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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3月

42

第二天早上,从7点开始,开往万塞纳的地铁、有轨电车、公交车上就挤满了人。在整条多梅尼大道上,整个纵列的车辆紧紧地挤在一起,出租车、马车、四轮游览车、自行车成之字形前进,行人也加快了脚步。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阿尔伯特和波利娜正在上演一场奇怪的演出。他走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就像一个固执的人,一个不高兴或者忧郁的人,而她,眼睛看着天空,不断地说着练兵场上空那只被系住的、缓慢左右摇摆的飞艇。

“宝贝,快点儿!我们要错过开场了!”她可爱地嘟囔着。

但是这没有什么意图,只是说话的方式而已。无论如何,人群已经冲向了看台。

“这群野蛮的人到底是几点钟就来了呀?”波利娜惊奇地欢呼着。

已经看得到一排又一排的队伍有次序地站在一起,他们一动不动,打着寒战,脸上挂满焦急的神情,那儿有特种部队、学生队伍、殖民地队伍,后面还有炮兵部队和骑兵部队。因为在远一点的地方都已经没有了座位,于是,那些精明的摊贩就搬出了一个个木箱来,以便让迟到的人能站上去,价格一到两法郎。波利娜讨价还价到了一点五法郎两个。

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万塞纳。黑色礼服和官方礼帽衬托出了色彩斑斓的女式服饰和军服。这大概是通常民众幻想的一种效果,但是仍然能看见不少社会精英,他们脸上挂着十分担忧的神情。可能还有些女人,不管怎样,她们中的某些都在第一时间看过了《高卢人》和《小报》。战争纪念建筑物的事情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正好在国庆节这一天,公众知道了这件事情,看起来并不是意外的收获,而是一个征兆,像一种挑战。某一些报纸将标题写作“受到侮辱的法兰西!”,另外一些则添油加醋地用大量的大写字母描述“被辱骂的我们光荣的死者!”。因为从现在开始,事情将会是真实可靠的:一家名叫爱国纪念物的公司,可耻地出售了某些纪念物,然后便带着钱人间蒸发了。有人说有一百万法郎,甚至还有说两百万的,但是没有人能够计算损失了多少。传闻变成了丑闻,在等着游行队伍过来的同时,人们相互交换着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信息,无疑地,这仍然是“一场德国佬的攻击”。另一个不知道更多情况的人说着,不,诈骗者带着超过一千万法郎离开了,这是确定的。

“一千万,你想过吗?”波利娜向阿尔伯特问道。

“我认为这太夸张了。”他用很低沉的嗓音回答道,她几乎听不见声音。

人们已经要求相关人员引咎辞职,在法兰西这是惯例,同时,这也是因为政府也受到了“牵连”的原因。《人道报》强烈地阐明了它的观点:“战争纪念建筑的建造几乎总是需要政府的参与,而这必须是在政府补助的方式下进行的,再者,补助金少得可怜,谁又会相信高层中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呢?”

“无论如何,必须得是该死的熟手才能干得出同样的一件事情。”一个站在波利娜身后的男人肯定道。

在所有人的眼中,诈骗钱财似乎是可耻的,但是,没有人能够忍得住不去赞赏,真有胆量啊!

“确实如此,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很厉害,这一点必须得承认。”

阿尔伯特感到不舒服。

“宝贝,出什么事儿了吗?你感到乏味吗?是因为看到人群和军队勾起了回忆,是这样的吗?”波利娜捧着他的脸颊询问道。

“是的,就是。”阿尔伯特回答道。

共和国的卫兵吹响了桑布尔默兹行军曲的第一个声音,贝尔杜拉将军率领着队伍,伸出长剑,向贝当元帅以及围在其周围的由高级官员组成的全体幕僚致敬,而这时,阿尔伯特正思量着:一千万的收益,说什么呢,这个钱的十分之一就可以砍了我的头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钟,12点半的时候他要和爱德华在里昂火车站会面(他坚持道:“不能再晚了,否则,你知道我会担心的……”),开往马赛的火车会在下午1点出发。而波利娜就会独自一个人。阿尔伯特也一样,到时就会失去波利娜。所以,这就是所有的收获吗?

在热烈的掌声下,游行队伍鱼贯而行,有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有戴着蓝、白、红三色军帽的法兰西圣西尔军校的学生,有共和国卫兵队以及消防队伍,迎面走来的还有蓝色阵营的法国兵,他们都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迎。人们大喊着“法兰西万岁!”。

爱德华站在镜子前,这时,荣军院拉响了光荣的炮声。一段时间以来,在看到自己喉咙深处喷出如胭脂一般红色的黏液时,他十分担忧,也感到很疲惫。早晨从报纸中得知的消息并没有带来和前一天同样的喜悦。如同情感衰退得很快,他的喉咙也会变得很差!

当出现变老的迹象,那又会是怎么一番样子呢?大口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剩下的脸上全是皱纹,而且只留在额头上。爱德华靠着这样的想法打发着时间,想着皱纹不再出现在缺失的脸颊上,或者是消失的嘴唇周围,而是全部转移到额头上,形成弯弯曲曲如河流般的纹路,这些沟壑寻找着出口,走向它们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衰老就是一个布满皱纹的额头,就像是在那个胭脂红的大口上方出现了一块练兵场。

他看了看时间,9点。已经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了。女仆人将他的整套殖民地男士西装铺开在床上。套服平平地摆放着,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

“您想要的是这样吗?”她不确定地问道。

和他一起,仆人不再感到有任何的惊讶,但是无论如何,这套背部缝着绿色大羽毛的殖民地服装……

“是要出去……到外面?”她惊讶地问道。他一边回答,一边将皱巴巴的钱塞到她的手里。

“那么,我可以叫服务生来搬行李。”她接着前面的话说道。

快11点的时候,行李就先他一步被送出,装上了火车。他只留下了自己的军包,这个包里只装了一点儿他自己的东西。重要的物品,都是阿尔伯特拿着的,他说,我十分担心你会弄丢。

想着战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他甚至感到了一种费解的自豪,就好像是从第一次他们见面以来,他成了父母,而阿尔伯特则成了孩子。因为说到底,阿尔伯特的恐惧、噩梦、惊慌,除了孩子,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来形容了。他和路易丝一样,而她,昨天突然回到这里,见到她真是如此幸福!

她还是气喘吁吁地跑来的。

有一个人到这儿来了。爱德华俯着身说:“跟我说说吧。”

他来找你,问这问那的,问了好些问题,当然,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有一个人。是的,坐出租车来的。爱德华抚摸着路易丝的脸颊,食指围着她的嘴唇滑了一圈,好了,这真好,你做得很好,快走,要迟了。他多么想要亲吻她的额头。她也一样。接着,她抬起肩膀,有些犹犹豫豫,终于决定要离开了。

一个人,坐出租车,应该不是警察。可能是一个比其他人更精明的记者。他找到了这里,那又怎样呢?没有名字,他又能干什么?就算是知道了名字也没用。为了找到阿尔伯特,他又是通过什么办法,找到那个家庭式膳宿公寓的呢?而现在,他居然到这里来了?他会是谁,几个小时后还要一起坐火车吗?

他心里想着,只有一点点,早上没有注射海洛因只有一点服用吗啡后的轻微效果。他应该要保持清醒,感谢酒店工作人员,向门房致敬,上出租车,到火车站,确定火车班次,然后和阿尔伯特会和。而那儿……却引来了让他欢呼雀跃的惊讶。阿尔伯特只给爱德华看了他的车票,但是他却到处翻,找到了另外的票,写着路易·埃夫拉尔先生及其夫人的名字。

那么就是说还有一位女士。爱德华一直在揣测,鬼知道阿尔伯特为什么要在这点上故弄玄虚?真是个毛头小孩儿。

爱德华开始注射。舒适感很快就来了,十分平静,有飘浮的感觉,他在剂量上很小心。于是,他便平躺在床上,慢慢地用食指在脸上那个大口周围画着圈。他心想:“我的殖民地服装和我自己,我们就是两个躺在一起的死人,一个被掏空了身体,另一个凹陷了进去。”

除了早上和晚上都要仔细看的关于股票交易行市的内容,还有经济专栏,佩里顾先生就不会再阅读报纸了。有人会替他阅读,然后做总结报告,标记出重要的信息。他不想要打破常规。

然而,在大厅里,他却被放在备餐桌上的《高卢人》的一个标题给镇住了。这真是无聊的话。他预料到丑闻已经逼近了,也没有必要为了猜测他们写了些什么而去咨询日报。

他的女婿白白去搜寻了猎物,已经太晚了。然而却不是这样,因为现在他们正面对着面。

佩里顾先生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是在他的面前双手交叉着。他等着一个必要的时间,但是什么也没问。相反,却说出了一个刺激人的信息:

“你生意上的事情,我和战争抚恤金和安置事务部部长通了电话。”

亨利没有想象过以这种方式交谈,但是又为什么不呢。重点是能抹掉债务。

“他向我确定这件事是严重的,我有详细的信息……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严重。”佩里顾先生继续说道。

亨利有些疑惑。难道老家伙试图要搞拍卖,和他,也就是亨利,和他找到的信息进行谈判?

“我找到了你要的人。”他的话脱口而出。

“是谁?”

话一下就喷了出来。是个好迹象。

“你的朋友,那位部长说我的事情很‘严重’,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都任由沉默延续着。

“实在是很难解决。你要知道,报告已经传遍了政府部门,这不再是一个秘密……”

对于亨利来说,放弃是不可能的,现在绝对不可以;就算出卖自己的生命,那也要卖个好价钱才行。

“很难解决,那么也就是说‘不能解决’。”

“这个人,他在哪儿?”佩里顾先生问道。

“在巴黎,就现在。”

接着,他闭上了嘴,看着他的手指甲。

“你确定就是他吗?”

“确定,绝对是。”

亨利在鲁特西亚酒店的酒吧度过了夜晚,犹豫着要不要通知玛德莱娜,但是又觉得没有用,她不会再来找他了。

最初的消息都是从酒吧的男招待那里得来的,大家都只在谈论他,这位欧仁先生是在十五天前到这儿来的。他的出现胜过了一切,时下的新闻、七月十四日的节日庆典,这个人独占了所有人的注意。酒吧男招待说出了他的怨恨:“您想想看,这个客人只给那些他看到的服务生小费,因此,当点香槟的时候,就是那个给他送香槟的人、那个完全没有准备的人能得到小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说,这是一个粗野的人。至少,您不是他其中一个朋友吧?啊!还有个小女孩儿,酒店里,人们也在谈论她,但是她没有来过这里,因为酒吧可不是小孩儿该来的地方。”

早上,亨利七点起了床,接着叫了服务,服务生送来早餐,还让女仆送来了报纸,趁着这个机会再见见其他人,再将所有信息汇合到一起。这位客人确实引人注意,似乎确定自己不会受到惩罚。

头天晚上来的小女孩儿和亨利尾随的那个小姑娘完全就是一个人,不过她去那儿,看的都是唯一的一个客人,同一个人。

“他要离开巴黎。”亨利说道。

“去哪儿?”佩里顾先生询问道。

“我认为,离开法国。中午他就会走。”

他让听话者慢慢地消化了这个信息,接着又说道:

“我觉得过了这个时间就会很难再找到他了。”

“我觉得”。只有他这种货色才用同样的一种表达法。奇怪的是,尽管在词汇使用的问题上不是那么严格,佩里顾先生仍然被震惊住了,因为这句庸俗的表达正好出自这个男人的嘴里,而自己却将女儿托付给了他。

窗外传来一段军乐,这迫使两个人都忍耐住厌烦的情绪。在那儿,应该有一小群人跟在游行队伍后面,还听得见小孩的叫嚷声和鞭炮的爆炸声。

接着,外面安静了下来,佩里顾先生决定要快速地结束这段谈话:

“我会去找部长……”

“什么时候?”

“从你告诉我我想要的东西开始。”

“他叫欧仁·拉里维埃,或者说人们这样称呼他。他住在鲁特西亚大酒店……”

明确信息和老实交代,这样做是合适的。亨利详细地说着:这个生活奢侈者的胡闹行为、室内乐团、为了不让人见到真实样子而戴的面罩、大量的小费,还有人说他吸毒。头天晚上,女仆还见过一套殖民地男士西服,特别是那个行李箱……

“什么,羽毛?”佩里顾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绿色的,就像翅膀。”

佩里顾先生对诈骗有自己的想法,心里有自己那一套关于这类坏人的一切的想法,而这和女婿描述的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亨利知道佩里顾先生不相信他。

“他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花了很多的钱,这人是少有的慷慨。”

干得漂亮。谈及钱,这让老东西回到了道路上来,不要说乐队和天使翅膀的事情,说钱就够了。一个盗窃和奢侈的人,这才是他岳父可以理解的事情。

“你见过他吗?”

啊,遗憾。他应该要怎么回答呢?亨利出现在现场过,知道套房的房间号码是40号。首先,他想要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甚至可能还会逮住他,因为就他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什么难的地方:他敲了门,小伙子来开了门,坐到地上,那么,然后呢,双手叉在腰带处……但是,接下来要怎么说才好呢?

佩里顾先生到底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难道要说自己还送他去了警察局?老家伙一点儿意图也没有流露出来,亨利就回到了这儿——库尔塞勒大道。

“他中午就要离开鲁特西亚了,你还有时间逮住他。”他说道。

佩里顾先生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人,他只是想要见到他。他宁肯庇护那个人的逃跑,也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平分战果。这让他眼前出现了戏剧性的逮捕、漫无休止的审判以及诉讼的画面。

“好。”

从他眼里看得出,谈话结束了,然而亨利却没有动。相反,他分开交叉的双腿,又重新跷起二郎腿,以便让对方看到自己要持久地坐下去,告诉对方现在就要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而且得不到就不离开。

佩里顾先生拿起电话,让接线员转接给战争抚恤金和安置事务部部长,打到他家里或者办公室,不管在哪里都可以,事情紧急,他想要立马和他通话。

必须安静地等待,那感受让人难受。

电话最终响了。

“好,请他立即给我回电话。是的,特别紧急。”佩里顾先生慢慢地说道。

接着又对着亨利说道:

“部长去万塞纳参加游行了,他一个小时后就会回家。”

亨利完全无法忍受待在这儿,等上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接着,他站了起来。两个从来没有握过手的男人相互对了对眼神,最后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就分开了。佩里顾先生听到渐渐远去的女婿的脚步声,接着重新坐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窗户:天空是如此蔚蓝。亨利心想着,他到底应不应该去见一见玛德莱娜。

去吧,下不为例。

喇叭声响了起来,骑兵部队的行进带起了一阵阵灰尘,接着是鱼贯而行的笨拙的炮兵部队,牵引车拉着巨大的炮弹,接着走来的是机炮移动堡垒和装甲车队伍,最后是坦克方阵,现在已经十点钟,游行结束了。游行队伍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笨重又空无,尤其是最后看到的几个烟花表演。人群缓慢地各自回家,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除了一些高兴得跑起来的孩子。

波利娜一边走着,一边紧紧环住阿尔伯特的手臂。

“在哪儿能打到出租车?”他问道,声音苍白无力。

他们大概是要回到那个家庭式膳宿公寓,在那儿,波利娜会换好衣服,然后再去工作。

“啊,我们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坐地铁吧,我们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吗?”

佩里顾先生一直等着部长的回电。电话铃响的时候差不多11点了。

“啊,亲爱的朋友,不好意思……”

然而,部长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感到抱歉。好几天来,他都为这通电话感到担忧,惊讶这事儿还没发生,或早或晚,佩里顾先生都要为了女婿不可避免地来找关系疏通。

而这实在是让人厌烦:部长欠他的很多,但是这一次什么都做不了,公墓的事情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作为委员会的会长,他自己都十分生气,那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是关于我女婿的事情。”佩里顾先生说道。

“啊,我的朋友,真是令人遗憾啊……”

“严重吗?”

“极其严重。这……这是控告。”

“是吗?怎么会这样?”

“是啊,就是这样的。在政府的买卖中弄虚作假,掩盖粗制滥造、偷盗、非法交易的行为,企图贿赂官员,没有比这个更加严重的了!”

“很好。”

“很好,怎么这么说?”

部长不明白。

“我想要知道这个灾难的程度。”

“很大,亲爱的佩里顾,这是一场确确实实的丑闻。先不提现在,这事儿都传遍了。就这个战争纪念建筑的事情,你得承认我们正在经历一段肮脏卑鄙的时期……而且,你明白,我是一直想要帮助你的女婿的,但是……”

“什么都不要做!”

部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都不做?

“我想要的是知道情况,只是这样。我要为我女儿做好打算。然而,关于奥尔奈-佩里顾先生,就让正义来完成它的工作吧。这样最好。”佩里顾先生再次说道。

接着,他让话语的意思更加明确:

“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对于部长来说,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就脱身了,这真是奇迹。

佩里顾先生挂断了电话。刚刚对女婿的宣判丝毫没有一丝犹豫,只不过,他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现在,我应不应该通知玛德莱娜呢?

他看了看时间,晚一些再告诉她吧。

接着,他便叫了车。

“不要司机,我自己来。”

11点半,波利娜仍然沉浸在阅兵式、音乐、烟花爆竹以及所有汽车声的欢乐中。他们刚刚才回到家庭式膳宿公寓。

“一个不舒服的木箱子甚至还要收一法郎!”她一边脱下帽子一边说道。

阿尔伯特站在房间的正中,一动不动。

“怎么,宝贝,你生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这就是我!”他说道。

然后,他坐到床上,僵直着身体看着波利娜,好了,要坦白了,他不知道是怎么想到这个突然的决定的,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想也没想,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就像话是出自别人的嘴一样。波利娜看着他,手上仍然拿着帽子。

“这就是我,什么意思?”

阿尔伯特看起来身体不舒服,她挂好大衣,又回到他身边。脸色苍白得和白雪一样。生病了,一定是这样。于是,她将手掌贴到他的额头上,是的,发烧了。

“你着凉了吗?”她问道。

“我要走了,波利娜,离开这里。”

他用惊慌失措的语调说道。对他身体健康的误解不会再持续多一秒钟的时间。

“你要离开……为什么你要离开?你要离开我?”她重复道,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就快要掉下来了。

阿尔伯特抓起床脚的报纸,折了折,将关于纪念建筑丑闻的报道递给了她。

“这就是我。”他重复说道。

她还需要几秒钟来弄明白。她咬着拳头。

“我的天哪……”

阿尔伯特站了起来,打开衣柜的抽屉,拿出海运公司的船票,把她的那张票递给了她。

“你要和我一起吗?”

波利娜的眼珠一动不动,就像蜡像人的玻璃眼珠,嘴也张得大大的。她看了看票,又看了看报纸,但没有流露出错愕的神情。

“我的天哪……”她再一次重复道。

于是,阿尔伯特只能做唯一一件事情。他站起来,弯下腰,拉出床下的行李箱,放到鸭绒被上,然后打开,里面装满了一叠叠整齐的钞票,数量多得惊人。波利娜大叫了一声。

“去马赛的火车一个小时后出发。”阿尔伯特说道。

她有三秒钟来选择是要成为有钱人,还是继续做女仆。

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当然,这儿有满满一箱的钱,但是令人好奇的是,让她下定决心的却是票上面那一排蓝色的字:“头等车厢”。这一切就意味着……

啪的一声,她将行李箱的盖子合上,跑回去拿了大衣。

对于佩里顾先生来说,纪念建筑的事件结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鲁特西亚大酒店,也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愿,更不想见到那个人或者和他说话。没有其他的,不想要告发他,也不阻止他的逃跑。不。他人生中第一次接受了失败。

他输了,无可争议地战败了。

奇怪的是,居然感到一种解脱。失去,这是作为人才有的东西。

接着便是结束,而他正好就缺少一个结束。

他去鲁特西亚,就和在借条下方签下名字一样,因为这是一种必要的鼓舞,当然,也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一队人不是来表示尊敬——在显赫家族里工作的仆人们也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的行为却十分相像:所有为欧仁先生服务的仆人全部都在底楼等着他。他出了电梯,狂叫着,身上仍然穿着他的殖民地服装,背后还有一对装饰着羽毛的天使的翅膀,现在,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

每当款待工作人员的时候,他都有很多怪癖,现在虽然没有表现出其中一种古怪的行为,但是那个“正常人的”面罩,尽管真实,然而却又没有生命。他到的时候就戴着这个。

确信无疑地,这是一件再也见不到的东西。应该拍张照片,门房感到十分可惜。欧仁先生,这个前所未有的富豪,用钱打赏着每个人,大家都说:“谢谢您,亲爱的欧仁先生。”“再见!”大把大把的钞票撒向所有人,他像一个圣人,大概是因为这个吧,是这双翅膀的原因。人们心里想着,但是为什么是绿色的呢?

佩里顾先生想着和女婿的对话,一遍又一遍说着,噢,这对翅膀,什么愚蠢的想法啊。他在不太拥挤的圣日耳曼大道上向前开着车,大道上只有几辆汽车和出租马车,天气十分好。女婿说那是些“怪东西”,他便想到了那对翅膀,确实是的,但是还有乐团表演,这不也是吗?佩里顾先生最终明白,他的解脱是因为输掉了那场他不可能赢的战争,因为这个人,这个对手不是他自己的。我们不可能战胜我们不理解的东西。

不理解的东西就应该简简单单地接受它,鲁特西亚的员工们大概能够高谈阔论,同时还将欧仁先生的恩赐揣进腰包,而欧仁先生一直在叫喊着,大步向前迈着步子,膝盖抬得很高,还背着军用背包,径直地走向面向大道敞开的大门。

同样是这样一个动作,佩里顾先生都得避开。为什么想出了这个滑稽的麻烦事呢?于是他决定,快,最好是调头就走。他已经开到了拉斯拜尔大道,路过了鲁特西亚大酒店,又立马往右转,往回开。快结束这件事情吧。这个决定给他带来了宽慰。

鲁特西亚的门房也一样,希望这场喜剧赶快结束:其他的客人都认为大厅里的嘉年华是“十分差劲的表演”。而这个钱如雨下的行为让工作人员们都变成了乞丐,这是有失体面的,最终他还是离开了啊!

想必欧仁先生应该能感觉到,因为他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就像一只警觉的野生动物发现了天敌。他看上去就像是脱臼了,那姿势和脸上无动于衷的面罩完全不协调,就和瘫痪了一样。

突然,他伸出手臂,直直地放在身体面前,又重复叫喊起来,声音清晰明亮:哈哈啊啊!接着指了指大厅的角落,那儿有个女仆,才刚刚擦完了矮桌的灰尘。他猛地冲向她,而她被眼前的画面吓到了,这个脸上没有表情的、身穿殖民地服饰的、背上还有一对绿色大翅膀的男人正朝着自己奔过来。“天哪,好害怕,但是他又在笑,他是想要我的……我的扫帚——扫帚?正如我跟你说的那样。”果然,欧仁先生抓过它,扫帚的柄抵住肩膀,像士兵举着长枪,雄赳赳气昂昂,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子,他一直叫喊着,脚下的节奏配合着一段无声的音乐,仿佛所有人都能听见一样。

像这样迈着军人的步伐,大翅膀拍打着空气,爱德华跨过了鲁特西亚大酒店的大门,冲向人行道,沐浴在阳光下。

接着,他向左转过头,看到了一辆往大街转角处行驶过来的汽车,速度十分快。于是,他将扫帚扔到空中,冲了过去。

佩里顾先生刚要加速就注意到酒店门前聚集了一小群行人,爱德华向前冲过来的时候,车正好开到正门处。他看到的唯一一件事,并不是像我们想的那样:一个天使迎着他飞来,事实上,爱德华的脚拖着地,并没有离开地面。他站在马路的正中,张开双臂,迎接着汽车,双眼看着天空,尝试着飞到空中去,就仅此而已了。

或者说,差不多也就这样。

佩里顾先生停不下来,但是又想要刹住车。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令人惊讶的场景使他惊呆了,不是因为那是一个穿着殖民地服装的天使,而是因为那是爱德华的脸,是他的儿子,他完好无损,一动不动,如雕像般地出现在那儿,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还眯着眼睛,似乎在表达十分惊讶的情感,佩里顾先生没有反应过来。

汽车猛烈地撞上了那个年轻人。

那儿传来了一阵沉闷、凄惨的声音。

于是,天使真正地飞了起来。

爱德华的身体被弹射到空中。尽管这个升空是如此不雅,就像一架没有完全打开机翼的飞机,就在很短的一秒之间,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的身体弯成弓形,眼睛看向天空,手臂大大地张开,就像是做高举圣体的弥撒仪式。接着,他落了下来,掉到地面上,头重重地砸到人行道的边上,结束了一系列的动作。

在正午前的那一刻,阿尔伯特和波利娜上了火车。他们是第一批上车的旅客,她问了无数问题,他有些应付不过来,只是草草地回答。

听到阿尔伯特的回答,事情的真相解除了她的疑惑。

波利娜时不时地就看向行李架上那个她放在自己面前的行李箱。阿尔伯特则唯恐有失地紧紧按住放在膝盖上那个装着马头的帽盒。

“你的战友,他是谁?”她不耐烦地小声问道。

“一个伙伴……”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描述,她会自己看到的。他既不想让她感到害怕,也不希望她现在逃走,离开自己,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精疲力尽。在坦白后,出租车、火车、车票、脚夫、查票员,所有这一切都是波利娜一个人负责的。如果可能的话,阿尔伯特会立马就睡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其他的旅客也相继上了火车,火车已经满了,行李箱和盒子像是在跳着华尔兹,人们用绳子将它们从窗户吊上火车,小孩大声嚷嚷着,到处都弥漫着出发的热潮,站台上有来送行的朋友、丈夫、妻子、亲人,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嘱咐,人们找着自己的座位,瞧,是这儿,可以吗?

阿尔伯特坐在窗户边,将窗户整个放了下来,接着,又将头伸出窗外,往火车后面转过头去,看向站台,就像一只等待着主人的狗。

过道上来来往往的旅客把他挤得东倒西歪,他只能歪着身体,这让他感到不安:车厢里装满了人,只剩下这一个空位,那是为还没到的战友留的。

就在出发前的那一刻,阿尔伯特明白了爱德华不会来了。他情绪低落,痛苦到了极点。

波利娜是明白的,她缩成一团,躲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

调度员一边沿着站台走,一边大喊着火车即将出发,就在火车渐渐远离的时候,阿尔伯特低下头,哭泣起来,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了。

他的心都碎了。

马亚尔夫人不久后就会向人们述说:“阿尔伯特想去殖民地,好的,我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他像这样,动不动就在那些当地人面前哭泣,我可以很确信地说,他是干不了大事的!好吧,不管怎么说这就是阿尔伯特。你能怎样呢,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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