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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订婚

展示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酒店的这些明信片,是在这个故事发生了二十几年后,为了筹建纯真博物馆,我在和伊斯坦布尔的那些著名收藏家交朋友、在城里和欧洲的跳蚤市场上(还有小博物馆里)转悠时收集来的。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著名收藏家病人·哈利特先生才同意我摸一摸,从近处看一看其中的一张明信片。这个熟悉的现代和国际风格的酒店,不仅让我想起了订婚的那个晚上,还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十岁那年,父母和今天早已被遗忘的美国影星特丽·摩尔一起,激动地参加了伊斯坦布尔整个上流社会出席的酒店开业典礼。在以后的那些年里,父母在短时间里适应了这个从我们家窗户也可以看见的、与伊斯坦布尔那陈旧和疲惫的轮廓格格不入的地方,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去那里。父亲的客户、那些喜欢肚皮舞的外国公司代表会在希尔顿下榻。星期天晚上,全家人会去酒店吃那个叫“汉堡”的美妙东西,因为它们还没有出现在土耳其其他任何一家饭店里。留着细长胡子的门卫,穿着配有金色饰带、亮晶晶纽扣肩章的石榴色制服,这会让我和哥哥着迷。那些年许多“西方”的新事物首先会在希尔顿进行试验,各大报纸会在酒店里安排一个记者。若是母亲非常喜欢的一件衣服弄上了污渍,她会让人送去希尔顿的干洗店,她自己则喜欢和朋友们在大堂的蛋糕店里喝茶。我许多亲戚和朋友的婚礼也是在酒店楼下的舞会大厅里举办的。当明白订婚仪式不适合在我未来丈母娘的破旧别墅举办后,我们一起决定了就在希尔顿。另外,自从开业,希尔顿一直是伊斯坦布尔少有的几家文明酒店之一,因为它从不向那些富有、优雅的先生和勇敢的女士讨要结婚证便可开出房间。

切廷把我们(父母和我)早早地送到了影子像飞毯似的大转门前。

每次进酒店都会变得兴高采烈的父亲说:“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去那边喝点东西。”

我们找了一个看得见大堂的角落坐下,父亲向他认识的老招待员问好后急忙为我俩要了“拉克酒”,为母亲要了茶。我们带着对过去的回忆,兴致勃勃地看着傍晚时分酒店里的人群和纷至沓来的宾客。当衣着时尚的嘉宾、朋友、好奇的亲戚们随着快乐的人群一个个在我们前方经过时,他们谁都没看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仙客来盆花宽大的叶子后面。

母亲说:“啊,雷詹的女儿长这么大了,好可爱。”她看着另外一个客人皱着眉头说:“应该禁止那些腿长得难看的人穿迷你裙。”回答父亲的一个问题时母亲说;“不是我们,是他们让帕慕克一家坐在后面的,真可惜!”随后母亲又指着别的客人说:“可惜啊,法泽拉女士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人老珠黄……要是他们在家里待着就好了,我也就看不到她这副可怜的样子了……那些包头的女人是茜贝尔母亲那方的亲戚……我看希贾比先生是完了,扔下玫瑰般的老婆和孩子和这么一个庸俗的女人结婚……看这个理发师内夫扎特,好像要跟我过不去,把祖姆鲁特的头发跟我的弄得一模一样。他们是谁,夫妻俩的鼻子、站相,甚至是他们的衣服难道不像狐狸吗?儿子,你带钱了吗?”

父亲说:“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他急急忙忙跑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不像是来参加自己的订婚仪式,倒像是去俱乐部。亲爱的凯末尔,你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

“好。把背挺起来,好吗?所有人的眼睛都会盯在你身上……好了,我们过去吧。”

父亲向招待员做了一个“单份”的手势,先为他自己,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为我——他依然用手比画了一下——又要了一杯拉克酒。

母亲对父亲说:“你的抑郁和烦恼不都已经过去了吗?又怎么了?”

父亲说:“难道我不能在儿子的订婚仪式上喝点酒高兴一下吗?”

“啊,她多美啊!”看见茜贝尔时母亲说道。“她的裙子也美极了,珍珠也镶得很到位。姑娘本来就很出色,所以穿什么都好看……她穿那裙子好可爱,好优雅,不是吗?多么可爱、贤淑的一个女孩!儿子,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茜贝尔和刚刚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两个漂亮朋友拥抱了一下。姑娘们小心翼翼地举着刚刚点燃的细长香烟,用夸张的动作努力不去破坏彼此的妆容、头发和衣裙,她们互相亲吻了对方,没让抹了口红的嘴唇碰到任何地方,随后她们欣赏着彼此的衣服,说笑着互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项链和手镯。

父亲看着三个漂亮的女孩说:“每个聪明人都知道人生是美好的,人生的目的是获得幸福。但最后只有傻瓜们才会幸福。我们将如何来解释这个问题?”

母亲说:“今天是孩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穆姆塔兹,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废话?”母亲转身对我说:“好了,儿子,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快到茜贝尔的身边去……你要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和她分享所有的快乐!”

我放下酒杯,当我从花盆后面径直朝姑娘们走去时,我看见茜贝尔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幸福的笑容。亲她时我说:“你怎么才来啊。”

茜贝尔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后,我们一起转身朝酒店的大转门看去。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亲爱的,你很漂亮。”

“你也很帅……但我们别站在这里。”

但我们还是站在了那里,不是因为我的坚持,而是因为茜贝尔很喜欢人们投射出来的羡慕眼神,从酒店的大转门里走进来的熟人、陌生人、来宾和站在大堂里的一两个穿着讲究的游客都在看着我们。

那些年,伊斯坦布尔的“西化”有钱人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圈子,大家彼此认识,知道彼此的传闻。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从大转门里走进来的那些人:艾瓦勒克人哈里斯家和他们一样长了一个超长下巴的儿媳(近亲结婚!)和长着更长下巴的儿子们,他们是橄榄油和肥皂富商,我们是在儿时母亲带我们去马奇卡公园玩沙子时结识的……老守门员、汽车进口商水桶·卡德里,他的几个浑身戴满了耳坠、手镯、项链和戒指的女儿,他是父亲服兵役时的朋友,和我则是踢足球比赛时的朋友……前总统颈背粗壮的儿子和他优雅的妻子,他曾因经商涉嫌不法……巴尔布特医生,他用我儿时时髦的手术拿掉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扁桃体,不仅是我,几百个孩子一看见他的手提包和驼色大衣便会惊恐万状……

我对慈爱地拥抱我的医生说:“茜贝尔的扁桃体还在。”

“现在有更现代的医学手段可以吓唬漂亮的姑娘们了!”医生重复着这句也经常和别人说的玩笑话。

当帅气的西门子土耳其代表哈伦先生经过时,我希望母亲看见时不要恼火。因为母亲用“狗熊、无耻”等词语提及的这个看上去非常安静和成熟的人,无视整个上流社会发出的“可耻,丑闻!”的叫喊,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儿(也就是养女)结了婚。他用自信、冷静的姿态和可爱的笑容在短时间里让整个上流社会接受了这个事实。当得知居内伊特先生和他妻子费伊赞的大儿子阿尔普泰金和我,小女儿阿塞娜和茜贝尔是小学同学时我们都很惊喜,并决定近期一起聚聚。“二战”期间,许多犹太人和希腊人因为没有交纳国家对少数民族实施的税收而被送进了劳动集中营,居内伊特先生用低价收购了这些人的工厂和财产,于是便从一个高利贷者变成了实业家。父亲因为一种卫道士的愤怒十分嫉妒他,然而又对他的友情十分钟爱。

我说:“我们该下去了吧?”

“你很帅,但把背挺起来。”茜比尔不知不觉中重复了母亲说过的话。

厨师贝科里、法特玛女士、看门人萨伊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全都穿着时髦的衣服,害羞、拘束地走进门来和茜贝尔握了手。法特玛女士和看门人萨伊姆的妻子玛吉黛,把母亲从巴黎买来的时髦方巾当头巾包在了头上。看门人的儿子们穿着西服带着领带,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们带着仰慕用余光看了茜贝尔一眼。然后,我们看见了父亲的共济会会员朋友法希赫·法西尔和他的妻子扎利菲。尽管父亲很喜欢这个朋友,但却讨厌他共济会会员的身份,父亲会在家里数落共济会,说他们的商业世界里有一个秘密的“后门和特权公司”。他会一边说“好啊,好啊”,一边仔细阅读反犹太主义出版社出版的土耳其共济会会员的名单。法希赫来家做客前,他会从书架上取下那些名叫《共济会会员的内幕》《我曾经是一个共济会会员》的书,把它们藏起来。

随后是整个上流社会认识的、伊斯坦布尔的(可能也是伊斯兰世界的)惟一皮条客奢华·谢尔敏,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我一时把他当做了我们的客人。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作为商业标志的紫色丝巾(为了遮掩一道疤痕,他从不会解开丝巾),身边跟着一个穿着超级高跟鞋的漂亮“姑娘”,他们直奔酒店里的蛋糕店去了。随后进来的是戴着一副奇怪眼镜的老鼠·法鲁克,因为他的母亲和我母亲是朋友,儿时的头几年里我们成了“生日”朋友。法鲁克后面是烟草富商马鲁夫的儿子们,因为我们的保姆是朋友,所以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公园里碰到。茜贝尔跟他们也很熟,因为他们都是大俱乐部的会员。

将要为我们戴订婚戒指的前外交部长、又老又胖的麦利克罕是和我未来的丈人一起从转门走进来的,一看见从她儿时起就认识的茜贝尔,他拥抱并亲吻了她。他对我审视了一番后对茜贝尔说:“愿真主保佑,他还挺帅的!”他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我很高兴认识你。”

茜贝尔的女朋友们笑着走了过来。前部长用一种被宽容了的、老人特有的掩饰风流的轻松态度,半玩笑半认真地夸赞了姑娘们的外衣、裙子、首饰和头发,挨个亲吻了她们的脸颊,随后他带着一种一贯对自己满意的神情下了楼。

父亲下楼时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讨厌的家伙。”

母亲说:“行了,看在真主的份上!看好台阶!”

父亲说:“我看着呢,感谢真主我还没瞎。”透过花园和道尔马巴赫切宫,一面对海峡、于斯屈达尔、贞女塔的风景和人头攒动的人群,父亲立刻高兴起来。我挽着父亲的胳膊,开始走在用托盘为客人送各色点心的招待员中间,和来宾们亲吻,问好。

“穆姆塔兹先生,您的儿子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我好像又看到了您年轻时的样子。”

父亲说:“我还年轻着呢,夫人。但我不记得您了……”然后他轻声对我说:“别挽着我的胳膊,好像我是个残疾人。”

我乖乖地离开了他。花园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漂亮的姑娘。她们大都穿着时髦的高跟鞋,露出红色的脚指甲,有些人穿着袒露着胳膊、肩膀和前胸的长裙,因为没有露出双腿,她们看上去都很悠然自得,她们也让我感觉赏心悦目。就像茜贝尔那样,很多年轻女人都拿着有金属扣的小巧闪亮的手包。

后来,茜贝尔拉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了她的亲戚、儿时的朋友、同学以及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每次她都说:“凯末尔,现在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你会很喜欢的朋友。”当她带着真诚和兴奋,在我看来却是一种严肃的神情夸赞她的朋友时,她的脸上就会绽放出一种喜悦、激动的表情。让她发自内心喜悦的东西,当然就是人生完全像她希望和计划的那样。就像她裙子上的每颗珍珠、每个褶皱、每个蝴蝶结,经过一番努力后完美地贴服在她美丽身体的每个部位上一样,她从这个自己几个月来精心设想和计划的夜晚里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为自己预见的幸福人生也将一一实现。因此,就像是因为新的幸福那样,茜贝尔欣喜地迎接着夜晚的每个时刻、每张新面孔、每个拥抱和亲吻她的人。有时她紧紧地依偎着我,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用两个手指仔细地拿走掉落在我肩上的想像中的一根头发或是一粒灰尘。

在不断和来宾们握手、亲吻、开玩笑的间隙,我抬头看见招待员们依然穿梭在客人中间,为他们送去各色点心,客人们也轻松了许多,酒精已经让他们慢慢放松,各种笑声开始此起彼伏。所有的女人都化了浓妆,而且衣着时尚。很多女人因为穿着收腰、袒胸的薄裙,所以看上去仿佛在瑟瑟发抖。大多数男人像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们一样,都身穿一套系上所有纽扣的白色西服,戴着对于土耳其平均水平来说过于多彩的领带,这些领带让人想起三四年前风靡一时的有大图案的各色“嬉皮士”粗领带。很显然,土耳其的很多富有的中年男士,没有听说或是不相信,几年前风靡全球的长鬓角、高跟鞋和长头发的时尚已经结束。因“时尚”而过度留长的宽鬓角、传统的黑胡子和黑长头发,特别让那些年轻男人的脸显得很黑。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几乎全都在稀疏的头发上抹了发蜡。当发蜡和各种男人香水味、浓烈的女人香水味、所有人一起吐出的烟雾、厨房里飘来的油烟味和一阵若有若无的春风混合在一起时,我想起了儿时父母在家里搞的宴请。乐队(银色叶子)在仪式前半玩笑半认真地演奏的曲子则在轻声地告诉我,我是幸福的。

当宾客们站着等烦了,老人们疲惫了,饥肠辘辘的人们在桌边跑动、玩耍的孩子们的帮助下(“奶奶,我找到我们的桌子了”/“在哪儿?别跑,你会摔跤的!”)开始入座时,前外交部长从身后抓住我的胳膊,用一种外交官——政客的机敏把我拽到一边,加上他自己的回忆,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茜贝尔是多么优雅,她的家庭是多么有文化。

他说:“凯末尔先生,像这样见多识广的老式家庭已经没有了。您是个生意人,会比我更清楚,现在到处都是无知的暴发户,他们的老婆、女儿都是包着头的乡下人。前不久,我看见一个男人像阿拉伯人那样,跟在两个裹着黑色长袍的老婆后面去了贝伊奥鲁,请她们吃了冰激凌……告诉我,你确定要和这个姑娘白头偕老吗?”

我回答道:“是的,先生。”我没能用一句玩笑来修饰我的回答,让老部长大失所望。

“婚约是不能毁的。也就是说,这个姑娘的名字将永远和你联系在一起,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让我马上来给你们订婚,这样我们就可以吃饭了。你过来……”

尽管知道他不喜欢我,但这一点也没影响我的情绪。部长对聚拢在我们周围的来宾先说起了一段服兵役时的回忆。从中他得出四十年前土耳其以及他本人非常贫困的结论,然后他又真诚地讲述了那时自己和过世的夫人是如何俭朴订婚的故事。他又当着来宾的面夸赞了茜贝尔和她的家庭。尽管他的讲话并不幽默,但包括手上拿着托盘、站在远处的招待员在内,所有人都在笑着,甚至是快乐地听着,仿佛他在说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当茜贝尔十分喜爱、长着一对大门牙的十岁女孩胡尔雅,用银托盘把我在这里展出的订婚戒指端上来时,人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茜贝尔和我因为激动,部长因为糊涂竟然一时搞不清应该把戒指戴到哪只手的哪个手指上了。一些本来就准备笑的来宾高声叫道:“不是那个手指,是另外那只手。”当一阵像一群学生发出的快乐嘈杂声开始响起时,我们终于戴好了戒指。部长剪断了绑在戒指上的红丝带,瞬间大厅里响起了一阵掌声,就像放飞的鸽群发出的噪音。尽管我对此早有准备,但这么多我认识的人高兴地为我们鼓掌,依然让我感到了一种幼稚的激动。可这并不是让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我在人群中,在大厅后面的一个地方看见了坐在父母当中的芙颂。一股强烈的喜悦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当我亲吻茜贝尔的脸颊时,当我和立刻过来亲吻我们的母亲、父亲和哥哥拥抱时,我知道自己兴奋的原因,但我以为能够掩饰它,不仅对人群,也对我自己。我们的桌子就在舞池的边上。入座前,我看见芙颂和她父母坐在最后面的一张桌子上,他们的旁边是萨特沙特的员工们。

哥哥的妻子贝玲说:“你们俩都很幸福。”

茜贝尔说:“但我们感觉很累……订婚仪式都这样的话,还不知道婚礼会怎么累人呢……”

贝玲说:“那天你们也会很幸福。”

我问道:“贝玲,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贝玲说:“看你在说什么呀。”一时间她好像想到了自己的幸福,但即便是那个时刻的玩笑都让她感到不安,因此她尴尬地笑了笑。在终于吃上饭的人群发出的快乐声响、叫喊声、刀叉的碰撞声和乐队的乐曲声中,我俩同时听到哥哥在用刺耳、尖细的声音和一个人说着什么。

贝玲说:“家庭和孩子们。即使你不幸福,甚至在你最坏的日子里,(她瞟了哥哥一眼)你也要装做在幸福地生活。所有的烦恼会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消散。你们也马上要孩子。生很多孩子,就像农民那样。”

哥哥问:“什么?你们在说什么闲话?”

贝玲说:“我在跟他们说快要孩子。让他们生几个?”

谁也没注意到,我一下喝掉了半杯拉克酒。

过了一会儿,贝玲在我耳边问道:“坐在桌子头上的那个男人和可爱的姑娘是什么人?”

“她是茜贝尔在高中和法国读书时最好的朋友努尔吉汗。茜贝尔故意让她和我的朋友麦赫麦特坐在一起。她想让他们谈朋友。”

贝玲说:“到目前为止没太多进展!”

我告诉贝玲,茜贝尔带着一种介于仰慕和怜爱之间的情感依赖着努尔吉汗,她们一起在巴黎读书时,努尔吉汗不仅和法国男人谈情说爱,还大胆地和这些男人做爱(这些都是茜贝尔羡慕不已告诉我的故事),她还瞒着伊斯坦布尔富有的家人和他们同居。但因为最后一次的爱情经历让她身心疲惫,另外也受了茜贝尔的影响,她作出了回到伊斯坦布尔的决定。我补充道:“然而,这当然需要她去结识一个自己欣赏、门当户对、不介意她在法国的经历和她那些旧情人的人,并爱上这个人。”

贝玲笑着轻声说:“还没看出有这样一种爱情的迹象。麦赫麦特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他们家很有钱。他父亲是有名的公寓楼承包商。”

看见贝玲用一种怀疑的态度皱起眉头,我告诉她,麦赫麦特是我在罗伯特私立高中时非常信任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尽管他的家人对宗教很虔诚也很保守,但多年来他一直反对媒人介绍结婚,甚至反对包头的母亲为他找一个姑娘,即使那姑娘是一个伊斯坦布尔人,也读过书,他希望和一个自己结识的姑娘结婚。“但到目前为止,他和自己找的那些现代女孩一个没谈成。”

贝玲用一种见多识广的口气说:“当然成不了。”

“为什么?”

贝玲说:“你看他的样子,他的德行……和像他这样一个从阿纳多卢内陆来的人……姑娘们会愿意经媒人介绍结婚。如果她们太会玩,太前卫,她们会害怕他偷偷地认为她们是‘婊子’。”

“麦赫麦特不是那种人。”

“但是他的家庭,他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聪明的女孩不会去看男人的思想,而会去看他的家庭和他的状态,不是吗?”

我说:“是的。那些对麦赫麦特发憷,不管他有多认真都不愿意接近他的聪明女孩,现在我不说她们的名字,和别的男人,即使在不十分确信男人有结婚意愿的情况下,也能够很轻松地让事情向前发展。”

贝玲骄傲地说:“我没跟你这么说吗?在这个国家,不是有很多男人因为婚前走得太近,婚后鄙视他们的妻子吗?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朋友麦赫麦特其实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他没能接近的女孩。如何他爱上了,女孩们会明白的,她们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对待他的。当然我没说他们会上床,但她们会接近他到能够结婚的程度。”

“然而麦赫麦特也因为那些姑娘没接近他、保守和懦弱而没爱上她们。就像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

贝玲说:“这不对。爱上一个人不需要上床,也不需要性。爱情是雷拉和麦吉努。”

我“嗯”了一声。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哥哥说:“怎么了,也给我们讲讲,谁跟谁上床了?”

贝玲用“孩子们在!”的眼神看了丈夫一眼。她趴在我耳边说:“所以真正要搞清楚的是,你这个看上去像小羊羔的麦赫麦特为什么没能爱上任何一个他带着诚意去结识并想接近的女孩。”

我很敬佩贝玲的智慧,一时间我想对她说,麦赫麦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妓院鸟。在色拉塞尔维、吉汗基尔、贝贝克和尼相塔什的四五个特别妓院里有他经常去拜访的“姑娘们”。一方面他试图和那些在公司里结识的二十几岁的高中女毕业生建立一种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实现的情感关系,另一方面每天夜里,他会在这些豪华的妓院,和那些模仿西方女影星的女孩们度过疯狂的一夜。喝多时,他会不经意地说出钱不够用或者累得脑子发昏一类的话。但是半夜,当我们离开一个聚会时,他会说要回到那个和手拿念珠的父亲和包头的母亲以及妹妹们一起居住、斋月里和他们一起把斋的家里,但离开我们之后,他会去吉汗基尔或者贝贝克的一个豪华妓院。

贝玲说:“今晚你喝得太多了,别那么喝了。那么多客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们身上……”

“好的”我说,微笑着向她举起了酒杯。

贝玲说:“看看奥斯曼那种负责的样子,再看看你这种顽皮的样子……你们兄弟俩怎么会这样的不一样?”

我说:“才不是这样的呢。我们很相像。另外今后我将会比奥斯曼更有责任心,更严肃。”

贝玲一开始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严肃……”过了很久后她说:“你没在听我讲话。”

“什么?我在听。”

“那么你倒是说说看我说了些什么!”

“你说,‘爱情应该像那些老神话里讲的那样。应该像雷拉和麦吉努那样。’”

贝玲笑着说:“你没在听我说话。”但是她的脸上还有一种为我担心的表情。为了搞清楚茜贝尔是否也察觉到了这点,她扭头看了一眼茜贝尔,但茜贝尔正在和麦赫麦特和努尔吉汗说着什么。

我的脑子一直停留在芙颂的身上,在和贝玲说话时,我一直在内心里感觉着坐在我背后某个地方的芙颂,我一直在想她,我不仅试图对读者,也羞愧地试图对自己隐藏这一点。但是够了!反正你们也看见了,我做不到。至少从此以后让我诚实地来对待读者吧。

我找个借口起身离开了桌子,我想去看一看芙颂。我忘了自己的借口。我朝身后望去,但我没能看到芙颂。人太多了,所有人都像往常那样,在同一时间里叫嚷着说话。在人群中捉迷藏的孩子们也在大声叫着。音乐、叉子——刀——盘子的噪音也加入其中,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嘈杂声。在这巨大的嘈杂声里,我带着看见芙颂的希望径直朝后面走去。

一个声音说:“亲爱的凯末尔,恭喜你。待会儿是不是还有肚皮舞?”

说话的是坐在扎伊姆桌上的势力眼·塞利姆,我笑了笑,仿佛他开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玩笑。

一个乐观的阿姨说:“凯末尔先生,您作了一个非常好的选择。您不会记得我。我是您母亲的……”

但没等她说是如何认识我母亲的,一个手拿托盘的招待员撞到了我。等我打了一个趔趄站稳后,发现那女人已经离我很远了。

“让我看看你的订婚戒指!”一个孩子说着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孩子肥胖的母亲用劲拽着他的胳膊说:“放手,太不像话了!”她对孩子做了一个扇耳光的动作,但富有经验的孩子立刻笑着逃脱了。孩子的母亲叫道:“过来,坐好!您别见怪……恭喜您。”

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满脸通红地大笑着,当她的目光和我的相遇时,她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的丈夫为自己作了介绍,他说自己是茜贝尔的亲戚,但服兵役的地方是阿马斯亚。他问我是否可以和他们坐一会儿。我仔细地把后面的桌子扫视了一遍,但我还是没能看到芙颂。她消失了。我感到一阵心痛。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楚弥漫在我的全身。

“您在找人吗?”

“我在等未婚妻,但让我先来和你们喝一杯……”

他们高兴坏了,立刻为我腾出了椅子。“我不要刀叉,再给我来点酒。”

“亲爱的凯末尔,你认识埃尔切廷帕夏吗?”

“啊,是的。”其实我不记得了。

帕夏谦虚地说道:“小伙子,我是茜贝尔父亲的姨妈的女婿!恭喜你。”

“帕夏,别介意,因为您穿着便装,所以没能认出您来。茜贝尔总满怀敬意地说起您。”

其实茜贝尔说过,很久以前她的一个远房表姑,去黑伊贝里阿达的别墅度假时,迷上了一个英俊的海军军官。而我当时并没有好好地听她讲那个故事,我只觉得在每个富人家庭,海军上将对于处理和国家的关系、兵役延缓问题以及其他一些后门关系是必须的,因此是一个应该好好对待的重要人物。现在带着一种奇怪的讨好本能我想对他说:“帕夏,军队什么时候干预政治,左派分子和极端保守分子从两个方向把国家拖向灾难……”然而尽管我已经醉了,但我感觉如果这么说,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失礼、喝醉了。突然,像在梦里一样,我本能地站了起来,因为我在远处看见了芙颂。

我对在座的人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就像喝多时那样,我边走边感觉自己是个幽灵。

芙颂坐回到了自己的桌上。她穿了一件吊带裙。她裸露的肩膀看上去很健康。她做了头发,非常漂亮。即使这么远远地看着她,我的内心也立刻充满了幸福和激动。

她装做没看见我。我们之间隔着七张桌子,第四张桌子上坐着不安的帕慕克一家。我往那里走去,和曾经跟父亲做过生意的阿伊登和君杜兹·帕慕克兄弟俩说了两句话。我的心思在芙颂的桌子上,我看见萨特沙特员工们坐在她旁边的桌上,年轻、自负的凯南像所有人那样两眼盯着芙颂,正在和她套近乎。

就像那些曾经富裕而后又无能地失去了财产的许多家庭一样,帕慕克一家人也退缩进了自己的壳里,他们在那些新贵面前显得很不安。我看见二十三岁、不停抽烟的奥尔罕和他漂亮的母亲、父亲、哥哥、叔叔和堂兄弟们坐在一起,在他身上除了暴躁、不耐烦和讥讽的微笑,我再没能看到其他值得一说的东西了。

离开了帕慕克一家,我径直朝芙颂走去。当她发现自己将不能对我视而不见,我正满怀爱恋、大胆地向她走去时,她脸上出现的幸福表情该如何来描述?瞬间,她满脸通红,而那种深粉色赋予了她的肌肤一种美妙的生动。从内希贝姑妈的眼神里我感觉到,芙颂已经把一切告诉了她。我先握了握她母亲干瘪的手,然后又握了握她父亲那只和女儿一样有着纤长手指和细手腕的手,她父亲看上去一无所知。轮到我的美人时,我握住她的手然后弯腰亲吻了她的两个脸颊,我在内心充满欲望地感受到她脖子上、耳朵下面的敏感点上的幸福回忆。不断在我内心重复着的“你为什么要来?”的问题,立刻变成了“你来了真好!”她画了淡淡的眼线,抹了粉色的口红。这些就像她用的香水一样,把她变得陌生和更加有女人味了。当我看见她眼里的血丝和眼睛下面稚气的水肿,正要得出她离开我后晚上在家哭过的结论时,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自信、坚决的贵妇表情。

她充满勇气地说:“凯末尔先生,我认识茜贝尔女士,非常在理的一个决定……我恭喜你们。”

“啊,谢谢。”

她母亲同时说道:“凯末尔先生,谢谢您在百忙之中帮我女儿补习数学,愿真主保佑您!”

我说:“考试在明天吧?今晚她早点回去会更好。”

她母亲说:“您帮了她很大的忙,当然应该听您的话。但您帮她补习数学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没少伤心。您就允许她玩一个晚上吧。”

我带着一种老师的和蔼对芙颂笑了笑。因为人群和音乐的嘈杂声——像在梦里一样——仿佛谁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在芙颂看着她母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有时她在迈哈迈特公寓楼里表现出来的愤怒,我朝她那半露的胸脯、美妙的肩膀和稚气的胳膊最后看了一眼。离开他们往回走时,我深深地感到,幸福就像拍向岸边的一个巨浪,慢慢地在我内心里膨胀,它在带着一种成就感拍向我的整个未来。

银色叶子演奏着由《时机不再》改编的《在海峡的一个夜晚》。如果我不坚信这个世界上纯粹的幸福只有在“现在”拥抱另外一个人时才能获得,我愿意将这个时刻当做“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因为从她母亲的言语和芙颂哀怨的眼神里,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将不会结束我们的关系,甚至她母亲也带着某些期待从现在起就同意了这件事。我明白,如果我小心行事并能够让她感觉到我有多么爱她,那么今生芙颂将永远不会离开我!对于一些像我父亲和叔叔那样特殊的人,在他们五十多岁、经历了许多磨难后,真主才稍微施舍给他们一点不道德的男人幸福,也就是说一方面和一个受过教育、理性和漂亮的女人分享着所有家庭的幸福和乐趣,另一方面和一个漂亮、迷人和野性的姑娘保持一种秘密和深切的爱情关系。而现在真主在我三十岁、没经受太多痛苦时,几乎无偿地就把这种好运赐予了我。尽管我一点也不虔诚,但那个时刻聚集在希尔顿花园里的快乐人群、各种彩灯、透过枫叶闪现的海峡灯光以及后面深蓝色的夜空,就像真主发来的一张幸福明信片,永不消逝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茜贝尔问:“你去哪儿了?”她来找我了。“贝玲说你喝多了,亲爱的,你还好吗?”

“是的,稍微多喝了点,但我现在很好,亲爱的。我惟一的麻烦就是极端的幸福。”

“我也很幸福,但我们有一个麻烦。”

“什么?”

“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谈不拢。”

“不行就算了。我们幸福就可以了。”

“不,不,其实他俩都有意思。如果他们能稍微熟悉一下,我甚至确信他们会立刻结婚。但他们现在原地打转……我怕他们会失去机会。”

我远远地朝麦赫麦特看了一眼。我看见他无法拉近和努尔吉汗的关系,他越是觉得自己笨拙,越是对自己生气,就越不知所措。我看见边上有一张堆满空盘子的小备餐桌。

我说:“我们去那里坐着说。也许对于麦赫麦特来说,我们已经行动的太晚了……也许他已经没有和一个正经姑娘结婚的可能了!”

“为什么?”

等我们坐下后,我对带着好奇和恐惧的表情睁大双眼的茜贝尔说,麦赫麦特只有在充满了香水味、亮着红灯的房间里才能找到幸福。我问立刻走过来的招待员要了拉克酒。

茜贝尔说:“你很清楚那些地方!没认识我之前你是不是也会和他一起去?”

我说:“我很爱你。”我把手放到她的手上,也没去在意瞬间将目光聚焦在我们戴着订婚戒指手上的招待员。“但是,麦赫麦特一定感到自己不会和任何一个好姑娘经历爱情了。他为此而慌乱。”

茜贝尔说:“唉,太可惜了!都因为那些怕他的姑娘……”

“他要是不去吓唬那些女孩就好了……女孩们是对的……如果和她上床的男人不跟她结婚呢?名声坏了,没人要了,女孩怎么办?”

茜贝尔小心翼翼地说:“人家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

“没那么容易就可以明白的。很多女孩在这个问题上因为无法决断而沮丧。或者在做爱,但因为恐惧甚至没能得到任何乐趣……我不知道,是否有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如果麦赫麦特不曾流着口水听到欧洲的那些关于性自由的故事,很有可能他压根不会因为想要现代和文明而老想着婚前和女孩做爱。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和一个爱自己的正经姑娘结成一段美满姻缘了。而现在呢,他在努尔吉汗的面前不知所措……”

茜贝尔说:“他知道努尔吉汗在欧洲和男人上床的事情……这既吸引他,又让他害怕……我们还是帮帮他吧。”

银色叶子奏响了他们自己作曲的《幸福》。深情的音乐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带着痛苦和幸福感到了自己在血液里对芙颂的爱恋。我用一种和蔼的口吻告诉茜贝尔,一百年之后土耳其兴许会变得现代了,到那时所有人将摆脱童贞的担忧和恐惧,像在天堂里承诺的那样做爱获得幸福,但在这之前,仍会有很多人将忍受爱情和性欲的痛苦。

我那善良、漂亮的未婚妻抓着我的手说:“不,不。就像我们今天这么幸福一样,他们也会很快得到幸福的。因为我们一定要让麦赫麦特和努尔吉汗结婚。”

“行啊,但我们该怎么做呢?”

“难道刚订婚就开始躲在一边说闲话了吗?”说话的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肥胖男人,“凯末尔先生,我也可以坐一会儿吗?”没等我们回答,他就从旁边拽过一把椅子一下坐到了我们边上。这人四十多岁,领子上别着一朵白色的康乃馨,身上散发出一种甜腻得令人窒息的浓烈女士香水味。“如果新郎新娘躲在这样的一个角落窃窃私语,那么整个婚礼就会扫兴了。”

我说:“我们还不是新郎新娘,我们只订了婚。”

“但是,凯末尔先生,所有人都在说,这个订婚仪式比最炫耀的婚礼还要豪华。婚礼除了希尔顿你们还想过别的地方吗?”

“请您原谅,可以告诉我您是谁吗?”

“凯末尔先生,其实要请您原谅我。我们作家会认为所有人都认识我们。我的名字叫苏雷亚·萨比尔。您可能看过我在《晚报》上用‘白色·康乃馨’笔名写的文章。”

茜贝尔说:“整个伊斯坦布尔都在看您写的上流社会的娱乐消息。我还以为您是个女人,因为您对时尚和服装很精通。”

“是谁邀请您的?”我同时无动于衷地问道。

“非常感谢,茜贝尔女士。但是在欧洲,人人都知道杰出的男人对时尚也是敏感的。凯末尔先生,根据土耳其新闻法,只要向有关负责人出示了您看见的这个记者证,我们记者就有权利参加对公众开放的任何聚会。依据法规条例,印发了请柬的所有聚会也就是‘对公众开放的’。但是尽管如此,多少年来,我一次也没去参加过未受邀请的聚会。邀请我来这个美妙夜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您的母亲。作为一个现代人,您的母亲非常重视你们所说的上流社会传闻,也就是社会新闻,她会经常邀请我去出席各种聚会。我们彼此极为信任,一些我没能去参加的聚会,她会打电话告诉我,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因为夫人就像您一样,会去注意所有的事情,所以从不会给我错误的信息。凯末尔先生,我写的那些社会新闻里没有一处错误,也不可能有。”

“您误解凯末尔了……”茜贝尔嘟囔道。

“就在刚才,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说‘伊斯坦布尔所有的走私威士忌和香槟都在这里’……我们的国家缺乏外汇,我们甚至没有外汇来让我们的工厂开工、购买柴油!凯末尔先生,一些人带着嫉妒和对财富的仇恨,可能会在报上写‘走私酒是从哪儿来的’,来给这个美好的夜晚抹上阴影。如果您对他们也像对我这样不友好的话,请相信,他们会写得更糟糕……不,我是决不会让您伤心的。我将立刻永远忘记您说的那句话。因为土耳其的新闻是自由的。但也请您诚实地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当然,苏雷亚先生,请问。”

“刚才你俩,两个刚订婚的人在那样投入地谈论一个十分有趣、十分严肃的话题……我非常好奇。你们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在担心客人们是否对饭菜满意?”

白色·康乃馨高兴地说:“茜贝尔女士,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未来的丈夫一点也不擅长撒谎!”

茜贝尔说:“凯末尔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我们在说,在这么多人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爱情、婚姻,甚至是性问题忍受痛苦。”

传闻作家说:“啊,是的。”面对新近流传并被神圣化了的“性”这个词,因为不知道是该摆出一副面对一个能够被认为是丑闻的大供认的样子,还是该作出深刻理解人类痛苦的表示,白色·康乃馨一时无语了。随后他说:“你们当然是超越了这些痛苦的现代、幸福的人们。”他不是带着嘲讽,而是带着轻松说了这句话,因为他深知摆脱困境的最好办法就是拍马屁。随后他用一种杞人忧天的口吻开始说,谁家的女儿绝望地爱上了谁家的儿子,哪个女孩因为“太自由”,被好人家排斥的同时却让所有男人垂涎三尺,哪个母亲希望把女儿嫁给哪个富人的风流儿子,哪家的邋遢儿子尽管订了亲,却还爱上了别人。像茜贝尔那样,我也津津有味地听着,看见我们这样,白色?康乃馨也就更加兴奋不已了。舞曲开始时,正当他说这些“丑闻”都会一一暴露时,母亲走了过来。她说我们很失礼,当所有客人看着我们时,我们坐在一边自顾自地说闲话是非常错误的,她让我们回到自己的桌上去。

一坐回到贝玲的身边,就像插上电的电器一样,芙颂的幻影又开始在我内心里闪动起来。但这次幻影的光亮闪射出的不是不安,而是幸福,它不仅照亮了那个夜晚,也照亮了我的整个未来。在很短的一个瞬间,我感到,像那些真正的幸福源泉是秘密情人,却仿佛由于他们的妻子和家庭而幸福的男人那样,我也做出了仿佛因为有了茜贝尔而幸福的样子。

母亲和娱乐作家聊了一会后来到了我们身边。她说:“你们可要当心那些记者,他们会写各种谣言来伤害人。然后会要挟你爸爸做更多的广告。现在你们可以去跳舞了,大家都等着你们呢。”她对茜贝尔说:“乐队开始奏舞曲了。啊,你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

在银色叶子演奏的探戈舞曲声中,我和茜贝尔跳了舞。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给我们的幸福赋予了一种人为的深刻。茜贝尔像搂抱那样把她的胳膊放在了我的肩上,她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好像在一个迪斯科舞厅偏僻的角落里只有我俩一样。她不时笑着跟我说些什么,转了几圈后我开始看那些她让我看的东西,比如说,一个招待员端着满满的托盘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们的眼神;她母亲喜极而泣的样子;一个把头发做成鸟巢形状的女人;因为我们不在,几乎背对背坐着的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一个九十来岁、靠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发财的老先生在仆人帮助下吃饭的样子。但是我没朝芙颂坐的地方看一眼。当茜贝尔不停地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看到的那些东西时,芙颂没看见我们会更好。

突然响起了一阵短暂的掌声,但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跳着。后来,当其他人也开始跳舞时,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贝玲说:“你们跳得真好,你俩太般配了。”我想那个时候芙颂还没去跳舞。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让茜贝尔很烦恼,她要我去跟麦赫麦特谈谈。她说:“你让他去缠着努尔吉汗。”但我什么也没做。贝玲也轻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说,强拧的瓜不甜,她坐在那里仔细观察过了,不仅是麦赫麦特,他俩看上去都很骄傲、儒弱,如果他们互相不喜欢就不该强求了。茜贝尔说:“不,婚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很多人是在婚礼上找到另一半的。不仅是女孩,男孩们在婚礼上也会装模作样。但是需要帮忙……”“你们在说什么?也跟我说说。”哥哥说着也加入了谈话。他说教似的说,媒人介绍的方式已经过时,但是因为土耳其没有很多像在欧洲那样年轻人彼此认识的环境,因此现在好心的媒人就更有事干了。似乎忘记了因为他们才说的这个话题,他转向努尔吉汗,问道:“比如说,您就不会用媒人介绍的方式结婚,是吧?”

努尔吉汗咯咯笑着说:“奥斯曼先生,如果男人可爱的话,如何找到的一点也不重要。”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句肆无忌惮的话,也好像这只可能是句玩笑话。但是麦赫麦特却满脸通红,他避开了我们的目光。

茜贝尔后来在我耳边说:“你看见了吧,她把他吓着了。他以为她在取笑他。”

我根本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但多年后,在筹建博物馆那会儿,我见到的奥尔罕·帕慕克先生告诉我,大概就在那时芙颂和两个人跳了舞。他不认识,也不记得第一个和芙颂跳舞的人了,但我知道他是萨特沙特的职员凯南。而第二个请芙颂跳舞的人,从他那骄傲的语气来看,正是我在帕慕克一家的桌子上刚才与之对视过的奥尔罕先生本人。本书的作者,二十五年后两眼放光地和我说起了那次跳舞的经历。读者若想知道奥尔罕先生和芙颂跳舞时的感受,请去看题为“幸福”的最后那一节,作者会亲口告诉你们的。

当奥尔罕先生和芙颂跳舞时,麦赫麦特再也无法忍受我们那些关于爱情、婚姻、媒人和“现代生活”的具有双重含义的谈话了,他起身离开了我们。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扫兴。

茜贝尔说:“我们都很差劲,让他伤心了。”

努尔吉汗说:“不要看着我说这话。我没做什么。你们都喝了酒,都在不停地笑。只有麦赫麦特一个人不高兴。”

茜贝尔说:“努尔吉汗,如果凯末尔去把他叫回来,你会好好对他吗?我知道你能够让他很幸福,他也会让你幸福。但你必须好好地对待他。”

茜贝尔当着所有人的面执意要撮合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这让努尔吉汗很高兴。她说:“我们不需要马上结婚。他已经认识我了,至少可以说一两句好听的话。”

“他说了,但和你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在一起他有点发憷。”茜贝尔说,接着她又笑着趴在努尔吉汗的耳朵上说了些什么。

哥哥说:“孩子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不知道怎么谈情说爱吗?”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喝了酒后才会有的可爱表情。“因为连谈情说爱的地方都没有。谈情说爱这个词自然也没有。”

贝玲说:“在你的字典里,谈情说爱的意思就是在我们订婚前的那个周六下午带我去看电影……为了知道费内尔球队的比赛结果,你还带上了便携式收音机。”

哥哥说:“其实我带收音机不是为了听球赛,而是为了影响你。我会为自己是第一个把晶体管便携式收音机带到伊斯坦布尔的人而自豪。”

努尔吉汗也说,她母亲因为自己是土耳其第一个使用食品搅拌器的人而自豪过。她说,在杂货店开始卖罐装番茄汁之前很多年,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末期,她母亲招待去家里打桥牌的朋友们喝番茄、芹菜、甜菜和萝卜汁,然后习惯地把这些上流社会的女士请去厨房,向她们展示进入土耳其的第一个食品搅拌器。于是,伴随着那个年代留下的一段动听的音乐,大家说起了那些卓越的伊斯坦布尔资产阶级人士,带着在土耳其第一次使用的渴望,是如何因为电动剃须刀、切肉刀、电动开罐器和其他许多奇怪、令人恐惧的用具,而让他们的手和脸鲜血直流的。我们还说到了那些因为舍不得扔,一直被藏在家里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的电器,比如说,激动地从欧洲买回来、多数只用了一次就坏掉的录音机、一开就跳闸的吹风机,让用人女孩害怕的电动咖啡研磨机、在土耳其找不到配件的沙拉酱机。说笑间,我们看见,您值得拥有一切的扎伊姆一屁股坐到了努尔吉汗旁边、麦赫麦特留下的空椅子上。他不失时机、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三五分钟后就趴在努尔吉汗的耳边说起让她咯咯发笑的话来。

茜贝尔问扎伊姆:“你的德国模特去哪儿了?你把她也立刻抛弃了吗?”

“英格不是我的情人,她回德国了。”扎伊姆依然很开心。“我们只是工作上的朋友,为了让她见识一下伊斯坦布尔的夜生活,我才带她出来的。”

茜贝尔说:“也就是说你们只是朋友!”她用了那些年刚刚兴起的在娱乐新闻中经常出现的一句俗套话。

贝玲说:“今天我在电影院里也看见那女孩了。广告里出来的,她还是非常可爱地笑着喝了汽水。”她看着丈夫说:“理发店停电后,中午我就出去了。我去了希泰,看了索非亚·罗兰和让·迦本演的电影。”她又对扎伊姆说:“我在所有地方、所有的快餐店里都看见了你们的广告。不单单是孩子们,所有人都在喝汽水。恭喜啊……”

扎伊姆说:“我们的时机掌握得比较好,我们很有运气。”

看到努尔吉汗困惑的眼神,感觉扎伊姆希望由我来说,于是我简短地告诉努尔吉汗,我的朋友是生产梅尔泰姆汽水的谢克塔什公司老板,也是他介绍我们认识了广告上的可爱德国女孩英格。

扎伊姆问努尔吉汗:“您尝过我们的果味汽水吗?”

努尔吉汗说:“当然。我特别喜欢草莓味的。这么好的一样东西,那么多年甚至法国人也没能做出来。”

扎伊姆问道:“您在法国生活吗?”随后他邀请我们大家周末去参观工厂,游海峡,去贝尔格莱德森林野餐。一桌人都在看着他和努尔吉汗。过了一会儿他们去跳舞了。

茜贝尔说:“你去把麦赫麦特找来,你要把努尔吉汗从扎伊姆的手里解救出来。”

“还不知道努尔吉汗愿不愿意被解救呢?”

“这个以为自己像卡萨诺瓦的人,一心只想着和女孩上床,我不愿意我的朋友成为他的食饵。”

“扎伊姆很善良,很诚实,只是比较好色。再说努尔吉汗就不能像在法国那样在这里再体验一次冒险吗?非要结婚吗?”

茜贝尔说:“法国男人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婚前和别人上过床而鄙视她。在这里就不行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麦赫麦特伤心。”

“我也不想。但我也不希望这些烦恼给我们的订婚仪式投下阴影。”

茜贝尔说:“你不会享受做媒的乐趣。你想想,如果他们结婚,那么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将一直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我不认为麦赫麦特今晚可以从扎伊姆手上把努尔吉汗抢回来。他害怕在聚会、宴请上和别的男人竞争。”

“你去找他谈,让他别怕。我保证,我会去劝努尔吉汗的。你快去把他找来。”看见我站起来,她对我甜甜地笑了笑说:“你真帅。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那里耽搁,快去快回,然后请我跳舞。”

我想可以顺便看见芙颂。我一边在那些半醉人群的叫喊声和大笑声中挨桌寻找麦赫麦特,一边不停地和人握手。儿时每个星期三下午来家里和母亲玩牌的三个女人,好像说好了一样,都把头发染成了同样的浅棕色,依然像说好了一样,她们又同时和她们的丈夫一起向我招手,仿佛叫一个孩子似的喊道:“凯—马尔。”我和父亲的一个进口商朋友握了手,手上留下了他的香水味。这个身穿白色燕尾服,带着金色袖扣,做过美甲的人,十年后被报纸称为“让部长下台的商人”,因为他公布了那个向自己索要巨额贿赂的海关部长的受贿丑闻。他事先把一沓沓美元装在一个上面印有安泰普风景的巴柯拉瓦甜点盒里,然后一边招待部长享用“甜点”,一边把他们的亲密谈话用一个绑在沙发下面的录音机录了下来,随后公布了录音。父亲这个朋友的样子立刻混入了我的记忆中。一些面孔就像母亲精心贴在相册上的某些面孔一样,一方面让我觉得很熟悉,很亲近,一方面又像往常那样因为一种奇怪的不安,让我搞不清谁是谁的丈夫,或者谁是谁的妹妹。

正在那时,一个可爱的中年妇女说:“亲爱的凯末尔,你还记得六岁时向我求婚的事吗?”当我看到她十八岁的漂亮女儿时才想起她是谁。“啊,美拉尔姨妈,您女儿长得和您一模一样!”我对母亲大姨的这个小女儿说。当这位母亲说因为明天女儿要去参加高考,所以他们将提前离开时,我想到这位可爱的女士和我,以及我和她漂亮女儿之间也正好相差十二岁,我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我既没有在舞池里,也没有在后面的桌子上看见芙颂。人太多了。这里有一张父亲年轻时的朋友保险商沉船·居万的照片,照片上没有我的脸,只有我的一只手,那是多年后我从一个弄到希尔顿婚礼、宴会照片,家里堆满杂物的收藏家那里买来的。在这张三秒钟后拍的照片的背景上还可以看见一个银行家,随后我和他也握了手,当得知他是茜贝尔父亲的一个熟人时,我惊讶地想起,每次去伦敦的哈罗德百货商场(两次),我都看见这位银行家在若有所思地为自己挑选深色的西服套装。

我边走边和客人们合影留念。一方面我看见周围有那么多把头发染成金色的深肤色女人,那么多极为自负和富裕的男人,那么多彼此相似的领带、手表、高跟鞋和手镯,而男人们几乎留着同样的鬓角和胡子;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和这些人很熟悉并和他们分享着许多共同的回忆。我幸福地感受着面前的美好人生,带着合欢花香的无比美丽的夏日夜晚。我和土耳其的第一位欧洲小姐亲了亲脸颊。经历了两次失败婚姻的这位欧洲小姐,四十岁以后开始投身于对穷人、残疾人和孤儿的救助中,她热心参与慈善协会举办的各种募捐活动(母亲会说,“亲爱的,什么理想主义,她在拿回扣。”),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每隔两个月去办公室拜访父亲一次。我和一个船主的遗孀聊了聊夜晚的美丽,她的丈夫在家庭内部的一次争吵中被子弹打中眼睛而去世,从此这个女人每次都哭着去出席家庭会议。我看见了那些日子在土耳其最受欢迎、最怪异和最大胆的专栏作家杰拉尔·萨利克(我在这里展出他写的一篇专栏文章),我带着真诚的敬意握了握他那只柔软的手。我和伊斯坦布尔第一批穆斯林富商中故世的杰夫代特先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和孙子们一起坐着拍了一张照片。在茜贝尔的客人们的桌子上,大家正在谈论那些天所有土耳其人都在看的、星期三晚上即将结束的连续剧《亡命天涯》(李察·金布尔医生因涉嫌杀人被追捕,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直在逃、逃、逃!)。我和大家一起为连续剧的结局打了赌。

最后,我在大厅旁边的酒吧里找到了麦赫麦特,他坐在高脚椅上,正在和塔伊丰喝拉克酒,塔伊丰是我们在罗伯特私立高中时的另外一个同学。

看见我也坐下后,塔伊丰便说:“好啊,所有的新郎都在这里了……”不仅是因为重逢的喜悦,也因为“新郎”这个词所勾起的许多幸福回忆,我们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一种充满留恋的微笑。高中最后一年,有段时间我们三人在午休时间,会开着塔伊丰父亲给他上学用的奔驰车,去埃米尔岗山坡上一栋老帕夏宅邸里的超豪华妓院,每次我们都会和相同的三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上床。我们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强烈情感对她们产生了迷恋,我们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了几次,相对于晚上和她们上床的高利贷商和喝醉的商人,姑娘们也会问我们要更少的钱。妓院的老板以前是个高级妓女,就像我们在大岛大俱乐部举办的上流社会的舞会上碰见那样,妓院老板会很礼貌地对待我们。但是在姑娘们穿着超短裙晚上抽烟看着图文小说等候顾客的大厅里,每次在中午看见穿着校服的我们时,她都会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大声叫道:“姑娘们,上学的新郎来了!”因为感觉到这会让麦赫麦特开心,所以我把话题引到了这些可爱的回忆上。我说起了一次迟到的经历。有一天,在被透过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温暖的房间里,因为做爱后睡过了头,我们错过了下午的第一节课,当我们在第二节课的当中走进教室时,那个年老的女地理老师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迟到?”我们回答说:“老师,我们复习生物了。”从此,“复习生物”的意思在我们之间就成了去妓院。我们还想起那栋老宅邸的名字叫“新月酒店—饭店”,里面的姑娘们都用花儿、叶子、月桂、玫瑰之类的假名。关于这个的原因,我们又闲聊了一阵。有一次我们是晚上去的,正当我们要和姑娘们进房间时,来了一个有名的富人和他的德国生意伙伴,为了让姑娘们给外国客人表演肚皮舞,他们敲我们的房门催着让姑娘们下去了。然后为了安慰我们,他们让我们坐在饭店里一个僻静的角落看姑娘们跳舞。我们带着无限怀念说起了当时的感受。因为知道我们已经爱上了她们,也感到今生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经历,所以我们带着一种极大的幸福欣赏了姑娘们更多是为了迷住我们而跳的肚皮舞。在暑假我从美国回到伊斯坦布尔的那些时候,麦赫麦特和塔伊丰会告诉我他们在这些豪华妓院里看到的怪事,因为随着每个新上任的警察局长的到来,这些妓院都会被弄成另外一个样子。比如说,在色拉塞尔维大街上,有一栋七层楼的希腊人盖的旧公寓楼,因为警察每天去突袭封了某一层楼,于是姑娘们每天会在布置着同样家具的另外一层楼上等候她们的客人……在尼相塔什的某条后街上有一栋豪宅,门口的保镖会驱赶那些他们认为不够富裕的顾客和好奇者。刚才我看见走进酒店的那个奢华·谢尔敏,十二年前会开着一辆带尾巴的62式普利茅斯汽车,晚上在百乐酒店、塔克西姆广场和迪万酒店附近一会儿转几圈,一会儿停停车,为车上的两三个保养得很好又十分干净的姑娘招揽顾客。如果事先打了电话,他们甚至还会提供“上门服务”。从朋友们满怀留恋的话语中,不难看出他们在这些地方和这些姑娘在一起可以体验到更多的幸福,而这是那些因为对“贞操”的担忧而瑟瑟发抖的“正经”姑娘所无法给予的。

我没能看到芙颂,但我知道他们还没走,因为她的父母还坐在那里。我又要了一杯拉克酒,然后向麦赫麦特打听了最新的妓院和那里的情况。塔伊丰用同样嘲讽的口吻说,他可以给我许多新开的豪华妓院的地址,随后他气愤地给我列出了一串有趣的名单,比如,一些被道德警察在突袭中逮到的议员;几个结了婚的熟人,他们在等候大厅里为了不和他四目相视会突然开始看着窗外;一个七十多岁的总理候选人帕夏政治家,他在豪宅面向海峡的床上,因突发心脏病死在了一个二十岁切尔克斯姑娘的怀里,但随后却宣布说他死在家里、妻子的怀里。乐队奏响了一曲充满回忆的柔美音乐。我发现麦赫麦特不愿意使用塔伊丰的那种无情、愤怒的语言。我提醒他说,努尔吉汗是为了结婚才回土耳其的,另外我还告诉他,努尔吉汗跟茜贝尔说她喜欢他。

麦赫麦特说:“她在和汽水商扎伊姆跳舞。”

“那是为了让你嫉妒。”我压根没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稍微扭捏了一会,麦赫麦特诚实地说,其实他觉得努尔吉汗很可爱,如果她也是“认真”的,他当然能够坐到她身边,对她说些动听的话,如果这事能成,他将终生对我感激不尽。

“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好好对她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办不到。”

“走,我们回去吧,别让别人坐了你的椅子。”

在我一路往回走一路和人拥抱亲吻时,为了知道努尔吉汗和扎伊姆的舞跳到什么程度了,我往舞池里看了一眼,我看见芙颂在跳舞……和萨特沙特公司年轻、英俊的新职员凯南……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一阵疼痛在我的腹部蔓延开来。我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茜贝尔说:“怎么样了?不行吗?努尔吉汗也不行了,因为她迷上了扎伊姆。你看他们是怎么跳舞的。算了,别伤心了。”

“不。不是。麦赫麦特同意了。”

“那你为什么还板着脸?”

“我没板着脸。”

茜贝尔笑着说:“亲爱的,很明显你不开心了。怎么了?好吧,你别再喝酒了。”

一曲终了,下一支曲子随即响起。这是一支更缓慢也更动情的的舞曲。桌上出现了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感到一股令人痛苦的嫉妒液体正在混进我的血液里。但我又不愿意承认这种感觉。舞伴们彼此更近地依偎在了一起,我也能够从看着舞池的人们那种严肃和略带嫉妒的眼神里看到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麦赫麦特,都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哥哥说了些什么,多年后尽管我完全忘记了他说的那些话,但我记得,好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那样,我努力去加入谈话。正在那时,一段更加悠长和“浪漫”的舞曲开始了,不仅是哥哥、贝玲、茜贝尔,所有人都开始用余光去注视那些跳舞的人、他们的搂抱。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对茜贝尔说:“你在说什么?”

“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你还好吗?”

“我们要不要给银色叶子递个条子让他们歇一会儿?”

茜贝尔说:“为什么?随他们去,让客人们尽心地跳吧。你看,那些最害羞的小伙子也去请姑娘们跳舞了。最后他们中的一半会和那些姑娘结婚。”

我没看,也没和麦赫麦特四目相视。

茜贝尔说:“看,他们过来了。”

一时间因为以为是芙颂和凯南过来了,我的心快速跳了起来。原来是努尔吉汗和扎伊姆,他们正朝桌子走来。我的心依然在快速地跳着。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拉住了扎伊姆的胳膊。

“走,我请你去酒吧喝点特别的东西。”我拉着他向酒吧走去。当我在人群中依然不断地和客人们拥抱和亲吻时,扎伊姆和两个对他感兴趣的女孩开了玩笑。高个子、黑头发的第二个女孩长着一个鹰钩鼻,从这个女孩绝望的眼神里,我想起几年前她曾经疯狂地爱上了扎伊姆,甚至还传出了她企图自杀的消息。

一到酒吧坐下,我就对扎伊姆说:“所有女孩都喜欢你,其中的秘诀是什么?”

“请相信,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和德国模特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扎伊姆用一种掩饰真相的神情冷静地笑了笑。随后他说:“我一点不喜欢人家说我风流。如果找到一个像茜贝尔那样出色的女孩,其实我也会非常愿意结婚的。所以我要恭喜你。茜贝尔的确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我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的幸福。”

“现在我并没有那么幸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帮我的,是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相信我,快说吧。”

当酒吧招待员为我们准备拉克酒时,我朝舞池看了一眼,我想知道在柔情的乐曲声中,芙颂有没有把头靠在凯南的肩上。舞池的那个角落很暗,无论我怎么强迫自己,我都无法做到毫无痛苦地看着那里。

我看着舞池说:“有个女孩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名字叫芙颂。”

“是那个去参加选美比赛的吗?她在跳舞。”

“你是怎么知道的?”

扎伊姆说:“她太漂亮了。每次经过尼相塔什的那家精品店,我都会看见她。像所有人那样,经过那里时我会放慢脚步往里看。她的美丽让人过目不忘,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因为担心扎伊姆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因此我立刻说:“她是我的情人。”我在朋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嫉妒。“现在看见她和别人跳舞都让我觉得痛苦。大概我是疯狂地爱上她了。我想自己会从这种糟糕的状况里走出来的,说实话我也不想让这样的事情长期继续下去。”

扎伊姆说:“是的,女孩很漂亮,但情况很糟糕。好在这样的事情也长不了。”

我没问为什么长不了。我也没去在意扎伊姆脸上是否有一种鄙视或是嫉妒的阴影。但我也明白自己无法立刻告诉他希望他去做什么。首先我希望他了解、尊重我和芙颂之间那种深切和真诚的情感。然而我醉了,在我开始讲述自己对芙颂的感受后不久,我感到,自己将只能讲爱情经历中那些平常的事情,如果我开始讲情感方面的事情,扎伊姆可能会觉得我软弱或是可笑,甚至尽管他自己有很多风流韵事,他也可能会责备我。其实我并不指望他理解我的真诚情感,只是希望他明白我有多运气,多幸福。多年后在讲述这个故事时,我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这个愿望,但那时我不想去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当我们看着跳舞的芙颂时,我把和她经历的事情告诉了扎伊姆。当我不时在扎伊姆的脸上看到嫉妒的痕迹时,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的是理解而不是嫉妒。我告诉了他,自己是第一个和芙颂上床的男人,我们做爱的幸福,我们的爱情争吵以及那个时刻闪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些奇怪想法。我带着一种灵感说:“简言之,现在我最大的愿望是,永远不失去这个女孩。”

“我明白。”

没有指责我的自私,也没有审判我的幸福,他用一种男子汉的理解接受了这些,这让我轻松了许多。

“现在让我烦恼的是,和她跳舞的人是年轻、勤奋的凯南,他在萨特沙特工作。为了让我嫉妒,她在利用那孩子……当然,我也害怕她对他认真。其实凯南对她来说也可以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扎伊姆说:“我明白。”

“待会儿我会邀请凯南去我父亲那里。我要你做的是,马上过去关照芙颂。就像一个好的足球队员那样,你要‘跟紧’她,别让我今晚嫉妒死,也别让我想着开除凯南,让我平平安安地结束这个幸福的夜晚。明天有高考,所以芙颂他们过一会儿就会走。这不该发生的爱情也会很快结束。”

扎伊姆说:“不知道你的姑娘今晚会不会对我感兴趣。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扎伊姆说:“我看见茜贝尔不想让努尔吉汗接近我。她觉得麦赫麦特更适合努尔吉汗。但是努尔吉汗大概喜欢上我了,我也很喜欢她。我也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帮帮我。麦赫麦特是我们的朋友,我希望是一次公平的竞争。”

“我能做什么?”

“今晚茜贝尔和麦赫麦特都在,我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现在因为你的姑娘我就不能去关照努尔吉汗了。你要补偿一下。你现在就答应我下周日你们要带努尔吉汗一起去我们的野餐会。”

“好的,我答应。”

“茜贝尔为什么不让努尔吉汗接近我?”

“还不是因为你的风流,德国模特,肚皮舞娘……茜贝尔不喜欢那样的事情。她要让她的朋友跟一个她信任的人结婚。”

“请你告诉茜贝尔,我不坏。”

站起来时我说:“我一直在跟她说。”一阵沉默。我说:“非常感谢你为我作的牺牲。但是关照芙颂时你要小心,千万别让自己迷上她,因为她太可爱了。”

我在扎伊姆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理解的表情,因此我没因为自己的嫉妒感到丝毫羞愧,即使是一段很短的时间,我的内心也舒坦了许多。

回去后我坐到了母亲他们的桌上。我对半醉的父亲说,萨特沙特员工的桌上有一位非常聪明和勤奋的年轻职员叫凯南,我想让父亲认识他一下。为了不让那张桌子上的其他人嫉妒,我用父亲的口吻写了一张纸条,交给了那个自酒店开业就认识的招待员麦赫麦特·阿里,我关照他在舞曲间隙把纸条交给凯南。那时因为母亲一边说“别再喝了,够了”一边试图去拿父亲的酒杯,因此父亲的领带上洒到了酒。舞曲间隙,招待员用高脚杯送来了冰激凌。我觉得面包碎片、染上口红的杯子、用过的餐巾纸、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打火机、脏的空杯子、揉皱的香烟盒就像是自己混乱脑子的影像,同时我也痛苦地感到夜晚已接近尾声。刚开始时,每上一道菜之前,我们都会幸福地抽上一根烟。有那么一会儿,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坐到了我的腿上,看见孩子茜贝尔也跑了过来,她坐在我的身边开始和孩子玩起来。看着茜贝尔怀里的孩子,母亲说“她很适合做母亲”时,舞曲还在继续。过了一会儿,年轻英俊的凯南兴高采烈地坐到了我们的桌上,那时前部长正起身准备离开,凯南说,认识部长和我父亲他感到非常荣幸。当部长摇摇晃晃地离开后,我对父亲说,凯南先生对萨特沙特走出伊斯坦布尔,特别是对在伊兹密尔开店的事情很清楚。我用一种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夸赞了凯南。父亲像对招进公司的所有新“职员”那样,也问了他同样的一些问题。“孩子,您懂什么外语;平时您会看书吗;您有什么爱好;您结婚了吗?”母亲说:“他没结婚,刚才在和内希贝的女儿芙颂跳舞。”父亲说:“真主保佑,那个女孩出落得很漂亮。”母亲说:“凯南先生,他们父子俩谈工作不会让您烦吧。您现在一定想去和年轻朋友们玩。”“不,夫人,能荣幸地和你们,和穆姆塔兹先生认识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轻声说道:“非常礼貌、非常文雅的一个小伙子。找个晚上我请他去家里怎么样?”

但母亲是用一种凯南听不见的声音来说这句话的。当母亲用好像只在对我们说的样子来表达对一个人的喜爱和赞赏时,她会希望那个人也听到了这些赞扬,她会笑着把那人的害羞看做是一种对自己力量的验证。当母亲用同样的方式微笑时,银色叶子开始演奏一段很慢很动情的曲子。我看见扎伊姆请芙颂跳舞了。我说:“趁我父亲也在这里,让我们来谈一谈萨特沙特和分公司的事情吧。”母亲说:“儿子,难道你要在自己的订婚仪式上谈论工作吗?”凯南对我母亲说:“夫人,也许您不知道,每周有三四个晚上,您儿子等大家回家后会继续留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我补充道:“有时我会和凯南一起加班。”凯南说:“是的,有时我们会工作得很开心。我们会干个通宵,还会用那些债主的名字编一些好玩的句子。”父亲问道:“你们怎么处理那些没有支付的支票?”我说:“亲爱的爸爸,我准备和萨塔沙特以及分销商们一起来谈这个问题。”

当乐队奏起缓慢、动情的乐曲时,我们谈起了将要在萨特沙特搞的创新;父亲在凯南那个年纪时在贝伊奥鲁的那些娱乐场所;为父亲工作的第一个会计伊扎克先生的那些手法,我们还一起转身远远朝他举了举杯;用父亲的话来说夜晚和年轻时代的美好;父亲用玩笑的口吻谈到的“爱情”。尽管父亲一再追问,但凯南还是没说他是否恋爱了。母亲试探了一下凯南的家庭情况。当得知凯南的父亲是个市政府公务员,开了很多年有轨电车后,母亲感叹道:“唉,那些旧的有轨电车多好啊,是吧孩子们?”

一大半的客人早就走了。父亲也不时闭起了眼睛。

当母亲与父亲起身和我们挨个亲吻道别时,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茜贝尔的眼睛说:“你们也别待到太晚,好吗,儿子。”

凯南想回到萨特沙特员工的桌子上去,但我没放他走。我说:“让我们也和我哥哥谈谈在伊兹密尔开店的事情吧。我们三个人不容易聚到一起。”

当我把凯南领到我们的桌上,要把他介绍给我哥哥时(早就认识他的),哥哥带着疑惑的神情皱了皱眉头,他说我的脑子太糊涂了。随后他用眉眼向贝玲和茜贝尔示意了一下我手里的酒杯。是的,那时我一下干掉了两杯拉克酒。因为每当我看见扎伊姆和芙颂跳舞的样子,我都感到一种荒唐的嫉妒,我要借酒消愁。我嫉妒他们很荒唐,但是当哥哥跟凯南说讨债的难处时,包括凯南在内,我们桌上的所有人都在看扎伊姆和芙颂跳舞。甚至背对他们坐着的努尔吉汗都感到了扎伊姆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兴趣,她变得很不安。有那么一会儿,我对自己说:“我很幸福。”尽管我已经醉了,但我依然觉得一切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在凯南的脸上,也看到了和我相似的不安,我的这位雄心勃勃却又毫无经验的朋友,因为想得到老板的垂青而错过了刚才被他搂在怀里的姑娘,我用这个细长的杯子——跟我的那个一样——倒了一杯拉克酒放到了他的面前。就在同一个时间,麦赫麦特终于邀请努尔吉汗跳舞了,茜贝尔高兴地对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她甜美地对我说:“够了,亲爱的,别再喝了。”

因为她的甜美,我请茜贝尔跳舞了。但是当我们一走进跳舞的人群,我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因为银色叶子奏响的《那个夏天的一个回忆》,就好像我一直希望自己博物馆里的那些物件做到的那样,强烈地唤醒了我和茜贝尔去年夏天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的记忆,茜贝尔也因此满怀爱恋地搂抱了我。我多么想用同样的真诚拥抱那晚我已经十分明确将和她共度此生的未婚妻!但是我在想着芙颂。在跳舞的人群里,我既试图看见她,又不想让她看见我和茜贝尔幸福的样子。于是,我开始和那些跳舞的人们开起玩笑来。他们则像对待喝醉的新郎那样,用宽容对我报以了微笑。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跳到了备受欢迎的专栏作家的边上,他正在和一个可爱的深肤色女人跳舞。我对他说:“杰拉尔先生,爱情不像报纸的文章,是吧?”跳到努尔吉汗和麦赫麦特身边时,我做得就像他们早就是情人那样。看见祖姆鲁特女士,我用法语和她说了几句话,因为每次来看母亲,她都会以不让用人明白的借口不时说上几句法语。但是让人们发笑的并不是我的诙谐和幽默,而是我的醉意。茜贝尔也不想和我跳一段难忘的舞了,她轻声告诉我,她是多么地爱我;喝醉的我是多么可爱;如果做媒的事让我不开心了,她向我道歉,但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们朋友的幸福;不可信的扎伊姆扔下努尔吉汗,又缠上了我那远房亲戚的女孩。我皱着眉头告诉她,其实扎伊姆是个非常好、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另外我还告诉她,扎伊姆好奇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茜贝尔说:“你和扎伊姆谈起我了吗?他说什么了?”在两段音乐的间隙,我们又碰到了刚才我和他开玩笑的记者杰拉尔·萨利克。他说:“凯末尔先生,我找到把一篇好的专栏文章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了。”“是什么?”“无论是爱情,还是专栏文章,当然都必须让我们现在幸福。但是衡量两者美丽和力量的标准,则是永留脑海。”我说:“大师,请您找一天写写这个话题吧。”但他并没听我说话,而是在听和他跳舞的那个深肤色女人讲话。就在那时,我在身边看到了芙颂和扎伊姆。芙颂把头靠近他的脖子上正在轻声说着什么,而扎伊姆在开心地笑着。我觉得不仅是芙颂,扎伊姆也看到了我们,但他们跟着舞曲旋转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没有太过破坏我们的舞步,我拖着茜贝尔径直朝他们跳去,就像一艘追赶上商船的海盗帆船那样,我们从旁边快速地撞上了芙颂和扎伊姆。

我说:“啊,真对不起。哈,哈,你们好吗?”芙颂那幸福和复杂的表情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立刻感到醉态将是一个好借口。我一边放下茜贝尔的手,一边和她一起转向了扎伊姆。我说:“你们俩跳一会儿吧。”扎伊姆拿开了放在芙颂腰上的手。我对扎伊姆和茜贝尔说:“你认为茜贝尔对你有误解。你也一定有问题要问扎伊姆。”我用一种仿佛为了他们的友谊而作出牺牲的姿态从背后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当茜贝尔和扎伊姆板着脸开始跳舞时,我和芙颂互相看了一眼。随后,我把手放到她的腰上,和着舞曲的节奏用一种带女孩私奔的恋人的激动把她带离了那里。

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我将她拥入怀中时感到的安宁呢?人群里发出的不断在我脑海里萦绕的嘈杂声、乐曲的喧闹声、我以为是城市呻吟的无情噪音,原来只是远离她而产生的不安。就像只能在一个人的怀里才会停止啼哭的婴儿一样,我的内心一下被一种深切、温柔的幸福静谧包围了。从她的眼神里我明白,芙颂也感到了同样的幸福,我觉得我们的沉默意味着我们都感觉到了互相给予的幸福,我希望舞曲永远不要结束。但随后,我慌乱地发现,我们之间的沉默对于她来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含义。芙颂的沉默意味着,现在我必须回答那个一直以来我用玩笑敷衍的真正问题(我们将怎么样?)。我明白了她就是为此来这里的。订婚仪式上,男人们对她表现出来的兴趣,甚至我在孩子们的眼神里看到的仰慕给了她信心,也减轻了她的痛苦。她也可能把我当做“一个一时的消遣”。夜晚即将结束的感觉,在我现在非常好使,然而混沌的脑子里与失去芙颂的恐惧混合在了一起。

“如果两个人像我们这样彼此相爱,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插足其中,任何人。”连我自己都对这句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感到了惊讶。“像我们这样的恋人,因为知道任何东西都无法结束他们的爱情,所以即便在最坏的日子里,甚至在他们不情愿地对彼此做了最无情和错误的事情时,他们都会在心里装着一份永远的安慰。但是请你相信,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会变好的。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

当确信周围跳舞的那些人没看着我们时,我说:“我们在非常不幸的一个时间相遇了。我们无法在一开始就确信我们将经历一段多么真实的爱情。但从此以后我将让一切走上正轨。现在我们的第一个烦恼就是你明天的考试。今晚你不该过多地想这些事情。”

“你说,今后会怎么样。”

“明天,像往常一样,(我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下午两点,你考完试后,我们还在迈哈迈特公寓楼见面好吗?让我在那时再慢慢地告诉你今后我将怎么做。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将会永远看不到我。”

“不,如果你现在说,我就会去。”

触碰着她那美妙的肩膀和蜜色的胳膊,用我混沌的脑子想到,明天下午两点她会去找我,我们将像往常那样做爱,今生我将永远不离开她,真是太美妙了,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应该为她做一切。

我说:“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

“好吧,明天考完试我去找你,但愿你不会食言,你要告诉我你将怎么做。”

依然保持着我们笔直的身姿,我用爱恋使劲按着放在她臀部的手,试图借着音乐的节奏让她贴近我。她抗拒着不靠上我,而这更加刺激了我。然而,当我感到当众搂抱她的企图会让她更多认为是我的醉态表现时,我恢复了平静。

就在同时,她说:“我们该下去了。我感觉他们都在看我们。”她挣脱开我的胳膊。我轻身说道:“赶快回去睡觉。考试时也要想着我有多爱你。”

走回我们的桌上时,我发现那里只剩下板着脸争吵着说话的贝玲和奥斯曼了。贝玲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朝杂乱的桌子和那些空椅子看了一眼。

“茜贝尔不跳舞了,凯南先生领她去了萨特沙特员工们的那张桌子,他们大概在玩什么游戏。”

奥斯曼说:“你请芙颂跳舞很好。母亲对他们的冷淡是错误的。应该让她,也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全家都很关心芙颂,我们已经忘记了那荒唐的选美比赛,但我们依然在关注她。我为这女孩担忧。因为她认为自己太漂亮了。她的衣着过于开放。六个月里她从一个女孩一下变成了一个女人,就像南瓜花那样开放了。如果她在短时间里不和一个正经男人结婚,她会被人议论,以后会不幸福的。她说什么了?”

“明天她要去参加高考。”

“那她怎么还在跳舞?都快到12点了。”他看见她正朝后面走去。“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那个凯南。就让她和他结婚吧。”

我在远处喊道:“要我去跟他们这么说吗?”因为从我们儿时起,我就跟哥哥对着干,比如他一开始说话,我不会待在那里认真地听,而是慢慢地朝花园的另一头走去。

多年来我一直记得,在夜晚的那个钟点,当我从我们的桌子向萨特沙特的员工们和芙颂他们一家坐的桌子走去时,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和快乐。因为从现在起我已经让一切走上了正轨,十三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我将在迈哈迈特公寓楼里见到芙颂。就像对面灯光闪烁的海峡夜晚一样,一段美好的人生带着幸福的承诺在我面前展开。我一边和那些跳舞累了衣服微微松散开来的漂亮姑娘、留在最后的客人、我儿时的朋友以及我认识了三十年的慈爱阿姨们说笑着,一边想着,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最终我将不是和茜贝尔,而是和芙颂结婚。

茜贝尔加入了“一场”在萨特沙特员工混乱的桌子上进行的招魂“游戏”。当“被招的灵魂”没有显现时,桌上的人都散去了。茜贝尔于是走到旁边的空桌,坐到了芙颂和凯南的旁边。看到他们立刻开始了交谈,我走了过去。但当凯南一看见我朝他们走去时,他立刻想要请芙颂跳舞。看见我的芙颂借口鞋子打脚拒绝了他。好像问题不是芙颂而是跳舞一样,为了和别人跳一曲快舞,凯南起身离开了桌子。于是,在几乎无人的萨特沙特员工桌子的边上,芙颂和茜贝尔当中的那把椅子就为我留下了。我坐到了芙颂和茜贝尔的中间。我多想有人在那时为我们拍张照片,好让我多年后在这里展出!

一坐到她俩中间,我欣喜地发现,芙颂和茜贝尔就像两个结交多年、彼此远远珍视的尼相塔什贵妇那样,正在用一种极为尊重和半正式的语言争论着招魂的事情。我以为芙颂没有太多宗教方面的知识,但芙颂说,灵魂“就像我们的宗教里说的那样”,确实是存在的,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我们试图和他们说话,既违背我们的教义,也是罪过的。她说这是她父亲的观点,她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父亲。

芙颂说:“三年前有一次我没听爸爸的话,因为好奇和高中同学玩了一场招魂游戏,我不假思索随便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我非常喜欢,但不知他下落的儿时玩伴的名字……但是我只是为了好玩写下的那个人的灵魂显现了,我后悔极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从茶杯的颤抖中立刻明白,我那杳无音讯的朋友内吉代特受了很多苦。随着茶杯挣扎似的抖动,我感到内吉代特想对我说些什么。然后茶杯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说,那个人在那个时刻死去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茜贝尔也追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同一天晚上,当我在柜子里寻找另一只手套时,我在抽屉的最下面,找到了内吉代特很多年前送给我的一块手帕。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但我不那么认为。我从中吸取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当我们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人,我们不该在招魂游戏里亵渎他们的名字……取而代之的应该是一个可以让我们想起他们的物件,比如说即便是一只耳坠,也能够长时间更好地安慰我们。”

内希贝姑妈叫道:“亲爱的芙颂,我们赶快回家吧。明天早上你还有考试,你看,你爸爸的眼睛快闭上了。”

芙颂坚决地说:“妈妈,等一会儿!”

茜贝尔说:“我也根本不相信招魂术。但是我不会错过——如果喊我去的话——人们为了看见他们惧怕的东西而做的那些游戏。”

芙颂问道:“如果非常想念一个您爱的人,您会选择哪种方式?是召集朋友过来招他的魂,还是去找一个他的旧物件,比如说一个香烟盒?”

当茜贝尔还在寻找一个礼貌的回答时,芙颂突然站起来,从旁边的桌上拿来一个包放在了我们面前。她说:“这个包让我想起自己的难堪,卖一件假货给你们的羞愧。”

我竟然没在第一眼认出芙颂胳膊上挎着的就是“那个”包。但是,我难道没有在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个时刻之前,去香舍丽榭精品店,从谢娜伊女士那里买下“那个”包,然后在路上碰上芙颂,把它拿回迈哈迈特公寓楼了吗?杰尼·科隆包昨天还在那里的。怎么一下就跑到这里来了?就像面对一个魔术师那样,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茜贝尔说:“那只包很适合您,它和您橘黄色的裙子和帽子配在一起非常漂亮,一看见我就嫉妒了。我后悔把它退掉了。您真漂亮。”

我明白了谢娜伊女士那里一定还有很多假冒的杰尼·科隆包。卖给我之后,她可能又在香舍丽榭精品店的橱窗里摆上了一个新的,也有可能她给了芙颂一个让她今晚用一下。

“自从明白包是假的以后,您就没再来过店里。”芙颂对茜贝尔甜美地笑着说,“这让我伤心,但您一点也没做错。”她打开包,让我们看了看里面。“在真主的帮助下,我们的师傅们能够以假乱真地仿制欧洲的产品,但是像您这样的明眼人当然还是可以分辨真假的。但现在我要说一件事。”她突然哽咽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哭起来。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开始皱着眉头说那些我认为她在家里认真准备过的话。“对我来说,一件东西是不是欧洲货一点也不重要……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也不重要……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不愿意用一样仿造的东西,不是因为它是假的,而是因为‘惧怕被认为买了便宜货。’我认为不好的是,不看重物品的本身,只看重它的品牌。不是有很多人不在意自己的感情,而在意别人说什么吗……(瞬间,她看了我一眼。)我将用这个包记住今夜。恭喜你们,一个难忘的夜晚。”我心爱的人站起来,握了我俩的手,亲吻了我们的脸颊。正要走时,她看见正朝我们走来的扎伊姆,她转身问茜贝尔:“扎伊姆先生和您的未婚夫是非常好的朋友,是吗?”

茜贝尔说:“是的,他们是好朋友。”芙颂挽着父亲的胳膊正要离开时,茜贝尔问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但她一点也没有鄙视芙颂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她对芙颂充满了爱意。

当走在父母中间的芙颂慢慢离开时,我满怀爱恋和仰慕看了看她的背影。

扎伊姆坐到了我的身边,他说:“你公司里的人一个晚上都在开你和茜贝尔的玩笑。作为朋友,我要警告你。”

“别那么认真,都是些什么玩笑?”

“是凯南告诉芙颂的,她又告诉了我……芙颂的心碎了。因为萨特沙特所有人都知道,每晚你和茜贝尔在那里约会,等人走后你们在老板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做爱……玩笑也就是这方面的。”

茜贝尔扭头问我们:“又怎么了?又是什么让你不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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