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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你也茫然?

冉娜突然又哭又笑。她喊叫。

冉娜喊道:你什么都不明白还是怎么回事?对于我这是幸福……可怕的……疯狂的幸福。

父亲发出含混的叫声。

父亲:甚至你会为此而死……如果不跟他走?

冉娜:甚至这样……这是幸福。

父亲骇然地跑掉了,免得再听她讲。冉娜这时为欧内斯托的幸福抽泣,并低声呼唤他。

围绕着冉娜和欧内斯托的幸福,家里出现了某些混乱。父亲冷落了母亲和孩子们。他去市中心的咖啡馆里流泪。他也逃进棚屋流泪,还走进高速公路沿线的矮树丛中躺下哭泣。

冉娜去丛林找他。他哭着睡过去了。

冉娜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于是父亲醒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向冉娜道歉。他对她说他很难受就像他年轻时有几次因母亲而难受一样。他还说别太在意他的痛苦,它会过去的,就像母亲曾经带给他的痛苦一样。

父亲肯定去了市中心,他有几分醉。他瞧着冉娜,惊恐的样子如同当她竭尽全力向他承认自己可怕的幸福的那一刻。他的神气仿佛是因看她而会死去。他在她身上所看到的是除他以外任何人所看不到的——她的童年的死亡,她不知道自己在服丧,可怕地自命不凡地服丧。

你像你母亲一样野,父亲说,和她一样。

冉娜微笑。

风停了。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少了。路灯灯光在黑色的水泥滩上空固定不动。冉娜瞧着灯光。

接着,父亲闭上眼,低声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汉卡·利索夫斯卡雅。”

冉娜也抬起了头,突然被父亲身上所显露的那个陌生男人吓呆了。她将手从父亲手上挪开。他没有动,继续说:

“你像汉卡·利索夫斯卡雅一样漂亮,一样野。”

冉娜喊了起来:

“她是谁?”

“你的母亲,那时她二十岁。”

冉娜头一次说出母亲的名字,然后怀着对生活的热情和父亲一同流泪。

这是在厨房里。樱桃树在屋外。欧内斯托在窗口。盛夏的光线很稳定。母亲朝屋外看。欧内斯托来到母亲面前坐了下来。

母亲:小学教师来过了,他说想和你谈谈。

欧内斯托没有回答。

母亲:他说他考虑过……说你提出的想法站不住脚。

欧内斯托:我提出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提出……

母亲:你今天在生气,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有一点点。

母亲:还是因为天主?

欧内斯托:是的。

沉默。

母亲:小学教师说如果所有的孩子都离开学校,他就只好卷铺盖走了。

欧内斯托: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的是我。

母亲:你也生我的气,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是的,也生你的气。

沉默。欧内斯托显得深不可测的温和。

欧内斯托:我不是对你才这样说。你愿意怎样烦我都行,怎样痴呆都行。(片刻)我刚才是随便说的。

沉默。

母亲:你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欧内斯托,最终会使我反感。

沉默。他们相互看着。

欧内斯托:我不清楚。也许因为我太了解你……不能将你与任何人相比。你比所有的人都好。

母亲:比冉娜好?

欧内斯托:不差上下。你说这话以前我还不知道呢。

母亲:我不是完全清白的,欧内斯托,你别弄错了。

欧内斯托:这我也知道。你也不善良。

母亲:是的。我也得告诉你。我一直不在乎什么品德。你原先就知道……?我要的是物质财富。

欧内斯托和母亲笑得流泪。

欧内斯托:一辆好自行车?是吧?

母亲:对。好自行车,然后更好。好冰箱,好取暖器。然后是钱。但我一无所有。我这一辈子,只有你是我喜欢的,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以前我总想等我长大了我就给你所有这些物质财富。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人们是追不上父母的。

沉默。

母亲:我对生活没有多大兴趣……从来就没有真正感兴趣……这你也知道吗,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对于你这种情形,我一直知道点,是的……

沉默。

欧内斯托:很遗憾,妈妈。当我们能给父母点东西时,他们已经太老了,不愿意给自己添麻烦……所以人们的关系总是滞后的。我想告诉你,妈妈,我特意要快快长大,好减少你我之间的差距,可这没有用……

母亲瞧着欧内斯托这个疯孩子。

母亲:你的确又高又大,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如果我愿意,人们可以把我看作是读了四十年哲学的孩子。我要是愿意,可以以此谋生。不应该再害怕失败。

母亲:你这样想……

欧内斯托:对。

沉默。欧内斯托转过眼睛避开母亲的目光。

欧内斯托:对了,弟妹们去哪里了?

母亲:去了马戏场,可怜的孩子们。

欧内斯托:可不是。

母亲:是的。

沉默。

母亲:你忘记了?

欧内斯托:有点忘了。

母亲:你呢,你为什么不去马戏场?

欧内斯托:我对马戏从来不感兴趣,妈妈……你非得要我说一遍……

母亲:从前只要有狮子你就朝前摔倒……

欧内斯托:是这样……

母亲:你现在在做什么,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弄化学,妈妈。

母亲瞧着这个孩子,突然很反感。

母亲:化学……你现在懂化学?

欧内斯托:最初懂一点点……大概吧……然后全都懂了。一开始很慢,然后有一天全明白了,突然一下……像迅雷。

沉默。

母亲在回忆:你有多久没上学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三个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妈妈,我到好几所学校门口听讲,然后就会了。就这样。

母亲:噢……噢,欧内斯托……呵啦啦……

欧内斯托:空气好,再说进展很快。几个年级一次就读完了。这办法行……你不必担心,妈妈。

母亲感到惊恐。

母亲低声说:你三个月就念完了市镇学校里所有的年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是的,妈妈。现在我要去巴黎找几所大学了……这是必然的。

母亲这次流泪了。

母亲:让我看看你,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你别哭,妈妈,求你别哭了。

母亲:我不哭,过去了……

欧内斯托:别再想弗拉基米尔,忘掉弗拉基米尔吧,妈妈。

母亲:好的。不再去想。

沉默。

他们不再相互看着。他们看着地面。接着欧内斯托再次从凳子上站起来。

欧内斯托(片刻):……好了,我看我该去找弟妹们了。将这些小家伙领回来可是不容易,他们从你手里溜掉……真像小鱼……

欧内斯托走了出去。

母亲独自待着。她迷惑、惊恐。她在流泪。然后她叫了起来。她唤回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走回来,默默地瞧着她流泪。然后对她说话。

欧内斯托:我刚才想告诉你,妈妈……我也害怕……

母亲喊叫起来:不……不……别害怕,欧内斯托……你别怕……特别是你……

弟妹们很小时,欧内斯托常对他们说:要是你们穿过高速公路,哪怕只一次,母亲也会杀了我。

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穿过高速公路。

这一年,在冉娜和欧内斯托的这一年,弟妹们几个月里每天看见这两位被他们热爱的兄妹离去而感到痛苦,当痛苦稍稍减缓时,他们继续去高速公路附近看看,但总是在公路这一侧,即他们居住的这一侧——塞纳河上维特里。

然而较大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替代冉娜和欧内斯托看管弟妹的孩子,他们已经开始观望塞纳河对岸的那座城市了,他们从未去过那里,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后来,在那个夏季的一天,弟妹们抛下了高速公路。有一天,维特里所有的孩子都离开了他们童年时的那个大空洞,那个黑色水泥滩,因为对这个禁止通行的高速公路的恐惧持续太久又未得到应验,因为维特里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待——他们认为是在绝望中等待——等待他们童年的这个黑色滩被摧毁。

现在,他们从柏辽兹街、天才街、比才街、奥芬巴赫街、莫扎特街、舒伯特街和梅萨热街爬到维特里的小丘顶上,他们去楼房的院子里、别墅之间的小径上或者老高速公路坡上的矮树丛里,去这些地方找回已经远去的恐怖游戏,他们冒险地玩捉迷藏,或是当夜幕降临到维特里时,或是当维特里燃起了灯却被暑热逼得人去楼空时;这个维特里一动不动,它直接从被烧毁的那本书中跳出来,从没有黑夜的耶路撒冷君王的花园里跳出来。

父亲和母亲正在厨房里。周围无人。光线更柔和,是五月里黄昏时的光线。

母亲:……真叫我激动,埃米利奥……(片刻)你知道他现在学什么了……化学……自己学……他读化学还懂化学……

父亲:他听听就明白了。我见到他待在墙外……在维克多·雨果中学……那堂课是讲醚……(C2H5)2O……他在那里听。他没有看见我。他像个陌生人。

母亲:陌生人……

父亲:是的。

沉默。

母亲:昂里科,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中学也结束了……再过两个礼拜就结束了……现在是上大学……他要去巴黎,读大学……

两人都不说话。他们害怕,但不再说出来。害怕让他们胆怯。

父亲:他到底要走到哪一步……这个孩子……这个小孩……别再哭了,吉内塔……这总比他死了强,只好这样说了。

他们沉默了许久。母亲又开始说话。

母亲缓慢地说:我原想对你说,埃米利奥……我不是无缘无故地哭,埃米利奥。我心里也很难过……很激动……智慧离我们这么远,可现在我们孕育出来了。

父亲:我也在想其他的孩子……所有那些小孩子……那一帮小孩子……

沉默。

母亲安慰地说:还不到为他们流泪的时候,埃米利奥……谁知道呢,他们还太小……不过也许他们不会去别处……是的,他们会留在这里,成为维特里人,然后呢……这不是难事……

沉默。

父亲:你说欧内斯托要走了……

母亲:这你知道。

父亲:远离法国。

母亲:哪里都去。这你也知道,埃米利奥。

父亲:因为这个知识……

沉默。

母亲:有了这知识就是注定了的。

父亲:别说了,埃米利娅……

沉默。

母亲:小姑娘也要走。

父亲:她生来就是待不住的,她也是……小姑娘……真是难以忍受……小姑娘,不再在这里了……不可能,可怕,可怕……

母亲犹豫着,说了出来。

母亲:还不止这些,埃米利奥,你也知道。

父亲说他知道。

又是眼泪。父亲又在流泪。母亲拉过父亲的手,试图分担他的痛苦。

母亲:对我来说这是极大的幸福,埃米利奥。

沉默。父亲只知道流泪。

母亲将埃米利奥抱在怀中,将脸转开。

母亲:听着,埃米利奥……如果这小姑娘与欧内斯托分开,她会自杀的。

沉默。接着父亲用哽咽的声音提问。

父亲: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母亲:因为如果当初我与你分开我就会这样做。

他们相互拥抱。

父亲:这叫人多么难受,埃米利娅,多么难受……

母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埃米利奥。有一天孩子们会走的,那就是悲哀。

沉默。

母亲:我向你承认一件事,昂里科……当他们很小时……有时我真想抛弃他们,这我从来没有告诉你。

父亲:我有时猜得到……

母亲:我想抛下你们。永远不回来。

父亲:你总是对生活要求太高了,吉内塔。

母亲:不是这样,埃米利奥。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沉默。

母亲: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

欧内斯托和冉娜将弟妹们留在苜蓿地里,自己站在小屋前的小路上。父亲和母亲在厨房的玻璃窗后看着他们,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冉娜:小学教师通知了国民教育部。部长召见了市长。还有一位从巴黎来的人。他们谈了很久,同意送你去美国一所高等数学学校,让你以后当老师。

沉默。

欧内斯托:那时谁在厨房?

冉娜:母亲和我。父亲不在。

沉默。

欧内斯托:她什么也没有说?

冉娜:没有。父亲也会一样的。他们会说什么呢?

沉默。

冉娜认为不要和弟妹们谈这件事。

天还亮着。冉娜和欧内斯托不去找弟妹们。他们也不问问为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再问。以前,在知道以前,他们有时谈到天主。但是现在不谈了。最开始不谈天主的是冉娜,现在这种沉默变得严峻,成为危险。然而他们不由自主地需要整个白天和夜晚都在一起。欧内斯托独自站在冉娜面前,而冉娜现在变成一个不言不语、态度粗野、叫人害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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