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献给迪奥尼斯
一
我们已经游览了米兰和热那亚。到比萨两天以后,我决定动身去佛罗伦萨。雅克琳表示同意,她总是什么都同意的。
这是和平的第二年。火车里座无虚席。不论什么时间,哪条线路,都是满满当当的。旅行变成一项体育活动,我们这项活动越来越熟练了。然而这一回,在比萨,我们赶到车站时,售票窗口却已关闭,不再出售任何即将开行的火车的车票。我们想到了长途汽车,可是长途汽车票同样也已售完。尽管阻碍重重,我发誓还是要当天抵达佛罗伦萨。旅行时,我常常这样固执,必须走得远而又远。那天,一想到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看见佛罗伦萨,我就难以忍受。至于我对那座城市有什么期待,希望发现什么,获得怎样的歇息,大概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除了上述不耐烦的心情之外,确实再没有其他急躁的理由,我也就没必要弄清楚了。
在想乘长途汽车失败之后,我继续打听情况。有人告诉我,每周六将近六点,有些工人班组要回佛罗伦萨,他们的小卡车停在车站广场上,有时也顺便带些人。
我们于是去车站广场。这时是五点,我们要等一个小时。我坐在我的手提箱上,雅克琳坐在她的手提箱上。广场曾经遭到轰炸。透过毁坏的车站,可以看到火车来来往往。大量旅客从我们面前经过,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我想象他们都来自佛罗伦萨或赶往那里,不由得羡慕地望着他们。天气已经热了。广场上仅剩的几株树,受到火车的烟熏和烈日的暴晒,叶子都枯焦了,只投下极少的阴影。我一心惦着小卡车,热对我无关紧要。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她渴了,很想喝瓶汽水,时间也来得及。我要她独自去喝,因为我不想错过那些工人。她放弃了,买了一些雪糕。我们赶快吃,雪糕在我们的指缝中融化,而且太甜,反倒使我们更加口渴。这天是八月十一日。意大利人曾告诉我们,伏天就要到了,通常在八月十五日前后。雅克琳提醒我这一点,说道:
这还没什么,到佛罗伦萨以后怎么办?
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三次中有两次我都是不回答的。夏天使我苦恼。我从来没找到和这个季节协调一致的感受,对此大概我已不抱希望。我不喜欢她用这种口气提到这些。
工人们终于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这是一些在比萨的重建工地上干活的泥瓦工。有些人还穿着工作服。第一队开始跑向一辆离我们不远的小型有篷卡车。
一名工人在这辆小卡车的方向盘前坐定,雅克林赶紧向他跑去。她认为,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机会打动他。她用意大利语向他解释,说我们俩是法国人,想去佛罗伦萨,找不到交通工具,如果他愿意带上我们,那真是好心肠。为了我们度假方便,她学了两个月速成意大利语,我也一样。他立刻同意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便于沿途观看。雅克琳坐在车后面。在殖民部,我的座位就比她的更靠近窗口。这种举止在我已习以为常,她甚至不再为此生气了。至少我这样认为。她顺从地在后面坐定。小卡车有篷布遮蔽。那天下午,气温在阴凉处近三十六度。不过,显然她不怕热。几分钟后,车子坐满,就开动了。这时是傍晚六点。出城的路被自行车占满,非常拥挤。司机诅咒、辱骂骑车人,他们无动于衷,不顾他的喇叭声,仍然一队队地行驶。司机小时候在法国度过两年——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他会说法语。因为我在这儿,他就用法语发火,而且火气很大。很快,他就不仅仅只对挡道的骑车人生气了。他在佛罗伦萨没有工作,不得不到七十五公里开外的比萨找活干。对工人来说,一切都很艰难。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日子。生活费用很高,工钱却是低的。这种情况不能长久继续下去了,必须有所改变。首先要变的,就是政府。必须推翻政府,清除现任总统。说起总统,提到这个受指责的名字,司机挥动双拳,动作既愤怒又无奈,车子晃了才不情愿地重新握住方向盘。汽车急闪了几下,风猛烈地吹进小卡车,篷布发出抽打声,但车内的人都漠然置之,我想,每星期六,这个司机出比萨城时因骑车人挡道而发火,这种情况大概每周都如此吧。
我放心了。这一天,我曾过分担心走不成,其他什么都不怕,即使到不了那里。我因满足而迟钝,听司机说话。
驶出比萨城不久,还没到卡希纳,篷布下面传来一些压低的轻叫声。那是雅克琳发出的。想必工人们向她献殷勤有点过火了。这种嬉笑的叫声很好辨认。司机也听到了,神情尴尬地对我说:
要是您愿意,您夫人可以到我旁边来坐。
不必了。
他看了看我,很吃惊,随即笑了。
我们这里的人很爱妒忌。法国人不怎么妒忌,是吗?
可能吧。
他们出发前喝了几杯。今天发薪,所以才这样。真的没关系?
他乐了。
这很自然, 我说, 一个女人围在一些男人当中,尤其他们又喝了酒。
不妒忌真好。我呢,我做不到。
工人们笑着。雅克琳发出一声有点恼火的叫喊。他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胜惊奇。
我们单独生活, 我解释说, 平时见不到什么人,所以我倒乐意别人……总之,您能理解。
你们结婚很久了才这样,是吗?
我们相识很久了,是的,但还没有结婚。快了。她很看重这个,只有结了婚,她才会觉得幸福。
我们俩都笑了。
许多女人都这样重视婚姻。
通常,对那些志得意满,或一味无忧无虑的人,我都难以忍受。不过他,我却很能容忍。
爱情, 他议论道, 像其他事物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
她是好人。 我说。
看得出来。 他笑道。
驶过卡希纳,道路通畅多了。司机有心情闲聊了,向我提出一些平常的问题。
您是第一回来意大利吗?
第一回。
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十五天。
那么,意大利人,您觉得他们怎样?
他带着一点稚气的狂妄,用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接着,他突然露出沉思的神情,装做专心开车,等着听我说些什么。
我还没法确切知道, 我说, 我不了解意大利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难能不喜欢他们。
他笑了。
不喜欢意大利人, 我说, 就是不喜欢人类。
他彻底放松了。
在那场porcheria di guerra㊟中,有人曾对他们说三道四。
战争期间,还有什么不让人们相信的? 我说。
我累了。他没有立刻觉察到。
那么比萨,很美,不是吗?
是啊, 我说, 是很美。
幸好,广场不曾被炸弹击中。
幸好。
他向我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我在勉强应对,他看出来了,说道:
您累了。
有点。
是高温, 他说, 加上旅行。
是这样。 我说。
不过,他还是想聊下去。他对我谈他自己。有二十来分钟,我不用应声儿。他告诉我,解放以来,尤其是他在皮埃蒙特参加一个工厂委员会以来,他对政治发生了兴趣,那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期。那些委员会被解散后,他感到厌倦了,就返回托斯卡纳。但他怀念米兰, 因为米兰充满活力 。他大谈特谈那些工厂委员会,大谈特谈英国人的所作所为。
他们在那里的行为是令人厌恶的,不是吗?
他很看重这事。我回答说确实令人厌恶。他又谈到自己。现在,他在比萨做泥瓦工。比萨有很多重建工程。这辆小卡车是他的,解放时他就有了,保留下来。他就这样说着,经过一些村庄时,他减慢车速,好让我能看清沿途的教堂、古迹,用白色颜料涂写在墙上的标语:共产党万岁,打倒国王。每次我都看得非常专心,他也不让任何可看的东西错过。
我们到了蓬泰代拉。他又谈起他的小卡车。他对获得这辆车子的方式有点不能释怀。
我能怎么办呢?我本该把车归还给委员会的同志们,可是没有,我把它留下了。
他看得很清楚,此事一点也没使我愤慨。
我本该还车,可我做不到。这辆小卡车我已开了两个月,所以不可能还。
许多人也会这样做的。 我说。
我心里寻思,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别的车了。有些事就像这样,人禁不住要做,甚至会去偷。这辆车,唉,是我偷来的。可是后悔呢,我又做不到。
他向我解释,这是一辆破车,正像我见到的,时速不足六十公里,但他还是很高兴拥有它。啊!他非常喜爱汽车。何况,阀面研配好了,它的时速还能达到八十公里呢。不过,他一直没有时间这样做。它还能帮他不少忙。多亏这辆车,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他带着伙伴们到一个临地中海的小渔港去度周末。这样可以比乘火车便宜一半。 在哪里? 我问。他回答: 在罗卡。 他有家在那儿。不远。由于汽油定量供应,他很难每星期都去,只能每隔半个月去一趟。上星期他就去了。哦!那是个很小的港口。上次去时,碰见个很富有的美国女人,真该问问她到这样一个角落里来干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是的,至少人家都这样说。她有艘华丽的游艇,就停泊在海滩前。他看到她游泳了。这是个极美的女人。因此什么都不该笼统而论,即使在小事方面。以前,他一直相信人家说的,美国女人不如他们意大利女人美。可是这一位,显而易见,她是那样美丽,他记不起曾遇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没对我说她漂亮,使他动心,不,仅仅说她美丽。他是认真说的,用意大利语:Bellissima㊟。又补充说:è sola㊟ 。
接着,他和我谈起罗卡。其实,要是有时间,我干吗不去呢?如想正确了解意大利,不应该总待在城里。也该到乡下去,参观一两个村庄。而罗卡,正是个可以看看意大利老百姓如何生活的好去处。这些民众吃过很多苦,他们干起活来谁都比不了,您将看到他们有多善良。他很了解这些下层民众——他父母就是农民——而且,摆脱了他们的盲目性之后,他更爱他们了。出自民众使他有点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他自豪地谈论这些,有如谈论奇迹。是啊,要是有时间,我应该去罗卡。那里只有一家小旅馆,不过我和我的夫人会住得很惬意的。他对我说:一边是海,另一边是河。海浪过于汹涌,天气太热,或者仅仅想变换一下时,您就去河里沐浴。河水永远是凉爽的。而旅馆正好坐落在河边。
他和我谈到那条河,谈到那家旅馆,谈到突出在河谷之上的大山,谈到潜水捕鱼。
从来没体验过潜水的人,想象不出来的。第一回会害怕,以后就玩上了瘾。色彩太美了,鱼群从您腹下游过。很安静,想象不出来的。
他谈到民间舞会,谈到当地水果——像橙子一般大的柠檬。
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谷的圣罗马诺。天空呈赤铜色。公路上不再有阳光,然而夕阳还在山冈顶上照耀了一会儿。山冈从下到上都种着橄榄树。房屋很美,和土地一色。连最小的住宅近旁也栽着柏树。这是一种甜美得令人腻味的景色。
您是托斯卡纳这个地区的人吗? 我问他。
是的,就是这个河谷的, 他说, 但不在佛罗伦萨这一边。现在,家在罗卡。我父亲,他喜欢海。
太阳落山了,河谷从阿尔诺河获得反光。这是一条小河,河面闪烁、宁静,河流蜿蜒曲折,河水色彩碧绿,看起来像一只睡兽。它躺卧在难以接近的陡峭河岸间,顺畅地流淌着。
阿尔诺河真美! 我感叹说。
他不经意间就对我以 你 相称了。
你呢, 他问我, 你在做什么?
在殖民部身份登记处工作。 我说。
这份工作,你喜欢吗?
非常讨厌。 我说。
具体做什么?
抄写出生证和死亡证。
明白了, 他说, 你在那里很久了吗?
八年。
我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 我做不了。
是的, 我说, 你做不了。
不过, 他说, 做泥瓦工很艰苦,冬天冷,夏天热。但一年到头抄写,我做不了。有人能行,必须这样,可我不行,我做不了。
我也不行。 我说。
可你不是在做吗?
我是在做。起初我曾以为我会做死的,但我还是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
认为会做死?当然,但不再是我了,而是别人。
一年到头抄写,这肯定受不了。 他慢腾腾地说。
你是无法想象的。 我说。
我说这话无疑用的是说笑的语气,听者可以认为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或者认为这是我谈论个人私事的一种方式。
做什么工作,很重要。 他说, 不论什么都做, 不可能。
可这事总得有人做, 我说, 为什么不该是我呢?
不, 他说, 不,为什么就该是你?
我试过要做别的事,却从没找到。
有时候, 他说, 还不如饿死好。我呀,处在你的位子,我宁愿饿死。
总是担心失业,再就是怕丢脸,我说不清。
有些事还是做比不做更丢脸。
我本来想做个自行车运动员、探险家,不可能的事。最后我还是进了殖民部。我父亲是殖民地官员,这样做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头一年,我不以为然,心想是开玩笑,第二年,我对自己说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接着第三年来临,然后延续到现在,你明白……
他很高兴我讲起来。
战争期间, 我继续说, 我很快活。我在一个报务连里。我学会了爬电线杆,那很危险,因为有可能触电摔下来,可我还是很快活。星期天我没法停下来,就去爬树。
我们都笑了。
撤营时,我正拴在一根电线杆上。除了我,别人都走了,但是走错了方向。我下来时,早已没人了。我独自撤走,方向却对了。我真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