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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过了那么多陆上的劫难,那么多不祥的日月交食,那么多空中的火球,以致在我们的时代里,似乎不可能还有谁去相信纸牌对他命运的预测。然而在收拾尸首、为它涂抹防腐油的过程中,就连我们这些满心猜疑的人都在默默企盼着古老的预言成真,比如像其中一个预言所说的那样,在他死的那天,沼泽烂泥将溯源回流,天将降血雨,母鸡将下五角蛋,死寂与黑暗将再次笼罩宇宙,因为他是世间万物的终结者。人们不可能不信这些,因为少数还在发行的报纸仍然努力用旧时资料宣扬他的永恒,编织他的光辉,于静止的时光里日复一日地在头版中展示他穿着那身脱不掉的、别有他鼎盛时期的五个悲凉太阳徽章的制服的形象,尽管我们早已数算不清他的年龄,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威严、勤勉、健康,在一幅幅惯常的画面中,他又开始参加著名纪念碑或是没人真正见过的公共设施的落成仪式,又开始主持据称是昨日实际上是上世纪举办的盛大活动,然而我们都清楚那不是真的,因为自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暴亡之后,再没有人在公开场合看到过他,他从那时起便独自留在了那座无主之屋,政府的日常工作仅凭他无边权力多年的惯性自行运转,他直到死都将自己封闭在那座乱糟糟的宫殿中,而眼下我们正透过这里最高的窗,心情压抑地望着那个黄昏,那个他必曾千百次地从他的虚幻王位上望见的凄郁黄昏,我们看到灯塔时断时续的光,看到它以慵懒的绿水淹没废墟中的厅堂,我们看到蛋壳般的屋舍中穷人的灯火,这些屋舍从前是各个部委珊瑚礁般的日光玻璃楼,在我们经历的另一场飓风将港口山丘上的彩色棚屋夷为平地后,群起的穷苦人将它们侵占,我们看到在下方铺散开来的雾蒙蒙的城市,在那片已被出卖的遍布覆着尘灰的火山口的海上,我们看到一道道苍白的闪电划过顷刻即灭的地平线,看到第一个没有他的夜晚、他的如湖泊一般满是带疟疾病原的银莲花的浩瀚帝国、他的泥浆支流三角洲处的炎热村落,以及他的一个个私人省份中围起的贪婪的带刺铁丝网,网中繁育着不计其数的新品种的优质母牛,它们生来就遗传了总统烙铁的印痕。最终,我们不但彻底相信了他注定可以活到第三颗彗星的降临,而且被这种确信灌注了平静与安全感,为了遮掩这种感受,我们想方设法地开起关于老年的玩笑,我们说他拥有乌龟的长寿和大象的习性,我们在饭馆里大谈有人告知国务院他的死讯,所有部长都吓得面面相觑,惊恐地互相询问该由谁去告诉他这个消息,哈,哈,哈,事实上,知不知道这则消息对他来说无所谓,而且他自己都不清楚这街头笑话是真是假,因为当时唯有他知晓,在他记忆的孔洞里只剩下往日散落的残迹碎片了,他在这世上是孤身一人,耳聋如一面镜子,他拖着沉重而老迈的双脚走在阴森的办公室中,在那里,一个穿着浆过领子的长礼服的人用一块白色手帕冲他做了个谜一般的暗号,再见,他对他说,于是一时的误解变成了法令,总统府的所有工作人员在他经过时都不得不持白色手帕起立,走廊里的哨兵、玫瑰丛中的麻风病人也持白色手帕向他告别,再见将军阁下,再见,但他听不见,自从那些追悼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傍晚过后,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笼中的鸟雀因过度歌唱而失声,于是为了让它们叫得更响亮,他喂它们吃自己的蜂蜜,还用滴管往它们的喙中滴润喉药水,并给它们唱其他时代的歌曲,一月的明亮月光,他会这样唱着,因为没有察觉到并不是鸟雀丧失了歌唱的能力,而是他自己的听力每况愈下,直到一个晚上,他鼓膜的嗡鸣破碎了,结束了,变成了泥浆般的空气,其中只有来自权力暗影的虚幻航船的告别挽歌还会飘过,只有想象中的风还会吹拂,只有内心的鸟雀还会喧闹鸣叫,并最终于现实中鸟雀寂静的深渊里安慰着他。那时,极个别获准进入民政大楼的人会看到他坐在三角梅花廊下的柳木摇椅上,忍受着午后两点的闷热,他已解开了军服上衣的纽扣,卸下了军刀和祖国色彩的皮带,脱去了靴子,但仍穿着那双紫色长袜,那是当年教皇送给他的,总共十二打,都出自他的私人织袜工之手,而隔壁学校的女孩总会爬上后门防卫稍松懈的土坯,令他从无眠的困倦中惊醒,他面色惨白,太阳穴处贴着草药,身上是透过藤蔓洒落的一道道阳光照出的虎皮纹路,好似池底一只仰面朝天的迷醉的蝠鲼,大老粗,她们会这样冲着他嚷,而他眼中的她们一个个在热气中光的折射下扭曲,他会对她们微笑,挥动没有戴缎面手套的手致意,却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他能感受到海风中虾和泥的恶臭,能感受到母鸡在他脚趾上的啄咬,却感受不到知了清晰的鸣叫,听不见女孩的叫嚷,什么都听不见。那时,他与这现实世界的联系仅剩最恢宏记忆的零星碎片,是它们,在他脱离了政务之后、在他于权力边缘的无知状态里浮游时维系着他的生命,只有凭借它们,他才能于傍晚在这座荒宅里漫步时,直面他过长的岁月吹来的毁灭之风,他会藏身在灭了灯的办公室中,撕下记事本的白边,在上面用他的花体字写下最后记忆的多余渣滓来抵御死亡,一个晚上,他写下了我叫撒迦利亚, 然后在灯塔忽闪的光亮中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又念了很多遍,最终那个被重复多次的名字竟让他觉得遥远又陌生,真他妈见鬼,他自言自语着将纸条撕碎,我就是我,他对自己说,接着又在另一张纸条上写他在彗星再次划过时已满百岁,尽管那时他不确定自己是第几次看见它划过了,他凭记忆在另一张更长的纸条上写道,向伤者致敬,向在外国人手里遇害的忠诚战士致敬,有那么几个时期,他会将所想的、所知道的通通写出来,他曾在一张纸板上写不许在侧所里干饿心的事,并用大头针将它钉在厕所的一扇门上,因为有一次他不小心开了那扇门,撞见一位高级将领正蹲在粪坑上自慰,他将自己仍记得的寥寥几件事情写下来,以确保永远不会忘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他写道,我唯一的合法的妻子,她曾在他朽迈的年岁里教他读写,他拼命想忆起她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想再一次看到她撑着那面旗帜色彩的塔夫绸阳伞,看到她颈裹第一夫人的银狐尾毛领,但他能记起的,却只是午后两点的蚊帐中那粉尘般的朦胧光线下她赤裸的模样,他记起了你温顺而惨白的胴体在电风扇嗡鸣中的和缓宁静,他感受到了你活泼的乳房、你母狗般的味道和你那见习修女的凶残双手发出的侵蚀声响,这双手能让母牛断奶、让黄金氧化、让花朵凋零,但对爱情来说却是上好的,因为只有她取得了不可思议的胜利,脱了你的靴子,别弄脏了我的比利时短纤维亚麻布床单,于是他便脱了下来,摘下你的背带,它的扣襻弄得我心脏直疼,于是他便摘了下来,把你的军刀、疝气袋、绑腿都卸下来,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脱下来吧宝贝,我都感觉不到你,于是他为了你把一切都脱了下来,这是他以前没有做过以后也不会在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之外的任何女人面前做的事,我唯一的合法的爱,他叹息道,他将这哀叹写在发黄的记事本纸条上,把它们如烟一样卷起来,藏在屋中最令人料想不到的缝隙中,只有他能找到它们,并在什么都记不起的时候靠它们想起自己是谁,甚至在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形象最终都顺着记忆的下水道溜走时,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它们,而那时他所剩的唯有对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坚不可摧的记忆,他仍会记得她在郊区宅院那些个离别的午后的样子:他那垂死的母亲为了不让他发觉她正在死去,仍用加拉巴木瓢摇着玉米粒,发出招引鸡群的声响,为了不让他怀疑她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仍会把果汁给他送到挂在罗望子树间的吊床边,他这独自怀上他、独自生下他的母亲正在孤独地渐渐腐烂,直到那孤独的痛楚愈演愈烈,终于让她的骄傲不堪承受,她才向儿子请求说,你帮我看看后背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烫,烫得我都活不下去了,她把罩衫脱下,转过身去,他在喑哑的恐惧中看着那因湿热的溃疡而受尽折磨的脊背,看着那如番石榴果肉般的患处裹着蛆虫的小水疱正在破裂。那真是段糟糕的日子啊将军阁下,没有任何国家机密不被公众掌握,而且自从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精美的尸体被呈上晚宴餐桌之后,再没有哪项命令会被精准地执行,不过他不在乎,他不在乎那几个苦楚的月份里权力所遭遇的阻挠,因为那时他的母亲正在紧挨他寝室的卧房里受尽煎熬、慢慢腐烂,对亚洲病菌最有研究的医生已经下了诊断,她患的不是鼠疫,不是疥疮,不是热带莓疮,也不是其他任何东方疫病,她是中了印第安人的巫术,只有下咒的人才能治好它,于是他明白了,那是死亡,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以母亲的忘我精神照顾着他的母亲,和她一起腐烂,以免别人看到她正在蛆虫的肉汤里煎煮着自己,他命人将她的母鸡带到民政大楼,他们还带来了孔雀和随后在厅堂与办公室中随意来去的上了色的鸟雀,以免他母亲挂念郊区宅院的农活,他亲自在卧室里点着了胭脂树的树干,以免哪个人嗅到他垂死的母亲临别时的腐臭味道,又亲自用杀菌油抚慰她因红药水而红、因苦味酸而黄、因亚甲蓝而蓝的身体,他不顾憎恶巫术的卫生部长的反对,亲自用土耳其香脂涂抹她湿烂的部位,真他妈见鬼,母亲啊,要是咱们一起死就好了,但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十分清楚,她是唯一正走向死亡的人,于是试着向儿子揭开她不想带入坟墓的家族秘密,向他讲述了他的胎盘怎样被扔去喂猪,主啊,为什么我没法确定郊区那么多个在小路上逃亡的人里谁才是你的父亲,她试着揭开历史,告诉他她怀上他时是站着的,连帽子都没摘,因为在酒馆后屋,在发酵糖浆的酒囊外有无数金属色的苍蝇滋扰,她于八月的一个黎明在一座修道院的门厅中艰难地将他产下,借着穿过天竺葵的仿如悲伤的竖琴琴弦的光线,她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右睾丸大如无花果,吐气时好似一个鼓风袋,呼吸中还伴着风笛般的叹息,她用见习修女送她的破布条将孩子裹起来,带到集市广场上给众人看,希望能找到除了大家唯一推荐的蜂蜜之外,更好、最重要的是更便宜的医治他畸形的方法,大家说着陈词滥调让她宽心,人不该揣测命运,他们对她说,说到底,这孩子什么都能干,只不过不能吹奏管乐器而已,他们对她说,只有一位马戏团的算命师猛然发现这初生儿竟没有掌纹,这说明他注定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事实的确如此,但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央求她睡觉,别再追究过去,因为对他来说,相信祖国历史中的那些小插曲不过是高烧中的胡话倒会让他更舒服一些,睡吧,母亲,他央求道,然后从一堆他命人做好的麻布床单中拿出一条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以免伤到患处,他让她侧身躺下,把她的手放在心上,安慰她说,别去想伤心的破事了,母亲,不管怎样我都是我,您安心地睡吧。公务人员使出浑身解数却平息不了民众关于族母长正在溃烂中走向死亡的传言,于是便开始散布编造的医学诊断,然而,正是那些发布公告的信使证实了所澄清的谣言就是真相,证实了在那垂死之人的房间里,腐烂的气味浓烈得都令麻风病人恐惧,证实了需要宰杀绵羊用活血为她泡澡,证实了她的床单上会沾满由她的溃烂患处分泌出的能变色的物质,无论怎么清洗都无法还原布面本来的色彩,证实了再也没有人在牛棚中看到过他,也没有人在他妾侍们的房间中看到过他,而想当初,即使在最糟糕的年代,清晨时分也总能在那儿找到他,大主教亲自过来了,希望为弥留之际的她做临终圣事,他却将他拒之门外,没有人要死,神父,别听信谣言,他对他说,尽管在房间内吸着疫病诊所气味的空气,他还是会和她用同一把勺子分享同一个盘中的同一份食物,把她放上床之前还是会用犬类除蚤皂为她沐浴,她用最后的残喘之声发出的指示令他的心脏酸楚得几乎停止跳动,她希望自己死后那些动物可以被妥善照顾,希望孔雀的羽毛不会被人拔下来做帽子,好的母亲,他说着用一只手将克勒奥林液抹遍了她的身体,过节的时候,别逼着那些鸟儿唱歌,好的母亲,他拿起睡觉用的床单把她裹好,要是打雷的话,让他们把母鸡从窝里拿出来,省得它们孵出蛇怪来,好的母亲,他帮她躺好,把她的手摆在她的心上,好的母亲,安心睡吧,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趴在床边的地面上睡了仅剩的几个小时,他悬浮在梦的漂流中,悬浮在愈发逼近死亡而愈益盛大的无尽迷妄中,他在夜夜积聚的怒火里学着去承受那个悲痛礼拜一的无边怒火,那天的黎明时分,世界的可怖岑寂将他惊醒,我的生命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已经停止了呼吸,于是他展开了她令人恶心的身体,伴着第一声鸡鸣时的微弱光线,看到了被画在床单上的另一具一模一样的将手放在心上的身体的侧影,那画就的躯体既无疫病的裂痕亦无衰老的伤损,它坚实而光润,仿佛用油画颜料在裹尸布的两面画出,还透着娇嫩花朵的自然芬芳,净化了这间病房的气息,无论用碎石揉搓还是碱水熬煮,那影像都无法从床单上除去,因为它已经从正反两面渗进了麻布,与织料融为一体,而那块麻布又是永恒的,但他没能静下心来思索这是一个多大的奇迹,而是愤怒地一摔门离开了卧室,那动静仿佛一声枪击回响在整座宅子中,就在那时大教堂敲起了哀悼的钟声,其余教堂紧随其后,举国上下每个教堂都敲响了百日无歇的钟声,被吵醒的人们绝望地明白他又做回了他全部权力的主宰,而他内心被死亡触发的盛怒压抑着的谜团则会借着空前的强劲力量蹿升,与一念间的理性、尊严和宽容针锋相对,因为我的生命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在二月二十三日礼拜一的凌晨死了,世界开始了一个新的混乱而躁动的世纪。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老到见证过那次死亡,但葬礼的喧嚣巨响一直延续至今,我们有可靠消息,他在余生中将不再与以前一样,在百日官方服丧期与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有权搅扰他那孤儿的失眠,也没有人再在那栋弥漫着丧钟无休止的辽远鸣响的伤痛之宅里看到他,他的时间被哀痛占尽,他长吁短叹兀自言语,府中的卫兵只能如他统治初期那般赤脚行走,在这所禁苑内,唯有母鸡可以为所欲为,因为这儿的君主已经隐身,他坐在柳木摇椅上愤怒地流着血,而我的灵魂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躺在一副棺材中,躺在以防她比活着时腐烂得更厉害而铺放的锯末和碎冰间,在那片悲惨炽烈的不毛之地前行,因为那具躯体被带去进行了一场庄严的游行,直至他王国中最荒芜的边疆,好让所有人都享有追思致敬的殊荣,他们伴着颂歌和飘扬的黑丝带将它送至高地荒漠中的车站,在那里,仍是同样的沉郁人群与同样的哀乐迎接它,一如荣光年代里他们来见识他藏在总统阴暗车厢中的隐蔽权力时的情形,他们于仁爱修道院中展出了那具躯体,在那里,在时间的初始,一位无名养鸟人艰难地产下了一个没有父亲而最终成为皇帝的孩子,一个世纪以来,圣殿的大门第一次打开,骑兵队在村子里圈起印第安人,挟持了他们,挥着枪托把他们驱赶进教堂中庭,冰冷的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了进来,平添惨淡与落寞之气,有九位主教正唱诵着熄灯礼拜经文歌,在你的荣光中安睡吧,执事和信徒唱道,在你的骨灰中安息吧,他们唱道,教堂外雨水打在天竺葵上,见习修女将甘蔗酒配亡灵饼分发给众人,还在庭院中的石拱廊下贩卖排骨、念珠和小瓶的圣水,路边酒馆中放着音乐,外面放着烟火,门厅里有人跳着舞,从现在直到永远都是礼拜日,那些年人们一直在逃亡的小径和雾气氤氲的隘道上欢庆节日,而我的死亡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生前就是沿着这些地方追随她那沉迷于联邦制风潮的儿子的,她在战火中照顾他,在他裹着毯子瘫在地上时拦住要从他身上踏过去的军方骡队,那时的他因患间日疟发高烧而失去意识,满口胡话,她试着向他念叨自己由来已久的恐惧,她害怕那些阴森的海滨城市里埋伏在荒漠人周围的各种危险,她害怕总督,害怕雕像,害怕喝新生儿眼泪的螃蟹,她透过那个袭击之夜的雨幕,第一次见识到了权力之屋的巍峨并为之战栗,那时她不曾料到这就是她要死在其中的房子,是他要居于其中的孤独宅院,是他怒火中烧趴在地上自问的地方,母亲啊,你他妈的钻到哪儿去了,是哪一丛大萍把你的身子缠起来了,是谁把你脸上的蝴蝶吓跑了,他哀叹着,伤心得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则在香蕉叶的荫翳下穿过令人作呕的泥沼臭气前行,好在郊区的公立学校中、在硝石荒漠的军营内、在印第安人的院子里被展出,他们将她带到大宅院中展示,旁边配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还年轻、瘦弱、美丽,当年那位欧洲王室御用的威尼斯摄影师为她拍摄第一夫人的官方肖像时,人们给她在前额戴上了王冠,又违背她的意愿给她系上了蕾丝饰领,并且仅此一次往她脸上抹了滑石粉、在她唇上涂了红唇彩,他们往她手里塞了一枝丝绸做的郁金香让她这样拿着,不是这样,女士,是这样,要不经意地放在膝头,这幅与尸体一同展出的肖像当年作为决定性的证据,压倒了任何有关政权将更迭的猜疑,而现今她的模样与照片上的没有分毫差别,因为不曾留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余地,当化妆品日渐脱落、当龟裂皮肤上涂抹的石蜡在酷热中融化时,会有人暗暗重整这副躯体,雨季里会有人清理她眼睑上的苔藓,军队女裁缝会保养丧服,令它仿佛昨日才穿上的一样,还会打理橙花皇冠和她在世时从未戴过的处女新娘头纱,令它们永放光彩,这样一来,在这个崇拜偶像的下贱地方,没有谁敢再说你和你照片中的样貌不一样了,母亲啊,这样一来,没有谁敢忘记是谁在统治,统治到时间的尽头,统治到雨林中的沙丘和那些最贫困的村落,那里的人被遗忘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夜看到了那艘灯火通明的陈旧的木轮航船,于是敲响了复活节之鼓,以为荣光年代再次到来了,硬汉万岁,他们喊道,以真理之名而来的人万福,他们喊着,带着肥硕的犰狳和大如阉牛的南瓜扑进水里,他们爬上木刻栏杆,向那个无形的权力、向那个其骰子能决定祖国运势的权力恭顺地奉上贡品,当他们看到总统餐厅里数面惊愕的镜子中反复映现的那张铺着碎冰和石盐的灵台时,都屏住了呼吸,风扇扇叶下的灵台就那样暴露着,任人审视,而载着它的破旧愉快的航船月复一月地在一条条赤道支流上、在一座座一晃而过的岛屿间前行,直至迷失在一个噩梦年代中,在那个年代里,栀子花被用作理性判断的依据,鬣蜥在黑暗中飞翔,世界终结了,木轮在黄金沙滩搁浅了断裂了,冰块消融了,盐粒腐坏了:那副肿胀的躯体在铺满锯末的水汤中随波漂浮却没有腐烂,恰恰相反将军阁下,那时我们看到她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她的瞳孔澄澈,呈现一月里乌头的颜色,还有乌头月光石般的特质,即便是我们这些最不易轻信的人都看到了灵台的玻璃罩因她呼出的气而朦胧,看到了从她的毛孔渗出的富有生气的清香汗液,看到了她在笑。您都没法想象那场景将军阁下,那真是奇妙啊,我们看见骡子下崽儿,看见硝石荒漠上开出花,看见聋哑人因自己奇迹般的叫喊惊呆,奇迹啊,奇迹啊,为了瓜分圣骸,大家将棺材玻璃砸得粉碎,差点把尸体扯成块,于是我们不得不安排一个营的投弹手来抵挡狂热的人群,因为自从整个加勒比的海岛都被那个消息迷住,就是您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灵魂从上帝那里获得了逆自然规律而行的能力的消息,从那之后,人们便蜂拥而至,他们贩卖裹尸布上的线,贩卖披肩,贩卖她身旁的水和印着她皇后肖像的图,那躁动之势异常疯狂,他们就像一群咆哮而来的失控的公牛,所到之处无不被踩烂踏碎、无不震颤轰鸣,甚至只要您仔细听,在这里都能听到那声响,您听听看,他将摊开的手掌放到那时嗡鸣已减弱的耳朵背后,仔细听着,于是听到了,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他听到了无尽的轰响,看到了那一直延伸到海平线的宽广人群形成的沸腾泥沼,看到了正午清晰的明亮中席卷着另一个更加明亮的日子的烛光洪流,我的灵魂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回到了旧时所恐惧的城市,那情形与她随着战争中的骚乱人群、随着战场上的生肉味儿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但后来她永远脱离了世上的危险,因为他下令撕毁了学校课本中所有关系到总督的页面,令他们从未在历史中存在,他还查禁了搅扰你梦境的雕像,母亲,于是现在她被和平的群众扛在肩上归来了,不再怀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她归来了,没有棺材,直面天空,在禁止蝴蝶入内的空气里,隐没于黄金供品的重量之下,那些供奉都是人们在那场从雨林边界出发、穿越他辽阔而躁动的沉痛王国的无止境的巡游中挂在她身上的,于是她淹没在痊愈的瘫痪患者给她挂上的金质小拐杖中,淹没在海难亲历者给她挂上的金质星星中,淹没在不能生育的女无神论者在灌木丛后紧急分娩完给她挂上的金质婴儿像中,就像在战争中一样,将军阁下,她在那场迫使举国上下都进行了一如圣经所记载的迁徙的洪水中心随波逐流,所有国民都找不到地方来安置她的厨具、她的动物和一个除了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秘密祷文之外不再有任何救赎希望的残存的生命,当年在战火中,她曾念着相同的祷文祈求向她儿子射来的子弹扭转方向,他在战乱中头裹血染的绷带,于高烧引发的神志错乱的清醒间隙大喊他妈的自由党万岁,必胜的联邦制万岁,狗屎哥特佬,尽管他投身战斗的实际动力源自他返祖式的好奇心:想看看大海是什么样,只是抬着他母亲的躯体侵入这座城市的大群贫苦人远比联邦战争的冒险中那些洗劫了整个国家的人更激荡更狂暴,他们比蚁害更贪婪、比动乱更可怖,他们是我的双眼在他掌权的无数年中所见过的最慑人的东西,整个世界啊将军阁下,您看,多么美妙。他被毋庸置疑的证据说服了,终于走出哀痛的迷雾,面色苍白、行动僵硬、臂上戴孝地走出来了,开始不遗余力地施展威权,以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令人目不暇接的圣徒美德为依据,推举她为圣徒,他派手下的文书部长去罗马,再次邀请教皇使节前来,在三角梅花廊下的一缕缕阳光中吃饼干喝热巧克力,他以惯常的方式接待了他,卧在吊床上,没穿衬衫,用白帽子扇着风,而教皇使节则坐在他对面,手里端一杯滚烫的巧克力,全然不顾他的礼拜日教士袍散发的薰衣草气息里的阵阵热浪与尘埃,不顾热带的颓丧,不顾那死去母亲的鸟雀在棚屋下荡漾的光线里肆意翻飞排便,只小心翼翼地啜饮着香草巧克力,带着新娘般的羞涩咀嚼着饼干,试图拖延上一口巧克力中不可避免的毒药的发作时间,僵直地坐在他从未让别人坐过的柳木安乐椅上,我只让您坐,神父,在荣光年代里一个个锦葵色的午后,另一位天真老迈的使节试图用托马斯·阿奎那的经院哲学谜题来说服他皈依基督,只不过现在请求皈依的人是我,神父,这是世界运转的方式,现在我相信了,他说道,而后毫不犹豫地重复了一遍,现在我相信了,虽然事实上他不相信这个世界或是其他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只相信,我的生命他的母亲以她自身的美德,以她的奉献精神和模范式的谦卑,有权领受祭坛上的尊荣,作为要求封圣的依据,他并没有搬出坊间虚张声势的说法,什么北极星在向着送葬队伍行进的方向移动、衣柜中的弦乐器能感觉到那具遗体经过并自动拉奏乐曲,而是把那张床单铺开,将它的奇美呈现在八月的艳阳下,希望教皇使节能够看清他真真切切地看到的印在麻布织物上的图样,他看到了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侧身而卧的形象,既无衰老的印迹亦无疫病的伤损,一只手放在心上,他感受到了她手指上永恒的汗液,在鸟雀被奇迹之风鼓动得骚乱不安时呼吸到了馥郁的花香,您看多美妙啊,神父,他一面说着,一面轮番展示着床单正反面,甚至连鸟儿都认识她啊,但教皇使节以犀利的眼光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麻布,过去,正是凭借这种犀利他才得以辨清那些出自基督教大师之手的作品材料上的火山灰杂质,并依据颜色的深浅识出画师们性格上的瑕疵甚至信仰上的疑惑,他在一个时间不会流逝只是漂浮的虚幻城市中某座小圣堂的拱顶下平躺着经受了地球之圆带来的神迷状态,他这样沉思凝视着,直至鼓足勇气才将目光从床单上移开,并用轻柔却无可挽回的语气对他道出了自己的见解,麻布上所印的身体并不是神圣天父为了证明他的无限仁慈而施下的神迹,它不是,一点儿都不是,它是一个精通技艺也谙熟骗术的画家的作品,他玷污了阁下您的伟大心灵,因为那并不是油画,而是最廉价的装饰画,是用抹窗框的涂料画的,阁下,在已经渗透于画中的天然树脂味儿底下,还残留着松节油的低劣露珠,残留着灰泥干,残留着一种持久的湿润,那不是他们告诉他的死亡前的最后一个寒噤的冷汗,而是将麻布浸入亚麻油里并藏在暗处做出来的,相信我,我也深感遗憾,教皇使节真切而沉重地总结道,他没敢说更多,而那个花岗岩般的老人在吊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于阴晦的亚洲的安静泥沼中听他说着,他甚至没有开口辩驳,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床单上玄妙奇迹的真相,是我亲手将你裹在里面的啊,母亲,你死后最初的寂静吓到了我,仿佛世界是从海底迎来了黎明,我看到了那个奇迹,他妈的,但即便如此笃定,他也没有去打断使节的论证,他如鬣蜥一般在不闭眼睛的情况下眨了两次眼,只是微笑着,没关系,神父,最后他哀叹道,也许您说得对,但我警告您,您要承担您言论的后果,我再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这样在漫长的余生里您就不会忘记了,您要承担您言论的后果,神父,我不负责。在那个充满凶兆的礼拜中,整个世界都停滞在了困顿里,他没有下过吊床,甚至连吃饭都不下来,他用扇子驱赶着停落在身上的狡猾的鸟儿,甚至把三角梅枝叶间漏下来的光斑也误认作狡猾的鸟儿驱赶着,他没有接见任何人,没有颁布任何一道命令,然而在受雇的暴民攻入教皇使节官邸时警察却漠然以待,任人洗劫那里的历史文物馆,任人在天井花园露天的柔缓池水中抓住了正在午休的教皇使节,他们把赤裸的他揪到街上,还在他身上拉屎将军阁下,您想象一下,但吊床上的他丝毫不为所动,眼皮都不抬地听他们报告新消息,人们让教皇使节骑着驴在商业街上游街示众,在阳台上朝他泼厨余脏水,冲他喊着漂亮小伙儿、梵蒂冈小姐、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直到大家把半死不活的他抛在公共市场的垃圾堆里时,他才下了吊床,摆手赶走鸟雀,戴着黑纱,带着因缺觉而浮肿的双眼,拨开沉痛的蛛网,出现在了会客厅,他命人把教皇使节和三天的干粮放在一只救生筏上,将他推到通往欧洲的邮轮航线上,以昭告天下外国人举手反对这个国家的王权会有什么下场,甚至连教皇都会明了,在罗马他大可以从今往后永远手戴指环身居宝座做他的教皇,但是在这儿,我才是我,他妈的穿长裙的狗屎家伙。那手段行之有效,那一年年底之前,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封圣事宜就被提上了日程,她不朽的遗体被安置在了大教堂最宏伟的中庭里受万众敬拜,大家在祭坛前高唱荣耀颂,而他为对抗圣座而宣布的战时状态也被解除,和平万岁,武器广场上的人群喊道,上帝万岁,他们喊道,与此同时,他在庄严的会客厅接见了教廷的礼仪部顾问、信仰检察官兼列圣申请官,人称厄立特里亚人的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他接受委托来调查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生平,不放过任何会对她的神圣性构成怀疑的蛛丝马迹,随便您去哪儿调查,神父,他一面对他说一面握住了他的手,并立刻对这个热爱生活胜过一切的忧郁的阿比西尼亚人产生了信任,他爱吃鬣蜥蛋,将军阁下,还酷爱斗鸡、穆拉托女人的脾气和昆比亚舞,和咱们喜欢的玩意儿一样,于是在他的命令下,原先戒备森严的大门悉数打开,以保证那位魔鬼代言人畅行无阻地进行视察,在他无节制的沉痛王国里,所有显露出来的和可见的事迹都无可辩驳地证明,我的灵魂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注定要享有祭坛上的荣耀,国家是您的了,神父,给您,于是整个国家自然都是他的了,军队恢复了教皇使节官邸内的秩序,在那座建筑门口,清晨时分会有一排排不计其数的麻风病康复者争相展示自己糜烂患处新生的皮肤,来自圣维多的昔日的瘫痪病人在质疑者面前捻线穿针,在轮盘赌中发了大财的人展示着财富并宣称是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托梦将号码告诉了他们,此外,得悉失踪者消息的人、找到溺水亲人的人、从前一无所有现在无所不有的人都接踵而至,排队涌入了那间以沃尔特·雷利爵士用于射杀食人族和史前巨龟的大口径火枪作为装饰的炽热办公室,而不知疲倦的厄立特里亚人听着众人的叙述,从不打断、从不开口,他周身浸在汗液里,与室内层层聚积的腐臭的人味保持着距离,并用他的劣质雪茄的烟雾稀释着空气,他将证人的声明详细记录下来并请他们在这里签下全名,或是画个十字,或是像将军阁下您一样按上指纹,怎样都行,但他们都会签字,下一个进来的和前面的说的大同小异,我从前得过痨病,神父,他说,我从前得过痨病,厄立特里亚人这样写下来,但您看看现在我唱起歌来怎么样,我从前阳痿,神父,但您现在看看我,来个一整天都没问题,我从前阳痿,他这样写下,用的是永不褪色的墨水,以保证他严正的字迹直至人类的终结都不被更改,我肚子里以前有一只活的动物,神父,我肚子里以前有一只活的动物,他漠然地写下,同时因苦咖啡而迷醉,因用烟蒂点燃的雪茄的旧烟丝而中毒,他敞着怀,像个粗人一样将军阁下,这教士可真是条汉子,是啊先生,真是条汉子,真是一个人一个模样,为了节省时间,他什么都不吃,一直工作到深夜,到那时他仍不休息,洗个澡后出现在码头的小酒馆中,穿一身打着方形补丁的粗布教士服,一副快要饿死的样子,坐在长桌前和码头工人一起享用鲤鱼炖菜,他会用手指把鱼肉撕成块,然后用在黑暗里发亮的魔鬼牙齿把它们嚼烂,只剩鱼刺,您是没看见啊,他像搬运工一样直接用嘴挨着盘沿喝汤将军阁下,然后混进那些破船上衣衫褴褛的人渣里,他们的船正起锚,载着马里蒙达和青香蕉、载着一批批雏妓出发,他们要把她们送到库拉索的玻璃酒店,送到关塔那摩,甚至送到走海路无法到达的圣地亚哥,神父,送到那些直至曙光初现我们都还在梦着的最美丽最悲伤的岛屿,神父啊,请记得在三桅船离开后我们变得有多么不同,请记得玛蒂尔德·阿雷纳勒斯家那只会占卜的鹦鹉、从汤碗中爬出的一只只螃蟹、鲨鱼的风、遥远的鼓声、生活,神父啊,这狗日的生活和孩子们,将军阁下,因为他说起话来和我们一样将军阁下,好像他是在斗狗区里出生的一样,他在沙滩上打球,现学的手风琴拉得比本地人还好,歌也唱得比他们好,还学会了水手们花里胡哨的谈吐,并用拉丁语戏称他们为公鸡,他和他们一起醉倒在市场中娘娘腔们的窝棚里,与其中的一个打起架来,因为那个人说了上帝的坏话将军阁下,他们打起来了咱们该怎么办,他便命令道,谁都别管,于是人们纷纷围过去看,赢了,教士赢了将军阁下,我就知道,他满意地说道,他是条汉子,不是人人想的那样没用,于是,在那些混乱的夜晚他探得了可观的真相,与他在教皇使节官邸中那些精疲力竭的日子里的收获相当,比那天在郊区那栋阴暗的宅子中的发现还要多,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他自以为逃过了总统安全部门的严密监视,未经允许擅闯了那栋宅子,他被屋顶的漏雨打得湿透,却坚持仔细察看,连最隐秘的缝隙都不放过,不料竟在豪华卧室里被海芋和毒山茶的乱枝绊倒,这些卧室本属于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但她舍弃了它们,将它们分给了女仆而使她们备感幸福,因为她善良,神父,她很谦卑,她让她们睡在细棉布上,自己却睡在只铺着破烂卷席的行军床上,她让她们穿上她那第一夫人的礼拜日正装,她们用她的浴液洗得一身清香,赤身裸体地和勤务兵在白合金的狮腿浴缸里、在彩色泡沫中嬉闹,她们如女王一般生活,而她,却终日忙着为鸟雀上色,忙着烧柴、熬菜豆面糊,忙着种植草药,生怕半夜有邻居叫醒她说我胃痉挛了,女士,她便会拿出水田芥的籽让他们咀嚼,说教子眼睛斜视,她便会给他一副土荆芥制的驱肠虫的药,说我要死了,女士,但是他们不会死,因为她将健康握在掌中,她真是一位活圣人啊,神父,她在自己的纯净空间里穿梭于那栋欢乐之宅中,自从她被迫住到总统府去后这里便一直无情地下着雨,雨水落在钢琴的白莲上,落在华丽餐厅的大理石桌面上,这餐桌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从来没有用过,因为坐在那里吃饭就像在祭坛上进食,您想想,神父,这真是圣人的预感啊,但邻居们的证词再狂热,那魔鬼代言人仍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痕迹,说明她的羞怯胜于谦卑,他还在漂浮于旧舞厅湿地间的尼普顿乌木像、土著妖魔像的碎块和战争天使像之间发现了证据,说明她的行为并非出于自我奉献,而是她精神的贫瘠使然,然而他始终没有发现另一位神明,那位艰深、唯一且三位一体的、将他从阿比西尼亚的燠热平原上派到压根儿没存在过真理的地方来寻找真理的神明的丝毫印迹,他什么都没找到将军阁下,他说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啊。但是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并没有满足于在城中的探察,他跨上骡背,爬上了高地荒漠的冰寒边界,试图找出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神性的种子,在那里,她的形象也许还未因权力的耀眼光芒而扭曲,他身裹劫匪毛毡、脚蹬远足皮靴,如撒旦一般在一片薄雾中渐渐现身,令从未见过这样肤色人种的高原人陡生恐惧,而后是惊诧,最后是好奇,但狡猾的厄立特里亚人鼓励他们来摸他,以此证明自己并不会分泌柏油,他还在黑暗中展示自己的牙齿,与他们一起就着手工奶酪、共用一个加拉巴木瓢喝奇酒直到喝醉,好赢得那些农村教区里一家家幽暗小店中人们的信任,在那里,在某个世纪的头几年,人们曾认得一个引人注目的鸟贩,她被背篓荒唐的重荷压弯了腰,那篓中满是被画成夜莺和金色大嘴鸟的小鸡,还有装扮成孔雀的山鸡,她会在凄凉的礼拜日赶高地集市,拿它们骗高地人,她会坐在那儿,神父,冲着火堆背着风,等待着谁能行行好,在酒馆后屋装糖浆的皮囊边上和她睡一觉,好弄口饭吃,神父,只是为了弄口饭吃,因为没有人傻到去买那些一下雨就掉色、一走路就散架的可笑假货,只有她才这么天真,神父,这个鸟雀的神圣赐福人,或者高地荒漠人的神圣赐福者,随便怎么称呼她,因为没人清楚她那时的真实姓名,也无人知晓她到底从何时开始叫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这应该不是她的本名,因为它不属于这一片而属于海边人,真是一团乱,这惹是生非的撒旦检察官连这一点都发现了,尽管总统安全部门的爪牙用缕缕乱象围住他,以无形障碍加以阻挠,他仍旧将一切都挖掘出来了,您怎么想,将军阁下,可以像捕鹿一样把他逼到某个悬崖,或者将骡子绊倒,但他亲自下令阻止了他们,看住他但要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我重复一下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给他绝对的自由一切的便利让他完成任务这是发自最高权威的不可违抗的命令务必严格执行,签好了,我,他重复道,我本人,他深知这一决定所冒的巨大风险,也许他将知道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在戒严时期的真实模样,彼时她还年轻、还瘦弱,裹着破布衣裳赤着脚,不得不靠下半身讨口饭吃,但她很美,神父,而且太过天真,她甚至给最廉价的鹦鹉插上漂亮公鸡的羽毛冒充金刚鹦鹉,还给残废的母鸡安上火鸡的羽毛冒充成天堂鸟来贩卖,没人上当,当然没有人单纯到落入那个孤零零的鸟贩的圈套中,她会在一个个礼拜日集市上的雾气中喃喃细语,看看谁会要一只,然后免费把她带走,荒漠上的每个人都记得她的纯真和她的贫穷,然而似乎无从查明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为她洗礼的修道院中有关她出生记录的那一页已不复存在,但拜国家历史的作者们所赐,却有三份她儿子的不同的出生证明,每一份上都是不一样的他,在三种场合三次被孕育并三次艰难出世,这些作者令丝丝真相错综纠缠,因而没有人能解开他身世的谜团、参透其中的玄机,只有厄立特里亚人成功地深入追踪,拨开了种种掩人耳目的不实之词,他已经隐约窥见谜底了,将军阁下,他伸手就能碰到它了,这时一记辽远的枪声响起,久久回荡在灰色的山脊和深邃的峡谷间,失足的骡子发出无尽的惊惧嗥叫,它在无底的眩晕中坠落,穿过自然科学图画中渐次变化而又须臾即逝的气候带,自永覆积雪的山巅经过了宽阔可航行的江河那细流潺潺的源头,它经过了陡峭的崖壁,曾有学识渊博的博士携带秘密植物标本骑在印第安人的背上攀爬至此进行植物考察,它经过了开满野玉兰的高原,为我们提供充足的食物、大衣和良好榜样的绒毛柔暖的山羊正在那里吃着牧草,它经过了咖啡种植园中的大宅,那里有无穷无尽的病人与堆放在孤寂阳台上的纸花环,它经过了地理分界处激越的河水永恒的咆哮,天气从那里开始转热,傍晚时分有几阵恶臭飘过,是一位死去的老人,他在可可种植园里被叛徒暗杀,孤独地死在大片的宿存叶、肉色的花朵与种子会成为巧克力主要成分的浆果之间,它还经过了静止的阳光、炽热的灰尘、西葫芦与甜瓜,在经过方圆二百西班牙里内唯一一所慈善学校中一头头干瘦而悲伤的大西洋省母牛后,尚存一息的骡子在赤道灌木丛和崖底受惊的小母鸡中间肚皮爆裂,仿佛一个鲜美多汁的番石榴炸开,他妈的,他们像捕鹿一样去捕他,将军阁下,他们在孤魂隘口用打虎步枪把他放倒了,哪怕有我的威权作保护,这帮狗娘养的,哪怕我发布了不容更改的电报,他妈的,但现在他就要知道谁是谁了,他一边咆哮一边咀嚼着苦水,主要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而是因为他确信,他们若是胆敢和他权力的电闪雷鸣对着干,就一定有大事瞒着他,他观察着报信人的呼吸,清楚唯有知道真相的人才有勇气来骗他,他探察着高级将领们的密谋,以期分辨出谁是叛徒,你,我把你从一个穷光蛋提拔上来,你,我看见你睡在地上就把你放到金床上去,你,我救了你的命,你,我买你的时候比买谁花的钱都多,你们这帮人,全都是狗娘养的,然而他们中只有一个敢玷污由我签署的、被他权力之戒的火漆封上的电报,于是他亲自担任救援任务的指挥,发布了不容重复的命令,限在四十八小时内找到活着的他给我带回来,如果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也要把他活着给我带回来,如果没找到,也要把他活着给我带回来,这道命令如此明白如此恐怖,以致期限未满就有人来报告,将军阁下,他们在悬崖上的灌木丛中找到了他,他被金色的高山菊划伤了,但比我们每个人都有活力,将军阁下,多亏了您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美德他才安然无恙,正是在这个试图损害她在人们记忆中的形象的人身上,再次显示了她的仁慈和权能,他们把他放在吊床里用长棍抬着,沿印第安人的小路下山,后面有投弹手卫队的跟随,前方有骑马的法警开路,他手摇大弥撒所用的铃铛,以告知所有人事关当权者,他们将他安置在总统府的贵宾客房,由卫生部长寸步不离地照看,直到他可以为那份他亲笔所写的可怕文书收尾为止,那份文书共七卷,每卷三百五十页,每一页右侧的空白处都有他姓名首字母的签章,我签下我的名字,留下花押,并盖上我的印章作保证:蒙主恩典,我,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礼仪部顾问、信仰检察官、列圣申请官,受最高法典之委派,为人间正义之光辉,为天国上帝之无上荣耀,于今年四月十四日,确证此乃唯一真相、完整真相、别无他物的纯粹真相,阁下,给您。它就在那里,真真切切,收在七本封了火漆的权威书卷中,无可回避、生猛粗野,只有对荣耀的魅力免疫、与那个冷漠老人的权力的利害绝缘的人才敢将它活生生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坐在柳木摇椅中扇着风,只在每一条关键的证明被念出后才喘口气,只在每一次看到真理之光燃起时才会说上一句啊哈,他一遍一遍说着,啊哈,一边用帽子轰着四月里闹哄哄地争夺午餐剩饭的苍蝇,他吞咽着完整苦涩的真相,如炭火一般在内心的阴影中不断灼烧的真相,因为一切都是一出戏,阁下,是他决定将母亲的尸体放在冰制灵台上领受万众敬拜后未经思考就排演出的一出虚妄喜剧,只是为了澄清你还在世时就已腐烂的恶毒谣言,当时还远未有人想到你神性的美德,那是一场戏法骗局,自从他们报告说将军阁下,您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在创造奇迹,他便不知不觉地陷落其中,命人将那具躯体带去进行盛大的游行,他们走遍了他的没有雕像的广袤国度,连最人迹罕至的角落也不遗漏,为的是在蒙受了如此多年乏味的羞辱之后,在无利可图地为如此多的鸟儿上色之后,母亲啊,在付出了如此多没有回报的爱之后,让所有人都了解你的美德,尽管我绝不会料到,那道命令竟变成了假冒的水肿病人的胡言乱语,他们给了这些人钱,请他们当众上吐下泻,他们还付两百比索让一个人装死,然后从坟墓中爬出来,披着碎烂的裹尸布,口中塞满泥土,膝盖跪地行走在惊惧的人群中,他们还付给一个吉卜赛女人八十比索,让她假装当街分娩,生出一个双头怪胎,因为她曾说那些奇迹都是政府的安排,事实就是如此,没有一个证明不是花钱买来的,那是一个可耻的阴谋,然而却并非如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在探察之初设想的那样,是谄媚者单纯为了讨他欢心暗中策划的,不是这样,阁下,那是他新的追随者搞出的肮脏勾当,是在他权力的荫庇下滋长的各种交易中最卑鄙、最渎神的一个,因为编造奇迹和收买人做伪证的正是他政权的拥戴者,正是他们生产和贩卖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死去新娘的婚纱圣物,啊哈,正是他们印刷铸造有她的女王肖像的卡片和奖章,啊哈,是他们利用她大发横财,利用她的头发,啊哈,利用装着她身旁的水的小瓶,啊哈,利用她的斜纹裹尸布,布料上用刷门漆画着一个睡梦中将手放在心上的少女的侧影,在印度人集市的小店后屋中一码一码地出售,那非同一般的谎言经久不息,是因为大教堂宏伟中庭里的那具遗体在无尽的群众列队贪婪的观望下依旧没有腐烂,然而真相截然不同,阁下,事实上他母亲的躯体之所以得以保存,并不是因为她的美德,也不是因为他出于专横的孝心而安排的凡士林的补救和化妆品的矫饰,而是因为她与那些在科学博物馆中展出的动物尸体一样,被施以最邪恶的技艺而制成了标本,他用我自己的双手验证了这一点,母亲啊,我把水晶棺盖掀起来,它上面的丧葬标识已被呼出的气息腐蚀损毁,我从你发霉的头骨上把橙花王冠取了下来,其上原本如幼马鬃毛般的头发已被一根一根拔起作为圣物卖了出去,我从残损的新娘头纱的丝线中、从干枯的残渣中、从死亡那硝石般的艰涩黄昏里把你抱了出来,而你竟然轻得像个晒干的葫芦,散发出箱底的陈年味道,身体里透着灼热的不安,仿佛你灵魂的声响,那是从内部蛀蚀着你的毛毡夜蛾在扑腾,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你的四肢却散落了,因为他们已将支撑你鲜活身体的内脏掏空,已将你的手放在心上入睡的幸福母亲的内脏掏空,然后在里面填上废物,于是曾经的你的全部只剩下一片覆满尘土的酥皮,刚一拿起来,便在你骨头周围如萤火虫般闪着磷光的空气中粉碎了,黄昏的教堂里只剩玻璃眼珠的跳蚤在石砖地面跳跃的声音,一切都化为乌有,徒留一摊被摧毁的母亲的废墟,它们被那些法警用铲子铲起来胡乱地抛进了盒子,而目睹着这一幕的暴君表现出的只是巨石般的冷漠,那双如鬣蜥一般的眼睛中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甚至在那辆没有标识的马车里与那个世上唯一敢让他直面真相之镜的人独处时,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感,他们透过迷雾般的薄帘看着燠热的午后待在大门的阴凉里休息的贫苦暴徒,那里本是人们贩卖讲述暴力犯罪、不幸爱情、食人花或者危害意志的异形果的故事书的地方,如今却只感受得到震耳欲聋的喧嚷,大家争相以低价卖着假冒的圣物,卖着假冒的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身体和衣物,此时一个清晰的念头令他苦恼起来,他觉得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已经干涉了他的想法,因为他将目光从骚乱的病人身上移开,轻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他艰苦的调查总算有点好处,那就是,他能肯定那些穷人爱您,阁下,就像爱他们自己的生命一样,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已经窥见了总统府内部的背信弃义,已经看见了那些在权力庇护下发迹的人的阿谀奉承与狡诈奴颜背后的贪婪,不过,他也见识到了一种穷人之中的新式的爱,他们对他不抱有任何指望,因为他们对任何人都不抱指望,他们对他怀有一种可以捧在手中的尘世的虔敬和一种如我们对待上帝那样的不抱幻想的忠诚,阁下,换作其他时候,听到那番表白他会惊得连内脏都翻搅痉挛,然而此时他却连眼都不眨、气都不叹,只是内心深处怀着不安兀自想着,别的不差,神父,现在只差没人爱我,您将会在您那虚假世界的金穹顶下享受我的不幸带给您的荣耀,而他则会背负着不应背负的沉重真相,都没有热心的母亲与他分担,在这个国家中,我会比一只左手更孤单,而这个国家并不是我由着自己的性子选的,而是像您所看到的一样是他们定好了塞给我的,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不现实的感觉,这样的狗屎味道,这样的没有历史、只求苟活的小民,都没人问过我就把这国家强加给我了,神父,在总统房车这四十摄氏度、百分之九十八湿度的阴影里呼吸着尘土,在会客厅里忍受着像咖啡机一样发出微弱哨声的疝气的背叛带来的折磨,在多米诺骨牌局上没有一个人让我输上哪怕一局,也没有一个人让我相信他的真相,神父,您钻到我这副皮囊里看看吧,但他没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随后向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恳求,那个下午的鲁莽谈话咱们两人知道就可以了,您没对我说什么,神父,我并不知道真相,请向我保证,于是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阁下便向他保证说当然,阁下并不知道真相,此乃君子之言。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封圣申请因证据不足而被搁置,来自罗马的布告经官方许可自讲道台传播开来,政府也决心镇压一切抗议活动和试图扰乱秩序的行为,然而当暴怒的朝圣者在武器广场上用大教堂的木门燃起篝火、用石块将教皇使节官邸的绘有天使和角斗士的彩色玻璃砸毁时,警察们却按兵不动,他们把一切都捣毁了将军阁下,但他在吊床上无动于衷,他们包围了比斯开修女的修道院要把她们活活饿死,他们洗劫了教堂和传教所,毁灭了一切和教士有关的东西将军阁下,但他仍在三角梅清爽阴凉下的吊床上一动不动,直到他的国家最高司令部的全体成员宣布,如果继续按照约定不动武不流血,将无法安抚群情、重整秩序,他才站起身来,在怠惰了数月之后现身于办公室,亲口颁布了一份出自他个人灵感、不曾请武装力量参与、未尝向他的部长们咨询且风险由他本人承担的法令,他亲自担起传达民意的庄严责任,在第一项中,他宣布了独立自主的民族所做的最高决定,即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具有平民神性,他追认她为国母、病人的神医、养鸟的大师,将她的出生日定为全国性节日,在第二项中,他宣布自本法令发布时起,本国与圣座威权之间进入战争状态,并依适合该情况的国际公法与现行国际公约行事,在第三项中,他下达了紧急、公开、庄严的驱逐令,要大主教和追随他的主教、教长、神父、修女以及所有和上帝有关系的本地的、外来的人通通离开,无论何等情况什么名目,只要在本国境内与领海五十公里的范围内,都得离开,在第四项即最后一项中,他下令征用教会的资产,包括圣堂、修道院、学校、耕地和农具、牲畜,以及甘蔗园、工厂、作坊,还有所有被登记在第三者名下而事实上属于教会的东西,为了向养鸟人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献上辉煌祭礼与盛大纪念,上述资产都将纳入她的遗产,本法令由口头颁布并盖上无上权力不容违背的至高威严的戒指印章,自发布之日起生效,务必遵守,务必执行。在喜乐的焰火、荣耀的钟声和愉快的音乐中,人们庆祝着她被封为平民圣徒的盛事,而他亲自上阵监督法令的执行,不容丝毫闪失,以确保自己不会再度沦为新骗局的受害者,他戴着结实的缎面手套,重新抓住现实的缰绳,仿如回到鼎盛的年代,那时,人们会在台阶上拦住他的去路,请求他恢复在马路上赛马,于是他下令恢复,同意,请求他恢复套袋跑比赛,于是他下令恢复,同意,他会出现在最破落的茅屋中教人们如何把母鸡放到鸡窝里如何骟牛犊,他并不满足于亲自监管教会财产的巨细靡遗的清点工作,于是主持了正式的征用仪式,以确保他的意志被天衣无缝地执行,他将现实生活中的欺人真相与纸上的真相核对,他监督了驱逐最大的团体的行动,并诬陷他们企图用复底袋和紧身胸衣偷运走最后一任总督的秘密宝藏,那些宝藏原本埋在穷人的坟墓中,为了找到它们,联邦考迪罗们曾在长年的对战中互相残杀,他不仅要求教会成员一概不能带走除换洗衣物外的任何行李,还下达了不容辩驳的指令,命他们如母亲生下他们时那样裸身登船,最前面的是穿不穿衣都无所谓、只求能换个命途的粗鲁农村教士,而后是被腹泻摧垮的传教区教长、清秀持重的主教,随后是女人,仁爱修道院腼腆的姐妹、已经习惯驯服自然且能在沙漠中种出蔬菜的粗野女传教士、弹奏古钢琴的身材修长的比斯开修女们以及双手细嫩身体清净的慈幼会姐妹,虽然众人都只剩初降世时的皮囊,但在列队经过海关宽广的货棚里那一包包可可、一袋袋腌鲇鱼时,可以看出各人原本的阶层、不同的境况和不等的职位,从那位如石像一般站在风扇扇叶下的老人面前经过时,她们像一群团团转的惊慌羔羊,手臂交叉在胸前,试图用他人的羞耻来遮掩自己的羞耻,他屏息看着她们,紧盯着那个将有一群别无选择的裸体女人如水流般经过的固定空间,他冷漠地望着她们,目不转睛,直到国境之内一个都不剩,这是最后一批了将军阁下,然而,在那群惊慌的见习修女中,他记住了自己一瞥之下剥离出来的那个,尽管她并不出众,但他还是将她与别人区分开来,她矮小、结实、健壮,臀部丰满,乳房硕大硬挺,双手笨拙,私处荒蛮,头发剪得很短,牙齿稀疏却利如刀斧,塌鼻梁,扁平足,一个不比其他人起眼的普普通通的见习修女,他却觉得她是那群裸女中唯一一个女人,唯一一个在他面前走过时没有看他的女人,她留下一串山野动物的隐秘形迹并将我赖以生存的空气带走了,令他差点没来得及移开他无法被察觉的目光去看她第二眼、再看她最后一眼,这时核对身份的工作人员按字母顺序在名册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并喊道莱蒂西娅·纳萨雷诺,而她用男人般的嗓音回答,到!就这样,他在余生拥有了她,到!直至最后的怀念从记忆的罅隙中滴落,直至她的形象只留存在一张张纸条上,他曾在一张上写道,我的灵魂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看看没有你我落到了什么地步,并且把它藏到保存蜂蜜的墙缝中,每当确定没人看着自己时,他便会拿出纸条来重读然后把它卷起收好,其间会有那么一霎重温那个雨水明亮的久远下午,那个下午,有人突然报告说将军阁下,他们执行了一道他从未下达过的命令,他们带你返回了祖国,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在凝视着最后一艘灰色的运输船沉入地平线时低声念出了莱蒂西娅·纳萨雷诺,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为避免忘记这个名字他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而这足以让总统安全部门将她从牙买加的修道院中劫持出来,他们堵住她的嘴,用拘束衣把她束住,将她放入松木箱,捆上铁箍封上火漆,还用焦油印上易碎标识,请勿抛掷此面朝上,外加一份依据领事豁免权获得的运往总统酒窖的两千八百个天然水晶香槟杯的出口许可证,他们把她装在一艘运煤船的底舱里带了回来,给她灌了迷药,把她裸身安置在贵宾卧室有立柱装饰的床上,他将会记得,午后三点,在蚊帐中尘埃飘浮的光线里,她和其他那些无条件服侍他的呆滞女人一样,沉在自然的梦境中,恬静安适,他在这个房间里和她们做时,甚至都不会将她们从鲁米那的迷睡中唤醒,同时也饱受着无助溃败的可怕感觉的折磨,但是他没有去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他带着一种孩童的惊诧看着安睡的她,因为自上次在港口货棚见过之后,她赤裸的身体竟然变了这么多,他们给她烫卷了头发,除去了体毛,甚至最私密处也不例外,他们给她的手指脚趾染了红甲油,给她涂上了唇彩,擦上了胭脂,在眼皮上抹了麝香,她口吐香甜气息,驱散了你那隐秘的山野动物的味道,天哪,他们把她拆毁了再重组,他们让她变得这般迥异,使他在望着迷醉于鲁米那的她时,都无法看清那拙劣粉饰下的裸颜,他看到她浮上来,看到她醒来,看到她看到了他,母亲啊,是她,我的慌乱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她面对那个正透过蚊帐中的轻薄水汽冷酷地盯着她的岩石般的老人,吓得一动不动,她因他沉默中无从猜测的目的而惶恐,而他,尽管已度过无数岁月,尽管权力无边,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比她更惶恐、更孤独、更不知所措,那茫然无助,恰似当年他遇见一个随军妇后初次做男人的情形,那是一个午夜,他撞见她裸着身子在河中洗澡,并通过她每一次浮出水面时那母马般的喘息想象她的力量和身形,他在黑暗中听着她黑暗而孤独的笑声,他在黑暗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欢愉,却恐惧得瘫在那里,因为他尽管已在第三次内战中做了炮兵中尉却仍是处子,他畏缩不前,直到对失去机会的恐惧占了上风,他才跃入水中,仍带着全身装备,绑腿、背袋、弹药包腰带、砍刀、火门枪,他裹挟在那么多战争的负累和隐秘的恐惧中,让那女人一开始以为是有人骑着马蹚进了河里,但她随即明白那不过是个战战兢兢的可怜男人,于是便将他收留在了自己慈悲的缓流中,牵着他的手,在他眩晕的黑暗中引领着他,因为他在那缓流的黑暗中寻不到路,她在黑暗中用母亲的声音指引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别被水冲倒了,在水中不要蹲下,要用力跪着,慢慢呼吸,调匀气息,他天真顺从地按她的每个指示做着,心想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怎么女人做起事来就好像他妈的在搞发明一样,她们在这点上怎么这么像男人呢,而她已趁这工夫脱下了他身上其他战争的无用用品,那些战争远不如这场在没颈河水中的孤独战役可怕、悲凉,当她松开他两条皮带的扣襻时,他已经在那个松树香皂味的身体的庇护中恐惧得差点死去,解开他襟门的扣子后我便吓得抽搐起来,因为我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只是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睾丸,像一只在黑暗中游水的青蛙,她惊恐地松开了手,她离开了,找你妈去给你换一个吧,她对他说,你不行,而他已被恐惧击溃,那种恐惧让他在莱蒂西娅·纳萨雷诺的裸体面前无动于衷,若是她不发善心,不施以援助,他便不会进入她那流淌着不可预见之水的河流,哪怕他全副武装,他亲手将她裹在被单里,用唱机播放着被父亲的爱毁掉的可怜的黛尔加迪娜的歌直到唱片播完,他在花瓶中插上毛毡做的花朵,免得它们像鲜花那样被他不祥的手一碰就枯萎,他做了所有他想到的能让她幸福的事,却丝毫不放松对她的严密囚禁和裸体的惩罚,好让她知道,她会被好好照顾、好好宠爱,但绝没有可能逃离那个命运,她深知这一点,于是在恐惧第一次有所缓和时便没有请求他而是直接命令道,将军,给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他便去开了窗,再把它关上吧,月光都照在我脸上了,他便去关了,他执行着她的每道命令,仿佛它们皆因爱而生,他愈是顺从和笃信,就愈是接近那个雨水明亮的下午,当时他钻进了蚊帐,和衣躺在了她身边,没有叫醒她,他整夜整夜地独自享受着她身体的隐秘气息,嗅闻着她那随岁月流逝而渐浓的山野母狗的气味,她腹部重新长出了苔藓,她惊惶地尖叫着醒来,走开,将军,于是他沉重地、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却会趁她睡着后躺回她身边,就这样,在软禁她的第一年里,他并没有碰她却享受着她,后来她甚至习惯了在他身旁醒来,但不明白那个捉摸不透的老人的暗流在向何处伸延,因为他舍弃了权力的奉承和世界的魅惑,一心欣赏她并为她服务,她愈是茫然,就愈是接近那个雨水明亮的下午,当时他趁她睡着趴在了她的身上,仿佛带着全身装备,那没有军衔标志的制服、砍刀腰带、一串钥匙、绑腿、戴金质马刺的靴子,他钻进了水里,她被那可恶的袭击吓醒了,于是竭力想把那匹压在身上的武装齐备的战马推开,无奈他太过坚定,她便决定用最后一招来拖延时间,您把盔甲卸了吧将军,那些铁环硌得我心脏直疼,他便卸了,把马刺脱下来吧将军,那颗金星星弄疼我的脚踝了,把腰上那串钥匙摘了吧,它们顶着我的髋骨了,虽然用了三个月才让他解开令我呼吸困难的砍刀腰带,又用了一个月才让他脱掉用扣襻伤害我灵魂的绑腿,但他最终还是将她的命令一一执行,那是一场缓慢而艰难的斗争,她拖着他却没有让他失去耐心,而他最终让了步来讨她欢心,于是两人没有谁知道那场在她被掳来刚满两周年时的最终的灾难是如何发生的,他那不经意的温热柔嫩的双手偶然触到了那位睡着的新入教的女教徒的隐秘石头,于是她在黯淡的冷汗与死亡的震颤中醒来,没有尝试用巧计或诡计摆脱身上的那头野兽,而仅仅是请求他把靴子脱掉,免得弄脏我的细麻床单,这令他激动万分,竭尽所能地迅速把靴子脱去,把绑腿、裤子、疝气带,把所有东西都脱了吧我的宝贝,不然我都感受不到你,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脱得精光,一如他母亲在穿过天竺葵的如悲伤的竖琴琴弦般的光线中看到的他那样,他已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恣意地变成了一头北美斗牛,它第一次进攻就将所到之处毁灭殆尽,它在静寂的深壑中匍匐前行,那里唯一能听到的只是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嘎吱嘎吱如木船一般的磨牙声,到!她用十指抓住了我的头发,以免自己在那片无底的眩晕中孤独死去,而我正在这眩晕中带着与身体所有急迫欲念等同的冲动向死亡走去,然而他还是把她忘记了,独自留在了黑暗中,在他微咸的眼泪里啊将军、在他徐缓而下的阉牛口水间寻索着自己,将军啊,他惊叹道,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我怎么可能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尝过这种折磨的滋味呢,他在这惊叹间哭泣着,在自己肾脏的渴求与肠子里的一串鞭炮声响中不知所措,而有着温柔触角的死亡伸出爪子将他的内脏连根拔起,把他变成一只被砍了首级的动物,它临死前翻腾的痛苦借着一种酸烫的物质喷溅在了雪白的床单上,扭曲了他记忆中那个雨水明亮的下午蚊帐里如液体玻璃一般的空气,那是屎,将军啊,是他自己的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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