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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到赤松林去

曹靖华

……您的作品……唤起了我对您的深厚的同情,我很想告诉您:工人和我们大家是多么需要您的工作啊……

——列宁给绥拉菲摩维支的信

这是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的事了。

虽然早晨八点钟了,可是莫斯科的夜幕还没有升起。我从我的临时寓所出来,乘电车到了加桑车站,买了票,上了火车。

大约只过了一小时,就到了目的地——休养站。

实在说,这不是车站。这大概是站与站之间新添不久的一个停车的地方。

既没有月台,也不见票房。铁路旁边搭着一个临时的木棚,权作售票的地方。难怪当我在车上问起休养站的时候,几乎没人知道。

站的周围,不见道路,也没有房屋。除了临时售票的木棚以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葱翠的松林和晶莹的白雪。

这真是如入无人之境。绥拉菲摩维支在哪里呢?

我踌躇了。

把绥拉菲摩维支的儿子耶戈尔昨晚给我开的详细地址和绘的路程图,从皮包里掏出来,看了一遍,还是茫然。就到售票的地方问道:

“请告诉我,赤松林在哪里?”

“对面就是。”

“你晓得作家绥拉菲摩维支住在什么地方?那森林里有人家吗?”我又问道。

“不晓得。你过了铁路,顺着右边的小路走,就看到人家,到那里问吧。”

我过了铁路,顺着白雪上几乎辨不清的小径,往森林里去了。

到了森林里,回头不见铁路,也望不清车站。上边是葱翠茂密的松针,遮着青天,下边是晶莹的茫茫白雪,盖着大地。林间阵阵的清香的松涛,沁人心脾。当风停涛止的时候,松林里静寂得几乎连一根松针落下来都可以听见。一小时前的繁华紧张的赤都的印象,都被这阵阵的松涛冲洗得一干二净了。

我到了一座别墅式的木房跟前,轻轻叩了门。应着叩门声,出来一位慈祥的有着城市风度的中年妇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对不起,请问你可知道绥拉菲摩维支的别墅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从森林里向左去,不远就是。不,怕你很难找,还是让孩子引你去吧。”

“多谢,多谢!好极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等她吩咐孩子,就又高兴又感谢地忙着说。

“把这位客人领去。”她吩咐着孩子说。

“到哪去?”孩子莫名其妙地问着。

“波波夫那里。”她解释道。

大概绥拉菲摩维支平常还用真姓,所以这孩子只知波波夫,而不知道绥拉菲摩维支了。

孩子随手拾起一根松枝,在雪地上抽着,引着路在前边走着。

四周是无际的、擎天的、葱翠的松海。地下是松软的、晶莹的、茫茫的白雪。松林中间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精致的两层楼房的别墅,全是木质的。

“这大概就是吧?”我问道。

“是的。”小孩子答道。

敲了门,出来一位妇女:

“请进来,请进来,从列宁格勒来的吧?我上楼通知一声,请等一下。”

她连我说出“是的”这个字都顾不着等地就跑上楼去了。

“请吧。”她连忙又出现到楼梯的转角处,对我说着,就等着把我引上去了。

“请吧,请进来,欢迎得很!曹同志!昨晚我的女工同志从城里来,说你今天要来的。” 绥拉菲摩维支同志在门口迎着,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进到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是书房,又是卧室。室内简单、朴素,可是非常整洁。一张单人铁床、一张写字桌、四把木椅子、一个小书架,架上放着一部新出版的《列夫·托尔斯泰全集》和几本杂书。

我坐在写字桌对面。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紧跟前,双手按着膝盖,慈祥的面孔上,堆着亲切真挚的微笑。炯炯的目光凝视着我。他一见如故,恳切自然。尚未坐定,一连串问题就发出来了。

他从中国左联问到苏区,问到工农红军,问到……满怀兴奋、渴望、关切地询问着。迫不及待地一个问题没完,就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了。

“呵,呵……我们的报刊对这些介绍得太少了!这多么有意思啊!”他插着说。

接着又问到苏联文学对中国读者的影响,有哪些作品介绍到中国等等。

我匆忙而简扼地把他提出的问题回答过后,就紧接着说:

“你的《铁流》也越过了万里云山,冲过了千关万卡,流到中国读者面前了……”

我说着,唯恐他那连珠枪似的问题,打断了我的话,一面说,一面就把鲁迅从上海寄来的两部《铁流》,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他:

“让我把中文版的《铁流》送给你吧。并且再一次谢谢你去年特别给我们写的注解……”

“难道可出版了吗?”

他说着,把书接到手里,前后翻阅着,炯炯的目光,再三细看着一切插画、装潢、纸张等等,高兴地又握了握我的手说:

“多谢得很!这样精美的版本,是《铁流》出世后我第一次看见!好极了!它还能在中国出版吗?没有被禁止吗?”

“出版是经过重重困难的,没有书店敢出版,这是鲁迅亲手编校,自己拿钱印的。”

“这更其难能可贵了……啊哈,鲁迅,《阿Q正传》的作者……”他插着说。

“是的……在中国反动政权的岩石似的重压下,你的《铁流》不但开出了铁一般的艳丽的鲜花,而且给中国读者很大的鼓舞,在思想上武装了他们。”

“哈哈,是吗!……对不起,请让我也送给你两部书吧!”他说着就随手把桌上放的新出的他的全集中的三卷小说——《一九〇五年》《旧俄罗斯》和《在炮烟里》等取过来,拿起笔在每卷的扉页上写着:

《铁流》中文译者曹同志存念

绥拉菲摩维支于休养林中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写罢递给我。我们又握了手。

到早餐的时候了。门口楼梯旁的平台上,靠窗放着餐桌,摆着早餐。

“请去吃早餐吧,曹同志!”

“谢谢!我在车上吃过了,绥拉菲摩维支同志!”

“不行!不行!得去吃!这是法律!”他连说带笑地把我推出去了。

在吃早餐的时候,他说他现在看一本《划船术》。问我会划船不会。他说他要学划船,对这很感兴趣呢:

“去年夏天我同萧洛霍夫在顿河划船。真有趣,把衣服都溅湿了。划够了的时候,就到岸上生起火来,烘着衣服……”

“最近在《十月》杂志的预告上,知道《铁流》的续篇《斗争》,将在该杂志上发表,这是苏联文坛上的一件大事,苏联国内外的读者,读了《铁流》之后,恐怕都一心希望着《斗争》呢!这部作品脱稿了没有?预备从哪一期开始发表呢?”

“是的,从哪一期发表,还说不定。还没有写起呢。”他答道。

“你目前在写什么呢?”我又问道。

“现在应广播电台的邀请,把《铁流》缩写起来,准备录音用,全书大约一小时播完。”

我又问他爱哪些苏联作家。他答道:

“萧洛霍夫、李昂诺夫、伊凡诺夫……尤其是萧洛霍夫。我很爱他的《静静的顿河》。他是一个有天才的青年作家,前天《文学报》上发表了他的新的长篇《被开垦的处女地》的片段,即此片段,也显出了作者的风格是向新的前途迈进的。”

“近两年来的苏联作品,你喜欢哪些?”我又问道。

“《布鲁斯基》很好。伊里茵珂夫的《主动轴》也写得很好,我很爱。我现在要写一篇文章来评论这部小说。”

“你的论文将在哪里发表?”我忙着问道。

“在莫斯科《真理报》上,”他继续说,“这是一部生动而真实的作品。我们好多作品都失之单调、公式化……作者都把生活的辩证法忽略了,把作品的主人公走上革命道路的时候,都写成是走直路的。实际并不如此,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活生生的人,走上革命道路的时候,多半都是迂回曲折的:有时主人公对革命不了解,有时踌躇,有时犯错误……在错误中吸取教训,在实际生活中得到锻炼……经过了好多曲折,才走到革命道路上来。在作品里也要真实、生动、细致地把这些变化、成长过程都表现出来……我们处在极有意义的时代,人类史上没有的伟大时代,群众的思想、情感,都神速地向社会主义转变着……可是反映这些转变的真实的好作品却不大多。时代跑到前边去了……”

最后他又问道:

“听说汉字很难学,是不是?有没有人在提倡用拉丁字母拼音来代替,使文化普及到工农群众中呢?”

……

大约两点钟了。我说了告辞的话以后,他说:

“好,咱们一块走,我也要进城呢。”

他亲自拣了两件衬衣,用细绳扎起,装到书包里。那细绳是用过的旧绳子,但他都舍不得随手抛弃,却把它整整齐齐地卷成一小卷,放在书桌顶下边的抽斗里,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事无巨细,他都是亲手料理的。他的生活俭朴、整洁,有条不紊。

我们一同回到城里了。一下火车他就说:

“曹同志!等一等!你是不是回寓所去,我打电话叫‘苏维埃’汽车来,十分钟就有了,我用汽车把你送回去。”

“多谢多谢!只怕你很忙,耽误你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可是又不便谢绝地说。

……

莫斯科变相了!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在市中心,在莫斯科河岸上,在大“石桥”的桥头,两三年前,从中山大学门口,隔河朝夕相望的废墟上,现在屹立着黑灰色的十层楼的大厦,这是“政府大厦”,是政府人员的住宅,这里就住着《铁流》作者绥拉菲摩维支同志。

到了我临时寓所的门口了。

“多谢!多谢!再见吧,绥拉菲摩维支同志!”我同他握了手,下着车说。

“不客气!再见!你晓得我的家,不走的话,再上我家里谈好了!我们以后常常通信吧!……”汽车慢慢儿开快了,他在车上说着。最后的一句话,几乎被沙沙的轮转声吞没了。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日于列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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