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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八章

时光荏苒。再过几天,伦敦的那伙人就要到了。这是个惊人的变化。一天早上爱玛在想,那一定会使她大为焦虑,大为烦恼,这时奈特利先生走了进来,于是她把这些伤脑筋的事抛到了一边。奈特利先生先是快活地聊了几句,然后就默不作声了。随即,他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道: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爱玛,一条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爱玛连忙问道,一边抬起头来瞅着他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哦!我看一定是好消息。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你在竭力忍住笑。”

“我担心,”奈特利先生沉着脸说道,“我很担心,亲爱的爱玛,你听了会笑不起来。”

“真的吗?为什么?我很难想象,有什么能使你高兴,或者逗你笑,却不能使我也高兴,不能逗我笑?”

“有一件事,”奈特利先生答道,“但愿只有这一件,我们的看法不一样。”他顿了一下,又笑了笑,两眼盯着爱玛的脸。“你没想到吗?你记不起来啦?哈丽特·史密斯。”

爱玛一听到这个名字,脸顿时红了。她心里觉得害怕,虽说不知道怕什么。

“你今天早上接到她的信了吗?”奈特利先生大声问道,“我想你一定接到了,什么都清楚了。”

“没有,没接到。我什么也不知道,快告诉我吧。”

“我看你已经有了听到最坏消息的思想准备——消息的确很糟糕。哈丽特·史密斯要嫁给罗伯特·马丁了。”

爱玛吓了一跳,看来她好像没有思想准备——她两眼急巴巴地瞪着奈特利先生,像是在说:“不,这不可能!”但嘴巴却紧闭着。

“是这样,千真万确,”奈特利先生接着又说,“我是听罗伯特·马丁亲口说的。他离开我还不到半个小时。”

爱玛仍然万分惊讶地望着他。

“正如我所担心的,我的爱玛,你不喜欢这件事。但愿我们的看法能一致。不过到时候会一致的。你等着瞧吧。过些时候,我们两人中准会有一个人改变看法的。在这之前,我们不必多谈这件事。”

“你误解我了,完全误解我了,”爱玛竭力表白说,“现在我不会为这样的事不高兴的,而是我不敢相信。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你不会是说哈丽特·史密斯已经答应嫁给罗伯特·马丁了吧。你不会是说罗伯特·马丁又向她求婚了吧。你只是说他打算这么做吧。”

“我是说他已经这么做了,”奈特利先生喜气洋洋而又斩钉截铁地说,“而且女方已经答应了。”

“天哪!”爱玛嚷了起来,“唉!”然后求助于针线篮,趁机低下头去,借以掩饰脸上又高兴又好笑的微妙神情,她知道自己一定流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她随即又说:“好吧,把一切都告诉我吧。跟我讲清楚一些。怎么回事,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奇过——可是我并没有因此不高兴,你尽管放心。这怎么——怎么可能呢?”

“事情很简单。三天前马丁有事进城去,我有几份文件想托他带给约翰。他把文件送到约翰家里,约翰请他当晚跟他们一道去阿斯特利剧场。他们准备带两个大孩子去。同去的有我弟弟、弟媳、亨利、约翰——还有史密斯小姐。我的朋友罗伯特没法推却,他们顺路去叫了他。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我弟弟请他第二天跟他们一起吃饭——他真去了——我想就在这过程中,他找到了跟哈丽特说话的机会,而且他确实没有白说。哈丽特答应了他,使他高兴得不得了,他也应该高兴。他乘昨天的车子回来,今天早上一吃好早饭就来找我,谈了他办的事情,先是我交代的事,然后是他自己的事。怎么回事,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我能说的就这么一些。你见到你的朋友哈丽特的时候,她会把来龙去脉讲得详细得多。她会把详情细节都讲出来,这些细枝末节只有女人讲起来才有趣。我们只讲些大概的情况。不过,我得说一句,在我看来,罗伯特·马丁似乎大喜过望。他提起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说离开阿斯特利的包厢时,我弟弟带着他太太和小约翰在前面走,他跟史密斯小姐和亨利跟在后面。有一阵挤在人群中,搞得史密斯小姐很不自在。”

奈特利先生住口不说了。爱玛不敢马上答话。她知道,一张口准会暴露出自己的喜不自禁。她得等一等,否则他会认为她发疯了。她的沉默引起了他的不安。他观察了她一会,然后说道:

“爱玛,我亲爱的,你刚才说这件事现在不会使你不高兴,可是我担心,你感受的痛苦比你预料的要多。马丁不幸没有地位——但是你得把这看成使你的朋友满意的事。而且我敢担保,你跟他熟悉了以后,会越来越觉得他好。你会喜欢他的聪明和品德。就人品而言,你无法期望你的朋友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了。只要我做得到,我定会愿意改变他的社会地位。这总可以了吧,爱玛。你常笑我太信任威廉·拉金斯,可我也同样离不开罗伯特·马丁啊。”

他要爱玛抬起头来笑笑。爱玛这时已经克制住了自己,不会无拘无束地笑了——但她还是照办了——快活地答道:

“你不必煞费苦心地来劝说我赞成这门亲事。我看哈丽特做得好极了。她的家世也许还不如马丁的呢。就人品而言,她的亲戚无疑不如马丁的。我之所以沉默不语,只是因为感到惊奇——太惊奇了。你想象不到我觉得这件事来得多么突然!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啊!因为我有理由相信,哈丽特最近对他越发反感,比以前反感得多。”

“你应该最了解你的朋友,”奈特利先生答道,“不过我要说,她是个性情和善、心地温柔的姑娘,不会反感一个向她吐露过真情的年轻人。”

爱玛忍不住笑了,答道:“说真的,我相信你跟我一样了解她。不过,奈特利先生,你是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她已经不折不扣地答应他了?我想她到时候也许会答应——可她已经答应了吗?你没有误会他的意思吧?你们俩都在谈别的事情,谈生意,谈家畜展览,谈新播种机——这么多事情混在一起,你不会误会他的意思吧?他能肯定的不是哈丽特答应嫁给他——而是哪一条良种公牛有多高多大。”

这时,爱玛强烈地感受到奈特利先生和罗伯特·马丁两人在仪表风度上的鲜明对比,想起了哈丽特不久前所表的态,特别是她一字一顿说的那句话,还回响在她耳边:“不,我想我是不会把罗伯特·马丁放在心上的。”所以,她真心希望这消息能在某种程度上证明是不可靠的,此外没有其他可能。

“你敢说这话?”奈特利先生大声嚷道,“你敢把我当成个大傻瓜,连别人说的话都听不明白吗?你该得到什么样的报应啊?”

“啊!我总是应该得到最好的报应,因为我从来不能容忍别的。因此,你得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回答。你敢肯定你很了解马丁先生和哈丽特现在的关系吗?”

“我敢肯定,”奈特利先生一清二楚地答道,“他告诉我哈丽特已经答应他了,言词里没有什么晦涩和含糊的地方。我想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证据,说明事实就是这样。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他现在该怎么办。除了戈达德太太以外,他不认识什么人,没法去了解哈丽特亲戚朋友的情况。我除了建议他去找戈达德太太以外,还能提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实话跟他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他说,他只好今天去找哈丽特。”

“我这就放心了,”爱玛喜笑颜开地答道,“并且衷心地祝愿他们幸福。”

“从我们上次谈论这个问题以来,你的变化真大。”

“但愿如此——那时候我是个傻瓜。”

“我也变了,因为我现在愿意把哈丽特的好品性全部归功于你。为了你,也是为了罗伯特·马丁(我一向认为他仍像以前一样爱哈丽特),我在想方设法了解哈丽特。我常常与她交谈。这你一定看到了。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你有点怀疑我在替可怜的马丁辩解,其实没有这回事。据我多方观察,我认定她是个天真单纯、和蔼可亲的姑娘,既有见识,又讲究道德,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温馨美满的家庭生活中。毫无疑问,她在很大程度上还得感谢你。”

“哦!”爱玛摇摇头说,“啊!可怜的哈丽特!”

然后她没说下去,默默地接受了对她的溢美之词。

没过多久,伍德豪斯先生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爱玛并不感到遗憾,她想一个人待着。她心里又激动又惊异,没法平静下来。她简直要翩翩起舞,要放声歌唱,要大叫大嚷。她除了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笑笑想想,做不出什么合理的事来。

父亲进来是要告诉她,詹姆斯备马去了,准备进行一天一次的去兰多尔斯。她恰好以此为借口,立即走开了。

她心中的快活、感激和极度的喜幸之情,是可想而知的。影响哈丽特未来幸福的唯一苦恼和障碍,现在就这样消除了,她真要欣喜若狂了。她还希望什么呢?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自己更能配得上他,他的筹划和明断一直比她来得高明。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她过去干的傻事能给她带来教训,今后能谦虚谨慎。

她感激也好,下决心也好,都是一本正经的。然而她还是禁不住要笑,有时即使一本正经的当儿也要笑。她一定是在为这样的结局而发笑!五个星期以来她是那样悲观失望,现在却有了这样一个结局!这样的一颗心——这样的一个哈丽特!

如今,她回来将是一件乐事。一切都将是乐事。熟悉罗伯特·马丁也将是一大乐事。

她打心眼里感到最快活的一件事,是觉得不久以后,她就没有必要再向奈特利先生隐瞒任何事情了。她最讨厌的装模作样、含糊其辞、神神秘秘,也马上就要结束了。现在她可以期盼向他完完全全地推心置腹了,就性情而言,她最愿意履行这样的职责。

她怀着欢天喜地的心情,跟父亲一道出发了。她并非一直在听父亲说话,却始终在对他说的话表示赞同。不管是明言表示,还是默许,反正她听任他对自己好言相劝,说他每天都得去一趟兰多尔斯,否则可怜的韦斯顿太太就要失望。

他们到了兰多尔斯。韦斯顿太太一个人待在客厅里。她先说了说孩子的情况,并对伍德豪斯先生来看她表示感谢(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话音刚落,只见窗外晃过两个人。

“是弗兰克和费尔法克斯小姐,”韦斯顿太太说,“我刚想告诉你们,看到他今天一早就来了,我们不禁又惊又喜。他要待到明天,我们就动员费尔法克斯小姐也来玩一天。我想他们这就进来了。”

转眼间,他们就到了屋里。爱玛见到他非常高兴——但是难免有几分尴尬——彼此都有一些令人发窘的回忆。他们当即笑嘻嘻地见了面,却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一开始没说什么话。大家坐下以后,先是沉默了一阵,爱玛不由得心里在想:她本来早就盼望再一次见到弗兰克·邱吉尔,见到他和简在一起,现在愿望成真了,她却怀疑是否会感到应有的快慰。然而,等韦斯顿先生来了,孩子也抱进来以后,也就不再缺乏话题了,气氛也活跃了——弗兰克·邱吉尔也有了勇气,抓住机会凑到爱玛身边,说道:

“我得谢谢你,伍德豪斯小姐,韦斯顿太太来信说你好心宽恕了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不会不愿宽恕我了。希望你不要收回当时说的话。”

“绝不会,”爱玛兴冲冲地开口了,大声说道,“绝对不会。能见见你,跟你握握手——当面向你道喜,我再高兴不过了。”

弗兰克由衷地感激她,并且满怀喜幸之情,又说了一阵。

“她的气色不是很好吗?”他把目光转向简,说道,“比以前还好吧?你瞧我父亲和韦斯顿太太多疼爱她。”

过了不久,他的兴致又高了起来,先说了声坎贝尔夫妇很快就要回来,然后便眉开眼笑地提起了迪克逊的名字。爱玛脸一红,不许他在她面前说这个名字。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嚷道,“我就羞愧难言。”

“有愧的是我,”弗兰克答道,“或者说应该是我。不过你真的没猜疑吗?我是说最近。我知道你起初没有猜疑。”

“跟你说真的,我丝毫没有猜疑过。”

“事情似乎很令人惊奇。我有一次差一点——我倒希望那样——那样会好一些。不过我常常做错事,很荒谬的错事,对我毫无好处的错事。我当初要是向你透露了秘密,把一切全告诉你,过失就会少得多。”

“现在用不着后悔。”爱玛说。

“我有可能说服我舅舅到兰多尔斯来,”弗兰克又说,“他想见见她。等坎贝尔夫妇回来以后,我们去伦敦跟他们会面,我想可以在那儿待一段时间,然后把她带到北方去。可现在我离她太远了——这不叫人难受吗,伍德豪斯小姐?从和好那天以来,我们直到今天上午才见面。难道你不可怜我吗?”

爱玛十分亲切地表示了自己的怜悯之情,弗兰克心里一阵高兴,不由得嚷了起来:

“啊!顺便问一声,”随即压低声音,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想奈特利先生身体好吧?”他顿住不说了。爱玛脸上一红,笑了笑。“我知道你看了我的信,我想你也许还记得我对你的祝愿。让我也向你道喜吧。说真的,我听到这条消息,心里好激动,好高兴。他是个我不敢妄加称赞的人。”

爱玛听了满心高兴,只希望他继续说下去,不料他的心思一下子就转到自己的事情上,转到他的简身上,只听他接着说道:

“你看见过这样的皮肤吗?这样光滑!这样娇嫩!然而又算不上白皙。你不能说她白。配上黑睫毛和黑头发,这是一种很不平常的肤色——一种极其特别的肤色!女士有这样的肤色,真不寻常。这肤色恰到好处,真叫美。”

“我一向羡慕她的肤色,”爱玛调皮地说,“可是我记得你以前嫌她皮肤苍白吧?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起她的时候。你完全忘记了吗?”

“哦!没有——我真是个冒失鬼啊!我怎么竟敢——”

弗兰克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爱玛忍不住说:

“我想你当时处境尴尬,骗一骗我们大家还挺有意思吧。我想一定是这么回事。我想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一种安慰。”

“哦!不,不,不——你怎么能怀疑我做出这种事情呢?那时候,我真是个最可怜的人啊。”

“还没可怜到不会取乐的地步吧。我想你把我们大家蒙在鼓里,一定觉得很快活吧。也许,我比较喜欢猜测,因为说实话,我要是处在你那个地位,我想也会觉得很有趣。我看我们俩有点相像。”

弗兰克鞠了个躬。

“即使我们在性情方面不相像,”爱玛马上又说,脸上露出深有感触的神情,“我们的命运还是相像的。命运将我们同两个比我们强得多的人联系在一起。”

“对呀,对呀,”弗兰克激动地答道,“不,你不是这样。没有比你更强的人了,但我倒是一点不假。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天使。你瞧,她的一举一动不都像个天使吗?你瞧她喉部的形状。瞧她望着我父亲时的那双眼睛。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他低下头,一本正经地小声说道)我舅舅打算把舅妈的珠宝全给她,准备重新镶嵌一下。我决定把其中一些用作头饰。配上她那黑头发,岂不是很美吗?”

“真的很美。”爱玛答道。她说得非常恳切,弗兰克不胜感激地连忙说道:

“又见到了你,我有多高兴啊!还看到你气色这么好!我再怎么也不愿错过这次见面的机会。即使你不来,我也一定会到哈特菲尔德登门拜访的。”

别人都在议论孩子,韦斯顿太太说起昨晚孩子似乎不大舒服,让她受了一点惊。她觉得自己太傻,居然惊慌起来,差一点打发人去请佩里先生。也许她应该感到羞愧,可是韦斯顿先生几乎跟她一样坐立不安。不过,十分钟以后,孩子又太平无事了。这是韦斯顿太太讲述的,伍德豪斯先生听了特别感兴趣,极力夸奖她想到要请佩里先生,只可惜她没派人去请。“孩子看上去一有点不舒服,哪怕只是一会儿工夫,你也应该去请佩里先生。你再怎么担忧都不会过分,请佩里请得越多越好,昨晚他没来,也许挺可惜的,别看孩子现在看上去挺好的,要是佩里来看过了,八成会更好。”

弗兰克·邱吉尔听到了佩里的名字。

“佩里!”他对爱玛说,一边说一边想引起费尔法克斯小姐的注意。“我的朋友佩里先生!他们在说佩里先生什么呀?他今天早上来过了?他现在怎么出门呀?他的马车装好了没有?”

爱玛马上想起来了,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跟着笑起来了,而简的脸色表明,她也听见了弗兰克说的话,只不过假装像是没听见。

“我做了那么奇特的一个梦!”弗兰克说,“每次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她听见我们说话了,她听见了,伍德豪斯小姐。我从她的脸上、她的笑容、她那副徒然想皱眉头的样子上看出来了。你瞧瞧她。她信里告诉我的那件事,这当儿正在她眼前闪过——那整个过错都展现在她面前——别看她假装在听别人说话,她却没法注意别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简一时忍不住笑了。她转身朝向弗兰克时,脸上还挂着笑,不好意思地以低微而平稳的语调说道:

“你怎么还记得这些事,真让我吃惊!记忆有时候是会冒出来——可你怎么还勾起这些回忆呀!”

弗兰克有一大堆话好回答,而且还很有趣。可是在这场争辩中,爱玛的心多半还是向着简。离开兰多尔斯以后,她自然而然地将两个男人做了一番比较。虽说她见到弗兰克·邱吉尔感到很高兴,而且也确实把他当朋友看待,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感奈特利先生人品出类拔萃。这一比较导致的对他高贵品质的积极思索,使这最快活的一天快活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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