻景,而是我们疯狂的产物。普雷沃怎么可能相信这是一个湖?

但是,他固执己见:

“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过去看看……”

他的顽固刺激着我的神经:

“去吧,去吧,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会非常有好处!您的湖泊,就算它真的存在,它也一定是咸的。就算它不是咸的,它也只属于魔鬼。等走到它面前,您就会发现眼前什么都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走远了。我了解这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那些夜游者一头扎进火车头里一样。”我知道普雷沃是不会再回来的。那种空荡的眩晕将吞噬他,让他再没有力气掉头。他将在远处倒下。我们各自死在各自的角落里。这所有的一切,对我都再没有意义!

对眼前局面的无所谓,让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半已经被淹死了,却平静得出奇。我肚子贴着岩石,写下了一封遗书。这份遗书文辞优雅,给活着的人留下各种建议。我带着虚荣的快感重新读着它,哪天有人发现它时一定会说:“多么优美的遗书,可惜他就这么死了!”

我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处在哪个阶段。我尝试着吐口水,可是我已经没有口水了。如果我闭上嘴巴,一种黏稠的物体将嘴唇封起来。它慢慢在上面干涸,然后形成一条长圆条子。我倒还能够继续吞咽转动喉咙,眼前也没有冒金星。我知道当自己眼前开始出现耀眼的各种精彩表演时,那说明我还剩下两个小时的时间。

天黑了。月亮从昨天晚上开始,变得比平时圆胖。普雷沃没有回来。我躺在地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侵略着我的心智。我尝试着给它一个定义。我想,那是一种出发起航的感觉!我正出发去南美洲,四肢伸展地躺在甲板上。船上的桅杆被风吹动得四处摇晃,天上星星闪亮。虽然这里没有桅杆,我却还是向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远航了。这旅途中我什么都不需要做,那些贩卖黑人的人贩子将我扔在船上,任我而去。

我想到再也不会回来的普雷沃。一路上我没有听见他抱怨,一次都没有。这很好。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抱怨与呻吟。普雷沃是个男人。

啊!离我五百米的地方,有灯光在晃动!他一定是迷路了,在向我示意让我给他指路!可我没有手提灯,没办法回答他。于是我站起来大喊,他却听不见……

另一处灯光在距离他两百米的地方亮起,接着又一个。上帝,难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我大喊:

“哦,嘿!”

没人听见我的声音。

可是那三盏灯继续着他们的搜寻。

我没有疯,我觉得自己一切正常,我很平静。于是我仔细看前方,五百米外有三盏灯。

“哦,嘿!”

他们还是听不见。

我突然变得惊慌失措,然后狂奔起来,“等等,等一下……”他们转头走了!他们会越走越远,去其他地方搜索,而我会就此摔倒在生命的门槛前,当它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我的时候……

“哦,嘿!”

“哦,嘿!”

他们听见我的喊声了。我吃惊无比,却没有停下脚步。我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哦,嘿!”然后我看见了普雷沃,我跌了下来。

“我刚才看见很多灯光!……”

“什么灯光?”

是的,面前只有普雷沃一个人。

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到绝望,而是一种沉闷的愤怒。

“您的湖泊呢?”

“我越是往前走,它越是离得我远。我朝着它不停地走了半个小时,觉得它实在是太远了,所以就回来了。但是我肯定那是一个湖泊……”

“您是疯了,彻底疯了!您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又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我愤怒地抽泣着,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愤怒。普雷沃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嗓音向我解释着:

“我实在太想找到可以喝的水了……您的嘴唇怎么这么白!”

我的愤怒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我用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觉得好像从梦里醒了过来。我顿时忧伤无比,慢慢对他说:

“我和您一样,清楚地看见前面三处灯光……我真的看见了,普雷沃!”

他沉默了片刻后说:

“这一切都糟透了,是不是?”

这片没有水蒸气的大气下,大地很快就又明亮了起来。空气非常寒冷。我从地上爬起来,行走着。没过多久,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我身体里正在脱水的血液,已经无法畅通地流动,刺骨的寒冷渗入体内。我的下颌不停地打颤,身体也像树叶一样晃动起来。我从来不是一个对寒冷特别敏感的人,此时却觉得自己即将冻死。人的身体在缺水时的反应,是多么的奇怪异样!

我早就将自己的塑胶雨鞋丢弃在某个角落,因为白天的炎热让我实在不愿意再带着它四处行走。风却越刮越猛。沙漠是一片没有避风港的荒野。它光滑如大理石,让你白天找不到树荫,夜晚赤裸裸地面对大风。没有一棵树、一块石头,能让你暂时地栖息片刻。风追赶着我,像是一队英勇的骑兵。我不停地转圈,企图躲开这一切。我先是躺下,可用不了多久,我又不得不站起来。躺着或者站着,我都无法逃开寒冷的鞭打。我没有再继续往前走的力气了。无法逃开追赶我的凶手,我双腿陷入了沙堆中。

片刻后,我意识到自己居然还在一边打着颤,一边往前走。我在哪里?啊!我应该是刚刚走远,那是普雷沃的喊声,是他唤醒了我……

我重新走回他的身边,自己对自己说:“这不是寒冷,而是,而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我已经严重脱水了。昨天还有前天,我都在不停地行走。

在寒冷中死去是一件让我痛苦的事情。我比较喜欢那些幻景,十字架,阿拉伯人,远处的灯光。它们对我要有吸引力得多。我不想像一个奴隶一样被鞭打……

我又再次膝盖朝地跪了下来。

我们身上带有少量药品,一百克的乙醚,一百克的九十号酒精,一百克一瓶的碘。我试着喝两口乙醚,好像是在往肚子里吞刀片。然后又吞下了些90号酒精。

我在沙子里挖了一个坑,睡进去,在身上盖上沙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普雷沃在地上找到了些细小的树枝,于是用它们点起了火。他不肯把自己也像我一样用沙子埋起来,而是不停地打着转。

我的喉咙依然收紧着,这虽然不是一个好征兆,我却觉得自己比刚才舒服了很多。我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一种丢弃了所有希望的平静。虽然与自己的意志相左,我还是在星空下,随着那艘轮船远航去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很不幸……

只要不移动自己的肌肉,就不会觉得冷。我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埋在沙子底下的身体。我不再动弹,这样我就感受不到痛苦。在所有这些痛楚后面,有多少疲倦与幻觉。刚才追赶我的风,为了逃避它,我像一只野兽一样地打着转。我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胸口被一个膝盖挤压着。我挣扎着推开天使压在我身上的力量,沙漠里你永远别想一个人独处。现在终于没有人围绕在我身边了,我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家里,闭上眼睛不再动弹。所有那些如同河流般流淌着的画面,正牵引着我,走向一个安静的梦:河流在汇入大海那一刻,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变得平静了。

永别了,我爱的人们。我的身体无法抵挡三天的干涸,那不是我的错。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泉水的囚犯,从未怀疑过离开了它,我的独立会变得如此短暂。我们总是以为人可以不断向前,人是自由的……我们忽视了将我们与井连接在一起的绳索,好像一根脐带一样,无法割断。

除了你们的痛楚,我再无其他的遗憾。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一定重新开始一切。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感受城市中的生命与跃动。

飞机并不是一个终点,而只是一种手段。我们不是为了飞机本身一次又一次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好像农民们不是为了手中的犁才耕作一样。飞机让我们离开了城市,飞到一片未知的陌生土地,探寻着关于世界的真相。

我们做的是一种凡人的工作,面对的也是平凡人的烦恼。与我们相伴的,是风、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们等待黎明的到来,如同园丁期盼春天的降临。我们渴望下一个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云中探索着真相。

我并不抱怨什么。三天以来,我不停地走,饥渴难耐,却依然在沙堆中探寻着道路。我寄希望于清晨的露水,我尝试着与自己的同类聚首,却不知道他们在这个地球上的哪个角落。这一切,其实都是凡人的烦恼。对我来说,它们和普通人晚上选择去哪个音乐厅一样的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坐着郊区火车拥挤在一起的人。他们被一种自己感觉不到的力量挤压成蚂蚁一般地生存着。他们空闲的周日,是在一种如何的荒诞中度过的?

有一次在俄国,我听见一个工厂里有人在演奏莫扎特。我写作,收到两百多封辱骂我的信件。我不怪那些喜欢沉迷于咖啡馆里简陋音乐会的人,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歌唱与美妙的戏剧。我责怪那些用廉价娱乐来赚钱的人。我不喜欢人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引导,腐蚀着无辜同时又无知的大众。

我热爱我的工作。我不后悔。我认真地玩了这场游戏,虽然最后我输了。这种失败的本身,是属于这工作的一部分的。无论结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风,我是呼吸过了。

人生只要品尝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那食物的滋味。是不是,我的伙伴们?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刻意去寻找与经历危险的生活。我不喜欢将生死弃之于脑后的人。我不喜欢危险。我知道自己热爱的是什么。是生命。

天空似乎慢慢变白了。我从沙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摸了摸放在地上的壁板,它干涸如沙丘。露水在黎明时降临,而微白的黎明却没有打湿我们的壁板。我思绪混乱地对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涩的心……一颗干涩的心……它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我们出发,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闭上,得继续赶路。”

天上吹起了那十九个钟头就足以将人吹干的西风。我的食道虽然还没有完全地关上,却已经干硬疼痛。我猜,他们向我描绘过的骇人的咳嗽即将到来。我的舌头开始变成一种负担。最严重的是,我的眼前开始冒起闪亮的光点。我决定,当这些光亮变成火焰的时候,我就躺下不动了。

我们快速地行走着,趁着清晨天气还凉快。我们心里很清楚,一旦太阳升起,我们就再也走不动了。太阳……

我们没有权利流汗,也不能停下来休息。尽管此刻空气清凉,而潮湿度依然只有百分之十八。在充满谎言的温柔的风的抚摸下,我们的血液正在慢慢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点葡萄。三天以来我唯一的食物,是半个橙子和小半个玛德琳娜蛋糕。我自己都惊讶当时哪来的唾沫咀嚼这些食物?现在我已经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觉得口渴。好像除了口渴,身体的每一部分正在显露出缺水导致的各种症状。干硬的喉咙,如同石膏一样的舌头,嘴里可怕的味道。这所有的感觉对我来说,都是从未经历过的。也许只有水,才能治愈它们。口渴正在慢慢从一种欲望变成一种疾病。

想象着泉水和水果的画面,让我顿时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痛苦了。可是那橙子被吞入口中的感觉,又渐渐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好像我一点一点地在忘却属于自己的温存。

我们才坐下来休息,却已经又到了出发的时间。行走了五百米的路程以后,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我无比喜悦地躺下,伸展着四肢。可是,上路是必须的。

周围的风景发生了变化。脚下的石头变少了,我们直接行走在沙子上。两公里以外等待着我们的,是层层叠叠的沙丘。还有沙丘上几株矮小的植被。

走了还不到两百米,我们就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至少得走到那灌木边上。”

我和普雷沃都已经达到自己的极限了。八天后,为了寻找到坠毁的飞机,我们在得救以后开着车一路追踪着自己走过的这段路程,我发现自己走了超过两百公里。我是如何做到的?

昨天,我一路行走时,已经了无希望。今天,“希望”两个字对我来说,根本失去了意义。我们为了行走而行走,如同田地里耕作的牛。昨天,我梦想着长满橙子树的天堂。今天,天堂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我也不再相信,某个角落有橙子的存在。

除了干涸的心,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将倒下,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我已经没有痛苦了。此时的我,觉得忧伤是一种温柔如水的感情。忧伤的时候,我们同情自己,像一个朋友一样哀叹自己的命运。而我,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当人们某一天发现我的尸体时,看着我被灼伤的眼睛,他们一定会想象着,我如何呼唤,如何受尽折磨。他们不知道,一个人如果还有遗憾、痛苦,那说明他还很富有。而我,已经不再拥有这种财富了。年轻的女孩,在坠入爱河的第一个晚上,被忧伤包裹着轻轻哭泣。忧伤与生命的颤抖是缠绕在一起的。而我,我已经没有忧伤了……

沙漠,就是我自己。我没有了唾液,更没有了能令我呻吟颤抖的温存画面。太阳晒干的,是我泪水的源泉。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什么?一阵希望的清风,如同海上的涟漪,吹过我的面庞。是什么征兆提醒着我的知觉?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一切又都改变了。这层薄纱,这些小丘,还有那些轻快的绿色,它们组成一出剧目。那舞台虽然依旧空荡,可一切都已经在暗暗地酝酿准备了。我看着普雷沃,他和我一样吃惊,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

我向你们发誓,有什么事件即将发生……

我向你们发誓,沙漠已经被点亮了。我向你们发誓,这片沉默与缺失,在一瞬间变得比躁动的人群更令人感动欣喜……

我们得救了,沙子上出现了人的足迹!

我们失去了人的轨迹,变成两个行走在这世界上的孤魂野鬼。然而此时,我们居然发现了沙子上属于人的奇迹般的脚印。

“这里,普雷沃,这是两个人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

“这里,这是骆驼弯曲膝盖留下的印子……”

“这里……”

可是我们还没有得救。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等待,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有人发现我们,也已经太迟了。只要咳嗽一开始,一切都来不及了。而我们的喉咙……

于是我们继续往前走,突然我听到一阵鸡叫声。纪尧姆对我说过:“最后那一刻,我在安第斯山脉听见鸡叫,还有火车的声音……”

当我想起纪尧姆的叙述时,我自己对自己说:“先是眼睛欺骗我,现在轮到了耳朵。这些都是缺水的症状……”可是普雷沃抓住我的肩膀说:

“您听见没有?”

“什么?”

“鸡叫的声音!”

是的,我这个白痴,这里的确有生命的存在……

我的最后一个幻觉,是眼前有三只狗,正互相追逐着。普雷沃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可是,我们两个都看见了那个贝都因人。我们一起用尽了胸腔中全部的力量向他呼喊,我们同时幸福地微笑起来!

可我们的呼喊连三十米外都传递不到。我们的嗓子已经完全干涸。我们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微弱,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

这个贝都因人和他的骆驼,正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在小山丘后面。也许他是只身一人。魔鬼正残忍地将他从我们身边拉走……

我们没有力气再跑了!

又一个阿拉伯人出现在沙丘上。我们低沉地号叫着,疯狂地挥动着双臂,他双眼望着前方,什么都没有看见……

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当他的脸与我们的脸相遇时,一切都被填满了。当他的眼睛落在我们身上的那一秒,他抹去了我们的干渴,推开了窥视我们的死亡。他轻轻的一转头,改变了整个世界。那个轻巧简单的动作,那游荡的眼神,他像上帝一样创造了生命……

这是一个奇迹……沙丘上,他朝着我们慢慢走来,如同行走在海面上的耶稣……

阿拉伯人看了看我们,用他的手压在我们的肩膀上,而我们则毫无抗拒地服从着。此时此刻,没有人种或是语言任何的分歧……这个贫穷的游牧人将他天使般的手放在了我们的肩膀上。

我们像两头小牛一样,将头伸进了水罐。贝都因人被我们疯狂的牛饮吓住了,不得不拉住我们,让我们慢慢喝。可每次他一松手,我们就把脸一起浸入水罐中。

水!

它既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我们无法给你下一个定义,我们品尝着你却不了解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本身就是生命。你以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注入我们的身体。因为你的存在,让我们再次开启了已经在心中干涸的源泉。

你是最大的财富,却又是最娇弱最纯粹的。人可以死在一片含镁的水源前,或者一片含盐的湖泊脚下,又或者那混合了涂料的露水。你不接受任何的融合混淆,你是一个谨慎又胆小的神灵……

而你带给我们的幸福是无限的。

至于你,拯救我们的利比亚贝都因人,你永远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我从来不记得你的脸孔。因为你的脸,对我来说是全人类的脸。你从来没有揭下我们的面具,就已经认出了我们。你是仁爱的兄弟,在所有的人群中,我都能认出你的踪影。

你充满了高贵与善良,像一个神一样地慷慨,给予我们珍贵的水源。所有我的朋友,我的敌人,在那一刻全部化做你,向我走来。从此以后,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了任何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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