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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政治全都非常重要,而且非常有趣。老天,你得关心政治,即使你不想关心。但是,还有那么多别的重要的事儿要关心。比如,选择穿什么就可能很重要。穿什么才能不显得肥胖——不,才能不让人看出怀孕了。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怀孕了,因为人人都会猜中,孩子的父亲是那个情人,不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丈夫。穿件大袍子?一件宽松的衣服?也许外面再披个披肩,或者几个披肩,尽管天热,因为披披肩的人是披披肩的女艺术大师。

那么穿什么才能对已经传开的丑闻作出反应,表明你不承认那些人在你背后说的事情,而他们的意见你又是在乎的呢?如果你是一名英雄,那么,你戴上缎带、勋章、星章和奖章。全都戴上。有时候,你穿上土耳其大使赠送给你的长及脚踝的匀称漂亮的深红貂皮大衣。你的白鹭羽状钻石头饰,镶着自转星,这是君士坦丁堡的大人送你的另一件礼物(他们称之为帽饰)。还有那把剑柄和剑身都镶着钻石的金剑;这是国王送你的,同时还有一个西西里公爵爵位,以表达他对给你带来耻辱的那些行为的感激。一如既往地,靠近你胸口处,是一块属于那个女人的花边手帕;据说,她的影响使你做出了让你蒙羞的事情。

同样,你的塑像装备得怎么样,也很重要。为了女王在乡村王宫的大公园里举办的聚会,邀请了五千人,造了座小希腊神殿,里边存放了头戴桂冠、真人大小的三人组的蜡像。王后要求雕像的原型捐献他们自己的衣服。骑士妻子那修长的蜡像身穿上一届那不勒斯歌剧节上穿的紫缎袍,袍子上绣了尼罗河战役中一个个舰长的名字;骑士的雕像看上去富有朝气,一身外交礼服,佩戴着巴思勋章的星章和红肩带;在他们中间,竖着英雄的雕像,他两只明亮的蓝色玛瑙眼睛,身着海军上将的礼服,上面挂满了闪亮的奖章、星章和他的巴思勋章。在神殿顶上,有个音乐家缩在一尊名人塑像后面吹喇叭,在典礼开始时,好像是她的喇叭在吹响。骑士得到一幅装在饰有钻石的画框中的国王的肖像画;骑士的妻子获赠镶嵌在钻石中的王后的肖像画,并由王后亲自给她戴上与雕像上一样的桂冠;国王则授予英雄饰以珠宝的国王王后夫妇的双人肖像,并授予他圣费迪南功绩勋章;这一勋章的成员享有在国王面前不脱帽的特权。管弦乐队开始演奏《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天空中开始隆隆作响:盛大的焰火燃放象征了尼罗河战役,最终以炸毁法国国旗的壮观场面结束。这样的讨好谁不动心?他们凝视着自己的雕像。相当栩栩如生,英雄说,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表达。

英雄作为处死波旁家族成员的行刑者这一可耻的角色成为欧洲——特权阶级的欧洲——的话题。绞死这个国家最有才华的诗人?最著名的希腊学者?一流的科学家?甚至连共和制和法国思想最狂热的反对者都对那不勒斯贵族的屠杀感到震惊。阶级之间的团结毫不费力就压倒了国家之间的不和。

那就让英雄变成一个恶棍?但英雄们有用处。不,更容易的做法是,找到某个影响英雄的人;正是这个人的影响令他判断失误,让他堕落。好人不会变坏,但是,强者也许会变弱。使他变弱的是他不再与人分开、不再独自一人——而当个英雄必须正好相反。一个英雄是这样一个人:他知道如何脱离、如何结束一个个关系。一个英雄成为一个已婚男人时已够糟的了。如果结了婚,他不能怕老婆。如果是情人,他必须(像埃涅阿斯那样)让人失望。如果是三人组中的一员,他必须……但是一个英雄千万不能成为三人组中的一员。一个英雄必须漂泊,必须翱翔。一个英雄不依附缠绵。

丢脸,丢脸,丢脸。

三重丢脸。三合一。

英雄实际上已经擅离职守,但他不可能被他在伦敦的上司换掉、弃之不用——尽管他们这样考虑过。但是,那些挺他的人——他已经成了他们的棋子——能够感觉到官方不满的严重性。骑士在针对那不勒斯爱国者进行的野蛮报复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让他,至少,成为了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他妻子的傀儡;也有人说他是波旁政府的傀儡。当然,没有人指望一名外交官完美无缺,尽管他们对英雄寄予厚望。可他也不应该成为有争议的人物。一个外交官如果成了他任职的政府的一个公开的支持者,那么,他对于任命他的那个政府的用途就受到了致命的损害,而他是应该促进任命他的那个政府的利益的。现在,把他的职务免掉,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一天上午,骑士收到查尔斯的一封信。信中,查尔斯说他十分遗憾地不得不告诉他舅舅,他从那份该死的辉格党报纸《纪事晨报》上得知,已新任命一名两西西里王国公使——年轻的亚瑟·佩吉特。骑士再也无法对自己隐瞒他失宠的程度了。不仅仅是他被撤职,而非获许退休,离开自己干了三十七年的岗位,事先也未向他征求对后任人选的意见;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是否是最后知道的人。外交部的公文一个月后送到了,有一个简短的附言,告知他,他的继任已离开伦敦。听到这个消息,王后泪流满面地拥抱她最亲爱的密友、她的姐妹,骑士的妻子。哦,没有了我的朋友,我可怎么办啊,她哭叫着。全都怪法国人。

要命的佩吉特——王后这样称他——已抵达巴勒莫,五天后受到骑士的接见。骑士面前站了个年轻人——佩吉特二十九岁,比骑士年轻整整四十岁。对他,骑士根本产生不了长辈式的情感。

你从什么职位上来的,骑士冷冷地问。

我曾经是巴伐利亚特派公使。

但不是全权公使?

对。

我听说你在那个位置上才一年。

是的。

这之前呢?

巴伐利亚是我的第一个职位。

你当然会讲意大利语啰,骑士说。

不,但我会学。在慕尼黑,我德语学得很快。

你需要学西西里岛语,因为谁知道国王和王后陛下什么时候将回到他们的第一首都呢。也要学那不勒斯方言,即使你永远都见不到那不勒斯,因为国王不说意大利语。

我也听说了。

接下来一阵沉默,在此期间,骑士暗自责备自己说得太多了。然后,佩吉特不安地清了清嗓子,鼓足勇气说,骑士一交上召回公文,他便准备向国王和王后递交国书。

骑士回答说,因为他一天都不准备以平民的身份待在两西西里王国,他已经计划外出观光一个月,所以,他回来就会处理这件事情。他和他的妻子、卡多根太太还有英雄乘着又开起来的“雷霆”号出发了;这次不是要去参与历史(尽管英雄必须在马耳他停一下),而是要撇开历史,撇开他们生命的日程表。

他的上司和他从前在外交部的朋友都已经不理他了?他要把他们抛到脑后过上一阵子。让视野更加开阔、更加多变。看着海岸线伸展开来,当壮观、云雾笼罩的埃特纳火山进入视野,伴随着稍微的雷鸣声时,骑士回想起当年在一抹蓝色的黎明时分从山顶放眼望去,那令人惊叹的景色,整个西西里岛、马耳他岛、利帕里岛和卡拉布里亚都轮廓分明地展现在他的脚下,就像是一幅地图一样。是的,我看到了这一景色。我是这里惟一一个看到的人。我经历过一个多么丰富的人生啊!

“雷霆”号从埃特纳火山附近驶过时,离布龙泰不远;布龙泰是附属于英雄新获得的西西里爵位的封地。骑士的妻子急于上岸,但英雄说他更想在来访已适当安排好的情况下视察一下封地;有人告诉过他,封地的火山土壤年收入达三千英镑。布龙泰公爵,他宣称,不应该事先未宣布,就草草出现在他自己的领地上。骑士怀疑国王选择一个公爵领地授予他的英国救命恩人这里面有某种恶作剧的意思,要知道布龙泰是锻造埃特纳火山的雷神独眼巨人的名字。不过他想这个他还是不说出来为好。独眼英雄似乎对成为西西里公爵极为自豪,因此听到这个笑话也许不会开心。骑士觉得这事儿相当滑稽。

骑士已经达到愉悦的零点,在这种情况下,愉悦在于能够将不愉快的想法抛到脑后。他被免职、佩吉特、他欠下的债务、英国等着他的未卜的前途——这些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随即就被吹到身后的风里,一如他头顶上的海鸟从船尾飞到船头一样。不用老是想着让他费尽脑子的事情,这一轻松感舒服极了,这真觉得自己开开心心了。这艘船就是他的家。当他们在锡拉库扎停靠两天,参观朱庇特神庙遗址和著名的采石场以及大洞穴的时候,骑士的妻子尽管有孕妇晨吐反应,还是拒绝和她母亲留在船上。她不愿落掉哪怕是一次骑士热情洋溢的现场讲解,而且她不想和英雄分开,哪怕一个小时都不行。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好像开心极了。他既不是一个天真的丈夫,也不是一个百依百顺的丈夫,他是真的爱他妻子,他也真的爱与他妻子年龄相仿的这个男人;她现在爱着他,他们也真的爱他,所以,他不仅没有失去一个妻子,反倒得到了一个儿子,现在出现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像在巴勒莫的王宫里一样,就像在停泊在那不勒斯湾六周的旗舰上一样,他们在骑士面前举止非常得体。也就是说,与他们成为情人之前相比,他们互相之间并没有表现出更为亲热的行为举止。也就是说,他们装。他不知道他妻子什么时候或者有多频繁深更半夜去英雄的住处,或者他到她的住处。他也不想知道。他妻子有着打不垮的肠胃和经过验证的对晕船的抵抗力,现在在早餐时却抱怨消化不好,还有船摇晃得她要呕吐。当然,他不想他们公开提及他们的关系,也不想她提因怀孕而想呕吐——那会是痛苦的。但是,说起来有点儿反常,他偏偏反感他们在他面前演戏。这让他觉得被排斥在外、低他们一等。这让他觉得受到了忽视,因为他才是消化不良的人,他才是有时候晕船的人,尽管你无法希望海面更平静了。

还有,穿什么,既然他们几乎马上又要旅行了;英雄急于回英国,他是他们对付拿破仑最有力的武器,结束他的工作期限时竟然沦落为波旁王朝的干将以及声名狼藉的、如今的前英国大使和他魅力无穷的妻子的快艇船长,英国海军部对他不耐烦了;当然,他们要和他同行。穿什么,这会是一次漫长、复杂的旅程。先是乘英雄的旗舰在海上旅行,一直要到里窝那;然后是乘坐各种车辆(四轮马车、皇家马车、驿马车)的陆路旅行,从南到北,穿过炎热和长日照进入一个不那么热的夏天,旅行经过许多国家,途中要停留下来过许多节日庆典,每次参加活动,都必须盛装出席。

绝对没有他们不一起离开的问题。现在要走的有三人组、卡多根太太,还有绝不肯留下来的奈特小姐,还有奥利弗——骑士的两个英国秘书之一——临时调给了英雄,加上通常的一大帮子仆人,惟一的问题是,此外,还有多少人要一起走。这支队伍该有多么庞大啊。

六月初,他们乘船游览长达一个月后返回,骑士就呈递了召回公文,佩吉特获许在宫廷递交国书。王后牙咬得恨恨的,都没正眼看他。王后心里想的事情远远不止她即将失去她忠心耿耿的朋友,因为她明白用一个新的全权公使替下骑士,这表明英国对她不悦。藐视佩吉特、显示和她与朋友间的和睦是她下决心离开巴勒莫前往维也纳,看望她女儿(还有她外甥和女婿)的原因之一;她的长女玛丽亚·特蕾莎现在是哈布斯堡女皇。(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痛苦地意识到她对国王能够施加的影响越来越小。)英雄原来希望和骑士夫妇、他们的随行人员,带着他们的所有物品,从海上回英国的,这样,他就能够把王后、她的那班侍女、牧师、医生和仆人往北捎到里窝那。他把“雷霆”号带回英国的要求遭到拒绝后,英雄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进行一次穿越欧洲的漫长旅行,并满足王后的愿望,即希望她的朋友们一路陪护她到维也纳。

等到他们抵达里窝那——在这里,盛怒的基思勋爵终于恢复了不听指挥的“雷霆”号的军事用途,这是原本的设计意图;在做准备继续旅行期间,传来消息说奥地利军队即将在马伦哥与拿破仑交火;王后冲动地决定不直接去维也纳了,而是在罗马的发尔尼斯府邸作短暂逗留(她下令要求斯卡皮亚男爵在那里和她会合),等待这场战役的结果。几星期后,她将与她的英国朋友在维也纳会合。

于是继续上路,七辆四轮马车,后面跟着四辆行李车,骑士从那不勒斯抢救出来的所有的画作和其他财物都装在上面。沿着阿尔诺河这一路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比骑士预料的要艰难多了。他看不了书,只能闭上眼睛,尽力抵挡背、屁股还有膝盖各处的疼痛,而此时,卡多根太太则拿了块湿布搭在他的额头上。在佛罗伦萨,他们逗留了两天,接见和拜访客人。骑士希望待得更长些。不只是因为他感觉很不舒服。他想重访乌菲兹美术馆;很蹊跷,这里的馆藏没有被拿破仑毁掉——你不可能到了佛罗伦萨而不参观这些画作的——但是,他妻子、他朋友都不听。如果你很不舒服、很累,那你根本不可能有劲四处闲逛、看画作。看画我总是有劲的,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感觉怎么样没关系。看画让我开心。

不,不,他妻子说。你病了。我们担心你。你必须休息。然后我们要继续旅行。于是,他沮丧地休息,休息得很好,但没有他一直指望的突然袭来的愉悦。只是行尸走肉多么乏味啊!然后,在的里雅斯特,他们逗留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可这里名画很少。骑士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耽搁这么长时间。

他们到达维也纳一周后,沮丧的王后也到了。她听到拿破仑获胜的消息后,中断了罗马的访问。英雄、骑士和他妻子的停留又延长了一个月的时间,参加为英雄举办的聚会和舞会。骑士的妻子也是春风得意,斩获多多。一天晚上,她在法罗纸牌牌桌上赢了五百英镑。他们在艾斯特哈齐乡村庄园四天的逗留以一场庆祝活动而结束;庆典中,王子家里著名的作曲家作了首曲子来赞美英雄;作曲家在键盘上演奏,骑士的妻子则演唱。

几天后,她为她的王室朋友自弹自唱,再次表演了海顿的《尼罗河战役》;她的这位朋友与外界隔绝,住在美泉宫,心中愤愤不平。非常美妙,非常动人,王后大声称赞;她不禁回忆起她在罗马听过的几乎和骑士妻子的嗓音同样美妙的歌喉。不幸的是,形容这一嗓音就会意味着让她把她对幸运的海顿的评价和对令人感到厌倦的帕伊谢洛及其清唱剧的记忆搅和在一起;海顿写过一部清唱剧,庆祝真正取得的对法国的胜利。也许有必要提及,那个著名女歌手——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就在演出后的那天上午,在杀了那个显然是无能的警长之后,在一种非常耸人听闻的情况下自杀。

斯卡皮亚男爵死了,夫人,你听到了。

多可怕啊!骑士的妻子大声说,我是说,你肯定多么心烦意乱呀!

王后不承认她心烦意乱。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再死一个又怎样呢。接着,她哭了起来,她说她不得不忍受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这使得她都情感麻木了——也就是说,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女人了。然后,回过去看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显然,这个著名女歌手被色鬼男爵的殷勤激怒了。这些意大利人对什么事都反应过激,这难道不让人感到震惊吗?王后一边抹眼泪一边嚷嚷。骑士的妻子就和王后一样,也是个作出矫揉造作反应的能手,她说她太知道王后的意思了。我丈夫总说意大利人缺乏常识,她对王后说,心想对意大利的一切表示不满,这会契合那不勒斯王后自从回到她出生的城市以来的心情。

王后在维也纳哈布斯堡的苍穹里明显是一颗次要的星,她外甥的大臣们降低档次安排她住在美泉宫,她认为(没有搞错)这是一种怠慢,但是,骑士妻子的同情再也不关注在王后的抱怨上了。王后也开始意识到,她的朋友在维也纳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受到敬重了。在这一行英国人尽享维也纳能够提供给英雄的款待和热烈欢迎后,再没有理由不继续他们的旅行的时候,哈布斯堡许多王室成员都舒了口气;不过王后仿佛十分依依不舍,又赠送给她朋友一些珠宝和她自己的一些肖像画,同时送给骑士一只镶钻的金鼻烟盒。

接着从中欧转到布拉格;这个传说雕像有了生命的城市,曾经被鲁道夫二世统治过,他是一个对多种藏品着迷的收藏家,他在威尼斯购买了一幅他觊觎已久的丢勒的作品,可买下后却不忍心——骑士在颠簸得厉害的马车里一路摇摇晃晃时想起来了——不忍心去想他的这个宝物颠簸着、震动着越过阿尔卑斯山,便让四个能吃苦耐劳的小伙子轮流将这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作竖得直直地捧着,步行穿越群山。在布拉格,在位的公爵——王后的另一个外甥——举办了盛大聚会,庆祝英雄的四十二岁生日。然后,他们又沿着易北河到了德累斯顿;在这里,他们观赏了选帝侯收藏的瓷器,并去听了歌剧;据说,在听歌剧时,英雄和骑士的妻子两个人一直在窃窃私语;也是在这里,在为英雄举办的一场舞会中,他丢掉了金剑剑柄上的一颗钻石(他们登了寻物启事,提供了赏金,但没有找回来)。在那里,一如在其他逗留处,英雄对种种赞美、礼物和烟花的胃口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每到一座城市,那里的外交团体和英国侨民对三人组都是闲言碎语和充满恶意的评论,使许多人日记和信件的内容变得生动起来。他全身披挂,戴满了星章、绶带和奖章,有个主人这样写道,与其说是尼罗河的征服者,还不如说是歌剧中的王子。而且,无人不谴责他在骑士妻子面前表现出的卑躬屈膝;骑士妻子自己尺度很大的表现,不管是卖弄的表演、对吃喝的胃口,还是只是腰围,也都被以尖刻的口吻记录下来。

在旅程中,骑士所要求的惟一一次对他的迁就是绕道安哈尔特德绍去拜访一下它的亲王。亲王在那不勒斯数次拜会过他,是他关于火山著作的最早订购者之一;十年前,他在他自己国土一个湖的岛上,建造了他自己的维苏威火山。火山底部周长三百码,高八十英尺,能够喷出真的火和烟来(当空火山锥里的易燃材料点燃时),能够喷出它那种熔岩(事实上是水被抽上火山锥的边沿,然后顺着火山四周淌下,漫过从里面照亮的红色调的玻璃孔)。不像拉斯维加斯的宾馆前那座五十四英尺高的玻璃、玻璃纤维、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一座普通的火山,(在黄昏到凌晨一点)每十五分钟喷一次——安哈尔特德绍亲王的火山是特定的维苏威火山,它只在隆重的场合为贵宾喷发。六年前,它为歌德表演过。骑士希望它为他表演。(毕竟,是他的维苏威火山和他的火山观察激发起了亲王的灵感,亲王也在岛上建了个骑士在波蒂奇附近的别墅的复制品。)那会很好玩的,他妻子说,她不反对在另一个德国小公国的王宫里停留。骑士预先告诉亲王,他们准备拜访他。可不幸的是,亲王的私人秘书回信说他的主人不在家,因此机器无法运转起来。骑士错过了他最后的火山。

这样也好,骑士的妻子说;她意识到英雄累了,此刻急于到汉堡,参加汉堡的庆祝活动。他们走水路;他们离开德累斯顿的时候,每座桥、每扇看得到易北河的窗口都站满了欢呼的人群。从汉堡——在那里,他也在许多《圣经》和祈祷书上签了名——英雄给英国海军部去信,说他期盼派遣一艘快速帆船来把他们接回英国。他的这一要求没有得到反应。

回英国时穿什么好呢?英雄已经差不多三年时间没踏上英国国土了。雇用的班轮在大雅茅斯靠岸的时候,满怀敬意的百姓到场迎接他,英雄及其随行人员乘马车回伦敦途中所到之处,百姓都要出现,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统治者对英雄和他过去一年的生活方式的不满。他们没有看到关于英雄凯旋的讥讽口吻的报道(这个国家仅有一万人看报)。他们也不知道那不勒斯星章和佩戴在他制服胸口的巴思勋章的星章有什么区别。

对众人而言,他仍然是英国众所周知的、最伟大的英雄。对范妮来说,他仍然是她的丈夫。范妮和英雄有些衰老的父亲已经从乡下一路来到伦敦,并在国王街一家旅馆住下,已经等了他一个多星期了。英雄极其真诚热烈地拥抱了他父亲,很痛苦拘谨地拥抱了妻子。骑士的妻子身穿一件白色平纹细布袍子,袍子褶边用金线绣了英雄的名字和雷神布龙泰,还饰以小金属片,她拥抱了她情人的妻子和父亲。他们一起在旅馆里用膳——一场痛苦的表演。骑士的妻子模仿前往伦敦的三天旅行途中多次停留期间热烈欢迎的人群的欢呼声,以及镇上的铃声。范妮一开口讲话,郁闷的英雄就会咬他的厚嘴唇;他脖子上,在衬衫里面,戴着骑士妻子的微型人像画,他会一直戴到死的。骑士注意到范妮脸上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惊愕和屈辱的神情。

为了翌日去拜访海军部,英雄的装束在正装和休闲装之间:海军大衣,白色海军军裤,膝盖处有海军制服纽扣,丝袜,以及有大搭扣的鞋子。这是审慎的,他在海军部的老友本来一心要谴责他的,但是,听英雄真诚地跟他们细讲万一拿破仑蠢到企图侵入的话,他制订好的保卫海峡海岸的计划,听到他表示愿意尽快地回到前线服役时,他们的心软下来了。但是,英雄翌日参加国王早上接见时,帽子上戴了君士坦丁堡大人送的帽饰,胸前佩戴了三颗星章(一颗巴思勋章,两颗西西里岛勋章),脖子上还挂着那不勒斯国王饰了珠宝的肖像,这就严重失算了。难怪他受到英王的冷落;英王几乎当他不存在,只是问了问他身体恢复了没有,然后便转过身去和某某将军热情洋溢地谈了有半小时,他强烈要求陆军在这场与法国人的交战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英国国王不承认英雄获得的西西里岛头衔,这个头衔的获得者对此心知肚明。(直到两个月之后,英雄接受一支新舰队的指挥权,要出征去赢得另一场著名的胜利时,他才会承认。)如果英雄能引起他的统治者哪怕是十分钟的注意,那么,毫无疑问,他会用一些时间来赞美骑士的妻子和她在那不勒斯和巴勒莫所做出的不可替代的爱国的效力行为,她的效力理应得到酬谢和公开的感谢。这个女人毁了英雄,但是,并非英雄对她的称赞,也不是来自名声不好的那不勒斯王后的一封热情洋溢的证明信就会使她少受蔑视。相反,这些只是证实了人人心中已有的想法而已。

报纸一直在考量骑士的妻子进宫是否合适,别的就更不用说了。骑士举止非常得体地出现时她不在身边的现象引发了人们对体态不光彩的无情的联想。如果一些人意识到她的肥胖也掩饰了怀孕——尊贵的夫人已经及时到达这个国家,《晨邮报》简洁地写道——那么,让社交圈着迷的与其说是她有了身孕的丑闻,还不如说是她的容颜老去。面容。夫人脸色红润,容光焕发,正如格雷厄姆医生会说的那样,她出现时完全就是个健康女神!(一种双重讥笑:既暗指她的身孕,又提醒她半辈子之前曾短期受雇于曾经时髦的信仰疗法术士和不孕症治疗专家。)体型。当年她的体型特别出名,她也因此开始名声大噪,现在却臃肿不堪,原来的美荡然无存。表演姿势。夫人在布置一个房间,以展出她的表演姿势,也在计划举办表演的聚会。今冬,表演姿势将比身段或容貌更为时尚。

漫画家们也不放过她或骑士。吉尔雷把他画成一个干瘪老怪物,为一排丑陋的小雕像和一只破损的花瓶所陶醉;他头顶上是拿着一个杜松子酒酒瓶的胸部裸露的克娄巴特拉的肖像和戴着三角帽的独臂马克·安东尼,还有一幅完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的画作。但针对英雄的大规模讽刺漫画没有出现;英雄坐着让人画了许多半身像和肖像画,而且已经被引见到了上议院——只是闲谈。谣传——这个谣传是真的——说英雄现在开始往脸上涂脂抹粉了。谣言经常夸张,还说他的体重已经不足八十磅。

上议院是个舞台,宫廷是个舞台,宴会是个舞台——甚至连剧院的包厢也是个舞台。两对夫妻一起去特鲁里街,他们落座时,观众全体起立欢呼,管弦乐队演奏起《统治吧,不列颠尼亚》,英雄只得起身鞠躬,表示感谢。第二天,各家报纸报道说,英雄的妻子身穿白色衣服出现,紫罗兰色绸缎头巾上配了小小的白羽饰;骑士的妻子则是蓝色缎袍和头巾,一个非常精制的羽饰。他们看的戏里,女主角由简·鲍威尔饰演。骑士的妻子告诉她丈夫,哦,她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甚至是在她遇到查尔斯之前——意思是说,骑士这么猜想,当她还是,当她还是个……他不愿意想这事儿。事实上,她十四岁来到伦敦,在某某医生家当用人时就认识简了。简——另一个下等女佣——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她们合住一个阁楼房间。她们俩都打算当演员。

演戏是一回事,变得有教养(包括演戏)则是另一回事。骑士希望英雄保持体面——就像他这样。他能理解,范妮固执的爱让英雄恼火。范妮悲哀地相信,只要她耐心,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改变,她丈夫就会心满意足地和她、他父亲住在多佛街带家具的房子里的。但是,英雄没有理由要流露出那样的感觉呀,他在斯宾塞伯爵在海军部为他举办的宴会上明显地流露出他的这种情感。当时,他在向坐在他右边的斯宾塞伯爵夫人解释法国枪炮的四大弱点,坐在他左边的范妮忙着自派的任务,即为他剥胡桃,剥好后就放到他盘子边上的一只小玻璃杯里,他啪地一下把杯子猛地推到一边。玻璃杯打破了,范妮哭了起来,离开了桌子。英雄跟没事儿一样继续用一只黯淡无光、一动不动的眼睛和另一只迅速转动的眼睛向右对着海军大臣的妻子看,残肢在空袖子里扭动着,在海军战术的话题上,他继续表现着才华横溢、有独创性和无与伦比的风采。

他们是两对夫妻的伪装结束了。英雄搬进了他的朋友们在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主动要求承担骑士一百五十英镑年租金的一半;骑士拒绝了。不久,范妮和英雄的父亲返回乡下。

骑士感觉必须节省他的精力了。他原本可以花在参加皇家学会会议上的时间现在花在与他的银行经理们的晤面上了;这些经理试图拿出一个让他还清债务的合理的时间表来。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让他感到震撼。伦敦,他离开了九年后,给他的印象是非同寻常的时尚、有活力、繁华——几乎成了个陌生城市。他看了几场拍卖会,尽管他根本没有能力买任何东西。他参观了不列颠博物馆里他收藏的花瓶。查尔斯经常和他在一起,查尔斯总是随叫随到。他没带他妻子,和查尔斯一起,去了趟他在威尔士的庄园,庄园现在已经一万三千英镑抵押了出去。骑士已递交给外交部一张清单,上面列了他在那不勒斯损失的物品(家具、马车等:一万三千英镑),以及他在巴勒莫一年半产生的巨大开支——一万英镑)。在设法稳住他的债主期间,他申请了每年两千英镑的养老金——一个不高的要求。人人都告诉他,特别是查尔斯,说他也有权受封贵族爵位。但是,他不相信他两样都能得到。他宁可要钱而不要成为一个勋爵。现在要贵族头衔太晚了。查尔斯问他回到了伦敦高兴不高兴。他回答说,等到我感觉一好,我肯定就会在这里觉得自在了。

十二月底,伦敦要举办没完没了的身份排位的聚会,他们逃脱掉了,因为骑士那位隐居的、丑闻缠身的亲戚威廉邀请他们到他的帕拉第奥建筑风格的乡村大宅去和他一起过圣诞周,并参观威廉已经在芳特山森林里动工的大楼工程。

他称之为修道院,就是说其建筑风格受到了哥特式建筑的启发,骑士说。尖拱和着色的窗,他特地为英雄补充了一句。

像草莓山庄,骑士的妻子大声说道。

别让威廉听到你这么说,亲爱的。他是我们已故的朋友沃波尔最大的竞争对手和诋毁者,他蔑视他的城堡。

他们在附近的索尔兹伯里逗留;英雄在此受到了市长的接见,并获赠这个城市的荣誉市民权,他们的马车——缓慢地驾驶,把颠簸减到最小的程度,为骑士妻子所处的微妙的身体状况考虑——由一支义勇骑兵队一直护送到芳特山大门口。

不,沉默了好长时间后,骑士说,这是某种雄伟得多的东西。

什么是雄伟的呀,他妻子说。

修道院!骑士感叹。他难道说得还不清楚吗?我们在谈修道院,是不是?它的塔,威廉告诉我,会比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尖顶还要高。

天在下雪,骑士感觉全身为寒冷所包围。有多少个年头了?这是他在英国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因为他上次在英国时,九月份就开始启程回意大利了。是的。婚礼后两天。再上次,是他把凯瑟琳的遗体运回来,把那只花瓶卖掉那一次,他回去时已经是十月份。上次回国探亲——不过那几乎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在与美国的那些殖民地打仗呢——他和凯瑟琳是不是在圣诞前就离开了的呢?他肯定他们是在圣诞节之前离开的。他使劲地想着,心里推算着时间,一个个数字一张张脸在他脑子里闪来闪去,但是把它们搞清楚似乎很重要。上次在英国过圣诞节,离开现在有多少年了呢?多少?

多少,骑士的妻子说。

骑士从遐思中惊醒过来,心想他的妻子难道猜到了他的心思不成。

多少英尺,她说。它的高度。

高度?

修道院的塔要造多高?

大约三百英尺,骑士轻声说道。

对建筑我是一窍不通,英雄说,但是我敢肯定,没有远大抱负,什么好事都做不成。

同意,骑士说,但是,威廉的抱负没有受到可能有的很好的支持。八个月前,还不到它最后高度的一半,塔就被一阵狂风吹倒了。显然,他是在允许他的建筑师不用石头而是用灰泥和水泥混合物在造塔。

蠢到这种程度啊,英雄说。谁造房子不是要牢固经久啊?

哦,不过,他相信它会牢固经久的,骑士回答说,而且,为了让我们参观,他已经让人用同样的材料重建了。住在塔里,我的亲戚能够俯瞰世界,俯视我们芸芸众生,看看我们有多么渺小,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不想住在里面了,那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威廉,凯瑟琳的威廉,这个曾经有点胖、充满惆怅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清瘦,看上去跟小年轻一样,着实让人吃惊;他还是个音乐天才。第一天晚上,他在大客厅里为客人演奏了几乎一个小时(莫扎特、斯卡拉蒂、库伯兰)。接着,他马上礼貌地把音乐表演的权利让给了骑士的妻子;她演唱了西西里旋律的歌,维瓦尔迪和韩德尔的咏叹调,还有她为这个场合而学的一首印度歌曲——《乌乌迪·乌迪·珀布姆》,她知道威廉对东方特别地着迷。她最后演唱了几首军歌献给英雄。

三个男人已经移到火光熊熊的壁炉边,而骑士的妻子仍然坐在钢琴旁边,轻轻地触弹琴键。是威廉咬牙切齿地提起幸福这个话题的,他请他尊贵的客人先谈谈看法。

幸福!英雄大声地说。如果我的祖国依然需要,甚至要求一个为了她的荣耀已经牺牲了健康、视力和许多其他东西的可怜的战士继续为她效力,那么,对我而言,总而言之,我的幸福就是为祖国效力。但是,如果祖国不再需要我了,那么,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住在一条小溪旁简陋的住所里,我可以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度过我的余生。

那么夫人呢?

夫人在钢琴旁大声喊道,她爱的人幸福她就幸福。

亲爱的,你真荒谬,骑士说。

你可能说对了,她笑着回答说。毫无疑问我有很多过错——

不!英雄说道。

但是,她继续说,我心好。

这还不够,威廉说。

骑士的妻子继续胡乱地弹着钢琴。乌乌迪·乌迪·珀布姆,她逗趣地引吭高歌。

什么能让骑士幸福呢?

我已经注意到了,近来许多人表达了对我的满意度的关注,骑士说。但是,我的回答似乎无法让他们满意。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沉着冷静。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我不指望什么欣喜若狂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告诉他他并没有那么老。

威廉呢?他一直在不耐烦地等着轮到他发言。

我觉得我已经发现了幸福的秘诀,威廉说。就是永远不变,总是保持年轻。老是一种心态。一个人变老是因为他承认自己变老了。我为自己感到自豪,除了脸上多了几道皱纹,我现在跟我十七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我有着同样的梦想,同样的理想。

啊,骑士心想,永葆青春。不变。如果你只管你自己,不管别人,完全有可能做得到。如果这辈子他可以重新来过,那正是他想做的。

第二天,威廉带着他的客人乘马车,游览了开阔的大庄园的一部分地方;庄园的许多地方他已经用十二英尺高的墙围了起来,墙头则是铁桩,既是为了保护他守护的动物,又能防止他那些打猎的邻居在他的两千英亩中的哪怕是一英亩的地上来追杀他们无助的猎物。

当然啰,威廉说,邻居们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反对猎杀无辜动物的人,他们认定我竖起这堵墙,是为了庇护里面的纵情狂欢和邪恶的仪式,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看我的。邻里没人喜欢我,假使有人喜欢我,我倒要不看好我自己了。

下午用过正餐之后,骑士在威廉的画廊里迟迟不离开(丢勒、贝利尼、曼坦那、卡拉瓦乔、伦勃朗、普桑等等等等画家的作品,此外,还有许多画一座塔的画作),在此期间,他妻子和英雄为了单独待一会儿,已经溜走,希望避开仆人,找个角落好拥抱一番。他们就像两个淘气的孩子,探头探脑地朝威廉那间挂了天蓝色印度帘帷的大卧室里看,英雄断言,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床。对骑士的妻子来讲,这是她见过的第二大床,最大的床当属格雷厄姆医生的大圣床——长十二英尺,宽九英尺,架构在两个床架上,这样,床就能调节成一个斜面,床由四十根五彩缤纷的玻璃柱子支撑,床顶上罩着超级天顶,由名贵木材制成,木材里嵌入香味馥郁的香料,下侧是镜子,床顶上是自动装置在吹笛子、弹吉他、拉小提琴、吹双簧管和单簧管,还敲着定音鼓。保证让迄今为止尚无子嗣的夫妻受孕。一晚上五十几尼。

哦,几乎和圣床一样大。

圣床是什么,英雄问。

就是我和你睡在一起——不管什么时候——睡的床,他的情人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同时,她的脑子又快速地想到:我敢打赌,他通常都是独自躺在这张床上,即使他有淫荡的名声。可怜的威廉!

他好像对社交活动极为不屑,英雄说道。

此刻,骑士也在作类似的思考。他欣赏完那些漂亮的画作、书籍、洛可可风格的瓷器、日本漆盒、彩饰微型画、意大利铜器,以及所有展示给他看的宝物之后,这时,他正在惊叹,他是威廉的雇员以外第一个见到这些宝物的人。骑士从未想到收藏是一个被激怒的隐士的行动。

他们已经在威廉的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里面的黑檀木桌子是佛罗伦萨镶嵌,桌子上他正在看的书堆得高高的。威廉与大多数藏书家不同,他获得的每一卷书都看,然后就用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用很小的字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该字体需极仔细看方可辨认,在书前后扉页上写上对该书排了序号的评注,赞语或苛评都有。书桌上还铺满了书商寄来的加了注释的书单,以及拍卖目录,他随手给骑士递过去几份,表明他已经吩咐他的代理商购买。

我猜想,你并不喜欢逛书店,也不喜欢参加拍卖会吧,骑士说,他挑了两项他自己偏爱的活动。

参加什么对我而言是种折磨,就正如,不管是什么理由必须离开芳特山一样,威廉大声说道,他背井离乡在欧洲大陆游历了好多年,才回到他的地盘安顿下来,积累藏品,建造他的修道院。但是,在我真正把我拥有的稀罕而漂亮的藏品放置好以后,我再也不需要外出,再也不必看什么人了。这样守着我的地盘,我能够开开心心地思考世界的毁灭,因为世界上所有有价值的物品,我都会收藏了。

你不想给其他人机会来观赏你所收藏的物品,骑士说。

我干吗要对那些个没有我聪明、没有我感觉敏锐的人的观点感兴趣呢?

你说得有道理,骑士说;骑士以前从未认为收藏可以把世人排斥在外。他与世人没有不和(尽管近来世人似乎已经开始与他不和了),他的藏品与世人之间具有一种有利可图的,同时也是令人愉悦的关系。

显然,他的亲戚根本不在乎公众趣味的改善。但是,骑士大胆地说,难道你威廉就没有设想过,未来某个时代会开放他的藏品,并由那些具有才智能欣赏他藏品的鉴赏家对它们进行评价并确定它们的真正价值——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思考未来更令人讨厌的了,威廉打断他。

如此说来,过去是你的——

我也不清楚我是否爱过去,威廉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管怎么说,爱不考虑过去。

这是骑士第一次体会到收藏是报复。巨大的特权促成的报复。他的亲戚从来都不必去考虑他是不是玩得起让他着迷的东西,也从来不用想这是否是一项有利的投资,不像骑士总是要考虑这些问题。收藏,就像威廉所有的经历一样,是进入无限、不确定,也不需要掂量或权衡的一种冒险行为。收藏家在制订详细目录的过程中获得的积习成癖的愉悦他根本就没有。这些清单描述的只是有限,正如威廉也许会说的那样。他可能没有兴趣去知道他拥有四十个莳绘漆盒、十三座帕多瓦的圣安东尼雕像和三百六十三件套的迈森餐具。爱德华·吉本气派的私人图书馆里的所有六千一百零四卷书,威廉一听到这位大史学家在洛桑去世就买了下来——威廉蔑视过他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叫人送过去。因为不仅他不必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拥有的东西,而且有时候,他买东西是为了不拥有它们,买下来不让别人拥有;也许甚至是不让自己拥有。

在某些情况下,威廉沉思,是占有的想法让我感到满足。

但是,如果你看不见、摸不着你所拥有的东西,骑士说,你便没有美的体验,而美的体验是所有的艺术爱好者——所有的爱好者,他就要这么说了——所渴望的。

美!威廉朗声说道。还有谁比我对美更敏感?你不用在我面前赞美美!但是,还有比美更高的东西。

是……?

某种神秘的东西,威廉冷冷地说。我怕你不会明白。

你可以告诉我,骑士说;骑士在享受和他这个爱争论的亲戚的交流,也在享受他自己脑子里的清晰的感觉。也许,他想,最近一段时间,脑子这么频繁地恍恍惚惚,原因就在于他不再进行有挑战性的,或触及任何博学话题的交谈了。一切都成为轶事。你千万要告诉我,他说。

能上多高,就上多高,威廉宣称。好啦。我真说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清楚极了。你指你的塔。

对,你要这么想,可以说是我的塔。我要退回我的塔,再也不下来。

这样做,你就逃离了你谴责待你不好的那个世界。但你也等于禁闭了自己。

就像一个和尚追求——

你肯定不会说你像和尚一样生活,骑士大笑着打断了他。

不,我就要当和尚!你当然不理解我。所有这些个奢侈品——威廉一只纤细的手朝锦缎幔帘和洛可可家具挥了挥——同样是灵魂的工具,一如和尚挂在他小屋墙上、天天晚上取下来抽打自己灵魂使之变得纯洁的那根鞭子。

身边摆满了迷人的、令人兴奋的物品,大量的物品,以保证所有的感官永远都不会闲着,想象力也永远都不会空着——这个骑士完全明白。他无法想象的是一种献给某种比艺术更高、比美更迷人的东西的收藏家的欲望;而艺术,美也一样,只是这种东西的一种可能的工具,如此而已。骑士是个追求幸福的人,却不追求极乐。在他对幸福的所有思考中,他从未看到幸福生活与觊觎狂喜生活之间的差异。狂喜,正如骑士可能会说的那样,不仅是对生活提出一种不合理的要求,它也必然会变得野蛮。

像性感受一样,性感受成为全身心投入或热情的焦点时,当这些感受真的在它们整个的激情和痴迷中体验过后,对艺术(或者美)的感受,过了片刻,也只能被体验成一种多余的,就如同某种拼命要去超越自身、直到彻底被毁灭的东西。

真正爱某种东西就是要希望死于这种东西。

或者只生活于其中,这是同一回事。上去并且再也不要下来。

我要那个,你说。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卖掉了,和蔼的商人说。

如果你富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么,你很可能就会受到驱使,改弦更张,不再忙于追求永不满足的、得不到的东西,而是会去选栋楼——一栋为你、为你的藏品建造的独特而复杂的住处。这个住处是收藏家对理想的自给自足所怀有的幻想的终极形式。

因此,你现在对你的建筑师说:我要那个。那个。那个。

可这个建筑师提出了反对意见。建筑师说:那不可能。或者:我不明白。

你努力去解释。你用复杂的词:哥特式,或仿效当时重新流行的不管是什么建筑风格的词语。他好像是明白了。但是,你并不真要他明白。我在考虑的是东方风格,你说。你并非真的指东方风格,而是指东方装饰的格调,你总发现它会导致你迷失在你所谓的你的浮想联翩和先知先觉的神思恍惚之中。

建筑师真的按照你的要求做了:尽管你也许难缠,可你是他迄今为止最好的主顾。但是,无论他怎样忠实地实施你种种异乎寻常的想法,他都无法完全做到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给这座建筑这里来点变化,那里加些东西。脑子里新想法源源不断地出现。或者确切地说,是对当初驱使你去造这栋楼的旧想法的新拓展。

我要更多,你对苦恼、顺从的建筑师说;到了这个时候,建筑师已经开始不理睬他的古怪主顾的某些指令,或者开始偷工减料了。更多的,更多的。这样一栋楼具有一种收藏的开放性结局。你认为你要它竣工,但其实你不要。

正是因为它尚未竣工(事实上,它从来都没有竣工),他现在才能够秀给他们看,展示给他们看。这次,这不是他们的舞台了。谁也别想抢了威廉的风头,连英雄都不行。

他已经订购大烛台要挂在树上,一排排树绵延数英里;并且在新辟出的马车道上以及更远处安排好了一队队的乐师,以表示迎接的隆重,目的是在他们的马车在黄昏时分驶过林子时让他们充满欣喜。当第一辆马车驶进开阔地带时,还有足够的光线让人辨认出奇妙的十字形楼的八角塔上飘起的英雄的绶带:十字形楼造得很快,角楼、山墙、凸窗和几个小一些的塔已经建好。在他的客人当中,有英国最有名的人物,在整个这一片地带,同意挂上国旗是威廉所作出的惟一一个让步。

他带他们从西边的十字形翼部进了大楼,经过大厅,来到一个房间,他告诉他们这里叫做“红衣主教的接待室”;这里,一张长餐桌上两边摆放了银餐具,要设一场盛宴。他们用完餐,骑士的妻子主动表演了一个哑剧;饰演一名女修道院院长欢迎见习修女来到她的女修道院。这似乎是个好题材,她演完后向威廉吐露。

楼里大多数地方都搭着脚手架,上面到处都是威廉雇来的五百名不分昼夜轮班干活的当地工匠、木匠、泥水匠和石匠的影影绰绰的身影。威廉紧张地扯着嗓子尖声地格格笑,骂建筑师慢吞吞,骂工人们拖拖拉拉,接着又忘了自己的恼怒,陶醉在想象楼房建成后的情景的狂喜之中,他领着客人沿着点亮了银烛台的穹窿走廊和画廊走过,又在环形楼梯上上上下下,骑士的妻子离分娩只差一个月了,也勇敢地爬上爬下的。骑士看着那些戴着头巾、肌肉发达、裸露着手臂举着大蜡烛照着路面的人,暗自发笑。

一座艺术大教堂,威廉对他的客人解释说,在里面,我们有限的感官渴望的所有强烈的感觉都会增强,我们孱弱的灵魂能够有的所有提升的想法都会觉醒。

他领着他们看了画廊,画廊长达三百五十英尺,他要在里面贮藏他的画作。又看了拱顶图书馆。以及琴房,他要在这里在键盘乐器上奏响所有值得演奏的音乐。

几个临时准备供参观的房间镶了镶板,挂了孔雀蓝、紫色和鲜红色的幔帘。但是,威廉似乎越来越担心这些客人是否看得懂他们正看到的东西。

这是我的小礼拜堂,他说。他们要想象里面摆满了金色的烛台、彩饰圣骨匣,还有花瓶、圣餐杯和嵌着珠宝的圣体匣。它的扇形拱顶将用磨光金装饰。

这里,你们得想象一扇扇紫罗兰色天鹅绒做的门,上面绣满了紫色和金色图案,威廉说。这个房间呢,我称之为圣殿,它的窗格子就像忏悔室一样。

我感觉很冷,骑士低声抱怨。

六十个壁炉每一个,威廉不受打扰继续说下去,都会有镀金丝编织的篮子,装满了芳香四溢的煤块。

又暗又冷,还有火把闪烁不定的光——骑士开始感觉不舒服。他妻子真希望有一把椅子或者一把祈祷椅,好让她沉重的身子歇息一下。火把的烟在刺痛英雄的眼睛。

他给他们看他的天启室;天启室会用抛光的碧玉做地板,他以后要葬在这里。

他给他们看以后会是绯红色客厅的地方,上面要铺绯红色的丝绸锦缎,还有他的黄色起居室,铺成黄色的,等等。

最后,他把他们带到主塔正下方的大房间。

八角形大厅。这里你们必须想象橡木墙裙和所有高耸云霄的拱顶上的彩色玻璃,还有一扇巨大的玫瑰色主窗,威廉说。

看,骑士的妻子大喊一声。它真像座教堂。

我估计,它的高度差不多要一百三十英尺,英雄说。

你们必须发挥想象力,威廉急躁地继续说。但是,竣工时,我的大修道院就不会给想象力留下任何余地了。如果想象力有可触摸的形式的话,它就是想象力。

他多么希望他们赞美它啊。

所以,到最后——因为威廉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在收藏家当中是独特的——他很失望。他根本不指望从这个牧师的儿子、这个以一身海军上将制服显形的幽灵身上得到什么,除了骑士的妻子,他惟一的兴趣就是杀人。他也不指望从英雄的情妇那里得到什么,她属于那种对什么事情都热情洋溢的可悲一族。但是,也许,他本来指望从她丈夫,凯瑟琳的丈夫,他这个过分讲究、面容憔悴、目光游离、上了年纪的亲戚身上得到某种东西。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二十岁时发誓,我永远都一直会是个孩子,威廉心想;我必须容忍拥有一个孩子的脆弱,一个孩子希望被理解的荒唐的愿望。

等到他的修道院造到他能够入住时,他决不会让客人住在这里。它不是一座大教堂,而是一个寺院,只为同道者准备的寺院:这些同道者和他胸怀同样的梦想,并且像他一样,经历过很大的磨难和失望。

然而,最后终将发现,这些致力于多愁善感和自我关注的纪念碑式的宏伟建筑将来使用起来,会无一例外地藐视其建造者们的一条条虔诚的限制。在后代眼里,这些建筑是品位低下的迷惑人且疯狂的表现,以后一代又一代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肯定会来呆呆地看着这些建筑,这帮人在保安不注意时手会伸过天鹅绒的围绳,触摸这个妄自尊大者的宝物或者丝绸幔帘。但是,威廉的修道院,这个接下来两个世纪(建成的和小说中提到的)所有注重过度、联觉和室内戏剧效果的唯美主义者宫殿的强大的先行者,没有留存下来,去遭受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天鹅堡和邓南遮的胜利者别墅所遭受的迪斯尼动画般奇异的命运。修道院造得不合格,一开工就随时可能坍塌。因为这座艺术的大教堂不管有着怎么华而不实的自我戏剧化的舞台,它主要是造塔的一个借口,所以,塔的命运就是楼的命运,这似乎是对的。从芳特山一卖掉算起,这座塔又撑了二十五年没有倒,但是,塔倒塌时,腐烂的灰泥和灰浆大堆大堆落下来也基本上毁掉了修道院。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理由不把它剩下的部分拆掉。

东西腐烂、轰然倒坍、消失。这就是世间的规律,骑士心想。年龄带来的智慧。那些极少数被认为值得重建或重修的东西将永远带有被施以暴力的种种痕迹。

一八四五年二月某天下午三点左右,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进入不列颠博物馆,直接走进那个存放了波特兰花瓶、没有保安的房间;从第四代波特兰公爵一八一○年把它暂借给博物馆存放在此后,它就是这座博物馆镇馆藏品之一,它存放在一个玻璃橱里。年青人拿起这只后来被描述为“一件雕塑珍品”的花瓶,开始把它往死里砸。花瓶破了、裂了、碎了,被毁了。年青人轻轻地吹着口哨,在这堆东西面前坐下来,欣赏着他自己动手干出的作品。保安飞奔而来。

报警叫来了警察,接着这个年青人被带到弓街警察局;在那里,他供了一个假名字和假地址;博物馆馆长去向公爵报告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管理员们跪下收拾起所有的碎片。小心点,一块也不能少啊!

肇事者被查明是个爱尔兰神学院学生,他在三一学院学了几周便退学了;他被带到治安官面前时规矩多了。当要求他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疯狂地做出这种愚蠢的恣意破坏行为时,他说他醉了……要不就是他当时处于一种神经激动状态,老是害怕他看见的所有东西……也可能是他听见了有人叫他干这件事……或者是他嫉妒造这只花瓶的人……或者他发现自己被西蒂斯斜躺着等她新郎的风姿激起了欲望……或者他觉得花瓶上的色欲图案是一种圣物亵渎行为,是对基督伦理的一种冒犯……或者,看见这样一件美的东西受到如此的赞美,而他穷困、孤独、失败,这让他受不了。这些就是毁掉人人都赞美的无价之宝通常给出的理由。它们总是同一些萦绕不去的故事有关。自认为的弃儿和孤独者,几乎总是男性,开始念念不忘一座极美的楼,比如金阁寺,或者一个慵懒的美女的画像,比如波特兰花瓶上的西蒂斯,或委拉斯贵兹的《镜中维纳斯》,或者理想的裸体美男子,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他们开始念念不忘,一直念念不忘,结果便发展到一种郁结的、巨大的痛苦的状态,这种状态恰恰是永不停止的狂喜的目标的反面,他们开始深信,他们有权释放掉这种情感。他们必须出手,从这种情感中闯出一条路来。迷人之物在那儿。它在惹怒他们。这东西傲慢。这东西,啊,最糟糕的是,冷漠。

火烧一座寺庙。砸碎一只花瓶。砍倒一尊维纳斯雕像。碾碎长相完美的男青年的脚趾。

接着便陷于一种羞愧的、恶狠狠的麻木状态之中:从此刻起,这个肇事者可能只是对他自己是一个威胁了。因为一个人不会不止一次地犯这种罪。对一个物件的这种无法摆脱的形式,无法摆脱地想要毁掉它,是一对一的。我们知道某某先生不会再回到不列颠博物馆来猛击罗塞塔石碑或埃尔金大理石雕——其他人也不可能这样做,因为好像全世界引起痴迷困扰的艺术品只有十到十五件(佛罗伦萨美术馆馆长新近作出的估计很可能少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就很荣耀地藏有其中的两件,即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和波堤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波特兰花瓶榜上无名。

没有人能修理某某先生,治安官判罚他三英镑,或者两个月的苦役。他口袋里仅有九便士,所以他被关进牢房;几天后有人替他交了罚金,他被放了出来。(谣传他的恩主是一位仁慈的贵族,不是别人,正是波特兰公爵本人;公爵宣称,他不希望自己显得在迫害一个可能神经失常的年轻人。)但那只花瓶呢,它的一百八十九块碎片放在博物馆地下室的一张桌子上,一个大胆、技术精湛的雇员兼助手借助镊子和珠宝商用的小型放大镜仔细研究,花了七个月的时间把碎片拼接到一起。

某件东西碎了,然后由专业人员修复了,能一样、能和它以前一样吗?能一样,对肉眼来说,能一样,如果不太细看的话。不一样了,人们心里清楚。

这只新花瓶重新放进它的玻璃橱里,它既不是复制品,又不是原件,跟它以前的样子像极了,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如果不跟他们指出来,他们是看不出它打破过又修复了。修复得完美无缺,暂时。直到时间把它磨损坏。透明胶发黄、鼓起,让无缝的接口处看得出来。一九八九年,作出了冒险的决定,尝试把花瓶重新修复得更好。首先,得将它恢复到碎了的状态。一组专家把花瓶浸在一种脱水溶剂里,软化上面老的黏合剂,一块块地把一百八十九块碎片剥离开来,在温水和非离子皂合成的溶液里逐块清洗,用一种新的黏合剂和树脂把它们重新拼合在一起;粘合剂会自然变硬,树脂可以在三十秒之内用紫外线处理。这个工作做的过程中通过电子显微镜仔细检查,每一步都拍了照片,花了九个月的时间。结果是最理想的。现在,这只花瓶将永远长存下去。嗯,至少又可以再撑一百年的时间。

有些东西绝不可能再恢复原样:人的生命,人的名誉。

一月份的头几周,英雄被任命为海峡舰队的副司令——他还得在官方对他过去两年里的不端行为的指责的阴影中过上一段时间——并被授予一艘新旗舰。吉尔雷作了幅蚀刻画——《绝望的狄多》——来庆祝英雄回到他英雄的命运中来。狄多是个难看、极其肥胖的女人,刚要从床上起来,一双象腿伸开,她那巨粗的双臂和多肉的双手朝一扇窗子猛伸过去,窗外是大海和一列出发的战舰。

啊,哪里,啊,哪里,我勇敢的

水兵要去哪里?

他去打法国人,为了

宝座上的乔治,

他去打法国人,去失去

另一只臂膀、另一只眼睛,

把我和老古董留下,

让我失望,哭泣。

确实,在昏暗的床角,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睡着的丈夫那干瘪的脑袋。

有些人,比如英雄,他们的生命和名誉就如同波特兰花瓶一样,已经进了博物馆,太宝贵了,不允许消失。

他是个勇士,是他好战的祖国,这个即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帝国,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勇士。人人都赞美他。他的名誉的创建已经做得过火。不能允许它被毁。

但是,谁在乎这个肥胖、粗俗的女人和这个衰老、萎靡的老头呢。他们可以被毁。社会不会成为输家。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投资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从现在起,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对的。

丢脸,丢脸,双重丢脸。

而英雄呢,很快,就会有不朽的荣耀。

当然,英雄的声誉有了瑕疵。什么都无法弥补。包括几个月后他打的大胜仗,这是他打过的三次大胜仗中的第二次,这次他切断了拿破仑对波罗的海的控制;甚至也包括他最后一次最大的胜仗,在这次战斗中,他不听劝告,佩戴上了他所有的星章和勋章站在甲板上,使自己成了打击的目标,结果,被从附近一艘法国战舰后桅顶上发射的一颗步枪子弹击中。谁讲到他的生平事迹,谁都必须对英雄在地中海这段时间的不当行为选择自己的立场,哪怕只是以一种宣称它不值得讨论的方式来表明态度。讲述者必须掌握好叙述的速度,就像人们得与被砸碎又重新修复的波特兰花瓶保持恰当的距离一样。慢下来,或者慢慢走近看得更细致些,那么,你就肯定看得出来。快一点,只说必要的东西——那就过去了。

穿什么衣服才能掩饰突然减轻的体重呢?这是英雄开赴波罗的海两周后,骑士的妻子面对的问题。所幸的是,现在是二月初,天特别冷。答案:穿怀孕最后几个月时穿的宽松的衣服,但里面稍作衬垫,希望,因为一层层衣服是渐渐地减掉的,体态的变化会显得是特别有效的快速减肥饮食带来的结果。

还有,你晚上要绝对保密地把你出生才一周的女儿从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里送出来,上一辆驶往小蒂奇菲尔德街的出租马车,把她托付给这儿的一个奶妈,一直到你想出方法,去领回这个婴儿,称她是一直忠心耿耿地照顾你的另一个人的孩子;这种情况下,你晚上套什么出门好呢?答案:毛皮手筒。

消息传来,在哥本哈根打了个大胜仗,是你真正的丈夫,你的宝贝女儿——就你的心上人所知道的情况而言,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的父亲打赢的。他因为自己女儿出生时不能在场而伤心欲绝,当上了父亲他狂喜不已,他告诉你,他一天给你写一两封信;你每天给他写三四封信。他现在写信主要是说这个孩子,她必须怎么在洗礼时起名,不存在他不承认是她的父亲的问题,他又是如何担心她的健康。诸如此类的话,还有他的嫉妒。他并不真的认为你会对他不忠,但他深信伦敦每个男人都为你所吸引。实际上是有几个男人。你也许不能进宫里去,奈特小姐回到伦敦的当晚就受到警告,如果再和你联系的话,就会坏了她的名声,所以,她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但是,其他人来了。你受人接待,你款待别人,肯定得有聚会和音乐晚会,如果只是因为你丈夫,你现在把他看成是你从未拥有过的父亲,你嫁给他时,还是个小姑娘,但是,你现在是真正的女人了;你的父亲兼丈夫必须表明他仍然是富裕的,无须急于出售他的藏品。有计划要举办一场威尔士亲王将参加的聚会。英雄的一位朋友很高兴能告诉他,亲王在城里各处说你令他倾心。他会坐你边上,跟你说恭维话,英雄伤心地说。他会把脚靠近你的脚!因为你们一直在进行疯狂、令人面红耳赤的通信来往,你们俩都正因为分离而欲发疯。你让他保证无论何时他的船入港停泊,他都决不上岸,不管船停泊多长时间,也决不允许任何女人上船。他遵守诺言。他让你保证在任何聚会上你都决不允许自己坐在威尔士亲王边上(你没有遵守这个诺言),但是,亲王果真在桌子底下把一条腿靠到你腿上时,你迅速挪开了你的腿,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准备演出便离开了桌子。他并未让你保证你不能表演。

在庆祝英雄在哥本哈根取得巨大胜利的盛大宴会上,你独奏了一小段严肃的羽管键琴曲后,就跳起了塔兰台拉舞,接着便把某某勋爵拉过来和你跳舞,当他似乎跟不上你的时候,你抓起某某爵士的手,过了几分钟,你才回过神来,你应该首先邀请你丈夫,这个可怜的老头的,他殷勤地和你跳了几步,你能感觉到他的罗圈腿在颤抖。接着,你向查尔斯示意,但他拒绝了。当你请完了房间里可能请的那些为数不多的舞伴后,你仍觉得不累,当然,你一直在喝酒,否则晚上怎么打发,也许你喝得太多了,就像你经常喝多一样,你知道的。但是,你不想停下来。你又独自跳了一会。作为那不勒斯民间舞蹈的展示,你认为这会给你的客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你在巴勒莫已多次跳过塔兰台拉舞,但这是你第一次在寒冷、阴沉的伦敦跳这种舞。没关系,塔兰台拉舞就在你心中。以前,你总有一个表演的借口,你是一尊活雕像,或者是画家的一个模特儿,再现着某个历史人物或诗中人物的姿势和举止,你扮演他人,或装腔作势,就像那些公开指责你、嘲笑你的人现在习惯所说的那样,你演唱,从你嘴里发出的是另一个人的哭泣或快乐。现在,你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面具。现在只有快乐的感觉,合着你心头的这一音乐在舞蹈,在这里,在伦敦,在你自己的家里,你年老的丈夫坐在那一头,不看你,而是看别处;而其他所有人都看着、盯视着,你是在出自己的丑,没关系,你感觉活力四射。你清楚,你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优雅,但这是你,这就是已经变成这样的你,你又开始发胖了,你母亲和女仆又在把衣服改大,你叫你的黑皮肤法蒂玛和你的金发玛丽安娜同你一起跳塔兰台拉舞;她们正和其他一些仆人站在远处的门道里,看着主人们开心。她们俩羞答答地走上前,和你一起跳起来,但是,玛丽安娜已经满脸通红,说了点你听不见的什么话,然后就溜开了,而法蒂玛则和你一样充满热情地舞动着。或许是酒,或许是法蒂玛光滑的黑肤,也许是你因哥本哈根胜仗而情绪高涨,你现在抓着法蒂玛汗涔涔的黑手跳着——跳得更快,你的心在怦怦直跳,你涨得鼓鼓的、未喂过奶的乳房上下直颠。你现在没有借口,你以前总是有表演的借口。你现在只是你。纯粹的充满活力,纯粹的挑衅,纯粹的预感。你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奇怪的叫喊声和尖叫声,一种非常奇异的声音,连你都听出来了,你能明白你在惹是生非,你的客人们一脸的惊讶。但这是他们想要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对你的看法。你多么希望你能扯掉你的衣服,让他们看看你壮硕的身体,你肚子上的斑纹和妊娠纹,你苍白的、青筋暴突的巨乳,你肘关节和膝盖上的湿疹。你拽自己的衣服,你拽法蒂玛的衣服。这就是他们认为的真实的你,快速旋转、刺耳地叫、尖声地叫,张大了嘴,胸腿裸露,粗俗、张扬、色情、淫荡,一堆肉,湿漉漉。就让他们看他们认为他们看见的东西吧。于是你把法蒂玛朝你面前拉过去,迎着她的气息,你猜想,全是非洲味,你吻她的嘴,品尝那些个香料和香水的味道,全都源自遥远的地方,你想去所有的地方,但你只在此处,用某种东西充满你的身体,于是你舞越跳越快、越跳越快。有什么东西在奋力摆脱你的身体,差不多就像孩子冲出你的下身时的感觉一样,很可怕,就像当时那样,你觉得你要死了,当宫缩越来越快时,女人总以为自己要死了,你似乎不可能把这个庞然大物送出体外,像那种情况一样,非常可怕,尽管不痛,不像生孩子那么痛。不,是快乐,是活着的活力,你成了丑闻的主角,但你此刻的感觉是你是多么开心,你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还有,世界真大——他在远方,而且可能还得离开数月,他可能会受伤,他随时都会丧命,他总有一天会丧命,你知道的——你是多么的孤独,你总是多么的孤独,和这个听话的法蒂玛没有多少区别,法蒂玛和你一样,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一个女人,一个奴隶,别人要她成为什么,她就成为什么。它是如此之大,这世界,你经历了这么多,但大家全都责备你,你知道的。但是,有他的荣耀,他的荣耀,你双膝跪下,法蒂玛也跟着跪下,你们再次拥抱、接吻,然后你们俩站起身来,法蒂玛闭着眼睛,在发出一些奇怪的哀嚎,它们也从你的嗓子里喷发而出。客人们尴尬极了,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一直都是个令人尴尬的人,你现在总是让人感到尴尬。你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点,你决非不敏于观察,你只是装着没注意到。让他们所有人更加尴尬吧。唱啊、跺脚、旋转,感觉美妙极了。他们为什么批评你、嘲笑你?你为什么让他们尴尬?他们有时候肯定和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人们为什么总要阻止你?你已经努力去做他们要你做的人了。

我最亲爱的妻子,英雄给骑士的妻子写道。和你分离,真是让我撕心裂肺。我情绪低落极了,头都抬不起来。

二月份,英雄获准三天假,他在小蒂奇菲尔德街看到了他的女儿。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哭了。他动身回到海上去的时候,他们一起哭了。

她一直想跟他讲另一个女儿的事情,这个女儿现在十九岁了,她用自己的名字给她命名。但是,一直都没有合适的时刻,现在则太迟了。另外一个女儿就是她自己,而这个孩子的名字用了英雄的名字,后面加了个a表示女性。于是乎,这个小婴儿是她惟一的孩子。

白天无论何时骑士和查尔斯一起出门,她总要让人把婴儿从小蒂奇菲尔德街送过来。她会回到床上,睡在她身边。他心地善良,从不提及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此,她对他心怀感激之情。他本来可以指责她的。不,他不会指责她。骑士回来时,她母亲会敲敲门。她不希望把这个孩子强加于他,她跟自己说。实情是,她不想和他分享这个孩子,但是总有一天……肯定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他会……她不再会是……她就用不着把她的孩子送走啦!

骑士只为钱责备过他妻子——比如,他们的招待费;尤其是四百英镑的酒水费。但是,她一方面铺张浪费,一方面也不贪图钱财。她主动卖掉王后赠送给她的所有礼物,卖掉了多年前骑士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的钻石项链,还有其他珠宝。伦敦的市场上有大量的钻石供应(不计其数的一文不名的法国逃亡贵族出售他们的宝石);在意大利,它们的价等于三万英镑,但在这里,他们仅卖到这个价的二十分之一。但至少,这笔钱付了皮卡迪利大街的房子的装饰费。

现在,他不得不卖掉他不得不卖的东西。

两年半前,那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在他们离开那不勒斯之前,就做好了详细清单。那不多的几幅打开包装、挂在皮卡迪利大街房子里的画又重新打了包;十四盒画作和其他箱子则被搬出皮卡迪利大街上的房子,运到拍卖商那里。

难的是选择。我要留下这个,但我要送走那个。不,那个我不能放弃。真难啊。

但是,一旦你决定让什么东西都拿走,就不那么难了。人就感觉相当不计后果、轻率。重要的事是一样不留。

从理想的角度看,收藏品最好是一件一件地获得——这样让人更为开心——但是一件一件地出手,那会是让人最不开心的事情。与其被千刀万剐,还不如一下子送命来得干净利落。当克里斯蒂先生告诉他他的画作头两天所有出售的结果时,他对这个细目几乎看都没看。他不愿去多想委罗内塞和鲁本斯的画卖得比他指望的价更高,而提香和卡纳莱托的画则低了。重要的是,他出手时比他购进时赚了好多,几乎达六千英镑。

尽管远在海上,英雄已经吩咐代理商在拍卖时出价,买下骑士妻子十五幅画像中的两幅。不惜任何代价。我必须拿到它们。给骑士的妻子的信里说:我见你的画像在拍卖。他怎么能,怎么能卖掉你的画像?一想到什么人都可能买下时,我多么希望我能把它们全都买下!英雄最想买下的是维热勒布伦的淫荡的阿里阿德涅;但不幸的是,这幅画从未进入骑士的收藏之中。

五月初又卖了两天,收入三千英镑。接着,骑士立了遗嘱——他一直想着要立,他现在没有理由改变。他觉得自己轻松些了,卸去了一个负担。

在家穿什么,在你一直想要有的家,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意味着乡村的一处房地产、一个农场,一条小溪流过。即使在尽地主之谊宴请宾客时,也有一套简单的黑西装。你在自己的地盘散散步,看看自己的牲口,监督树枝修剪时,得有顶皱巴巴的帽子,还要有件褐色条纹外套披在肩上。

本来以为拿破仑的舰队夏天要入侵的,结果却没有在英吉利海峡出现,人们便不再感到恐惧。英雄又给英国海军部写了一封信。我请示阁下允许我上岸,我想休息了。他请骑士的妻子找栋房子,这样,他十月份——他这样指望——回来时就能住下。她在未遭破坏的萨里乡间找了栋两层楼的房子,距离威斯敏斯特大桥仅一小时的车程。英雄的朋友们认为,百年砖楼和占地面积都太过简朴了,但他不听劝告,反而花了九千英镑——过高了,借钱买下,并请骑士的妻子把房子准备好等他回来。她和她母亲着手布置这栋房子。房子将装修得漂漂亮亮的,需要抹灰泥、粉刷、配镜子、置家具(钢琴、旗、战利品、画作和瓷器,这些庆祝英雄取得胜利的物品一样都不能少)。还得跟上时代:她装了五个盥洗室,在厨房里安装了新式炉子。要把它变成一个农场一样的地方,有羊栏、猪圈,还有鸡笼。

我现在觉得洋啊猪啊鸡啊非常好玩,就像我在那不勒斯王宫里觉得好玩一样,她给英雄写信。我希望,我说这些鸡皮蒜毛的事情你不烦。

我最亲爱的,英雄回信说,我宁愿看你的信,听你讲关于猪与鸡、床单与毛巾、盐罐和勺子,听你讲木匠和室内装潢商的话题,而不想听我将在上议院听的什么演讲,因为没有什么话题你讲起来不会以你的风趣和雄辩让人豁然开朗。我和阳台上的非洲鹦鹉相处得很好。让法蒂玛放心,我希望及时回家参加她的洗礼命名仪式。请记得叫莫利先生在小溪周围和桥上搭个网,以防我们的孩子来和我们住的时候掉下去。费心记得除了我自己的东西,我不希望家里有任何别的东西,告诉我你和卡多根太太在做的一切。你在讲我们的天堂。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忍受我们之间更久的分离。征服者多么渴望回去,再一次成为被征服者。

因为英雄一回来,骑士的妻子和她母亲便总是待在萨里郡的房子里,骑士别无选择,只能也住在那里,尽管他还留着伦敦的房子。他们没忘记他。是为了他,小溪里才放养了鱼苗;他妻子把这条小溪重新命名为尼罗河。但是,他未获许把他伦敦住所的书籍带过来,他的法国厨师也不让带来。他妻子指出,英雄住所的书房和仆人可以供他使用。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需要那个法国厨师。他放弃东西都放弃得厌烦了。

你把这个放弃掉,还有这个,还有这个。总是还有更多的东西。

他在旺德尔河垂钓一天后在一个小酒馆歇脚吃点东西时,他马车上的马车夫座位的护罩被人偷走了。骑士一出来,马上就发现它不见了,左马驭者坐在他的座位上打着瞌睡。他眼里含着泪水。驾车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想这事儿。他一回到家能让他妻子注意听的时候,他就告诉了她。她说,哦,那些东西老是有人偷。

马车上丢了这块布就这么介意,骑士觉得非常荒谬。布不值什么钱。但是,这不是钱的问题。有时候,你会对一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变得非常依恋。有时候,尤其是人老了,就是这类东西让人非常地依依不舍。丢了一支钢笔或一枚别针,或者是一条丝带就让你伤心,令人难以忘怀地伤心。他坚持为这块被偷走的布登寻物启事。

为这个登广告是浪费钱,他妻子说。它又不像我们在德累斯顿丢掉的钻石。

“一位绅士的马车夫座位上遗失一个深红色科福伊布篷,布篷饰有白丝绸蕾丝边,蓝白相间绣成。”

绝对不会还回来了,骑士的妻子说。

当然,没有还回来。他常常梦见这块布。可以说,他丢了它,这事比最近与他分开的任何东西对他的影响都要大。

躺在床上,任凭极度的疲倦袭来,飘浮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回忆过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脑子里又什么都有,看见一张张面孔向你倾过来,一脸担心的表情,有我的妻子,有她母亲。有人把一块湿布放在他嘴唇上。那奇怪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呀?房间里有人呼吸困难。

有无数个通道他必须走过去,一直走到他发现他再也不必用自己的腿为止。有他没做完的事情。现在是春天,窗户开着,外面传来各种声音。他们问他许多问题。您怎么样,您感觉怎么样,您感觉好些吗?他们当然不指望他回答。他没能说,尽管他想说他得撒尿。他不会告诉他们床单湿了。他们可能会生气的。他要他们就像他们现在这样待着,面带微笑,透着专注的神情,她的脸,他的脸。他们正握着他的手。他们的手多暖和啊。他们把他抱在怀里。他听见布的起皱声。左边是他妻子。他能感觉到她的胸膛。另一边是他的朋友。他在他朋友的左臂弯里。他希望对他们而言他不太重。他胸腔里有个大而空的空间,以前那里痛。

他已经逃离了思绪纷飞的地牢。他觉得兴高采烈。他在爬。是一种费力的上升。但是,现在,山再也不要爬了。他爬过了。靠一种飘浮。他以前抬头向上看了那么久,现在,他能从这个高处向下看了。是个大全景。如此说来,这就是弥留之际了,骑士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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