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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3月

41

从7月13日开始,发生的事情可能会被提上拆弹专家和扫雷人员的教育议程,这完美地诠释了当前正逐渐被激起的紧张局势。

早上《小报》便发行出版了当天的日报,大概6点半,这还仅仅只是一则措辞谨慎的小新闻,然而却刊登在了头版。标题只是提及了一个假说,但十分引人注目:

虚假的战争纪念建筑……

会是一场国家丑闻吗?

文章只有三十行字,但是,“没有得到结果而延长会议时间的斯帕会议”、战争的总结:“欧洲死亡人数为三千五百万”、少得可怜的“7月14日的庆典项目”,在所有的这些汇报和总结中,人们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这和上一个7月14日毫不相关,以前是不平等和强迫性的,这篇消息十分惹眼。

文章到底报道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这是它施加的压力,是一种在空闲时间里猛然出现的共同幻想罢了。人们并不理睬,但是也有人怀疑,“也许”各大市政“会”向一家“人们担心的”公司订购战争纪念建筑物,而它正好就是“伪造的”。要显得更加严谨,那是办不到的。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第一批看到报纸的人。当下了出租车,在等着打印店开门的时候(还没有到早上7点),他买了一份《小报》,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则小新闻,狂怒得差点将日报扔进排水沟,但又马上恢复了镇定。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斟酌着每一个字。留给他的时间还剩下一些,这消除了他的疑虑。但是时间并不多,不免让他的狂怒倍增。

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拔去打印店大门的门闩,亨利已经抬起脚往前走去,你好,他递过爱国纪念物的商品样册,这是你们打印的,顾客是谁。但是,这个人不是老板。

“瞧,他来了,在那儿。”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提着他的饭盒,这个娶了女老板的前工头手上拿着卷成一卷的《小报》,但是幸运的是,他还没有打开。亨利的形象让这些工人印象深刻,因为在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尊敬的先生”的气质,像这样一个讲究和有钱的顾客是不会看价钱的。接着,亨利询问是否可以和他谈一谈,前工头回答着,当然没问题。而这时候,排字和印刷工人开始了他们一天的工作,接着,他指了指办公室的玻璃门,那儿是他接待顾客的地方。

工人们正斜着眼睛偷看着,亨利不想被看到,于是转过身去,一下就掏出了两百法郎,放到了桌子上。

工人们只能看见顾客的背,这个人很镇定,而且他马上就离开了,谈话没有继续,这不是好兆头,他不是来订购什么的。然而,老板走了过来和他们会和,表现出一副满意的神情,甚至一副更加惊讶的模样,因为他不愿意错过一桩好买卖。他已经得到了四百法郎,不可能还回去,只能向先生解释,不知道顾客的名字,那个人中等身材,神经有些紧张,大概还很不安,也很激动,而他已经付了一半的现款,剩下的在送货前一天付清,但是我们不知道商品的渠道,因为送货员已经过来取了包裹。他单臂拉了一个手推车,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他来过这里。”

这就是亨利得到的全部消息。谁也不认识这个拉手推车的送货员,但是人们却见过他。除了只有一只胳膊,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是单手就能拉一个小推车,那就太稀奇了。

“可能不全是这里,我是想说,他不是这个街区的人,至少应该是附近的……”印刷工人说道。

现在已经7点一刻了。

在大厅里,喘着粗气、满脸苍白、近乎中风的拉布尔丹站在了佩里顾先生的面前。

“会长,会长(甚至没有问好),要知道这个不关我的事啊!”

他一把就摊开了《小报》,似乎像是在发怒。

“真是悲剧啊,会长!但是我向你保证……”

似乎他的话从来就没有被当成一回事。

他快要哭了。

佩里顾先生抓起日报,把自己关到了办公室里。拉布尔丹仍然待在大厅里,不确定应该怎么做,应该离开吗?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但是又想起会长时常对自己说的话:“别自作主张,拉布尔丹,等着别人通知你……”

于是,他决定等着命令的下达,他来到了客厅,女仆人也走了过来,她正好就是前不久被自己捏过乳房的那个女人,这个棕色头发的年轻女子,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她站在和他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然后问了问他,是否想要来点什么。

“咖啡。”他用一种无心应战的语气说道。

拉布尔丹一点心情都没有。

佩里顾先生再一次阅读了文章,丑闻今晚或者明天就会爆发。他将日报丢在办公室里,没有一点愤怒,已经太迟了。大概可以认为他每得知一次坏消息,腰围都会瘦一厘米,肩膀往下垂,背也驼了,整个人都变小了一圈。

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报纸的背面,同时思考着,文章引起的火花足以点燃导火绳。

另外,《小报》的同行一得知这则新闻后,《高卢人》《强硬报》《时报》《巴黎回声》的记者们就会猛然冲向前线,叫来出租车,联系各方。虽然政府被询问,但是仍然保持缄默,只是说当中定有蹊跷。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坚信当战火爆发的那一刻,得利的一定属于那些站在前哨的人。

前一天,爱德华打开了乐蓬马歇百货公司的高级礼盒,移走薄纸,进而发现了阿尔伯特给他买的那套令人目瞪口呆的衣物,就在那一刻,他发出了一声愉快的叫声。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一条卡其色的齐膝短裤,一件米色衬衣,一条有流苏的皮带,就和在插图里看到的那些牛仔们身上的流苏一样,这儿还有一双象牙色高帮袜子、一件浅栗色外套、一双丛林帆布靴、一顶阔边帽(说是要为了遮挡阳光,这似乎担心过头了)。衣服和裤子上到处都是口袋,叫人看了恐慌。一套假面舞会的狩猎远征服!现在只缺子弹和一米四长的步枪,这定能让他成为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人,一个冒充好汉的人。他立马就穿上了衣裤,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幸福地喊叫了起来。

这就是鲁特西亚的服务生看到的那身奇特的装扮,那个时候,她正送去他点的东西:一个柠檬、一瓶香槟和蔬菜浓汤。

就连在注射吗啡时,他都还穿着这身衣服。他不清楚这一连串效果,吗啡、海洛因,接着又是吗啡,也许是会引起灾难的,谁知道呢,但是就目前而言,他感到身体状况有改善,精神放松,心情也平静下来。

他转身朝向旅行的行李箱,那个游历世界的箱子,接着便将窗户大大地打开。他对法兰西岛的天空有了一种特别的热情,这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不应该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他一直都很喜欢巴黎,仅仅是要入伍才离开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住到其他地方去。就算是现在也一样,这真是很奇怪。大概是毒品的效果吧: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真实的,也不是完全能确定的。你所看到的并不完全是真实的一面,你的思想是变化无常的,你的计划也犹如幻影一般,你住在梦里,活在一段完全不属于你自己的历史中。

而明天将不复存在。

这些日子,阿尔伯特可能并没有太多去思考这件事情,一切都让他惊叹不已。你想想看:波利娜坐在床上,平坦的腹部上那个美妙动人的肚脐,完美丰满的乳房,洁白得犹如白雪,那浅粉红色的、娇滴滴的乳晕,还有那个不知要跑到哪儿去的十字架饰物,这个扰乱人心的东西……她有些分心,没有注意到自己散乱的头发,这让眼前的景色更加动人,因为就在刚才,她才和阿尔伯特在床上云雨了一番。她一边笑着一边扑上去:“战争开始了!”她冲到前线,和某些勇敢的人一样,很容易地就占得了上风,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他就会缴械投降,被打败,幸福地认输。

他们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窝在床上。这也就只发生过两三次而已。在佩里顾的府邸,波利娜常常要工作到十分荒谬的时间,而这一次却不一样。而阿尔伯特也正式“休假”了。他解释道:“7月14日,银行暂停营业。”如果说波利娜不利用她整个人生来做一个打杂的女佣的话,那么就会惊讶地看到不管是什么,银行都会给你,她认为这是雇主的骑士行为。

阿尔伯特下楼找了些牛奶面包和一份报纸;房东允许房客用炉子,但是“只能用来烧热水”,所以煮咖啡是可以的。波利娜像一只虫一样,一丝不挂,在战斗中,她表现出高超的技艺,这会儿,她喝着咖啡,详细地说着明天庆典的活动。她扯了扯日报,开始阅读起庆典计划来。

“公共建筑和主要的纪念建筑物上将挂满彩旗和灯饰。这一定会很美,这……”

阿尔伯特刚刚剃完了胡子。波利娜喜欢有胡子的男人,这个年代,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但是她却又讨厌凹凸不平的脸颊。她说这很扎人。

“我们一大早就去。阅兵8点就开始了,万塞讷,不是一打开门就能到的……”她专注着报纸说道。

从镜子里,阿尔伯特观察着波利娜,美丽得犹如爱神一般,这个不知羞耻的年轻女子。他心想着,我们走到游行中去。她去工作,接着,我永远地离开她。

“礼炮将会在荣军院和巴黎瓦勒里昂山连续发射!”她补充道,同时还咽下一口咖啡。

她可能还会去找阿尔伯特,或者会来到这里,也许会询问,不,没人见过马亚尔先生;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也可能十分痛苦,幻想出各种各样突然消失的理由,逃避阿尔伯特可能欺骗她的想法,不,不可能,结局应该是更加浪漫才对,他会不会被绑架了,或者被分尸了,身体再也找不到了。

“哦,我真是太走运了吧……‘以下剧院下午一点演出全部免费:国家剧院、法兰西喜剧院、巴黎喜歌剧院、奥德翁剧院、圣马丁门剧院……’可是1点我得回去工作。”

阿尔伯特喜欢这种他神秘消失的假说,她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哑角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人,而不是真实的那样恶劣。

“‘民族广场还有舞会’!我晚上10点半才会结束工作,你说,那个时候去的话,差不多就结束了吧……”

这不是遗憾的事。看着坐在床上的她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小面包,阿尔伯特自问道:她已经成了一个郁郁不乐的女人了吗?不,只要看一眼她美丽的乳房、贪吃的小嘴就够了,这个不现实的希望……这坚定了他认为自己会带给她痛苦的想法,但是不会持续太久,他沉思在这样的想法中:自己是一个不会让人一直痛苦的男人。

“天啦,这太过分了!真是太糟糕了!”波利娜突然说道。

阿尔伯特转过头,不小心割伤了下巴。

“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他立马找着毛巾,这个地方的伤口会流很多血。去除体味的明矾石,他至少得有吧?

“你知道吗?有人在卖战争纪念碑(她抬起头,不敢相信),还是假的!”波利娜继续说道。

“什么,什么?”阿尔伯特翻身回到床上问道。

“是啊,这些建筑物都是不存在的!小心,我的天使,你在流血,弄得到处都是!”专注在报纸上的波利娜说道。

“让我看,快让我看!”阿尔伯特大喊道。

“但是,我的小淘气……”

一递过报纸,她就被亲爱的阿尔伯特的反应给吓到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打过仗,失去过战友,接着,发现有人在干这个诈骗的勾当,毕竟到了这样的程度,一定会激起他的反感。她用手擦着他正在流血的下巴,而他,却将那则短新闻读了一遍又一遍。

“别再难过了,亲爱的,加油!不要让自己陷到这样一种情绪中去!”

亨利白天跑遍了大区。他被告知送货员住在拉马克大街,16号或者13号,大家都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个,但是根本没有人,没有13号,也没有16号。亨利上了出租车。另外有个人说,似乎看到有一个拉着小推车的男人在科兰库尔特大街的上面运送货物,但是那里是一幢老房子了,现在已经关闭了。

接着,亨利走进了街角处的一家咖啡馆。现在已经早上10点了。一个用一只胳膊就拉起小推车的人?送货员,什么?不,没有谁会相信。他继续找着,在街道号码是双号的那一边下了车,需要的话还得到单号那边去找找,然后,他走遍了大区的所有街道,说不定就找到了。

“用一只胳膊,不管怎么说,这应该不容易,你确定吗?”

快到11点的时候,亨利已经到了当雷蒙大街,就在那儿,有人向他确定说奥德内大街街角的煤炭商就有一个小推车。至于他是不是只有一只胳膊,没有人能够给他肯定的答案。他要花上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走完整条街,就在蒙马特公墓的一角,一个工人很自信地告诉他:

“当然,我们都认识他!这人可是个奇怪的家伙!他住在迪埃姆大街44号。我知道他,他是我堂兄的邻居。”

但是迪埃姆大街44号并不存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建筑工地,没有人能告诉他说现在这个人住在哪里,另外,他的两只胳膊都还在。

阿尔伯特像一阵风似的,猛地就冲进了爱德华的豪华套房。

“看,快看,你读一读!”爱德华赖在床上,不想醒过来,阿尔伯特在他的眼前一边挥动着皱巴巴的报纸,一边说道。

他心想着,现在都已经早上11点了!他知道睡到这个点和昏昏沉沉的状态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即便是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那只注射器和空空的安瓿瓶。近两年以来,要时常给战友注射药物,这让阿尔伯特的经验变得十分丰富,第一眼就能分辨出即便是很少的量也能造成的损害。他发现以爱德华抖动身体的状态来看,这一次的剂量刚好达到了舒适的程度,抵消了缺乏带来的毁灭性影响。尽管如此,在用了这么大量的药物,而且还让路易丝和自己感到震惊后,具体是多大的剂量,又注射了多少呢?

“你还好吗?”他有些担心地问道。

为什么他还穿着从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买来的那套为殖民地准备的套装呢?在巴黎,这身装扮完全不合适,甚至还很滑稽可笑。

阿尔伯特没有提什么问题。关键和紧迫的事,就是看报纸。

“快看!”

爱德华挺起腰板,读了起来,他一下就被完全惊醒了,接着便将报纸扔到空中,同时还发出“哈哈啊啊”的声音,对他而言,这是一种狂喜的表现。

“但是,你明白了吗?他们什么都知道,现在就要来找我们了呀!”阿尔伯特支支吾吾地说道。

爱德华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大圆桌上装在冰块桶里的香槟,接着往喉咙里使劲地倒,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声音!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但又继续跳着舞,大叫着,哈哈啊啊!

就像在某些夫妻中,角色时常是颠倒的。爱德华发现了战友的不安,于是拿起那个聊天用的大本子写道:

“别担心!我们会离开!”

阿尔伯特心想:他真是完全没有责任感。于是,他将报纸挥动了起来。

“天啦,好好看看吧!”

听到这话,爱德华激动地划了好几遍十字,他喜欢开这个玩笑。接着,他又拿起了铅笔,写下:“他们不知道任何事情!”

阿尔伯特很疑惑,但又不得不承认:报纸说得太含糊不清了。

“这有可能,但是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啊!”他坦白道。

战争以前,他在原赛马俱乐部跑马场就见过这个:自行车选手们相互追赶着,人们不知道谁跟在谁后面,但是,那场面却让观众十分激动。现在,爱德华和他就必须要在狼牙咬到他们的背之前,跑得越快越好。

“现在就得走,还等什么呢?”

他跟他都说了好几个星期了。为什么要等呢?那是因为爱德华等着他的一百万,所以呢?

“我们要等着船。”他写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阿尔伯特却没有想过:即便他们立马去马赛,船也不会提前两天就起航。

“换票去别处!”阿尔伯特表示道。

“要是让别人发现……”爱德华写道。

虽然省略了后面的话,但是意思一目了然。这会儿,警察可能就要来找他们了,或者报纸会拼了命地报告这件事情,阿尔伯特多半会不冒风险地对着海运公司的员工说:“我打算去的黎波里,但是如果您有早一点去科纳克里的票,我也是可以的,对了,我能用现金付差额吗?”

这些都不包括波利娜在内……

他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起来。

如果向她坦白了真相,愤怒的她会去告发自己吗?她不是都已经说过了:“这真是太糟糕了!”还有:“这太过分了!”

突然,鲁特西亚酒店的豪华套房变得静悄悄的。阿尔伯特感到各个角落都埋伏着敌人。

爱德华热情地搂过他的肩膀,紧紧抱住他。

他像是在说,我可怜的阿尔伯特。

阿贝斯大街打印店的老板利用中午休息的那一小会儿时间,打开了报纸。抽第一根烟,重新热饭菜的时候,他读到了那则新闻。他快要疯掉了。

天一亮,这位先生就来到这里,现在看到这份报纸,他妈的,商店的名誉要被这件事情彻底毁掉,因为是他打印了这份商品样册……人们会把他看成和那群强盗一样,认为他就是共犯。他灭了烟,关掉炉子,穿上外套,叫了商店经理,计划周四就离开,弄得似乎明天就是节假日一样。

亨利从一个出租车跳到另一个出租车上,他不知疲惫、愤怒不堪、疑心重重,同时还问着越来越生硬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却越来越少。于是,他使尽全力,装出一副温和相。快到下午两点,他就已经走遍了波托大街,接着又回到拉马克大街,在去厄尔塞尔大街和勒托尔大街之前,还给了指路人一些小费,十法郎,二十法郎。到了蒙塞尼大街,又给了一位说话毫不含糊的女人三十法郎,因为她说他找的那个人叫作帕若尔,就住在夸瑟沃大街。然而,亨利却白跑了一趟,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

在这个时间里,《小报》的文章已经慢慢开始在暗中搞破坏了。人们相互打着电话,问这里问那里,你看报纸了吗?下午一开始,好几个外省的读者就打电话来编辑室,解释说他们给建筑物捐了钱,询问着是否事实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因为要是这样的话,他们便成了受害者。

《小报》贴了一张法国的地图,在上面给打来电话的各大城市和乡镇扎上了彩色的图钉,有阿尔萨斯的,有勃艮第的,有布列塔尼的,有弗朗什-孔泰的,有圣-维齐耶-德-皮埃拉的,有维勒弗朗什的,有加龙河畔蓬捷的,甚至还有奥尔良一所中学的,等等。

到了五点才从一个市政府那里得知消息(之前都没有任何回应;在拉布尔丹想象的画面里,那些市政官员的牙齿正在格格作响着),记者们最终知道了爱国纪念物的公司名字和所在地址以及打印店的信息。

他们惊讶地站在卢浮大街52号前面,这里没有什么公司。于是,记者们又跑到了阿贝斯大街去找人。到了晚上六点半,第一个到达的记者发现那儿已经关门了。

白天结束的时候,报社出版了各种日报,虽然没有很多具体的细节被报道出来,但是比起早晨来说,大家都明白这已经足够去说明更加确切的事实了。

报纸上登出了明确的信息:

投机商人贩卖

虚假的战争纪念建筑

目前诈骗规模尚不得而知

几个小时的研究、致电、回答、询问,各大晚报就能毫不含糊地报道:

纪念建筑物:一段嘲讽我们英雄的记忆!

一群不知羞耻的不法牟利者

诈骗了成千上万的匿名募捐者

可耻的买卖

虚假的战争纪念建筑

有多少受害者上当?

偷窃记忆者可耻!

非常有组织的骗子团伙卖出了

百来个假想的战争纪念建筑物

可耻的战争纪念建筑物:

人们等待政府的解释!

服务生送来了欧仁先生要的报纸,他看到他正穿着那套殖民地的高级服装,还有好多的羽毛。

“怎么,还有羽毛?”他一出电梯大家就上前问道。

“是啊,好多羽毛!”年轻男子卖着关子,慢慢地解释道。

他手上还拿着五十法郎的跑腿小费,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放在这笔钱上,但是不管怎么说,羽毛的故事,大家都想要知道。

“像天使背上的翅膀。两片绿色的大羽毛,很大很大。”

想了也是白想,太难去联想那个画面了。

“我认为是从某个地方拆卸下来的羽毛状的东西,然后再和真正的羽毛粘到一起。”小伙子补充道。

如果大家嫉妒这个年轻人,那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段羽毛的故事,还有他收获的五十法郎,于是第二天中午,关于欧仁先生要离开的传闻不胫而走,拖出了一道犹如灰尘飘散的痕迹。每个人都幻想自己可能会失去的东西,一个像这样的客人,职业生涯中也就只能见得到一次,即便如此也行啊!每个人,男的、女的都在心里计算着同事们都赚到了多少钱,有人发牢骚地说着,是不是应该平分啊。大家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遗憾和仇视……不知道欧仁先生什么时候离开,可是在这之前,到底还能有多少次可以为他服务呢?又是谁来做呢?

爱德华激动地撕毁了那些报纸。他重复地说着,我们又成了英雄!阿尔伯特大概正在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可能想的是别的事情。

现在,报社已经知道了“爱国纪念物”。他们不是在抱怨,而是在向诡计和放肆致敬(“了不起的诈骗”),尽管他们表达出愤怒的情绪。就诈骗来说,这有待盘查。对于这件事,可能得要追溯到银行那里去,但是又有谁会在7月14日跑去让银行开门,然后查阅登记账目呢?没有人会这样做。警察要到15号那天天一亮的时候才会冲过去。那个时候,阿尔伯特和他早就走远了。

爱德华重复着,走远了。而在警察和报纸调查到欧仁·拉里维埃和路易·埃夫拉尔身上之前,这两个士兵已经在1918年就死了……在中东旅游的时间还多着呢。

一张张的日报铺满了地板,就跟过去的情形一样,那会儿,地上到处都是刚打印出来的爱国纪念物的商品样册。

突然,爱德华感到有些疲惫,还有些燥热。在注射后,每当脚再次放回到地上时,那种突然的发作总是让他感到不舒服。

接着,他脱下了大衣。两片天使的翅膀脱落,掉到了地上。

送货员叫可可。胳膊是在凡尔登战役中失去的,为了掩饰缺陷,他给自己做了一个特殊的背带,背带绕过胸前将肩膀圈起来,再连接上一根和小推车前端相连的木杆。许多残废的人,特别是那些只能靠国家补助过日子的人,他们都成为了发明的奇人。我们看到给双腿残疾人使用的小车,十分灵巧方便,还有用于替代手、脚、腿而设计的木质的、铁质的、皮质的房屋装置,国家创造性地安置了退伍的军人,只是很可惜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工作。

所以,可可这个人不得不低着头,稍微倾斜着身体,使用背带拉动小推车,这个完全就像是马或者耕田的牛一般的人,亨利最终在卡玻街和马尔卡代街的转角处发现了他。因为跑遍大街,走遍整个大区,所以普拉代勒疲惫不堪,为了得到秘密情报,他花了一大笔钱。一发现可可,他就明白自己中了大奖,很少感觉到自己如此所向无敌。

人群(亨利在晚报上看到的)就要组织起来,声讨这个佩里顾十分关心的关于纪念建筑物的事情,然而,他却很有先见,足以击败所有人,同时还能给这只老螃蟹带来足够多的情报,以便得到部长的承诺,而几分钟内,部长就能抹去他欠下的债。

亨利的脸似乎又要变得和白雪一样白,这种新的洁白无瑕和新的开始,不计算他已经获得了什么,至少萨勒维耶的老房子正在重建中,而银行的账户也会像抽水泵一样不停地吸进国家的财富。他毫不掩饰地投身到这件事情中去。这样,既然他已经快要接近胜利了,那就来看看到底真实的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谁吧。

亨利将手揣在包里,紧紧地捏着五十法郎,但是,就在看到可可抬起头的那一刻,他又将手放到了另一边的口袋里,里面装着二十法郎和几个硬币,因为只需要一点儿钱,就可以得到同样的结果。他将右手伸到裤子的口袋里,弄得硬币叮当响。他问了问题,是关于这个委托给阿贝斯大街打印店打印的商品样册的。可可回答道:是啊,那你又放到哪里去呢?四法郎。亨利将这四法郎放到送货员手中,他连声道谢。

亨利想到,没事。这会儿,他已经坐上了去佩尔斯大街的出租车了。

一幢大房子出现在了眼前,旁边有一圈木栅栏,正如可可描述的那样。他必须要把小推车挪到台阶下面,如果我还记得的话,我拉去过一个长沙发,只此一次,那就是他们要的啊……总之,长沙发,这个,过去很长时间,都有好几个月了,但是那一天,有人帮了我,然而他们的商品样册……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可目不识丁,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去干手拉车的工作。

亨利跟出租车司机说,在这里等我,然后给了十法郎,司机很高兴,您慢慢来,我的殿下。

接着,亨利推开栅栏,穿过院子。他现在站在了台阶的下面,往楼梯上看去,周围没有任何人。他大着胆子走了上去,有些多疑,但一切准备就绪,哎呀!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手榴弹,不过也不一定是必须的。他推开门,房间空荡荡的,应该是人走楼空了。到处都是灰尘和待洗的碗具,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但是却有一种没有家具的独特的空旷。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过身跑到门边。那是干瘪的声音,嗵、嗵、嗵,一个小女孩跑下楼去,逃走了,他只看到背影,至于几岁,亨利估计不出来,对他来说,孩子……

他上上下下地翻着房间,把所有东西都扔到地上,什么都没有,一张也没有,除了一份爱国纪念物的商品样册垫在木柜的脚下。

亨利笑了。大赦的那一天正大步地向他靠近。

于是,他急忙下了楼,围着栅栏走了一圈,接着回到街上,按了门铃,一次,两次,手上的纸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紧张,十分紧张,最后,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来开了门,她十分忧郁,一声不吭。亨利摊开商品样册,又指了指院子深处的那间大房子,说道,我是来找那里的住户的。然后,他拿出钱来。这一次可不是在可可的面前,于是他靠着直觉拿了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女人盯着他,甚至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亨利心想着她到底要不要,但是又很肯定,接着她抓过了钱。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又传来一阵声音,但是很隐蔽,很小声,嗵嗵嗵。在那儿,靠右的地方,那个小姑娘急速地走向了街道的尽头,然后跑走了。

亨利对着这个看不出年纪的、不作声的、目光呆滞的、毫无个性的女人笑了笑,谢谢,好了,接着便将钱放回口袋,今天已经花了很多了,然后他回到出租车里,那么,亲爱的殿下,现在要去哪儿呢?

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在雷米大街停了一些四轮马车和出租车。看得出小姑娘和往常一样,对着司机说了一声,展示钱,一个像这样叫车的小孩子,老实说,你都会有些怀疑,但是也不会太久,她有钱,拉客就是拉客,上来吧,小妹妹,于是她爬了上去,接着,车就发动了。

科兰库尔特大街、克利希广场、圣拉扎尔,中间还绕过玛德莱娜教堂。为了七月十四日的盛典,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作为国家英雄,亨利感觉很好。就在协和桥上,他就想到了荣军院,明天在那附近会拉响礼炮。因此,绝对不能跟丢了出租车上的小姑娘,她在圣日耳曼大道下了车,接着又走到了圣父路上。亨利默默地庆幸着,你怎么也猜不到,小姑娘就这样猛地冲进了鲁特西亚大酒店。

谢谢,亲爱的殿下。亨利给了司机比可可多两倍的钱,当高兴的时候就什么也不计较了。

在这儿,小姑娘仍然和往常一样,一点儿迟疑也没有,付了来程的车费,冲向人行道,司机点了点头,对着路易丝打了个招呼,而这一秒,亨利正在思考着应对的方法。

两种办法。

一是等着小姑娘,在出口处迎接她,让她屈服,在第一个大门口就将她掏空,得到想要知道的,然后剩下的都扔进塞纳河里去。新鲜的嫩肉,鱼儿们会很喜欢的。

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进去打听一下情况。

于是,他便走进了酒店。

“请问是……”门房问道。

“奥尔奈·普拉代勒,”他递过名片,“我没有订房间……”

门房接过卡片。亨利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和感到抱歉,做出一副会心的眼神,那是一种看了就会让你帮助其摆脱麻烦的神情,这种类型的人知道表现出感激,事先会让你知情。对于门房来说,只有那些高贵的客人才有如此巧妙的态度,如果……你懂的,有钱的客人。好歹这里是鲁特西亚大酒店。

“我认为没有问题……亲爱的……”他看了看卡片,“奥尔奈·普拉代勒先生。请进……您是要一个房间还是一整间套房?”

在贵族和奴才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个相互谅解的平台。

“一间豪华套房。”亨利说道。

真是简单明了。门房咕咕地叫着,但是,这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他清楚自己的职责,然后将五十法郎放进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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