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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我是要向她求婚的

1976年5月19日晚上7点半,为了去芙颂他们在楚库尔主麻的家,我和切廷出发了。我对切廷说,我们要去内希贝姑妈他们家还一辆儿童自行车,告诉他地址后,我靠在座椅上欣赏起倾盆大雨之下的街景。一年来在我眼前闪现过的上千个重聚画面里,既没有这样的一场倾盆大雨,也没有任何一场零星小雨。

在迈哈迈特公寓楼前,当我把自行车和父亲给我的珍珠耳坠拿上车时,我被雨淋透了。真正和我的期望完全相反的东西是,我在心里感到的一种深切的安宁。从我最后一次在希尔顿酒店看见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39天,我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么长时间里忍受的所有痛苦。我记得,因为有这样一个幸福的结局,我甚至感激自己经历的那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的痛苦,我也没有去责怪任何事、任何人。

就像故事刚开始时那样,现在我又认为自己的面前是一段完美的人生。在色拉塞尔维大街我让车停下,在一家花店里让人用红玫瑰做了一大捧像我面前的人生一样美好的花束。为了镇定,出门前我已经喝了半杯拉克酒。我是不是该在去贝伊奥鲁路上的酒吧里再喝上一杯?但迫不及待就像爱情之痛那样把我吞噬了。同时,内心里一个谨慎的声音说:“小心,这次别再犯错了!”当楚库尔主麻浴室在瓢泼大雨中梦幻般地在我眼前闪过时,我突然清楚地认识到,339天里我所忍受的痛苦是芙颂给我的一个好教训,因为她赢了。为了不再受到见不到她的惩罚,我愿意对她百依百顺。等到见了她,确信芙颂真的在我面前后,我就要向她求婚。

当切廷在雨中努力分辨门牌号码时,我的眼前闪现出此前幻想过,也试图向自己隐藏的求婚场面:走进她家、说笑着交还自行车,入座,平静下来后——我能做到这些吗?——喝着芙颂端来的咖啡时,我要立刻勇敢地看着芙颂父亲的眼睛说,我是为了请他们允许我和芙颂结婚才来这里的。儿时的自行车只是一个借口。我们会为此开玩笑,但不会去说曾经的痛苦,也不会去回顾以往的忧伤。坐上餐桌,喝着她父亲倒的拉克酒时,我将带着作出这个决定的幸福尽情地看芙颂的眼睛。

车子在一栋旧房子前停了下来,因为下雨我没能去注意它的样子。我的心在狂跳,我敲响了门。过了一会儿,内希贝姑妈来开了门。我记得,她被在我身后为我打伞的切廷和我手里的玫瑰花感动了。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安的神情,但我没在意,因为我走在楼梯上,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靠近芙颂。

“欢迎你,凯末尔先生。”他父亲在楼梯口迎接了我。我忘记了最后是在一年前的订婚仪式上见到塔勒克先生的,我以为自从以前的宰牲节宴请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我觉得衰老不仅让他变丑了,也让他变得模糊不清了。

随后我想到,原来芙颂还有一个姐姐,因为我在门口,在她父亲的身后看见了一个很像芙颂,但却是另外一个肤色黝黑的漂亮女孩。但就在我这么想时,我突然明白那个肤色黝黑的人就是芙颂。太令人震惊了。因为芙颂的头发是乌黑的。“当然,这是她头发的本来颜色!”我边对自己说,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走进屋里。就像此前想好的那样,我是准备无视她的父母,把玫瑰花给她后就拥抱她的,但我从她的眼神、她的慌乱、她身体的姿态里明白,芙颂并不想和我拥抱。

我们握了握手。

她说:“多漂亮的玫瑰花啊!”但她并没把花接过去。

是的,当然,她很漂亮,变成熟了。她知道我很不安,因为我在经历一些和幻想中的见面场景相违背的事情。

“不是吗?”说着她用眼睛向屋里的另外一个人示意了一下我怀里的玫瑰花。

我和那人的目光相遇了。我快速想到,难道他们就不能找另外一个晚上请这个肥胖、可爱的邻居小伙子吃饭吗!但当我还在这么想时,我明白了这是一个错误想法。

“凯末尔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费利敦。”她努力装做像是在提起一个不重要的细节。

我看着她叫他费利敦的那个人,不像是在看一个真实的人,而像是在看一个我没能完全想起的记忆。

“我们五个月前结的婚。”说着芙颂用希望得到理解的眼神皱了皱眉头。

我从和我握手的肥胖男人的眼神里明白,他对一切毫无所知。我看着他和躲在他身后的芙颂笑着说:“啊,认识你我非常、非常高兴!费利敦先生,您的运气真好。您不但和一个出色的女孩结了婚,这个女孩还有一辆漂亮的儿童自行车。”

她母亲说:“凯末尔先生,我们很想请你们参加婚礼的,但是我们听说您父亲病了。我的女儿,你不要再躲在丈夫身后了,赶快从凯末尔先生的手里接过那束漂亮的玫瑰花。”

当一年来让我梦牵魂系的情人,用一个优雅的动作从我手中接过玫瑰花时,她那玫瑰般的脸颊,充满渴望的嘴唇,天鹅绒般的肌肤,还有我痛苦地知道此生为了靠近它们,我可以付出一切的脖子以及芳香的酥胸,一下靠近了我,又随即远离了我。我惊讶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对她的真实和世界的存在感到惊讶的人。

她母亲说:“亲爱的,去把花放花瓶里。”

她父亲说:“凯末尔先生,您喝拉克酒吧?”

她的金丝雀说:“唧——唧——唧。”

“啊,当然,当然,拉克酒,我喝的,我喝拉克酒……”为了立刻喝醉,我空腹喝下了两杯加冰块的拉克酒。我记得,没坐上餐桌前,我们聊了一会儿我拿来的自行车和我们儿时的回忆。但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足以明白因为她已嫁人,所以自行车所代表的那种迷人的兄妹情谊已不复存在了。

让人感觉这只是一个巧合(她问了母亲她该坐在哪里),芙颂在餐桌上坐到了我的对面,但她一直在逃避我的目光。在头几分钟里,我惊讶到认为她对我漠不关心。我也努力做出一副对她冷漠的样子,希望自己像一个来给穷亲戚送结婚礼物、脑子却在想着更重要的事情、善意的有钱人。

“什么时候要孩子?”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盯着费利敦的眼睛问道,但我没能用同样的眼神去看芙颂。

费利敦先生说:“现在还不考虑。也许要等到我们搬出去单独住……”

内希贝姑妈说:“费利敦还很年轻,但他已经是当今伊斯坦布尔最受欢迎的剧作家了。《卖面包圈的阿姨》就是他写的。”

整个晚上我都在强迫自己去做俗话叫做“接受事实”的事情。一晚上我不时满怀希望地幻想,这个结婚的故事只是一个玩笑,为了逗我、让我吃惊,他们才让这个肥胖的邻居孩子扮成芙颂青梅竹马的情人和丈夫的,过一会他们就会承认这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当我知道了他们夫妻的一些事情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这样一来我又觉得自己知道的这一切是无法接受和令人震惊的。入赘女婿费利敦先生二十二岁,喜欢电影和文学,尽管还没挣大钱,但他不仅在给耶希尔恰姆写剧本,另外还在写诗。我得知,因为是父亲那方的亲戚,因此小时候他和芙颂一起玩耍,甚至我拿来的自行车他也和芙颂一起骑过。当我得知这些后,同时也在塔勒克先生真心诚意为我满上的拉克酒的帮助下,我的灵魂仿佛退缩到了自己的壳里。我的头脑一直是不安的,直到我问清楚房子里还有几个房间,后阳台对着哪条街,桌子为什么要放在这里。而现在它仿佛也还是不安的,因为它对这些问题根本不感兴趣。

惟一的安慰就是能够坐在她的对面,能够像欣赏一幅画那样尽情地欣赏她。她的手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停动着。尽管她已经结婚,但因为还没当着她父亲的面抽烟,因此很遗憾我根本没能看见她点烟时那些我很喜欢的动作。但有两次,她像以前那样拽了拽头发,有三次为了要插嘴——像在我们争论时她一直做的那样——她吸了一口气,微微抬起了她的肩膀。每次看见她的笑容,一种无法抗拒的幸福感和乐观情绪,依然会用同样的力量在我心里像向日葵那样一下绽放开来。一种从她的美丽、她那些让我感觉非常亲近的动作和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在告诉我,那个我应该去的世界中心就是她的身旁。剩下的那些地方、人和事仅仅只是一些“无聊的消遣”。因为这个道理不仅仅是我的脑子,我的身体也知道,所以我在这里,在她的对面,因此我想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拥抱她。然而当我试图去想自己的处境、今后会怎样时,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痛苦,以至于我无法继续想下去,我开始不仅对桌上的人,也对自己摆出了一副我只是一个来这里祝贺一对新人的亲戚的样子。尽管吃饭时我们的目光很少相遇,但芙颂还是立刻感到了我这浮夸的模样,她也在像一个新婚、非常幸福的年轻女人对待一个带着司机来串门的有钱远房亲戚那样对待我,她和丈夫开玩笑,用勺子又给他舀了一勺蚕豆。而所有这些更加深了我脑袋里那奇怪的寂静。

我来时越下越大的雨一直没停。塔勒克先生吃饭前就告诉我,楚库尔主麻是一个低矮的街区,去年夏天他们买下的这栋楼以前经常会被水淹,我也和他一起离开餐桌走到凸窗前,看了看那些从坡上倾泻而下的雨水。我还看见,街上那些卷起裤脚管、光着脚的人,正在用手上的铅桶和塑料洗衣盆,从人行道的边上,把流进家里的水泼出去,或是用石堆和布块改变水流的方向。当两个赤脚男人用铁棍忙着弄开一个堵住的下水道井盖时,一个包着紫色,另一个包着绿色头巾的两个女人执着地指着水里的一样东西大声叫喊着。坐回桌上时,塔勒克先生用一种神秘的语气说,下水道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留下的,已经不够用了。每当雨越下越大时,总会有一个人说着“天漏了”,“诺亚大洪水!”,“真主保佑”之类的话,离开餐桌,站在面向大坡的凸窗前,焦虑地看着在灰暗的路灯下显得怪异的街区和流水。我也应该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分担对洪水的恐惧的,但我害怕自己因为喝醉站不稳而把沙发和茶几踢翻。

内希贝姑妈看着窗外说:“不知道司机在这么大的雨里干什么?”

女婿先生说:“我们去给他送点吃的怎么样?”

芙颂说:“我去送。”

但是内希贝姑妈察觉到我可能会对此不高兴,于是她转变了话题。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是那一家人站在凸窗前带着疑惑注视着的一个孤独的醉鬼。我也转身朝他们笑了笑。正在那时,街上传来了一个打翻的油罐发出的声响和一声惊叫。我和芙颂的目光相遇了。但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她怎么就能够做到如此的麻木不仁?我想问她这个问题。但我又不能像那些因为被抛弃而变得傻乎乎的恋人那样问这个问题,他们在寻找他们的情人时总会说“因为我要问她一个问题!”

既然她看见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那她为什么不到我的身边来?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来跟我说明一切?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了,但她又逃避了我的目光。

心里一个乐观的声音说:“现在芙颂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如果她过来,那么这将会是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总有一天她会放弃这段错误的婚姻,离开她的丈夫成为我的女人。

打雷了。芙颂离开窗前,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走了五步,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她用一种打动我的内心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请你原谅,我没能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

一道蓝色的闪电,像风中飘落的一块丝绸在我们之间划过。

我说:“我等了你很久。”

她说:“我猜到了,但我不能去。”

“杂货店的违章遮阳棚被掀翻了,你们看见了吗?”她的丈夫费利敦说着回到了桌上。

我说:“我们看见了,很难过。”

“没什么可难过的。”她父亲从窗前走回餐桌时说。

他看见女儿像在哭泣那样用手捂着脸,他忧虑地先对女婿,随后对我看了一眼。

芙颂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说:“我一直在为没能去参加穆姆塔兹姑父的葬礼而伤心。我很爱他,我真的很伤心。”

塔勒克先生说:“您的父亲一直很喜欢芙颂。”经过女儿身边时他亲吻了一下她的头发。坐回餐桌上后,他皱起眉头,笑着又给我倒了一杯拉克酒,然后给我拿了一些樱桃。

我用醉醺醺的脑子幻想着从口袋里拿出父亲给我的珍珠耳坠和芙颂的那只耳坠,然而我却怎么也无法完成这个动作。这在我的内心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以至于我站了起来。但是给她耳坠是不需要站起来的,恰恰相反是需要不站起来的。从父女俩的眼神里,我明白,他们也在期待着什么。也许他们希望我马上就走,但不是,因为房间里有一种深切的等待。然而,尽管我幻想了很久,但我始终无法拿出那些耳坠。因为在那些幻想里,芙颂她没结婚,而我在没送礼物之前,是要请求她的父母把她嫁给我的……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用醉醺醺的脑袋我根本无法决定该如何处理那些耳坠。

我想是因为我的手被樱桃弄脏了,所以无法把盒子拿出来。于是我说:“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吗?”芙颂不再能够对我内心里的风暴假装不知道了。也因为她感到了父亲那“女儿,给客人带路”的眼神,她慌乱地站了起来。一看见她站在我面前,一年前我们约会时的所有记忆复苏了。我想拥抱她。

众所周知,喝醉时我们的脑子在两条线路上运转。在第一条线路上,就像我们在一个我幻想中的超时空的地方相遇那样,我正抱着芙颂。然而在第二条线路上,我们在楚库尔主麻的这栋房子里,在餐桌旁,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该拥抱她,因为那将是一件丢脸的事。但因为拉克酒的缘故,这第二个声音来得晚了,这声音不是和拥抱她的那个幻想同时到达的,而是迟到了五六秒钟。因此我在那五六秒钟里是自由的,但我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自由而慌乱,我和她并排走着,跟着她走上了楼梯。

对她身体的接近、我们一起爬楼梯的样子,都好像是在一个幻境里,多年来也一直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在她看我的眼神里看见了理解和担忧,因为她在用眼神表达她的情感,因此我感激她。看,这再次证明了我和芙颂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知道这点,因此我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她有没有结婚一点也不重要,就像现在这样,为了和她一起爬楼梯的幸福,我愿意去忍受更多的痛苦。博物馆参观者已经看见了这栋房子的窄小,发现餐桌和楼上浴室之间的距离只有四步半外加一个十七级台阶的楼梯,我要立刻对那些所谓“现实”的参观者说,为了我在那短暂时间里感到的幸福,我愿意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我走进楼上窄小的厕所,关上了门。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由于我对芙颂的依恋,它变成了一样在我的意愿之外成形的东西。只有相信它,我才能够感到幸福,才能够继续生活下去。我在镜子下方的小隔板上,在芙颂、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贝姑妈的牙刷、剃须肥皂和剃须刀当中,看见了芙颂的口红。我拿起它闻了闻,然后把它放进了口袋里。为了想起她的味道,我匆忙闻了闻挂在那里的每条毛巾,但我什么也没闻到,因为我的到来,它们全被更新了。当我在窄小的厕所里寻找另外一样能在日后艰难的日子里给我安慰的东西时,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我从自己的表情里发现了身体和灵魂之间那惊人的割裂。但当我的脸因为挫败和惊讶显得疲惫不堪时,我的脑海里却存在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为人生的基本事实,我明白,我在这里,我的身体里有一颗心脏,它是有感知的,一切都是由欲望、触摸和爱情造就的,因此我在忍受痛苦。在雨声和水管里发出的声响之间,我听到了一首儿时奶奶听到它们时会开心的土耳其老歌。附近一定有一个开着的收音机。伴随着乌德琴低沉的呻吟和卡侬欢快的弹拨声,一个疲惫然而满怀希望的女人的歌声,从浴室那半开的小窗外传了进来,女人唱道:“那就是爱情,世上的一切都源自爱情。”借助这忧伤的歌声,我在浴室的镜子前度过了一生中最深沉的一个精神时刻,我明白了世界、所有的物件都是一个整体。从我面前的这些牙刷,到餐桌上装樱桃的盘子,从那个瞬间被我发现并装进口袋的芙颂的发卡,到我在这里展出的浴室门的插销;不仅仅是所有的物件,所有的人也是一个整体。人生的意义,就是带着爱情的力量去感受这个整体。

带着这种乐观的情绪,我先从口袋里拿出了芙颂的那个耳坠,把它放到了原来放口红的地方。没拿出父亲的那对珍珠耳坠前,同样的音乐,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伊斯坦布尔街道、在木房子里听着收音机慢慢变老的夫妻们讲述的爱情风暴,还有那些因为爱情毁了他们一生的无畏的恋人。带着从女人忧伤的歌声里得到的灵感,我明白芙颂是对的,在我准备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时,为了保护自己她除了结婚没有别的出路。在看着镜子想这些时,我发现在自言自语地说出这些话。儿时,在和镜子里的自己游戏时,我是顽皮和单纯的。现在当我模仿芙颂时,我惊讶地发现,我是能够和自己分离的,带着对她的爱恋,我是能够感到她的心声和想法,能够替她说话,能够明白她的感受,能够成为“她”的。

带着这个惊喜的发现,我一定是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因为大概有人在门口故意咳了几声,或者敲了门,我记不清了,因为“电影中断了”。年轻时,当我们因为喝醉忘记后来的事情时,我们都会用这个词。此后发生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厕所,怎么坐回餐桌的,我也不知道切廷是用什么借口上来接我的——因为我是绝对不可能自己走下楼梯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上车送回家的。我只记得餐桌上的人都在沉默。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是因为雨声越来越小了,还是因为他们无法再对我那无法隐藏的羞愧、让我沮丧万分的挫败感和几乎成为有形的痛苦视而不见了。

女婿先生并没有对这种沉默产生怀疑,他沉浸在一种对电影的激情里,这倒很适合我说的那句“电影中断了”的话。他爱恨交加地说起了土耳其电影。他说,尽管耶希尔恰姆拍出来的电影蹩脚透顶,但土耳其人民还是很喜欢看电影。费利敦先生那时也一定说了这些话,那就是,如果找到一笔不大然而认真的资金,他就能够拍出一些好看的电影,他写了一个将由芙颂来主演的剧本,但很可惜还没能找到任何资助。从这些话里,我那醉醺醺的脑子明白,芙颂的丈夫需要钱,但他不对我明说,他只说芙颂日后将成为一个著名的“土耳其电影明星。”

我记得,回家的路上,当我昏沉沉地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时,我把芙颂幻想成了一个著名的演员。不管我们醉到什么程度,我们那痛苦和心智惑乱的乌云总是会消散一阵的,于是在那一刻我们会看见我们感觉——我们认为——人人都知道的真相。当我在黑暗中看着城市里被水淹没的街道时,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明白了芙颂和她丈夫,是因为把我当做了一个可以为他们的电影梦想提供帮助的有钱亲戚,才请我去吃晚饭的。但由于酒精给予的乐观,我并没有对此生气,相反,我沉浸在芙颂将成为一个所有土耳其人崇拜的著名女演员的幻想里,她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土耳其电影明星。她的第一部电影将在萨拉伊影院举行首映式,芙颂在掌声中将挽着我的胳膊走上舞台。而那时车也正好从贝伊奥鲁的萨拉伊影院前面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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