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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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模特儿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话先是叫他一怔,过了一秒钟,他的脸上现出一副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表情。
“喂,快把那张画给我,”他对我说,“我听到埃尔斯蒂尔太太的脚步声,她来了。虽然戴甜瓜帽的那个年轻人在我的生活里没有起过任何作用,我向你保证,但是叫我妻子看见这幅水彩画毫无益处。我之所以保存这幅画,不过作为那个时代戏剧一个很好玩的材料罢了。”
可能埃尔斯蒂尔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幅水彩画了。他向画注视了一下,然后将它藏起来。
“我必须只保存头部,”他自言自语地说,“下部画得太糟糕了,那双手简直是商人的手。”
埃尔斯蒂尔夫人来到,更要耽搁我们,我心里真难受。窗户的边很快就成了玫瑰色。我们即使出门去,大概也要一无所获了。再没有看见那些少女的任何可能了。因此,埃尔斯蒂尔太太离开我们是快是慢,也再没有任何意义。她并没有待很久。我觉得她特别令人生厌。小上二十岁,在罗马乡间牵着一头牛,她很可能是个美人儿。但是现在,她的黑发正在变白。她普普通通,却又不朴素自然,因为她认为举止庄重、态度庄严乃为她那雕塑美所必需,而她的年龄已使她的雕塑美失去全部魅力。她的服饰极为朴素。埃尔斯蒂尔每时每刻都用含有敬意的柔情蜜意说:“我的美人加布里埃尔!”似乎只要说这句话,就会使他动情,使他满怀尊敬。听到他这样说,人们很受感动,但也感到惊异。后来,当我见识了埃尔斯蒂尔的神话题材绘画以后,倒也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姿色增加了几分。我明白了,既然他将自己的全部时间、整个的思考工夫,一句话,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更好地分辨这些线条,更忠实地重现这些线条,那么事实上,他早就将几乎天神般的性格归之于某种理想类型,某种准则了。这种理想类型可归结为某些线条,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反复出现的阿拉伯花纹。这样的理想给予埃尔斯蒂尔的灵感,确实是那样严肃、那样要求很高的迷信,这种信仰竟然从不允许他感到满意。这个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分,所以他无法将这理想看得很淡漠,无法从中得到激情,直到他遇到了这个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个女郎的躯体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实现的这个理想。这就是后来成了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那个人的躯体。从她身上,他得以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对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有这种感受。直到那时为止,必须千辛万苦从自身开发的美,顷刻,神秘地化成了肉身,主动献身给他,以结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硕果。将双唇按在这美上,啊,心灵会得到怎样的宁静!
那时的埃尔斯蒂尔,已不再处于只期待思维旺盛就可以实现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时代,他已接近指望通过肉体的满足来促进精神充沛的年龄。我们精神疲劳了,往往倾向于物质至上;活动减少了,往往倾向于被动接受影响。精神的疲劳与活动的减少开始使我们同意这样的观点,那就是可能确有某些得天独厚的躯体、行业、节奏能那样自然而然地实现我们的理想,以致即使没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动作,某一脖颈的紧张,我们就能创造出一幅杰作来。这是我们喜欢用目光去抚摸美的年龄,这美在我们身外,在我们身边,在一幅挂毯上,在旧货商店里发现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画稿中,在与提香画稿同样美丽的情妇身上。我理解了这一切之后,每次见到埃尔斯蒂尔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乐,她的身躯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肿,因为我用一个想法充满了她的躯体,那就是她是非物质的造物,是埃尔斯蒂尔的自我写照。对我来说,她也是一幅肖像画,对他大概也是如此。对艺术家来说,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数的,只是显露其天才的一个机会而已。将埃尔斯蒂尔创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画排列在一起去看,人们会清楚感觉到,首先,这些人跟埃尔斯蒂尔全是一家人。天才汹涌澎湃覆盖住生活,只有大脑疲劳了,渐渐失去了平衡时,生活才又占上风。好比一条大江,大潮涨来,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复正常水流。在第一个阶段中,艺术家逐渐摸索出自己意识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规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说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画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这素材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间实验室或一间画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线所产生的效果,用对某一过失改变看法而产生的内疚,用站在树下或半潜入水中美如雕像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杰作。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脑已经衰退,面对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无力进行心智活动,只有心智活动才会产生作品。然而他会继续寻找这些材料,为置身这些材料身旁而兴高采烈,因为这些材料在他身上唤起精神上的快乐,精神上的快乐乃是工作的激发剂。他会将这些材料笼罩在迷信的氛围之中,似乎它们高于一切,似乎艺术作品的很大一部分已寓于其中,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便蕴含着已经现成的艺术作品。与模特儿经常来往、对模特儿宠爱至极,如此而已,他不会走得更远。他会与一些已经幡然悔悟的杀人犯无止无休地聊下去,这些杀人犯的悔恨和堕落昔日曾构成他小说的题材;他会在薄雾使阳光变得轻柔的国度买上一处乡间住所;他会连续几小时地注视女人洗浴;他会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意义的词,尚处于艺术境界之下。我见过斯万就停留在这个阶段上。生活美好是一个阶段,由于创作天才速度减慢,由于对促进创造天才的各种形式怀有偶像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工夫,像埃尔斯蒂尔这样的人,有一天大概就会渐渐蜕化到这样的阶段上去。
他刚才终于给他的花卉画上了最后一笔。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费了一会工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会在海滩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费时间,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即使我认为她们还在海滩上,浪费这几分钟就会使我错过与她们见面的机会,我也还是会看的,因为我心中暗想,埃尔斯蒂尔毕竟对他的花卉比对我与这些少女相见更有兴趣。我外祖母的天性与我完全的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与我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我对他一直装做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临着危险,而他只有点小麻烦时,我只会对他的烦恼深表同情,像什么大事一样,而将自己面临的险境视为小事一桩,因为我感到在他看来,这些事大概是这样的比例。如果实事求是地讲,甚至还有过之,我不仅不为自己所处的险境而悲叹,而且还要迎着这风险走上去;而事关别人的危险,则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为危险击中,也要尽量使别人免遭这种危险。这样做原因很多,说起来并不能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虽然我一味思考时,觉得自己将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过程中,每当我为道德上的忧烦,或仅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时(有时这些精神不安是那样孩子气,我竟然不敢明说出来),如果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形,给我带来生命危险,这种新的思想负担与其他思想负担相比,是那样轻快,以致我会怀着轻松的感觉甚至是欢乐去迎接这种危险。虽然我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人,但我领略过这样对危险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时,看上去这与我的本性是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不可想象。即使在一个完全平静而幸福的阶段,当出了某种危险而且是生命危险时,例如我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仍然不会不将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为自己选择危险的位置。相当数量的实践体验叫我明白了,我一直会这样做而且会高高兴兴这样去做时,我发现,与我一向自认为和肯定的相反,原来我对别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这真叫我感到羞愧。
这种不可告人的自尊,却与虚荣、狂妄毫无关系。因为能使虚荣心与狂妄得到满足的东西,一点也不会使我感到快乐,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虚荣、力戒狂妄的。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隐藏起自己小小的长处,一旦他们知道这些小小的长处,对我的看法就会不那么平庸。对这些人,我从来无法剥夺自己的快乐,向他们表明,我更加热心的是从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移开死亡的威胁而不是从我自己前进的道路上。由于我的动机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做法与此相反,我都觉得极其自然,我根本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如果我自己的动机是出于一种义务感,我大概会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都必须这样做,可能就会因他们不这样做而责怪他们了。相反,我觉得他们保护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时也无法阻止自己将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炸弹即将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后来我发现了,在这些人当中,有许多人的生命更没有价值。自那时以来,我觉得这样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恶了。
话又说回来,拜访埃尔斯蒂尔那天,距我意识到这种价值差距时间还很远,何况也谈不上有任何危险,只不过作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号,要求自己对于本人那样热切向往的快乐,不要显得比对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画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这幅画终于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发现——这个季节白昼是多么长——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晚。
我们到海堤上去。我以为那些少女可能还会从那里经过,使出了多少诡计,才叫埃尔斯蒂尔待在那个地方啊!我将我们身边高耸入云的悬崖指给他看,不断地要求他与我谈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记时间,叫他留在那里。我似乎感到往海滩的尽头走,截住这一小帮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这些悬崖,”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发现这些少女中有一个常常往那边去。“一边走,您一边跟我谈谈卡尔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尔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并没有想到,在《卡尔克迪伊港》这幅画中那么强有力表现出来的崭新特点,说不定更多地是来自画家的视觉,而不是来自这片海滩真有什么特别价值。
“自从我看了这幅画以后,这个港口和海啸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见识的地方了,而海啸角从这里去,又路途遥远。”
“即使卡尔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还是会更倾向于建议你去卡尔克迪伊。”埃尔斯蒂尔回答我说,“海啸角当然很精彩,不过归根结底不过是诺曼第或布列塔尼的那种大悬崖罢了,你已经见识过。而卡尔克迪伊,低矮的海滩上岩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国,我不曾见过与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忆起佛罗里达的某些景观。又奇,又极其有野趣。它位于克利杜和纳奥姆㊟之间,这些海域是多么荒凉,你是知道的,海滩曲线优美动人。这里,海滩曲线平平常常。可是那里,那曲线多么优美,多么柔和,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
夜幕降临,必须归去了。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骤然在浮士德面前显现,在大街的尽头——有如与我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气质和几乎野性而又残酷无情的生命力不真实而又魔鬼般地具体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躯、病态的敏感以及过度使用的头脑正缺少这样的生命力——出现了精灵的几颗斑点,人们绝不会将这些精灵与其他东西相混淆,出现了少女植虫类群体的几颗孢子。她们装做没有看见我,但是毫无疑问,正在对我进行冷嘲热讽的评头品足。我感觉到她们与我们势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便像一个泳者看到浪峰即将袭来那样转过身去。我骤然停步,任凭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继续向前,我则留在后头。当时我们正走过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橱窗俯下身去,似乎这橱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装做不在想这些少女,而能够想别的事,颇为得意。而且我已经隐约知道,待埃尔斯蒂尔呼唤我以便将我介绍给她们时,我会露出询问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希望装出的惊异——每个人都是蹩脚的演员,或者说,每个人身边的人都是善于根据外表判断性格的人——我甚至会用手指指着胸脯问:“您是叫我吗?”并且一溜小跑奔过去,乖乖地低着头,脸上冷冷地掩藏起烦躁,因为我正在聚精会神欣赏古老的瓷器而被打断,要被介绍给我并不希望认识的人。
这时,我打量着橱窗,等待着埃尔斯蒂尔呼唤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颗期待已久而又没有杀伤力的子弹打到我身上的时刻到来。确信一定会把我介绍给这些少女,结果不仅是叫我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结识她们的快乐已经不可避免,这种快乐反而受到压抑,缩小,反而没有与圣卢谈话,与外祖母一起进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对古迹不大感兴趣,后来由于与这些人关系微妙,我不得不错过一些郊游的机会,我非常遗憾。此外,使我即将得到的快乐大大逊色的,不仅是来得这样突兀,而且是这样前后不相连贯。有些规律与流体静力学规律一样准确,使我们头脑中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形象保持着层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现,便打破了这些规律。
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滩上、在房间里所设想的与这些少女的结识,完全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即将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无准备。从这件大事中,我既认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别不出这向往的目标。我几乎后悔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了。特别是,我本来以为会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反倒因为肯定再没有任何障碍可以剥夺这种快乐,而大大缩小了。我下定决心扭过头去,见埃尔斯蒂尔站在距这些少女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与她们说再见时,根据弹力定律,这种快乐便又整个恢复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个少女,大大的脸儿,双眸熠熠生辉,面孔好似一块大蛋糕,上面还给天空留了点位置。她的双眸,即使目不转睛,也给人以动态的感觉,正如狂风怒吼的日子,虽然肉眼看不见空气,却能感觉到它在空中流动的速度。有一瞬间,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风雨日子里天上那风驰电掣的乌云挨近了一块行进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与这块云朵擦肩而过,触着了它,又超过了它。但是,它们互不相识,各自远去。我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间,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天国对将来来说蕴含着什么承诺,什么威胁。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没有减缓速度正好从我的目光下经过时,那目光轻轻遮上了一层薄雾,有如明朗的月夜,风儿卷走了月亮,一块云彩将月亮遮住时,有一瞬间,月光便被迷雾遮掩,然后很快又显现出来。埃尔斯蒂尔并没有叫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些少女。她们从一条街斜穿过去,埃尔斯蒂尔向我走过来。一切都错过了。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个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人与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坚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中,先是将她变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忠实于我,后来这种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哪一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像红日高照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时,就连新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一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这种“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形象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脑海中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那些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缘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尔贝蒂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缘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无声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他?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内心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远远望见的阿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以后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面前甚至从不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提供一个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父亲的人所生的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这大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难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忘记。这已经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他重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别人说过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即使是伟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从与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寻找日常的遁词,就像总到同一家面包铺子里去买每日的面包一样。要么,这样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反面去理解,既然这些字眼的意义与真实情况相反,这种话便是某种反应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反面的图像。
“她们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个人对她们不大热情,她们阻止他去叫这个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决不会不叫我。就这些女孩,我向他提过那么多问题,他明明看出我对她们有兴趣嘛!
“我刚才正与你谈卡尔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门口与他分手时,他对我说道,“我曾经画了一张草图,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滩的轮廓。那张油画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并论。如果你允许,为纪念咱们的友情,我把那张草图送给你,”他接着加了一句,“拒绝给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给你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像的照片。可是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轻歌剧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样子似乎事实上与此相反。”
埃尔斯蒂尔沉默不语。
“那总不是婚前的斯万太太吧!”我说,突然不幸而言中。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但却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些根据,如果有意将可以把这种理论归之无效的种种错误忘记的话。
那确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像。她不愿保留这幅画像,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显,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画像时间较早,此后,奥黛特训练了自己的线条,将自己的面庞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这个造物。年复一年,她的理发师,她的裁缝,她自己,在她坐卧的姿势,怎么谈话,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传递,怎么思考上,都得遵从这个造物的大致轮廓。非得是一个餍足了的情郎堕落下去,才会像斯万那样,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 varietur㊟的奥黛特不可胜数的照片中,唯独喜爱自己卧房中那张小照。在那张照片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当丑陋而瘦削的少妇,戴一顶饰有三色堇花的草帽,头发蓬松,形销骨立。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幅画像并非像斯万心爱的小照那样,是在奥黛特的线条系统化,成为一个威严而又令人着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画就,而是在那之后画成,只要有埃尔斯蒂尔的眼光,也就足以将这个类型拆散。极高的温度可以将原子结构打散,根据另一种类型将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组合起来。艺术天才也能这样动作。这个女人强加于自己各部分线条的那种矫饰的和谐,每日出门之前,她要在穿衣镜中严加审视,一定要它坚持下去。改变帽子的倾斜度,头发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泼度,以保证这种和谐持续下去。这种和谐,大画家的目光在一秒钟之内就能将它摧毁,而以女子线条的另一种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种女性理想美、绘画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满足。同样,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从某一年龄起,一位伟大研究家的目光到处能找到构成某种关系的必要成份,他只对这种关系有兴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赌徒,他们不会犯难,手上来什么就是什么,对随便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说:行,这就行。卢森堡亲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从前爱上了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在那个时代还是新东西。她请一位最伟大的自然主义画家为她画像。艺术家的目光顿时找到了他到处寻找的东西。在画布上,出现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一个跑腿的女店员,身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宽阔背景,使人想到比加尔广场㊟。一位伟大艺术家所作的女子肖像,不仅根本不去考虑如何满足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开始苍老,却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装要人家给她拍照,这小女孩的服装叫她显示出仍然少女般的体型,显得似乎是自己女儿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儿的女儿,而她的女儿站在她身旁,倒按照这种场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难看”——反而将她极力掩饰的短处突出表现出来,例如发烧一般的脸色,甚至是发青发紫的脸色。正因为这些短处“极有个性”,就更对画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观众幻想破灭,并粉碎他的理想。那个女子那样自豪地支持着这种理想的骨架,也正是这种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将她置于人类之外,人类之上。而现在,这个女人遭了贬,离开了她稳坐金銮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对她的出类拔萃,我们已失去任何信心。对这种典型,一般来说,我们是那样下苦工夫,不仅表现出奥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现出其个性、特点,以至站在这幅剥去了奥黛特式美貌、个性、特点的画像前,我们不仅要大叫一声:“比她丑多了!”而且要大叫:“一点也不像!”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我们没有认出她来。这个人,我们确实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但是这个人,又不是奥黛特。这个人的面庞、体态、神情,我们都非常熟悉。这一切使我们忆起的,不是奥黛特这个女子,她从来不采取这种姿势,她惯常的姿态绝不会勾画出这样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图案。使我们忆起的,倒是别的女子,所有埃尔斯蒂尔画过的女子。虽然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尔斯蒂尔总是喜欢叫她们摆出正面姿势,足弓弯弯,露出裙外,宽大的圆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与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圆形——面孔成对称呼应。总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像画不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卖弄风骚及其利己主义的美的概念所决定的类型,而且如果这幅肖像画很古老,还会不满足于如照片那样使原型穿着过时的服饰而老化。在画像上,标志时间的不仅是女子怎样着装,还有艺术家怎样作画。这种作画方法,也就是埃尔斯蒂尔最早的作画方法,那便是提炼出对奥黛特压力最大的出身问题,因为这幅画不仅像奥黛特那时期的照片一样,把她表现为著名风流女郎中的一位后来人,而且这幅画像成了马奈或惠斯勒绘的许多肖像画的同时代作品。马奈或惠斯勒这些作品所依据的模特儿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已经属于为人遗忘之物或历史的陈迹了。
我一面送埃尔斯蒂尔回家,一边在他身旁默默咀嚼着这些想法。刚刚对其模特儿身份的发现,将我引至这些思考之中。这第一个发现又导致第二个发现,那就是对艺术家其人的发现,这更加使我心慌意乱。他为奥黛特·德·克雷西画过肖像。这位奇才,这位智者,这位孤独者,这位谈吐惊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从前维尔迪兰家收留的那个可笑而又恶习不改的画家呢?我问他是否认识维尔迪兰一家,是否凑巧他们那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比施先生㊟。