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六节
瓦莱丽·昂代斯玛从广场上走过去,还有随后相继发生的一切,都已经纷纷扰扰地算是过去了,成了刚刚过去了的过去,这样一种过去所特有的温馨甘美意味,再加上她的痛苦,两者相等,都带有这种混乱状态的外观。
她又一次起身往山路上走去,她这走路的姿态和刚才她的小女儿的步态完全一样,步履轻捷,有点歪歪斜斜,上身挺直,只见两腿摆动,毫不费力似的。昂代斯玛先生尽管衰老不堪,耳聋欲聩,将生未死,他依然还能察觉人家就凭这些理由还是会爱他的。而她又是这样一个女人:要她整个肉体不去感受她自己的各种情绪,各种随起随伏或持续较久的情绪,那也不可能。各种情绪,不论是颓丧、温柔、残酷,她的肉体都会按照种种情绪的形象随之在外形上变化出来。
后来她又从山路上退下来,往回走,她走路的姿态是昏昏沉沉、小心翼翼的,真是一反常态,像小孩走路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而且,别人可能推想:就在她单独一人走在这条山路上这一刹那,她还在想着如何从她所遭受的无声无息的生活困境中解脱出来。就像她的孩子刚才也曾渴望从困境中挣脱出来一样。
当她在山路上还没有掉头走回来的时候,这里,昂代斯玛先生却已经感到他是多么渴望再看到她,渴望她留在他身边不走,一直留到黄昏,甚至黑夜,他开始怕米歇尔·阿尔克来,他来了,要看到她——这种可能,就被夺走了。
他对她笑着。
可是她从他面前走过去,也不看他。正当她走过,有一阵风从平台上吹拂而过。风是从她身后吹来的。她就从这一阵风谈起。
“起风了。天应该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刚才咱们乱说了一阵子闲话。”
“才六点十分,”昂代斯玛先生说。
她又在刚才她离开的那个地方坐下来。始终离他远远的。
此情此景是不是她都注意到了?或者说,是不是早已注意到?
“瓦莱丽的汽车不在广场上了,”她对他说。
“啊!您看见了,”昂代斯玛先生不由得叫出声来。
歌声又传到山上来了,由于距离很远,歌声受到干扰。有人急忙调低电唱机,比上一次声音更快就低下去。
“好了,我看他们不会再拖多久,”她说,“他们这两个人都是老老实实、挺可爱的人嘛。”
“啊,不错不错,他们是这样,”昂代斯玛先生喃喃地说。
她又站起来,往山路上走过去,后来又从路上走回来,情绪激动地对着山路方向注意听林中发出的响声,她一直不放松地注意着。她走回来,停下,眼睛半眯着。
“汽车往上开的声音还听不到,”她说。
她还在注意听:
“路又不好走,比想的要远。”
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堆积在椅子上的昂代斯玛先生僵而不动的庞大身躯。
“我能和您讲讲她,除开您还有谁,这您总该知道吧?”
她又走开去,然后又走回来,然后又走开去。
昂代斯玛先生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她有没有注意到?毫无疑问,她没有注意到;不过她或许知道:他的视线并不妨碍她倾听,听那森林、山谷、整个山区,甚至远到天边,近到他们这里的平台。昂代斯玛先生对这天旋地转发狂似的倾听,要削弱它,即使是制止它仅仅那么一秒钟,他觉得他无能为力,不知怎么办才好。昂代斯玛先生发现他就处在这样的不可能之中,这种不可能甚至把他紧紧锁在她身上了。
他也像她那样,而且是为了她,也去听有什么声息向着平台这边传过来,有什么迹象要出现。离得最近的树枝的响声,树枝之间嚓嚓之声,枝柯碰撞发出的音响,有时风力增强,参天大树树干扭曲发出的沉闷响声,使森林像是瘫痪似的那种静寂之中突然发出的震动,以及阵风吹过,忽然响声四起,连绵不断,还有远处狗叫声,家禽叫声,人声笑语,在这空间距离内交错混杂,汇合成为一篇高谈阔论的讲话,还有那歌声,那许许多多的歌曲。他在倾听着这一切。
紫丁香花开
……我的爱
我们的希望……
他们两个人在惟一的一个远景前一起眺望。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侧耳倾听。他们同时也在听着这首歌,这首歌如同是被扼紧的喉咙发出的不绝如缕的柔声呜咽。
她每一次从山路上转身走回来,每次她的长发都让风吹得散散乱乱。风一阵阵地吹来,一阵比一阵增强。每一次当她朝昂代斯玛先生身边走过来,每一次她一只手总是不停地往后拢住她的长发,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头发,她的脸面这样就毫无遮掩地完完全全显露出来,这样,有好几秒钟之久,就像那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面容又显露出来了,在那已经过去的夏日,当她在海上游泳,紧紧靠在米歇尔·阿尔克的身边,那时,她应该听到有人说她是美的,对米歇尔·阿尔克,对于他,她的确是美的。
一阵大风吹来,吹得她的头发纷纷披落在脸上,要一把拢住那散乱的头发是不可能的,随它去,随它去。她的面颊遮在乱发下看不见了,她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她不再往平台上走,站在那里,不动,就站在那条路上,站着不动,等那阵吹乱她头发的狂风过去。
风停下来,她又有条有理伸手重新理顺她的乱发。她的脸又显露出来了。
“我曾经想过,那么多的金发,满头金丝细发,那么多,有什么用,那么多的金发,真是又愚又傻,这样的金发,何苦来?莫非为着让一个男人淹没在里面?我真不知道谁会发疯淹没在这样的金发里面。要是我,必须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时间。多么稀奇古怪的一年时间。”
暮色开始掩过田野,暗影一点一点逼近村镇。
下面山谷里有纷繁杂乱的喧声飘浮到山上来。
山路上空寂一片,不见人迹。
“人们都到街上去了,”她说。
“太太,您刚才说,”昂代斯玛先生心情急切地脱口说出,“您刚才对我说食品店的门帘拉开来了。”
“汽车已经不在那儿了,”她说,“人们已经不跳舞了。而且,到海滩去,天太凉了,没有人去了。”
她慢慢走到老人的身边。她说话也是缓缓慢慢的。
“门帘是拉开来了。我有时间,我不急,让我好好讲给您听。是的。门帘拉开来。接着,她就走到广场上,从这一边穿过去,走到那一边,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是已经给您说过了嘛。我还可以告诉您。她走到门口。珠子串成的门帘遮着她,她把珠子门帘撩开来。她走到门外,珠子门帘在她身后落下来,那珠子门帘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一天我听过有一千遍,这一天我听这响声听得我的耳朵都聋了。我还可以告诉您:她是怎样用一个游泳划水的姿势把那她还不习惯的门帘往两边分开,她分开门帘的时候,微微含笑,闭着两个眼睛,怕被门帘上一串串珠子碰伤,后来,从门帘里一下走出来,来到阳光灿烂的广场上,她睁开眼睛,面带微笑,那是不安的发窘的微笑。”
“啊,我看见了,我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叫道。
女人还是不慌不忙慢慢地继续说:
“后来,她从从容容一步一步从广场上走过去。”
歌声又开始唱起来。
她不说话,专心听着歌声。
“就是这首歌,今年夏天在这里好像是非常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