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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人河

黎明姗姗到来,破晓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这时两个犯人连同其他二十个同伴,都上了同一辆卡车。开车的是一名模范犯人,两名武装警卫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犯人们则站在四围高兀、牲畜厩似的没有顶篷的车斗里,他们挤在一起像是火柴盒里竖立的一根根火柴,又像是炮弹里一股股铅笔状的无烟火药引芯,他们脚腕上的镣铐连锁在一条铁链上,其间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铁锹和铁镐;他们的双脚无法动弹,两腿却不住摆动,那根铁链的两端固定在卡车车身的钢板上。

不一会儿,没有人提醒,他们便看见了两个多星期以来矮胖犯人一直在他们耳边念叨的洪水。车路向南,建在一条高突的堤坝上,当地人把它称作土坎,大约高出周围平地八英尺左右,两旁都有采土坑,堤坝的垒土就是从那儿采来的。这些采土坑整个冬天积满了去秋的雨水,不用说还有昨天刚下的雨水;可是现在,人们却看见路两旁的土坑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片平静不动的黄褐色水域——水漫过土坑流入田地,注入长长的纹丝不动的一道道犁沟的沟底;在昏暗的晨曦里水域隐隐约约地闪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栅栏倒在地上,现出一根根铁条杆子。过不多久(卡车开得很快),他们不出声地观望着(他们本来就不怎么讲话,现在更是寂静无声,满脸严肃,挪动着身体,伸长脖子,神色冷峻地朝着路的西面望去),发现犁垅的高出部分也消失了,只见一片完全平坦的没有任何动静的铁灰色水面,那些标示乡镇区间的电杆和笔直的树篱,像是用混凝土固定了似的,僵直地挺在那儿。

水面静寂不动,坦然平荡,看上去不像是单纯无辜,倒是更显得有些泰然自若,甚至到了庄严神圣的地步。那景象像是你可以徒步在上面走,那静寂的程度,只有他们到了第一座桥头才意识到水在流动。桥下原有一道沟,一条小溪,可是现在,沟和溪都不见了,标示它们流经路线的唯有一排排柏树和荆棘。在这儿,他们既能看见又能听见水的流动——缓慢而又深沉地向东并向上游涌动(“水在倒流”,一个犯人悄声地说),从静寂呆滞的水面下传出深沉模糊的隆隆声响,这声音像是(虽然卡车上的人谁也没这样来比方)一列地铁在街道下面的深处行驶,而那速度给人以神秘恐怖之感,好像这片水域截然不同地分隔为三层,漠然从容的表面浮着泡沫渣滓和树枝似的残骸杂物,仿佛在居心叵测地掩盖洪水本身的汹涌澎湃,洪水下面则是原有的水流,朝相反的方向缓缓地汩汩有声地流淌着,没有觉察到洪水的存在,它不受惊扰地循着先前既定的流道,履行着在自己小人国里的作用,像一队蚂蚁穿行在特快列车行驶的铁轨之间,这些蚂蚁没有觉察到洪水汹涌澎湃的威力,似乎它只是刮过土星的一阵旋风而已。

这时候,路道两旁都进水了,仿佛他们一旦觉察到水的流动,水便不再玩弄骗术和遮眼法了,他们似乎能够看见堤坝两侧的水在不断上升,先前还在几英里远的路上,树干还高高地挺立在水面,现在冒出水面的却像是低低的枝丫,仿佛是修剪过的草坪上那些装饰性的一簇簇矮树丛。卡车经过一处黑人的小木房,水已淹到窗户边沿。一个女人紧紧抓住两个小孩蹲在屋脊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小伙子站在齐腰的水里,正在把一头尖声嘶叫的猪拖上一座谷仓的屋顶斜面,屋脊并排蹲着一排鸡和一只火鸡。离谷仓不远有一个干草堆,上面有头母牛,由一根绳子拴在草堆中柱上,正在高声叫个不停;一个黑人男孩骑在一头没有鞍子的骡背上吆喝,不断地抽打它,双腿紧紧扣住骡子肚肋,斜着身子在拖一根系了另一头骡的绳子,一路水花四溅、踉踉跄跄地走近那个草堆。那个站在房顶的女人开始向路过的卡车尖声喊叫,声音隐约不清却很悦耳,越过褐黄色的水面传来,卡车继续不停地向前行驶,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听不见了,究竟是因为距离远了或是她停止了喊叫,卡车上的人不得而知。

过了不久,路面也消失不见了。看不出这条路有一个斜坡,而斜坡已突然滑进了褐黄色的水面却没起任何波纹,没显示任何路脊分界线,像是一块细薄的刀片被一只灵巧的手斜插进了肉体,像一块铁片理所当然地戳进水里去淬火,这景象仿佛已经多年,当初修建时就是如此。卡车停下不动了。开车的模范犯人从驾驶室下来往后走,从犯人们站立的脚中间拖出两把铁锹,铲部碰着铐在他们脚腕的蛇形链发出哐啷的声响。“这是干吗?”一个人问,“你要拿去干啥?”模范犯人没有回答。他回到驾驶室旁边,一名警卫,没带猎枪,已经从驾驶室下来,他和模范犯人都穿着齐臀的长筒靴,手里各执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蹚水往前,用铁锹把柄探路。刚才那个讲话的犯人又说话了,他是个中年人,长着一头铁灰色的蓬乱头发,脸上露出略带狂乱的神情,他又问:“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同样没人搭理。在模范犯人和那名警卫的背后,卡车开动了,开始缓慢地驶进水里,掀起一片又浓又稠的巧克力色水浪。这时,铁灰色头发的犯人尖声喊起来:“该死的,快解开铁链!”他开始挣扎,奋力地又推又挤身边的伙伴,直挤到驾驶室边,用拳头捶打驾驶室顶部,一边大喊大叫:“该死的,解开!把铁镣解开!狗娘养的!”他的叫喊并不针对任何人。“要把老子们淹死不成!快解开铁镣!”但他声音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回应,周围一片死寂。卡车又动起来了,那个警卫和模范犯人把铁锹倒过来在前方的水里探路,由一个警卫驾车,二十二名犯人像沙丁鱼似的挤在车斗里,他们的脚踝仍然锁着套在车身上。他们过了另一座桥——两道纤细的似非而是的铁栏杆歪斜地露出水面,开始的一段与桥平行对立,后一段却偏倒没入了水面;这景象令人憎恶,看似意味深长却显然毫无意义,像是在一个不完全是噩梦的梦中见到的什么东西。卡车继续缓慢爬动。

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他们的目的地。街道都铺砌了一层路面,卡车驶过,发出像是撕裂绸缎的声音。现在,车速加快些了,警卫和模范犯人又回到了驾驶室,卡车甚至有点儿像是在破浪前进,掀起的水浪溅过淹没的人行道和道旁的草坪,直打在沿途各家门廊的台阶上,那儿有许多人站在成堆的家具中间。之后他们穿过商业区,看见一个人穿着齐臀的高筒靴,从一家商店出来,走进深至膝盖的水里,背后拖着一只平底小船,船里放有一个钢质保险箱。

他们终于开到铁路线上。这条铁路在右街角处穿过街道,把城镇分割成两部分,铁路线也是建在垒土堆——堤坝上,高过城镇八至十英尺。街道悄无声息地穿过堤坝,在一个棉花打包机的货运站台旁边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货站的台架与货车车厢的门等高齐平,台上支起个卡其布的军用帐篷,还站着个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哨兵。

卡车转过弯,爬出了水面,登上运棉货车使用的坡道,许多卡车和满载家用物品的私家车,都开到这里把货物卸到站台上。这时,把犯人们锁在卡车上的铁链解开了,被成双地铐上一副脚镣之后,才让他们登上站台,走进一堆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什物中间——床、箱子、煤气炉、电炉、收音机、桌子、椅子以及装框的画,一连串的黑人在监视下正一件件地把这些东西搬进棉花打包房里,监视黑人的是一个脸也没刮的白人,穿件溅满泥污的灯芯绒衣服,一双齐臀的长筒靴,打包房门口还站着另一个荷枪的警卫。犯人们还没在站台上停步,便被那两个手执猎枪的警卫赶进了一间昏暗如山洞似的建筑物,里面乱糟糟地堆放着家具,那些大棉花包的顶端,梳妆台的镜子和餐具柜的漆面隐约地闪现亮光,光泽苍白而又静寂,没有任何折射能力。

他们穿过这里,来到刚才看见有军用帐篷和哨兵的那个货运站台上。他们等在那儿,谁也没告诉他们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在这儿。两名警卫在帐篷前面同那个哨兵聊天,而这些犯人却一长溜地坐在站台的边沿,像一群兀鹫歇在一道栅栏上,他们一双双戴着脚镣的脚,在褐黄的凝滞不动的洪水上方晃来晃去;铁路的路基完好无损,岿然兀立,带着一丝儿临危不惧、挑战沧桑灾祸的意味;他们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眺望着铁道外面给截断了的另一半城镇:在浓重的灰色天空下,像是漂浮在一望无垠的水汪汪的平原上,那些房舍、灌木和树林,看上去井井有条,颇为壮观,俨然不动。

过了一会儿,从农场开来的另外四辆卡车也到了。四辆车一辆接一辆地靠拢停下,散热器对着尾灯,先后分别发出四次撕裂绸缎般的声音,消失在棉花打包房那边。不一会儿,坐在站台上的人听见了脚步声,沉闷的铁镣锒铛声,第一辆卡车上装的人从打包房出来了,紧接着是第二辆和第三辆卡车上的人;于是,现在有了一百多人,个个都穿着用垫褥布缝的工装裤和短上衣,另外还有十五至二十个背着步枪和猎枪的警卫。第一批人站起身来,一对一地并排站定,哐啷哐啷响着的铁镣像脐带似的把他们连在一起;这时,开始下雨了,一场灰蒙蒙的不紧不慢的雨,像十一月份而不是五月天的淫雨。然而,他们谁也没向敞开的打包房的门口挪动一步,甚至朝那儿望也没望一眼,无论是抱了期望或希望也好,不抱任何奢望也罢。即使他们动过念头,无疑也知道那里面的空余地方即使现在还空闲着,也是要用来放家具的;也许,他们心里还明白,就算那里面有空地也与他们不相干,倒不是因为警卫宁愿让他们淋透衣服,而是压根儿想不到要让他们避避雨。于是。他们干脆一声不吭,把短上衣的领子翻起来,成双地戴上脚镣站在那儿,像接受现场考验的狗,一动不动,耐心十足,差不多像在反刍似的,个个都把背部朝向雨,如同牛羊通常的做法。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发觉士兵人数增加到十二个以上了,个个都披着橡皮雨衣,既暖和又淋不着雨,还有一位腰带上别着一支手枪的军官;接着,他们虽然并未朝那边挪动却闻到了食品的气味,转过头一看,便瞧见就在打包房门里边搭起了一个军用野营厨房。但是,他们仍然待着不动,直等有人叫他们排成一行,他们才低着头,任雨淋在身上,缓慢地挪动过去,每人接过一碗炖肉,一杯咖啡和两片面包。他们淋着雨用餐。由于站台是湿的,没法坐下,便像乡下人那样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猫着身子向前,竭力遮住碗和杯子,可雨点仍不断地溅进碗和杯里,就像落进微型池塘一样,雨水无声无息地浸入了面包。

在站台整整站了三个小时之后,有一列车来接他们了。那些站在站台最边沿的人目睹列车到来并从面前经过——一列显然是靠自身的动力行驶的客车,后面拖着一缕烟云,却看不见有烟囱,这缕烟云不往上升起,反倒缓慢而又沉重地向旁边散去,浮在湿淋淋的地面,显得本身既毫无分量又耗尽了活力。车到站之后便停了。这是一节单独的两端敞开的老式木制车厢,连在一节比它自身小得多的推动机车的前面。于是,他们给赶进这节车厢,大家都拥挤在车厢的一端,那里有一个小铸铁炉,阴冷无声的铸铁上,处处是烟草抽尽时敲烟斗的迹印,上面浮动着成千在星期日往返孟菲斯或穆尔赫德的游客鬼影,周围还残留有花生壳、香蕉皮和婴儿的脏衣服——尽管炉子没生火,他们仍拥簇在它四周,还想挤到更靠近炉子的地方。“得啦,得啦!”一个警卫喊道,“现在都坐下来。”最后,三名警卫把枪支放开一边,走到他们中间,拉开这些拥挤在一堆的人,把他们赶回到座位上去。

车厢里并没有足够的座位,没座位的只好站在过道里,他们僵直地站着,听见松开刹车放气的声音,机车汽笛鸣响了四声之后,车厢猛地一抖便启动了;就像火车出现时神不知鬼不觉那样,这时仿佛由静止不动一下子变成了全速前进,站台和打包房匆匆掠过;然而这一次是机车在前,车厢直往后退,而先前是机车在后面推动车厢前进。

当铁路也照样淹没进水里的时候,犯人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感觉到火车不动了,听见机车拉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声音呜咽地越过荒凉凄楚的旷野却没有任何回声,他们仍然不觉奇怪;他们在雨水如注的车窗玻璃后面坐着或者站着,火车像先前那辆卡车一样,又探索着开始爬行,而褐黄色的水则在车轮之间、在推动车轮的轮辐之间旋动,拍打着机车充满烈焰的牵引炉腹而生成蒸汽;机车又一次发出一连四声短的刺耳鸣叫,声音里带着挑战和胜利的狂喜却不乏抛弃甚至告别的意味,仿佛这铰接在一起的钢铁火车也明白自己不敢贸然停下,否则没有可能回得去了。两个小时后,他们透过雨水直流的窗户,望见暮色沉沉之中有一幢种植场的房屋正在燃烧,这幢房子左无邻右无舍的,孤独地立在那儿,一团清楚可见、持续不绝、像火葬堆的烈焰,僵直地飞离自身映出的反光,在暮色中的一片水汪汪的荒丘上烧个不停,这景象真有些莫名其妙,令人感到憎恶而又稀奇古怪。

天黑后不久,火车停下不开了。犯人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没有问,也不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就像不想问干吗要到这儿,来这儿干什么;他们甚至想看上一眼也办不到,因为车厢里灯已关了,车窗被外面的雨水和里面拥挤的人体发出的热气弄得雾蒙蒙的。他们能看见的只是手电筒不闪时的微弱亮光和闪亮时的耀眼光亮。他们听见有人在喊叫,在发命令,接着车厢内的警卫也叫喊起来,把他们吆喝起来,赶向车厢门口,脚腕上的铁镣发出丁儿锒当的响声。他们下车时正遇上一股猛烈迸喷出的蒸汽,一缕缕粗暴地喷过车厢。这列火车旁边并排停着一艘厚实而笨重的汽艇,身后拖带着一连串小艇和平底船,看上去也像是一列火车。这儿的士兵更多,手电亮光在步枪的枪杆和子弹带的铜扣间晃来晃去,当犯人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没过膝盖深的水里爬进小船的时候,手电光又闪闪烁烁地照亮在他们的脚镣上。机务人员开始出空炉膛里的燃料,此时火车的车厢和机车已在蒸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小时,他们开始看见前方有无数亮光——隐隐约约,闪烁不定,针眼似的红点沿着地平线延伸而去,明显地低垂在天边。可是,差不多又过了一小时,他们才抵达亮点闪烁的地方,犯人们蹲在小船上,缩在湿透的衣服里(他们已不再感到雨水是一点一滴地落在身上),望着亮光越来越近,直到大堤堤身高耸在面前;这时他们看见一排军用帐篷沿着堤顶一溜伸去,人们蹲在一堆堆火的周围,火堆反射出的摇曳亮光横过水面,照见一大批混杂的船只停靠在堤基岸边,堤坝顿时显得巍然屹立,黑压压地高耸在头顶前方。手电光沿着堤岸扫射,在停靠的船舶之间搜寻;这时候,汽船才不声不响地缓缓漂过去,停靠其间。

他们登上堤顶的时候,看见卡其布帐篷排成一长排,帐篷之间的火堆旁边围了许多人——男人、女人和小孩,有黑人也有白人——在不成形状的衣服包之间有的蹲着有的站着,这些人转过头来,望着犯人:身上穿的宽条子衣服,脚上铐的铁链,虽然默不作声,眼珠却在火光中闪闪发亮。犯人们再往堤下望去,却见一大群骡子夹杂着两三头母牛,全都挤在一起,没有套绳索。这时,高个子犯人开始听到另一种声音,不是突然之间听出来的,而是猛然意识到他耳边一直都响着这种声音;可这声音又不是他先前经历过的,也远非他能领会;这一刻之前他一直听而不闻,就像一只蚂蚁、一个跳蚤在山崩地裂之际照常爬行而不闻崩裂之声。自晌午起,他就一直漂行在这水面上,他曾在这道堤坝的阴影里犁地、耙地和播种长达七年之久;可是他现在站在堤上,却没有能够立即领会到从堤坝一侧远处传来的深沉流淌的汩汩水声。他止步不前,身后一队犯人像一串刹住不动的货车突然朝他撞来,铁链的碰击声也同货车碰撞声一样。“朝前走!”一个警卫嚷道。

“那是什么?”犯人问道。蹲在就近一堆火边的黑人回答他:“嗒就是他,嗒就是说的‘老爷’啦。”

“老爷?”犯人说。

“朝前走!跟上去!”警卫高声叫喊。犯人们往前走着,又经过一群挤在一起的骡子,眼珠也鼓得滴溜圆,阴沉的长脸时而朝向火光时而又掉过来;经过这群骡子之后,他们到达一块扯起空帐篷的地方——那种行军用的轻便帐篷,一顶能容纳两人。警卫把犯人赶进帐篷,两两链锁在一起的三对犯人住进一顶。

他们四肢爬着钻进篷内,像狗爬进拥挤的窝里,总算是有了住地。不一会儿,他们的身体就把帐篷内烘暖和了。接着,他们不声不响,全都听见了那声音,躺着听那低沉的汩汩声响,深邃强劲而又有力度。“老爷子?”当年抢劫火车的犯人念道。

“是呀,”另一个犯人答道,“他可不用吹牛皮。”

黎明时分,警卫照着他们伸在外面的脚底直踹,把他们一个个踹醒。正对着这块泥泞地面和船群的地方,已经搭起一个军营野外厨房,他们闻到了咖啡的气味。可是至少这位高个子,尽管昨天他只吃过一餐饭,就是中午在雨里吃的那一顿,却没有立即朝那进食的地方移动。相反,他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望着这条大河,他前七年的生活就是在河堤的阴影里度过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他站在那儿,默不作声,陷入惊讶的揣测,呆滞的铁灰色水面竟然没有掀起任何浪花,只是微微地有些起伏。河面从他站立的堤坝延伸到他目所不及的远方——一片缓慢而又有力地起伏着、泛起巧克力色泡沫的水面,唯有一英里开外的一条细线划开了它,这条线细柔得像是一根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才辨认出来。那是另一道堤坝,他暗自在想。从那儿看我们也会是一样,从那儿看过来,就是我现在站立的堤坝。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一个警卫的声音传过来:“走哇!走哇!你会有时间把它看个够的。”

同昨天一样,他们得到的食物是炖肉、咖啡和面包,他们也像昨天那样端着碗和盅子蹲着用餐,只不过这时没有下雨。昨天夜里漂来一座完整的木制谷仓,现在被激流冲到堤边给阻塞住了,一群黑人蜂拥上去,拆下屋顶和墙板往岸上搬;高个子犯人不慌不忙地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望着谷仓迅速地被拆到齐水的平面,活像一只死苍蝇在一群蚂蚁的辛勤劳作下消失得不见踪影。

他们吃好了饭,这时候,像接到了信号似的,天又开始下起雨来;他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身上穿的粗布衣服过了一夜也还没干透,只不过比空气稍暖和些而已。不一会儿,他们就给吆喝着站起身来,分成两组,每人从附近一堆沾满泥土的锄头和铁锹中间拿起家伙,沿堤大步走去。过了不久,那艘拖着一串船只的汽艇到了,它驶过的水下十五英尺深的地面原先也许是一片棉田;船里载满了人,水位都齐船舷了,载的是黑人,中间也夹杂着几个怀里抱着包袱的白人。引擎声停息之后,从水面传来弹奏吉他的微弱琴声。小船靠着绞船索拽拢岸边,卸下人和东西。犯人们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和小孩背着沉重的麻袋和用被单卷起的包裹,费劲地爬上泥泞的斜坡。吉他弹奏声一直没停止,这时犯人们看见他了——一个臀部干扁的黑人青年,脖子上用套犁的棉绳悬挂着一把吉他。他在爬上堤岸时还不住地在弹奏。他没有携带别的任何东西,没带吃的,没带换洗衣服,连件外衣也没带。

高个子犯人对这番情景看得入神,站在身边的警卫呼喊他名字也没听见。“醒醒!”警卫喝道,“你们这帮家伙会划船吗?”

“划船,在哪儿?”高个子犯人问。

“在水里呗,”警卫说,“你以为会在什么地方?”

“我才不划船去那边的水面。”高个子犯人说着,把头猛地扭向身背后堤坝外面那看不见河道的河面。

“不,是在这一边,”警卫说着,立即弯下腰去解开把高个子犯人同秃头的胖犯人铐在一起的铁链。“就在这条路下面不远的地方。”他站起身来。两个犯人跟随他走向船只。“顺着那些电线杆子往前,你们会看见一个加油站。一看就明白的,屋顶仍旧露出水面。那地方靠近一条先前的小河,现在河边的树梢还伸出水面。沿着这条河道,你们会看见一株残存的柏树桩上有个女人。把她救上船,然后朝西边划,会看到一个家伙坐在一个棉花仓房的屋梁——”他转过身看着两个犯人,两人一动不动地呆立着,先注视了一会儿那条平底小船,随后又满脸肃然地望着那片水域。“怎么回事?还在等什么?”

“我不会划船。”胖犯人说。

“那该是你好好学一学的时候了,”警卫说,“上船!”

高个子犯人把胖犯人推向前。“上船,”他说,“那片水淹不死你的,也没人会推你下去洗澡。”

胖犯人坐在船头,高个子犯人在船尾,他们划离堤坝的时候看见其他犯人也成对地被解开铁镣,派去划另外那些小船了。“这帮人当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是这辈子头一次看见这偌大的一片水的。”高个子犯人说。另外那个人没答话。他跪在船底,战战兢兢,时不时地挥起桨来拨一下水面,他那宽厚松弛的背部仿佛也带上了心惊胆战的紧张表情。

午夜过后不久,一艘救生船在维克斯堡靠了岸,上面满载着无家可归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一直挤到护栏杆边上。这是艘小汽轮,吃水不深;它整天都在堵塞着柏树和橡树枝干的几条小河上来回搜索,或者越过棉田(在这种时候与其说是在游弋不如说在涉水),在房顶、谷仓顶,甚至树丛之间搜集可怜的货物。过了午夜它才在这个到处是帐篷、让人感到凄凉绝望的小城边上靠岸;煤油灯在细雨中冒烟,匆匆接上电线的电灯的灯光在武警的刺刀和医生、护士以及厨工的红十字袖章上晃来晃去。陡峭的堤岸几乎挤满了帐篷,然而人在不断增多,帐篷还是不够用;人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单身一人的,有一家一户的,有的人总算找着个避雨的地方,有的人只好头顶着雨。人们都精疲力竭,只剩下一口气,医生、护士和士兵不是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就是绕过去,在他们中间穿梭来往。

头一批下船的人中间,有一位是劳教所的副监狱长,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个胖犯人和另外一个白人——个子矮小、面膛瘦削、苍白的脸上胡须满腮,带着一副不信任别人的愤懑神情。副监狱长像是准确地知道要到哪里去,他领着两个同伴,迅速地穿过成堆的家具和睡觉的人群,很快就站在一间灯光耀眼、匆忙布置的临时办公室里,这差不多就算得上是军事指挥所了。劳教所副监狱长和两位佩戴少校叶形军衔的军官坐在一起,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丢失了一个人。”他点出了那个高个子犯人的名字。

“把他丢了?”监狱长问。

“是呀,淹死了。”他头也不转地对那胖犯人说,“告诉他。”

“他就是那个说自己会划船的人,”胖犯人说。“我可从没说过。我告诉他我——”他把头一扭示意指的是副监狱长。“说我可不会。于是等我俩到了那个河道——”

“这是咋回事?”监狱长问道。

“那艘汽艇带来了话,”副监狱长说,“河道柏树上有个女人,另外还有这家伙——”他指着跟来的第三个人,监狱长和两位军官都一齐朝他看着。“在一个棉花仓的房顶上。汽艇再也没法容下他们。往下讲。”

“于是,我们划到了河道那儿,”胖犯人接着往下说,声音极其平淡,没有任何声调起伏。“然后,那小船甩开了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坐在船头,因为他认为自己划船很在行。我根本没瞧见有什么急流。可一瞬间,小船突然旋了个圈儿,接着又飞快地朝后转,像是钩在一列火车上似的,于是又旋转了一圈;恰巧这时我抬头看,一根树枝正好在我头上方,我忽的一把抓住了它,而小船却从我身下被拽走了,仿佛是谁拉下你一只袜子那样。小船翻了,我又看见那船一次,那个说自己精通划船的家伙正一只手抓住船边,另一只手还握着桨——”他打住了,声音并不是戛然而止,只是停住不说了。他站在那儿,目光静静地落在桌子上还剩一半的一夸脱装的威士忌酒。

“你怎么知道他就淹死了呢?”监狱长问他的副手,“你怎么知道他不正是看出有机会逃走而利用了这个机会?”

“往哪儿逃?”副监狱长说,“整个三角洲全淹了,沿河五十英里,直抵山脚,水都有十五英尺深了。而且,那条船也翻了。”

“那家伙是淹死了,”胖犯人说。“你不用替他操心。他已经得到赦免,无论谁动手给他签字,都不会抽筋的。”

“有别的人看见他吗?”监狱长问,“树上的那个女人呢?”

“不知道,”副监狱长说,“我还没有找到她哩。我猜想是别的船把她救起了。而这一个是蹲在棉花仓房上的家伙。”

监狱长和两位军官又一次望着那家伙,他面容憔悴,形象粗野,流露出常见的惶恐神色,虚弱惧怕却又愠怒未消。“他一直没来救你?”监狱长问,“你也从未见到他?”

“谁也没有来救我。”这个被救出的人说,他开初讲话时倒也平和,现在开始有些激动了。“我待在那该死的棉花仓房上,随时都可能被冲走。我看见那艘汽艇,还有那些小船开过来,都没有容我上去的地方。尽装些黑鬼王八蛋,有个黑鬼还坐在上面弹吉他,可就没有我落脚的份儿。弹吉他!”他哭了,说到这儿更是放声大哭,气得直哆嗦,口水直淌,脸皮不住地抽搐颤动。“有地方让黑鬼王八蛋弹吉他,反倒没有我——”

“别激动,”监狱长说,“别激动。”

“给他喝杯酒。”一位军官说。监狱长给倒了一杯,副监狱长接过去给那救出的人,他双手颤抖地接过杯子,努力把杯子举到嘴边。一旁的人直瞧着他大约有二十秒钟,副监狱长才从他手里把杯子拿过来,送到他嘴边;他咕嘟咕嘟地喝着的当儿,两小股酒顺着他两边嘴角流进他下巴的胡须。

“于是我们救起了他——”副监狱长这时说到胖犯人的名字,“——两人都是天黑以前才救起的,接着便带回来了。可是,那家伙却不见踪影了。”

“嗯,”监狱长说,“不过,我在这儿十年没掉过一名监犯,现在,出了这种事——我明天就派你回劳教所去。通知他的家属,立即办好他的释放文书。”

“行吧,”副监狱长说,“可是听我说,长官。他不是个坏人,也许不该派他去划那船的,只是他说过会划船。听我说一句,假若我在他的释放书上写:一九二七年大洪水中因救人性命而落水致死,送上州长签字。这会让他的亲属收到后有些想头,当邻居来访或有什么事的时候可以挂在墙上。说不定还会给他亲属一笔抚恤金,毕竟他们是送他到农场来种棉花的,不是让他在洪水中去划船胡闹的。”

“好吧,”监狱长说,“我会酌情处理的。要紧的是把他的姓名从登记簿上按死亡注销,以免有政客打他伙食津贴的主意。”

“那就这么办。”副监狱长说。他转过身,把带来的两人领走了。站在细雨蒙蒙的黑夜里,他又对胖犯人说道:“嘿,你的伙计赶过了你。他自由了。他已满了服刑期,你可还有老长一段路要走呢。”

“是呀,”胖犯人说,“自由。由他享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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