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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执手偕老

第一章

她站在街角的人行道上等我,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倾盆而下的大雨,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头上、脸颊上,垂在肩膀上,如同小老鼠细长的尾巴。闪亮的丝绸旗袍湿透了,紧紧裹在她的身上、腿上,裙子的开衩处撕裂了,一直延伸到大腿处,白色高跟鞋上沾满了泥巴。她浑身上下湿淋淋脏兮兮的,如同刚从池塘里捞出来一般。

我朝她奔去,我的脚踩在马路上水花四溅,湿漉漉的衬衫因为一路奔跑而变得温热。她在电话里只告诉我她的孩子死了,其余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跑到她的身边,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圆圆的小脸儿苍白无力,没有任何表情。

我说:“苏丝,我可怜的苏丝。”

她的手臂空虚地垂在身体两侧,大雨淋在她苍白的脸上,水滴顺着下巴流下来。

“我的孩子没了。”她说。

“发生什么事了,苏丝?他病了吗?”

“不是,保姆也没了。”

“你是说她死了?保姆死了?”

“是的,都没了。”

“苏丝,怎么会这样?”

“很多人都没了,你看。”

她朝自己房子所在的拐角处扬了扬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街上很多人站在大雨中,簇拥的人头和雨伞在闪动的灯光下映出黑色的轮廓。我们朝街道走去,挤过簇拥的人群,每个人的眼神都那么呆滞,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沉默。人群再往前是拿着电灯和火把忙碌的男人,他们所在的地方要高出街道少许,像是个平台。我们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有条绳子横亘在马路两端。所谓的平台不过是一堆碎石瓦砾,几乎堵塞了整个路口。突然间我注意到苏丝的房子不见了,整个街角消失了,空空地直面着天空,两侧是一层层张着大嘴的房间,有的房间里还站着床和橱柜,有的地板被严重撕破,家具颤巍巍地悬在里面。我一度以为这里落了炸弹,因为眼前的一切就像伦敦战时的情景。

“苏丝,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房子倒了。”

“你是说发生了爆炸?”

“不是,就是倒了。”

“可是怎么会倒了呢?”

“因为下雨,”她说,“雨下着下着房子就倒了。”

那天晚上她从欢乐屋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因为下雨没什么生意可做。而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子不见了。房子已经倒塌了半个小时,幸存者不断被救出,然而救出来的都是住在下面几层的租户,而孩子和保姆生还的希望不大,因为他们是从最高层跌下来的。可她却不肯离去,直到找到孩子的尸体她才肯相信。

“我们过去问问,苏丝。”我说。

我们从绳子下面钻过去。一个中国警察本要拦住我们,但看到我是欧洲人就犹豫了一下,我趁他改变主意之前就催促苏丝赶紧过去。我们艰难地爬上碎石堆,冥纸店已经荡然无存,棺材店楼上的房间也几乎全部倒塌,不过棺材店却有一半依然屹立,树干掏空制作而成的长长棺木依然整齐地堆在里面。指挥挖掘工作的有中国警察也有英国警察,苦力们用柳条篮将碎石一筐筐运走。一具尸体被担架抬着从我们身边过去,不过脸已经模糊一片,无法辨认是男是女。还有很多尸体被半埋在瓦砾中,要一个一个抬走。警察们有条不紊地干着活儿,毫无抱怨,似乎对这样的工作已经习以为常。一位中国警察在一个被木头半埋的身体旁蹲下身,用手扒开木头下的碎石,摸了摸被埋者的心脏,然后大喊:“这个人还有心跳。”

一位英国警察说:“稍等片刻,约翰,我马上过去。”他正在检查另一位被半埋躯体的人,“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他后退了一步,踩在了那位中国警察的手上,“对不起,约翰!”

“没关系。我说,我们要把这块木头抬走。”

“我觉得这块木头就是那根一直阻碍我们进展的该死横梁的一部分。”

另一位警察冷冷地说:“可惜这东西再也无法撑起房子了。”他戴着警监的银色徽章,站在那里一副悠闲的样子,雨水顺着他的鸭舌帽滴下来。

“长官,这根横梁得有好几米长,”年轻的警察说,“我们要把两头截断。”

警监严厉地说:“用锯子锯。你的锯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那个家伙还活着,赶紧把他挖出来。”

“好的,长官。喂,那个拿锯子的呆子去哪里了?”

警监又放松了下来,我朝他走过去,问:“长官,你们救出来的有小孩子吗?”

“有六个。”他看着手下的人寻找下锯的合适点。

“我们能看一下吗?”

他抬起头,扫了苏丝一眼,又略带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觉得实在没时间研究我们的事情。

“在帆布下面。”他说完就转过脸继续查看锯木头的情况。

我们又爬下碎石堆。一副担架正被抬上救护车,上面躺着一个年轻人,梦魇一般语无伦次地喊叫着。他的裤子已经撕碎了,雨水溅在他的私处。他的脸死一般的苍白,气若游丝。沿街放着好几块帆布,尸体间的空隙处凹下去盛满了雨水。一个中国警察朝一块帆布点点头,示意下面盖着孩子的尸体。我掀起帆布,上面积蓄的雨水哗啦啦淌下来,漫过我们的脚。下面是六具小尸体,其中四个脸上血肉模糊,已经无法辨认。最小的一个光着身子,脸朝下躺在那里,小屁股还没有我的拳头大。有两个看上去跟苏丝的孩子大小相仿,不过其中一个是女孩。苏丝在另一具尸体旁弯下身,抓起孩子的手,仔细查看他的手指和掌心。灯光昏暗,她看不真切,然后她放下手,开始查看孩子的脚。突然她把身体朝下弯了弯,似乎认出了什么,又抓起手掌看了看。这时一个英国警察拿着手电筒护送一个穿着棉布裤子的中国女孩过来。他看到苏丝就把灯光照在孩子身上,好让她看清楚。苏丝很快把孩子的手放下,摇摇头。那个中国女孩看着孩子的尸体哧哧傻笑,警察拿着手电筒一个个照过去,而她一个比一个笑得厉害。我问警察是不是有孩子被送到医院了。

他说:“有个女孩,不过不确定有没有救活。”穿着棉布裤子的女孩又傻傻笑了一声。警察看了她一眼,然后对我说:“神经兮兮。我以前觉得这些中国人都是无情的狗杂种,现在看来都是些神经病。不用多想,这个女孩的心都碎了。”

他用手电筒又帮我们照了几块帆布,看看有没有保姆的尸体,却没有找到。目前只发现二十七具尸体,有四位幸存者被送往医院,所以这位警察说加起来肯定有一百多人遇难。他还说今天下午九龙也有一处房屋倒塌,情况跟这边一样,都是1939年到期需要拆除的旧建筑,却因战争爆发而没拆除,战后难民蜂拥而至,人口一夜间倍增,新房子一时无法满足激增人口的需求,所以这些旧房子再次幸免,未被拆除。

此后我们回到碎石堆旁边站着,这时我突然想起苏丝攒的钱,她放在罐子里藏在地板下。

“是的,我知道。”我提醒她,而她却沉闷地回答说。

“可是你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吗,苏丝?”

她耸耸肩膀说:“我忘了。”

“应该挺多的,你跟罗德尼在一起的时候存了不少。”

“是的,我想大概有五千港币吧。”

“天哪,这可是三百多英镑啊!”

“是啊,没了。”

“也许能找到呢。”我说。

“有这些苦力在,是找不回来了。”她的声音依然单调沉闷而淡漠,“反正也无所谓,这些钱本来就是给我的孩子准备的,如果我的孩子没了,我也不需要这些钱了。”

“好吧,我们过去看看。”

我带她走到个人财产申领处,碎石堆里发现的东西都被交到这里,由专门的守卫看管。有一堆煮东西用的破旧罐子,各种家具的残骸,一些旧鞋子、旧衣服,还有一只钟表,竟奇迹般地还在走着,不过雨下这么大,也许走不了多久。守卫让我们在罐子堆里找了找,却没找到苏丝的存钱罐。她漠然地耸耸肩,与失去孩子相比,丢了钱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也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身上湿透的衣服。她从欢乐屋回来后连手包和雨伞也丢了。

她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震惊,抑或是因为寒意。她的牙齿不住地打战,脸庞和嘴唇看上去冰凉。我说也许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可她却不愿离开。

“我要等我的孩子。”她说。

“苏丝,我会在这里等的。”我说,“你去店铺里避避雨吧,让自己暖和暖和。”

“不,我要等。”

“好吧,我去找点儿白兰地,让你的身体暖和一下。”

我走上大街,为了使警用卡车和救护车通行无阻,警察已经封锁了街道。店铺都已经关闭,不过有个别店主站在门口观望。根本买不到白兰地,好在我找到一家服装店,就买了件男式毛衣给苏丝,在门口帮她穿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碎石堆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毛衣袖子太长,所以我就帮她卷了起来。雨水不断打进门廊,我四处张望,为她寻找更好的立足之地,避免毛衣被淋湿。我记得在帆布旁边有一辆被遗弃的黄包车,就跑过去把车拖到碎石堆旁边,让车门正对着救援现场。车身向下倾斜,雨水都被车篷挡在外面,所以里面的座位还是干的。我把苏丝从门廊带到黄包车旁,扶她上了车,然后把防水橡皮布盖在她的膝盖上。她没有说一句话,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只是牙齿依然轻轻打战。被火炬照得通明的碎石堆上每抬下一副担架,她的眼睛就跟随着一路下来。我自己也觉得很冷,就四处走动,在石堆上爬上爬下让自己暖和起来。我不断回头看着黄包车里苏丝一直向外张望着的苍白小脸儿。

不久警察通过汽车上的扬声喇叭用粤语、普通话和英语宣布不会再有幸存者了,无人认领的尸体和亲属不愿处理的尸体政府会出资埋葬,明天一早政府会提供亲属身份识别服务。挖掘工作继续进行,不过警察建议人们早点儿回家。

我回到苏丝身边,让她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可她却摇摇头。

“我要等我的孩子。”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突然我为之一振,扫却了寒意和麻木,因为我认出从我身前经过的担架上躺着的是保姆的尸体。看来孩子的尸体也会很快发现。过了一两秒钟,我正要过去告诉苏丝保姆的事情,却看到她从黄包车上下来,朝着另一副从碎石堆下来的担架走去。似乎她被某种本能牵引,因为坐在黄包车上根本看不清担架上躺着的是谁。她停下来看着担架从身边过去,这时我赶上了她。担架上躺着一具孩子的尸体,那么娇小,如同一小块残缺的物体放在担架中央,却由两个健壮的男人抬着,看上去很是荒诞可笑。孩子的脸血肉模糊,上面沾满了碎石,难以辨认。而且还缺少一只胳膊。

苏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一直跟着担架。半个小时前雨已经停了,小孩子的尸体排成一排,没有盖起来。担架放下来,孩子的尸体被抬下来跟其他尸体放在一起。苏丝在旁边弯下身,那位英国警察用手电筒照在孩子脸上,白色的光束下立刻出现一种惊人的、几乎不真实的透明和清晰,如同一幅上了漆的超现实静物画。警察很快移了移手电筒,让光束照在孩子的身体上,脸庞淹没在阴影中。苏丝抓起孩子的手,展开他的小手指,然后放下来想去抓另一只手,却抓了个空。她一脸茫然,如同刚放下某件东西转眼就不见了。她小心地翻动孩子的身体,寻找丢失的手臂。警察触了触她的肩膀,对她摇摇头。

“没了,”警察对她说,“找不到了。”

苏丝盯着孩子的身体,似乎不相信他的一只手竟然不见了。孩子肯定是有手的啊。然后她看到被撕裂的肩膀上空空如也,本该连在上面的手臂不见了。她对着空空的肩膀想了一会儿,然后将注意力转向孩子的脚。她将两只脚逐个仔细检查,然后用手握着两只脚跟又检查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下。

“是的,”她说,“是我的孩子。”

她站起身开始往外走。

“不好意思,”旁边的警察说,“稍等片刻!嘿,小姐!”苏丝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看,“怎么埋葬呢?您想自己埋葬吗?”

“不,”苏丝说,“就这样吧。”

“让我们来处理吗?”

“是的,你们埋吧。”她又掉头往前走。

我追上她,问:“苏丝,你无须担心葬礼的费用,我会替你打点好的。”

她摇摇头,说:“不,就这样吧。”

“你确定吗,苏丝?你确定不是因为钱?”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我知道,在中国小孩子的葬礼很简单,不像大人的葬礼那样有身穿孝衣的长长送葬队伍和一路吹吹打打的乐队,即使是家境殷实的父母也只是给别人几元钱让他们把死去的孩子拉走。苏丝如此焦急地等待孩子的尸体,等到后却又如此随随便便就遗弃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可是她却摇着头说:“不,不是因为钱。”

“苏丝,我也希望不是因为钱,”我说,“因为现在无须顾忌要向我借钱,我知道你很快就会重新站起来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在找手包,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手包也丢了。她顿了顿,说:“你能借给我十港币吗?”

“当然可以,苏丝。可是你需要的可不止十港币。”

“现在我只需要十港币,我要给孩子买点儿东西。”她看到我一脸茫然,就认认真真地说,“我的孩子没有死,我们刚才看到的不是我的孩子,那不过是他的躯体。我的孩子已经去往别的地方,以后我还要继续照顾他,我要送礼物给他。”

我开始明白了,问:“你是说纸糊的礼物?”

“是的,纸糊的。因为他现在去了新地方,他需要很多东西。”

附近有很多冥纸店,可惜都已经关门了,最后我们找到一家没有门而是用木栏杆围着的店铺,透过栏杆望进去,屋里燃着一盏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墙上的神龛下,一个男人躺在木床上,他穿着蓝色的运动短裤,白色的汗衫上破了很多洞。我们敲了许久的门才把他叫醒,他坐起身把脚伸进木拖鞋,嗒嗒穿过店铺走到门口,他移开一根木栏杆让我们进去。店里堆满香烛、爆竹、各种神像,以及中国宗教仪式上所用的各种行头,还有几个架子上放着圆珠笔、航空信封和卫生纸。天花板上悬挂着各种纸糊的模型,苏丝选了几样,店主用竿子一个个摘下来。她选了一座桥,好让孩子走到另一个世界,另外还选了三套不同大小的衣服、一叠百万冥币和一艘船——即使她的孩子不想成为一个航海家,他总可以把船租出去。她还买了一座兔笼大小的纸房子,因为如果他有自己的房子,就可以随时修葺,下雨的时候也不会说倒就倒。她想买的东西中只有一件已经卖光了,不过在她的央求下,店主取来剪刀和糨糊开始现做,把一叠黄色的薄纸粘在红色的封皮里。

“这些是什么,苏丝?”我问道,“是书吗?”

“是的,教科书。这些书会教我的孩子读书写字,长大了就不用做苦力了。”她让店主在每本书的封皮上都写上书名。

离开店铺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彻骨的寒冷,我们拿着苏丝买来的东西穿过空寂的大街。

我对她说:“苏丝,你想去南国酒店,还是另找一家酒店?”

“去南国酒店。”她回答说。

“好的,肯定还有房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含糊地说:“好的。”

我说:“苏丝,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的房间。我只是觉得今天晚上你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摇摇头说:“不。”

“你是说你想到我的房间来?”

“是的,不过前提是你希望我过去。”

“我当然希望你过去。”

我们回到南国酒店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半,阿唐坐在桌子后面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让他送干净的毛巾过来。我们一遍一遍地擦拭着身体,直到寒意退去,身体重新暖起来,然后坐在床上喝热茶。苏丝再次陷入沉默,她的眼睛写满伤痛。她看着椅背上湿漉漉的旗袍、溅满泥巴又扯破了的长袜和严重损坏的鞋子——这是她生命中仅剩的东西。她求助一般地转向梳妆台上放着的那堆纸制品,然后站起身来。

“好了,现在把这些礼物给我的孩子送过去。你有火柴吗?”

“我有打火机。”

她把这些纸糊的模型拿到阳台,放在水泥地上,然后又走了进来。

“我还是把门关上吧,不然烟太大会熏得你咳嗽的。”她说。

我钻进被窝。透过阳台玻璃门我能看到她蹲下身,把那些纸糊的东西按照顺序摆成两排,她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周到,时不时调整排列的顺序。她穿着我的睡裤,上身穿着我的衬衫,因为睡衣已经破旧不堪,我早就丢弃了。她点燃打火机,举起第一个物件点燃。她一直举着,直到火焰烧到她的手指才丢掉,然后低头看着它继续在两膝间的地板上燃烧殆尽。火焰熄灭了,她从灰烬中捡起邮票大小未烧尽的纸片,用打火机重新点燃。阳台的风将灰烬扬起,吹到玻璃上。她烧了一些冥币和一套衣服,然后拿着打火机回到房间。

“没火了。”她说。

我把打火机重新装满油,她回到阳台关上了门。十分钟后只剩下那座纸房子,她点燃了放在地板上,火焰一下子蹿起来,足足有阳台栏杆两倍高,然后突然熄灭了。她把剩下的纸和竹架子烧完,就回到了房间,门依然开着。阳台上传来灰烬的味道,而她的眼睛现在异常平静。她脱下衣服钻进被窝,我关上了灯。我能感觉到黑暗中她一直醒着,过了片刻她轻微动了动,然后朝我翻过身来,我触到她满脸的泪水。她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不再颤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悲凉地说:“你知道吗,罗伯特,我并非真的相信这些礼物,我不相信我的孩子能得到这些礼物。”

“你不相信吗,苏丝?可是你刚才烧的时候是相信的,不是吗?”

“半信半疑,”她说,“我只相信一半。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孩子血肉模糊躺在那里,我心里想:‘如果我相信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我会难过到心碎,我会心痛到发疯。所以我才骗自己他并没有被碾碎成泥,而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以后还要继续照顾他。’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记起那天我们在渡轮初见,她假装自己是纯洁的富家少女。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却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相信,却又不相信。她一向擅长于此。

“现在我已经无须再照顾任何人了,只有你。”她紧紧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脖颈里,“你想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吗?”

“我当然想了,苏丝。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除非你对我说:‘苏丝,你走吧。’”

“可是我没有钱。”

“我不要什么钱,现在不一样了,我以前需要钱都是为了孩子。”

“你总归是需要钱的,你需要买衣服啊。”

“有一套衣服就够了。”

“一套衣服我还是买得起的。”

“就算你买不起我也不在乎,我可以穿着你的衬衫待在房间里,我不需要出去。”

“待久了你会厌倦的。”

“不会的,照顾你就够我忙的了。我要给你缝扣子,我要给你擦鞋子,我要给你梳头发,你喜欢别人给你梳头发吗?”

“我不知道,以前从没有人给我梳过。”

“我还可以给你刮胡子,给你织袜子。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袜子?”

“黄色的。”

“那好,我给你织黄色的袜子,帮你做一切一切的事情。我要做你最好最好的女朋友。”

“我从没有这么好的女朋友。”

“可是你想要我吗?你不会只是假装吧?”

“没有,我没有假装。”她把灯打开,我问:“怎么了,苏丝?”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在假装。”

“我有没有?”

她把灯关上,轻轻地躺在我的身旁,说:“没有,我觉得你没假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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