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野棕榈
这一次,医生和那个名叫哈里的人一起走出房门,到了黑洞洞的门廊,站在仍然充满看不见的棕榈扇叶碰撞声响的风里。医生手里拿着威士忌——一品脱装的酒瓶里还剩一半;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酒瓶在自己手里,也许他以为朝身边看不见面孔的那人面前挥动的不是酒瓶而是他的手。他说话的声音冷峻、准确而又确信无疑——有人会说这个清教徒就要做他非做不可的事,因为他是位清教徒,也许他自以为这样做是为了捍卫伦理和他所选择的职业的尊严;但事实上,他这样做是因为,尽管不算老却相信自己太老了,不该管这事,不该被人半夜叫醒,还睡得糊里糊涂的就生拉活扯地卷入了这桩由野性激情酿成的事;这档子事在他还年轻、还配得上干的时候错过了,对此损失,他相信自己不仅已经心安理得,而且还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有理和庆幸。
“你谋害了她。”他说。
“是的。”另一个人说,几乎失去了耐性;医生这才留意到了,只有这一次。“医院,你快打电话,或者——”
“没错,是害了她!谁干的这事儿?”
“我干的。别老站在这儿说个不停。你去打电——”
“谁干的,我在问?谁做的手术?我要弄个明白。”
“我干的,我告诉过你啦。我自己。我的上帝,你这人啊!”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又捏了一下,医生感到了捏的力量,感到了那只手,他(医生)听见自己的声音:“什么?”他说,“你?是你干的?你自己?可是我原以为你是——”他想说的是,我认为你是她的情人,我认为你是那个——因为他心里在想:这太不可思议了!事情总有个规矩!限度!对于私通、通奸、堕胎和犯罪,他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有爱情、激情和不幸,除非他变成了神,上帝也同样遭受苦难,这一切撒旦也是知道的。他猛地甩掉那只手,倒不一定觉得那像是一只蜘蛛、一条爬虫或者一团脏东西,而是仿佛发现粘在他衣袖上的是一张宣扬无神论或共产主义的传单——那只手倒不是什么令人难堪的当众侮辱,而是直面医生深邃、枯萎却不死的灵魂,这灵魂一心想的只是规矩教化;最后,他还是部分地表达出了心里想的意思,他大声说道:“这太不可思议了!你给我待在这儿!别想逃跑!别想躲起来让人找不到!”
“逃跑?”另一个说,“逃跑?求你行行好吧,快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来好吗?”
“我会打电话的,不用你担心!”医生高声说。他现在踏上了门廊下的地面,已经在黑夜的强风中行动,而且突然迈开了常坐不动的笨重双腿开始小跑。“谅你不敢逃跑,”他朝身后叫道,“谅你不敢一试!”他仍然拿着手电,威尔伯恩看着手电光摇摇晃晃地朝夹竹桃树篱边向前照去,仿佛这微弱的萤火似的光亮也在黑暗中同无情的强劲大风拼搏。威尔伯恩一边看着一边在想:他没有忘记手电,但很可能他这辈子从未遗忘过任何东西,却偏偏忘了他曾经真正活过,至少生下来是条活的生命。想到“活”这个字,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在他自己提醒之前,无限的惶恐只是在等候。晃动的光线穿过树篱终于消失不见了,他眨巴着眼睛,也感受到了那强劲的夜风;他在夜风中不断眨巴眼睛,想停也停不下来,我的泪腺出了问题,他想,同时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艰难地怦怦跳动,像是在抽吸沙粒而不是血液,不是液体,他想。用力抽吸吧,我想这只是风的缘故,我没法吸进这风;不是我不能呼吸,而是我得找个别的地方去呼吸,因为我的心脏显然能够抗拒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转身跨过门廊。同刚才一样,他和不停的夜风像两个动物在争着迈进这唯一的一道门槛,他想,不过风并不真想进入,不必进入,不一定要进入,只是打扰人闹着玩儿。滚开吧。他扶到门把手时感到风吹在门上,关上门还能听见风咝咝作响、喃喃低语。风还会笑,发出嘻嘻笑声,鬼鬼祟祟地用它的重量扑上门来,让门板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只有当你要把门关上的时候才会真正掂到它的体重;而在要关未关的当儿它最轻狂,不住地笑闹却没有真想进门的意思。他把门关上了,看见从卧室油灯漏进门厅的微弱光线,摇曳晃动之后又重新稳定下来,仿佛这是进入的风滞留在屋内,被关闭的门堵住了去路,于是从容地寻找还有的门缝空隙,一面不停地笑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转过身来,头略微朝向卧室的门,仔细倾听。但是,那儿没有任何声息,空荡荡的门厅里也没有任何动静,除了风声伏在门背上低吟;他站在门厅里不出声地听着,静静地在想:我猜错了,真不敢相信;不是我情不自禁地要去猜,而是竟然猜得那么离谱,他指的不是医生,想的也不是医生,这时(他从自己没有动用的部分心智仿佛看见了另一间整齐清洁、密不透风的榫槽接合式褐黄色门厅,手电光还亮在桌上那匆匆带来带去的皮包旁边,那两条粗实的静脉鼓突的小腿同他第一次见到时露在睡衣下面一样,正深信不疑、怒气未消、难以排解地稳稳站在地板上;他听见那没有提高却仍然高亢的声音,有一点儿刺耳,还带点儿愤愤不平的口吻,朝电话筒里说道:“还要一个警察。一个警察,两个也行,如果有必要。听见了吗?”他想:他会吵醒她的;他还仿佛看见楼上那间屋,头上扎着蛇发、身穿灰色高领睡衣的妇人,在灰色陈旧的床上用胳膊支起身子,偏过头来仔细听,她一点不奇怪,她听到的正是四天以来料想中的事。他想:她将同他一道回来,如果他本人还要回来一趟的话;如果他拿上手枪只坐在外面把守入口,她甚至也会一起守在那儿。)这没有什么要紧,像是拿上封信去投邮,投进哪个邮箱都一样,只不过他干吗等到这么晚才来投递这封信件;他等了四个年头,接着又是二十个月,可就在快满两年之前的日子里,把一切结束了;他想:我把一生中抛掷的岁月给突显了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从容滞留在屋内、低声暗笑的风中,头部略微偏向卧室的门口,边听边启用心智里那没必要使用的细微层面,原来不只是因为这风我不能呼吸,也许在我招致了一种窒息感之后永远会如此;于是他赶紧呼吸,不是更快而是更深,他一开始这样呼吸就再也停不下来,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难,越来越接近肺部的顶端,以至有一会儿工夫完全离开了肺部,事实上连一口气也不再剩下;他不住地痛苦眨眼,眼睑像突然形成了一线颗粒层面,黑沙粒完全失去了水分,他强大的心脏开始扭绞,就要轰然爆裂,并从周身的孔窍迸发出来,到了人们说的心力交瘁、大汗淋漓的地步;他想,现在得镇定下来,小心谨慎,她这一次恢复过来后,一定得坚持住。
他横过门厅走到卧室门口,仍然没有任何声息,除了风(有一扇窗,框格没装严实,黑夜的风在那儿嗡嗡低吟,但没有进入,不想进屋,也没有必要)。她仰面躺在床上、双眼闭着,那件睡衣(她从未有过睡衣,这是第一次穿上)在她的胳膊下边缠绕在一起,肢体没有伸展,没有放松,相反有一些紧张。屋里充满风的低吟,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不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低吟来自油灯本身;油灯放在床边一个倒置的装物箱上,吱吱响的昏暗灯光照在她身上——腰身比他预料的、相信的更加窄小,大腿平直,没了线条,肚脐与修过阴毛的地带之间,肌肉松弛下陷,略微有些红肿,别的看不出什么,没有不可抹去的侵蚀的黑影,没有死亡潜入给他戴上绿帽的形迹;看不出什么,但确实有问题,他不忍心去看他自己的绿帽行为的阴影,只好俯视他自己闯入而引起的看不见的怀孕形态。这时,他感到难以呼吸,开始往门外退,但是已经晚了,她躺在床上已经睁开眼正看着他。
他站立不动。他呼吸困难,但还是站住不动,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虽然脚已经提起来要退第一步;那双眼睛睁大望着他,尽管仍然毫无知觉能力。接着他看见自我意识开始萌动,像在观察一条鱼在水里往上升——一个小点,一条小鱼,动静继续扩张,刹那间,看见的不是水池而是整个水面的知觉。他连迈三大步走到床前,速度很快但脚步很轻;他把一只手平放在她胸脯,轻声、沉稳又坚持地说道:“不,夏洛特。还不到时候。你能听见我说话吧。稳在那儿。稳在那儿,现在没事了。”话音很轻,口吻急切,出于需要而很包容;似乎离别只是道别的后续,再见不是离去的前奏——一旦时间在握。“那就对了。”他说,“稳在那儿别动,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你。”这时她仿佛听见他在什么地方说话,那条往上升起的鱼又立即变成小鱼,接着又化为一个小点;下一瞬间,那双眼睛又变得空虚漠然。只是他丧失了她。他仔细观察:这一回那小点迅速扩大,快得看不清小鱼,只见黄色目光里有个敏感的瞳仁旋涡在不停地朝黑暗处旋转,他看见那黑影不在肚腹上而在那双眼睛里。她的牙齿咬在下唇上,转动了一下头颅想要撑起身,竭力摆脱他平放在她胸脯上的手。
“我痛,上帝,他在哪儿?他去了哪儿?叫他给我点什么。快。”
“不,”他说。“他不可能。你只有忍住痛。这是你必须稳住的状态。”这听来必定可笑,却又只能如此。她仰面躺着,来回地从一边臀部扭摆到另一边,在她扭摆的同时,他伸手去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睡衣,拉下来掩盖她的身子。
“我以为你说过,要由你来稳住的。”
“我在这么做,可你也必须挺住。这会儿还得主要靠你,只是一小会儿。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这阵子你必须挨在这儿忍着痛。听见吗?你现在不能回到先前的状态了。”
“那你就拿刀来,把它从我身上割去。全部割掉。往深处去,这就什么也不会剩,只留下表层来包容冷气,冷——”她的牙齿隐约地闪现在油灯灯光下,又一次紧紧地咬住下唇,嘴角边挂上一线血丝。他从臀部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靠近她,但她把头从他的手下转开。“好吧,”她说,“我挺住,你说救护车就要到了?”
“是的,过一分钟咱们就会听见。让我——”她又一次从手帕下把头转开。
“好吧,你现在赶紧走掉。你答应过的。”
“不。我要一走,你会挺不住的,而你现在必须挺住。”
“我在挺住。我挺住你才好走。赶在他们到达之前离开。你答应我要这么做的。我要看着你走开。我要看着你。”
“好吧。难道你不想先说声再见?”
“行,可是,上帝,别碰我。我周身像团火。哈里,不是痛,只是像团火,千万别碰我。”于是,他跪在床边;现在她的头不再转动,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静静地接触了一会儿,他感到既干燥又发烫,更带上一丝儿血腥的甜味。然后,她用手推开他的脸,她的手也一样干燥发烫;他听见了她的心跳,跳得有点儿过快,有点儿过于有力。“上帝,咱们快乐过,不是吗?玩性爱,编织东西,生活在冰天雪地,走在遍地的雪里。我现在想的就是那些。那就是我现在抓住不放的东西:雪地,寒冷,冰天雪地的日子。我不痛,只是像团火,只是像——现在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快!”她又开始转动头颅。他从跪着的地方站起身来。
“行,我走。可是,你得挺住。你必须坚持一长段时间。你能行吗?”
“能。可是你走。赶快。我们还有足够的钱让你到达莫比尔。你到了那儿赶快消失掉,他们没法找到你。走!看在上帝分儿上,赶快远远离开这儿。”这次她一住嘴,一股鲜血就直迸出来,流了她一满下巴。他没有立即走开。他在回忆几年前读到的欧文·威斯特写的一本书,书中谈到有个穿粉红舞衫的妓女,她喝了鸦片酊,牛仔们轮流扶着她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让她的双脚一直不离开地面,以此让她继续活着;他一边回忆又一边忘掉,可这么做帮不了任何忙。他开始朝门口走去。
“好吧,”他说,“我现在就走。但是,记住。这以后你得自己挺住。听见了吗?夏洛特?”那双黄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她已松开咬紧的嘴唇;正当他冲回床边的时候,他听见前门口有两个声音盖过了风的嘻嘻低吟,在门廊里——小腿粗壮的医生,声音高亢得几乎刺耳,几乎震破耳膜;那个灰扑扑的蛇发女人,声音冷淡平板,男中音高度,比那男人的声音更有阳刚气;在风声里他俩的声音没法一致,像两个鬼怪在莫名其妙地吵闹,他(威尔伯恩)听得见他们同时又听不清他们,因为这时他正俯身去观察夏洛特,她的头不再转动,在松弛的出血的嘴唇上方那黄色的瞳孔已经分散。“夏洛特!”他叫道,“你现在不能回去。你感到疼痛,你在疼痛。疼痛不会放你回去的。你能不能听见我。”他迅速用手连续拍打了两下她的脸。“夏洛特,你感到疼痛。”
“是,”她说,“你和你最好的新奥尔良医生。什么时候才有医生,拿上邮购来的听诊器能够给我点什么。嘿,拉特。他们在哪儿?”
“他们就来。但现在你必须忍住痛。你这阵子痛得厉害呢。”
“行吧,我挺住,可是,你绝不能扣留他。这便是我要求的一切。不是他干的。听我说,弗朗西斯——明白吗,我称呼你弗朗西斯。假若我在向你撒谎,你认为我会称呼你弗朗西斯而不叫你拉特?听我说,弗朗西斯。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威尔伯恩那浑蛋。你认为我会让那该死的连医学实习都没完成的蠢货,用刀在我身上乱戳吗——”话音停止了,尽管眼睛还睁着,眼里什么也见不着了——小鱼没有,连小点也没有,一切都没了。可是心脏,他想,心脏。他把耳朵凑近她胸口,用一只手去寻找她手腕上的脉搏;耳朵还未贴上,他便听见了心跳,缓慢,仍然有力,不过每次跳动发出一种奇怪的空洞的回响,仿佛心脏本身已经退后;这时他看见医生进来(他的脸恰好朝着门口),一只手仍然拎着那个磨损的皮包,另一只手上拿一把镀镍的廉价左轮手枪,这种枪在任何一家当铺里几乎都能找到,而从这枪的成色看,还该继续躺在当铺里,他身后紧跟着那位美杜莎㊟式的灰面孔女人,肩上裹了条披巾。威尔伯恩立即起身走向医生,已经伸出手去接皮包。“这一次会持续下去,”他说,“只是心脏——这儿。把包给我。你提的什么?马钱子碱㊟?”他看着皮包一挥,另一只手一晃,刹那之间从粗壮的腿后面拔出一柄廉价手枪,他还来不及看清,枪已颤巍巍地指向了他的脸,就像先前用那个威士忌酒瓶对付他一样。
“别动!”医生叫道。
“把那玩意儿放下,”他妻子说,以同样冷淡的男中音讲话。“我叫你别带来。把皮包给他,如果他想拿去做点什么事。”
“不!”医生叫道。“我是医生,他不是。他想当个合格的罪犯也不够格!”这时灰面孔女人突然对威尔伯恩说话,而他一时还不明白是在对他说:“皮包里有什么可以医好她的吗?”
“医好她?”
“是的。让她能够站起身去,你们两个都滚出这屋子。”医生转过身朝向她,说话的声音刺耳,快要到撕裂耳膜的地步。
“你难道不明白这女人快死了吗?”
“让她死吧。让他俩都死。但是,别死在这幢房屋里,别死在这个镇上,赶他们离开这儿,让他们彼此动手开刀去,是死是活由他们的便。”这时,威尔伯恩看见医生颤巍巍地把枪对准他妻子的面孔,就像刚才对准他一样。
“我不许谁来胡缠!”他叫道。“这个女人就要死了,这个男人必须为此受罪。”
“受个屁的罪,”妻子说。“你气疯了,因为他没有证书就动了手术刀,或者干了什么医学协会规定不准他干的事。把那家伙放下,甭管有什么都给她,好让她从床头爬起来。然后,给他们些钱,叫辆出租车而不是救护车。把我的钱给他一些,要是你不愿拿自己的钱给他。”
“你疯了?”医生叫道,“神经不正常?”妻子望着他,卷曲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张冷冷的灰色面孔。
“你是不是想支持他,帮他帮到最后一刻?我一点不觉奇怪。我还从没见过人们在一起干蠢事的时候会各顾各的。”她又一次对威尔伯恩说话(但没有朝向他),突然而又冷淡,让他一时弄不明白是在针对自己。“我猜想,你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去把咖啡热一下。你也许需要吃点什么,到时候才好同他和那些人了结你的事。”
“谢谢你,”威尔伯恩说,“我吃不——”可是她自己已经去了。他正想说“等等,我领你去”便打住了,忘了——甚至没想到她比自己更了解这儿的厨房,因为她是房东;医生经过他身边走向床边的时候,他赶紧让开身,随后又跟在医生后面,看他把皮包放下,这时仿佛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枪,他望了望四周想找个地方把枪放下,现在想起来了,他转过还没有梳洗的面孔,大声说道:“不准动!谅你不敢动!”
“拿出你的听诊器吧,”威尔伯恩说,“我现在想到什么了,但是我们也许得先等一会儿。因为她还会再一次苏醒过来,对不对?还会回光返照一次。当然,她会的。动手吧,把听诊器拿出来。”
“你早就该想到这点!”医生仍然瞧着威尔伯恩,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仍拿着手枪,一面笨手笨脚地把皮包解开,掏出听诊器,然后,他向前凑了凑,把头埋在皮管之间,拿着手枪仿佛又忘了手枪,因为他实际上已把枪放到床上,手按在枪上没意识到那是手枪,只是支撑着往前凑近的体重;到这时,屋内安静下来,人的怒气也消了;威尔伯恩现在能听见医生的妻子在厨房炉灶边的动静,又能听见黑夜里的风在嬉笑,在嘲弄,持续不断,有意无意,甚至他仿佛听见了棕榈枝叶在风里摇曳碰撞时发出的狂野而又干燥的声响,不一会儿,他听见了救护车,最初的模模糊糊的不断升高的尖啸,还在远处,在村庄那边的公路上;就在这时那妇人端着一杯东西走了进来。
“这给你提提神,”她说,“老是煮不热的样子。可是毕竟可以填填你的肚子。”
“我谢谢你,”威尔伯恩说,“我真的很感谢。明白吧,我就是喝不下去。”
“胡说,喝下去。”
“我真谢你了。”救护车的尖啸声越来越大,车越来越近,开得越来越快;当车减速下来时,尖啸降低成了隆隆声响,接着又一次上升为呼啸。车似乎已经到了屋子外面,声音高亢而又专横,给人以疾速而匆忙的印象,尽管威尔伯恩明白此刻车才刚下公路,还行驶在进屋之前的一段沟沟洼洼、杂草丛生的巷道上;当声音减弱成呻吟时,车才到了室外,这时的声调儿几乎带上像动物发出的叽叽哼哼的闷响,像一头大动物迷了路甚至是受了伤。“我确实感谢你。我知道要搬出住房的时候总有些必不可少的清扫,最后还再添乱就太不明智了。”这时,他已听见踏上门廊的脚步,声音高过他的心跳,心脏在深沉有力地不住从上方捞取空气,气息几乎到了完全脱离肺部的程度;这时(没有敲门),人们已啪嗒啪嗒地进了门厅,三个穿便服的男人——一个年轻人,卷发上戴了顶紧贴的帽子,穿件马球衬衫,没套袜子;另一个身材瘦长,穿戴齐整,甚至戴了一副角制眼镜,却看不出多大年纪,两人推着一张带轮的担架;他们身后的第三位,一看便知是美国南方城乡那种典型的、数以万计的司法副警官——戴顶帽檐扣起来的警帽,一副凶狠的眼神,上身有些少不了的鼓胀,神情倒不一定得意自大,但总带一点儿事前不以为然的专断意味。两个推担架的人公事公办地把担架径直推到床边;医生只对警官讲话,用手指了指威尔伯恩,这时威尔伯恩知道,医生真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手枪。
“这就是你的凶犯,”医生说,“我更愿意到了镇上再正式控告他,一旦我可以控告。”
“小心点,大夫——晚上好,马莎女士,”警官说。“把那东西放下。任何时候都可能走火。你从别人手里弄来时,他可能扣了扳机才交给你的。”医生看了看手枪,这时威尔伯恩仿佛记得他曾把枪连同听诊器一道仔细收进了那只磨损的皮包;他只是仿佛记得,因为他跟随担架到了床边。
“轻一点儿,”他说,“别惊扰了她。她不——”
“我来管这个。”医生说,声音疲惫,但终于变得算是平和了,仿佛声音是拖疲乏的,一有必要还会——还能高起来,重新恢复原状,愤愤不平。“这个病人已经移交给我,记得吧,那可不是我求上门的。”他走近床边(这时威尔伯恩仿佛才记起是他把手枪放进包里的),抓起夏洛特的手腕。“你们手脚要尽可能轻地搬动她,但是要快。理查逊医生会在那儿等候,我随后乘我的车跟去。”两人把夏洛特抬起放上担架,担架装了橡皮轮子,没戴帽子的年轻人推着它,似乎一眨眼工夫就横过房间消失在门厅,像是被吮吸而不是推进去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吮吸似的声响),不是靠人力,也许靠的是时间,像是穿过某个排气道,一两秒钟之间便一溜烟似的出去了,然后又聚在一起;甚至这个夜晚也在这样逝去。
“好吧,”警官说,“叫什么名字?威尔逊?”
“是。”威尔伯恩说。担架穿过门厅,也以同样的方式被吮吸而去;现在,这个瘦长的男人到了门厅,拿上一只电筒;暗笑似的夜风还在耍闹,嗖嗖地冲出了敞开的门,像一只触摸的手把自己的重量搭在他身上,他穿入风中,靠在风上。前面是门廊,有阶梯。“她很轻,”威尔伯恩急切地细声说道,“近来她轻了不少。我能够背她,要是他俩——”
“他俩行,”警官说,“而且,他们是拿钱干活的。别担心。”
“我知道。可是那矮个子,那照亮的瘦个子——”
“他干这个省力气,喜欢干这个。你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吧。别担心。”
“嘿,”威尔伯恩细声地说,有些嘟嘟哝哝的。“你干吗不给我戴上手铐?干吗不呢?”
“你想戴上吗?”警官问。这时,担架没有停息地被吸进了门廊,接着进入了户外空地,却仍在平衡地滑动,似乎只在移动,没有重量;担架滑个不停,年轻人的白衬衫和裤子仿佛只是在担架后面飘动,担架在手电光照映下向前滚动,朝房子的拐角处滑去,朝出租这房子的人称作巷道的地方奔去。这时,他听到看不见的棕榈枝叶在相互撞击,发出狂野而干燥的沙沙声。
医院是一座低矮的楼房,仿佛带有一些西班牙(或洛杉矶)房屋的风格,拉毛水泥的粉饰墙,几乎完全隐没在葱绿茂密的夹竹桃树丛之中,还有很多兀立的棕榈树。救护车疾速地折入,报警的尖啸逐渐变成动物般的哼响,车轮碾过牡蛎壳时发出沙沙咝咝的声音:他从救护车下来时又听见棕榈枝叶唰唰沙沙的碰撞,好像是架过沙机传出的声音;他还闻到海的气味以及那各处都一样的夜风,风没那么强劲,这儿离海有四英里之遥;担架很快卸下,顺利得像是被吸出来似的,四个人的脚步轻快地踩过干燥破碎的牡蛎壳片;他到了走廊上,双眼在电灯光照射下发痛,又开始眨巴带沙粒的眼睑;担架轮子继续滑动,声音低微地划过亚麻地毯,他从不断眨巴的眼睑之间看见担架现在由两个穿制服的护士推着,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他想,担架边显然难得有均衡配对的,世上的担架显然不是由两个人体用力一致地推,而是由两人的意志在协调,他看着担架徐徐往前。接着,他看见一个敞开的门口,灯光刺眼,一个穿好手术服的外科医生已经站在门边,担架忽的一下被吸入门内,外科医生瞧了他一眼,那神情不带好奇而仿佛是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转身跟随担架而去;威尔伯恩正想同他讲话,那门砰的(听来也像安了橡胶垫)一下不出声地关了,差一点撞着他的脸,警官站在他胳膊边说道:“不用担心。”又出现一位护士,他没听见她来,而她完全没有理睬他,只简短地同警官说了几句,他听不见他俩说些什么。“好啦,”警官说,他碰了一下威尔伯恩的胳膊。“往前走。完全不用担心。”
“可是,让我——”
“当然。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走向另一道门,护士侧身让路,她的裙子发出如同踩在牡蛎壳上的咝咝声;她连瞧也没瞧他一眼。他俩进了一间办公室,一张桌边坐着另一个人,穿戴了消过毒的衣帽,面前摆了一张空白表格和一支自来水笔。他比第一个医生的年纪大些,也没瞧威尔伯恩一眼。
“姓名?”他问。
“夏洛特·里顿迈耶。”
“小姐?”
“太太。”桌边的人一面写在纸上。
“丈夫?”
“有。”
“姓名?”
“弗朗西斯·里顿迈耶。”接着,他告诉了地址。自来水笔滑动,干净利落,唰唰有声。这会儿我无法吸入的是这自来水笔了,威尔伯恩想,“我可以——”
“会通知他的。”这时,桌边的人才抬起头瞧他;那人戴副眼镜,镜片背后的瞳仁略微有点扭曲,说话不带一丝儿人情味。“你做何解释?手术器械不干净?”
“器械是干净的。”
“你认为是那样。”
“我清楚。”
“你第一次尝试?”
“不,第二次。”
“第一次成功了?不过你也不会知道。”
“成功了。我知道。确实成功了。”
“那么,你如何解释这次失败的原因?”他蛮可以回答:我爱她。他蛮可以说:守财奴也有可能搞坏他自己保险箱的报警器。早该请一位内行,请一个盗保险箱的贼,他满不在乎,不爱藏钱的铁箱子。于是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桌边那人埋头又写,笔头流利地滑过一张卡片。他边说边写,头也不抬:“到外面去等。”
“我现在还不收他吧?”警官说。
“不。”桌边那人仍然没有抬头。
“我能不能——”威尔伯恩说,“你要不要让我——”笔停住不动了,但那人更长时间地瞧着卡片,也许在读他写下的内容。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干吗?她不会认出你的。”
“可是,她也许会苏醒过来。再唤醒一次。那样我就可以——我们就可以——”对方瞧着他,目光冰冷,不是缺乏耐心,不是明显看出来在耐着性子。他们只是在等待威尔伯恩的声音停止。然后,桌边那人说道:“你是不是认为她会——医生?”威尔伯恩痛苦地望着那张照在台灯白昼光线下的书写整齐的卡片,外科医生坐在灯旁,干净的手握着那支没盖上帽的笔。
“不。”他平静地说。桌边那人又一次埋头去看那张卡片,握着笔的手伸过去又写起来。
“会有人通知你的,”他对警官说,没有抬头,还在不住地写。“就这样。”
“在那位丈夫拿了枪或别的什么冲进来之前,我最好领他离开这儿,对不对,医生?”警官说。
“会有人通知你的。”桌边那人头也不抬地重复了一遍。
“好吧,杰克。”警官说。他们走到一条长凳前,长凳坚硬且布满槽缝,像旧时开放式电车里面摆的那种长凳;他从这儿可以看见那道装了橡皮垫的门。那门给人冷漠的印象,看上去铁面无情,坚不可摧,活像一块铁制的吊门;他惊异地发现,即使从这个角度看去,门框轻巧地链接在一个边上,门面的绝大部分映照着没遮断的强弧光灯的光线。但是,她有可能,他想,她有可能。“天哪,”警官说,手里拿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威尔伯恩感觉到了胳膊边的动静)。“——天哪,你干的——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韦伯斯特?”
“是的。”威尔伯恩说。我要能去那里多好,如有必要我能胜过他,我去那里多好。因为我知道,我会知道。不用说,他们不知道。
“你搞砸了,不是吗?用把刀子。我这人很老套,旧的路数还适合我。我不要变花样。”
“是的。”威尔伯恩说。这儿没有风,没有风声,虽然对他而言哪怕闻不到海,起码可以从巷道上的牡蛎壳片闻到夜风顽强不肯退去的干沙沙气味;不一会儿,走廊上突然人声鼎沸,人类在恐惧和痛苦之中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这是他知道、他记得的——这儿仿佛是子宫,亚麻地毡和橡胶鞋底都有用石碳酸处理过的真空,人们为了逃避痛苦、而更多的是恐惧,都迅速钻进来,变成微小的无欲个体,放弃一切淫念、欲望和骄傲,甚至包括务实的独立所造成的重负,但在成为胎儿的一段时间里也还保留着一些旧日的不可匡正的人世间的堕落成分——白昼黑夜都处于半睡状态,百无聊赖,从夜半三更时分到姗姗来到的寂静黎明之间仍会响起令人惊醒的烦躁的铃声(也许在这时发现自己在世间轻易赚得的无数金钱花在这儿很合算);经历了一段胎儿的状态之后,再次出生,以新的面貌出现,再承载一回世间的重负,直到勇气消磨干净。他能听见人们在走廊里来回走动——铃儿的叮当声,橡胶鞋底的吱吱声,浆硬的衣裙的咝咝声,无事生非的争吵声。他很熟悉这些。这时,又有一位护士走到大厅里来,经过他身边时放慢脚步,着实地瞧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时,才转过她那像猫头鹰的头,她的一双眼睛大大的,充满了不只是好奇的神情;她毫无回避或惧怕他的意思,继续走她的路,警官在嘴里沿着牙龈绕动他的舌头,仿佛在搜索残留的食物,很可能他接受召唤时正在什么地方饱口福。他手里仍然拿着那根还没点燃的香烟。
“那些医生和护士,”他说,“一个人听说的有关医院的事儿可多哩。我不知道这儿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在乱搞,像人们常听说的那样。”
“不,”威尔伯恩说,“这绝不会是那种地方。”
“是吗。可是,你想想一个像医院这样的地方。你随处一看都挤满了病床。而且,床上的乡亲们一个个都平躺着,谁也不能干扰你。而说到底,医生护士不都是人,男人女人。个个都怪精明的,挺会照顾自己的,要不然谁还愿意当医生护士。你知道这是咋回事。你有啥想法。”
“嗯,”威尔伯恩说,“你刚才告诉过我了。”因为他们毕竟,他想,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一定会守身份。他们比我们更坚强。超出了这一切。超出了低级趣味。他们不必希冀更多的,坚守医生的身份就够了。这时,第二位医生,也许是外科医生,就是挥动自来水笔的那位,从办公室出来沿走廊而去,他穿的制服也在身后发出呼哧呼哧的暗笑似的声响。他没有瞧威尔伯恩一眼,甚至当威尔伯恩望见他的面孔,并连忙起身朝他走近想要同他讲话的时候;警官这时也匆忙起身,忽的一下站起来。医生只稍微顿了一下,转过头来从眼镜片背后没好气地朝警官投去冷冷的一瞥。
“是不是你在管这个人?”他问。
“当然,大夫。”警官说。
“有什么麻烦吗?”
“得啦,沃森,”警官说,“我说你呀,不用担心。”医生转过头去,几乎一步也没停。“抽支烟,大夫?”医生连话也没答。他继续往前走,工作服轻轻拂过。“嘿,别管他,”警官说,“坐下吧,在你陷入麻烦什么的之前。”威尔伯恩这时看见那道装了橡胶垫的门往里打开,接着又不出声地回过来,给人一副铁面无情、坚不可摧的虚假印象,因为他即使从这儿也能看清门框只是链接在一道边上,一个小孩,一口气,都可以把它掀动。“嘿,”警官说,“只管放心。他们会把她弄好的。那是理查逊大夫自己在弄。两三年前有人送了个锯木厂的黑鬼来这儿,厂里人玩掷骰子的游戏,有人用刀片把他肚子划破了。好啦,瞧理查逊大夫咋办,把他肚膛打开,割掉坏的部分,把两节肠子结缝起来就像焊接电管似的,手术一完那黑鬼就回去干活了。当然啰,他不止长一根肠子,那肠子也不止两尺长,所以他见势不对,连口香糖都没嚼完就朝镇上跑。可他最后一点儿没事。大夫会同样修复她的。弄好了还不一样吗?哈?”
“是,”威尔伯恩说,“是的。你看我们能到外面去一会儿吗?”警官欣然站起身,手里的那支烟仍然没有点上。
“好主意。我们就可以抽烟了。”但是,他还是不能如愿。
“你去吧,我就待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是知道的。”
“嗯,我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到那边门口,站在那儿抽。”
“对,从那儿你能望见我。”他四下张望,看罢走廊又瞧各处的门。“我要是难受要吐,你知道我该去什么地方?”
“难受要吐?”
“感到不得不呕吐。”
“等我叫个护士来问问。”
“不,不用问。我不需要。我想我也没什么东西可吐的。不值得去麻烦人。他们来叫我之前,我会一直站在这儿。”于是,警官朝走廊迈去,经过那面照有三道强光的门,继续走向他们进来时穿过的入口。威尔伯恩望见火柴在他拇指前一划,亮光照亮了帽檐下的脸,脸和帽子一块儿斜向火柴(这张面孔长得并不难看,只是类同十四岁就必须用刀片刮脸、年纪轻轻就早早拿上公家手枪的那种人);由于他要抽烟,入口的门显然得敞开着,第一口烟气一直漫过走廊这边才渐渐消散;威尔伯恩这才发现他闻到了海,那沉睡在黑夜里的浅海湾,没有任何风浪。他听见与他一肘之隔的走廊上有两个护士讲话的声音,是两位护士不是两个病人,两个女的而不一定是两个妇女;也就在那儿什么地方,一只小铃响了,烦躁而又专横;两位护士的话音仍在进行,接着她俩大声笑了,是两个护士而不是两个女人在笑,小铃叮叮不断的声响变得暴躁,怒不可遏;盖过铃声的大笑又持续了半分钟之后,才响起胶鞋底踩过地毡的吱吱声,微弱却很急促;铃声停息了。他闻到的是海的气味,黑暗里海滩的味道,那儿有风刮过,仿佛到了他的肺里,浮在肺的顶端部分又再往里去,但这时如他所料,他不得不拼命吸气,一口口急速有力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浮浅,仿佛他的心脏终于找到了一个容器,为夹带来的黑土泥沙找到一个倾倒场;现在他也站起身来,不是要去任何地方,只是站立起来心里却没有任何打算;在入口处的警官立即转过身来,在身背后捻熄了香烟。可是威尔伯恩没有做出更多的举动,警官放慢了脚步,甚至在灯光照射的门前停下来把帽檐拉平,还在门缝处站了一会儿。接着,他又开始走,继续走着;威尔伯恩看见他仿佛像是一根灯柱,恰好立在他与街道之间,因为这时装了橡胶垫的门又开了,这一次往外面开(弧光灯已经关了,他想,他们要离去,现在就要离去),两位医生出现了,门在他们身后不出声地关上;但剧烈振动一下又开启了,还没有开到位又静止不动,闪出两个护士;他只用了一直瞧着警官的部分视线瞥见她俩,因为这时他观察到那两位医生到了走廊,边走边在交谈,声音透过口罩时断时续,手术服整齐地拂动,发出像那两个女人衣裙摆动的声响,打他身边走过也没瞧他一眼;他又坐下,因为警官在身边说道:“这就行了。别担心。”他发现自己坐着没动,两个医生在继续往前走,腰部紧束得像两位女士,身后留下一路衣摆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护士之中有一个也经过他身旁,同样戴着口罩,浆硬的衣裙咝咝有声;威尔伯恩坐在一条硬板凳上,仔细地听着:有一会儿工夫他的心脏似乎离开了他的身体,在远方缓慢而有力地持续跳动着,留下自身罩在寂静的球形物体中,在这圆状的虚空里唯有记得风声的低吟,唯有听见橡胶鞋底的吱吱声响;最后,那位护士终于在板凳边停下脚步,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她说。
“好吧。”他说。但是他没有立即行动。这是没瞧我一眼的那位护士,他想着,这会儿她也不在瞧我。现在会瞧我的唯有她。他站起身来;行啦,警官也站起来;这时,护士瞧着他,问道:“你要我跟你一道进去吗?”
“好。”跟去当然很好。也许一口气就可以办到的,可当他把手扶上门时却发现他全身的重量也推不开,他仿佛一点儿也使不上身体的重量,那道门真像是一块陷进墙壁的铁板;幸好这时,门忽然在他面前开了,他看见护士的手、手臂和那张手术台;有人指给他看夏洛特的躯体,那形体难以理解地平摊在一张布单下面。弧光灯关掉了,辅助台已经推到屋角,只剩一盏穹顶灯还亮着,还有一位护士——他记不全她们四位——正在洗手槽边擦干手。但是,这时她把毛巾扔进盆里,然后从他身边走过,也就是说,她进入他的视线接着又出了他的视线,不见了人影;靠近天花板的什么地方有一架鼓风机或是排气扇,还在转动,但是看不见,至少是隐蔽的、掩饰着的;他走近手术台,护士伸手翻开布单;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往回看看,一面痛苦地眨巴着发干的眼睑,看见警官站在门口。“现在结束了,”他说,“他可不可以抽支烟?”
“不行。”护士说。
“别在意,”他说,“你很快就会撑过来的,然后你——”
“快点儿,”护士说,“你只有一分钟时间。”不过,这时吹进手术室的不是凉风而是逼出去的热气,室内没有夜风刮来的黑泥气味。但的确是有一股风徐徐吹来,他能够感觉到并且看得见,一绺黑色的剪得很短的头发飘在风中,由于头发还是湿的,而且湿气很重,显得沉甸甸的,飘落在她紧闭的双眼和外科医生打的一个支撑着她下巴的纱布结之间。然而,不仅是这些。不只是周身关节和肌肉变得松弛,整个身躯已完全塌了下来,像决堤的水奔涌而下,只留待他瞧上一眼,便又继续奔流,寻找更深、更低的地方,远远低于行走和直立的高度,低于平卧的称作睡眠的死亡之躯的高度,甚至低于薄如纸的踹地的鞋底,最后连低平的地面也不够低,它漫淌过去的时候,速度由慢到快,最后快得难以置信:去了,消失了,在贪欲难填的泥土上没留下任何痕迹。护士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行啦。”
“等等,”他说,“等一会儿。”可是,他只好后退。与来时一样疾速,仍是那副装了橡胶滑轮的担架,仍是那个没戴帽子的瘦个子男人,他的头发抹上水整齐地分开,朝前梳齐整后又在眉头上方卷回去,像旧时酒吧老板梳的发式,手电筒插在他臀部的兜里,外衣边沿紧束在身后;担架滑轮迅速转动着,直推到手术台侧边,护士又一次拉开布单。“需不需要我帮帮这两位?”他问。
“不用。”护士说。布单下不再有任何特定的形体,移上担架时仿佛没有重量。担架滑轮又开始转动,吱吱地滑到门口,警官站在那儿,这时把帽子拿在手上。然后,担架推出去了。有一会儿他还能听见,过后便听不见了。护士把手伸向墙头,按钮咔嚓一声,鼓风机的嗡嗡声停止了。仿佛它与墙壁撞了个满怀,一下便被深沉的寂静隔断;这寂静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他像是掉进了海洋,毫无依傍,任海浪冲着他翻滚打旋,随波逐浪冲去,他不断痛苦地眨巴着粗糙发干的眼睑。“走吧,”护士说,“理查逊医生说,你可以喝一杯。”
“当然啰,莫里森。”警官重新戴上帽子。“不要太往心里去。”
监狱颇有些像那家医院,不同的是这儿是两层楼,呈正方形,周围没有夹竹桃树丛。但是这儿有棕榈,就在他的窗外,长得高大些但形象更加丑陋。当他和警官一道从棕榈边走过进入监狱时没有刮风,棕榈扇叶却平白无故突然狂乱地摇曳起来,仿佛是受了惊吓似的;夜里还有两次,当他站在窗前,攥住铁栅的双手不时交换,手掌心攥出了汗水,铁栅攥得发烫,这时,棕榈扇叶也莫名其妙地突然摇曳,哗哗地响了一会儿。当河里的涨潮退去的时候,他闻到了那气味——牡蛎壳、河虾头在低洼咸水里腐烂的酸腥味,还有杂草乱麻和陈年淤积的烂泥发出的腐臭。晨曦开始呈现之际(他已经听了很久捞虾船纷纷出海的喧闹),他看见那座吊桥突然横亘在淡白色的天空,桥上有通往新奥尔良的铁路,他听见一列从新奥尔良开来的火车,先是突突直冒浓烟,再看见火车缓慢地像玩具似的爬过桥面;扁平的太阳已经透红,把一节节高兀的车厢映衬得粉红粉红的,仿佛是用来点缀糕点的稀奇陪衬。火车开过去之后,烟气也成了粉红色。窗边的棕榈开始发出低沉连续的干沙沙声响,他感到清晨从海上徐徐吹来的凉风,充满了清爽宜人的碘盐咸味,盖过了杂酚油、烟草唾沫和呕吐物的气息,低洼平地发出的酸腥味也消散了;这时,随潮变幻的海水潋滟生辉,无数雀蟮在漂浮的渣滓垃圾之间缓缓地荡来荡去。这时他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接着,监狱看守端着一盅咖啡和一块工厂制作的咖啡糕点进来。“你还要别的什么吗?”他问,“来点肉不?”
“谢了,”威尔伯恩说,“只要咖啡。或者可以给我几支香烟,从昨天起我还没抽过烟呢。”
“我先把这些放下再去吧。”看守从衬衣里掏出一个装烟的布口袋和几张纸。“你会卷烟吗?”
“我不知道,”威尔伯恩说,“行,谢谢。这些就行了。”可是,他并不太在行。咖啡太淡,过甜又烫,烫得没法进口,甚至不敢伸手去端,似乎具有一种热力永不减退甚至自身还会恢复热量的本事;于是,他把盅子放在小凳上,坐在小床边看着它冒气;他自己没有意识,却已摆出了一副难以忘怀的受苦受难的姿态,低着头弯下腰,不是沉入了悲哀的思绪而是全副身心关注着眼前的残羹剩饭,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也需要守护,不担心高贵的人去争而怕平辈的人去抢,不论是保护者或被保护者,贱民贱狗也会一样,甚至会猛叫猛扑地在泥地里同主人争抢。他凭自己的经验把布袋里的烟丝倒在打皱的纸上,完全不记得曾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见过这程序,应该这么做,不无惊慌地看着烟丝在窗口吹进的微风中飘飘扬扬地撒向纸外,他转过身来遮掩卷纸的时候发觉手竟然开始颤抖,虽然这与他的手全然不相干;他把烟口袋小心放到一旁后,眼神专注地看着烟丝仿佛是籽粒一般卷进纸里,又用另一只手来帮忙,这时发觉双手都在战栗,纸突然在两手之间破裂,几乎听见啪的一声响。他的双手这时更是抖得厉害;他在第二张纸上布烟丝,用了全副心思,根本没去想抽不抽烟,一心只想卷成一根烟卷;他有意地把两只胳膊抬高,高过膝头,高到与他憔悴的没刮过的面孔齐平的地方,两手捏住卷烟纸让颤抖停止下来。但是,等他两手放松再把烟丝卷进纸里的时候,双手又开始颤抖,不过这一回他没有住手,小心翼翼地直把烟丝往纸里裹,也不顾烟丝从纸的两端纷纷往下撒落不停;卷好后他只好双手捏住两头,当他用舌头去舔纸时他的头仿佛接触到了同样无法控制的震颤;这时他坐下来,望了一会儿自己的成果——弄坏的纸卷里撒掉了一半烟丝,而且卷纸已经汗湿,无法点火。拿稳火柴棍也需要用上双手;他吸到的不是烟而是一股热气,实实在在的热气直钻他的喉咙。尽管如此,他右手拿住烟卷,左手伸去扶住右手腕,还是又抽了两口,在烟卷迅速燃到另一端之前,又再抽了一口才扔在地上;正当他伸脚去踩时,这才想起并注意到,他还打着赤脚。他让烟头燃着,回过头来坐下,带着绝望的目光望着那一盅咖啡,在这之前他不曾表露过这种神情,也许还没有开始感受绝望的滋味;他端起盅子像刚才双手捏住烟卷那样,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腕;口盅端到嘴边,他把心思集中在咖啡而不是喝咖啡上,因此也许忘了咖啡太烫不能喝;略微有些震颤的手端着口盅,嘴边碰上仍然发烫的杯边,吞一口缩回一次,一边眨巴着眼睛,眨几下又吞一口;咖啡泼溅出杯外,泼到地板上,泼到他脚上和脚踝上,仿佛是一把细针或细冰条子扎了上去;他一双眼睛又开始眨巴个不停,干脆把口盅放回小凳上——他仍需要用双手去接触小凳子——,重新把咖啡盅放回凳上;他坐在杯子旁边,弓着身子,不断眨巴那粗糙发干的眼睑,这时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两人的脚步,可是这一回他没有抬头去张望;他听见门开了随后又一声碰撞,然后他才抬头环视,却看见一身双排扣的外套(这一件是棕灰色的),衣服上方的面孔刚刚刮过,可也是一脸无眠的倦容,(威尔伯恩)心想:他有更多的事要照料,而我只是等待。他一接到通知就必须离开,还得找个人看管孩子。里顿迈耶提来一个包——一年前从实习生宿舍的小床下拿出来的,先后到了芝加哥、威斯康辛、芝加哥、犹他、圣安东尼奥,最后又回到新奥尔良,现在提到了监狱;他走到跟前把包放在小床旁边。但是这并没有完,那只露在灰色的光滑袖口外面的手现在伸进了上衣。
“这儿是你的衣物,”他说,“我已经为你办了保释,他们今天上午就会放你出去。”那只手伸出来,向小床上扔出一扎钞票,整齐地折合在一起。“这同样是三百元钱,你曾经拿上这个数绕了个大圈,最后反过来得到钞票。这会让你去很远的地方。总之是够远的。比如墨西哥,如果你谨慎些,你也许能在那儿的某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下去。不过,就是这些,懂吗,不会给你更多。”
“别谈这个好吗?”威尔伯恩说,“不谈保释行不行?”
“不谈!”里顿迈耶情绪激动地说,“从这儿滚开。我给你买张火车票,送你去——”
“对不起。”威尔伯恩说。
“——新奥尔良,你甚至可以乘条小船溜出去——”
“对不起。”威尔伯恩说。里顿迈耶住口了。他没有瞧威尔伯恩,没有瞧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为她着想吧。”
“但愿我能就此了结。但愿能够如此。不,我办不到。也许这就完了。也许这正是理由——”可能是的,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实质。但是,事情并未了结;这也没什么;还会回复的;到了一定时候,他会找到理由并且永不放弃。
“那么,想想我吧。”里顿迈耶说。
“但愿我能同你了断。我感到——”
“不考虑我!”对方说,又是突然被激怒,“你难道对我不感到抱歉?明白吗?明白吗?”他心里还想到了别的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没法说出口或者不愿说出来。他也开始颤抖,穿着那身暗色的整洁漂亮的衣服,声音低微地念道:“上帝,上帝,上帝。”
“也许我感到抱歉是因为你对此束手无策,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任何人都知道。但那于事无补。我要是那样做,会有所帮助,但帮助不大。问题是我不能那样做,而且我知道为什么不能。我认为自己确实知道,我只是还没——”他也住嘴了。他平静地说:“我很抱歉。”对方不再颤抖了,他也同样平静地说:“所以,你不愿离开。”
“也许你能告诉我理由,”威尔伯恩说。但是,对方没有回答。他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仔细地揩了揩面孔。这时,威尔伯恩注意到从海上吹来的晨风已经停息,积云点缀的明媚天穹和大地仿佛是一个空虚的球体,一片虚无,无论此刻在刮什么风都不足以弥补,只能是随意地在球体内飘来荡去,没有规律,不可预料,来无踪影,去无方向,像空旷的平原上一群脱缰的野马。里顿迈耶朝门口走去,把门敲得格格响,没回头瞧一眼。看守出现,把门开了。他不会再回头望一望的。“你把钱忘了,”威尔伯恩说。对方转过身,回来拿起那一扎整齐的钞票。过了一会儿,他直瞪着威尔伯恩。
“你不愿那么干,”他说,“你不愿意。”
“我很抱歉,”威尔伯恩说。他真要能说出理由就好了,威尔伯恩想,也许我就会的。不过,他知道他没有。然而,在六月的最后几天到七月开初的那段时间,他还时常思索这个问题:在黎明时分,当他听着捞虾船从近海河岸驶向海湾时发动机发出轰轰声响;在清晨凉风吹拂的短暂时刻,这时太阳还遮在他背后;在漫长的充满黄铜色阳光的午后,当斜阳透过弥漫着盐水的空气端直地照到他的窗户,摄下他的面孔、上体和他扶住窗栅的身影。他甚至又逐渐能够睡觉了,有时发现自己竟然在双手交替地扶着汗湿的窗栅的当儿就睡着了。然后,他打住思绪,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住的;他甚至忘记了里顿迈耶的来访,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快到日落的时候,这之前他不明白怎么会没注意到它,它在那儿已经二十年了——他看见河对岸接近大海的地方,在仅有一层楼高的低平河界那边,立着一个混凝土结构的急救船的船壳或船体,一九一八年始建却一直未能竣工,从来没有移动过,多年来底部已经溃烂,老摆在河口水光荡漾的泥地上,一条晾衣细绳悬在甲板之间。这时,夕阳已经落到它背后,他已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发现斜着伸出的炉子烟筒轻烟袅袅,看得清飘动在清晨海风里晾着的衣服的颜色;后来,又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他相信那是个女人,正在从绳上收取衣服,他还看清了那手势,她把衣夹一个又一个含在嘴上;我们早要知道那地方,也许会在那儿住四天,可以节省十元钱,他心想,四天,也许不止四天,可能不止。一天傍晚,他看见一只平底小渔船划到岸边,一个男人扛上一束长长的鱼网爬上梯子,把网悬挂起来,那景象有如童话一般;他还看见那男人在朝阳下补网,坐在船尾,网放在膝头上,太阳照在茶褐色的鱼网上,五光十色。他站在窗边,看着月牙出现,一夜又一夜地逐渐变圆;他站在惨白的月光下,看见下弦月逐夜亏损;一天下午,他看见在河口处,政府站的细桅杆上飘扬着旗帜,一面高过一面,映衬在低平的浮着铁色云层的天空中;当晚,河道外面的浮标彻夜呜咽呻吟,不时还发出吼叫,窗边那棵棕榈,扇状叶片碰撞个不停;黎明前夕,在尖声高叫的迅猛暴风中,一场飓风的尾巴扫过。不是飓风本身,它奔腾横扫的地带在墨西哥海湾的什么地方,这里只是它的尾巴;但它这顺道一扫,掀起十英尺高的浊黄色浪潮,长达二十小时迟迟不退;它狂暴地穿过野棕榈,把扁叶摇曳得不住地发出干沙沙的嘶叫;它还愤怒地扫过牢房的屋顶,一连两夜他都听见海浪汹涌,拍打着防波堤发出巨大的轰鸣,浮标在漆黑的夜里也在海浪吼叫的间隙格格有声;他仿佛还听见高卷的恶浪在哽噎住叫喊之后爆发出更尖厉的怒吼;暴风过后大雨袭来,一直下到次日黎明时分,这才削减了怒气,顺着东风向低平的土地推进。越到内陆地区,风雨越是平和,变成了夏天的一阵银色细雨,飘洒在浓郁的装饰性树木之间,飘洒在修剪齐整的草地上;在他的想象里,草地一定是修剪过的,就像他曾坐在那儿等候的公园,甚至有时候还会有孩子的保姆出现,最好的景象,最难忘的情景;甚至很快还会立块墓碑,在恰当的时刻,垒上黄土、行过仪式之后,碑上什么也没有;墓地静穆葱茏,修剪平整,尸体,盖在抽花刺绣的单子下面的形状,扁平而又瘦小,虽然有重量但抬在两个男人的手里又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旦入土却在重如铁般的泥土下安息。他想,不过,那不可能就是人生的全部,不可能是。虚度。不是指肉体的浪费,肉体向来不计其数。为了保全国家、捍卫那些格言㊟,人们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发现了这一点:只要国家得以保全,为其捐躯就是值得的。但是记忆,毫无疑问,记忆独立于躯体而存在。不过,这也是错误的。因为记忆不会知道自己是记忆,他想,记忆不会知道它记忆的是什么。因此,古老的躯体必然还会存在,它脆弱可摧,还会引起记忆兴奋。
还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弄明白了,但到头来又没有抓住。不过他还没有下工夫去穷究;事情并不那么急,他不担心;时机一旦成熟,它就会回来,甚至唾手可得。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得到允许去洗个澡;第二天一大早有个理发师来(他们已拿走了他身上的刮胡刀片)给他修了面;他换了件新衬衫,戴上了手铐,身旁一边是警官,另一边是法院指派的辩护律师,三人并排走在朝阳下的街道上,街道上的人们——从锯木厂来的常患疟疾的工人,日晒风吹的专门从事捞虾的人——都拥到街头来看热闹,看他走向法院,这时法院的阳台上已经有个法警在那儿吆喝。法院楼房像是另一处监狱,也是两层楼房,拉毛水泥的粉饰墙,周围有杂酚油和抽烟涎液的气味,只是没有呕吐物的腥臭;楼房坐落在一块没长草的空地上,楼外面有六七株棕榈树,也有夹竹桃丛,开着粉红色和白色的花朵,下面是一簇簇低矮浓密的马缨丹。通往法院楼房的入口道上,这时挤满了人,还会拥挤一阵;这儿有些树荫,带有地窖一样的凉意,但烟草味更浓,人声熙熙攘攘不是成句成段地在讲话而是低沉单调地咕咕哝哝,是一些似睡非睡的只言片语。他们上了楼梯,跨过一道门栏,走进一条通道,两边的长条凳上坐满了人,都侧过头来观看,还听得见法警在楼厅连连指挥招呼的声音;他们先在一张桌边就座,他夹在辩护律师和警官之间,当法官迈着急促的细步来到法官席就座时,他们一齐起立随后又坐下;法官是位年老的长者,没有穿法官长袍,只穿了一身亚麻衣服,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子。审理时间不长,一切按章办事,简明扼要,只花了二十二分钟,包括组成一个陪审团,由指定律师(一个青年人,圆月一般的面庞,一双近视眼睛隔在镜片背后,穿一身皱巴巴的亚麻衣服)单调乏味地询问一番;法官高坐在一张形色颇像红木的松木讲台背后,他的模样一点不像搞法律一行的人,倒像卫理公会教派的主日学校的主管,说不定平日在银行上班,一个能干、精明的银行家,身材细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蓄着一溜干净利落的胡须,戴一副老式的金边眼镜。“起诉状上是怎么写的?”他问。书记员读了一遍,声音低沉单调,措辞累赘令人昏昏欲睡,只听清了几个字:“……有损密西西比州的尊严与和平……杀人罪……”坐在台后最边上的一个人站起身来,穿一身打皱的衣服,像是泡泡纱似的薄织品,几乎有失身份。他身材肥胖,倒有一张律师的面容,清秀的面孔几乎透出几分高贵的气质,具有在法庭上受人赏识的才能,口齿伶俐,行动敏捷;他是本庭的地区检察长。
“法官大人,我们认为可以定为谋杀罪。”
“高尔先生,这个人并非以谋杀罪起诉,你是知道的。被告人。”这时,年轻的胖胖的律师站起身,他既没有老法官的便便大腹,也不具备律师的清秀面孔,起码还不到时候。
“服罪,法官大人。”他说。这时威尔伯恩听见身背后——发出长长的唏嘘,一声叹息。
“被告人愿不愿意接受本庭的公断?”法官问。
“法官大人,我完全服罪。”威尔伯恩说,他又听见背后发出的唏嘘叹息,声音更高,但这时法官拿起像小孩玩耍的小木槌梆的一声敲响了。
“那儿别讲话!”他说,“被告人愿不愿意接受本庭裁决?”
“愿意,法官大人。”年轻律师回答。
“那么,高尔先生,你就不必另提理由了。我会指示陪审团——”这一次,场内不再有任何叹息声,威尔伯恩听得见抑制的唏嘘;接着,几乎是一阵喧哗,当然声音不高,没高扬得起来,小木槌敲击桌面,法警这时也在嚷嚷什么,场内猛然响起踏地的脚步,人们骚动起来;有一个人大喊:“一点不假!干吧,杀了他!”这时,威尔伯恩看见了它——一件灰色的双排扣上衣(同一件)正不断往审判席移动,他看见那张面孔,一副怒不可遏的面容;这个人未经任何警告就被置于一种错误的受苦境地,这种苦难对他是不适宜的,这时他心里一定在嘀咕:为什么落在我头上?为什么?我有什么错?我这辈子做了什么错事?他直往前去,停顿了一会儿便开始大声说,他的声音打断了人们的喧哗:“法官大人——敢请本庭——”
“这是谁?”法官问。
“我是弗朗西斯·里顿迈耶。”里顿迈耶说。这时场内又爆发出喧哗,小木槌再次梆梆地敲起,法官自己也高声直叫,想把喧哗压下去:“安静!安静!再像这样喧哗,我就宣布休庭!解除那人的武装!”
“我没有武装,”里顿迈耶说,“我只想——”但法警和另外两人早已扑到他身上,两只灰色平滑的袖子已被缚住,一边直拍打他的衣袋和身子两侧。
“他没带武器,法官大人。”法警说。法官转向地区检察长,微微地有些颤抖,身子单薄的老法官也经不起这个意外。
“高尔先生,这滑稽的插曲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法官大人。我并没——”
“你没有召他来?”
“我没觉得有此必要。考虑到他——”
“敢请本庭,”里顿迈耶说,“我只想提出一个——”法官抬起手示意,里顿迈耶住口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面容冷静得像件雕刻品,有些类似哥特式大教堂的雕刻面孔,暗淡的眼睛也带有类似的没有眼珠的大理石刻像的茫然神情。法官直瞪着地区检察长,现在该检察长展现他的律师面孔了,他十分的警惕,万分的机警,脑子里隐秘而又神速地打着转儿。法官又转向年轻的律师,肥胖的那位,直愣愣地盯着他。然后,他瞧着里顿迈耶。“本案已经了结。”他说,“但你要是还想陈述什么,你可以讲。”这时,里顿迈斯朝证人席走去,场内一片静寂,屏息静气,威尔伯恩只听见他自己的和站在他身旁的年轻律师的呼吸。“本案已经了结,”法官说,“被告正等候宣判。你就在那儿讲吧。”里顿迈耶止步了,他的目光没有投向法官,没有投向别的任何东西,他面色冷峻,充满正气,愤怒无比。
“我想提请申诉。”他说。有好一会儿,法官没有回应,只是凝望着里顿迈耶,手里仍握着木槌像握着把刀似的,随后身子略微靠前,直视着里顿迈耶:威尔伯恩感觉到那惊讶和怀疑的神情在沉积,在汇聚。
“你什么?”法官问,“一个什么?申诉?为这个人?这人自作主张,执意要给你妻子动手术,他明知道这有可能置她于死地,而且果然如此。”这时,场内人声鼎沸,声浪此伏彼起;他听见场内有脚步声,有人声嘶力竭地叫嚷,法警像一队橄榄球队员冲进声浪;一个充满愤怒和喧嚣的旋涡:包围了那衣冠周正、面孔镇静而又气愤的人,“绞死他俩!把两人一齐绞死!”
“把他俩关在一起!让那狗娘养的这一回在他身上动刀子!”吼叫声盖过了踏步声和尖叫声,过了好一阵才渐渐沉寂下来,但并未完全停止,只是被关上的门阻挡了;不一会儿,楼房外面喧嚣又起;这时法官站在那儿,双臂支撑在台上,手里仍紧握着小木槌,脑袋不住摇晃颤动,真是一颗老年人的头颅。然后,他缓慢地坐下,头颅仍像老人的头晃动不停。不过,他的声音却十分稳重冷静:“把那人送出城外加以保护。一定叫他马上离开。”
“法官,这阵子他最好不要离开这幢楼。”法警说,“听听人们的叫喊。”但谁也不用仔细听就能听见,不过这时已不再歇斯底里了,只是激动而又气愤。“他们不是气疯了要绞死人,只是恨不得想要惩罚人。不过——”
“行啦,”法官说,“把他带到我的议事室去。一直关到天黑之后,再叫他出城。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发现犯人如所控告的有罪,所以请提出你们的评判并附上判决,判他到帕奇曼的州劳教所服重劳役不少于五十年。你们可以休会了。”
“我认为没必要那样做,法官,”陪审团的领头人说,“我认为我们都——”法官转身朝向他,这位瘦长的老人气得发抖:“你们休会了!你们想蔑视本庭不成?”不出两分钟,陪审团便散去了,只消法警替他们开门又关门的工夫。外面的喧嚣还在持续,声浪此起彼伏。
当天下午,又下了一场雨;太阳还来不及隐去,亮沙沙的雨幕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哗啦啦飘了过来,然后又像无缰的游移不定的小马驹一般不知道了去向;过了三十分钟,它又亮沙沙的没有恶意的哗啦哗啦转了回来,迈着它水淋淋的脚步。天黑以后不久,他被送回牢房;这时在最后一抹绿意之上,天空显得高洁,片云不存,夜晚的星星拱映在天穹;窗户铁栅外的棕榈,声息低微,尽管雨水早已蒸发,他的手扶在铁栅上仍然颇有凉意。现在他才领会到里顿迈耶的意思,明白了他的理由。他又听见两人上楼来的脚步声,但他没有从窗边扭过头去;门开了又哐啷关上,他看见里顿迈耶走进门来,先站在那儿瞧了他一会儿。然后,里顿迈耶从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跨过牢房伸手递给他。“这儿。”他说。那是一个小盒子,没有贴标记,装的药,一粒白色的药片。威尔伯恩傻乎乎地俯视了小盒一会儿,虽然只是一会儿,但过了这一会儿他才平静地说道:“氰化物。”
“是的。”里顿迈耶说。他说完便转身走开了,他的面孔还是同往常一样,镇静而又恼怒;这个人一贯正确却并未从中得到安宁。
“可是,我不——”威尔伯恩说,“我就算一死又怎能帮助——”这时,他相信自己明白了。他说:“等等。”里顿迈耶已走到门边,手已搭上门,还是停下来回头一望。“那是因为我已经疲惫不堪,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快吞下去。”对方瞧着他,迟迟不语。“我感谢你。我真的很感谢你。换了是我,但愿我也能明白,会为你做同样的事。”之后,里顿迈耶摇了摇门,一副永远正确的面孔,又望了一眼威尔伯恩。看守露面把门开了。
“我不是为了你而这样做,”里顿迈耶说,“你那该死的脑袋里别这么想。”他说完之后便去了,门哐啷一声关上。那神情里丝毫没有闪现出理解,过于沉静了,容纳不下理解,那只是一堆混乱而已。毫无疑问,他想,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天。他答应过她。她说过,不能怪那个笨蛋杂种威尔伯恩,于是他向她做了承诺。原来如此,那就全明白了。这已经静静地形成模式,将会长久留在那儿,让他看着它流动,消失不见,永远退出记忆;于是唯有记忆能够长久,不可磨灭,只要还有肉体存活供它玩弄。这时,他就要想明白了,并且形诸语言;现在不用着急了,他朝着窗口,小心地捧着那已打开的小盒,拿一张卷烟草的纸包紧那药片,用拇指和另一根指头使劲地捏那药片,仔细地将它顶在一根铁栅杆的下面部分,把它捏成粉末,一点不漏地倒进小盒里,再用卷烟纸去擦铁栅栏;末了,把盒子里的药粉倒到地板上用脚踏踩,踩进尘土和油腻里,直到药粉无踪无影,再烧掉那卷烟纸,才又回到窗边。他站在那儿,等着,这样等着也好,直等到那个唾手可得的时刻。这时,他看见那边混凝土船壳里亮起一盏灯,就在船尾部的舷窗口,这是几周来他称之为厨房的地方,仿佛他居住在那儿;这时,棕榈叶片发出低微的声息,河岸边开始吹起淡淡的微风,吹来沼泽地和野茉莉的气味,再继续向死寂的西面吹去,朝天空扬向闪烁的星星;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原来,不仅仅只是记忆。记忆只占一半,记忆是不够的。他想:记忆一定得存留在什么地方。也的确有虚掷的年华。不只是我。至少我不认为只是我。希望我不是单独指我,让它指每个人,想到那身体,记起那身体,健壮的大腿,那双喜欢做爱和制作东西的手。看来那么少,想要的那么少,要求的也那么少。既然人生总是在朝着坟墓爬去,到了老态龙钟苟延残喘的地步,连心甘情愿地接受失败都不配,而只不过在沿袭惯例而已,甚至获准接受失败才配沿袭惯例——这呼哧呼哧喘气的肺部,这老出毛病的肚子,是无法享受乐趣的。然而,记忆毕竟存活于形体,哪怕它再老态衰败:现在,他追索的终于到了手,简单明了,清澈见底,再不会失去;棕榈叶片摇曳,沙沙有声,在黑夜里既狂躁又委顿,可是他能够面对,他想:不是能够,而是愿意,是想要。说到底还是要有一副皮囊,不管它多么老态。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