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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野棕榈

没有谁迎接他俩——矿场管理员和他的妻子都没来;这对夫妇年纪还不大,至少从面孔上看,不比夏洛特和威尔伯恩大,虽然显得更为粗犷。他们彼此之间称呼巴克和比尔,姓巴克纳。“只是名字叫比利,”巴克纳太太说,带着刺耳的西部口音,“我出生在科罗拉多州(她把‘拉’字的母音发得很重,像发‘拿’),巴克出生在怀俄明州。”

“完全像个不规矩女人的名字,对不对?”夏洛特愉快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说而已,没有冒犯的意思。我是指一个善良的不规矩女人,我就想做一个那样的女人。”

巴克纳太太瞧着她。(这场对话发生在巴克纳和威尔伯恩在矿场用品供应处,从那儿领取毛毯、羊皮上衣、毛绒内衣和袜子的时候。)“你和他没结婚,是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总是能看出来呗。”

“对,我们没结婚;希望你不介意,因为得同住一室。”

“我干吗要介意?我和巴克也曾有段时间没结婚,可我们现在不也挺好吗。”她的语气不是得意扬扬,只是有些沾沾自喜。“我还把那放到一边去了呢,连巴克也不知道在哪里。那东西有与无没什么区别。巴克无所谓,可是女人保险点儿总没坏处。”

“把啥放一边去?”

“证书,合法结婚证书。”后来(这时她在做晚饭,威尔伯恩和巴克纳还在矿场峡谷)她说,“叫他跟你完婚。”

“也许会的。”夏洛特说。

“由你叫他,这样更好,尤其当你有了麻烦的时候。”

“你有麻烦了?”

“没错,一个月左右了。”

事实上,运矿石的火车——一辆没头没尾的无声排气蒸汽机车,三节车厢,末尾带一节守车式小卧室,里面主要放个炉子——开到大雪阻塞的铁轨尽头时,周围除了一个面容阴郁、个子高大的波兰人,看不见别的人。他穿件肮脏的羊皮外衣,阴郁的面孔上一双苍白的眼睛,看上去近来没有睡多少觉,他的脸没有刮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洗过;他们见到这样一个人显然十分惊异,可这个波兰人倒有一副粗野的傲气,还带有一点儿神经质;他不会讲英语,嘴里叽叽喳喳不停,双手朝峡谷对壁指指画画,那儿可以看见六七间大都用铁皮铁板搭的房子,窗户刚好齐着矿井水平巷道,几间房紧紧挤在一块儿。这道峡谷不宽,一道沟、一条槽而已,向上攀升,坡面陡斜。天然积成的雪被倾倒的矿渣弄脏了,使矿井的入口处和几间房屋显得很矮小;峡谷边沿那一面则丛山叠嶂,高高耸入乌云密布的天空,天空刮起撕散云层的恶风。“到了春天,会很美丽的。”夏洛特说。

“最好是春天。”威尔伯恩说。

“会是的。可现在就是现在。咱们去什么地方走走吧,我快要冻坏了。”

威尔伯恩又试着跟波兰人讲话。“经理,”他说,“在哪间房?”

“噢,老板吗,”波兰人说。他又一次朝峡谷对壁挥手,尽管他个头大,走起路来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夏洛特一举步就往后仰,得赶紧站稳脚跟;地上积的雪深齐脚踝,波兰人指了指她薄薄的便鞋,随后用粗犷的双手、女人般的温和动作,把她上衣的两边翻领拉上来护住她的喉头和面孔;那双苍白的眼睛,目光既凶狠、粗野又很温柔,他推着她前进,拍拍她的后背,实际上是在她臂部猛击了一巴掌,一边说道:“抱,抱。

之后,他们才看见横过峡谷的小道。严格说来,这也不是没被雪封住或者有足迹踏过的小道,只是这儿的积雪没那么厚,可容一个人通过,路两边的雪可以挡掉一些风。“也许他住在矿场,周末才回家来。”夏洛特说。

“但是人家告诉我,他有妻子。他妻子干什么?”

“也许,这矿车也只是一个星期来一趟。”

“你还没见到机械师。”

“我们也还没见到他妻子呢。”她说。她发出一种厌恶的声响。“那可说不上有趣。请原谅,威尔伯恩。”

“没什么。”

“原谅我,莽莽大山。原谅我,皑皑白雪。我觉得快要冻坏了。”

“她今天早上没去那儿。”威尔伯恩说。矿场经理也没有去。他们选了一间房子,不是随意挑选的,也不是因为是最大的一间(并不是最大的),甚至不是因为门口挂了一只温度计(显示的温度是十四度),而是由于那恰好是他们走到的第一间;在他们一生中这是首次真切感受到寒冷,这寒冷在他们心灵上和记忆里的某个地方会留下不可磨灭、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就像首次性交的经历或者结果一个人性命的举动。威尔伯恩在木门上敲了一下,手没有感觉,没等回应就把门推开,而且先把夏洛特推了进去;里面是个单间屋,一男一女穿着同样的毛绒衬衫和牛仔裤,脚上只穿了毛袜没有穿鞋,他们坐在一块木板的两端,木板搭在一只装铁钉的小桶上,上面摊开着一副旧纸牌,两人正在玩什么游戏,此时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俩。

“你说是他送你到这儿来的?卡拉汉本人?”巴克纳问。

“是的。”威尔伯恩说。他能听见夏洛特和巴克纳太太站在十英尺开外的取暖器旁边交谈(烧汽油的取暖器,恰巧这时他们把火熄掉了来重新加油,然后又用火柴点火,因为取暖器得昼夜燃烧;取暖器轰一声着火,发出亮光,威尔伯恩一会儿就习惯了,只是听到那着火的声响时吓了一跳)。“你们只带了这些衣服?你们会冻坏的。巴克得带你们去矿场供应处一趟。”——“是呀,”威尔伯恩说,“当然,还会有别的人送我来吗?”

“你——噢——你没带来什么东西?介绍信什么的?”

“没有,他说我不——”

“哦,我明白了。你们自己付的路费。铁路车费。”

“不,是他付的。”

“噢,真该死。”巴克纳说,把头转向他妻子,“你听见了吗,比尔?”

“什么?”威尔伯恩问,“有什么问题?”

“现在就别管了,”巴克纳说。“我们去矿场用品供应处一趟,给你们卧具,还给更多保暖的衣服。他甚至没有叫你买一件狍皮上衣,说了吗?”

“没有,”威尔伯恩说,“可是先让我暖和暖和吧。”

“你在这儿永远不会感到暖和,”巴克纳说,“如果你坐在炉子边取暖,等着暖和,你坐下就不想再动。你会挨饿,因为炉子烧光了油,你甚至都不想起身给炉膛加加油。你得弄清楚,心里要明白,连在床上都有点儿冷;可你只管照料你的事去,过一阵子就习惯了,忘记了,甚至不会注意到自己对冷的感觉,因为你那时会把暖和是什么感觉都给忘了。来吧,你先穿上我的外衣。”

“那你怎么办?”

“没多远,我穿了毛线衫,带东西上山也会让我们暖和些。”

矿场用品供应处也是一个单间的铁皮房,里边冷极了,唯有一扇窗子透进寂静的雪光。房里一片死寂阴冷,整个儿像是块花色肉冻,几乎凝在一起无法通过,人体没法动弹,说句公道话,要叫人在里面呼吸、居住就更不合情理了。房间两壁竖立着木板橱架,除了下面几层外其余层面既阴暗又空空荡荡,仿佛这房间本身也成了计量器皿,不是测量有多冷而是有多腐朽(我们早该把“怪味儿”带来,威尔伯恩心里在想),里面的温度不可逆转,挂一根收缩的小银柱也只是做做样子,一点没有气派。他们取下毛毯,羊皮外衣,各种毛绒衣物和长筒胶鞋;这些东西件件都如铁似冰一般,十分僵硬;威尔伯恩把这些东西搬回小屋去时(他忘了这儿的纬度)吃力地呼吸着氧气稀薄的空气,感到肺里火辣辣的。

“这么说你是位医生。”巴克纳说。

“我是医生,”威尔伯恩说。他俩出了房间,巴克纳又锁上门。威尔伯恩望着峡谷另一壁,那儿了无生气,矿井入口和旁边倾倒的废矿渣仿佛是块块疤痕。“这儿究竟有什么问题?”

“我过会儿就会让你看到的。你是一位医生吗?”

这时,威尔伯恩瞅着他。“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猜你有东西来表明。学位证书吧,人们是怎么叫的?”

威尔伯恩瞧着他。“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我是凭自己的本事向你负责呢还是向付我工薪的人负责?”

“工薪?”巴克纳大笑,声音刺耳,接着又止住笑声。“看来这样做是我弄错了,我绝不想平白无故地跟你过不去。有人到我这地方来,声称他会骑马,你给他一份工作想证实他真的会,这时我们叫他骑马,他不会生气。为了证实,我们甚至会向他提供一匹马,只不过不会把我们最好的马给他;假如我们只有一匹马,而且是匹好马,就不会用这匹马来让他试,于是我们只好询问他。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么回事。”他瞧着威尔伯恩,冷静而专注的目光来自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那张瘦削的脸庞如同生牛肉一般。

“哦,”威尔伯恩说,“我明白了。我从一所相当有名的医学院获得了学位,差一点在一家众所周知的医院完成实习。然后,我本该——不管怎么说,本该小有名气;也就是说,人们会一致公认,我知道——任何医生都知道的东西,也许还比某些医生知道得更多。或者说,我希望至少是如此。这该让你满意了吧?”

“是的。”巴克纳说。“那就行啦。”他转过身来继续说:“你想知道这儿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先去小屋把这些东西放下,然后去矿井,我会指给你看。”他们把毛毯和毛绒衣物放到小屋里,然后便走上了那条横过峡谷的路,这条路如同刚才那处供应房一样名不副实,只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标志而已,像是在路边标着的一个记号。

“我们来时乘的那辆运矿车,”威尔伯恩说,“里面装的是什么,还开到山谷去?”

“噢,是装满的,”巴克纳说,“必须满载着货物去那里,从这儿满载着离开。我就是负责这个的,我不想自己害自己。”

“载的什么?”

“呃。”巴克纳叹了一声。这矿场不是一个矿井,只是一条水平巷道,边开石头边铺路,铺成个榴弹炮筒似的圆管子,两边用圆木斜向撑着,巷道就这样往前推进,里面弥漫着死气沉沉的雪光,也冷得像肉冻一般,与供应处室内的光景没有两样;他们沿着地上铺的两条轻轨进去(一旦遇上有人推着满载矿石的矿车出来,他们得立即闪开,不然就会被压倒在地),威尔伯恩发现推矿车的人也是波兰人,只是个头要矮些,身子更粗壮敦实些(他后来才意识到,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乍一看上去很高大的那种巨人,那高大的印象只是一种光环,由他们共有的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与轻信所散发出来)——同样的苍白目光,阴郁的面孔,同样没有刮过面,穿着同样肮脏的羊皮衬里的上衣。

“我想——”威尔伯恩说,但他没有说下去。他俩继续走;这时最后一道雪光也暗淡下来,他们到了一处爱森斯坦式的地狱场景;水平巷道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大的圆形剧场,向四面伸出更狭窄的巷道,像从手掌伸出的手指,巷道被电灯光照得透亮,像是过节似的——尽管越远的深处越亮,电灯泡却十分污秽,呈现出同那间房门上标着矿场用品供应处几个大字的屋子一样的内部景象,充满阴冷腐蚀的气氛——巷道里活动着更多看似高大的巨人,个个穿着同样的羊皮上衣,面色阴郁,像很久未睡足过觉似的;他们挥动铁锹铁铲,疯狂地大声喊叫,声音跟推矿石车斗的那人一样,威尔伯恩听不懂他们正在叫喊什么,仿佛是大学棒球赛的双方在拼命叫嚷,鼓劲加油;而在没有打通的小巷道里,电灯泡照得更亮,那儿尘灰密布,空气阴冷,回荡着另一些人的怪声怪气,没有任何意义,像群盲目乱飞的鸟儿的鸣叫,叫声弥漫在巷内厚重的空气中。“他告诉我,你这儿还有中国劳工和意大利劳工。”威尔伯恩说。

“唉,”巴克纳说,“他们走啦。中国佬是十月份离开的。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他们不见了,全走光了。我猜,他们是步行的,脚上穿着草鞋,身上晃动着长摆衫。但那是在十月,还没下多少雪,至少不可能一路都有。他们嗅到情况不妙。意大利人——”

“嗅到情况不妙?”

“从九月份起,这儿就没发工资了。”

“哦,”威尔伯恩说。“我现在明白了。是的,所以他们嗅到了这一情况,像黑鬼那样。”

“我不知道。我这儿从没有过黑人。那群意大利人倒是有些鼓噪。他们罢过工,却不乱来,只是丢下铁锹铁铲,走出工地。派三个——你叫什么来着?代表团?——等候我。讲出不少道理,每个人讲话都大嗓门,指手画脚的;女人们则站在外面雪地里,手里抱着婴儿让我看。于是我打开用品供应处,给他们每人发一件毛绒衣,男的,女的,包括小孩(你要是见到就好了,小孩子穿大人的衬衫,我指那些刚刚能走路的孩子,穿在身上像穿大衣似的),还给每人发一罐青豆,打发他们上了运矿车。他们有的还比手挥拳的,列车离开好一阵之后我见不到人影却还听见声音;他们乘霍格本的车下山(他开运矿车,铁路上付他钱),他只消操纵引擎就可以煞车。总之,没闹出多大阵势,没像他们想闹的那么大。而且,匈牙利人留下了。”

“为什么?他们没——”

“没发现出了事儿?他们不太明白。当然,他们听见了这一切;意大利人能够同他们讲话:意大利人中间有一个人替他们当翻译。可是,他们这些人就是怪,他们不懂什么叫不诚实。我猜,当意大利人设法告诉他们有人让一群人干活而不打算付工钱时,他们压根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认为自己在超时干活,干了所有的活儿。他们不是矿工,不是推矿车的,他们是些爆破手。匈牙利人怪,就喜欢玩炸药,也许是喜欢爆炸的声音吧。可是他们现在在干所有的活儿,还想把他们的女人也弄到这儿来。过了些时候我才弄明白了,于是制止他们那样做。这就是他们睡觉不够的原因。他们想,明天工钱一到,都该归他们。他们也许认为你把钱带来了,星期六晚上他们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上千上万的钱。他们像是些小孩子,什么事都会相信。这样一来,他们要是发现你骗了他们,会宰了你的。哦,不是往背上给你一刀,而是往你口袋里插根火药管,一手拽住你,另一只手划根火柴点燃引信。”

“你已经告诉了他们?”

“告诉他们,怎么告诉?我不能同他们交谈,翻译又是个意大利人,更何况他还得让矿场看起来像在运转,这也该是我的任务。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卖股票。这也是你——一位医生来这儿的原因。当他告诉你这儿不会有医疗巡视员来查你的合格证时,他对你讲了实话。可是,这儿有矿场巡视员,得按法律的和办矿场的规定,要求必须有医生,所以他给你和你的妻子出路费到这儿来。而且,工钱也有可能送来,我今天早上见到你,还以为你带来了呢。行吗?看够了吗?”

“行。”威尔伯恩说。他俩朝入口处往回走;又一次迅速站到一边让一辆满载矿石的车经过,矿车由另一个神色阴郁、行动狂热的波兰人推着。他俩走出矿井,来到白雪铺盖的野外时,天色已渐次暗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威尔伯恩说。

“你亲眼看见的,不是吗?”

“我的意思是说你干吗还留在这儿。你不是在等着发钱吧。”

“也许我在等一个溜掉的机会。可是这些杂种晚上也不睡觉,不给我机会——该死的。”他说,“那也不是实话。我等在这儿是因为现在是冬天,待在这儿跟在别的地方一样,用品供应处里藏有足够的物品,我可以暖暖和和地待在这儿。而且我知道,他还必须很快派另一个医生来,或者他亲自来这儿一趟,告诉我和其他那些野杂种这座矿场要关闭。”

“嘿,我这不是来了,”威尔伯恩说,“他还要派一个来。你要医生来干啥?”

巴克纳瞧了他好一会儿——他那双严厉的小眼睛必定善于打量和指挥某种人,某个阶级或类型的人,不然他就不会出现在这儿;威尔伯恩暗自在想,这双锐利的眼睛也许还从未需要估量一个自称是医生的人。“听我说,”他说,“我有一份好工作,只不过从九月份起没有发工资。我们已经攒下三百块钱,一旦这里真出问题就可以离开,可以另谋出路。现在,比利已有一个月的身孕,而我们养不起孩子。你声称是位医生,我相信你是,这该行了?”

“不。”威尔伯恩说。

“这是我在冒险,我会保你清白无事的。”

“不。”威尔伯恩说。

“你是说你不知道该咋办?”

“我知道。简单极了。在医院时有人做过一次——危急病人——也许那是教我们别干这种事。他没有必要做给我们看。”

“我给你一百块钱。”

“我有一百块。”威尔伯恩说。

“一百五十块。一半的数了,你明白我不能给更多。”

“我也有一百五十块。我有一百八十五块呢。可就算我只有十块钱——”

巴克纳转过身去。“你运气好。咱们吃饭去。”

他把这事告诉了夏洛特。不是像往常那样睡在床上讲,因为他们都睡在同一间屋里——小木屋里只有一张床,小屋还带一间披房,只供绝对隐私之用——而是在户外讲的,在淹过膝头的深雪里,穿着高筒胶鞋,可以看见对面的峡谷岩壁;远处山峦重叠,山峰云遮雾障,面对这景致,夏洛特又一次坚定地说:“到了春天,将会十分美丽。”

“你已说了不,”她说,“为什么?是因为他只出一百块钱吗?”

“你更清楚。我还要告诉你,是一百五十块。”

“我可能低贱,但会那样看问题吗?”

“不,是因为我——”

“你害怕了?”

“不。那不算回事,简单极了,动动刀片让空气进去。是因为我——”

“女人会因此死去。”

“那是动手术的人不在行。也许只有千分之一。当然,没有记录。是因为我——”

“行,不是因为给的钱太少,也不是因为你害怕。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你不必勉强。谁也不能强迫你。吻我。咱们在里面连亲吻都不行,更不用说——”

他们四人(夏洛特现在也像其他几人一样穿着羊毛绒内衣睡觉)睡在同一间房里,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地板上铺着的垫子上(“这样更暖和些,”巴克纳解释说,“寒从地面起。”),而且汽油炉一直烧着。他们分别睡在房间的两个对角,即便如此,两张垫子也间隔不到十五英尺,因此威尔伯恩和夏洛特不能谈话,小声讲也不行。但对于巴克纳夫妇则是另一回事,他俩预先似乎没有多少话要交谈或者耳语;有时候,灯刚熄了五分钟,威尔伯恩和夏洛特就听见另一张床上立即大有种马奔腾之势,毛毯覆盖下一阵剧烈行动之后听得见女人喘气呻吟,有时候甚至是一连串的尖声叫喊传过来,但这种情景不会来自他俩。后来有一天,温度计由零下十四度变成零下四十一度,他们便把两床垫子并拢睡到了一起,两个女人睡在中间;有时候,灯光刚灭(或者他们是睡后又被弄醒了)便听见种马无情地碰撞,一声不吭,他俩像是磁铁相碰,又猛然发狂似的黏在一起,急促地呼吸,大声喘气,女人震颤地呻吟;夏洛特只好说:“你们干事儿的时候不能把被子拉紧点吗?”但这种情形不属于他俩。

他们在那儿已有一个月,现在差不多到了三月,夏洛特等待的春天很近了;一天下午,威尔伯恩从矿井回来——在那儿,肮脏的睡眠不足的波兰人仍在受欺骗,还不停地疯狂劳作,灰尘扑扑,灯光透亮的巷道深处仍回荡着不可理解的鸟儿鸣叫般的声音——发现夏洛特和巴克纳太太守在小木屋门口,于是心里明白又要提那事了,也许他已没法抵挡了。“听我说,哈里,”她说,“他们就要离开,没办法不走,他们只有三百元钱;一切全看这儿如何了结,之后才好去个地方住下,找份工作。所以,他们必须采取行动,不然就太晚了。”

“我们也一样,”他说,“而且我们还没有三百块钱。”

“我们还没怀小孩,没遭到厄运。你说过那很简单,只有千分之一的人会死,你知道该如何办,你也不害怕。何况,他们愿意冒这个险。”

“你就那么想要一百块钱吗?”

“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谈过钱,除了你不肯接手的我那一百二十五块?你该知道的,正像我知道你不会要他们的钱。”

“对不起,我不是指那个,只是因为我——”

“只是因为他们陷入了麻烦。想想如果是我们。我知道你得抛开点什么。但我们已经抛开许多,全是为了爱,而且我们不后悔。”

“对,”他说,“不后悔,永远不会。”

“这也是为了爱。尽管不是我们的,也是爱。”她走向书架,那儿放着他们的个人物品,拿下他离开芝加哥时专门配备的一小盒用具,放在那儿的还有两张火车票。“这个让他知道才好,如果要知道的话:你使用这些的唯一一次是替矿场的管理员截肢。你还需要什么?”

巴克纳走过来站在威尔伯恩旁边。“行了吧?”他说,“我不害怕,她也不怕,因为你行。我没有白观察你整整一月,也许你要是很快同意,在第一天,说完就答应,我还不会让你干。我害怕。可是现在不了,我愿意冒这个险,我还记得自己的承诺:我会保你清白无事。而且,不是给你一百块,仍然是一百五十块。”

他想说“不”,费了很大劲。他迅速地想着:是的,我已抛弃了许多,但是很明显,不是这个。在金钱、安全、学位的问题上要诚实。接着,有一个瞬间,他想:我也许有可能首先抛弃爱,但他立即止住了这想法。他说:“就算你是卡拉汉你的钱也不够多。什么钱不钱的,这个险还是由我来冒吧。”

三天后,当初没人迎接的他俩,却陪同巴克纳夫妇横过峡谷去乘坐待发的运矿车,威尔伯恩坚持拒绝收钱,哪怕是一百元钱,最后才同意从巴克纳待发的工资中替补,而双方都明白,这是永远无法兑现的;同时这笔钱是以供应处等值的食品代替的,于是巴克纳把供应处的钥匙给了他。“在我听来,这简直是蠢极了,”巴克纳说,“矿场用品供应处反正将归你管。”

“这会让收支保持平衡。”威尔伯恩说。他们沿着一条不像路的路走向运矿车,机车没头没尾,三节运矿车厢带一个玩具式的守车。巴克纳仰望那一片矿场:大开的洞口,毫无用处的矿渣,被污染的天然积雪。这时候,天气晴朗,天空碧蓝,丛山的峰巅萦绕着玫瑰色的云彩,太阳低沉在天边。“人们会怎么想,当他们发现你不见了?”

“也许他们会以为我是去要钱了。我希望他们这样想,这对你们有利。”随后他又说,“他们待在这儿更好。不用愁房租,有酒喝,醉了又醒,还有够一整个春天吃的食品。而且,他们有事情做,每天都闲不了,夜里躺在床上计数多干了的工时。一个人想着将会有什么收获,这念头会支撑他好长一段时间的。而且,他也许会送些钱来。”

“你相信吗?”

“不,”巴克纳说,“难道你会相信。”

“我从来没相信过,”威尔伯恩说,“甚至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也许那时更不相信。”他们站的地方离两个女人有一段距离。“对了,你们出去之后找个机会让她去看看医生,找个好医生。把真相告诉他。”

“为什么?”巴克纳问。

“我希望你那样做。我会感到轻松些。”

“啊不,”另一个说,“她挺好,因为你挺行。我要是没闹清楚,你以为我会让你做吗?”时间到了,火车机车发出一声不高却很尖锐的哨音,巴克纳夫妇钻进守车后火车就开始动了。夏洛特和威尔伯恩只目送了一会儿,夏洛特便转身开跑。太阳差不多已经下山,高耸的山峰显得很温和,天空变成了琥珀色和蔚蓝色;有一会儿,威尔伯恩仿佛听见了从矿场巷道传过来的声音,粗野、模糊而又莫名其妙。

“啊,上帝。”夏洛特说,“咱们别吃饭了吧,哈里,跑。”她继续跑着,随后又停步转过身来,那张宽大、轮廓不太鲜明的脸上透出玫瑰红晕,在不合身的羊毛上衣的衣领上方,她的一双眼睛衬着脸上的红晕现出绿色,她说:“不,你在前面跑,这样,我在雪地里就可以开始脱衣服。无论如何,跑吧。”他没有往前,甚至没有跑步,他边走边观察她沿着那条不像路的路跑去,在前面渐次消失了身影,又翻越了小屋那边的墙,要不是她穿裤子也跟穿裙子一样漠不在意,简直根本就不该穿。待他跨进小屋,他发现她正把毛绒内衣也一齐脱下。“快呀,”她说,“快呀,六个星期了。我差不多快忘了该怎么做了。啊,不,我永不会忘记的,你也永不会忘的。谢谢,上帝。”于是她抱住他,不仅用两条强劲的胳膊还用大腿,她说,“我认为自己是个胆怯的女人,当我们的床边多了一个人时,永远没法做爱。”

他们没有起来准备晚餐,也没吃晚餐,过了那一阵,他们就径自睡去;威尔伯恩在夜里什么时候冷醒过来发现炉子熄了,房里能把人冻僵。他想起夏洛特把内衣扔在了地板上;她会需要的,现在就该需要了,可是现在内衣也像铁一般硬,冰一样冷;他想了一会儿,是不是要爬起来捡回床上,让它变暖,先放在身子下面,等她需要时好穿;最后,他终于有了足够的意志力要撑起身,可这时她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儿?”他告诉她,她却紧紧抓住他不放,“我冷的时候,你可以随时盖在我身上。”

每一天,他都去巡视矿场,那儿发狂的、不衰的劳作仍在继续。第一次出巡,人们不是以好奇或惊异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带着疑问,显然也在寻找巴克纳的身影。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意识到人们甚至还不知道他只是矿场的正式医生,只把他当作另一个美国人(多半称作白人),那个遥远地方、无法挑战的金钱势力派来的另一个代表,他们对此抱有盲目的信念和信任。他和夏洛特开始商量该如何告诉他们,努力想方设法。“只是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他说,“巴克纳是对的。他们能到哪儿去,到了那儿他们又能干什么?这儿有充足的食品可以度过冬天,而且他们也许还未攒到钱(就算他们早就与供应处领的东西扯平,付工资时也攒不了多少),正如巴克纳说的,人要有向往倒还能快活一长段时间。而你在别的时候可能不会快活。我是说,你要是个匈牙利人,除了会在地下五百英尺点引信放炮之外别的一窍不通。还有一桩事得考虑,咱们自己还有值一百元钱的一大半食品,要是人们走光了,就会有人听说这儿的事,也许会派一个人来把剩余的东西全拿走。”

“而且还有,”夏洛特说,“他们现在走不了。这么大的雪,他们走不出去。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那玩具似的小火车,自送走巴克纳就没回来。那是两周前的事了。”

他没留意到这个,他不知道火车还会不会回来,于是他俩都同意,火车下次再出现,他们便不再等了,他们要告诉矿场的其他人(或者尽力去告诉)。两个星期后,火车真的回来了。他们横过峡谷,走到那些粗野、肮脏、说话嘁嘁喳喳的人跟前,他们已经在装载矿车了。“现在咋办?”威尔伯恩说,“我无法同他们谈话。”

“有办法,你能。以某种方式。他们现在相信你是老板,从来没有人会听不懂他老板讲的话,设法把他们叫到供应处。”

威尔伯恩朝前走去,走到载矿石的斜槽边,第一车矿石已哐啷哐啷地开始装载;他抬起手大声叫道:“等等。”那儿的人停下,从瘦削面孔射出苍白的目光看着他。“供应处,”他大声说,“货店!”用手朝峡谷岩壁那边挥动;这时他记起来一个字,头一天那个拉起夏洛特衣领的人用过的。“跑,”他说,“跑。”人们不作声地又看了他一会儿,白乎乎、像野人般的弯弓眉毛下的一双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神情急切,惶惑而又粗野。之后,他们又相互望了一会儿,挤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无法听懂的嘁嘁喳喳的话音。接着,他们一起朝他走来。“不,不,”他说,“所有人。”他朝矿井做手势,“你们所有的人。”这一回,有人很快领会了意思,威尔伯恩首次进矿道看见的那个推矿车的矮个子,立即从人群中蹦出来朝雪封的山坡跑去,两条粗实得像机车活塞杆似的短腿,迅速钻进矿井,重新露面时后面跟了一些其他人。这些人与头一股人混合在一起,又说又比画。然后,大家一齐安静下来看着威尔伯恩,温和而又驯服。“瞧这一张张脸,”他说,“上帝,我真不愿意充当这无可奈何的角色。巴克纳,真该死。”

“说呀,”夏洛特说,“咱们把意思传达给他们。”他们跨过峡谷,挖矿工跟在后面,映着白雪尤其显得污秽——一张张乌七八糟的面孔,像群饥饿的面膛黑乎乎的流浪汉——跟着到了矿场用品供应处。威尔伯恩开了门。这时他看见人群后面还有五个女人,他和夏洛特从未见过,像是突然从雪地里钻出来似的,背上披着围巾;其中两人抱着婴儿,有个婴儿也许还不满一月。

“我的上帝,”威尔伯恩说,“他们还不知道我是个医生,甚至不知道他们应该有个医生,法律要求他们得有一位。”他和夏洛特走进屋里。昏暗之中,看不清人们的面孔,映着雪光只见那一双双眼睛盯住他,温和沉静,颇有耐心,充满信任。“现在怎么办?”他说,开始把目光转向夏洛特,大家也注视着她,那五个妇女也挤上前来看;这时夏洛特从什么地方抓出一张包东西的纸,用四颗钉固定在架板上,架板刚好放在从那唯一一扇窗户照射进亮光的地方,开始迅速用一小截儿从芝加哥带来的木炭笔勾画出一堵墙,中间开了一扇带格的窗户,一看就知道是发工资的窗口;窗户紧闭,旁边站了一群人,显然是矿工(还包括那个抱婴儿的女人);窗子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大块头的人(她从未见过卡拉汉,只有从威尔伯恩的描述中获得的印象,但这人就是卡拉汉),他办公桌上堆满了金光闪闪的钱币,他正用一只大手将它们划拉进一个口袋,他手上还闪亮着一颗大如乒乓球的钻石,然后,她站开一旁,好一会儿屋里静无声息。接着,爆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喊叫,声音不高却十分愤怒,妇女尖锐的声音盖过了低语和哭泣;这时他们一齐朝向威尔伯恩,用愤怒发狂的目光瞪着他,既充满了怀疑的恶狠狠的神情又饱含着深刻的谴责。

“等一等!”夏洛特叫道。“等等!”大家停息下来,见她又挥动那支木炭笔,在那群等在窗口外边的人后面,威尔伯恩看见几笔之后便出现了自己的面貌,任何人都能认出是他,在场的人立即认出了。大家不出声地看着威尔伯恩,随后又彼此惊讶地相望,然后又转过去看着夏洛特,这时她正撕去前一张纸又贴上一张新的;这一次,他们之中有一位出来帮她;威尔伯恩又一次看着她挥动木炭笔,画的是他,毫无疑问是他,而且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位医生——戴着角制眼镜,穿着医院制服,一只手里捧起一瓶药,正在一汤匙一汤匙地喂一个病人,在场的每个生过病的人,每个在爆炸时受过伤的匈牙利人,每个在地球内部劳作过的人,都把那个病人视为自己,同样没有修面,戴着同样的羊皮领。那只戴着一颗大钻石的粗手从医生背后伸过来,正在掏医生兜里的一个薄如纸的钱包。一双双目光又一次转向威尔伯恩,谴责的意味没有了,恶狠狠的神情却仍然未变,但不是针对他。他用手示意,指向架板上还剩余的东西。随后,他便在混乱中走向夏洛特,挽住她的胳膊。

“快来,”他说,“咱们离开这儿。”之后(他回到运矿火车,车上唯一的伙计霍格本坐在守车内的炉旁,炉子烧得红红的,这守车不比放清洁工具的小房间大多少。“你三十天后回来,”威尔伯恩说,“我必须每三十天跑一趟以维持我们的开采权。”霍格本说:“你最好现在就带上你妻子出去。”威尔伯恩说:“我们还要等一等。”然后他回到住屋,同夏洛特一起站在门口,观望那群工人拿着些许可怜的掠夺品从供应处出来,走过峡谷,爬上运矿车,把三节车厢挤得满满的。现在的气温不是零下四十一度,但也没回复到零下十四度。火车开动时,他俩看见那些可怜的面孔在回望矿井入口和旁边倾倒的废矿石,带着茫然若失、惊讶而又难以相信的悲哀神色;火车行驶的时候,突然爆发出种种喊话声响,越过峡谷传到他们耳边,模糊、哀伤而又激昂)他对夏洛特说:“感谢上帝,我们先把我们的食品领了出来。”

“可能不是我们的吧。”夏洛特冷静地说。

“那是巴克纳的。他们也没付他工资。”

“但是他溜走了,他们没有。”

快要临近春天了,到那时,运矿车照例又会再来,但人已走空,没矿石可运;也许他俩会看见从未见过的山间春天到来后的风光,却不知非得在他们体验到夏天来临的时候才会是春天。他们夜里谈到这事,温度计有时还会再出现零下四十一度。可是现在,他们至少可以在床上谈论,夏洛特摸黑在毛毯下面疯狂扭动喘气一阵之后(这也照例而行),会脱去毛绒内衣像她往常的方式睡觉,但她不会把内衣往毛毯外扔,而是卷成一团放在毯下围在身边,这样到早上起床时还会是暖和的。一天夜里,她说:“你还没听到巴克纳的消息呢。嗯,当然还没有,怎么可能呢。”

“没有,”他说,突然变得清醒了。“我倒希望听到。我告诉过他,他们出去后得尽快领她去看看医生。可是他也许——他答应要写信给我的。”

“我也希望你收到。”

“运矿车回来接我们的时候,也许会有一封信。”

“要是车会回来的话。”他一点也不怀疑,虽然后来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不怀疑,尽管那时他说不出为什么、有什么根据要生疑。可是他没有怀疑。于是有一天,大约在运矿车该来的一个星期之前,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开门后看见一个山民面孔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肩上搭了双雪地里行走的鞋。

“你是威尔伯恩吗?”他问,“有你的一封信。”他拿出来——一个用铅笔写的信封,寄出三个星期了,封面已弄得很脏。

“谢谢,”威尔伯恩说,“进来吧,吃点什么。”

可是来人谢绝了。“有架大飞机就在圣诞节前在那边不远的地方坠落了。你当时听见或看见什么没有?”

“我当时不在这儿,”威尔伯恩说,“你最好先吃点什么。”

“看见了有赏金的。我看不能停留了。”

这封信正是巴克纳来的,只写了几个字:一切没问题,巴克。夏洛特从他手里拿过来,站在那儿看。“这恰好像你说的。你不是说过很简单吗,对不对?现在你该感到没事儿了吧。”

“是的,”威尔伯恩说,“我觉得放心了。”

夏洛特看着来信,一共七个字,还包括缩写字。“一千人中只有一个。你只消小心些就行了,不是吗?煮煮器械用具什么的。在谁身上做不都一样吗?”

“器械自然必须是——”他言而又止。他看着她,心里急速地想着:我要出什么事了,等着瞧,等着瞧。“谁身上?”

她瞧着那信。“挺愚蠢,不是吗?也许我血液里杂有近亲成分了。”这一下他全明白了。他开始颤抖,伸出颤抖的手去抓她的肩膀,一把扭过她来正面相对。

“谁身上?”

她瞧着他,手里仍拿着那张有格条印、铅笔字迹很重的信纸——那冷静专注的目光映衬着白雪,带上些浅绿色。她像个初上学的孩子读不成句似的说道:“那天晚上,单独在一起的第一天夜里,我们都等不得要去做晚饭。当时炉子熄了,我的避孕灌洗袋挂在炉子背后。屋里冻得要命,再次点燃炉火时我忘了它挂在炉子背后,于是裂了。”

“自那之后,你每次都没有——”

“我本该更清楚的。我常常是不在意的,太不在意了。我记得有一次谁告诉过我,我那时还年轻,当两人相爱,真正相爱,爱得很炽烈,又还没孩子,这时精种就会在爱中、在炽热的激情中破裂。也许我相信这说法,希望就是那么回事,因为我没有避孕套了。也许我只是希望如此。总之,就怀上了。”

“什么时候?”他问,浑身颤抖地摇她。“你已经有几时不来了?清楚吗?”

“清楚不来了?是的,过了十六天了。”

“但是你并不能确定,”他说,说得很快,知道只是在自言自语。“你现在还不能确定。有时候女人会延后的,谁都可能。你不可能断定,直到两——”

“你真相信那一套?”她平静地说。“盼着要孩子的人才会那么想。我不想要,你不想要,因为咱们不能要。我可以挨饿,你可以挨饿,可是它不能。所以,哈里,咱们必须——”

“不!”他大声叫道,“不!”

“你说过很简单。我们已经证实是这样,一点没问题,就像修剪朝内长的脚指甲。我身体强壮又健康,跟她一样。难道你不相信?”

“哦,”他叫了一声,“原来你想先在她身上试试,是那么回事。你想看看她会不会死去,所以当初我已经说不了,你还一个劲儿地推销那主意——”

“哈里,炉子熄了是在他们离开后的那个夜晚。不过,我真的等过要先听到她的消息。就算是我在她前面,她也会跟我一样行事。我也会希望她这么做。不论我有没有出事我都希望她活下去,正如不论她有没有出事都希望我活下去一样,这就像我想要活下去一样肯定。”

“是的,”他说,“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你——你——”

“没事儿的。很简单的。如今你已经亲手做过了。”

“不!不!”

“好吧,”她轻声地说,“也许咱们下周出去后可以找个医生来做。”

“不!”他叫道,大声地喊叫,抓住她的肩膀推搡她。“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你是说,不让别的任何人做,而你自己又不做?”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完全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样害怕吗?”

“是的!”他说,“是的!”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开始散步,不停地行走,在深齐腰间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不是不想看见她,而是因为同她一起让我喘不过气来,他暗自在想。有一次,他甚至去了矿井,巷道里空无一人,大电量的灯泡不再用了,黑洞洞的一片,可他似乎仍然能够听见各种人声,鸟声,疯狂劳作的回荡声,无法听懂的讲话声,这一切像是蝙蝠般悬在那儿,甚至是头朝下地盯着死气沉沉的巷道,他的出现才惊起它们扑扑飞去。但是,寒冷——什么的——迟早要把他赶回小屋。他俩并不争吵,因为她回避争吵,这时他又想:她不仅比我更像个男人,更像个绅士,而且在任何事情上都比我强。他们在一起吃饭,一起干白天的日常事务,晚上为了不会挨冻睡在一起;他还不时采取一种自我解嘲、自我牺牲的态度对待她(而她也乐于接受),他会大声说:“至少现在没什么要紧;起码你不用在寒冷的早上起床。”这样,又会是新的一天;每当炉火熄灭,他便去加满油;上一餐打开食用过的罐头,吃完他拿出去扔到雪地里;别的便没事可干了,白天便没事可干。于是,他会去雪地丛林散步(小屋里有一双雪地鞋,可他从不使用),但常常深陷其间,他还没学会及时辨认以避开丛林,他常陷在雪地里翻爬滚打,他思考,大声地自言自语,在心里掂量着成百上千种解脱方案:用某种药丸,他想——这种办法,训练有素的医生是不肯相信的;妓女会采用,认为能够管用,一定很灵;必然会有什么法子的,不可能这么困难,这当然要付出代价;他知道他永远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药丸,想着:这是二十六年的代价,两千美元花在四年里,连烟也不抽,女朋友也不交,到我觉醒时差点儿把我毁了,一星期或一个月连该寄我姐姐的两元钱也办不到,以致现在我已不可能有任何希望,连吃药丸或看书都不能麻醉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他说,说出声来,神情镇静,像是有意呕吐排解了胃里的负担之后那样。“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们可以去个暖和的地方,生活开销不大的地方,在那儿我可以找份工作做,我们可以养活小孩;如果没工作做,去慈善收容所,孤儿养育院,甚至去讨饭。不,不,不能去孤儿院,不能去讨饭。我们一定能做点什么,必须去做;我会找点什么事做,什么事都成——没错!”他想,大声朝着洁白的荒凉雪野喊叫,声音刺耳可怕,完全是在讥讽自己:“我要开办一个专门打胎的诊所。”之后,他回到小屋,他们俩还是不争不吵,原因很简单,她不愿多吵;这既不是出于忍耐,无论是真的或者佯装的,也不是她自己变得温驯或者害怕了,而只是因为(他也知道是什么,而且还在雪地里为此自我诅咒)她明白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她早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是他。

然后,运矿火车来了。他从剩下的供应品中拿出巴克纳该给的一百元的东西,包装成一个纸箱,加上几乎恰好在一年前离开新奥尔良时的两个行李包,把这些载上火车之后,他们钻进了玩具似的守车里。到了火车干线的交会站,他把青豆、鲑鱼和猪油罐头,还有几袋白糖、咖啡和面粉卖给了一家小商店,变换成二十一元钱,乘坐了一天两夜的马车才把雪野抛到了背后,来到有更便宜的公共汽车可坐的地方;一路上她的头歪斜地枕在机织的垫上,侧面观望着匆匆掠过的不再有白雪的黑黝黝的乡间、不为人知的小镇,在闪亮霓虹灯的午餐店里看见仿若好莱坞杂志封面上的健壮的西部女郎(好莱坞已经不再在好莱坞了,它出现在美国领土各地,被亿万只霓虹灯彩色灯管照亮),她们个个长着副琼·克劳馥的相貌,他说不准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们到了得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市,身上还有一百五十二美元零几美分。这儿气候暖和,差不多与新奥尔良相似;整个冬天胡椒树丛都是绿的,如同在路易斯安那州一样,夹竹桃、金合欢和马樱丹已经开花,菜棕顶芽在温和的天气已经开裂,他们只租了一个单间房,房里唯有一个旧的煤气盘,进出得穿过一个破旧的木板屋的外沿巷道。这时候,他俩却常常争吵。“你难道不明白?”她说,“我的例行周期该是明天。现在正是时候,最容易动手的时候,就像你为她——叫什么名字?像个不规矩女人的名字?比尔,比利。你不应当让我懂得太多有关的知识,要是那样,我就会老来烦你。”

“显然,你没有我的帮助就懂得那些了。”他说,竭力在克制自己,在诅咒自己:你这孬种,陷入麻烦的是她,不是你。“我早已决定,说过不了。是你——”说到这里,他住嘴了,控制住了自己。“听我说,有一种药丸,你到时候就把它服下。我会尽力去弄些来。”

“去哪儿弄?”

“我能去哪儿弄呢?谁一向需要它?去妓院呗。啊,上帝!夏洛特,夏洛特!”

“我知道,”她说,“咱们已经没法可想了。我们现在已不是当初。这才是问题所在,难道你不明白?我希望咱们再回到当初,而且要快,快!咱们的时间如此有限,过二十年我就不行了,过五十年咱俩都死了。所以,赶紧,赶快。”

他这辈子从未逛过妓院,甚至未涉足一步。于是他现在碰到许多人常有的问题:要找到一处很难;你同别人相邻十年,才发现隔壁晚睡的女人根本不是值夜班的话务员。最后,他发现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土包子,这事不费吹灰之力:他询问一个出租车司机,很快就在一处与自己的住宅一样的屋前停下;他去按门铃,似乎没有直接的回应,但不一会儿便见门边一扇小窗的帘子掀起,他敢发誓有人望见了他。接着,门开了,一个黑人女仆领他穿过一条昏暗的过道,进入一间摆了一张没任何铺垫的胶合板餐桌的房间,桌上仿刻了一块玻璃弹球盘,从玻璃底部往外划了几道白色圆圈,一架自动钢琴开了槽子来放硬币,沿着四围墙壁整齐地摆了十二张椅子,那摆放次第如同阵亡军士陵园的墓碑;女仆让他在这儿坐下,他仰望墙头一幅圣伯纳犬从雪里搭救小孩的平板画,另一幅是罗斯福总统的画像;这时走进一个大约四十岁、长着双下巴的女人,头发染成金黄色,身穿一件不太洁净的丁香花图案的绸缎衣。“晚上好,”她说,“镇上的新客吧?”

“是的,”他回答,“我问了个出租车司机,他——”

“用不着解释,”她说,“这儿的出租车司机都是我的朋友。”

他记起司机分手时的忠告:“为你见到的第一个白人买杯啤酒,你就会讨人喜欢。”

“来点啤酒如何?”他提议。

“干吗不呢,我不介意喝一杯,”女人说,“喝了我们会提神的。”话刚说完(她已按了威尔伯恩无法看见的电铃),女仆走了进来。“两杯啤酒,路易莎。”女人吩咐道。女仆退去。那女人也坐了下来。“原来你是圣托恩镇上的陌生客。嘿,我经历过的一些最甜蜜的友谊原是一夜结成,甚至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小时内就能搞定。我这儿有美国姑娘、西班牙女郎(新客都喜欢西班牙女郎,至少头一回,我常说这都是受了电影的影响),还有一位小个子意大利姑娘,年纪才——”女仆端来两大盅啤酒,她站的地方并不比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刚才按响电铃叫她取啤酒的地方更远。女仆离去。

“不,”他说,“我不想——我来这儿——我——”女人仔细打量他;她已经开始举起她手中的酒杯,但这时把杯放回桌上,继续打量他。“我陷入了麻烦,”他轻声地说,“希望你能够帮我个忙。”

这时,女人把手从杯边缩回,他瞧见她的目光,尽管有些模糊不清却显得十分冷淡,如同她胸前那粒大钻石。“你咋会想我能够或者愿意帮你摆脱你的什么麻烦?这也是那司机告诉你的?他长得啥模样?你记下他的车牌号没有?”

“没有,”威尔伯恩说,“我——”

“现在不管那个了。你陷入什么样的麻烦?”他简要而又低声地告诉了她,她一直在观察他。“哼,”她说,“原来你一个陌生人,找出租司机直接领路来我这儿想寻位医生为你干事。好哇,好哇。”这时,她按电铃,动作不剧烈,着力却很重。

“不,不,我不——”他想,她屋里还备了医生,“我不——”

“还有啥说的,”女人说,“绝对错了。你给我滚回旅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会发现老婆怀孕只是做梦,或者干脆你根本就没有老婆。”

“我真愿那样,”威尔伯恩说,“但是,我——”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个子粗壮,年纪还相当轻,衣服略为绷开,留着小孩般从中央分开的天真发式,从那棕红的满面横肉的眼窝里,射出一股涵盖无余而又似恨若爱的火辣辣的目光,一进屋就老盯着他。他连脖子都刮干净了。

“是他?”他的目光越过威尔伯恩的肩膀,对着穿紫色衣服的女人问道,声音沙哑,带有威士忌的残余酒气,这在他的年纪似乎早了些;他的语调却有一种生性快活,甚至喜悦的味道。他没等回答便径直走向威尔伯恩,他还来不及动弹已被一只粗实的大手抓起来离开椅子。“干啥来,你这狗娘养的,敢来体面人家耍龟孙子脾气?嘿嘿?”他皮笑肉不笑地瞪着威尔伯恩。“轰出去?”他问。

“对,”穿紫色衣服的女人说,“随后我要查查那个开车的。”威尔伯恩开始挣扎,年轻人立即嘲弄地正面看着他。“别在这儿,”女人严厉地说,“滚,照我说的滚,你这傻瓜。”

“我走,”威尔伯恩说,“你别拽得这么紧。”

“哈,还用说,你这龟孙子。”年轻人说,“我就会帮你的。必须有人来帮一把,明白吗。这边走。”他们又一次来到门厅,这儿又出现一个男人,身材瘦小,黑色头发,面孔也黑乎乎的,穿一条脏裤子,上身穿了件蓝衬衣却没有结领带——一个干杂活的墨西哥人。他们继续朝门口走,威尔伯恩的上衣背部拽在年轻人的大手里凸隆起来,然后这只手一下放开,威尔伯恩心想:一定要挨这畜生的打了,要不然这下会摔趴在地,喘不过气来,听便吧,听便吧。

“你也许能够告诉我,”他说,“我要的只是——”

“哟,想得美,”年轻人说。“彼特,老子应当捶他一顿,你看怎样?”

“捶他。”墨西哥人说。

他甚至没感觉到拳头,只觉得腰背下面遭了击打,接着碰上露水湿漉漉的青草,然后才开始明白他的面孔在那儿,嘴里还在说:“你也许能够告诉我——”

“哟,想得美,”年轻人说,声音沙哑而又快活,“我不知道。”门砰的一声关了。过了一会儿,威尔伯恩爬起身来;这时,他的眼睛才有了感觉,接着陆续感觉到整个面颊,整个头部,全身血液缓慢而充满痛苦的怦怦跳动;不一会儿他从杂货店的镜子里(这家商店在他出来的第一个街头角落,他跨进门去;那些应当在十九岁以前就该知道的东西他这会儿倒学得很快),看见自己还未到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光景。但是,痕迹是明显的,总有地方看得出来,因为店员问他:“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先生?”

“斗殴,”他说,“我把女朋友肚子搞大了。我要为这买点东西。”

有好一会儿工夫,店员直愣愣地盯住他看,随后才说:“你得花费五块钱。”

“你保证它没错?”

“噢嗬。”

“好吧,我买下。”

那是一个小锡盒,上面没印任何字,里面装了五份东西,说不定是咖啡豆。“他说威士忌会有帮助,而且还要到处走动。他说今天晚上服两份,然后去什么地方跳舞。”她把五份一齐服下,随后出去买了两品脱威士忌,最后找到一家舞厅,厅里廉价的彩色灯闪亮,挤满了穿卡其布工装的人、临时召来的舞伴和舞女。

“你也喝一些,”她说,“你的脸现在还很疼吗?”

“不,”他说,“你喝,能喝都喝下去。”

“上帝,”她说,“你不会跳舞,是吗?”

“不会,”他说,“会,会,我可以跳。”他俩在地板上转动,推来搡去,碰碰撞撞,像在梦游似的,每段歇斯底里的曲子里,他很少有时间合上脚步。到了十一点钟,她差不多喝下整瓶威士忌的一半,却只感到恶心和难受。他等着她从盥洗间出来,见她面色灰褐,但黄色眼睛里的目光却坚强不屈。“你还损失了些药丸吧。”他说。

“其中两粒。我有些害怕,所以我把那两粒先在盆子里冲洗后再服下去的。酒瓶在哪儿?”

他俩必须到场外她才能喝酒,喝后又回到舞场。到了十二点钟,她几乎喝光了第一瓶;舞场的灯光关闭,唯有一个不断转动的彩色玻璃的球形聚光灯,把滚动的彩色光束打上跳舞者的惨白面孔,整个光景活像一场陷进海里的噩梦。一个男士拿着麦克风,他俩不知道这是一场跳舞比赛;一阵嘈杂声音响过之后场内又静下来,灯光闪闪发亮,伴随着麦克风的吼叫,一对获胜者走上前来。“我又感到恶心难受。”她说。他又一次等候她——再次见到她那灰褐色的面孔,坚强不屈的目光。“我又冲洗了一遍,”她说,“可是我不能再喝了。走吧,人家要在一点钟关门。”

也许,她吞下的是咖啡豆,因为三天之后没有任何反应,五天之后他自己也承认时效过了。现在,他俩之间又发生了争吵。他为这事诅咒自己,一边坐在公园的凳子上浏览他从垃圾箱里捡起的报纸上的“招工启事”栏;他等着乌青眼退了才好体面地去找工作;他诅咒自己,因为她已经忍受了很久,她能够也愿意继续坚持,可最后他会使她垮掉;他明白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发誓要改变、要终止这种状况。但是,他一回到家里(她现在消瘦多了,眼神也有变化;服下的所有药丸和喝下的威士忌对她的全部影响就是在她的眼睛里注入了一种从前没有的东西),似乎又觉得从未做过任何承诺;她咒骂他,用她那双坚硬的拳头揍他,可又很快控制住自己,哭着依偎到他身边。“啊,上帝。哈里,让我停止生长!让我屏息静气!让我全身爆裂!”随后两人躺卧着拥抱在一起,彼此都穿着衣服,这样可以静一会儿。

“不会有事儿的,”他说,“如今许多人都这样。慈善收容所并不那么糟。咱们可以先找一个人领养婴儿,直到我能——”

“不,那不行的。哈里,那行不通。”

“我明白,最初听上去很糟。慈善,可慈善并不是——”

“该死的慈善。我什么时候在乎过钱财的来源?在乎过咱们在什么环境或者如何生活?在乎过非活下去不可?不是指那个。只是太痛苦了。”

“我也懂,但是女人世世代代都在生孩子,你自己不也生了两个——”

“该死的疼痛。我怀孕容易但分娩困难,该死的分娩。我经历过,我不在乎。我是说精神上太痛苦。简直痛苦极了。”这时,他听懂了,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静静地想,正像他这之前想过的那样,她还太不了解他,他付出的远比他可能有的更多;他记起那经过验证、不可颠覆的古老的至理名言:我骨中的骨,我的血和肉,甚至有关我的血、我的肉和我的记忆的记忆。它颠扑不破,他告诫自己。你不可能那样轻易地颠覆它。当他意识到这就是那至理名言,而且一点不假,他几乎要说:“可这是我们共同的。”

然而,他仍然不能说“行”,不能说“没事儿”。他只能在公园的凳子上对自己那样说,在那儿把手伸出来才不会颤抖。可是,他不能当着她的面说这个字;他躺卧在她身边,她入睡后他还抱着她,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勇气和男子汉精神离去。“那不会有错,”他会小声地对自己说,“拖延,拖延。她很快就进入第四个月了,那时我可以对自己说,冒险也太晚了,她自己也会相信。”她醒了,一切又重新来一遍——不能服人的说理变成争吵,随后是诅咒,直到她控制住自己,依偎在他身边,绝望地哭泣。“哈里,哈里!咱们在干什么?咱们,我们,我等!让我屏息静气,让我爆裂!一棍子把我敲死!”最后他紧紧抱住她才使她安静下来。“哈里,你愿意跟我订个合同吗?”

“愿意,”他疲惫地说,“无论什么事。”

“一个合同,到期之前,咱们谁也不再提怀孕的事。”她说了个日期,那是她下一次月经周期该到的时候,还有十三天。“那是最佳时间。那之后就四个月了,再不敢冒险了。所以,从现在起到那个时候,我们绝不要提起它;我会尽力保持风平浪静,让你去找份工作,一份可以养活我们三人的好工作——”

“不,”他说,“不!不!”

“等等,”她说,“你刚才答应过的——到那时你要是还找不到工作,你就得干,把它从我身上拿掉。”

“不!”他大声叫道,“我不!绝不!”

“可是你刚答应了,”她轻声、温和而又缓慢地说,仿佛他还是个刚学英语的孩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已经别无选择了吗?”

“我答应过,不错,但我的意思不是——”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相信会死亡的不是爱情,而是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是他们身上失去了什么,不再配去爱。现在看看咱俩的情形:我们有了孩子,双方都知道不能要,没有办法养活。而且,生孩子太痛苦,哈里。该死的疼痛。我要努力让你信守诺言,哈里。所以,从现在到那一天,咱们不提它,甚至根本不想它。吻我。”过了一会儿,他朝她靠过去。他俩接吻,别的地方没有接触,像兄妹之间接吻那样。

现在的情形又像是在芝加哥了,头几周里他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每次的约见面谈都似乎会以失败结束,一开始交谈就谈不下去,几句话之后便到了同一个该平静终结的时刻;他早预料到会这样,于是等待这个时刻出现,可以体面地了结。但是现在不一样,有所不同。在芝加哥时,他会想,在我想象里我会失败,于是他失败了;而现在,他明知道他会遭到失败,可他拒绝相信,拒绝接受否定的回答,差不多到了要威胁动武的地步。他不仅去各家医院碰运气,而且逢人就问,有事就找。他说谎话,任何谎言都不讳忌;他带着一种狂躁的非要找到工作不可的心情去赴每次约会,这本身就注定了将会事与愿违;他向每个雇主承诺,他能够并且乐意去做任何事。一天下午,他走过一条街,偶然抬头看见一个诊所的标志,便径直走进去,提出可以做任何流产手术并且半价收费,还陈述了他这方面的经历,幸好(当他后来比较清醒时才意识到)他被人强行赶出来,才避免了他拿出巴克纳的信来佐证他确有这种本事。

后来有一天,他在后半晌就往回走。到了家却站在自己家门外,站了很久才去开门,开了门后又不进屋,让门开着却老待在门口,头上戴顶白色高顶尖帽,镶着黄色边沿,怪里怪气,那是保护小学生过街的值勤员的标志;他心灰意冷,悲哀绝望,却又显得平静。“我一个星期可以挣十块。”他说。

“噢,你淘什么气!”她说,然后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看见她哭泣。“你浑蛋!你该死的浑蛋!这副样子你就可以在星期六下午到公园里奸污小女孩不成!”她上前一把抓下他头上那顶帽子,扔进壁炉(一个破旧的炉栅,一头悬挂着,塞满了先前红红绿绿现已褪色的饰边纸),随后又靠在他身边,伤心地哭泣,伤心得泪流满面。“你浑蛋,你这该死的浑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她自己动手烧开了水,拿出在芝加哥时为他提供的少量手术器械,这些他只用过一次,然后她躺在床上望着他。“这不会有事的,很简单,你是知道的;你这之前做过一次。”

“是的,”他说,“简单。你只需让空气进去,你必须做的一切就是让空气——”说着,他开始颤抖。“夏洛特。夏洛特。”

“那就行了。只是碰一碰,空气就会进去;于是明天便好了,我也会安然无事,我们俩又回到当初,直到永远。”

“是的,永远永远。可是得等我一会儿,等到我的手——瞧,抖个不停。它止不住要发抖。”

“好吧。咱们等一分钟。很简单。真奇怪,我是说真新奇。咱俩不知玩过多少花样,不是吗,只不过用的不是刀子。瞧,你的手不抖了。”

“夏洛特,”他叫道,“夏洛特。”

“没事儿的。我们知道该如何办。你告诉过我,有个黑女人说什么来着?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哈里。”

可是现在,他坐在奥都邦公园的凳子上,虽然还不到六月,路易斯安那州的夏天却已经完全来临,阳光灿烂,园里一片绿荫,充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还有类似在芝加哥住宅旁边童车推过的吱嘎吱嘎声响;他强撑着眼皮,仿佛看见一辆出租车(叫在那儿等候的)在一个不太起眼但却整洁得无可指摘的门口停下,她身着黑色衣服从车里出来,这身衣服从去年春天放在包里已经放了整整一年有余,越过了三千多英里,他看着她一步步地登上台阶;按响门铃,也许是同一个黑人女仆,说道:“是你,小姐——”然后就噤声不语,想起原来是谁付的工钱,也许没付,因为按一般情形,黑人死了或者不干了,也就不管了。现在又仿佛看见那间大屋子,他第一次去那里,她在那儿对他说:“哈里——人们都称呼你哈里吗?——我们做什么呢?”(唉,我做了,他想。她将不得不承认这点。)他能够看见他们,他们两人,里顿迈耶穿着双排扣外套(也许是法兰绒的,但会是暗色的,看上去很挺,虽然用料和剪裁并不引人注目);他们四人,夏洛特在这边,其他三人在远处;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出色之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的头发像她母亲,但再没别的共同点;另一个,年龄小些的一个,一点也不像,坐在她父亲的膝头上,大的一个则靠着他;三张面孔,第一张显得清白无辜,那两张则好胜好强,其中一个冷淡而又时刻警惕,第三张面孔则只是时刻警惕而已;他看得见他们,还能够听见他们讲话:‘去跟你妈讲话。带上安一起过去。’

‘我不想。’

‘去吧,牵着安的手。’他能听见、看见他们:里顿迈耶把小的一个放在地上,大的一个牵上她的手一起走近她们的母亲。这时她把小的一个抱上膝头,孩子凝视着她,目光专注却带着婴儿般茫然漠视的神情;大的一个靠着她,驯服却很冷淡,勉强接受爱抚,亲吻还未完结就开始往后缩,回到父亲身边;不一会儿,夏洛特便看见她在招呼小的一个,神神秘秘地像演哑剧似的大做手势。于是,夏洛特把小的放下地,她回到父亲身边,随即转过身靠上他的膝头,半边屁股已往父亲的膝头上撑去,像小孩通常做的那样,可她仍远远地凝视着夏洛特,带着茫然甚至有些好奇的眼光。

‘让她们去吧。’夏洛特说。

‘你想把她们打发走?’

‘对,她们想走。’两个孩子走开。现在,他听得见她;他明白那不是夏洛特,而里顿迈耶永远不会知道,‘原来是你把她们教成这样的。’

‘我?我教她们?我什么也没教!’他大声地说。‘什么也没教!原因不在我——’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她俩一直还好吗?’

‘好,同我信里说的一样。你要是记得起,好几个月了,我没有你的地址。信都退了回来。你可以要去看,你什么时候想要看的话。你自己看上去有些不妙。这就是你回家的缘故吗?你是不是回家来了?’

‘来看看孩子,还有给你这个。’她拿出那张银行支票,两面都有签名,而且打了孔以防任何篡改,这张支票已历时一年多了,有折痕但还完整,只是有一点儿陈旧。

‘那么你是用他的钱回家的,这就归他所有了。’

‘不,是你的。’

‘我拒绝接受。’

‘他同样不要。’

‘那就烧掉,毁了它。’

‘为什么?你干吗要伤害自己?你干吗喜欢受苦,需要办的事可多着呢,多得要命不是?把它留给孩子,算笔遗赠。如果不算我给的,那就算拉尔夫。他仍然是她们的舅舅。他总没有损害你。’

‘一笔遗赠?’他说。然后,她告诉他。噢,是的,威尔伯恩暗自说,她会告诉他。他能够看见、听见——他们两人之间必定有某种像爱的东西存在过,或者两人在一起至少有过身体方面的追求,单是这种肉体的努力也能算人们所谓的爱的部分内容。噢,她会告诉他的。他能够看见并且听见她说的话,当她把那张银行本票放在她手边的桌上并告诉他:‘那是一个月以前。关系不大,我只是不断流血,而且相当厉害。然后两天前血突然止住了;于是我有了问题,甚至可能更糟——人们称作什么?毒血症,败血病?这没关系——我们在等待呢,在等待。’

穿着亚麻衣服的人们从他坐的长凳前经过,他注意到大多数人开始从公园往外走;黑人保姆竭力显出一种异样的气度,让那些衣着笔挺、从面前经过的白人蓝领们也刮目相看;周身鲜艳的孩子们说说笑笑,走过绿色草地,像飘飘飞过的花瓣。快到正午时分。夏洛特回到家里准有半个多小时了。因为那得花这么长的时间,他想着,一面看见又听见他们:他在努力说服她立即上一家医院,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他愿意承担一切指责,撒所有得撒的谎;他坚持自己的看法,态度冷静,绝不是在强求但也不愿遭到拒绝。

‘不。他——他知道一个地方,在密西西比河岸边。我们正要到那儿去,在那儿找位医生,如果有必要的话。’

‘密西西比河岸边?为什么偏要去密西西比河?到密西西比州的无名村镇去找个乡村医生,而在新奥尔良有最好的最最好的——’

‘那我们也许根本不需要医生。到那儿生活便宜些,一面查明病因。’

‘你们有钱去海滩度假。’

‘我们有钱。’现在已经到了正午。空气静止不动,投到他膝部的树影也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手上有六张钞票,两张二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三张一元的;他听见他们讲话,看见他们:‘拿上支票吧,它不是我的。’

‘也不是我的。弗朗西斯,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一年以前你让我选择,我选择了,我要坚持走下去。我不要你撤回,自己破坏自己的诺言。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

‘求我?帮一回忙?’

‘要是你愿意。我不求你做承诺,也许我要表达的只是一个心愿。不是希望,是心愿。我要是出了事。’

‘你要是出了事,要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不要?’

‘是的。别为难他。我不是为他求你,也不是为我自己。我这样做是为——为——我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为了所有曾经生活过、犯过错误但用心良苦的男人和女人,以及所有将要出生、犯错误但用心良苦的人们。为你自己,因为你自己也痛苦——如果确实存在痛苦这种东西,如果我们之中有谁受过痛苦,我们之中有谁生来就够坚强,就配享有爱或遭受痛苦。也许,我想要说的是公正。’

‘公正?’这时,他听见里顿迈耶大声笑了,他从来没这样笑过,因为在情感中,笑是昨天的小胡子和睡衣。‘公正?这——对于我?公正?’这时,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来:他们面对面站着。

‘我没有求你承诺,’她说,‘那样求你,会太过分了。’

‘求我。’

‘求任何人,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不仅是你。’

‘可是我现在不承诺。记得吧,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可以回家来,当你想要回来的时候,我会接受你,至少让你进我的住宅。但是,你还期待再听到一次这样的话吗?能从任何一个男人口中?告诉我:你刚才说了公正,那你告诉我,公正不公正。’

‘我不期待了。我说过,也许我想要说的是希望。’他心里想,她转过身去,走向门边;他们会站在那儿相互望着,就像最后那天晚上麦科德和我在芝加哥车站——他止住思绪。他正要说‘去年’便停止了,他凝然不动地坐在那儿,以平静而又惊讶的口气说出声来:“那个晚上不像是在五个月以前。”——而且他们心里都明白,彼此再也不会见面,可谁也不说出来。‘再见,拉特。’她说。他想他不会回答。不,他是不会回答的,这个做了最后定论的人,他在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会年复一年地顺应天命,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守护:他会否定她并未请求的承诺,却又会那样实行,她对此很明白,非常明白,明白极了——他这张面孔清白无辜,不弃不舍,仿佛聚焦了室内所有的光线,像是在举行祝福仪式;他肯定的不是正义而是正确,一贯正确,颠扑不破,但也不无悲哀,因为正确固然正确,却得不到任何安慰,也无丝毫宁静可言。

现在该是时候了。他从长凳上站起身,在繁花似锦的夹竹桃与日本山茶和橘树之间的一条道上,沿着地上镶嵌的白牡蛎壳曲线,在正午的阳光下,朝公园出口和街道走去。出租车开到跟前,缓缓地停在街边;司机打开车门。“去车站。”威尔伯恩说。

“联合车站?”

“不。通莫比尔的那个,去海边。”他钻进车内。门关后,车开始行驶;带鳞状的棕榈树干不断从两旁疾速掠过。“她俩都好吗?”他问。

“听着,”她说,“如果咱们要得到它的话。”

“得到它?”

“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不是吗?”

“咱们不需要得到任何东西。我要保住的是你。我不是一直在保你吗?”

“别犯傻了,现在没有时间了。你到时候就会知道。赶快离开,听见了吗?”

“离开?”

“答应我。你难道不明白他们会怎么对付你?你不能对任何人撒谎,即使你想要撒谎。而且,你帮不了我。可是你到时候就会知道。赶快去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来,或者叫个警察来,或者去给拉特发电报。赶快,赶快去,答应我。”

“我要保住你,”他说,“这才是我对你的承诺。她们俩都好吗?”

“好,”她说,带鳞状的棕榈树干不断从两旁疾速掠过。“她们俩没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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