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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家保龄球道上有球瓶倒下时

谢莹莹 译

一个寒冷的冬日——那是十二月中的一天——两个正在柏林短暂逗留的奥地利人,一个大学生和他做木匠的弟弟,吃过中饭后在动物园站上了开往弗里德利希大街的城铁,他们要去东柏林探望亲戚。

到了东柏林,两人向经过车站的人民军士兵打听,在哪儿可以买到鲜花。其中一个士兵告诉了他们,但他并不回头也不用手给他们指路,而是紧盯着两个新来者的面孔看。还好,两个人过了街很快找到花店了,其实,在车站出口处就可以看到花店的,回想起来,向人询问纯属多余。两人在花店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买盆栽还是鲜花,这期间,店员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虽然店里盆栽的花不少,而鲜花只有黄色和白色两种菊花,他们最终还是选定了鲜花。大学生比较能言善道,他让店员选黄白各十朵菊花扎好,并且花不要开得太大。木匠捧着这一大把花,小心翼翼过了街,再走过一条地下通道到车站另一边的出口处,那儿是出租车候客的地方。虽然已经有好几个乘客在等车,电话柱上叫车的铃声也不断响着,不过没有司机去理会。他们两人还是没有多久就坐上了出租车,他们是惟一没有大包小包拿着行李的客人。坐上车,大学生把地址告诉了司机,那是东柏林城北区。司机关了收音机。车子走了一段时间后,大学生才注意到收音机没有声音。

他往旁边看了看,发现他弟弟过分小心地用双臂抱着花。他们没有什么交谈。司机没有问他们从哪儿来。大学生有点懊悔,只穿了没有厚衬里的夹大衣就踏上旅途,靠下摆的地方还掉了一粒扣子。

出租车停下时,外边显得比较明亮。大学生已经习惯车内的环境,望着车外,一下子难以看清外边的东西。他十分吃力地发现,街道的一边是一些小菜园,园里有低矮的小棚屋,街道另一边的房子离街道比较远,即使近一点的,也很低矮,看起来也很费劲。小树和一些灌木上都披着白霜,怪不得外面忽然变得那么亮。司机应乘客的要求开发票,不过他找发票本找了半天,大学生因此可以从车窗向外仔细观察他们要拜访的人家的窗子。这条街平时少有出租车开过,出租车,特别是停在这儿的出租车,肯定会引人注意的。难道他们的姑姑还没有收到他们昨天从西柏林发出的电报?窗子后头没有人露脸,也没有人开门。

大学生一边把发票折好,一边下车,他弟弟捧着花,笨拙地跟在他后面下车。大学生突然觉察到自己用一根手指拨开额前的头发。他们走进前院,向着门口走去,门上挂着的门牌号正是大学生以前曾经写信给姑姑时所写的号码。他们犹豫不决,不知道由谁按门铃,还在商量着时,终于其中一人按下门铃了。听不见屋里铃声响,他们两人退到门口阶梯下离门稍远的地方。木匠从花束上取下大头针,不过没有打开包着花的纸。大学生记得从前他还收集邮票时,姑姑在每封信里都夹了东德发行的纪念邮票寄给他。他们两人还没有听见屋里的铃声响,门忽然咔嚓一声开了。当门开了一条小缝时,两人才听到铃声,进屋后好久,铃声还响个不停。进屋后在楼梯口两人傻笑了一下,木匠把包花的纸拿下塞进口袋里。上面的门打开了,至少应该是这样,因为当两人走上楼梯可以向楼上望去时,见到姑姑已经站在开着的门往下瞧呢。从这个女人见到他们后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没有收到电报。姑姑叫了一声格里高尔——那是大学生的名字——就立刻跑回屋里,很快又出来了,两人还没有上到楼梯口的平台,姑姑已经拥抱了他们。她的举止让大学生忘了所有应守的礼数,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太惊讶或是其他原因,她的脖子变得特别短。

她回到屋里,打开所有的门,连床头柜的门也打开了,并且关上一个窗户。等到她从厨房出来时,才发觉还有一个客人,就是刚才在过道上把花送给她的那个人,他现在百无聊赖地站在房间里。大学生告诉姑姑,这是她另外一个侄儿,以前她去奥地利度假时曾经见过的,姑姑的反应是:一语不发到另一个房间去,让两个客人在相当窄小刚刚随便收拾了一下的客厅里站着。

她回到客厅时,外边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姑姑拥抱了他们两人,对他们说,在门外,还在楼梯上时,汉斯——木匠的名字——吻了她的嘴,她就觉得奇怪。她让两人坐下,将咖啡桌四周的椅子摆整齐,一边找着花瓶。她说,还好,今天她买进了蛋糕(大学生奇怪她用“买进”一词,而不用“买”),这么贵的花!门铃响的时候,她正好躺下要睡午觉。“那边”——她说话时,大学生眼睛望着外边——“是个养老院”。你们两人会在这儿过夜吧?汉斯说,他们刚在西柏林吃过午饭,且一一道出吃了些什么,现在真的不饿。他说话时,手放在桌上,于是妇人看到汉斯被电锯锯掉一截的小指头,那是他有一次做工时不小心发生的事情。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告诫他,既然自己曾经弄伤过膝盖,以后做工的时候就该专心一些。大学生的大衣在过道上已经脱下了,看见他背后的床铺,就是妇人刚才还睡在上面的床铺,就感觉更冷了。她注意到他的肩膀冷得缩在一起,就说,冷的时候她自己就躲到床上去,边说边把一块电暖器片放到大学生背后的床上。

厨房里的水壶已经响了半天了,但响声好像没有变大,是否他们两人起先没有注意到水壶响?反正无论怎么样沙发扶手是冷的,连沙发的套子都是冷的。大学生双手捧着咖啡杯,过了一会儿他自问,为什么想到用“无论怎么样”这样的词汇?妇人猜测着大学生脸上的表情,快速地往他的咖啡里加牛奶,大学生说的下一句话是,原来房间里有台电视机,妇人自然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行事,她手上还拿着牛奶瓶,便一步跨到电视机前,把电视打开了。这时大学生低下头,看见咖啡上面结着一层奶皮,那奶皮肯定是很快结成的。他注意到弟弟的咖啡同样是这样,是的,事情一定就是这样的。从现在再开始,他注意不再把看到和听到的在谈话中说出来,害怕妇人又把他说出的事实拿去解读。电视机开始发出沙沙声,但是声音和影像尚未开始清楚出现,妇人便已经关了电视,坐到他们身边,一下看着这个,一下看着那个。可以开始了!大学生发现自己半开玩笑半迷糊地说出这句话。他本该先吃一口蛋糕,蛋糕还在嘴里时喝一口咖啡,但他先喝了一大口咖啡,自然没有吞下去,而是含在嘴里,所以当他张口吃蛋糕的时候,液体就流回杯里了。大学生先前半闭着眼睛,可能这是他弄错次序的原因,可是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姑姑看着汉斯,他正笨拙地用整只手抓了一把巧克力饼干很快地塞进嘴里,就在妇人的目光下。“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大学生叫起来了,其实说这话的是妇人,她说的时候一边指着床头柜上的书,那是一位著名外科医生的传记,大学生很快地纠正了自己,书签是一张小小的圣徒像。没有理由不安了。

三个人开始聊天已有一会儿了,就好像他们并非在桌旁或随便哪儿坐着,两弟兄也不像刚进门时那样老是交换目光,聊天时间越长,环境对他们两人就越显得自然。“自然而然的”这个词汇在他们的聊天中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姑姑说的话,大学生很长时间觉得不可信,不过现在随着房间的温度逐渐升高,他可以在想像中写出妇人说的话,写出的话在他看来是可信的。房间仍然很冷,连已经不那么热的咖啡都在冒气。自相矛盾的现象越来越多,这想法在大学生脑海里闪过。外边没有汽车开过,而姑姑说的话多数以“外边”开始,直至大学生打断她的话,不过当妇人停顿时他马上就道歉,说他打断她的话不是自己想说什么。现在没有人想第一个开口说话了,其结果就是停顿,木匠突然打破沉默,他说起不久就要参加奥地利联邦军队。因为汉斯说的是姑姑不熟悉的方言,她听成了“从匈牙利来的Stukas”,于是大叫起来。大学生用了好几回“外边”这个词使她安静下来。他注意到,从这时开始,每当他说一句话时,妇人立刻就跟着说一遍,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还不够,大学生刚开始说几个字时她就点头,于是大学生也渐渐变得没有把握,有一次话说一半就停下,结果是姑姑善意地微笑着,接着说声“谢谢”,好像他帮助她解开了字谜似的。事实上大学生在这之后看见窗台上的一份东柏林的报纸《柏林晚报》,那上面的字谜格子有许多还没有填。他很好奇,请姑姑让他看看字谜,他用的词是“überfliegen”,不过当他看到字谜所问不过也就是通常出现的那些,稍微不同的只有一个,问的是“近东一个有侵略性的国家名称”,于是把报纸递给他弟弟。虽然弟弟上午已经猜过西德《星报》上的字谜了,可是马上就很想猜这张报上的字谜。不过,使他不舒服的不是汉斯寻找铅笔的举动,而是现在空荡荡的窗台。他有点不耐烦地让弟弟把报纸归位,他还没有说出口就觉得“归位”这样的措辞很可笑,所以就没有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说想四周看看,说着就走出门去。他纠正自己说,其实是姑姑走了出去,他跟出去的,声称要看看其他房间。不过事实上,大学生想起,“声称”一词,是刚才电视开着时德意志广播电视台的播音员用的,其实根本没有人说起过那个词。

到处一片相同的景象。“到处一片相同的景象。”妇人给他打开房门时说。大学生回答“这里边也冷”。“那里边。”妇人纠正他。“你们在外边这儿做什么呢?”汉斯问,他手里拿着有字谜的报纸跟着他们去走廊上了。大学生说:“我们还是进去吧!”汉斯问道:“为什么?”“因为我这么说了。”大学生回答说。其实没有人说过什么。

姑姑重复说客厅还有点咖啡等着他们喝,大家回到客厅,厨房里传来锅子的碰撞声,如同神秘的森林深处农家保龄球道上球瓶倒下的声音。注意到这个比喻,大学生问姑姑,她生活在城里,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他这么说的时候,同时想起诗人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在一封信里也用过同样的措辞。当然,那儿的比喻是邀请人参与诗人协会,与这儿厨房里的锅碗碰撞声传到客厅的比喻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大学生侧头仔细听着,所以这位不断解释两位客人举止的姑姑说她要到阳台上给鸟儿撒点蛋糕屑。她快速地抓了一把碎屑到另一房间去,在那儿她抱歉地喊道,她得经过那个房间才能到阳台去。大学生现在注意到,刚才厨房里锅子的碰撞声比喻的是鸟儿,妇人在阳台上预先摆放了空的烤盘,鸟儿跳来跳去,徒劳地用喙在空盘子上啄来啄去。两个人看着姑姑像是理所当然地在阳台上的动作感觉到有点生陌生。之所以陌生,那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姑姑在外边,而他们坐在里边看着,这是一出罕见的表演。当变得不耐烦的汉斯一再问“房屋突出的部分”用什么词可以表达时,大学生吓了一跳。这时,正在照片簿上找一张照片给大学生看的姑姑回答说“阳台”,大学生没让姑姑把话说出口就及时插话说“Erker”。他大吸了一口气,直到放松下来。又顺利过关了!一张纸巾立刻把溢出的咖啡吸干了。

即使他们没有说出来,其实他们三人都一直想着送电报的邮差,邮差到现在还没有来。不过事情明摆着,今天都快临近黄昏了,姑姑还没有去看信箱呢。她让汉斯拿着信箱钥匙下去看看。他手中拿着钥匙的样子多奇怪啊!大学生想。什么事?姑姑困惑地问。不过汉斯手上拿着钥匙回到客厅了。“一个工人在一间客厅里!”大学生喊道,他想开个玩笑。没有人反驳他。大学生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只他到现在都没有注意到的猫摩擦着他的腿,好像为了安慰他。姑姑想起一位妇人,她的名字她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一位老妇人,姓名带有贵族称号。幸好奥地利取消了姓名中的贵族称号。

此时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大学生上午在《法兰克福汇报》上看到一首日本诗,是关于黄昏的。“四周的昏暗随着火车尖锐的呼啸声显得更加深沉。”火车尖锐的呼啸声使四周的昏暗更加深沉。没有火车开过这一带。姑姑试了好多不同的名字,汉斯和格雷戈尔一直注视着她。最后她把电话机拿到桌上,手放到电话机上,自然是还没有拿下听筒。她蹙着眉头,还在按照字母顺序拼读寻找那个忘却的名字。当她对着听筒说话时,大学生也还注意到,她点头示意,让他看看她手上拿着的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在照相馆里父母身边坐着”,手中拿着一个皮球。

“跑着、拿着、吸着……”每当大学生看相片或者图像时,他想起的总是动词的这种形式,现在也一样:“在相册里,坐在父母身边。”

姑姑在电话里起先以“您”称呼对方——这让大家感到轻松。听筒放在耳边等了一会儿后,她忽然间改用“你”,这让大学生吃了一惊,汗珠立刻从腋下冒出来,汗水让人发痒,他挠着痒时,深信弟弟跟他一样,因为他也在腋窝下狠抓。没有更多的事发生了,只不过接到电话后,姑姑的弟弟和弟媳从东柏林另一个区动身,不久就到了,为了来看从奥地利来的侄儿,他们并没有在底下按铃,而是像熟客一样敲门进屋。妇人从有阳台的房间里拿来两张沙发请新来的客人坐,接着到厨房为大家泡茶。厨房里响着锅子的碰撞声,叔叔患有哮喘,拼命拍打胸口,他的妻子不久就开始谈起西柏林的学生。她说,恨不得抓住他们的头发,一个个吊起来。大学生从洗手间出来了,手变得很干燥,不得不向姑姑要润肤霜。妇人又按照自己的意思解释了他的话,为大学生连同他的弟弟一起喷了“托斯卡”香水,这正是那位她记不起名字的老妇上次带来的。最后,该离开的时候到了,他们两人只被准许在东柏林逗留到午夜。叔叔打电话叫出租车,当然没有人接电话。虽然这样,先前发生的一切慢慢地使大学生安静下来了。大学生和弟弟已经穿上大衣,和姑姑走到过道上了,手中还握着电话筒的叔叔和婶婶留在客厅里。手已经放在门把上,他们还等了一会儿,看看是否有出租车回话。他们已经下楼了,姑姑走在中间,当

没有什么“当”。

姑姑的手插在他们臂弯里,三个人一起走到电车站,牙齿冷得直打颤。他们没有零钱,姑姑塞给他们几个硬币好买车票。电车到站了,他们为了能够及时到达弗里德里希站一边很快上车,一边与姑姑告别。

当大学生觉察到他们并没有上车,已经为时太晚了。

(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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