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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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初出茅庐,从事“马戏艺术”的女仆人,她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一个巨大的、难以忘记的黄色柠檬不停地在银白色的托盘上旋转,马上就要掉到地上,然后滚下台阶了;当然,它似乎就要像这样一直翻滚到主管办公室。她心想到,要挨骂,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因为没有人看见,她便将柠檬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胳膊夹着托盘继续往楼梯上走(在鲁特西亚,员工是没有权利使用电梯的,不然还想怎么着!)。
通常,遇到那些要柠檬的客人,还要走路上七楼,她就会表现出不愉快的情绪。但是,显然她不会这样对欧仁先生。欧仁先生,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一个从来都不说话的人。当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就会将一张写着大字的纸放到他的豪华套房的门毡上,以便让服务生看见。他总是如此,十分礼貌,也十分得体。
但是,这样的行为却又非常奇怪。
在酒店里(可以理解为“在鲁特西亚”),只需要两三天欧仁先生就赫赫有名了。他总是用现金支付房间费用,好多天前,都还没有送去账单,他就已经结了账。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样子;至于他的声音,只听得到一些类似于咕噜咕噜的叫声,或者是刺耳的笑声,要么让你哈哈大笑,要么让你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他总是戴着巨大的面罩,而且没有重复的,一股脑地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在走廊上跳舞的动作常常让女仆人们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还有送花的次数多得数也数不清……他让跑腿的服务生去酒店对面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买各种各样不妥当的东西,这些小玩意儿都被用到了面罩上,比如鸡毛掸子、金箔纸、毡制品、颜料等等,而且还不止这些呢!上周,他还叫一队八人室内乐团来这里。一被通知他们的到来,他就立马下了楼,面对着接待大厅,直立站在第一个台阶上,打着拍子。乐队演奏了吕利的《土耳其庆典进行曲》,接着,他又回到了房间。欧仁先生给每个仆人发了五十法郎,作为打扰他们工作的补偿。人事部主管还专门到房间里去感谢他的慷慨,但是,他的那些爱好却……“欧仁先生,你住在豪华酒店里,应该要考虑到其他的客人和我们的名声。”欧仁先生表示同意,令人不快并不是他的风格。
面罩的事特别让他为难。一到这里,他就戴上了一副几乎还算正常的面罩,那张脸长得足以让人确定这个人患了面瘫。脸部轮廓是僵化的,但却又是生动活泼的……这和格雷万蜡像馆里那些不动的面罩一模一样。每当他出去都会戴着这个东西,很少戴别的样式。人们几乎就只见过他两三次将鼻子露在外面,而且还总是在夜晚;明显地,他不想撞见任何人。某些人说他常去下流的场所,就这么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在想什么,他不会是出去做弥撒了吧!
谣言传得很快。当一个员工从他的套房出来后,就有人急忙询问:“这一次你看到什么了?”当得知是要了柠檬,才明白她必须得给他拿上去。她重新下了楼,女仆人们围了上去,问着各种问题,因为其他人也遇到过各种令人诧异的场面,有时候她们面对的是站在大开的窗户前手舞足蹈发出刺耳声的非洲鸟;有时候,又是亲临其境地处在一场悲剧表演中,那儿摆着大约二十来张盛装的椅子,用来象征观众,然而,这一间房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似乎还踩着高跷的演员,大声地说着没人能懂的台词……于是,问题来了:欧仁先生是不是有些不正常,这毫无疑问,但是说真的,他到底是谁呢?
即使他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而且还在活页纸上写下他的要求,还是有一些人声称他是哑巴;另外的断言他的脸受了伤,但是这也太难弄明白了,所有这些我们知道的人都是卑微的,从来就不是和他一样的有钱人,所以她们会说,是的,太好笑了,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见过。然而,有着豪华酒店三十年工作经验的洗涤缝补部女主管反驳着,完全不是这样,我认为这绝对是一场恶作剧。她主张这是一个逃跑的强盗,一个发了横财的囚犯。女仆人们暗笑着,相信欧仁先生更像是一个美洲的著名演员,现在不过只是隐姓埋名旅居在巴黎而已。
尽管警察很少会来检查这种级别的酒店,但是因为必须要表明身份,所以他向酒店前台出示了军官证。欧仁·拉里维埃。名字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任何事的。有人认为它甚至听起来还有一点儿假……没有人会相信。洗涤缝补部的女主管接着说,要伪造一个军官证,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除了他的那些令人好奇的、少有的夜晚外出,每一次酒店员工到那里去,都会看到欧仁先生总是待在七楼的房间里,身旁还有一个古怪又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这个女孩有一种女统治者的严肃表情,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跟着他。所以,大概都是靠她来向酒店解释一些事情,但是,她也一样是个哑巴,也许只有十二岁。下午结束后她就会露脸,总是很快地从前台前走过,一个招呼也不打,但是在这么一点儿时间里,还是可以发现她有多么可爱,一张倒三角形的小脸,一对高高的颧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穿着朴素,但是却十分干净利落,能感觉到她是受过一些教育的。一些人说那是他的女儿。另一些人暗示她更像是被领养的,在这一点上,谁也不知道真实情况。晚上,他会点各种各样的异国菜肴,不过总是肉汁浓汤、水果汁、果泥、果汁冰激凌和流质食物。接着到了晚上十点的时候,人们就会又看到她下楼,一声不吭,动作也十分缓慢;她会在拉斯拜尔大道的拐角处拦下一辆出租车,而且总是在上车前询问价格。要是价格太过分的话,她就会讨价还价,然而到了目的地后,司机才意识到用她口袋里的钱大概都可以付三十次行程了……
在欧仁先生住的豪华套房的门前,女仆人从她的围裙里掏出了那个柠檬,再将它平放在银白色的托盘内,接着按下门铃,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制服,以便给人一个不错的印象,然后就等着有人来应门。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又敲了第二次门,更加谨慎,希望自己能做好服务的工作,而不是打扰到客人。依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说不准,可能是有人的。接着,一张纸就从门缝中递了出来:“请将柠檬留在这里,谢谢!”她有些失望,但是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当弯下腰摆好装有柠檬的托盘时,她就看见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向她伸了过来。她把钱放进口袋,立马跑开了,就好像一只胆小的猫看到有人给它拿来一根鱼骨头。
爱德华把门打开了一点儿,伸出手,拿起托盘,关上了门,接着走到桌子前,放好柠檬,拿起一把刀将柠檬切成了两半。
这件套房是酒店最大的房间,大大的窗户面朝着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从这里就能俯瞰整个巴黎,但是必须要很多的钱才能住进来。首先,爱德华在一个大汤勺底部放了足够多的海洛因,接着灵巧地将柠檬汁挤到里面,一束又一束的灯光落到了果汁上,那颜色十分漂亮,有彩虹般的美丽,还带着一点点的蓝色。这是两天晚上出去得来的东西。价钱嘛……要说让爱德华意识到价格的话,那么可以说一定是很贵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不重要。在他的床下,退伍的背包里有大把大把的钱,那还是从阿尔伯特的行李箱里弄来的,塞得满满一行李箱的钱正是为了他们离开而准备的。如果女佣趁着打扫的机会偷走这些钱的话,爱德华也不会发现,再说了,是人都想要好好地活着。
四天后,他们就要离开了。
爱德华小心翼翼地搅动着褐色的粉末和柠檬果汁,仔细检查着是否有结晶的颗粒或者还没有溶解的状态。
还有四天。
打心底来说,他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会离开,永远都没有。所有关于那个不可思议的纪念建筑设计都是滑稽的代表作,像这样一个骗局,一件既不能让人兴奋也不能让人快乐的事情,他却沉溺于此,除了死亡,别的都没有准备。他甚至不想让这件疯狂的事情牵连到阿尔伯特,认为早晚每个人都会从中得益。
精心搅拌完粉末后,手已经开始发抖了,然而他仍然试图将勺子平放到桌子上,而不是打翻它。他拿起火绒打火机,转动布条,接着用大拇指开始滑动火绒打火机的滚轴,火花一下就飞了起来,布条也点燃了。尽管要耐心等待,整个滚轴仍在不停地转动,但是他却看着这个宽敞的套房。这里的感觉就和家里的一样。以前生活的地方总是有很多大的房间;这里,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大。父亲不能看到他在这豪华的房间里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总的来说,爱德华赚钱的速度比他快很多,而且方法并不比他更卑鄙。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样积攒财富的,但是,他却对所有钱财背后总是隐藏着罪恶的理论深信不疑。至少,自己没有杀人放火,他只是帮助一些人,让他们的幻想早些破灭,将时间不可避免的影响大大加速,没有别的了。
火绒布最后全部烧完,也不再散发出温度,爱德华放下勺子,混合物微微滚动起来,吱吱作响;必须要十分小心,一切都在这里了。当混合物准备好的时候,爱德华还得再等着它凉下来。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一束漂亮的光线在巴黎延伸开来。当独自一人的时候,他都不会戴面罩,这时玻璃窗反射出来的样子总是会让他感到惊讶,这和1918年看到那张脸一模一样,当时他被送进医院,阿尔伯特还认为他走到窗户边只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样子。真是多么震惊啊。
爱德华自己开始仔细地想起那些往事。他不再惊慌,习惯就成了自然,但是伤心的情绪却仍然没有改变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那个本来就裂开的伤痕在扩大,而且还在不断地变大。他又是多么热爱生活,这就是问题所在。越不珍惜生活的人,事情就会变得越简单,然而,他却……
混合物达到了一个很好的温度。为什么父亲的画面仍然不断地纠缠着自己呢?
因为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这个想法让爱德华一直保持着他现在的姿势。就像事情被揭露出来令人惊讶一样。
每段故事都应该有它自己的结尾,这是生命的次序。即使是悲剧的,是难以忍受的,是微不足道的,那也必须要有一个完完全全的结果。和父亲,他却没有结束,这两个人是以宣告敌对的状态分开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相见,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出结束的话。
爱德华将压迫血管的带子紧紧地拴到手臂上,当将液体注射进自己的静脉时,他情不自禁地开始赞美这座城市,还有那美妙的光线。突然,一道闪电闪过,使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光线射进眼睛,在视网膜上投下影像,他从来都没有期望过,这会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