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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来的巨石

车子在已变得泥泞的红土小路上笨重地拐了弯。夜色中,前头的车灯突然在道路两旁照亮了一边一座小木屋,屋顶都覆盖着铁皮。在右侧第二座木屋附近,薄雾中可辨出一座圆塔,是用粗糙的梁木搭起来的。从圆塔顶上伸展出一条金属缆索,起初不甚显眼,但在车灯照耀下,随着灯光愈益清晰地闪耀着,最终消失在与大路相交的斜坡后面。车子放慢速度,在离木屋几米的地方停下。

坐在司机右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车门。站直之后,那庞然的身影摇晃了几下。他在车身附近的阴影里伫立,一脸倦态地聆听马达放慢转动的声响。然后他朝斜坡走去,走进车灯打出的影锥中。他在斜坡高处立定,那厚实的脊背在夜色中十分显眼。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司机的黑脸膛在仪表板上方闪闪发光,此刻微露一丝笑意。男子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司机熄了火。立刻,连同小路和森林,一切复归寂然,只听见潺潺水声。

那男人审视着河流,朝下方看去,不过是黑糊糊蠕动着的什么东西,时而闪耀着熠熠生光的波纹。远处,也就是对面,那比较密集而固定的所在,大概就是所谓河岸了。若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在这静悄悄的河岸上,冒起一堆淡黄色的火焰,仿佛是在远方瞭望的一只眼睛。大汉朝车子转过身来,然后点了点头。司机灭了前车灯,接着又打开,如此很有规则地闪耀着。大汉在斜坡上时隐时现,每次重现都愈显壮伟。突然,河对岸一只无形的手臂操纵一挂灯笼,在空中跃动了几下。那“窥视者”做完最后一次暗号,司机便最终熄灭了车灯。于是车子和大汉都隐没在黑夜中。车灯灭后,几乎可以看出那条河流,至少是它那健壮臂膀闪烁着的部分肌肤。公路两侧,森林庞大的黑影在夜空衬映下显现,似乎就在跟前。一小时以前开始落下霏霏细雨,已将小路淋湿;此刻还有雨丝在微温的空气里飘荡。小雨润如酥,而在原始森林中的这一大片空旷地倒显得分外沉静和安详。黑夜中微微闪烁着睡眼惺忪的星辰。

但从河对岸传来了铁链和隐隐约约的潺潺水声。大汉仍在等待,在他右侧木屋的上方,绳索渐渐抽紧了。整个缆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同时从河上传来船只驶过水面的哗哗声,轻微但范围开阔。咯吱咯吱声渐趋平静;水声却愈益开阔,接着清晰可辨,灯笼也愈变愈大。现在已可清清楚楚看到灯笼四周淡黄色的光圈。光圈渐渐扩张,又重新缩小,灯笼本身却透过薄雾闪闪发光,并在上方和四围照出枯干的棕榈叶做成的方形屋顶,四角用很粗的竹竿支撑着。这简陋的大棚缓缓朝岸边驶来,它的四周人影晃动。当它大约驶到河流正中时,可在淡淡的黄光中看出三个矮小的男子,光着上身,皮肤泛黑,头戴锥形尖帽。他们两腿微微叉开,身子挺立,以抵消来自四方的漂移之力;水流虽看不清楚,却似乎一齐压向那粗糙的大木筏。这木筏拖在后面,最后才从黑夜与河道中脱颖而出。当渡轮离得更近时,那大汉发现在大棚下方的岸上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也都戴着大草帽,身上却只着一条灰褐色粗布长裤。他们竭尽全力压在篙竿上面,篙竿在木筏后半部的方位上,正深深插入水中。两名黑人的身子弯曲到了极限。船头,三名黑白混血儿静立不动,睁眼看着河岸一点点靠近,绝不抬头瞅瞅正在等候他们的壮汉。

渡轮突然碰撞到深入水中的一条渡船的船头;那灯笼在撞击下摇晃不已,正照亮了那渡船。岸上高大的黑人却直立不动,双手高过头部,攫住此刻吃水不深的竹竿;但他们的肌肉却紧绷,并且不停地颤动。那颤动似乎来自水面和水的分量。另一些船工在渡船的石墩周围抛下许多铁链,他们跳上了甲板,放下某种粗糙的吊桥,这吊桥从斜面盖住了木筏的前部。

大汉朝汽车折回并上了车,司机正在设法点火。车子缓缓挨近斜坡,将引擎盖指向天空,然后又俯向大河,开始驶向下坡。司机踩紧刹车,车身滚动了几下,在污泥中打滑,停下又开动。它在铁板跃动的嘎啦嘎啦声中驶上渡船,到达那已被沉默不语的混血儿排成两行的渡船顶端,再悄然朝木筏上开去。前车轮一上木筏,木筏就下沉一截,但几乎立刻就重新浮起,承受了整个车身的重量。然后司机将车一直开到木筏后半部,在悬挂灯笼的方形屋顶下面停了下来。混血儿们立刻将斜板收回渡船,一脚跳上了渡轮,同时让渡轮与泥泞的河岸分离。渡轮猛然一沉,接着又浮了起来。渡轮缓缓离去,只见那长长的金属杆沿着缆索在空中摇动。身材高大的黑人这时松下劲来,收回了竹竿。大汉和司机都走出汽车,面向上游伫立在木筏边缘。操作过程中谁也没有吭声;直至此刻,人人都极其沉静地坚守岗位,唯有一位高大的黑人正用粗糙的卷烟纸卷出一支香烟。

那人正在观看突破巴西原始森林、朝着他们滚滚流下来的那个大河的大缺口。此地宽数百米,污浊却明亮的浪涛此起彼伏,滚向渡轮两侧,然后越过船首,又变成强劲有力的一泓流水,穿过晦暗的茫茫森林,奔向大海和黑夜。空气里荡漾着一股腐蚀的气息,似乎来自波涛或柔和的天空。只听得渡轮下的浊水哗哗有声,两岸不时传来牛蛙的鸣叫或小鸟千奇百怪的歌唱。那大汉挨近司机站着,司机却又矮又瘦,倚着一根竹柱,两手插在褪了色的蓝布工装裤袋里。眼下这套衣服沾满了一日旅行积下的红色尘埃。他虽很年轻,脸上却已布满皱纹,此时正笑逐颜开;湿漉漉的天空还残留着几颗倦怠无力的星星,但他却视而不见。

鸟儿的啁啾声变得更清晰了,其中混杂着一些无以名状的鹊噪声;几乎同时,缆索又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身材高大的黑人将篙竿再次插入水中,并且像盲人那样摸索着河底。那大汉又转回那方才离去的河岸。河岸又被黑夜笼罩、被河水浸湿,它广阔无垠,原始粗犷,正如远方一望无垠的森林一样。近有海洋,远有森林,而漂泊在这两者之间粗犷巨流上的三五人群几乎微不足道。当木筏到达新的渡船时,就好像渡轮斩断了条条缆索,经历旷日持久的惊险航行之后,在漆黑之夜驶抵一处荒岛。

从陆地上终于传来鼎沸人声。司机刚付了渡河钱,在沉沉夜色中,他们用葡萄牙语祝福重新踏上旅途的汽车一路顺风。

“他们说,到伊瓜佩还有六十公里路程,三小时足够。索格拉泰感到满意。”那司机宣布。

大汉粲然一笑,是开朗热情的笑,恰如其人。

“索格拉泰,我也一样,很高兴。小路很难走呢。”

“达拉斯特先生,太重啦,你的身子太重了呀!”司机也大笑不止。

汽车稍稍加快了速度,它在一排排高墙般的大树间、在枝叶交错的植物中、在甜蜜而温软的香味中行进。发光的蜂类反复交叉地飞过幽暗的森林,不时有几只红眼鸟扑打着前车窗。有时又从深沉的夜色里传来怪异的虎啸声,司机打趣地转动眼珠,凝视他的邻座。

公路蜿蜒曲折,穿过摇摇晃晃的木板桥,跨越一条条小河行驶一小时,雾色愈浓。蒙蒙细雨从天而降,将前车灯光融成一片轻薄的雾。虽然车身不停摆动,达拉斯特却近于酣眠。现在已不是在森林中行进,而驶入了拉塞拉公路。今晨一出圣保罗城,他们就已进入这条大道。从这类红土质的道路上,不断飞扬起红色灰尘;而在道路两旁,极目所视之处,都可见到这红尘覆盖着草原罕见的花草树木。阳光浓重,山岭泛白,三步一沟,五步一壑,公路上时而遭遇饥肠辘辘的瘤牛,仅有的旅伴是失群而疲乏的黑秃鹫,真是在红色沙漠里漫长而又漫长的旅行啊……他突然一惊:原来是汽车停驶了。现在他们仿佛到了日本:公路两侧是简陋的日本式房屋,房屋里隐约可辨的是飘逸的和服。司机对一个日本男人说话,那人身着肮脏的工装,头戴巴西草帽,接着车子重新启动。

“他说只有四十公里了。”

“咱们到了哪里?是东京吗?”

“不是,是雷吉斯特洛。在巴西,日本人全到这里来住。”

“为什么?”

“不知道。喏,他们都是黄皮肤,达拉斯特先生。”

森林变得稍微稀疏了一些,公路虽还很滑,但不那么难走了。汽车在沙子上滚动。从车门吹进一股温湿的气息,约略带点儿酸味儿。

“你感觉到了吧,这就是那美丽的大海啦,一会儿就到伊瓜佩了!”司机津津有味地说。

“还看汽油够不够。”达拉斯特说。

说完他又不声不响地睡着了。

清晨,达拉斯特坐在床上,惊奇地瞧着这间房屋:他竟是在这里睡醒过来的。四周的大墙新近用褐色生石灰粉刷到约一人高。再往上,是较早刷上去的白颜色,而浅黄的硬块将墙壁一直遮饰到天棚。室内面对面各摆了六张床。达拉斯特只看见自己这一排最后一张床上被子是掀开的,但床上无人。不过他听见左侧有窸窣的声音,便转身朝门口张望。只见索格拉泰手持一瓶矿泉水,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快乐的往事’医院!”他嚷着。达拉斯特摇了摇身子。不错,昨天镇长安顿他们住下的医院叫做“快乐的往事”医院。索格拉泰却说:“应当叫做‘牢记的往事’医院。他们先叫我盖这所医院,以后再搞自来水设备。所以这‘快乐’的地方目前只能请你用矿泉水洗漱!”说着便笑着唱着走开了。看上去他一点儿也不疲倦,虽然打了一整夜惊天动地的呼噜。然而达拉斯特却彻夜未能成眠。

现在达拉斯特全醒了。透过对面安装了铁条的窗户,他瞥见一小块红土天井;院子已被小雨淋湿,此时可见两注水流悠然无声地从一束高大的芦荟枝叶上流过。一名女子从天井中走过,手上举着一方黄头巾,它正在她头顶上方飘扬。达拉斯特重新躺下,又立刻坐起,从床铺走下。由于他腰圆膀粗,床铺在他身下微微弯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索格拉泰这时又走入,说道:“该你去啦,达拉斯特先生,镇长在外面等你呢。”但一见达拉斯特慵懒的样子,又说:“别着急,反正他一向沉得住气。”

达拉斯特用矿泉水刮完脸,便出门来到小楼门廊下。镇长的体形很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一只极可爱的银鼠,此刻似乎在观赏飒飒飘落的雨滴。但一见到达拉斯特,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他那矮小的身姿立刻挺了一挺,急步往前走去,并且试着用双臂拥抱“工程师先生”的上身。就在此时,从天井矮墙的另一侧开来一辆汽车,在他们面前急刹车,又在潮湿的黏土中侧滑一段,终于猛然停下。“法官来了!”镇长喊道。法官与镇长一样身着海蓝服装,但他要年轻得多,或至少看上去如此:那是由于他高雅优美的身段和带着一脸惊喜之色的稚嫩面孔。他现在跨过天井朝他们走来,绕过水坑的姿态非常好看。在离达拉斯特数步之地,他已向对方伸出双臂,以示热烈欢迎。他为能迎接工程师先生而深感自豪,工程师先生为他们寒碜的小镇大为增光:工程师先生费心为小镇修建小堤一条,实在给伊瓜佩帮了大忙,从而能使低洼的街区永避周期性水患。引水治河真是利国利民的壮举,伊瓜佩的平民百姓将永远铭记工程师先生的英名,千秋万代歌功颂德,令其永垂史册。达拉斯特见到如此的魅力又兼亲聆这非凡的辩才,早已折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敢琢磨法官大人与堤坝有何干系?再说,按照镇长的意见,应当立即驱车前往俱乐部,当地社会贤达想在那里聊表欢迎之意,再请工程师先生亲赴低洼街区参观考察一番。那么“社会贤达”又是何许人也?

镇长应道:“这个嘛,有下官,以镇长的身份,有在场的卡瓦约先生,还有港务主任,另有陪客数名。何况阁下不必操心,因为他们都不通法语。”

达拉斯特叫来索格拉泰,告以近午时分重新碰头。

“那么好,”索格拉泰回答,“我就到喷泉花园去。”

“去花园?”

“正是。大家都熟悉嘛,不必顾虑,达拉斯特先生。”

达拉斯特出门时发现,医院修建在森林边际,森林浓密的簇叶几乎伸展到屋顶的上方。在粗细大小不等的树木枝叶上,蒙蒙细雨惠予无声的润泽,浓荫匝地的森林悄然予以吸收,那作用宛若硕大无比的海绵。这城镇共约百来户居民,房屋的屋顶五彩缤纷,但色泽淡然,伸展在森林与大河之间的这一地带;大河遥遥吹来清新气息直接送达医院病房。汽车起先开进了湿漉漉的大街小巷,接着几乎立即转入一处长方形的广场。这广场面积相当可观,在许多水坑当间儿,留下不少轮胎、铁轮和马蹄的印迹。在广场四周,布满粗涂各色灰泥的低矮房屋,将这广场团团锁闭。广场后面是一座教堂,墙壁呈蓝白二色,两座殖民风格的圆塔耸立于近侧。在这简洁的场面上,飘浮着来自河口的咸涩气味。广场中央,有几个湿漉漉的人影晃动。沿着房屋,一群穿五彩缤纷服装的高丘人、日本人、混血印第安人和举止优雅的社会贤达在迈着碎步走动,同时缓缓做着悠闲的手势;社会贤达的深色西服在这里倒呈现出异国情调。他们不慌不忙地寻找停车点,为开进来的轿车让出地方;然后伫立不动,目光追踪着轿车。轿车在一座房屋前停妥,于是一些浑身湿漉漉的高丘人悄然将车子团团围住。

俱乐部里,一楼设有小小酒吧间,一个竹做的柜台和一张铁皮圆桌;许多社会贤达大驾光临,正围着小桌嘘寒问暖。大家为欢迎达拉斯特同饮一杯甘蔗酒;镇长已首先致辞欢迎,并举杯祝他万事如意。但正当达拉斯特倚着窗口啜酒之际,一个其貌不扬,身着马裤、打着绑腿的彪形大汉跑过来匆匆对他说了一大篇语意不明的话,工程师只听懂了是说与护照相关之事。他犹豫片刻,接着拿出了这证件,对方却一把夺了过去。那大汉翻阅了护照,立刻显露出极为不高兴之色。他又滔滔不绝地继续演说,并在工程师眼前使劲晃动那本护照。工程师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这位怒气冲天的不速之客。这时,法官满脸堆笑地问是怎么回事。那醉鬼盯着这胆敢打断他的文弱书生看了一眼,然后在对方面前又晃动了一番那本护照。达拉斯特静静地在一张圆桌旁坐下,对话变得十分剧烈,法官突然头一回表现出正颜厉色,那是谁也料不到的。同样出人意料,那莽汉且战且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抓住把柄一样。法官又呵斥了一通,他才朝门口退去,那步伐像倒霉的螃蟹一般横行,终于踪影全无。

法官立刻走过来用柔和的声音解释:那人是警察局局长,竟敢断言护照不合要求,对此种越轨行为当予严惩不贷。这位卡瓦约先生然后面向各位社会贤达: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接受询问。简短商讨之后,法官向达拉斯特正式致歉,请他谅解唯有酒后失言才会造成的这般放肆无礼和忘恩负义。而伊瓜佩全镇对他感恩不尽,恳请他决定如何处置这该死的冒失鬼。达拉斯特说惩处一节大可不必,区区小事又何足挂齿,眼下要紧的是赶快去河边看看。镇长也插进来表示:依法惩办是理所当然,那罪犯将予以拘留,静候贵客从速发落。这番笑吟吟的姿态和公事公办的立场自然合情合理,无论怎样反驳也不能奏效;于是达拉斯特请主人允许三思,再作定夺。其后大家决定前往低洼街区。

黄滔滔的河水早已侵入低洼平滑的河岸,人们已远离伊瓜佩最边缘的几座房屋,走到河流与险峻的高坡间。高坡上栖息着几处用紫泥和树枝做成的茅屋。朝前面看,在路堤顶端,森林如同在对岸一样,又无际无涯地伸展开来。但浪涛打开的缺口在树木间迅速扩大,直至似黄却又泛灰的一条水线:那里便是宽广的大海了。达拉斯特默默无言地走向斜坡;泛滥的河水在坡上留下几道不久前形成的印迹。一条泥泞的小径通往坡上陋屋。屋前站立着一些黑人,正悄然观看新来的客人。少数几对男女手挽着手;路堤边缘,在成年人前方,一排肚皮鼓胀、臀部平瘦的小黑人正圆睁两眼凝视他们。

来到茅屋前面之后,达拉斯特做手势叫来了港务主任,那是一位笑容满面的胖黑人,身着白色制服。达拉斯特用西班牙语询问可不可以参观小屋,港务主任说当然可以,并认为是好主意,工程师先生一定会兴致勃勃,发现新鲜事物。于是他转向黑人,跟他们讨论了半天,用手指指达拉斯特,又指指河面。黑人只听不说。主任言毕,无人行动。他再次训话,语调急躁;然后请来众人中的一位,那人却连连摇头。港务主任又以命令的口气,简单地说了几句。那人离队,面向达拉斯特,为他指了指路,但他的目光却不友善。此人上了年纪,蓄着卷曲的灰白头发,面容清癯而憔悴,但身板像年轻人一样结实,虽着粗布裤子和褴褛衬衫,却可辨出坚强干瘦的肩头和发达的肌肉。他们往前方走去,后面跟着主任和那群黑人,又爬上一处更加倾斜的山坡。那里的黏土、白铁和芦苇茅屋的根基很不牢靠,不得不用巨石加固。他们在小径上遇着一名赤足女子,头上顶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铁罐,一步一滑地朝坡下走来,然后他们来到一片周围仅有三户人家的小小广场上。那上了年纪的人走向其中一家,推开竹门,而门上的合叶竟用藤蔓做成。进屋后他便闪往一边,仍用不冷不热的目光盯着工程师。达拉斯特起先只瞥见茅屋中央有一堆奄奄一息的炉火,然后辨出尽里头放着一张铜床,长枕光秃秃的,中间已破烂不堪;另一角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只陶土盆儿;床桌之间有一座支架,端放着英格兰主保圣人、基督教殉道者圣·乔治的彩色画像。剩下的便是入门右侧的一堆破布,以及晾在火堆上方、紧贴天顶的五色筒裙了。达拉斯特站立不动,却满满吸了一口从地面升起的烟熏味儿和寒碜气息。港务主任在他身后拍了几下手掌,工程师闻声掉头,却逆着光照瞥见一名黑皮肤的窈窕淑女姗姗走来,正向他递上什么东西:他接过酒杯,将杯中浓浓的甘蔗酒一饮而尽。那姑娘用托盘接下空酒杯,又妩媚动人地迈步离去。达拉斯特突生欲念,恨不得一把将她抱住。

但他是跟在她后面出门的,茅屋门前又聚集了那么多黑人和社会名流,他一时竟找不到那姑娘了。他向老人道了谢,老人却一言不发,仅以点头还礼,接着便要告别。港务主任在后面又解释起来,并询问法国里约公司何时开工,以及大堤能否在汛期之前筑成。达拉斯特说他不知道,其实他并不这样认为。他在蒙蒙细雨下朝凉爽的河边走去。来此后,一直在耳际鸣响洪波涌起之声,这时又频频回荡,不知究竟是水浪滔滔,还是松涛迭起?来到岸边,他瞭望远方河海相接的地方,想起数千公里浩渺的波浪以及彼岸的非洲,还有更加遥远的故土欧罗巴。

“主任先生,”他问道,“刚才咱们造访的人家靠什么过日子?”

“需要时便让他们干活,”主任回答,“这里都是穷人。”

“这些是最穷的人?”

“是的。”

此刻,法官脚蹬精美的皮鞋翩然而至,附和说,因为工程师先生就要给他们活儿干,他们对他已爱戴备至。

“要知道,”他又说,“他们天天载歌载舞呢!”

接着,又突然问达拉斯特是否考虑好了如何惩办。

“惩办什么?”

“喏,那位警察局局长呀!”

“放了他算啦。”

法官答称这哪里行,一定得严惩不贷。达拉斯特已迈步向伊瓜佩镇走去。

小小的喷泉花园在蒙蒙细雨下显得神秘而又温馨,香蕉和露卯树间处处是藤蔓,一丛丛奇花异草顺着藤蔓盛开怒放,沿着斜坡奔泻而下。一堆堆湿漉漉的乱石是数条小径的汇聚点,此刻衣着花哨的人群在那里攒动。混血儿、黑白混血儿、三三两两的高丘人在那里细声耳语,或者依旧不急不忙地悄然钻进竹林小道,直到树丛和矮林更加稠密,以至难以插足的地方。从那里开始,立即展现的是茫茫森林。

达拉斯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觅索格拉泰,却不意就在自己背后。

“像过节一样热闹哩。”索格拉泰说着,脸上喜滋滋的,还搭着达拉斯特宽厚的肩头,就地手舞足蹈起来。

“过什么节啊?”

“嗨,”索格拉泰转身面对达拉斯特,颇有几分惊奇地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行好事的耶稣的节日啊!大家都带着铁锤到岩洞里来,年年如此!”

但索格拉泰所指却并非岩洞,而是一群似在花园静候的人。

“看,某一天,耶稣的一尊上好雕像从海上飘来,沿大河而上。那是渔夫们的发现。多美啊,多美啊!于是人们在这儿的岩洞里将它洗净,如今在岩洞里生长出一块石头。年年都过这个节。你带着铁锤去敲打,打出碎片来,图个吉利嘛!然后呢,那石头又长出来,你又敲打一番。这可是‘圣迹’啊!”

他们来到洞口,从静候人群肩头上探望,那入口处甚为低矮。进洞后,只见许多蜡烛照出颤颤巍巍的亮光;在较暗处,一个蹲着的人影儿正用一把锤子敲敲打打。那是一位蓄长胡子而又骨瘦如柴的高丘人。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向众人摊开的掌心里有一块小小而潮湿的片岩;但在离去之前,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心合拢,接着另一位男子弯腰躬身走了进来。

达拉斯特回头张望。在他周围,那些朝圣者并不理睬他,而是不动声色地静立在从树叶飘落的细密雨丝下。他自己也在这岩洞前静候且淋着毛毛细雨,但却不知等候什么。其实他到这个国家一个月以来,就在不断等候。在湿气熏人的酷热季节、在黝黑夜色微弱的星光下,他在等候,虽然他负有任务在身:修筑河堤、开辟公路……倒仿佛来此要做的事情只是一个由头,只是创造机会让他看点儿新鲜事物,或者让他邂逅佳人,总好像有什么好事正在天涯海角恭候他光临。他挺了挺腰板,不动声色地悄然远离,朝出口处走去。该回到河边干活儿去了。

可巧的是索格拉泰正在门口待着,同一个矮矮胖胖、腰圆背厚的家伙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那人与其说像黑人,不如说是黄种人。他的脑门呈规则的半圆形,由于脑袋剃得光净,天庭就更显得阔大。那张平滑的大脸,却翘着一部修成方形的、黑油油的美髯。

“这位才是好汉呢!”索格拉泰以赞美代替介绍,“明天他参加宗教游行。”

那人身着粗哔叽水手服,上身水兵衫下加了一件蓝白条纹的薄毛衣。他正用黑亮而文静的双眸审视达拉斯特。他两唇饱满而富于光泽,中间儿两行雪白整齐的牙齿,此刻正露齿酣笑着。

“他说西班牙语。”索格拉泰交代道,说着转向那陌生人。

“跟达拉斯特先生攀谈吧!”然后他迈着舞蹈式的碎步走向另一群人。那汉子收敛起笑容,以显然好奇的神态瞅瞅达拉斯特。

“你感兴趣吗,船长?”

“我不是船长。”达拉斯特应道。

“没关系,反正你是老爷,索格拉泰告诉过我。”

“我不是。我祖父倒是。祖父的父亲,以及所有前辈统统是。现在咱们那儿没有老爷啦。”

“哦,”那黑人笑答,“我明白啦,人人都是老爷喽!”

“不,说错了。既没有老爷,也没有贱民。”

对方略加思索,断然问:

“谁也不干活儿,谁也不受苦?”

“对啦,千千万万普通人。”

“那不就是平民百姓吗?”

“这么说也可以,就算是平民吧。不过‘主子’变成了警察或商人。”

这位黑白混血儿的善良面孔变得阴沉,接着是一串嘟哝:“哼!买进卖出,嘿!肮脏交易!警察受狗指挥!”

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呢,你不卖出吗?”

“差不多不管这,只管修桥筑路。”

“这可太好啦。我呀,我在一条船上当大厨。你要不嫌弃,我煮个菜豆儿请你品尝!”

“那可太好了!”

大厨挨近达拉斯特,挽起他的手臂。

“听着,你说的我爱听,我也说给你听,也许你也爱听。”

他拉着达拉斯特,来到大门附近一束竹叶下,在一条湿漉漉的木凳上坐下。

“我在伊瓜佩附近出过海,那是一条小小的油船,只作沿海航行,为沿岸各港口加油。船上突然起了火,不是我的过错,唉!我是熟悉本行的!不是啊,是飞来横祸。我们到底放下了救生艇。黑夜,海里涨水,把救生艇掀翻啦。我下沉了。等重新浮起时,脑袋碰到了救生艇底,我漂流着。夜色很浓,水涨得很高,我却不太会游泳,很害怕。突然发现远方有火光,立刻认出那是伊瓜佩,是善良耶稣教堂的圆顶儿。于是我对那大慈大悲的耶稣说,假如他救我一命,我就在游行时扛一块五十公斤重的大石头作祭祀!说来你大概不信,海浪平静下来,我心里也踏实了。我慢慢游,情绪很好,终于到了岸。明天就要还愿呢。”

他凝视达拉斯特,神色倏然带点儿疑惑。

“嗯,你不会笑我吧?”

“不会。许了愿当然该还的。”

那人拍拍他的肩:

“现在,到河边我弟弟家坐坐。我给你煮菜豆儿。”

“不行,”达拉斯特回答,“还有事。你愿意的话,我今晚来。”

“好吧。不过今夜大家要跳舞、要祷告,在那座大房子里。是圣·乔治节呀。”达拉斯特问他是不是也跳舞。大厨的脸色突然一沉,他的目光头一遭旁顾。

“不,不。我不跳。明天得送石头,很沉呢。今晚我要去的,为圣人贺节呀。而且我不会久待。”

“舞会时间长吗?”

“通宵达旦呢。”

他盯着达拉斯特看,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来跳舞吧,然后把我拉走。不然的话,我会待下去,不停地跳,没个完呢。”

“你爱跳舞啰?”

大厨的眼神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哦,不错,爱跳。而且还有雪茄、有圣像、有女人。大家都忘掉了一切,用不着听别人使唤啦。”

“有女人?全镇的女人?”

“不是全镇,是各家小屋里的女人。”

大厨脸上再显光彩。

“来吧,我听船长的。你帮助我明天还愿。”

达拉斯特觉得有些为难。这荒唐的许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他端详着那开朗的面容,以及那一脸信任的神色。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散发着健康和生命力。

“一定来,”他应允道,“现在我送你一程。”

不知怎的,他脑中浮现出那行欢迎礼的黑姑娘的身影。

两人出了花园,沿着几条泥泞的小街走了一会儿,来到那留着大缺口的广场。由于四周房屋低矮,广场更显开阔。墙壁的泥灰上此刻渗透出水滴,虽然雨并没有下得更大。越过松软的天际,河水和松涛声轻然淡然地飘了过来。他俩步伐整齐,只是达拉斯特步履沉重,大厨却健壮有力。大厨不时抬起头来,对伙伴莞尔一笑。远远地在民房上端已可瞥见教堂。他俩朝那方向迈进,走到了广场尽端,又顺着几条泥泞小巷漫步,此刻小巷里已弥漫着炊烟和饭香。不时总有一位主妇,手持食盘或炊具,在家门口探头探脑,即刻又缩了回去。他俩从教堂前走过,钻进一处老街区,两侧净是矮屋;等他们到达豁然开朗之地时,却只闻潺潺水声,不见滔滔大河。原来这里正是达拉斯特早已相识的茅屋区。

“好啦,失陪了。晚上再见!”达拉斯特道。

“不错,教堂前面见!”

但大厨同时紧紧抓住达拉斯特的手。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开口问:

“你呢?你没有求过主?许过愿?”

“哪里,我想也有过一回。”

“也是轮船事故吗?”

“可以这么说吧。”达拉斯特一边应答,一边突然将手缩回。但正在转身之际,却遭遇了大厨的目光。他话到嘴边,接着微露笑容道:

“不妨对你讲,但这已无关紧要了。某人因为我的过错快要死了。我似乎祈求过神灵保佑。”

“你许了愿吗?”

“没有,差一点儿。”

“从前的事吗?”

“来这里之前不久的事。”

大厨用双手捧住美髯,他双眸炯炯有神。

“你就是船长了嘛,”他断言,“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况你帮助我还愿,这就跟你自己也这么做一个样儿。对你也会有好处的。”

达拉斯特笑了:“我可不这么想呢。”

“船长,你挺傲气呢。”

“过去有点儿傲气,现在我自管自啰。不过请告诉我:你那位大慈大悲的耶稣能有求必应吗?”

“哪能有求必应,船长!”

“也就是说……”

大厨爆发出了响亮而有几分稚气的笑声,接话道:

“哎呀,人家总有点儿自由哟,不是吗?”

达拉斯特到俱乐部与社会名流共进晚餐。镇长说,他大驾光临伊瓜佩小镇,实在是本镇的一件大事;他理应在贵宾留言簿上签上大名,方可谓不虚此行。法官又发明了两三句新客套,除了说贵宾德行不凡、才华出众之外,还盛赞他作风朴实,堪称楷模,表现出那伟大祖国的风范。达拉斯特在致答词时说:能代表那伟大国家实属三生有幸,而且他毫不怀疑这荣幸;不过他的公司能承包这样的长期工程,也委实受益匪浅。听到这里,法官对这等的谦卑表示难以苟同。又问:“顺便请教,那警察局局长该如何处置?”达拉斯特笑看着他:“想出办法来啦!”他恳请以他的名义饶恕这冒失鬼一回,他将对此万分感激,认为这是对他本人的宽宏大量。他能来到风光旖旎的伊瓜佩镇,并结识一批心地高洁的镇民,深感欣幸,切望诸事以友情为重,绝不可误伤和气,如此等等。法官面带笑容,悉心聆听,点头不已。他以行家的态度略加思索,接着恳请在座同人热烈鼓掌,欢迎这一建议,视之为法兰西民族的伟大传统,盖法国人民素以友善著称;然后转向达拉斯特,对其深表感佩。“既然如此,”法官似在作最终发言,“今晚我等将与该局长共进晚餐。”不过达拉斯特推托说,他已应邀参加今晚茅屋区的舞会。“啊,对啦!”法官又道,“我很高兴您能赴会。您会感受到人们将身不由己地爱上我镇居民!”

这天晚上,达拉斯特、大厨及其兄弟,围绕着余烬团团而坐,火堆就在达拉斯特上午已来过的那间茅屋中央。那兄弟对于当日重逢毫无意外之感,他不大会说西班牙语,交谈中多半以点头摇头示意。大厨则对诸多的大教堂如数家珍,接着对菜豆浓汤发表高见。这时日头已经西落,达拉斯特虽然还看得清大厨兄弟,却无从辨别蹲在一角的老妇与少女。那少女已是第二次侍奉贵客。茅屋下方,大河单调的响声依然如故。

大厨站起身来宣布:“时候到啦。”于是众人起立,唯有妇女仍不动弹。男人们径自走出,达拉斯特稍有迟疑,随即跟上。现在已是一片茫茫夜色,也不再有雨点儿,深灰的天空似乎还饱含水汽。就在这若明若暗的湿气中,在远处天际,数盏孤星已在眨眼。但片刻间微光熄灭,一颗又一颗仿佛跌落到汩汩滔滔的大河里,又好像天空洒下了最后的光照。浓郁的空气里混杂着水和烟的味儿。还可以听见近在咫尺的大森林的声息。然而此时的树木悄然不动。倏然间,远方传来鼓声歌声;那声音起先有些朦胧,旋即清晰可辨,终于愈来愈近、尔后停息。不久,只见得一长列黑皮肤的姑娘,在腰下很低的部位束着粗绸长裙,裙色洁白无瑕。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披着大袖口的红外套,外套上面垂着一挂五彩缤纷的齿形项链,正尾随在队列的后面;而在他后面,又零零散散地走着身穿白睡衣的一群男子,以及带着三角板和扁鼓的乐队。大厨声称得跟着这些人走。

在最后几间茅屋的尾端,他们又朝前行走了约数百米。这时抵达一间空旷的大屋,内墙也粗略地抹上了一层灰泥,看上去比别的茅屋更为舒适宜人。地面是结结实实夯平了的泥土,屋顶是茅草和芦苇,中央有独木大梁支撑,四墙没有任何装饰。靠着底墙设有大小祭坛,坛上铺满棕榈树叶,四周点了小蜡烛,烛光所及不足半室;所供奉者,乃是圣·乔治彩像一帧,模样至为动人,正在制伏一头满身须毛的凶龙。祭坛下面有一壁龛式洞穴,四面有硬纸板绘制的假山假石,一边点烛一支,一边置水盘一具,中间又供奉红色黏土雕像一尊,象征头上长角的某一神灵。该神灵面目狰狞,正挥舞一把硕大无比、银纸做成的马刀。

大厨带领达拉斯特来到屋中一角。他俩在近门处贴墙伫立。“待在这里,一会儿好不辞而别。”那厨师喃喃自语。果然,屋里已被男男女女挤得水泄不通。方尺之地,热气升腾。乐队分立于祭坛左右两侧。男女舞伴分为内外两圈,男伴在内侧。中央巍然挺立者,为赤衣敞袖之黑人头领。达拉斯特抱臂倚墙而立。

但那头领不顾舞者列队整齐,正颜厉色地匆匆向这边走来,并对大厨耳语一番。“船长,请垂下双臂,”大厨传令道,“你缩着身子,有碍神灵下凡呢。”达拉斯特怡然从命。眼下他脊梁贴紧室墙,两只胳臂修长沉重,面部已是大汗淋漓,倒有几分像行善的神灵,象征某种益兽之类。黑人头领审视了他的模样,接着志得意满地返回原位。于是他以响亮的歌喉,当即带头唱起一支曲子,众人乃在扁鼓击节下合唱。两个圆圈以相反的方向旋转,跳着有节奏的舞蹈,舞步沉重,颇有些像顿足,唯伴之以两支队伍的臀部微微扭动。

屋里越来越热。然而,间歇却越来越短暂,舞步更加急骤。那身材高大的黑人边舞边行进,其他的舞者也毫不松弛;只见他掰开队形径直朝祭坛走去。待折回时,他手持蜡烛一支、清水一杯,尽掷于小屋中央:蜡烛居中,清水洒成顺方向的两圈,然后他站起身来,如痴如狂地凝望屋顶。他绷紧身子,悄然静立地期盼着。“看啊,看啊!圣·乔治下凡了!”大厨细声耳语,两眼睁得溜圆。

果然,有几位男性舞者面色仓皇,不过是呆木的仓皇:他们双臂贴肋,舞步迟缓,目光呆板,毫无表情。其他舞者蹦得更欢,浑身上下抽动不已,同时发出口齿不清的尖叫。叫声旋即四起,终于变成集体的狂呼;那首领双眸仍然朝着屋顶,自己也发出一声似不成句的长叹,算是全体大呼小叫的顶峰。他那长叹重复着相同的词语。“你明白吗?”那厨师又提示道,“他说,神明把他的躯体化作了激战的疆场!”达拉斯特正惊异于他音调的起落变化,同时不禁注视大厨本人:他已向前探出身子,目光专注、紧攥双拳,就地仿效其他舞者,踏出节奏分明的舞步。更奇的是,他发现自己虽然两脚还在原地,却也已“入乡随俗”。

此时扁鼓却愈发激越昂扬,那赤红的魔怪也使出浑身解数。他双眸炯炯有神,四肢乱舞不止,两膝微弯,频频拍打小腿;节奏愈演愈烈,颇有手足脱臼之虞。然而正在顶峰之际,此番躁动却戛然而止。他环视四周,其状颇为狂悖,其时鼓声有如雷鸣。不意从暗处冲出一名舞者,趋前屈膝,将短刀一柄递上。那高大的黑人接过短刀,仍环视四周不止,接着举刀于头顶,朝四面耍弄挥舞。此时达拉斯特发现大厨也随众人手舞足蹈,他还未曾留意斯人早已离开身边。

在时隐时现的淡红灯光下,地面扬起一阵浓重的灰尘,使空气格外混浊。达拉斯特渐生疲惫之感,呼吸愈发急促。当其不备之时,众多的舞者早已分到粗大的雪茄烟,此刻正边舞边吸,那奇异的气味充斥于室内,也令人顿生微醺之感。只见那厨师摇摆着从他身旁走过,他也在抽雪茄。“别抽烟呀。”达拉斯特招呼道。厨师咕噜了一声,仍踏着舞步,以拳击师就要上场的目光注视着屋中的栋梁,而他的后颈油然而生一种惊恐的瑟缩之感。近侧一名腰圆膀粗的黑女人,自左向右转动着其貌不扬的面孔,同时不停地大声吼叫。尤其是那些黑肤少女,表现得惊恐万状:她们双脚紧贴地面,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愈是靠近肩胛部位,那战栗就愈是激烈。她们的脑袋却前后晃动,仿佛脱离了躯壳。与此同时,大家一齐迸发出嘶鸣。那是一声集体的、并无个性的呐喊,没有节奏,没有顿挫,似乎所有人的肌肉和神经都汇聚到一处,让迄今为止悄然无声的某个巨人发出怒吼。吼声未止,女人却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那黑肤首领俯身挨个抚慰,用他那肌肉发达的大手揉捏每人的头穴。于是她们霍然站立,虽有些踉跄却复又起舞,嘴里也重新喃喃有声:开头是细声慢语,接着变作急管繁弦,最终声息全无;如此反复数次,化作了声嘶力竭的哀叹。此时的达拉斯特由于长时间在原地扭动,而又因为无人交谈深感郁闷,终于觉得筋疲力尽。他身不由己地前后晃动。天气炎热,满屋尘土、烟雾弥漫,以及人体的种种气味,弄得空气污浊不堪,人们呼吸不畅。他以目光搜寻那厨师,却早已踪影全无。达拉斯特只得沿墙滑行,然后弯腰蹲下,好不容易忍住了呕吐。

等他重新睁开两眼时,空气依然令人窒息,但喧闹却已打住。这时唯有扁鼓发出低音,依然顿挫分明;从各个角落拥出肩披白布的三五人群,随着节奏徐徐顿足。但屋子中央已将水杯和蜡烛移走,剩下一群处于半催眠状态的黑肤少女,在那里悠然起舞,却往往几乎跟不上伴奏的节拍。她们眯着两眼,看上去仍直视前方,缓缓地前后摆动着,踮着足尖,几乎不离原地。其中有两位丰腴过人,脸上盖着酒椰纤维做成的纱巾,护拥着另一位修长苗条的美丽姑娘,她则身着盛装。达拉斯特猛然辨出竟是屋主的女儿!她披着绿色长裙,头顶绿纱猎帽,手持一把淡绿鹅黄的弯弓,弓上搭着一支箭矢,箭头串着羽毛斑斓的一只禽鸟。若细看那女猎手的便帽,还可瞥见帽檐微微上翘,饰有几根火枪手式的羽毛。苗条的身材配着动人的容颜,她那姣好的头部徐徐移动,时而微微上仰;那睡眼惺忪的表情微露天真无邪而始终不变忧郁的神态。在乐队休止的瞬间,她像梦游人那样步态踉跄。直到鼓声再起,那节奏仿佛成为无形的保护者,她又开始那温软的旋转;待到鼓声与舞步同时戛然而止的时刻,她已晃动得几乎失去平衡,这时发出一声尖利却依然悦耳的鸟鸣。

达拉斯特为这悠然的曼舞所倾倒,出神入化地观赏这黑肤猎神的一举一动;就在这时大厨突现于眼前,他那肌肤光洁的面庞上显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儿。眼神里的慈祥表情也荡然无存,只看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贪婪劲儿。他毫不客气地、似乎对素无交情的人讲话,匆匆道:“船长,时间已晚。他们会跳个通宵达旦,可不想让你再待下去!”达拉斯特本已头昏脑涨,便站起身来,尾随大厨,沿墙走向门口。在门槛边上,那厨师扶着竹制门框,然后便不再挪步。达拉斯特却径自走出。他转身瞅了瞅不再动弹的大厨。“跟我来吧,一会儿还得扛那块大石头呢!”

“我不走。”那人固执地说。

“那你许的愿呢?”

大厨未予置答,却一点点把门关上。达拉斯特用一只手拉住门,双方僵持了瞬间。达拉斯特终于松开手,同时耸了耸肩。他渐行渐远。

夜空洋溢着清新的香味儿。在大森林的上空,南天之上还悬着几颗寥落的晨星;在一层稀薄的朝雾遮掩下,星光惨淡,似有却无。湿润的空气毫无轻盈之感。但远离茅屋后,空气却变得清甜芬芳。达拉斯特兴致勃勃地重登泥泞的山坡,走近坡的最初出现的几间陋屋,有若醉仙一般踉跄而行。不远的大森林发出朦胧的轰鸣,大河的波涛声变得响亮起来。陆地已全然浸没于夜色。达拉斯特有些想呕吐:他觉得似乎想吐掉这国度、吐掉这忧郁而广袤的大地、吐掉那泛着海蓝色光泽的大海,以及那荒漠大江汩汩滔滔的波浪。这片土地广阔无垠,热血与盛夏隆冬相交融,时间的观念变得疏朗而稀松。这里万物的生命都依偎着大地;为了与这国度融合,就须年复一年躺卧在这泥泞或干裂的大地之上。而在那边,在遥远的欧罗巴,充斥于市的是耻辱愤怒。这里却意味着流放或孤独;四周则是这帮顿足乱舞、醉生梦死的狂徒与痴人,他们的欢蹦乱跳是为了超度来世。但透过这湿漉漉的夜色,透过这奇花异草的芬芳,他仍依稀辨听着那睡美人吐露出的、惨遭箭伤的怪鸟的悲鸣。

达拉斯特在沉甸甸的心悸头晕之中,睡了梦魇翩至的一宿。待到醒来,湿润的热气压抑着小镇和悄然无声的林木。他眼下正在医院门廊处静候,瞧了瞧早已停摆的手表。因为弄不清几点钟,只得痴痴观望东升的旭日和寂然无声的小镇。天空已是一片湛蓝,笼罩着天边灯火初落的边远民房。生着淡黄羽毛的秃鹫,被热气蒸得疲惫无力,正在医院对面的屋顶上昏然而睡。其中有一头突然抖动了一下身子,看上去像做出要起飞的模样儿,将那覆盖着尘土的羽翼连连拍打着身躯,从屋顶腾起约莫几厘米,然后立即落下,又几乎沉入梦乡。

工程师朝着下方的城镇走去。主要的广场如同他刚走过的大街小巷一样,都空无一人。远方,也跟大河两岸相仿佛,一层薄雾低低飘浮在老林上空。酷暑之气从天而降,达拉斯特到处寻觅可以藏身的阴暗角落。这时突见在一处民房屋檐下,一名矮小的男子正朝他招手。待挨近时,方辨出是索格拉泰。

“喂,达拉斯特先生,你喜欢这一套仪式啰?”

达拉斯特回答说,室内闷热,他更喜欢旷野和夜色。

“可不是,”索格拉泰接话道,“在你本国,也就是一场弥撒罢了。谁也不会有舞兴。”

他搓搓手,踮起单腿蹦着,又原地转了一圈,笑得前仰后合。

“不可思议,这些人真不可思议!”

然后好奇地问达拉斯特:

“你呀,你去做弥撒吗?”

“不去。”

“那你上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说不好哩。”

索格拉泰又大笑不止。

“怎么可能!一位老爷不上教堂,没有行动!”

达拉斯特不禁失笑:

“对啦,你看,我在那边不得其所啊,因此才出走。”

“就在这儿待下吧,达拉斯特先生。我喜欢你。”

“我很愿意,索格拉泰。但我不会跳舞。”

在空旷的城镇中,他们的朗朗笑声回荡不已。

“啊,”索格拉泰又开口道,“我忘啦,镇长要见见你。他在俱乐部午餐。”说着,连招呼也不打,就朝医院方向奔去。“你出去?”达拉斯特大声问。索格拉泰学着打鼾的样子答道:“去睡一觉。一会儿还有宗教游行呢。”说着仍旧小跑前进,那鼾声已遥遥可闻。

镇长不过是想给达拉斯特安排一个贵宾席位,以便观礼。他向工程师娓娓叙来,并请他品尝一碟肉食加米饭:那分量足以治愈一名瘫痪病人(这是“圣迹”疗法)。按计划,先在法官寓邸的阳台上入座,正好面对教堂,可以鸟瞰宗教游行的队列。然后便去镇公所,地点在通往教堂的大道,是忏悔的教徒返程必经之地。陪同达拉斯特的将是法官和警察局局长,镇长本人则必须参加仪式。警察局局长果然已来到俱乐部大厅,正在达拉斯特前后左右殷勤侍奉,脸上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口里不断喃喃有词。虽听不清说些什么,却看得出分明是带着恭维之意。达拉斯特走下台时,警察局局长便冲向前为他开道,并且将前面的门户统统敞开。

在浓烈的阳光下,在依然空无一人的城镇里,这两名男子朝法官宅邸走去。满街只有他俩的足音在空寂中回荡。但倏然之间,一枚鞭炮在近处街道爆响。这一响吓得那些颈部脱了皮的秃鹫从所有人家的屋顶上飞开,形成一束束呆板笨拙的队形。几乎紧接着,几十枚鞭炮也从四面八方炸开,家家户户打开宅门,人们走出家门,挤进大街小巷。

法官宣称:达拉斯特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说着带领他爬上通往二楼的巴洛克式漂亮楼梯,梯身一律以湛蓝石灰粉刷过。当达拉斯特走过楼梯平台时,旁边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一些皮肤棕红的孩子探头探脑,随即带着克制的咯咯笑声缩了回去。贵宾会客室装修得分外华丽,却只陈设着一些柳条家具,还摆放了若干啁啾有声的鸟笼。他们将要入席的阳台正对着教堂前的广场。人群渐渐挤满广场,广场却寂静得异乎寻常,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万物悄然。那阳光自上而下放射的光波几乎历历可辨。唯有天真的孩童围着广场奔跑;有时突然站住,为的是燃放爆竹。于是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从阳台往下俯瞰,教堂的墙壁刷了一层粗泥灰,十几级台阶涂了蓝色生石灰,两座圆塔呈现出淡蓝金黄的光泽;综观全貌,显得更加小巧玲珑。

霎时,从教堂内里传出了响亮的管风琴声。人群面向门廊,在广场两侧排列成行。男人纷纷脱帽,女人屈膝跪地。远处风琴悠悠传出进行速度的曲调。突然,从林中传来昆虫鞘翅的鸣响声。树梢上头出现了一架微型飞机,机翼似乎透明,机身单薄,在这毫无时代感的人群上空显得有些古怪。它向着广场略为下降;带着硕大木铃式的巨响,从仰望的人头上掠过。随后它一个急转弯,展翅飞向河口。

然而在教堂建筑的阴影下,传出模模糊糊的动荡声,引起在场者注意。管风琴声早已消逝,代之以铜乐器和扁鼓的咚咚声,但这些乐器却在门廊里藏而不露。一些忏悔者身披洁白的法衣,鱼贯而行地走出教堂,在围有栅栏的空地集合,开始逐级走下台阶。后面紧跟一律素服,却打着红蓝旌旗的忏悔者,以及化装成天使的一小群男童,那是圣母马利亚儿童团,他们个个脸色黝黑、表情肃穆。最后,出现了一顶五彩斑斓的圣人遗骸轿,由穿着正规、已是大汗淋漓的名流抬着;上面载着大慈大悲的“耶稣”,他手持芦苇、头戴荆冠,在站满空地台阶的人群之上血迹斑斑地掠过。

当大轿来到台阶下端时,有一个短暂的间歇。这时忏悔者佯装要排列成齐整的队伍,达拉斯特就在此刻瞥见了大厨。他正赤裸着上身走出围有栅栏的空地:他那长满胡须和毛发的脑袋顶着一块长方形的巨石,头盖骨与巨石间隔着一方软木垫子。他步伐坚定地走下教堂的台阶,那粗短有力的双臂扶着巨石,令其平稳可靠。他一走到轿子近处,游行队伍便骚动起来。从门廊里又走出一群乐师,一律着五颜六色的上装,使劲吹着饰有彩带的铜管乐器。忏悔的队伍加快步伐,脚步声愈发铿锵有力,踏上了通向广场的街道之一。大轿在乐师身后逐渐消失,唯能瞥见的便是那大厨和最后几位乐师了。在他们之后,人群又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迈步向前;那架飞机在咯吱咯吱的铁片响声中,又来到最后的人群上方盘旋。达拉斯特注意到那厨师已在街面上消失,只是觉得他的双肩似已支撑不住。

法官、警察局局长和达拉斯特三人穿过已是人烟稀少的街巷,沿着打了烊的商铺和门窗紧闭的民房,渐渐走近镇公所。随着他们远离乐器吹打声和喧闹的爆竹声,城镇里徐徐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已有几只秃鹫飞回屋顶,重新占据了它们的旧居。镇公所面临一条窄巷,巷身狭长,从边际的某个街区直通教堂广场。广场现已空无一人。从镇公所的阳台上极目远望,只见得一条无底的大马路。近日的骤雨在路面上留下一摊摊水迹。现在已是夕阳西斜,在街的那一头残照着民房未开门窗的墙面。

他们等了很久。达拉斯特因为盯着看对面墙上残阳返照,再度感到疲惫昏眩。荒漠的街道、人烟稀少的住房,既引起他的兴趣,又令他生厌。他再次想躲开这个地方。这时又念及那块巨石,真希望这“考验”赶快收场。他正要提出下去打听打听,却忽闻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鸣响不止。就在此时,在左侧街道尽头,嘈杂声忽起,冒出群情激昂的一支队伍。远远看去,朝圣者和忏悔者混成一团,在爆竹与欢呼声中沿狭窄的长街行进。不过几秒钟光景,队伍便挤到了马路边缘,男女老少、黑肤白肤、各色服饰全都混成一团,变作斑驳的一群,个个两眼圆睁,口中大声念叨,全都朝着镇公所进军。队伍中冒出整整一队人秉持着大蜡烛,好像古代的长剑。蜡烛的幽光早已融化在朝阳炽烈的光照之中。等到队伍走近,似乎在阳台下面沿墙而上的时候,在那极为稠密的人群中,达拉斯特看明白那大厨并不在行列中间。

达拉斯特猛一冲动,便不辞而别地走下阳台和宅邸,三步两步跨下楼梯,在钟声和爆竹声中走进街道。在那里,他奋力挣扎,甩开兴高采烈的人群、秉持大烛的信徒和神情不悦的忏悔者。但他用不可抗拒的姿态,以全身之力逆人潮而动,拼命打开一条通道;由于用力过猛,弄得自己也打了个趔趄,只差一点儿就要摔倒。终于,他从人群中突了围,抵达街道尽头。他将身子紧贴灼热的墙壁,等待恢复正常呼吸,随后他继续前进。就在这时,又有一队男子从街头走出,前头几人是倒退而行。达拉斯特这才看出他们是环绕着那位大厨。

大厨显然已是精疲力竭,他停止前进,然后在巨石重压下弯腰跑了几步。那急促的步伐像装卸工,又像东方的苦力:那是象征苦难的小跑,动作迅疾,整个脚底板都紧贴地面。在他的四周,一些忏悔者披着滴满蜡油和沾上灰尘的风衣,鼓励他不要停步不前。在左侧,他那位兄弟静静地行走或跑步;达拉斯特觉得,他们似乎没完没了地走着与他相距的这一段路程。走到与他相当的高坡上,那厨师再次停下脚步,以没精打采的目光扫视四周。见到达拉斯特他装作没认出的样子,将身板儿转向这位工程师,却待在原地毫不动弹。他的面庞本已变成灰色,这时又蒙上一层油腻腻、脏兮兮的汗迹。他的胡须已沾满口涎,已变干的褐色泡沫封住了他的嘴唇。他勉力要做出微笑的样子。然而,在如此的重压下虽已停止行进,他却全身战栗着,除去在肩胛部位:那里的肌肉紧缩一团,似乎正在抽搐。他的兄弟认出了达拉斯特,只是说道:“他已经摔了一跤。”索格拉泰不知从哪里冒出,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达拉斯特先生,他舞跳得太多啦。跳了一整夜!累坏了哩!”

大厨又踉踉跄跄地重新起步,但不像希望前进的人,倒像是要逃避那重压,似乎想借活动来减轻一些负担。达拉斯特不知怎的站到了他右侧。他将一只已变得轻柔的手放在大厨的脊背上,以急促而沉重的步伐护送他前进。在街的另一端,轿子已不知去向;人群这时大约已挤满广场,但却似乎不再往前行进。在数秒的瞬间里,大厨在其兄弟和达拉斯特的护佑下,似乎有所寸进。不一会儿,距离镇公所门前围观的人群似乎只有二三十米了。但他又重新停步不前。达拉斯特的手掌加重了分量,他鼓励道:“大师傅,再加一把劲就到啦!”对方颤颤巍巍,口涎复又从唇边流出;同时,他全身又大汗淋漓。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气,却突然停下脚步。他还在使劲儿,向前迈了三步,又摇晃起来。倏然间,那巨石滑到他肩上,肩部一时截住了它;但那石头终于落在地上,而大厨全身失去平衡,侧身倒向地面。走在他前头的人为给他鼓劲儿,便纵跳向后方,口里还大声喊叫着。其中一位抓住了软木垫,其他人则抱起石头,企图重新架在大厨身上。

达拉斯特朝他弯曲着身子,用一只手抹去他肩部的血迹和灰尘;那矮小的男人脸贴着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不已。他什么也听不见,身子也不再动弹。每吸一口气,都要大大张开嘴巴,仿佛已是最后一次吸气了。达拉斯特拦腰抱住他,像举起幼儿一般轻松地将他扶直,又紧紧搂着他。他尽全力俯身向他,贴着他的脸絮叨,仿佛要把力气吹进他的躯体。对方仍是血迹斑斑、尘土满面,使劲儿从他怀里挣脱,脸上一片惊恐的表情。他踉踉跄跄,又重新走向巨石,而别人正稍稍抬起那块石头。不过他泄气啦:他茫然若失地瞧瞧那巨石,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他顺着躯体垂下双臂,目光转向达拉斯特。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憔悴不堪的脸膛上。他想说话,他在说话,然而嘴巴不听使唤,发不出一个音节。“我许了愿,”他喃喃地说,“啊,船长呀船长!”泪水终于淹没了他的话语。他的兄弟从背后走来,紧紧拥抱他。大厨噙着泪水,顺势依偎着他,无奈地仰起脑袋。

达拉斯特瞅瞅他,欲言又止。他转身朝着远处的人群;人群又唧唧喳喳叫嚷起来。突然,他从别人手里夺过软木垫,径直走向巨石。他示意别人抬起,几乎毫不费力地接过手来。不过在重压下他稍屈身躯、收紧双肩,微微有些喘气。他朝脚下觑了一眼,聆听大厨的号哭。然后他以强劲有力的步伐启动,毫不示弱地跨越与街头围观人群的距离,信心十足地从前列旁观者中间劈开通道,勇往直前。他在当当钟声和鞭炮声中进入广场;两旁是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的看热闹者。他仍然闯劲十足地向前迈进,人群为他叫开了通往教堂的道路。虽然巨石差不多压扁了他的脑袋和后颈,他仍分明瞥见了教堂和教堂前广场上的大轿;那大轿似乎正静静等候他。他向着那建筑物走去,并已超越广场中央的部位。突然间,不知何故,他偏离原路折向左侧,目标已不是教堂;这就迫使那些朝圣者向他转过身来。他辨出身后响起一串急促的步伐。在他前方,人人都张着大口。他没听明白人家嚷嚷什么,但似乎又能辨出众人高喊的那个葡萄牙词语。索格拉泰依然出现于他眼前,滚动着大惊失色的双眸,手指身后通向教堂的街道;不过他已语无伦次。“去教堂,去教堂!”索格拉泰和人群众口一词地喊叫。然而达拉斯特却不为所动。这时索格拉泰闪向一旁,两臂伸向苍天,样子颇为可笑;人群却渐渐安静下来。达拉斯特走进第一条街,也就是他与大厨同游、通往滨河区的街道,这时身后的广场仅仅剩下一片模糊的喧闹声。

现在那巨石压得他头皮疼痛不已,他以长臂的全部体力支持,方稍感轻松。他的两肩已有紧缩之感,这才走入街区头几条泥泞难行的街巷。他停下步来侧耳倾听。他孤单一人,形影相吊。他将巨石在软木垫上扶正,谨慎而坚定地朝下方滨河区走去。待到达时,已觉气短。扶着巨石的两臂正在颤抖。他加快步伐,终于进入大厨陋宅所在的空地。他朝陋屋跑去,一脚踢开宅门,同时一举将巨石抛在中央,那火堆仍冒着暗红的光芒。至此,他使劲儿挺直腰板,显得高大壮实;同时猛吸数口那熟悉的空气,混合着苦难与烟灰的气息。他聆听自己的身躯,觉得袭上心头的是一股无以名状却汹涌澎湃的欢乐之潮!

当陋居的主人来到时,发现达拉斯特倚墙而立,紧闭着两眼。在房屋中央炉灶的地点,巨石覆满烟灰和泥土,已被埋没了一半。家人全都站在门口,并不向前迈步;他们对达拉斯特悄然凝视,似在发出诘问,但达拉斯特一言不发。于是兄弟将大厨带到巨石之前,大厨颓然无力地倒下。那兄弟同时坐下,向大家做了个手势。老妇人也走过来,跟随她的有昨夜的少女;然而谁也不瞅达拉斯特一眼。他们静静地环绕巨石蹲成一圈。现在只有大河的隆隆涛声,透过窒闷的空气,传到了岸边高坡上。达拉斯特伫立在暗处,视而不见,却听得汩汩滔滔的水声,那声音使他心头充满躁动不已的幸福感。他紧闭双目,庆幸自己有这么大力气;同时,他也再次庆幸生命的复苏。此刻,爆发出一声巨响,似乎近在咫尺。那兄弟稍稍远离一点儿大厨,约略转向达拉斯特,却并不正视地指指空出的地方,叮咛道:“同我们一起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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