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包法利夫人》被誉为世界十大文学名著之一。其它名著包括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巴尔扎克的《幻灭》。这三部法国小说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司汤达的现实主义表现在他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分析上;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表现在他对当时法国社会的细致描绘上。但他们的作品都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司汤达写的是体现时代精神的英雄,超群出众的人物,用的是判断性的概括或推论式的心理分析方法;巴尔扎克写景物是现实主义的,写人物就掺杂了浪漫主义的因素,写事件却几乎全是浪漫主义的手法,用的是夸张的修饰语和最高级形容词。《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和他们不同:他写的是平庸的人物和平淡无奇的生活,但他用的艺术手法却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他通过个性化的语言来描写人物,用浪漫主义的语言来展示浪漫主义的个性,使浪漫主义也成为现实主义的一部分了。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取自现实。夏尔·包法利的原型是欧解·德拉玛,一八一二年生,一八三四年前,在福楼拜父亲主持的卢昂医院实习,同年九月十八日取得行医执照,但不得动大手术;一八三六年和三十岁的寡妇(小说中改为四十五岁)结婚,寡妇死后,又于一八三九年八月七日和十七岁的农家女德尔芬·库蒂丽叶(包法利夫人艾玛的原型)结婚。德尔芬长得很美(卢昂博物馆有她的画像),曾在卢昂一家修道院学习,但她生性风流,喜欢交男朋友。据她婚后的女佣人奥古斯汀·梅娜吉(小说中的费莉西)说:她们两人同岁,无话不谈,常常同读小说,羡慕贵族夫人生活,模仿她们,每星期五在家中开招待会,邀请公证人事务所的年轻朋友参加,但却没有人来赴约。德尔芬自恃很高,说起话来声音清脆如玉,对平凡的婚后生活不满,又不信教,搞了两次婚外恋,邻居看见过她在花园中吻抱情人。一八四八年三月六日,她搞得倾家荡产,服毒自尽。
这种婚外恋的风流艳事,法国文学史上不乏先例,如卢梭的《新爱洛绮丝》和普莱沃的《曼侬·勒斯戈》。福楼拜怎么超越前人呢?前人写的都是浪漫主义的才子佳人,福楼拜写的却是现实主义的庸人和浪漫主义的怨妇。庸人满足于现状,怨妇却向往未来。包法利的外形笨拙,智力低下,性格软弱,毫无理想;结婚前唯母命是听:母亲为他选择职业,选择行医地点,选择婚姻配偶;和寡妇结婚后又唯妻命是听:“他在人面前应该这样说,不能那样说,要顺着她的意思穿衣服,按照她的吩咐催促病人还账”;他并不爱寡妇,但在寡妇死后,他也不感到如释重负;他向艾玛求婚,却又不敢开口,还是岳父作主,才成好事;他对艾玛更加唯命是听,艾玛要和他保持距离,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并不感到难堪,也不觉得痛苦。而艾玛却是一个充满了浪漫主义思想的少女,虽然生在农村,却不甘居人下,梦想着要过贵族夫人的爱情生活,结果嫁了一个才貌平庸的丈夫,现实距离理想太远,所以婚外恋就合乎情理了。
这种婚配不当的喜剧,法国文学史上不乏先例,如博马舍的《塞维勒的理发师》。但福楼拜却没有把夏尔·包法利写成一个喜剧人物,而是渗进了悲剧的因素。夏尔虽然平庸,可是温顺、善良、正直、忠厚、大方,比起艾玛的两个婚外恋人来,一个损人利己,一个胆小怕事,都是见死不救,冷酷无情;而夏尔却爱屋及乌,甚至在艾玛死后,宁可负债累累,也不肯变卖她房里的东西,反而要盛葬亡妻;相比之下,不是有天渊之别吗!夏尔发现了艾玛的婚外恋后,非但不怪艾玛,反恨自己不是她的婚外恋人,直到死前,手里还拿着艾玛的一绺头发。这不成了一个浪漫主义的情痴吗!夏尔的悲剧在于:艾玛不是一个值得痴情的妻子。据说福楼拜写艾玛死时的夏尔,把自己在妹妹卡罗琳去世时的痛苦和悲哀都倾注进去了。无怪乎圣·佩韦说:夏尔是个“可怜的好人”,经过艺术加工,可以塑造出“一个高尚、动人的形象”。
福楼拜后来写了一部小说《情感教育》。其实,《包法利夫人》也可以说是《浪漫主义教育》。在艾玛的浪漫主义思想影响之下,只生活在现实中的夏尔也变得浪漫化了;而艾玛自己的思想却越来越向庸俗化的方向发展。在修道院学习的时候,她受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梦想着海阔天空的爱情生活;但和平庸的夏尔结婚后,开始感到梦想破灭。在沃比萨舞会上见到子爵,觉得现实生活中真有自己梦想的人物,但是可望而不可及,于是生了一场大病。迁到荣镇之后,她认识了年轻漂亮、也有浪漫主义思想的实习生莱昂,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她破灭了的梦想又死灰复燃;但是莱昂比她年轻,胆小怕事,错把她当成可望而不可及、冷若冰霜的贤妻良母,放过了机会,到巴黎去了,于是她梦想的天地也缩小到了巴黎。在她灰心、失望之际,情场老手罗多夫乘虚而入,投其所好,说些浪漫主义的花言巧语,艾玛错把他当成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开始半推半就,继而难分难解,最后要求私奔,反倒被他抛弃,而为了私奔,她已经开始借债了。梦想再一度破灭,她又大病了一场。病后为了消愁解闷,夏尔陪她去了卢昂剧院,恰巧碰到从巴黎实习回来的莱昂,他经过巴黎酒店女郎的熏染,已不是当年含情脉脉、羞羞答答的少男了。两人旧情复萌,每周在卢昂旅馆幽会一次(就是福楼拜和露意丝·柯勒寻欢的地方)。艾玛梦想的天地又缩小到一个旅馆房间了。日久天长,情妇的生活也变得像夫妻生活一样平淡无奇,但她已经债台高筑,再不偿还,就要扣押财产。她求莱昂帮忙,甚至暗示要他盗用公款,这就沦落到了犯罪的边缘。她还向公证人借钱,但却不肯为了金钱出卖爱情,这说明她心里还残存了一点浪漫主义精神。她也不肯向她丈夫低头,因为她不爱他,所以不愿在他面前失去尊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决心服毒自杀。就这样,她由一个农家少女,成了乡镇医生的妻子,子爵的舞伴,莱昂眼中的情人,罗多夫的情妇,最后堕落成为一个罪人。她的一生展示了一个浪漫主义梦想的破灭。
《包法利夫人》不单是批判了庸俗的浪漫主义,而且也揭露了庸俗的资产阶级人物,如药剂师奥默。比起他来,夏尔的形象反而显得高大了。夏尔虽然平庸,但是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忠厚,从不口是心非,既不损人利己,也不嫁祸于人。奥默却是自私自利的典型:他吹嘘自己一知半解的科学知识,打击神甫,抬高自己;他吹嘘自己乐善好施,救济穷人,实际上却剥削药房的小伙计;他送消炎膏给乞丐,也是为了钓名沽誉,一旦膏药无效,有损他的名声,他就要置乞丐于死地;他劝跛脚的旅店伙计动手术,如果成功,他也可以沾光,结果失败,他就让医生一个人挨骂。这样一个小人,最后却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十字荣誉勋章,这真是对资产阶级的绝妙讽刺。
对于宗教,福楼拜也揭穿了教会的形式主义,这体现在布尼贤神甫身上。神甫的职责是了解教民的精神生活,拯救他们的灵魂;布尼贤却只会念经,背诵教义,不会联系实际。艾玛在婚外恋之前,精神万分痛苦,来找神甫忏悔。神甫既不了解她,也不会安慰她,反叫她去找医生。相形之下,不信教的艾玛却显得有一颗虔诚的心了。这又是对教会的无言指责。无论是指责批评,或是揭露讽刺,福楼拜都不直接发表个人的主观意见,而只作客观的描述,用具体的事例来说明问题。因此,《包法利夫人》成了“客观性艺术”的典范。
福楼拜的“客观性艺术”还表现在他对人物景色的描绘上。例如最后一章写夏尔之死:
第二天,夏尔走到花棚下,坐在长凳上。阳光从格子里照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画下了阴影,茉莉花散发出芳香,天空是蔚蓝的,斑蝥围着百合花嗡嗡叫,夏尔仿佛返老还童,忧伤的心里泛滥着朦胧的春情,简直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七点钟,一下午没见到他的小贝尔特来找他吃晚餐。
他仰着头,靠着墙,眼睛闭着,嘴巴张开,手里拿着一股长长的黑头发。
“爸,来呀!”她说。
以为他是在逗她玩,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到地上。原来他已经死了。
第一段客观地描写夏尔的所作所为(走进花棚,坐下),所见(阳光,阴影,葡萄叶,百合花等),所闻(鼻闻茉莉花的芳香;耳闻斑蝥的嗡嗡声),所感(返老还童,春意朦胧,喘不出气),而不是作者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所感所知。
第二段写他女儿的所作所为;第三段写她的所见;第四段写她所说;第五段写她所感、所为、所见、所知。全是客观的、现实主义的白描。
但福楼拜在描写浪漫主义的人物个性时,他的语言也会带上浪漫主义的色彩。如第一部第六章回忆艾玛在修道院的生活:
她头几回多么爱听这些反映天长地久、此恨绵棉的浪漫主义的悲叹哀呜呵!……过惯了平静的日子,她反倒喜欢多事之秋。她爱大海,只是为了海上的汹涌波涛;她爱草地,只是因为青草点缀了断壁残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是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认为没有用处;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而不是客观的景。
重情轻景的心理,就不是艾玛的回忆,而是作者判断性的概括了。福楼拜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确,他把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分析,都熔铸在包法利夫人的形象中。但是艾玛不倾心艺术,所以成了庸俗的浪漫主义的牺牲品;而福楼拜却凭借现实主义的艺术,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自我,写出了《包法利夫人》。关于现实主义的艺术,他曾对莫泊桑说过:“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唯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简而言之,他认为艺术要为内容寻求最完美的形式。
四十年代后期,译者在巴黎大学攻读文学,《包法利夫人》是研究法国语言、文学的必修课。一九四六年开课的是亚赞斯基教授,他出版了一本《法国文学史》,有很多新见解,讲课时注重分析书中人物的性格特点,使译者得益匪浅。一九四七年开课的是布鲁诺教授,他是法国著名的语言学者,讲课时对福楼拜的语言艺术作了精辟的分析,解决了译者不少疑难。一九四八年开课的是莫罗教授,他是巴黎大学最受学生欢迎的文学教授,也是译者学位论文的指导教师。他讲课时深入浅出,注重分析《包法利夫人》的篇章结构,指出福楼拜善用对比的手法,例如第一部写了艾玛的结婚行列,第三部又写她的出殡行列;第一部实写了舞会上的子爵,第三部又虚写教堂前的子爵;这样前后呼应,使人今昔对比,感慨系之,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一九九一年我在普鲁斯特国际会议上见到巴黎大学米利教授,才知道莫罗教授已经去世,谨在本书中表示译者对四十年前指导教师的怀念。
一九九二年一月三十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